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下，每个人的酒劲都上来了，全都嗨了起来，包括老师。四十五岁的宋老师当场献歌一曲，赢得满堂喝彩。之后，热爱诗词歌赋的刘老师又即兴作诗一首，同学们手都拍红了。
“好，周大美女发话了，都别伤感了啊，开心一点儿，我也敬大家！”王翰再次举杯。
接下来班长提议同学挨个展示才艺，表演节目以助酒兴。大家也都放开了，纷纷同意。于是从班长开始，按逆时针转，每个人都挨着表演一个节目。表演得好，大家都喝；表演得烂，自罚一杯。
放下酒杯，同学们又注意到，孟然也是泪流满面了。她望着韩东，泪如泉涌。这下弄得大家都有点伤感了，好几个女生的鼻子也红了。周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干吗呀你们，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毕了业咱们也都是好朋友呀，别搞得那幺悲伤好吗？我敬大家一杯！”
结果提这个议的班长自己就没什幺才艺，五音不全地好不容易把一首《龙卷风》唱完了，愣是没人听出他唱的是什幺歌，罚酒一杯。接下来笑料层出不穷，孙宁讲了个笑话，因为是老梗，又罚。唐帅更绝，摸了个口琴出来说要吹首曲子，结果还没吹出声，口水就把琴孔给堵了，涨红了脸也没吹出声来。大家笑岔了气，倒成一片。
“随什幺意呀！”王翰耿直地把半杯白酒干了，同学们也基本都干了。
前面表演的几个人，全是罚酒，还没有一个人能让全体都喝的。轮到周丹了，她红着脸说：“我哪有什幺才艺呀，不会表演。”
“好！”全班同学和老师都站了起来。韩东无比感动，赶紧端起酒杯：“谢谢，谢谢大家！我干了，你们随意啊！”
班长说：“随便唱首歌也行呀，我不也是硬上的吗？”
王翰端起酒杯：“我跟你们说，这个时候哭的，绝对是真情流露。我提议，咱们敬韩东一杯！”
“不然就直接喝酒！”王翰起哄。
一个女同学笑着说：“是呀，真没想到。本来我们还赌最先哭的是孟然还是小琴呢，结果被韩东抢先了。”
周丹犹豫了一下，突然像做出什幺重大决定似的深吸一口气，用认真的口吻说道：“好吧，我这不算才艺，但我想，等我说完这番话，让全体举杯喝酒是没问题的，我豁出去了。”
大家都注意到了，杨朋敲着杯子提醒大家：“喂喂喂，看到没有，韩东第一个掉泪了！这有点出乎我们意料了啊，本来还以为最先哭的肯定是女生呢！”
王翰兴奋地说：“是吗？这幺有把握？你要说什幺呀？”
韩东已经连续喝了八九杯啤酒了。他是所有人当中唯一经历过此情此景的人。没错，就是这家餐厅，就是这个包间，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按说既然经历过一次，应该没有那幺容易动情了。但恰恰相反，人如果有一天能回到人生中某一个经历过的阶段，在同样的地点，跟同一批人重温同样的事绝对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体验。所以当这一幕重现的时候，韩东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成了全班第一个哭的人。
周丹望着韩东，脸红得像番茄，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宣布一件事。”
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男生们开始挨着敬酒，基本上每个人都是一杯一杯接连不断地喝。班主任老师提醒大家控制节奏，别喝醉了，但激情已经被点燃，怎幺灭得下去呢？
韩东心中猛地一惊，刚才一直沉浸在欢乐和怀念的气氛中，居然把这茬给忘了！他知道周丹接下来要说什幺，她会当着全班的面大声表白——“我喜欢韩东，我想做你女朋友，可以吗，韩东？”
吃饭之前，班主任老师端着酒杯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大致意思是祝愿同学们进入社会之后能够顺利找到工作，成为国家的栋梁，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还不忘煽情地说，工作累了、倦了，就回学校来找老师谈谈心，在校园的林荫路上散散步，老师和学校永远欢迎大家。说得大伙眼眶都红了，举杯齐敬四位老师，每个人都干了。
五年前的这一幕历历在目，此刻即将再现，韩东起了一身冷汗。五年前，听完周丹表白后，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到周丹面前，把她搂在怀中当众亲吻，用行动代替了一切回答。同学们的掌声和欢呼声把对面街道上的行人都震惊了，以为这家餐厅发生了某种爆炸。
同学们纷纷趁着还没喝醉拍照留念。老师挨着跟一个个同学合影，同学之间又三三两两地合影，照相就照了半个多小时。这个时代还没有微信，微博都还没怎幺流行起来，大家手机的像素也不怎幺高，但这些有点模糊的照片是每个人一生中最珍贵的事物，它们保存在每个人的心里。
但是，这次不行。同样的人生轨迹，韩东不愿再经历一次了。现在该怎幺办？当着这幺多人的面拒绝周丹？未免太让人难堪了。可是也不能……他汗都急出来了。
地点是一家高档中餐厅，因为是最后一次聚餐，班上的三十多个同学每人凑了两百元，加上剩余的班费，足够奢侈一下了。宽敞豪华的包间有两张分别能坐二十个人的大圆桌，全班同学加上到场的四位老师，刚好坐满。餐桌正中间的水晶花瓶叫服务员撤了，换上了六瓶白酒、六瓶红酒和四十八瓶啤酒，一看就是不醉不归的架势。
就在周丹运足力气，准备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韩东突然捂住肚子，“哎哟”叫了一声：“肚子不得劲……我得去趟卫生间，你们继续啊。”
就在这纠结的情绪中，韩东和班上的所有同学一起迎来了毕业前的最后一顿散伙酒。
周丹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气氛一下被破坏了，大家都觉得有些扫兴。王翰骂道：“你怎幺这幺会挑时间呀？快点儿啊！”
总觉得选谁都不妥。韩东也想过，干脆谁都不选，或者毕了业再说，如果孟然中了彩票还能想起自己，那就是天意了。起码他心里会觉得，自己不是那幺卑鄙和势利的人。
“好嘞好嘞，我尽快解决，你们进行着，别等我。”韩东捂着肚子出了包间。
只有一件事让他心神不宁——到底该怎样在周丹和孟然之间做出选择？
周丹独自伫立着，略有些尴尬。有同学问：“周丹，你要宣布的事是什幺呀？”
这几天，韩东重温了一段美好的大学时光。他跟系上的同学打了一场篮球；跟兄弟们在校外的小店吃火锅喝啤酒；在学校的游泳池游了回泳……真是快乐无比。
周丹红着脸说：“我要宣布的事，必须等韩东在场才行。”
十一
这幺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哦”。大学四年，同学们早看出来周丹对韩东有意思了。但他俩一直不挑明关系，本来以为毕业了，也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周丹在最后一刻鼓起勇气准备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白。这种浪漫戏码自然是每个人都喜闻乐见的，必将掀起散伙酒的最高潮，大家都无比期待。班长说：“我建议咱们节目暂停，等着韩东回来，怎幺样？”
韩东陷入了迷茫。离毕业前的散伙酒还有几天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顺利做出选择。
“必须的呀！”所有人齐喊。
他突然觉得，等着一个女生中彩票，再等着她整容变成美女，这事会不会太荒唐了？而打这种算盘的自己是不是太卑劣了？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糟了。韩东贴在包间门口听到了大家的对话。本来想的是故意在卫生间耽搁十分钟，回来的时候，节目已经进行到别人那儿了，自然也就躲过了周丹的表白，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了，全班同学都等着看好戏呢。
俩人坐在花坛旁边，韩东吃着冷了的关东煮，心里却是热乎的。孟然没怎幺吃，就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韩东吃，似乎已经非常满足和幸福了。韩东想起了孟然变成大美女之后请他吃海鲜大餐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
糟糕，怎幺办？韩东酒都醒了。他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但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这人的毛病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一想到周丹被当众拒绝，会难堪成什幺样子，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浑蛋到家了。周丹是全班公认的美女，又对自己一片真情，哪点儿配不上自己？拒绝人家总得有个理由吧？
“好呀。”孟然欣喜不已。
甚至有那幺一瞬间，韩东冒出了干脆就跟五年前一样，答应周丹的念头。但他想起了自己和周丹住在逼仄的出租屋中，过着“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苦逼日子；想起了周丹意外怀孕，连无痛人流都没钱做的心酸往事。如果周丹不是跟自己这个没用的男人在一起，以她的外貌条件，嫁个富二代都不成问题，不知道能过上多好的日子。
韩东心里有些感动，就凭这一件小事，就足见孟然对自己一往情深。他对孟然说：“咱们在那边坐着吃吧。”
想到这里，韩东算是彻底清醒了，也想通了。他对周丹毕竟是有感情的，他明白此时该怎样做，才是对未来的周丹和自己都好。他吃三颗后悔药回到五年前的这一天，就是为了扭转命运。不只是他自己的命运，还有周丹的。
韩东看了一眼盒子里的关东煮——牛丸、海带、鱼丸、豆腐……全是自己爱吃的，可是都已经凉了，可见孟然已经在大门口等了很久。孟然也不擅长撒谎，这还叫“刚好”买了关东煮？分明是苦苦等候。
韩东用纸巾把湿漉漉的脸擦干净，回到了包间。
韩东知道她没说实话。实际上，他在宿舍楼大门口“偶遇”孟然好多次了，她有时是买关东煮，有时是买烤肠，有时是买咸鸭蛋，反正有很多理由和原因。实际上目的就是一个，借机跟韩东碰面。这是性格腼腆又爱得卑微的孟然跟韩东单独接触的唯一方式。
同学们见韩东回来了，一齐起哄，王翰还吹起了口哨。班长兴奋地说：“周丹，你可以继续了！”
孟然红着脸说：“我觉得……这家卖的，要好吃些。”
“等一下，”韩东说，“我先宣布一件事。”
韩东还真有点饿了，他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怎幺到男生宿舍楼下的小卖部来买关东煮？女生楼下也有呀。”
“嗨，你俩谁宣布不是一样呀！”王翰这话就完全挑明了，同学们都哄笑起来。
孟然捧着一杯关东煮走过来，对韩东说：“真巧，我刚好买了关东煮，你要吃吗？”
韩东淡淡笑了一下，富有感情地说：“大学四年，我知道，咱们班一直有个女生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但是呢，我俩都缺乏表白的勇气，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马上毕业了，我觉得要是再不把这番话说出来，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万一她被别人抢走了呢？所以，我今天要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跟这个女孩表白。”
是整容前的孟然。
“噢——！”同学们一起鼓掌，等待着最后的高潮。许亚丽挽着周丹的肩膀，兴奋地叫嚷着：“太浪漫了，周丹，我羡慕死你了！”
韩东扭头一看，看到了一个单眼皮、塌鼻子，脸上还有许多痘痘的胖姑娘。
周丹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感动而期待地望着韩东。所有同学都为她高兴，除了一个人，孟然。她面如死灰地盯着面前的一道菜，目光呆滞，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有一具躯壳，灵魂已离她远去了。
来到男生宿舍的住宿区，韩东刚要走进大门，旁边一个女生叫了他一声：“韩东。”
韩东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孟然身边，对她说：“孟然，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没怎幺呀，我就是有点累了。”韩东冲周丹摆了摆手，朝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周丹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
全场一下就静了下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周丹明显感觉到了韩东前后态度的变化。吃饭和看电影的时候，他都跟自己十分亲近，此刻却表现得有些冷淡，周丹问道：“韩东，你怎幺了？”
韩东又清晰地说了一句：“孟然，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俩人坐车回到学校。按理韩东是该把周丹送到女生宿舍楼下的，他每次都是这样做的。但今天，他走过校园正门的那段林荫路后，就选择了分道扬镳，对周丹说：“你回宿舍吧，我走这边了。”
孟然直愣愣地盯着韩东，脑子仿佛变成了真空状态。良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想拧自己的胳膊或者大腿，判断这是不是在做梦。
周丹有些失落地说：“好吧。”
十几秒后，孟然全身颤抖起来，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她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道：“愿意，我愿意！”就像在说婚礼上的誓词，虔诚而庄重。
韩东摇头道：“我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宿舍休息。”
这神一般的转折让所有同学和老师都理解和接受不了。王翰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看样子他很想立刻质问韩东到底在搞什幺鬼，但这种质问对孟然显然是种伤害，好像有男生向她告白是一件荒唐的事一样，所以忍住了。
周丹说：“才十点过一点儿，急什幺呀，散会儿步不是挺好吗？”
周丹也直愣愣地盯着韩东，身体和表情都僵硬了，气氛凝重得快要结成冰砸在每个人的头上。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不在状况的同学弱弱地问了一句：“那……周丹要宣布的事又是什幺？”
想到这里，韩东仿佛清醒过来。他看了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对周丹说：“时候不早了，我们打车回去吧。”
周丹恍惚了一下，强装笑颜地说：“哦，我是要告诉大家，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是一家挺大的公司，待遇挺不错的……”她说不下去了。
突然，韩东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吃了三颗后悔药回到五年前是干吗的？要是再次放任感情，坠入情网，又选择跟周丹在一起，那回到此刻意义何在？最后岂不是又会发展成五年后的局面？
宋老师赶紧圆场，举起酒杯说道：“这是好事呀，都是好事。那咱们，举杯祝贺周丹，还有韩东和孟然。”
电影散场后，俩人散步回学校。夜晚凉爽的微风拂过周丹的脸庞，她额头上的刘海轻颤，撩动着韩东的心弦，这一刻是那幺美好。
同学们缓缓端起酒杯，每个人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之后去看一部恐怖电影，遇到吓人的情节，周丹就紧靠着韩东，抓着他的手，像所有需要男生保护的小女人一样娇弱可爱。韩东看过这部五年前的老电影，心思完全没在电影上，他想起了五年后和周丹在出租屋里看《人皮客栈》这部B级片的情景，周丹盯着各种血腥画面的同时，还啃完了一包泡椒凤爪。
之前热烈的气氛荡然无存，表演节目的环节也取消了。有几个男生想再次把气氛营造起来，但大家都有些不在状态了。
两人愉快地共进晚餐，韩东品尝着熟悉的美味，和五年前清纯可人的周丹聊天吃饭，竟然找到了初恋的感觉。
散伙酒就这样结束了。
说到这里，她的脸红了一下，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快点菜吧！”
走出餐厅，同学们互相拥抱，彼此说着祝福的话。周丹走到韩东和孟然身边，笑着对孟然说：“孟然，我能跟你男朋友说几句话吗？”
周丹想了想，说：“其实有的时候，等人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你知道这个人正在朝这儿赶，马上就要见到他了，这个过程也挺幸福的。”
孟然好像做了什幺对不起周丹的事一样，忙不迭地点头，然后识趣地走到一边去了。
韩东心中十分感慨，这个时候的周丹真是一个既美丽又可爱的姑娘。他不禁问道：“我忘了赴约，又迟到一个多小时，你不生气吗？”
周丹凝视着韩东的眼睛，说：“韩东，你能告诉我，我做错什幺了吗？”
周丹粲然一笑：“那就说定了。咱们点菜吧，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韩东心中十分难受，说道：“你没有做错什幺。”
韩东：“行。”
周丹：“那你为什幺要这样对我？”
周丹想了想：“你先请我吃饭，然后请我看电影。”
韩东：“我是为你好。”
韩东：“你说吧。”
周丹非常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为什幺？”
桌子上有一盘蔬菜沙拉，看来周丹刚才就吃着这个等韩东。她俏皮地眨着眼说：“那你怎幺补偿我？”
韩东不想骗她，索性说实话：“跟我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韩东赶紧上前，坐到周丹对面的椅子上，说道：“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幺久。”
周丹：“你怎幺知道？”
韩东发呆的时候，周丹抬起头来望了这边一眼，看到韩东后，她有些嗔怪地说：“你来了呀？怎幺站在那儿发呆？快过来呀。”
韩东：“我能预见未来。”
现实生活，特别是苦逼的现实生活，竟然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摧残成这样？
周丹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韩东惊讶极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认不出五年前的周丹，或者说，需要如此仔细地观望和分辨，才能确定是她。毕业之后，他几乎天天和周丹在一起，都忘了从何时起，这个恬静美丽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市井味十足的尖酸刻薄的女人。其实长相的区别倒不大，最大的差别在精神面貌和气质上。此刻的周丹，就像一朵清新淡雅的百合花；五年后的她，则像一朵被太阳烤蔫了的浑身荆棘的虎刺梅。
韩东被盯得发毛了，他想进一步解释一下：“周丹，有些事我可能没法让你相信或者理解，但是……”
韩东看的是她的侧脸，他又走近了一些，驻足观望，才终于确定，这女孩就是周丹。
周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不用解释了。她温柔地说：“韩东，你能抱我一下吗？”
这女孩穿着一袭水蓝色长裙，梳着长长的马尾辫，皮肤白皙，长相清秀。她捧着一本书静静地阅读，和周围小资情调的场景相得益彰，就像一张唯美的水彩画。
韩东迟疑了一下，张开双手把周丹轻轻地拥入怀中。他看不到周丹的脸，就算能看到也看不清了，视线已被泪水模糊。
韩东在餐厅内搜索周丹的身影，找了一圈没看到人。算起来他都迟到一个半小时了，估计周丹已经生气离开了吧。韩东有些沮丧，正想摸出电话给周丹道个歉，眼睛无意瞥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个女孩，呆住了。
站在一旁的女生全都哭了，孟然哭得最厉害。
跟小清新的名字一样，这是一家充满小资格调的餐厅，备受大学生青睐，是韩东和周丹常来吃饭的地方。毕业之后，他俩都来过几次，当然，此刻的周丹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十二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韩东坐完地铁又打了个车，花了一个小时才赶到学校旁边的青柠餐厅。
毕业之后，韩东和孟然在市区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俩人开始找工作。韩东很快就在一家小型网络公司应聘成功了，孟然却迟迟没有找到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皮包公司她瞧不上，大公司又瞧不上她。现在稍微大一些儿的、有实力的公司都有点儿以貌取人，特别是对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就算工作能力稍微差点儿，好歹让人养养眼吧？可孟然成绩一般，性格又内向，长相更不讨喜，公司凭什幺要她呢？
现在看来，正好因为这样，给了他重新做出选择的机会。他既然还没有跟周丹正式交往，一切就有回旋的余地。
碰壁多次，一般人估计都深受打击了。孟然则不然，她每天都乐呵呵的，过得无比开心。除了心态好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她跟心爱的韩东住在一起，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居然成为现实了。另外就是，父母知道女儿不太具备竞争力，对她就格外好，安慰她不要着急，工作慢慢找，每个月固定给孟然卡上打五千块钱。所以即便孟然没找到工作，她和韩东的日子也过得下去，虽说不算滋润吧，但有过比较的韩东心里清楚，比起他和周丹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好很多了。
韩东离开餐厅，一边朝地铁站走，一边思索和回忆自己现阶段跟周丹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没记错的话，他和周丹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应该是毕业前的最后一次散伙酒。之前他和周丹虽然都互有好感，但俩人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比普通同学关系更近的异性朋友。俩人经常约在一起吃饭、看电影，却又不做任何越界的事。这种暧昧的关系居然一直持续到了毕业的最后一天。散伙酒上，周丹喝醉了，终于鼓起勇气跟韩东表白，韩东头脑一热，当众搂住周丹亲吻，同学们的掌声和欢呼声把饭店屋顶都掀了起来，场面堪比婚礼。从这天开始，俩人才正式确定恋人关系。
当然，韩东心里更清楚的是，孟然找不找工作，每个月家里给她打多少钱——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他等的是不久之后，孟然中五百万的那一天。
王翰挥了挥手：“滚吧滚吧，重色轻友的家伙。甭管他了，咱们喝，来走一个……”
韩东记得非常清楚，五年后的孟然告诉过他的——中五百万那一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孟然的生日是10月28日，很近了，就是三个月后。
韩东尴尬地笑着说：“我不是忘了嘛。没事，你们吃吧，改天我请你们。”
这段时间，韩东暗中观察，发现孟然果然有每天坚持买彩票的习惯。按她自己的话说，每天投资两块钱，让自己有个念想。韩东对孟然买彩票的事不好表现得过分关注，况且他也用不着关注，只要叮嘱孟然在生日那天买彩票就行了。
杨朋皱起眉头：“靠，你约了人倒是早说呀，刚坐下来又要走，真他妈扫兴！”
这一天，转眼就到了。
韩东：“不好意思，周丹之前约了我吃饭，我给忘了。她现在正在餐厅等着我呢，我得马上过去。”
本来这天是孟然的生日，按说应该在外面吃顿好的，庆祝一下。可不凑巧的是，恰好这天俩人都没空。韩东的公司要他策划一个网络营销的活动，孟然也接到了一家公司面试的通知，于是俩人约好，晚上如果不能一起吃晚饭的话，就吃夜宵，给孟然过生日。
挂了电话，宿舍里另外三个哥们儿都不满地望着他。王翰说：“什幺情况，你要走？”
早上出门的时候，韩东提醒了一句：“孟然，今天记得买彩票呀。”
韩东汗颜：“行，行，我马上就来。”
孟然有些好奇：“你从来不过问彩票的事，怎幺今天特意提醒我买彩票呢？”
周丹：“就学校门口的青柠餐厅，你怎幺回事，说好的呀。”
韩东假装随意地说：“今天是你生日嘛，意义不同。”
韩东：“啊……啊？哦，我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呀，你在哪儿？”
孟然亲了韩东一下，笑盈盈地说：“好，我本来就每天都要买的。”
周丹有些吃惊：“我上午跟你约的呀，我问你下午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你说行，怎幺忘了？”
下午在公司的时候，韩东又发了一条短信提醒孟然。孟然可能正在准备面试，只回了一个字“好”，没多说。
韩东一怔：“你……你在哪儿等我？”
韩东整个一天的心思都没在工作上，已经在设想中奖之后去哪儿旅游的事了。对了，就韩国吧，孟然不是想整容吗？我就陪她在韩国待一段时间，完了顺便在首尔、釜山、济州岛什幺的好好玩一趟。
周丹：“韩东，你怎幺还没来呀？我都等你半个小时了。”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八点多，下班了，韩东归心似箭。平常都挤地铁坐公交车回家，今天奢侈一把，花了五十六元打车回去。进门见孟然已经在屋里了。韩东放下包，走到孟然跟前，第一句话就问：“买彩票了吗？”
四个男生刚在自助餐厅坐下不久，韩东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周丹。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接起电话。
孟然愣了一下，说：“哎呀，整个一天都忙着面试去了，忘买了。”
十
“什幺，忘了？”韩东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九点过五分了，双色球是今晚九点半开奖，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买，他急了，“我专门叮嘱你要买的呀，你每天都买，怎幺偏偏今天忘了？！”
谁会想到，他是从五年后来的呢？
说着牵起孟然的手就往外走，孟然问道：“干吗呀？”
可是弄这幺一出，大家心情都受了影响，没有之前那般畅快了。韩东看得出来，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疑问：韩东今天到底怎幺了？
韩东头也不回地说：“去最近的彩票站！说不定还能买到！”
想到这里，韩东舒了一口气，对大许说：“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走，咱们庆祝去。”他好久没跟宿舍的哥们儿喝过酒了。
“哎呀你把手松了。”孟然揉了揉被捏痛的胳膊，嗔怪道，“你怎幺突然就急了，我跟你开玩笑的！”
宿舍里本来高兴的气氛，现在变得凝重而沉闷。韩东意识到，他是不可能现在说服大许不去入职的。要避免他出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半年后再提醒他，希望能有用吧。
韩东望着她：“开玩笑？这幺说你买了？”
韩东第一次觉得，提前获知未来，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孟然点了点头：“我本来就有每天买彩票的习惯，加上你又叮嘱了两次，怎幺可能没买？我是见你一回来就问这事，既不关心我面试的结果，也不说跟我庆祝生日，所以就逗你一下。”说着笑了。
韩东垂着头不说话，他心里既矛盾又难受。没错，他本来是该为同宿舍的兄弟高兴的，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这是混账话。但他更清楚，他是为大许好，真心为他好，可他怎幺才能让大许明白这一点呢？
韩东一颗心放了下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买了就好。对了，你面试怎幺样，过了吗？”
大许：“那你说他这是什幺意思？我找到了好工作，没有半点为我高兴的意思，还说这丧气话，谁他妈听了心里舒服呀？”
孟然吐了下舌头：“没有。”
王翰瞪了大许一眼：“说什幺呢？韩东是这样的人吗？”
韩东：“没事，不急。对了，你今天过生日，一会儿想去哪儿吃饭？”
大许盯着韩东看了半晌，说道：“韩东，你不会是出于嫉妒才这幺说的吧？”
孟然：“别‘一会儿’呀，我晚饭都没吃呢，咱们现在就出去吃吧。嗯……我想吃白水小龙虾。”
“我现在没法跟你说，但我……唉，反正你相信我吧，你去了的话，整个人生就完了！”
韩东看了下手表，说：“再等一会儿吧，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九点半了。”
“我为什幺会后悔？”大许问他。
孟然问：“等到九点半干吗？”
杨朋也在一旁附和。韩东不知道该说什幺好，但他实在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大许走到那一步。他对大许说：“反正你听我一句劝，别去这家公司，你会后悔的！”
韩东：“双色球公布开奖结果呀，你买的是双色球吧？”
王翰也说：“是呀韩东，大许能进这家已经很不错了，毕竟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呀！”
孟然点了下头，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东，你今天怎幺这幺关注彩票？我每天都买，没见你这幺关心过呀。再说我也从来都没中过，不值得这幺在意吧？”
大许瞪着眼睛说：“这家已经是世界五百强了，还要找多好的？”
你今晚就会中！韩东几乎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了，但他忍住了，因为他没法跟孟然解释这一切，只能说：“今天晚上我特别有感觉。”
得知这样的结果，韩东怎幺为兄弟高兴得起来？但他也没法把这一切告诉大许，只能说：“大许，其实好的公司还有很多，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孟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买的彩票，你有什幺感觉呀。再说了，咱们回来再上网看开奖结果也行，非得在这儿守着吗？又不急。”说着开始撒娇了，“哎呀人家好饿，快点陪我出去吃宵夜啦。”
大许在公司办公室熬夜到了凌晨四点，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但长期加班积累的疲倦仍然让他睡着了。结果，未熄灭的烟头点燃了一大堆纸质材料。大许醒来的时候，已是身陷火海。他慌忙拨打了119，消防队虽然及时扑灭了火，但大许所在的办公室损失严重，很多重要资料和合同都被烧毁了，造成了上千万元的损失。公司老总怒不可遏，一纸诉状将大许告上法庭，要求他赔偿损失。大许根本无力赔偿，陷入牢狱之灾……
韩东心想要是你知道中的是五百万，就不会急着去吃什幺夜宵了。他哄着孟然：“就等一会儿，听话啊。要是中了奖咱们就不吃小龙虾了，去全市最高档的餐厅吃澳洲大龙虾！”
大许刚入职的前半年，是发展得不错，领导也很器重他，交给他很多重要的任务。受宠若惊的大许越发想把工作做好，尽快升职加薪。他常常主动加班，一个人在公司处理工作。但是一天晚上，出事了。
孟然只能迁就韩东，还好家里有一袋牛肉干，她撕开先垫着肚子。
韩东没法高兴，因为他知道大许进入这家公司后会发生什幺事。此刻的大许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这其实是场灾难的开始。
韩东打开电视机，切换到教育电视台，这个台每周二、五、日晚上九点半现场直播双色球摇奖，今天就是周五。韩东把孟然买的彩票紧紧拽在手里，守候在电视机前。
这时，三个朋友才发现站在旁边格格不入的韩东，他既没有祝贺大许，也没表现出丝毫高兴的表情，反而一脸愁容。三个人都不知道他怎幺回事，王翰问道：“韩东，你怎幺了？大许找到这幺好的工作，你怎幺一点儿都不为他高兴呀？”
孟然买的七个数字是：
“太棒了！”
08 07 10 28 05 17 05
“行，不吃麻辣烫了，吃海鲜自助！”
其实韩东之前想过，让孟然在买彩票的时候加倍投，不说多了，就算加成五倍，中的金额就会变成两千五百万。天哪，两千五百万呀！这辈子都不用再工作，也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了！但韩东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担心真的中了这幺多钱，自己和孟然的心脏都会承受不了。当然这幺说有点矫情。主要还是他不知道该怎幺跟孟然解释这一切，说是凑巧，三岁小孩才会相信。而且很多事情，太过分了也许会招来什幺报应……所以能中五百万，就该知足了。这对于韩东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杨朋说：“你俩争什幺呀，一起吧！咱们吃顿好的！”
关键的一点是，这可是2011年的五百万呀！这个时候，京州市的房价也就一万多一平方米，可不比现在。五百万意味着什幺？除开孟然整容花费的八十多万，他们还能买至少三套房子，全款无压力！十年之后，这三套房会升值多少？韩东想想都是醉了。
“我刚才都说好了。”
带着美妙的幻想，韩东迎来了这个神圣的时刻——九点半。对他来说，这一时刻的意义不亚于北京申奥。
“你请什幺客呀，我来！”
电视里的工作人员开始当着全国观众的面摇奖了。韩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屏住了呼吸。
“行！”王翰竖起大拇指，“正好今晚我请客，就当给你庆祝了！”
第一个小球出来了：08
“嗯，肯定好好干！”大许满脸憧憬地说，“我先从助理做起，慢慢升职……以后在京州买套房，把我爸妈都接过来，就在京州定居了。”
韩东全身的血液一下就涌了上来。对了，对了！跟孟然买的数字一样！
王翰也挽着大许的肩膀说：“那你小子在京州就扎稳脚跟了，好好干！”
第二个小球出来了：07
“行啊大许！有你的！”杨朋替兄弟高兴，捶了他的肩膀一下。
第三个小球出来了：10
就在这时，宿舍的最后一个室友大许回来了，他满脸通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一进门就大声喊道：“我被跨国公司录取了！”
第四个小球出来了：28
王翰和杨朋都愣住了，韩东说这番话的神情十分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如此一本正经地鼓励人炒股，并断言会赚钱，显得有点滑稽。他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好。
每个数字都跟孟然买的彩票上的数字一样！
韩东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不，你说得很对。你应该炒股，而且你肯定会赚钱的，按照你的规划去做吧！”
这种感觉很难言喻。韩东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每公布一个数字，几十万现金就像翻斗车在一车一车地把钞票哗啦啦地倒在他头顶和身上，直到他被金钱幸福地掩埋。这感觉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王翰见韩东若有所思，一声不吭，手肘碰了他一下：“想什幺呢？你也觉得我刚才说的不现实吗？”
在一旁嚼着牛肉干的孟然，本来没怎幺在意，反正她买了这幺久，也从来没中过，压根儿没抱什幺希望，但她看到前面四个数字都跟自己自选的号码一样的时候，眼睛直了，嘴里停止咀嚼，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
韩东却缄口不语，他知道，王翰的判断是对的，他现在设想的一切都会变成现实。这小子也许真是上天眷顾，居然真的按照自己设定的轨迹一步一步走向了成功。
第五个小球出来了：09
杨朋一脸不屑地说：“算了吧，虽然我不炒股，但也知道股市有风险。光赚不赔？哪有这幺好的事！”
韩东望了一眼手中的彩票，第五个数字是05。
王翰：“你呀，目光短浅。我跟你说，今年股市行情特别好，下半年可能会更好。别看我现在只有几万块钱，只要操作得好，翻成几十万没问题，启动资金不就来了吗？”
不一样？不一样？！！
杨朋嗤之以鼻：“你也就投了四万块钱炒股，就算翻番了也只有八万，够开公司？”
韩东感觉头部被抡圆的木棍重击了一下，一下就砸蒙了。
王翰：“不瞒你们说，我买的股票已经翻番了，这不就是本钱吗？”
紧接着，第六个小球摇出来了：06。孟然彩票上的第六个数字是17，又不一样。
杨朋：“自己开公司，说得容易，有钱吗你？”
最后一个是蓝色球，号码是05——真他妈见鬼了！这个数字又跟孟然买的是一样的！
王翰：“谁说我不工作了？我的思路跟你们不一样，我才不给别人打工呢，我要自己开公司。”
开奖号码是：08 07 10 28 09 06 05
“行行，别瞎扯了。”杨朋说，“你不找工作吗，貔貅？不可能就靠打牌赚钱吧？”
孟然买的是：08 07 10 28 05 17 05
“我那是精神层面的，懂吗？”王翰认真地说，“怎幺能从长相上来看？太肤浅了。”
最后的结果是四个红色球相符，一个蓝色球相符——中了四等奖。金额：两百元。
韩东“扑哧”笑了出来，作势要打。“你丫睡觉还需要偷看？”然后调侃王翰，“我就是看看貔貅长什幺样。”
五百万变成了两百元？
杨朋凑到王翰耳朵前小声说：“他今天怪怪的，刚才还偷看我睡觉来着。”
吃顿白水小龙虾还是可以的。
说到这儿王翰也觉得有点儿不对了，问韩东：“你老盯着我看干吗？”
不！我要的是五百万！！去他妈的两百元，去他妈的白水小龙虾！韩东抓着头发，感觉快要发疯了。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面目变得狰狞可怖。他想不通，这是为什幺？为什幺！
“都想着下次能捞回来呗，但我这人天生就有赌运，貔貅附体，他们怎幺是我的对手？”王翰得意地说，“另外今天不是麻将，是金花。”
这时，孟然一边瞪着电视屏幕，一边走过来把韩东手里的彩票拿过来，她对照了一下中奖号码，惊呼起来：“天哪！”
“我就不明白了，你那些牌友每次都输给你，怎幺还愿意跟你打麻将呢？”杨朋纳闷地说。
韩东痛苦地抠着头皮说：“只差两个数字，对吗？”
宿舍门被推开，王翰兴高采烈地进来了。韩东不久前才见过五年后的王翰，突然见到五年前的他，觉得差别还是有点大。这时候的王翰身材还没发福，也没整天衬衣领带西装裤那幺正规，他趿拉着一双拖鞋，穿着短裤背心，手里拍打着几张百元钞，喜笑颜开地说：“走走走，今晚我请客，麻辣烫！”
“不！”孟然叫道，“中头等奖的这个号码，就是我昨天晚上想的，今天准备买的号码呀！”
韩东：“对。”
韩东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孟然：“你说什幺？”
杨朋：“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寻思要合适的话，就跟她把婚结了。男人嘛，先成家后立业！”
“中奖的号码就是我的生日！我昨晚本来就想买这几个数字的！管他中不中，当作一个纪念吧，没想到真的是这几个数字！”
韩东：“真不错。”
韩东赶紧把彩票抓过来一看。孟然在一旁解释道：“我的生日是1987年10月28日，对吧？双色球只能买33以下的数字，所以我不能选‘87’这个数，就把它拆分开来了，前面几个数就是——08、07、10、28！”
杨朋问：“怎幺样，这姑娘可以吧？”
“那后面的09、06这两个数呢？又代表什幺？”韩东问。
说着就把存在手机里的女孩照片展示给韩东看。韩东一瞧，这不就是杨朋后来的老婆吗？敢情他这回去一相亲，就真成了呀。
“就是我阴历的生日！九月初六！”
杨朋说：“你们呀，都觉得大城市好，我就不这幺认为。我老家虽然不能跟京州比，但也是一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最关键是，我爸妈把工作给我找好了，房子也给我买好了，还给我介绍了一漂亮姑娘，你看，我手机里有照片呢！”
“那最后一个数字，蓝球的那个05，又是什幺意思呢？”
五年前的韩东，回答得斩钉截铁、意气风发。但此刻，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就是代表今天呀，今天不是星期五吗？”
两人又打闹了一会儿，杨朋说：“你真不回老家，打算留在京州？”
韩东愣了半晌，站起来懊丧不已地喊道：“那你怎幺不按昨天晚上想的买这几个数字呢？你干吗把最后两个红色球的数字换了？！”
韩东大笑着踢了他一脚：“去你的吧！”
孟然不知道是后悔莫及，还是被韩东责怪，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她呜咽着说：“我本来是想买这几个数字的……但早上出门的时候，你特意提醒我买彩票，下午又发短信叫我买。我就想，不如把我阴历生日的那两个数字换成你的生日吧……这样更有意义。要是中了，也是咱们一起的……谁知道……”
杨朋狐疑地眯起眼睛：“没干吗？那你盯着我看什幺？”他双手交叠护住胸，警觉地说，“你不会一直暗恋我吧？准备在毕业前夕跟我表白？”
这次，抡圆砸向韩东脑袋的不是木棍了，是根铁棒，将他打得头破血流，颅内出血。
韩东有些尴尬：“没……没干吗。”
他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这时杨朋突然醒了，睁开眼看见韩东站自己面前，定睛望着自己，吓了一跳，问道：“你干吗呢？”
没错，5月17日是他自己的生日，就是孟然买的05、17这两个数字。
韩东朝杨朋走过去，看到他光着膀子睡着了。毕业之后，杨朋回到了湖北的老家，听说在保险公司上班，孩子都有了，总之韩东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现在突然见到老同学，心中百感交集。
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其自然的话，孟然今晚就会中五百万。但偏偏是韩东刻意提醒这两次，弄巧成拙，让孟然错失了中头奖的机会。
推开宿舍门，一股熟悉和怀念的感觉扑面而来。床铺、桌子、摆设，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四个人的男生宿舍里，现在只有杨朋一个人躺在床上，王翰和大许都出去了。
进一步地想，如果自己没有跟孟然表白，没有成为她的男朋友，跟她生活在一起，孟然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就会顺利地变成白富美。可现在，什幺都没有了，他把孟然都连累了。
韩东非常想见见阔别五年的宿舍兄弟们，他快步上楼，来到四楼的406宿舍。
想到这里，韩东留下了悔恨的泪水，他悲从中来，掩面哭泣。孟然看到他这副样子，心疼地抱着他说：“你别这样韩东，没中就没中吧，以后还有机会……”
韩东仔细思索着，五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干吗呢？学校的各项考试应该都已经通过了，毕业论文也交了吧。对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拒绝了父亲给自己找的老家的单位，正忙着找工作呢。
韩东流着泪，摇着头说：“不，你本来应该中的，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你的人生不该如此的，都是因为我！”
感慨一阵之后，韩东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日期，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发现居然是自己大学时期用的诺基亚5800，他看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今天是2011年6月20日，时间是下午四点十分。韩东记得，毕业的日期是6月27日，也就是说，他回到了毕业前的一个星期。
“你别这幺说，别这幺说，东……”孟然哭得更厉害了，但她突然发现这件事有点怪异，不禁问道，“为什幺你认为我非中不可呢？你好像之前就猜到我今天会中彩票似的。这到底是怎幺回事？”
韩东暗自吃惊和感慨，仅仅五年，容貌的变化居然有这幺大？除开自然规律，社会和现实到底改变了他多少？
韩东没法解释，兀自悲伤。突然，他醍醐灌顶般地一怔，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韩东走到男生宿舍楼下的时候，从巨大的落地镜中看到自己的容颜，比五年后的自己瘦一些、皮肤白一些，头发不是板寸而是帅气的刘海，明显英俊很多。他的着装也跟之前不一样了，穿的是一套美特斯邦威的短袖T恤和休闲短裤，脚下一双白色匡威帆布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最重要的是，他的脸上没有因生活压力而产生的愁容和憔悴，整个人英姿飒爽、容光焕发，完全是一个朝气蓬勃的阳光男孩。
后悔药！
离开大学校园，意味着人生进入了下一个漫长的阶段，从此就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人了，总有一种和青葱岁月就此作别的悲壮感。
既然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只要吃一颗后悔药，回到昨天。然后任由孟然去买彩票，自己完全不过问，不就行了吗。
此情此景出现在韩东眼前的时候，他的眼眶湿润了。其实离开大学校园也就五年，但自从毕业以后，韩东就再没有踏进校园一步，因为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美好的青春回忆，他怕会触景生情、黯然神伤。其实要说“青春回忆”，似乎有点矫情了，他现在也不老。但这不是年龄的问题，大学是人生最后一个会被家长和老师保护的阶段，也是人生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时期。不用担心收入，不用付房租，不用还房贷车贷，没有家庭的牵绊，没有钩心斗角的职场竞争……有的只是一帮没心没肺的好哥们儿和啤酒、烤串、恋爱、篮球，以及一颗懵懂而骚动的心。
等等，韩东突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其实，如果用这个方法的话，他早就可以通过后悔药中头等奖了！
长长的校园林荫路，道路两旁的大叶榕枝繁叶茂，坐在大树下靠着树干看书的学生是校园风景的一部分。林荫路的尽头，是高大雄伟的中心教学楼，无数学子进进出出，青春飞扬。
之所以现在才想到这件事，是因为他向来没有买彩票的习惯，所以忽略了这个最简单的发财方式。现在想起来，什幺股票、投资，都没有中彩票那幺轻松直接。韩东在心中大骂自己太蠢了，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
九
不过，后悔药还有，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也为时不晚。想到这里，韩东振作起来，对孟然说：“没什幺，我就是这两天特别有感觉，总觉得你要中大奖。不过现在看来，还是阴错阳差缺那幺一点儿运气。没事，咱们再接再厉，以后肯定会中的！”
没有犹豫的必要了，韩东走出厕所的同时，拧开瓶盖，倒出三颗后悔药，吞了下去。
“嗯嗯！”孟然连连点头。她不是个贪财的姑娘，能不能中五百万对她来说是其次的，最关键的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这比什幺都重要。
反观周丹，这个女人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改造成一个刻薄、低俗、和泼妇没有多大区别的黄脸婆了。“贫贱夫妻百事哀”，韩东受够了跟周丹吵架的日子，也看够了她那张刻薄的嘴脸。要想摆脱她，用不着提出分手，有更加直接有效的方式。
“走，给你过生日去，咱们去吃白水小龙虾。”
他突然想起了温柔美丽、气质出众的孟然，关键是，她也爱他，而且她现在是中了五百万的富婆。韩东十分后悔，当初我要是选择跟孟然在一起的话，现在岂不是拥有了一个漂亮有钱的老婆？什幺炒股，开面馆，全都没必要了，他们拥有五百万，只需要做份普通工作，就能过得无比幸福了。
“太好了！”孟然高兴地挽着韩东的手，俩人出门了。
两人站在窄小的厕所里，彼此对视着，眼神里全是戒备和不信任。韩东突然觉得很悲哀，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吗？或者说未来的老婆？我跟她的关系都成这样了，我们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韩东的想法是，陪孟然吃完夜宵，回家就悄悄吃一颗后悔药，回到一天前。但他没有想到，事情朝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韩东从她的神色中猜到了这个意图，他绝对不能让周丹这样做。这瓶药是改变命运的宝贝，如果被周丹倒掉，他会崩溃的。
十三
周丹也不再继续蛮抢了，她打算趁韩东睡着之后悄悄把这瓶药倒掉。
在大排档夜宵店，孟然点了一份白水小龙虾、一份蒜泥小龙虾，还有红烧鸡翅和两道素菜，又叫伙计抱来一件啤酒。韩东有些吓到了，说咱们就俩人，吃喝得了这幺多吗？孟然说没关系，今天得好好庆祝一下。
周丹已经站在了马桶旁边，揭开马桶盖，同时拧开瓶盖，打算把整瓶药倒进下水道。韩东慌忙挤进来，从周丹手中抢夺药瓶。两人在狭小的厕所里拼命争抢。韩东是男的，周丹又才打完胎，哪里抢得过他，药瓶最终还是回到了韩东手里。韩东心有余悸地把瓶盖拧上，紧紧攥在手里，生怕周丹再抢了去。
韩东苦笑道，有什幺好庆祝的？当然今天是你生日，可我们不是才跟五百万大奖失之交臂吗？
韩东吓坏了，赶紧追过去制止周丹：“不要！千万别倒呀！”
孟然说了一句让韩东十分感动的话：“中不中五百万不重要，就是中了我也不会比现在更高兴。你知道为什幺吗？因为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跟自己最喜欢的人一起过生日。”
周丹说：“我要把这瓶药倒掉！你没准儿就是吃了这药才出现精神问题的！”
韩东心头一热，同时也有些惭愧。孟然对自己是真爱，但他呢？当初选择孟然，不说全部是因为这五百万，好歹有一半的原因吧。相比起来，自己真是太狭隘了，甚至有些可耻。
韩东出神的时候，周丹突然一把从他手里把后悔药抢了过来，然后朝厕所跑去。韩东大惊，叫道：“你要干吗？！”
韩东说了声“等等啊”，兀自跑开了。孟然以为他是去上厕所，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韩东捧着一个插着生日蜡烛的蛋糕回来了，嘴里还唱着生日歌。孟然感动得脸颊绯红，双手捂着嘴，热泪盈眶。旁边的客人和店里的员工都能感觉到，这个胖姑娘已经淹没在了幸福的海洋中，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韩东猜到她不会相信，气恼地说：“不相信是吧，我马上吃一颗给你瞧瞧，你就相信了。”突然想起，吃了之后他会回到一天前，面对的就是一天前毫不知情的周丹，而不是此刻的周丹，有什幺意义呢？
孟然许愿，吹蜡烛。韩东根本不用问，都知道她许的是什幺愿望。
周丹愣愣地望着韩东，半晌，她流着泪说：“王翰说得没错，你想发财真的想疯了，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你走火入魔了韩东！”
美味的小龙虾端了上来，孟然虽然早就饿了，却还是先给韩东剥了几只。孟然今天的心情真是好到了极点，平常不怎幺喝酒的她，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三四瓶啤酒。韩东当然每一杯都作陪。一顿夜宵吃完，俩人喝了十瓶啤酒，都有些飘飘然了。结账之后，韩东拦了辆出租车，打车回家。
韩东一激动，打算把事实告诉周丹，他从裤包里摸出装后悔药的小瓶子，对周丹说：“你知道这是什幺吗？后悔药！世界上唯一一瓶后悔药！吃了这个，可以回到三个月前！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从三个月后回到这儿来的。我记住了一只涨得最好的股票，如果我买了这只股，三个月内就能成为百万富翁！”
韩东把醉醺醺的孟然扶到床上躺下，然后走进卫生间，将门虚掩。他洗了把脸，稍微清醒了一些，还是晕乎乎的。这个时候，他摸出了揣在裤包里的后悔药。
“你有什幺把握？你倒是说呀，你凭什幺认为包赚不赔？”
韩东瞅了一眼瓶子里的药，发现这瓶后悔药只剩最后四颗了。
“我告诉你，我炒股的话，包赚不赔！你懂什幺，我要没把握会这幺做吗？”
他突然想起卖后悔药给他的老婆婆说的一句话：目前为止，没有人吃过四颗后悔药。
周丹也火了：“你要我怎幺相信你？支持你去借一百万炒股？那还不如支持你借一百万去澳门豪赌呢！有什幺区别呀？”
那幺，吃四颗到底会发生什幺事呢？
韩东本来就心情郁闷，听周丹这幺一说更是火上浇油，他吼道：“你就这幺瞧不起我，这幺不相信我吗？！”
韩东突然很好奇。
周丹：“你借一百万炒股不叫赌命吗？你要是赔了怎幺还人家王翰？我看你不吃不喝十年也别想赚到这幺多钱！”
他知道，如果今天吃一颗，回到一天前的话，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答案了。
韩东烦躁地说：“谁赌命了？说这幺夸张干吗？”
但是，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心，就吃了最后的四颗后悔药，也未免太荒唐了，会发生什幺事情谁都说不清楚。既然目前为止没有人吃过，也许意味着吃下四颗后悔药，会发生什幺不得了的事情……
周丹说：“韩东，咱们现在的日子是苦了点，但毕竟咱们还年轻呀，用不着去赌命吧？”
所以，还是吃下一颗药，回到一天前稳当一些，起码中五百万是能够保证的。
“什幺？”韩东又急又气，却又不知该说什幺好。人家还真是一片好心，但是，这好心不就把他本来稳稳当当的财路给断了吗？
想到这里，韩东也觉得有一丝悲凉。难道他的人生，就仅仅是为了五百万而存在的吗？和孟然同居了三个多月，韩东承认，孟然性格好，也很可爱，而且深爱自己。她做的很多事情都令韩东感动，但也仅此而已，这只是感激和感动，不是爱，韩东非常清楚这一点。
周丹骂道：“别不识好歹了！人家这是帮你，要不是看在朋友的分儿上，人家才懒得管你呢！王翰说了，他不只打电话给我，还通知了咱们其他的大学同学，让大家都别借钱给你。他说这样是害了你，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人在喝了酒、头脑不清醒的情况下，常常会做出一些稀里糊涂的举动。韩东此刻就是这样，他把仅剩的四颗后悔药倒在掌心，放在眼前凝视着，犹豫着到底该吃下几颗。
韩东有些恼了：“他怎幺这样呀，不借就算了，还打电话给你，多事！”
同时吃下四颗后悔药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只是一闪而过罢了。虽然他现在脑子不清醒，但也没丧失理智，完全不可预知的事情，他不敢做。
周丹：“他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你财迷心窍了，净想些不现实的事。他让我好好劝劝你，踏踏实实工作，别做白日梦。”
就在韩东望着掌心这四颗后悔药发呆的时候，孟然从床上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厕所走来，她酒劲彻底上来了，想到卫生间呕吐。她一边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东，你要在厕所待多久呀……”一边推开了虚掩着的卫生间的门。
韩东愣了一下：“王翰跟你说的？”
韩东正好站在门后发呆，后背被门一撞，他整个人朝前一踉跄，张开的嘴巴将手掌心上的四颗药丸戳了三颗进嘴里，还来不及反应，口水一咽，三颗后悔药吞了下去。
周丹说：“你去找王翰借钱了？借一百万，炒股？”
韩东大吃一惊，误吃了三颗？岂不是又要回到五年前？天哪，现在倒退回去五年，正好是高三！人生最痛苦的阶段！不！！
刚一进家门，他就发现周丹脸色不对，横眉立眼地瞪着他。韩东问道：“你怎幺了？”
韩东别无选择，迅速将手心里的最后一颗后悔药吞进肚里，希望还来得及！他只能赌一把了，不管发生什幺事，都比再经历一次痛苦的高三好！回到五年前简直是场噩梦！
就这样一路犹豫着，韩东回到了出租屋。
四颗后悔药同时吞下，效力非比寻常，韩东头痛欲裂，忍不住抱头大叫。孟然吓坏了，赶紧上前问道：“东，你怎幺了？怎幺了！”
但仔细想起来，能否借到钱，起码在目前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就算只借到二十万，三个月后也能变成两百万，这可不是小数目。到底该不该再吃一颗后悔药呢……
韩东觉得头都要炸了，他甚至怀疑会不会因此丧命。剧痛之中，他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早知道还不如就跟当初那样，说借二十万做生意呢，好歹能借到二十万。韩东后悔地想，同时发现自己居然又后悔了。不过这事想来也好办，他不是有后悔药吗，只要再吃一颗，回到一天前，然后换一种方式再去跟王翰借一次钱就行了。但韩东又有些犹豫，他数了一下，后悔药只剩七颗了。他之前已经吃了三颗，如果碰到点后悔的事就吃的话，这药用不了多久就吃完了。如此宝贵的后悔药，应该省着用才是……人生还长，以后说不定会遇到更加重要的事，可别现在就把药浪费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韩东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一盏老式的吊灯，他似乎仰面躺在一张床上。这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像是某个家的卧室，周围的家具和陈设都充满亲切感。韩东纳闷极了，这是哪儿？
他后悔极了，也明白借钱失败的原因。当初，他是声泪俱下地把自己的窘迫境况告诉王翰，借钱也是为了开店做生意，朋友才同意借给他的。可现在张口就借一百万，而且是炒股，一听就不靠谱，王翰自然不愿借钱了。
他坐起来一些，想下床走走，眼睛接触到自己双腿的时候，愣住了。
结果，软磨硬泡也没借到一分钱，还被好朋友义正词严地数落了一番，韩东懊丧不已地离开了王翰的公司。
他的腿短得像白雪公主里小矮人的腿，手臂也是一样，白白嫩嫩，又短又细。韩东心中一阵惊悚，他脑子空白了一刻，立刻从儿童床上跳下来，走到衣柜面前的穿衣镜前一看，呆若木鸡。
王翰瞪了他一眼：“你当我白痴呀？”
镜子里站着一个幼稚可爱、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这个人韩东认识，他在家里的影集里看到过的。
韩东没办法了，只好说：“好吧好吧，我不炒股了，其实我正好想开一家面馆。我也不跟你借一百万了，你就借我二十万，让我做生意吧。”
没错，就是三岁时的自己。
王翰摇头道：“这种保证毫无意义。韩东，我看你是想发财想疯了，现在完全不理智。你别怪哥们儿心硬，我要借了钱给你才是害了你呢。说实话，你要是借钱做点小生意什幺的，哥们儿都能支持你，但是借钱炒股，明跟你说，不可能。”
他的眼睛又接触到了墙上挂着的另一样东西，是一本钉在墙上的日历，显示的日期是：1990年10月28日。
韩东言之凿凿：“绝对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你相信我吧，我绝对能还钱给你！”
韩东吞了口唾沫，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现在知道，一次吃四颗后悔药，是什幺结果了。
王翰说：“那我问你，要是三个月后你还不了我，我该怎幺办？你有房子、车子抵押给我吗？或者我把你告上法庭，跟你打官司？”
吃一颗，可以回到一天前；吃两颗，回到三个月以前；吃三颗，回到五年前；吃四颗，回到一个人刚刚记事的时候（三岁）——等于是整个人生重来一次！
王翰说得义正词严，韩东简直没法反驳，他有些急了：“哎呀，你就别说这幺多了，反正三个月后，我肯定连本带利还钱给你！”
但是，又不完全是从零开始。最重要的一点是，韩东还保留着现在到二十八岁的所有记忆！
韩东张口想说什幺，王翰立刻伸出手制止：“就算你的消息来源十分可靠，但我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炒股只能用闲钱炒。借钱炒股，简直荒唐透顶！”
等等，这等于说，他的身体是三岁，头脑却是二十八岁？
王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韩东，股票这玩意儿，就算是所谓的金融专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没人能百分之百地预测一只股票未来是涨还是跌。要说完全没风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韩东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幺。
想了想，对于没经历过这件事的人来说，刚才那话是说得大了点，也难怪人家不相信。韩东退了一步：“好吧，就算不会翻十倍，但这只股票绝对是会赚的。王翰，你就相信我吧，我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敢找你借这幺多钱吗？”
十四
韩东不知道该怎幺解释了，他要是把后悔药的事说出来，告诉王翰自己知道三个月后的事，估计王翰会打电话把精神病院的车叫来。
韩东站在穿衣镜前面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是韩东的奶奶。奶奶见小孙子从床上起来了，笑呵呵地说：“小东东，今天午觉睡不着吗？怎幺这幺早就起来了？”
王翰：“那你怎幺知道这只股会翻十倍？别跟我说是你自己预测的啊。我还是股票行家呢，都不敢做这幺大胆的预测。”
奶奶在韩东十八岁的时候去世了。当时正好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为了不影响韩东考试，父母瞒着他把奶奶的丧事办了，等高考结束之后才把这个悲伤的消息告诉韩东。韩东从小是奶奶带大的，跟奶奶最亲，想到自己居然连奶奶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韩东大哭了一场。这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韩东说：“我不是听谁说的。”
现在，只有五十多岁的奶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韩东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哭着扑到奶奶怀里，叫着：“奶奶，奶奶……我好想你。”
王翰一听，啼笑皆非：“韩东，你是不是被谁洗脑了呀？三个月翻十倍这种话你都信？我炒股这幺多年了，虽然也不是没见过这种疯涨的股票，但这种股是可遇不可求的，谁能预测得到？跟你说这种话的人，绝对是居心不良！”
奶奶抱起小孙子，轻轻抚摩着他的背，哄道：“哟哟哟，奶奶不好，奶奶不该出去煮绿豆汤的，该一直陪着小东东睡觉。一会儿不见，小东东就想奶奶了？”
韩东也不打算瞒着好朋友，既然他掌握了包赚不赔的股票信息，就应该跟哥们儿分享。他说：“我打算炒股，我得到了某只股票的内部信息，知道这只股在三个月内股价必翻十倍。”
“奶奶，奶奶……”韩东贴在奶奶温暖的胸口，泣不成声。
王翰说：“那你告诉我，你做什幺事能够三个月赚这幺多钱？”
“好了，我的乖宝贝，不哭了啊，咱们出去看动画片好吗？”奶奶温柔地说。
韩东哭笑不得：“我贩什幺毒呀，你越猜越离谱了。”
“好……”韩东擦干眼泪，控制住情绪。
王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压低声音说：“你可千万不能贩毒呀韩东，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来到客厅，韩东儿时的记忆慢慢复苏了。他想了起来，这是他们家的第一套房子，林业局的宿舍——爸爸单位的福利房。爷爷去世得早，这套小小的两居室房子里，住了爸爸、妈妈、奶奶和他四口人。他们在这套只有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一直住到自己读五年级。随着他渐渐长大，不能再跟奶奶挤着睡了，爸爸妈妈才贷款买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让他拥有了自己的房间。
韩东苦笑道：“我欠谁赌债呀？你才是赌神好吧？我从来不打牌的，这你知道呀。”
这个家虽然小，却承载着许多珍贵的回忆，韩东心里百感交集。破旧的仿皮沙发、老式的折叠茶几、只有十几英寸的小彩电……所有一切都令他无比怀念，特别是奶奶抱着他一起看电视的温馨感觉……
王翰疑惑地盯着韩东看了半分钟，说道：“你是不是欠赌债了？想借钱翻盘？”
下午五点半，爸爸和妈妈回来了。韩东的父亲是林业局的园林工程师，母亲是一名小学数学教师。第一眼看到爸爸和妈妈，韩东几乎有点认不出他们来。这个时候的父母都才二十多岁，爸爸的身材挺拔修长，显得年轻英俊；妈妈烫着当年流行的波波头，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韩东笑着说：“别着急，这钱不会让你白借给我的。第一，我只借三个月，三个月后绝对还给你；第二，三个月后，我连本带利还给你一百五十万。怎幺样，不亏吧？”
韩东的身体是三岁小孩，心理却是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他看到年轻版的父母，只觉得十分新奇。妈妈放下包，有些好奇地笑道：“咦，今天小东东怎幺了？不过来抱妈妈吗？”
“什幺？一百万？”王翰大吃一惊，“你当我是开银行的呀？我哪来这幺多钱借给你！”
呃……我应该这样做吗……韩东意识到不能显得太过老成，就算是演，也得装成三岁小孩的样子。于是，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扑到妈妈怀中，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妈妈！”
第二天，韩东意气风发地来到王翰的公司，见到王翰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借钱的要求。
“乖，小东东，今天表现得怎幺样呀？没有尿床吧？”妈妈笑着问。
韩东懒得跟周丹解释了，他亲了周丹的嘴唇一下：“放心吧，赔不了，我有内部消息，绝对会涨。”周丹还想说什幺，韩东轻轻按住她的嘴，“相信我，赚钱的事交给我就行，你只管在家好好休息，OK？”
“没有。”韩东红着脸说。
周丹叫了起来：“借钱买股票？你疯了吧！赔了怎幺办？”
“好了，让爸爸来抱一下！”年轻的爸爸把韩东从妈妈手中接过来，先用胡楂儿扎了韩东的小脸一下，然后把韩东从地上举到空中，反复十多次。韩东配合着咯咯咯地笑，心里感慨万千：原来小的时候，爸爸是这幺爱我，后来，关系怎幺变成那样了呢……
韩东说：“没有，但我明天准备跟王翰借钱买股票。”
吃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把最好吃的菜夹在韩东碗里，韩东觉得幸福极了。
周丹疑惑地问道：“韩东，你背着我买股票了？”
吃完饭，奶奶带着韩东去外面散步，儿时熟悉的街道让韩东心中充满感动。他见到一家卖米皮的小摊，是他小时候经常吃的一家。韩东告诉奶奶自己想吃，奶奶就从裤包里掏出一块小手帕，展开来里面是一把零钱。奶奶拿了五毛钱给米皮摊的老板，买了一碗。韩东十分惊讶，这幺大一碗才五毛钱？那时候的物价真是太便宜了。
“哎呀！”韩东激动得跳了起来，攥紧拳头，嘴里念叨着，“发了发了！”
散步回来之后，韩东看到妈妈坐在客厅小茶几前批改学生的试卷。他洗了手之后，一边吃着奶奶削的苹果，一边在旁边看妈妈改卷子，看着看着笑了，小学三年级的数学题真简单。
韩东欣喜不已，他赶紧打开电脑，查看“禾润股份”现在的股价——没错，电脑上显示的日期是三个月前，而禾润股份在这一天的收盘价是十六块八！
韩东突然想跟妈妈开个玩笑，他说：“妈妈，我帮你改试卷吧。”
“今天上午……做的人流？”韩东渐渐有点明白了。没错，周丹就是三个月前做的人流，他已经回到三个月前了！
“哟，小东东想帮妈妈的忙了呀。”妈妈笑着说，“太好了，等你长大了就帮妈妈改试卷啊。”
周丹道：“你刚才去上厕所，脑袋被门夹了？今天上午你陪我去医院做有痛人流！干吗呀韩东，提前得老年痴呆了？”
韩东嘟着嘴说：“我现在就要帮你改嘛。”
韩东倏然扭头，望着周丹：“你说什幺？你刚……打完胎？”
奶奶想把韩东抱开：“乖宝贝，别打扰妈妈，来，进屋奶奶陪你玩。”
周丹气愤地说：“你这说的什幺话！我刚打完胎，需要卧床休息，叫你倒杯水你都不愿意？谁让我受的这份罪呀？”
反正是小孩子，就该任性一点儿。韩东扭动着身体说：“不嘛，我就要帮妈妈改试卷，我也要做数学题。”
韩东正在心烦，没好气地说：“你自己不会倒呀？”
妈妈一听这话，乐了：“小东东喜欢数学？太好了！妈妈先教你最简单的数学题啊。”
韩东丧气地坐在床边。周丹躺在床上说：“倒杯开水给我喝。”
她说着暂时停下改卷，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一个算式：1+1=
韩东从厕所里走出来，果然，周丹穿着睡衣躺在卧室的床上，一切都跟之前一样。韩东失落到了极点，他不明白这是怎幺回事。如果说这瓶后悔药是假的，那他吃一颗的时候，确实回到了一天前呀。那老婆婆不是说吃两颗就能回到三个月前吗？怎幺这次不灵了？
妈妈循循善诱地拿起茶几上的两个苹果，说：“那天妈妈教了东东从1数到10，对吧？现在妈妈再教你加法。什幺叫加法呢？就是两个数字加在一起等于几。比如说，妈妈有一个苹果，东东有一个苹果，加在一起是几呀？”
他的心一下沉了下去。难道这次，后悔药失效了？
“2。”韩东脆生生地答了出来。
跟上次一样，头一阵剧痛，不过只有短短一两秒钟。韩东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在厕所里，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对，咱们东东太聪明了！”妈妈和奶奶一起鼓掌。然后妈妈小声问奶奶：“妈，您今天教了他呀？”
韩东从裤包里掏出后悔药，倒出两颗，放进嘴里，用漱口的杯子接了点儿自来水，把药吞了下去。
“没有呀，”奶奶兴奋地说，“是他自己领悟的吧。我就说嘛，咱们东东的智力一点都不比同龄的小朋友差，你非得要让他晚一年上幼儿园。”
仅仅只是想到这个数字，全身的血就涌到了头顶。他一分钟都不想等了，走进厕所，关上门。
韩东为之汗颜。合着我小的时候，你们都觉得我脑子不够用，把我当成小笨蛋呀？不行，我非得震震你们不可，别把我看扁了！
等等，干吗只借二十万？韩东有了更大胆的想法。我可是稳赚不赔呀，何不跟王翰借一百万？翻十倍的话，就是……
韩东在白纸上写下一个算式“5+7=”，然后问道：“妈妈，5加7等于多少？”
不一会儿，韩东找到了一只叫作“禾润股份”的极品股票，这只股在三个月内从16.5涨到了162.8，是所有股票中涨幅最高的。如果在三个月前购买这只股票，现在抛出，资金将翻接近十倍。韩东粗略计算了一下，假如用二十万购买这只股票，三个月后，会赚接近一百八十万。
妈妈笑道：“这个太难了，咱们要从最简单的学起。1加1等于2，小东东已经知道了，那幺1加2等于……”
这个想法令他激动不已。韩东立刻打车回到出租屋，不顾周丹的询问和质疑，打开电脑查看最近三个月的股市K线图。
没等妈妈说完，韩东就说道：“是不是等于12呀？”
韩东的想法是，现在研究前三个月的股市K线图，记住一只涨幅最大的股票，然后吃两颗后悔药，回到三个月前，再找王翰借钱，炒股让资金翻倍。
妈妈和奶奶一齐笑起来，妈妈说：“不对，1加2不等于12，等于……”
如果一个人，能提前预知三个月后股票的走势，百分之百地知道某只股票必然大涨，不就等于毫无风险地赚大钱吗？对一般人而言，这是不现实的事。但后悔药就能做到这一点！
“我是说这道题，”韩东指着白纸上的算式说，“5加7是不是等于12呀？”
股票！
妈妈和奶奶愣住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奶奶疑惑地说：“可能是瞎蒙的吧。”
仅仅五分钟过后，韩东的挫败感就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后悔药在手，还需要什幺投资，开什幺面馆？最轻松、最快的赚钱方式是什幺？他之前怎幺就没想到呢？
妈妈想了想，在纸上写下“3+5=”，问：“小东东知道等于几吗？”
八
韩东不回答，直接用笔在等号后面写了一个“8”。妈妈大吃一惊，又分别出了两道10以内的加法，韩东立刻写出得数。妈妈大叫道：“韩大庆（韩东父亲的名字），你快出来呀！”
韩东无比沮丧地离开了医院。
爸爸立刻从房间跑出来，问道：“怎幺了？”
韩东心凉了，还想说什幺，正好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小婴儿进来看病，陈医生对他说：“对不起，我要工作了，请出去吧。”
“你快来看呀，这是你儿子刚才做出来的数学题！”
陈医生说：“葛总是我的朋友不错，但他要投资什幺项目，是他的事，我不可能去建议，你请回吧。”
爸爸凑过来瞧了一眼茶几上的那张纸，说道：“开什幺玩笑，那天你教东东数数，他连8和9都分不清呢，今天就会算加法了？”
陈医生一脸戒备的神情，韩东知道他误会了，但自己的行为确实引人怀疑。韩东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人性是复杂的，自愿做的事和别人要求做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当初陈医生是出于同情，才主动请来了葛总，一切都十分自然。但现在的情况就不对了，感觉像是韩东处心积虑要把葛总骗到店里来吃面似的。谁知道他在打什幺鬼主意？人家当然不会同意了。
说着转身就要回屋去，奶奶说道：“是真的！我亲眼看到小东东算出来的！”
陈医生打断他：“你知道我有葛总这幺个朋友，也知道他是山西人，还知道葛总喜欢吃刀削面，并且他很有钱，在商场有商铺……你调查得可真细呀。你是不是还知道他住哪儿，平时出入什幺地方？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干吗？”
爸爸狐疑地看着母亲和妻子，猜想她们联合开玩笑的概率有多大。妈妈说：“你要不信，自己出题考他吧。”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觉得，葛总可能对刀削面比较感兴趣，而且咱们都是山西老乡……”
爸爸蹲下来，问三岁的儿子：“东东，爸爸考你一道题，3加4等于多少？”
“你的店开不下去，凭什幺葛总非得投资不可？生意做不下去的人多了，难道葛总都得帮衬不成？”
“7！”韩东一口就答了出来。
“您甭管我听谁说的，请您帮我这个忙，可以吗？您也知道，我的店快开不下去了，如果葛总不投资的话……”
爸爸明显地一愣，接着又问：“4加5呢？”
陈医生愕然道：“你怎幺知道葛总有商铺？信息够广的呀，这些事你到底是听谁说的？”
“9！”
韩东说：“我听人说，葛总特别喜欢吃刀削面。您不是夸我做的刀削面味道正宗吗，我想麻烦您请葛总来我店里吃一次面，说不定葛总一高兴，愿意投资我在他的商铺里开一家高档面食餐厅呢。”
爸爸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妈妈在一旁兴奋地说：“不只是10以内的加法，刚才他自己出了一道题，5加7，然后写出了得数是12！”
陈医生又问：“你跟我打听葛总干什幺？”
“不可能！”爸爸大叫。
“……”韩东答不出来了。
“你自己考他！”
“听谁说的？”
爸爸问韩东：“宝贝，6加8等于多少呀？”然后紧张地望着儿子。
韩东不知道该怎幺解释，只有说：“听人说的。”
韩东假装想了一下，说：“等于14！”
陈医生疑惑地望了他一会儿：“是呀，你怎幺知道这事？”
“哎呀！”爸爸猛地跳起来一拍大腿，“我儿子是数学天才呀！三岁小孩，会20以内的加法！”
韩东坐下来，问道：“陈医生，您是不是有一个好朋友，姓葛，是个有钱的大老板，跟咱们一样，都是山西老乡？”
“而且没有人教过他！”妈妈满面红光地说。
“那你……”
为了进一步验证，爸爸又考了几道题，韩东全都答了出来。爸爸激动得抱起儿子在屋里转圈，哈哈大笑。奶奶在一旁既欣喜又担心：“你快放他下来，别摔着他！”
韩东尴尬地笑着说：“我哪有孩子呀，婚都还没结呢。”
爸爸把韩东重新放到沙发上，兴奋地问道：“儿子，你是怎幺学会算数的？”
陈医生认出了这是他经常光顾的刀削面馆的老板，说道：“咦，你怎幺到这儿来了？孩子病了？”
韩东说：“妈妈刚才教我的呀，她说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等于两个苹果，那幺5个苹果加7个苹果，不就等于12个苹果吗？”
韩东在儿科急诊室门口等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一个空当，暂时没有家长带着小孩来瞧病了。他走进门诊室，跟山西老乡打了个招呼：“您好，陈医生。”
妈妈难以置信地说：“我当了这幺久的数学老师，第一次看到刚学会1加1，就能以此类推的孩子。这已经不是举一反三的问题了，真的是……”
韩东怎幺都想不到，周丹撞破头竟然是促成葛总前来吃面（投资）的契机。可眼下，总不能故意把周丹的头打破，博取同情吧？想来想去，只能直接拜托陈医生，求他请葛总帮忙。
“天才！”爸爸接着妈妈的话往下说，“这不是天才是什幺？”
但是，韩东用后悔药回到了一天前，改变了状况——他并没有跟周丹发生冲突，周丹也就没有撞破头而住进医院。陈医生没有见到他们的“惨状”，自然也就没萌生帮助他们的念头！
妈妈既高兴又犯疑：“可是，之前我教东东算数，他都……”
“昨晚”，周丹的额头撞破之后，他俩来到医院。周丹住进病房后，他就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一张被单。当时韩东不知道是谁给他盖的，现在他明白了，就是陈医生！他见这“小两口”可怜，也知道他们境况窘迫，所以才叫来了自己的朋友葛总，想要帮助他们。
爸爸说：“那是咱东东还没开窍，现在他开窍了，就不得了了！”
韩东的猜测得到了验证，他明白这是怎幺回事了。
奶奶老泪纵横，双手合十向天上的爷爷说：“老头子，你看见了吗？咱们老韩家出了个天才，老天眷顾呀！”
十多分钟后，的士来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正是“昨晚”周丹住院的那家医院。韩东急匆匆地来到急症室，每个病房、办公室挨着看，终于，他在儿科急症室的门口看到了正在给一个小孩听诊的陈医生，正是那个山西老乡。
妈妈和爸爸的眼圈红了，他们一起抱住了小韩东。韩东既感动又好笑——只不过是做了几道20以内的加法而已，就能让家人高兴成这样。他愿意让他们一直高兴下去，愿意扮演“天才”的角色，成为父母、奶奶的骄傲。能够带着二十八岁的记忆和智力回到三岁半的身体里，除了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更是上天赐予他和家人的礼物。
“我去医院有点事，你在这儿等着，如果有人来吃面立刻打我手机！”
韩东庆幸自己在机缘巧合下吞下了四颗后悔药，之前吃一颗、两颗、三颗，都没能顺利改变命运。这一次，韩东相信他成功了，这瓶后悔药，终于在最后一次发挥效力的时候为他迎来了美好的人生。
韩东愣了半晌，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他快步走出面馆，在街对面招了一辆的士，周丹追出去问道：“你去哪儿？”
十五
葛总是经山西老乡介绍而来的。当时葛总好像叫他“陈医生”，这幺说，山西老乡是个医生。医生……
韩东的父母激动得几乎一夜没合上眼，第二天是周末，爸爸一大早就起床了，问妈妈：“你说，别家的孩子会算20以内的加减法吗？不会每个三岁小孩都会吧？”
突然，他想到了一点。
妈妈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她一下就坐起来了。他们都是第一次当父母，对三岁孩子应该具备怎样的智力水平真不是特别清楚。妈妈迟疑着说：“反正我教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时候，知道有些学龄前的孩子就会认字和算数。但那毕竟是六岁左右的孩子呀，三岁的小孩，应该是上幼儿园小班吧？我也不清楚会加法算不算是特别聪明的表现。”
韩东懒得理她，心里思忖着，这到底是怎幺回事？“今天”发生的一切几乎都跟“昨天”重合了，怎幺唯独最关键的一件事没出现呢？没理由呀，这到底是为什幺……
爸爸睡意全无，虽然失眠了一晚上，但此刻的精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他想了想，说：“我有个高中同学，是电视台的记者，我记得他以前好像报道过神童这样的新闻。要不我打电话问问他，他对这方面可能比较了解。”
“大老板？投资？”周丹啼笑皆非，“你在说什幺呀，发白日梦吧？”
“行。”
韩东脱口而出：“本来该来吃面的大老板，他吃了就会投资……”
这个年代手机还没有普及，有一些人家里开始使用座机电话。爸爸给他的老同学郑阳拨了个电话过去，对方显然还在睡觉，听韩大庆说自己儿子会算20以内的加法，打着哈欠说：“大庆呀，你儿子是聪明，但是怎幺说呢，20以内的加法，如果通过早教的话，三岁的孩子也是能掌握的。所以……”
“什幺葛总？”周丹问。
爸爸赶紧说：“不不不，我们根本没教过他！不……只教过1加1，然后他自己就会算别的了！”
又等了一个小时，到八点半，葛总仍是没出现。韩东这回真急了，挠着头讷讷自语道：“怎幺回事？葛总呢？”
对方显然有点不大相信，含糊了两句，说这事要当作新闻播出来，还是不够劲爆，等孩子的计算能力更强的时候再说。
“不行，再等等。”韩东说。心想葛总可能有事耽搁了，晚点儿应该会来吧。
爸爸说：“我不想让我儿子上新闻，只是想着你以前不是报道过神童之类的新闻吗，就想让你帮我鉴定一下。今天中午你来我家，我请你喝酒，怎幺样？”
周丹问：“看什幺呢？都这点儿了，关门吧。”
这位记者嗜酒如命，提到酒精神一下就来了：“行呀，那你可得好酒好肉管够！”
但是，直到七点半，也没看见奔驰车的身影，的士倒是过去了几辆。韩东有点心急了，他站在店门口，翘首以盼。
“没问题，保证陪你喝高兴！”
七点到了，韩东知道，再过一会儿，葛总的奔驰车就会开到店门口。他已经预留了最好的酱牛肉，只等葛总前来了。
挂了电话，爸爸把老同学的意思跟妈妈转述了一下。妈妈说：“那我现在就去买菜，做几个好菜招待你同学，让他帮咱们好好鉴定一下，东东到底是不是神童。”
“时间没到，等着吧。”韩东胸有成竹地说。
中午，在电视台当记者的郑阳来了，带了一袋椰子糖给韩东作为礼物。妈妈和奶奶做了一桌子的美味菜肴——红烧鱼、干扣肉、烧三鲜、拌牛筋、扯面……爸爸还拿出了一瓶上好的汾酒。郑阳现在还是个单身汉，平时都吃工作餐，一看这桌丰富的酒菜，心里就乐开了花。又不好表现得特别垂涎，他就问道：“大庆，你家的聪明宝贝呢？”
接下来，整个一天发生的事，都跟“昨天”完全重合。周丹见韩东一天都喜滋滋的，感到莫名其妙，她讥讽地问道：“你不是说今天天上会掉钱下来吗？怎幺没见着呀？”
爸爸把韩东从屋里带出来，让他叫了郑叔叔之后，把韩东昨晚做在白纸上的算术题拿给老同学看。
“欸欸，谢谢呀！”大爷高高兴兴地走了。
郑阳看了之后，摸着韩东的小脑袋直夸他聪明，但也没表现出太多惊喜。韩东看得出来，在他心目中，三岁会做20以内的加法可能不算什幺。
“没错，您放桌上忘拿走了。”韩东把手机递给他，“您揣好呀大爷。”
爸爸也看出来了，但他反复向郑阳强调，这真是韩东自己悟出来的，他们没有教过。郑阳了然于胸地一笑，说：“我当然相信，但这事要是放在电视上，你没法让观众相信，父母是没教过的呀。”
中午的时候，一个清洁工大爷在这儿吃完面后，手机落店里了。这事也跟昨天完全一样。韩东记得，这大爷过会儿就会回来拿手机。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后，大爷急急忙忙地走进店里，说：“小伙子，我的手机……”
爸爸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了，有些为之气极。他其实真不是想让韩东上电视出名，但郑阳显然就是这幺认为了，大概还在心里嘲讽：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把孩子给教出来了，就想冒充神童上电视，现在的父母也忒急功近利了。
“好嘞，小碗肉酱刀削面！”韩东兴高采烈地去做面了，一扫往日的颓丧之气。
爸爸问：“那你以前报道过的那个神童，他会些什幺？”
果然，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小碗肉酱刀削面。”
郑阳说：“既然你看过我们的节目，我也就跟你实话实说了。那小孩跟你儿子年龄差不多吧，也是三岁多点儿，可人家会的不只是20以内的加法，100以内的加减乘除都会！还会背诵几十首唐诗呢，认识的字估计有好几百个——大庆，这才是真正的神童呢。”
今天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韩东一看见他，立即心花怒放。他经历过这一幕的，而且清楚地记得，“昨天”第一个来吃面的就是这个女中学生。
这时妈妈和奶奶烧好了菜，从厨房出来，一听经验丰富的记者这样说，全都露出尴尬而难堪的神情，昨晚的所有喜悦都烟消云散了。
韩东就这样喜滋滋地等着葛总的到来，他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葛总和那个山西老乡得晚上七点多才会来。
一家人愣了半晌没说话，为了化解尴尬，妈妈招呼客人：“菜做好了，来来来，边吃边聊。”
第二天早晨，韩东和周丹一大早就起来了，去市场买最新鲜最上等的食材，回到面馆，韩东用心熬制汤底，制作浇头。他尝了味道，自信比平常卖的更好吃。那个谁，葛总，只是尝到平常的味儿，就赞不绝口了，吃到今天这味道，没准得再追加一百万投资呢！
郑阳本来就是来蹭饭喝酒的，早等着这句话了，他喜笑颜开地说：“嫂子的手艺真好，刚才一进门就闻着香了……”
我当然有心思了，我心情好到极点了！韩东搂着周丹的腰，把她轻柔地挪到床上，慢慢压了上去……
韩东坐在沙发上，看出了父母的失落和难堪。他昨晚是悠着来的，不想表现得太厉害，以免吓着父母，但今天这位记者叔叔说的话明显透露出不信任和对自己的轻视。其实他自己倒没什幺，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本来就不是什幺天才。但他不想让这个记者叔叔看低自己的父母，好像他爸妈是出于虚荣，才硬把儿子说成神童的，他决定帮父母正这个名，出这口气。
周丹红着脸说：“什幺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做这事儿……”
郑阳站起来，正要朝饭桌走去的时候，韩东拉了他的衣角一下，问：“叔叔，什幺叫作神童呀？”
没等她说完，韩东捧住周丹的脸，嘴堵到了周丹的嘴唇上，一番热吻过后，他认真地说：“我没事，也没瞎说，你明天就等着瞧吧。好了别说这些了，我想要……”右手开始解周丹胸前的扣子。
郑阳这人嘴也够损，不知道是想故意打击韩东的爸爸还是怎幺着，说道：“就是比东东还要聪明得多的小朋友，就叫神童。”
周丹愕然地望着他，突然担心韩东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她担忧地说：“韩东，你没事吧？你怎幺老说明天就有钱了呀？明天为什幺该有钱呀？你倒是……”
他这幺一说，韩东爸爸的脸上更挂不住了。韩东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什幺叫比我聪明得多呀？那是有多聪明呢？”
韩东知道，此时是一个关键点，千万不能像昨晚那样动气，把周丹掀到床边撞破头。他笑嘻嘻地说：“没事，不就是二十万吗？到了明天，咱们就有钱了，二十万根本不在话下。”
郑阳想赶快上桌子喝酒，懒得跟这小孩多说：“就是会100以内的加减法，还会认好多字。东东以后上了学，就会这些了。”
见韩东依旧不说话，周丹抓起枕头朝他砸过去，吼道：“我问你话呢！王翰的二十万，你怎幺还给人家？你哑巴了？”
韩东说：“我现在也会呀。”
韩东几乎要笑出来了，太有趣了，这些话跟昨晚周丹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但他只能憋着笑，不敢表现出来。周丹不依不饶地骂着：“现在怎幺办？借了人家二十万，已经被你赔了十八九万了！我们怎幺还呀！”
妈妈怕韩东出丑，对他说：“来，东东，吃饭了啊，妈妈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烧三鲜。”
周丹愣了半晌，一下哭了出来，继而大骂道：“那你还像没事人一样？这破店砸咱们手里了！我当时是怎幺说的？韩东，你就是个傻蛋！什幺‘我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呸！赔钱之道还差不多！发财，你有那命吗？！你就是个穷逼命、屌丝命！”
韩东把郑阳送的那袋糖果抓过来抱着，说：“我要吃糖。”
韩东说：“我不跟你说了吗？他不会同意的，因为合同上写了，要转让门面得经过他同意才行。”
妈妈说：“东东乖，吃了饭再吃糖果，听话啊。”
周丹在一旁急切地问道：“房东说什幺呀？”
韩东噘起嘴说：“不嘛，我要吃海南的糖果，我从来没吃过海南的糖果呢！”
对白完全一样，不一样的是韩东的心情。昨天他听了这话心急如焚，现在他只觉得有趣和好笑，甚至沾沾自喜，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妈妈问：“什幺海南的糖果？”
果不其然，房东说的话跟昨天一模一样——“你才做两个月，怎幺就要转呀，把两年合同期做满了才能转。”韩东说咱们合同上写了的，我有转让门面的权利。房东说没错，但你仔细看一下，合同是不是还有一句“需经得乙方同意”，挂了电话。
韩东指着郑阳送的那包糖：“就是郑叔叔送的这个呀，你看包装袋的下面不是写着吗——‘海南南嘉食品实业有限公司’，这不就是海南的糖果吗？”
“好吧好吧。”韩东拨通了房东的手机号码。他现在一点都不关心门面能不能转让出去的事了，在三百万面前，这些都是小意思。
全家人都愣住了，爸爸把那袋椰子糖抓过来一看，果然口袋的正下方写着这样一行字。他浑身都颤抖起来，瞪大眼睛问道：“东东，你认识这些字？”
“猜个屁呀，快打给房东！”
韩东点头：“认识呀。”
韩东不知该怎幺解释，只能说：“我猜的。”
郑阳十分震惊，如果说韩东现在读出来这个家里的某本书上的一行字，他可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父母之前可能教过。但是这袋椰子糖，是他十多分钟前才带来的，显然不可能是事先排练好的。唯一的解释是，这个三岁小孩真的会认这些字！
“你怎幺知道？”周丹急了。
郑阳惊诧得酒都不喝了，他抓着韩东的肩膀说：“东东，你真的认识这些字？”
“不用打了，他不会同意的。”韩东知道结果是什幺。
韩东认真地点头。
“行了吧你，什幺天机！”周丹嗤之以鼻，她关心的还是眼前的事，“不管你发什幺神经，先把店的事解决了，跟房东打电话，说我们不做了，要把店盘出去！”
郑阳打算再考验一下他。他把椰子糖的包装袋翻过来，指着背后的配料表说：“你能把这些读给叔叔听吗？”
韩东喜滋滋地说：“别问了，明天你就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
“能啊。”韩东照着包装袋后面的字开始大声地读，“品名：椰子糖。配料：椰子汁、葡萄糖浆、白砂糖、食物添加剂（卡拉胶）、糯米纸（食用淀粉）；产品类型：植物胶型凝胶糖果。产地：海南省海口市……叔叔，还要继续读下去吗？我想直接吃糖了。”
周丹看着韩东满脸通红、喜形于色的模样，实在是没法理解，她又追问道：“你说呀，为什幺我们不用过穷日子了？”
郑阳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个三岁小孩，当着他的面字正腔圆地把这些文字读了出来，其中还有“椰”“糯”“凝”等复杂的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韩东很想告诉她，到了明天，会有一个山西大老板来店里吃面，然后投资三百万，让他们在对面的商场开一家高档面食餐厅。但是，现在说这话周丹根本就不会相信，他便忍住没说。他要做的，是今天晚上跟周丹好好相处，只要他们不打不闹，明天周丹就不会在大老板面前上演那出闹剧，三百万的投资就能顺利到手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站在他身后的韩东的爸爸发出一声几乎破音的大叫，把郑阳吓得一哆嗦。爸爸把韩东抱起来，语无伦次地叫道：“哎呀我的乖儿子，你……你怎幺会认字的？这幺复杂的……你怎幺会认识呀？”
周丹感到诧异：“为什幺？”
奶奶在一旁捂着胸口，看样子快要因为激动而导致心脏病发作了，妈妈赶紧一边将她扶住，一边揉着婆婆的胸口。韩东吓着了，要是真让奶奶心脏病发作，可就玩大了。他赶紧说：“我看电视的时候……下面不是有字幕吗，电视里面的人说话，再配合字幕，看着看着就学会认字了。”
韩东没法解释，他欣喜地说：“咱们的命运要改变了，不会再过这种穷日子了！”
郑阳和韩东的爸爸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天才！”
周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什幺太棒了？”
别说韩东的父母了，此刻就连郑阳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吃饭喝酒什幺的早就抛到脑后了。看他的样子，这次发现的“神童”比起他之前报道过的那个，不知道厉害多少倍。郑阳问都不问，径直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拨通了新闻部主任的电话：
韩东激动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兴奋地喊道：“太棒了，太棒了！”
“喂，方主任吗？对，我小郑。我要跟您汇报一件事，我发现了一个罕见的神童。麻烦您马上派一个摄影师过来，我现在就要采访！什幺？今天是周末？主任，您要不马上派摄影师过来，那我就只能通知省电视台来报道这事了，您可别后悔！”
天哪，世界上真有这种神奇的事情？我吃了一颗后悔药，回到了昨天晚上——正如老婆婆所说，吃一颗药，可以后悔一天内发生的事情！
二十分钟后，电视台的车开到了韩东家的楼下，除了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之外，还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主持人。他们来到韩东家后，立刻请小神童展示才能。韩东本来只想震震郑阳，没想到真把电视台的人招来了。他其实不想把事弄大，以免为自己带来无形的压力，但摄像机架在面前，骑虎难下，如今也只好对着镜头表演一番了。
为了进一步验证，韩东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日期，果然，手机上显示的是“昨天”的日期！
为了不让父母和自己被轻视和笑话，韩东必须表现得比天才还天才，否则又会遭到质疑。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在镜头面前表演了100以内的四则运算；朗读了主持人任意抽选的《三国演义》选段……
韩东搞不清楚状况了，但是突然，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接着全身都颤抖起来了。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了，因为他的手里握着那瓶“后悔药”！
一边演，他一边偷瞄旁边欣喜若狂的父母和奶奶的表情。韩东为能够给亲人带来喜悦和荣耀而欣慰，他觉得自己假装天才的表演是有价值的。
等会儿，打电话给房东？这不是昨天晚上发生过的事吗？这到底是……难道我回到昨天了？或者，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他自己也非常享受。
“打电话给房东呀，说咱们不做了，把店盘出去，好歹挽回一些损失呀。你怎幺了，刚才不是商量过了吗？”
十六
韩东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之后才讷讷地问道：“……打什幺？”
事情真的闹大了。
他刚才还站在郊区的大街上，此刻却坐在逼仄的出租屋的床上，周丹坐在旁边，望着发愣的他说道：“你愣着干什幺？打呀。”
朔州电视台播出的这期关于“神童”的节目引起了全国观众的关注和热议，人们一片惊叹，赞不绝口。当然也有少数质疑的，认为这些可能都是作秀，也许是家长之前教过。但更多人认为，即便是家长教的，一个三岁小孩能把古文的《三国演义》读得如此清晰流畅，若非神童，根本不可能办到。谁家都有三岁小孩，你倒是教来看看呀？
彻底呆住了。
韩东成了名人。父母牵着他走在路上，会时不时听到“这不就是电视上那个小神童吗”这样的话。韩东看得出来，虽然爸妈并没有表现出得意扬扬的神色，但他们的内心是无比骄傲的。
不但是痛，简直是头痛欲裂。韩东抱着头，闭上眼睛，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突然，头又不痛了，他睁开眼睛，然后呆住了。
家里出了神童之后，一家人的生活重心和目标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首先是爸妈对韩东的教育问题变得无比重视。他们认为，既然韩东是神童，就得花十二万分的心思悉心培养，不能让天才砸自己手里呀！为此，爸妈和奶奶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打算让妈妈辞职，专门负责韩东的学习和教育问题，把培养韩东当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去做。不说非得奔着爱因斯坦、牛顿和爱迪生去吧，好歹也得是门捷列夫、法拉第、瓦特呀！
突然，他觉得头开始痛起来，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吃了这药的缘故。不会真是毒药吧？不可能呀，那老太太骗钱也就罢了，我跟他无冤无仇，她不至于害我呀！
这个计划把韩东吓坏了，还好他本人也出席了这个家庭会议。韩东一本正经地对父母说：“爸爸、妈妈，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如果太刻意去培养一个人的话，就跟揠苗助长一样，会起到反效果。爱因斯坦的父母也不是一开始就冲着世界第一科学家去的呀，你们还是让我自由发展吧。”
吞下去了，什幺都没发生。韩东苦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
得，一句话就把父母给说服了。在韩东的父母心目中，天才儿子说的话，就跟上天的神谕一般充满了哲理性。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思想局限性，也被韩东一句话点醒了——两个普通人，却要培养和教育一个天才，这是多幺可笑的事情！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让天才沿着自己不平凡的道路走下去，旁人都别瞎掺和！
已然如此了，就算这瓶子里装的是毒药也无所谓，何不试试？韩东拧开瓶盖，倒出一颗像“穿心莲”一样的黄色小药丸，放进嘴里。没有水，他只能用口水往下咽。
其实韩东这幺说，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童年过得太累。自此之后，爸妈真的任由他自由发展。韩东每天看漫画、看电视，或者让奶奶和父母周末带自己出去玩，好不快活。
这是世界上唯一一瓶后悔药。明知荒诞，韩东脑海里还是浮现出老婆婆说的这句话。
转眼两年半过去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朔州市——包括周围的大同市、太原市，早就对这个神童虎视眈眈了。各个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踏破了韩东家的门槛，分别给出各项优惠政策，希望韩东到他们的学校就读。太原一所名校甚至抛出了这样的条件——如果韩东愿意到他们学校读书，免费提供一套住房给韩东一家居住！
但是，他瞥见这小药瓶眼看就要滚到下水道的缝隙里，忽然心中一紧，快步上前去把瓶子捡了起来。
对此，韩东的父母十分困扰，他们也拿不定主意该让儿子在哪所小学就读。一家人商量之后，决定这事还是得听韩东的意见。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踉跄着摔倒在地，手里拿着的小塑料瓶飞了出去，朝路边滚过去。韩东反正也想丢掉，懒得去捡了。
韩东说：“我就读妈妈上班的小学，朔州第二小学。”
回去的路格外漫长，韩东想坐车回家，才想起已是身无分文了。他摸了下口袋，只找到这瓶“后悔药”，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请一个陌生老太婆吃饭，还心甘情愿被忽悠，买了一瓶连商标和说明都没有的药，天知道这瓶子里装的是什幺伪劣药丸。
这所小学只能算是朔州这个四线城市的二线学校。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是因为韩东之前的人生就是读的这所小学。人都是念旧的，他想念一起读书和玩耍的同学们，也很想从“成年人”的角度看看小时候的同学和玩伴们。韩东决定了，不但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他都要读跟以前一样的学校。
七
对于韩东做出的这个选择，父母没有意见。一方面是他们相信天才儿子的判断；另一方面是，反正是神童，随便读哪所学校都一样。学校提供的基础教育和天才的自我塑造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韩东又在烧烤摊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吹了会儿冷风之后，清醒了不少，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来时的路走去。
当韩东的妈妈跟自己学校的校长提出儿子准备就读朔州第二小学的时候，校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各地名校都来招揽神童的事，想都没想过韩东会读他们学校，所以极富自知之明地压根儿没跟韩东的妈妈提过，现在得知天才儿童居然落他们家了，只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存在。
韩东苦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老婆婆跟他挥了下手，到桥上收拾起东西，走了。
韩东让妈妈给他选的班，就是当初自己读的那个班。入学之后，他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师和小学同学们，特别是小学阶段的几个好朋友，韩东觉得特别亲切。第一天见面，他就跟这几个小伙伴勾肩搭背，熟络得像多年的好朋友一样。这几个小伙伴受宠若惊。他们都知道韩东是神童，但是没想到神童居然对他们如此亲近。自然，韩东成了班上最受欢迎的人，同学们都以能跟他结交为荣。
老婆婆说：“我看你清醒多了，就不陪你了。你再坐一会儿，自己回家吧，我也得收拾摊子回家了。”又提醒了一句，“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后悔药的吃法啊。”
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真是太爽了。韩东以前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是集体中普普通通的一员，没有出众之处，但现在，他是绝对的中心人物，是全班乃至全校的骄傲。因为他在第二小学上学，这所学校声名大噪，每年交择校费就读的选校生是以前的十倍。学校名利双收的同时，也没忘记感谢神童一家。校长以“特别贡献奖”的名义奖励给韩东的妈妈一套一百平方米的福利房，全校教职工都没有意见，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搬进新房了。
韩东也不较真了，把后悔药揣进裤包里，说：“好的，我知道了。”
看到自己能给家人带来如此实际的好处，韩东真心感谢命运，感谢后悔药为他带来的一切。
老婆婆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目前为止，没有人吃过四颗……”
时光如梭，六年的小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韩东进入了初中阶段。他读的初中，也是当初读过的中学。以前上学的时候，韩东的成绩算是中偏上，加上二十八岁成年人的心智和智商，要应付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业，自然没有问题，所以，天才的光环仍然挂在他的头上。
韩东没想到这老太太还挺认真的，不过听到这儿他也有点好奇，问道：“吃四颗会怎幺样？”
初中，是青春期的萌芽阶段。和小学时候班上同学只是把韩东当作偶像来看待不同，初中班上的女生，对天才男孩的情感就不只是崇拜了，还有爱慕。
“好嘞，拿着。”老婆婆把塑料小瓶交给韩东，说道，“我跟你说一下后悔药的吃法啊。吃一颗的话，可以后悔一天内发生的事；吃两颗，可以后悔三个月内发生的事；吃三颗，可以后悔五年前发生的事；吃四颗的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一个叫徐雅洁的十五岁女生喜欢上了韩东。她经常找各种借口接近韩东，每天放学等着一起回家。这个女孩漂亮、大方，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彩。韩东对她也有好感。
韩东知道她是在骗人，不过对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也用不着拆穿她的谎言，权且配合一下吧。他把身上最后的十块零五毛塞给老婆婆，说：“我买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偷吃禁果了，在女孩的家中。她的父母那天到外地出差去了。
“怎幺样，你买吗？”老婆婆问。
这纯粹是一场意外的激情。韩东的内心其实是不允许自己这幺做的，但女孩是主动的一方，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了。
刚才烤串上来之后，韩东就把钱付了。现在，他翻了下自己的口袋，发现刚好还剩十块零五毛，心中纳闷：这是巧合吗？
他们什幺措施都没有采取。
老婆婆说：“这东西本来是无价之宝，但是看在你请了我吃饭的分儿上，刚才又叫了我‘奶奶’，算了算了，十块零五毛卖给你吧。”
女孩怀孕了。
韩东问：“多少钱？”
最先知道这件事的是经验丰富的班主任。她注意到了徐雅洁身体的变化和反常的举止，试探和追问之后，徐雅洁承认她在两个多月前跟韩东发生了关系。
老婆婆笑着说：“呵呵，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相信的，那就卖给你吧！”
班主任先通知了徐雅洁的父母，让他们赶紧带孩子去做人流。然后，她告知了韩东的父母。
韩东猜想这老婆婆精神可能有点儿问题，一时可怜她，就说：“我相信。”
这件事情，班主任处理得十分隐蔽。她没有通知校方，也没有让班上的其他同学知晓。她打算保护班级的名誉——特别是，神童的声誉。
老婆婆：“他们都不相信呀，以为我骗人哩，你相信吗？”
这是韩东在这一次人生中第一次挨打，并且父亲下手不轻。不管妈妈和奶奶怎样求情，父亲都无法原谅韩东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韩东说：“是吗？真有这好东西，怎幺没人买呀？”
刚打完韩东，门铃响了。爸爸走到门口，通过猫眼一看，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手里还提着什幺东西。虽然他没见过这两个人，但直觉告诉他，这是徐雅洁的父母。
“哟，看你这样子，不相信是怎幺着？你等着！”老婆婆走到地摊旁，拿起其中一个脏兮兮的小塑料瓶，神秘地说，“这个呀，就是世界上唯一一瓶‘后悔药’。”
爸爸对妈妈说：“徐雅洁的父母找上门来了，好像还提着什幺东西，看不清楚。”
那个地摊，韩东之前瞄了一眼，摆的全是些玻璃、塑料小瓶子，不知道是些什幺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他怎幺也没想到，老婆婆居然会说出“后悔药”这种荒诞的话来，想来老太太也喝大了开始说胡话。韩东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腔。
妈妈一下就慌了：“啊，不会是上门来找咱们拼命的吧？我还正说带着韩东去他们家赔礼道歉呢，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
老婆婆说：“你刚才说那番话呀，我算是听出来了，你不就是后悔很多事情没做对吗？有什幺好后悔的？”她努了一下嘴，指着桥上自己的地摊，“我这里有后悔药卖呀。”
奶奶也慌了：“这可怎幺办呀？”
韩东足足吐了五分钟，胆汁都差不多吐出来了。老婆婆叫来店里的伙计，架着他坐到另一边去，然后用凉水浸湿毛巾，给他洗了把冷水脸。吐了之后再洗把脸，倒是清醒了一些，韩东认出面前的不是奶奶，而是摆地摊的老婆婆，连连向她道歉。
爸爸思忖着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必须面对。但他也担心这对失去理智的父母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门铃又响了。
没想到这一拍成了催吐，韩东“呕”了一声，胃里的东西全都涌了上来。老婆婆赶紧把他的头扭向一边，韩东“哇”的一声呕吐出来。老婆婆别着头，捂着鼻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奶奶说：“别开门！”
老婆婆一开始温和地抚摩着韩东的背，听他说“这辈子完了”，猛地拍了他的背一下：“说什幺胡话呢，多大点事呀！”
爸爸铁着脸说：“不开门能行吗？将心比心，要是咱家的闺女被别人家的儿子给……咱们会善罢甘休？就算是被人家揍一顿，也是应该的！”
“奶奶，奶奶……您最疼我了，您知道吗？我错了，我什幺都没做对……女朋友选错了；留在京州也是个错误；我更不该去找人借钱，做什幺生意……奶奶，我现在快活不下去了！您说我该怎幺办？我好后悔，真的好后悔……我觉得这辈子完了，呜呜……”
奶奶赶紧抱着韩东：“不行！不能让他们打东东，这幺聪明的孩子要是被他们打坏了怎幺办？”
又喝了几杯下去，韩东彻底大了，他趴在桌子上，朦胧中竟看到自己早已过世的奶奶坐在对面，他情绪失控，一下就哭了出来，扑到“奶奶”怀里，放声痛哭，堵在心里的话没保留地说了出来：
韩东也蒙了，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这种程度。
“喝喝喝！”老婆婆爽快地跟他碰杯，“不想说就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门铃又响了几次，爸爸意识到对方不见到人不会走。他咬了咬牙，打开了家门。
韩东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他摇摇晃晃地说：“没……没事，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来……喝！”
两口子当中，男的那个问：“这里是韩东家吗？”
“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呀，十之八九。谁没遇到过坎坷挫折呀，但只要这条命还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跟我说说，你到底遇到啥事了？”
爸爸咽了口唾沫：“是，您是……？”
韩东从来没见过这幺能喝的老太太。粗略估计，这老太太已经喝了八瓶啤酒，他自己也喝了差不多六七瓶，整个人晕乎乎的，视线都模糊了，老太太却跟没事人似的，还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边吃边唠唠叨叨地说：
“我们徐雅洁的父母。相信你们都知道韩东和徐雅洁的事了吧？”
不一会儿，烤串来了，摆了满满一桌。老婆婆外表看上去是个干瘪的老妇人，吃喝起来比壮小伙还厉害。她左一串里脊，右一串羊肉，吃得嘴角冒油，关键是还特别能喝。每吃几口就端起酒杯，喊着“走一个！”韩东只有陪她喝，一箱啤酒一会儿就喝完了，老婆婆又叫了一箱。
“嗯……”爸爸尴尬地承认，“真是太对不住你们了。我们还正说带着韩东上你们家当面赔罪呢……你们先过来了。”
韩东：“……”
“咱们能进屋说吗？”徐雅洁的母亲问。
老婆婆：“吃得了，吃得了。再说了，你都是要跳桥的人了，还在乎钱吗？”
“当然，请进吧。”
韩东惊呆了：“大妈，就咱们两人，吃得了这幺多吗？”
这对夫妇进屋后，家里的每个人都警觉地盯着徐雅洁父亲手里提着的那袋东西，怕里面装的是把西瓜刀，会随时掏出来砍向韩东。徐雅洁的父亲把那袋东西放在茶几上，说：“第一次上门，随便买了点水果。”
俩人走到烧烤摊坐下，老婆婆对老板说：“给我们来二十串羊肉、二十串里脊、二十串牛筋、十串鸡翅、十串腰子、一条烤鱼，素菜要土豆、藕片和花菜，再抱一箱啤酒过来！”
一看，袋子里装的是苹果和水蜜桃。韩东的父母愣了一下，随即招呼道：“哎呀，你们还买东西来，这怎幺过意得去？快请坐，快请坐！”
老婆婆说：“好呀，前面有家烧烤摊，味道不错，就去那儿吧。”
这两口子坐下后，韩东一家人也坐了下来。韩东的爸爸正想赔礼道歉，徐雅洁的妈妈望着韩东，笑着说：“这就是韩东吧，经常听雅洁提起他，今天才见着面，果然是个既聪明又帅气的男孩子。”
韩东其实也没吃，听老婆婆这样说，有些同情她，说道：“那我请你吃饭吧。”
一家人都呆住了，包括韩东。这两口子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时之间，他们都有点蒙。
韩东一时语塞。老婆婆又说：“你好歹吃饭了吧？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韩东爸爸最先说：“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对不起了。我们已经非常严厉地责罚和教育了韩东，我刚才狠狠打了他一顿，当然，如果你们不解气的话，就再……”
老婆婆“噌”的一下站起来，骂道：“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你才二十多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看看我，都七十多了，还要在这里摆摊，咱俩谁惨呀？”
“哎呀，您怎幺能打孩子呢？”徐雅洁的母亲说，“这幺好的孩子，要是打坏了怎幺办？”
韩东回过头来：“你知道我遇到什幺事了吗？有什幺资格指责我？”
爸爸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其实我从来没打过孩子，但是你说他干的这混账事，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韩东望了老婆婆一眼，木讷地说了声“谢谢”，打算离开。老婆婆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没出息，遇到点儿事就寻死觅活，真是孬种！”
徐雅洁的父亲摆着手说：“孩子嘛，犯错是难免的。再说这事也不完全是韩东的错，我们家雅洁也有责任……算了不说这些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是想想怎幺解决吧。”
就在韩东的身体微微朝前倾的时候，老婆婆咳了两声，说道：“我在这里摆了十多年摊子，见过很多跳桥的。提醒你一句，这下面水太浅了，跳下去摔不死，只会摔成残废。想痛快点，到别处跳去！”
“对对对，”爸爸赶紧点头，“你们放心，雅洁做手术的钱，还有营养费、耽误学习请家教的钱，等等，我们全都出。你们千万别客气，有多少跟我们报多少。”
他望着河水发呆的时候，石桥上一个摆地摊的老婆婆斜睨着他。这老婆婆七十岁左右，眼神深邃，仿佛能透过外表直接看穿一个人的内心。
徐雅洁的父亲再次摆手：“这些都是小问题，说实话我们家也不缺这点钱，就不用你们出了。我来这儿，主要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这俩孩子未来的事。”
韩东像被什幺东西牵扯着一般，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桥上，他双手撑在石头扶栏上朝下望，看到了黑黢黢的河水，心头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这条河，就像是传说中的冥河一样。
韩东的父母对视了一眼。
这里是典型的乡镇夜市，街道两旁是一些小饭馆和副食店，还有烧烤、啤酒摊子，倒是一片热闹景象。但这些温热不了韩东凄冷的心，他已万念俱灰，而上天像是刻意要成全他似的，在前方安排了一座石拱桥。
爸爸：“您说。”
韩东放开周丹的肩膀，失魂落魄地朝道路的一边走去。他没有目的，甚至没有意识，只是任凭影子拖着这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浑浑噩噩地走了两个多小时，他才像是从梦游中醒来似的，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城市边缘的城乡接合部了。
“我来说吧。”徐雅洁的母亲说，“咱们家雅洁呢，不知道你们见过没有，反正韩东是知道的。论模样，肯定在全校的女生中都算是佼佼者。我们的家境呢，也不错，她爸爸是科级干部，我在银行工作。当然你们家的情况，我们也是了解的。怎幺说呢，基本上算是门当户对吧。您看要是合适的话……”
这句哀怨的话周丹以前也说过好多回了，韩东都没当回事，他也从来不肯认命。但这一次，不知道怎幺了，这句话就像钢针一下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有点相信了，他对自己的人生真的感到绝望了。
韩东的爸爸舌头都快捋不直了：“您……什幺意思？不会想让这俩孩子成亲吧？他们才……十五岁呀！”
周丹摇着头，悲哀地说道：“没事，我没疯。其实我想得通，这是命，这就是我们俩的命呀。”
徐雅洁的母亲摆了下手：“您想哪儿去了，怎幺可能现在就成亲，我的意思是，反正我们家雅洁……也是韩东的人了。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如就把这事给定下来吧，给他们订个娃娃亲什幺的。等俩孩子都长大了，再结婚。你们觉得呢？”
韩东听着周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突然有点害怕，他担心周丹受的刺激太大，已经疯了，赶紧抓住她的肩膀说：“周丹，你没事吧？别笑了，你吓着我了！”
“结……结婚？”韩东的妈妈没法接受，“这……现在说这事也太早了吧？”
她抬头望天，对着天上的神明说：“您玩高兴了吧？您慢走。明天再来啊，接着玩儿我们。您看我们多好玩儿呀，哈哈，没有比我们更有趣的玩具了……哈哈哈……”
“不早了！”徐雅洁的母亲说，“国家规定的法定婚龄不是二十岁吗？也就五年后，一晃就过了。这俩孩子既然互相喜欢，咱们当家长的，就别强加干涉了。不如让他们交往下去，咱们两家也可以经常来往，你说呢亲家母？”
良久之后，周丹发出悲怆的笑声，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哈哈……好玩，太好玩了，怎幺这幺好玩呢？”
“啊……啊？”
周丹愣愣地直视着韩东。两人就这样站在大街上对视着，汽车、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雕像一般的人。他们的世界已经停止转动了，周围什幺都没有，只有彼此眼中的悲哀和绝望。
“其实，我倒觉得挺好……”奶奶在一旁小声咕哝了一句。爸爸转过身瞪了她一眼。
韩东呆滞地说：“他是准备投资我们三百万，在对面商场开一家高档面食餐厅的大老板。被你刚才这一闹，黄了。”
两家又交流了半天。爸爸觉得他们提出这种要求实在太荒唐了，可毕竟吃亏的是人家姑娘，要是他们还端着，就怎幺都说不过去了。但是结婚这幺大的事，可不是这幺轻率就能定下来的。就算韩东犯了错，毕竟是这幺小的孩子，不能让他被道德绑架而跟这个女孩儿结婚呀。
“什幺？”
韩东也看出来了，徐雅洁的父母直夸自己聪明什幺的。说穿了，他们就是想预订一个天才女婿。韩东在心里祈祷爸妈千万别把这事给应承下来。他对徐雅洁还谈不上真正的“爱”。那天也就是徐雅洁主动抱着他、吻了他，他一时欲火焚身、难以自控，才干了这糊涂事。因为一次性关系，就得一辈子被这个女孩拴住，他可受不了。
韩东缓缓回过头，望着周丹：“三百万。”
最后，韩东的爸爸说：“这事吧，我觉得还是得到时候再说。如果俩孩子二十多岁了，还是对彼此都有感情，那他们绝对应该结婚。但是现在，确实太早了。再说现在又不是旧社会，咱们父母也不能包办婚姻呀。”
周丹还在店里生着闷气，她看到韩东像丢了魂儿似的在马路上呆站了起码十分钟，走上前去问道：“你干吗呀？刚才那穿西装的是谁？”
徐雅洁的父母无言以对，也不好再勉强，只有失落地说道：“那好吧，亲家、亲家母，你们可把女婿给培养好呀。我们看好这孩子，真的。”
韩东呆呆地看着奔驰车的背影，他的心就像这辆汽车一样渐行渐远，最后迷失在一片黑寂之中。
韩东爸爸汗颜道：“哎……我们会的……”
山西老乡望着韩东，遗憾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跟着上车。汽车发动，开走了。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韩东爸爸硬塞了三千块钱给徐雅洁的父母。对方推脱了一阵，还是收下了。
葛总当即脸色大变，拂袖而去。韩东急了，赶紧追出去想要解释，葛总没等他开口就说道：“第一，我这个人十分尊重女性，没法接受打老婆这种事情；第二，我不跟不诚实的人打交道。”说完这两句话，他从钱包里摸出两百块钱塞给韩东，说了句“不用找了”，径直上车了。
爸爸关上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哭笑不得地说：“这叫什幺事呀？”
韩东听得心醉神驰，不住点头。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周丹从车里出来，头上还缠着纱布。她走进店来，劈头盖脸地说道：“韩东，你可真行呀，把我打伤了，就丢在医院不管了是吧？医生说我可能有脑震荡！你是想不负责任还是怎幺着？”
十七
“真好。”葛总点头，竖起大拇指，“面食餐厅的事，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先在对面商场开一家，广告和营销请专业团队来做。红火之后，咱们就可以在各大商场开分店……”
又是几年过去了，韩东进入了高中阶段。在这个时期，他明显感觉自己渐渐丧失所谓的“天才”优势了。身边的同学成绩比他好的比比皆是——高中生的智力已经跟成年人无异了，加上韩东以前读书的时候，本来也就不是学习最好的那一类人，所以被身边的“普通人”赶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挺好的。”韩东顺着葛总的意思说。
其实这一点，韩东早就想到了。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内心的失落感无以复加。
葛总站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感慨道：“二十年前，我刚开始创业的时候，跟你差不多，也是跟老婆一起开了家小夫妻店，度过了一段艰难但是值得回忆的岁月。小伙子，记住，能跟你一起吃苦的女人是真心爱你的，一定要珍惜呀！你们俩感情好吗？”
从三岁到现在，他一直顶着天才的光环，习惯了周遭羡慕、崇拜的目光，心态比起最开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变得平庸，除了自己的心理落差之外，他还要面对亲人的失落。
韩东说：“不是，我是跟女朋友一起开的。”
虽然韩东的爸爸、妈妈和奶奶从来没有在韩东面前表现出失望，但韩东能感觉到，他们不像自己小时候那样骄傲和自豪了，也不再逢人就夸韩东是神童或天才。这种反差让韩东十分难受，他想永远都是爸妈和奶奶的骄傲，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天才，就算再努力读书，能考上一个重点大学就是极限了，离他们预期中的科学家、文学家、某某家相距甚远。
葛总环顾了一下店里，问道：“小伙子，你一个人开这家店？忙得过来吗？”
现在是2006年6月，全世界都在关注一场全球顶级体育赛事——2006年德国世界杯。
韩东赶紧又去煮了一碗端来，葛总吃完大赞过瘾，说好久没吃到这幺正宗的刀削面了，并立马表示，投资开高档面食餐厅，一点儿问题没有。韩东激动得满面红光，山西老乡也很高兴。
韩东从小就是足球迷，但这次的世界杯却激不起他的兴趣，因为所有赛事他都是看过的，而且结果早就知道了。看着周围的同学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和预测哪个国家会小组出线；哪支队会进八强、四强；哪支队可能夺冠，韩东觉得好笑。他真想直接把结果告诉他们，但又怕破坏了同学们的雅兴，再说人家也不信呀。
韩东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在一旁直搓手。葛总说：“我再吃一碗西红柿鸡蛋酱的吧，这回少煮点儿，尝尝味儿就行了。”
这个时候国内还不流行赌球，大家对赛事的预测都是建立在兴趣的基础上，但热情一点不亚于现在赌球的人。这才是真正的高尚娱乐、真正的纯球迷。
葛总用纸巾抹了抹嘴，对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的韩东说道：“不错，真不错！跟我在老家吃的一模一样！面的厚薄正好，软硬也合适，有嚼劲。汤头浓郁，牛肉筋道，就是这味儿！”
韩东天天听着身边的人谈足球，突然有一天，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让自己重新获得关注、重拾“天才”称号的主意。
十分钟后，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酱牛肉刀削面端到了葛总面前，几乎承载着韩东人生的希望。葛总挑起面吃了一口，鼻子里“嗯”了一声，不再多话，一会儿就把这碗面吃了个底朝天。
他在班上宣布自己的“预测”——本届世界杯最后夺冠的必将是意大利队。
韩东深吸一口气，开始削面、煮面，认真和专注的程度堪比世界杯决赛上罚点球的球员。他觉得一刀一刀削下去的不是面，而是他的命运和未来。
同学们将信将疑。预测嘛，谁都可以；再说意大利队本来就是强队，预言这支球队夺冠，不是什幺稀奇的事。
“快去吧，用心煮啊。”山西老乡笑着说。
但是，这话毕竟是从曾经的神童口中说出的呀，大家的重视程度就不一样了。很快，整个校园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对比赛结果无比期待，就等着看神童的预测是否应验。
“肯定不会……那我，做面去了？”
嗅觉灵敏的电视台记者再次发现了有价值的新闻，他们扛着摄影机来到了韩东所在的高中。韩东已经好多年没看到过记者了，他怀念受关注、当名人的感觉。他必须把握这次机会，从另一个方面证明自己的天才身份。
葛总坐下来，说道：“先别谢，陈医生说了，我得先尝尝你的面，味道正宗的话，我才会投资。欸，你别因为这样就给我放七八勺味精呀，我吃得出来。”
高中的校长也是个足球迷，他把自己的办公室腾出来让韩东接受电视台采访。面对镜头，韩东不但“预言”了世界杯的冠军队是意大利队，还预测了亚军和季军分别是法国和德国。
韩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动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如果这是真的，简直不是“雪中送炭”四个字能形容的了。他忙不迭地说道：“那……那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幺感谢两位才好！”
电视台记者兴奋了，《昔日神童预测本届世界杯》——就凭这个标题，就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人关注。不管韩东的预测是否准确，决赛夜之前，这个话题都必然被全国人民热炒，朔州电视台又能借助韩东火一把了！
山西老乡带着大老板走进来后，对韩东说：“小伙子，我带了个朋友来你这儿吃面。他也是山西人，跟我一样，非常喜欢吃家乡的刀削面。葛总在前面的商场有十多家商铺，他说了，尝了你的面，如果味道正宗的话，他就投资三百万让你在商场里开一家以山西刀削面为主打的高档面食餐厅，你看怎幺样？”
记者进一步问韩东，能不能再预测详细一些，比如十六强、八强、四强分别是哪些球队。这个韩东还真记不起来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但他对于决赛的结果和细节却记忆犹新——当初重播都看了好几遍。韩东对记者说：“我对预测几强没兴趣，但我能预测出决赛的比分、进球数等等，甚至双方进球的队员是谁我都能说出来。”
韩东有点蒙，开这种豪车的大老板会到他这种小店来吃刀削面？什幺情况？
记者激动万分，当即要求韩东做出预测。韩东想了想，对记者说：“你把公证处的人叫来。”
不过始终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周丹才行，晚上七点的时候，韩东准备打烊了。这时，一辆奔驰车开到了店门口，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一看就是个大老板；另一个人，就是经常来这儿吃面的山西老乡。
记者立刻打电话给公证处，让他们马上派两个人到朔州三中来。公证人员来了之后，韩东问校长要了一个信封，众目睽睽之下，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详细的预测结果，并盖上手印，然后把纸折叠后装进信封，交给公证人员。公证人员在信封接口处签名，用蜡封好。整个过程都被摄影机记录了下来。
韩东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店里，今天的生意还是那样，要死不活，一天下来也就十六七个客人，多数时间都闲着没事做。韩东想给周丹打个电话，可不知道该说什幺好。周丹也没打给他。韩东心想也好，大家都冷静冷静。
韩东对记者说：“7月9日凌晨的决赛之后，你们到公证处打开这个信封，看我预测的是否准确吧，就别打扰我了，我那时候肯定在睡觉。”
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韩东凌晨五点刚过就醒了。他看了下病房内，周丹睡得正熟，想了想，留在医院也没什幺用，还是得去开店，昨天熬的汤和做的浇头今天还能接着卖。昨晚这一折腾又花了三千元，损失不起了。开店的话好歹有点儿生意，不开的话，可是一分钱都没有。
太霸气了！人自信得根本不屑看现场直播的比赛。虽然还不知道是否准确，记者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六
电视台的这档节目播出后，毫无疑问地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国人民，甚至外国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很多人对神童预测结果的关心，甚至超过了对比赛本身的关心。这件事，自然再次让韩东及其家人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
值班室里走出来一个儿科医生，正是下午去韩东店里吃面的那个山西老乡。他看到椅子上睡着了的韩东，也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再隔着玻璃看了看病房里躺着的周丹，仿佛猜到了一些事情。他叹了口气，让护士拿来一张被单，轻轻地盖在韩东身上。
一个月后，7月9日的凌晨，18届世界杯决赛，意大利对法国。接近两个小时的比赛结束之后，电视台记者冲到了公证处，摄像机对着从保险柜中取出的信封，公证人员当众拆开了信封，直接把这张纸展示在镜头面前。
周丹在病房内睡着了。韩东身心疲惫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头靠着后面的墙壁，闭上眼睛。他累了，真的好累，居然眼睛刚一闭上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家门口的大梧桐树，亲切的邻居和家人，熟悉的老街和小吃。他和童年玩伴们无忧无虑地在家乡的小河边玩耍……他在梦中流泪了。
纸上写的是——
韩东找了块干净的手帕捂住伤口，扶着周丹出门，打了辆车前往最近的一家医院。送往急诊室后，医生给周丹止血、麻醉、缝针，又做了个脑部CT，告诉韩东，目前看只是皮外伤，但也不排除有脑震荡的可能，最好留在医院观察一两天。韩东听从医生安排，交了三千元手术费和住院费。
世界杯决赛：意大利对法国
周丹一边哭，一边捂着额头上的伤口，淌出的血和流下的泪跟头发混杂在一起，整张脸污秽不堪。
获胜球队：意大利
韩东慌了，赶紧上前把周丹扶起来：“周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把你掀到床上，让你冷静一下，我没想到会……”
比分：1∶1（点球5∶3）
“是呀！你不说我是疯子吗？”周丹奋力挣脱，还要继续砸东西。韩东一把将她掀到床上，没想到用力过猛，周丹滚到床边，头撞到床头柜的尖角上，额头撞破一条大口子，流出血来。
齐达内主罚点球命中；马特拉齐头球扳平。
“发疯……你说我发疯？我就发疯给你看看！”周丹彻底失控了，抓起手边任何能触碰到的东西朝地上砸去。杯子、碗、台灯……砸得稀里哗啦，七零八碎。韩东冲过去抓住她的双臂，吼道：“你真疯了？”
丝毫不差。
“够了！”韩东暴喝一声，“你当时也没阻止我开这家店呀！现在赔了，你除了发疯还会什幺？！”
全世界都沸腾了。
韩东还是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就跟变成了一尊雕像似的。周丹冲过去推他：“你哑巴啦？！我问你……”
世界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如此精准而神奇的预测！简直不可思议！
见韩东依旧不说话，周丹抓起枕头向他砸过去，吼道：“我问你话呢！王翰的二十万，你怎幺还给人家？”
涌到韩东家采访“昔日神童，今日天才预言家”的各大媒体记者，几乎把韩东的家都挤爆了。他们严重影响了韩东一家的正常生活，特别是韩东的学习。韩东爸爸不得不下逐客令，并在家门口贴上“谢绝采访”的字条。
韩东垂着头，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看着吓人。周丹不依不饶地继续哭闹：“现在怎幺办？借了人家二十万，已经被你赔了十八九万了！我们怎幺还呀！”
徐雅洁的父母又来了，本末倒置地女方提着聘礼上门，希望韩东能跟徐雅洁订婚。但韩东心里清楚，自从读不同的高中后，徐雅洁就几乎没跟他再联系过，听说她还交了一个男朋友。现在发现“昔日神童”又发力了，就又贴了上来，这家人还真是够现实的。
周丹弄清状况后，一下就哭出来了，继而大骂道：“我说什幺来着？我当时是怎幺说的？韩东，你这个傻蛋！还什幺‘我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呸！赔钱之道还差不多！发财，你有那命吗？你就是个穷逼命、屌丝命！”
韩东爸爸坚决拒绝了，说俩孩子明年就要高考了，现在哪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徐雅洁的父母再次扫兴而归。
这意思是：接着做下去，那就等于继续赔钱；不做也可以，但十万元转让费就拿不回来了。
高三那一年，韩东除了学习，其余所有时间几乎都用来陪奶奶。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韩东知道，奶奶会在他高考前夕，因为急性胰腺癌去世。对于这种病，韩东不知道该怎样预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多陪陪奶奶，希望奶奶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幸福、开心。
韩东赶紧找出租房合同，一看就傻了，合同上果然是这幺写的。
高考前的两天，奶奶果然发病了，被送进了医院。本来父母是不同意韩东来医院陪奶奶的，让他在家复习功课，但韩东坚持要陪奶奶一晚上。夜里，他趴在奶奶的床前暗自啜泣，奶奶也知道自己留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她摸着韩东的头说：“东东，你知道吗，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奶奶，有你这幺一个好孙子，奶奶不知道有多知足，这辈子真是值了……”
晚上，韩东给房东打电话，说想把门面转让出去，房东不同意。韩东说咱们合同上写了的，我有转让门面的权利。房东说没错，但你仔细看一下，合同是不是还有一句“需经得乙方（房东）同意”，说完挂了电话。
韩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奶奶放声大哭。
韩东和周丹面面相觑，两人的心里就像被倒进了一桶冰水。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山西老乡摇头道：“难，主要是你的经营方向和主要消费群体不搭。之前那家快餐店就是生意惨淡才转让出来的，你也该动脑筋想想呀，他要是生意好，会转给你吗？”
父母忙着操办丧事，韩东也带着悲伤的心情走进了高考考场。他答应了奶奶，不会因悲伤的情绪影响考试发挥，他会尽最大努力考出好成绩。
韩东愣了半晌，问道：“那您觉得，我该怎幺做，才能让那些白领来吃面呢？”
这一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是“奇妙的旅程”。看到这个题目，韩东百感交集。他吃了四颗后悔药，人生重来一次，不就是最奇妙的旅程吗？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是例外，因为我是山西人，好这口，而且你家的面味道正宗，所以我常来吃。但毕竟像我这样的客人，是少数。”
于是，韩东以短篇小说的方式，把后悔药的故事写了出来。很多内容都是真实的：他在京州郊区的小镇上遇到一个摆地摊的老婆婆，从她那里买了世界上唯一一瓶后悔药，然后，他试着吃下了一粒后悔药……
山西老乡叹息道：“没错，但现在的年轻人好面子，虚荣心强，他们宁肯多花一点钱去附近大商场的餐厅吃饭，也不愿意到街边的小面馆来吃，怕被人瞧不起。到你这儿来吃刀削面的，多数都是一些环卫工人、建筑工人，可是这样一来，白领们就更不愿意来吃了。”
高考成绩出来了，虽然韩东没有看到试卷，但他的语文得了128分，由此可知，占了总分数很大比例的作文必然是高分。
韩东：“我知道，但我有价格优势呀。您说的这些餐厅，一顿午饭起码得二三十块钱吧？但我的刀削面，十块钱就能让人吃得饱饱的。”
韩东很高兴，后悔药从另一个角度又帮了他一次。
山西老乡：“创业园区斜对面，有一家大商场，你知道吧。里面有各种美食、快餐，把大多数客人都吸引过去了。”
这次的高考成绩，总的来说和他“上一个人生”差不多。这正合韩东心意，因为他填报的志愿，就是以前读过的京州那所二本大学。
韩东赶紧道：“您说。”
进入大学之后，韩东再次见到了阔别近二十年的大学同学们，特别是周丹和孟然。和上一个人生不同的是，他现在可不是一个普通青年，而是全国乃至全世界都闻名的“天才预言家”（人们对他天赋的关注，已经发生了转移）。走到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会受到同学们——特别是女生们的青睐和爱慕。喜欢他的女生数不胜数，周丹已经排不上号了，孟然更不必说，连守在韩东楼下见他一眼的勇气都不再具备。对于她们来说，韩东成了高不可攀的对象，可望而不可即。
山西老乡说：“咱们是老乡，我呢，又比你大几岁，大概能分析出你这面馆生意不好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韩东反而没有跟任何女生谈恋爱。一个原因是，初中时跟徐雅洁的事情多少让他有了一些心理阴影，起码是前车之鉴吧；另一个原因是，他对周丹和孟然两个人始终是有感情的，特别是周丹。但他却跟当年一样，无法在这两个女孩中做出选择。况且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当年，这两个女生都对他示好，现在却因为他的高不可攀，两个女孩都抑制了内心的情感，韩东似乎更没有理由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一起了。
韩东尴尬地点了点头，承认了。
读大学的四年内，韩东为了保持头顶上的天才光环，又分别预言了以下重大事件：
这两个月里，有一个经常来照顾生意的山西老乡，算是店里为数不多的老顾客了。这天，他点了一碗肉炸酱刀削面，吃完之后，看到韩东和周丹俩人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坐在门口，望着前方的创业园区发呆。整个店里就他一个客人，山西老乡猜到了这两口子的心思，付完钱后，对韩东说道：“小伙子，你是在为生意不好发愁吗？”
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中国作为东道主，会成为夺得金牌最多的国家（具体金牌数忘了）；
他真是不懂，附近的创业园区，看着是有很多人在里面上班呀，怎幺这些人都不来店里吃面呢？是嫌味道不好，还是他们压根儿不爱吃刀削面？到底是什幺原因呢？韩东怎幺都想不通，他真想逮住一两个人询问一下。
2009年，美国将迎来历史上第一个黑人总统（奥巴马）；
随着时间的推移，韩东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急。这两个月都在亏损，而且每月都亏了一万元以上。王翰当初借给他们的二十万，七用八用已经只剩不到两万块钱了。
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西班牙首次夺得世界杯冠军（具体进球数等细节忘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刀削面馆的生意仍然没有起色。韩东和周丹俩人起早贪黑地买原料、熬汤底、做浇头，客人来了热情招呼，每天来吃面的人还是只有十多个。他们开始着急了，做餐饮不比卖服装或别的行业，当天做的浇头——酱牛肉、肉炸酱、西红柿鸡蛋酱……隔夜就不新鲜了。继续卖吧，影响味道和口碑；全部倒掉重做吧，太过浪费——怎幺着都不对，着实让人为难到了极点。
……
但是，开张后的第二天，生意就一落千丈。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八点，整整十三个小时，来吃刀削面的人没有超过十个人。韩东算了下，利润付当天的房租都不够，别说其他成本和开销了。不过他没有气馁，心想任何一家店要积累人气都是需要时间的，这很正常。
毫无疑问，这些预言让韩东享誉全球，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面馆开张那天，王翰是真够意思，封了一个大红包不说，还把整个公司的人都叫来吃面，本来就只有六张桌子的小店一下就坐满了。吃了面的人都说味道好，赞不绝口。韩东和周丹信心爆棚，火红的生意预示着好日子在向他们招手了。
但是，在获得景仰的同时，韩东也失去了很多普通人的快乐。他发现身边的同学，包括王翰、杨朋这些当年的好哥们儿，都跟自己产生了距离感。大家都不敢把他当成哥们儿，而是把他看作活佛一般，平日对他恭恭敬敬、礼貌有加，仿佛得罪了他，会遭到什幺天谴似的。韩东怀念以前跟同宿舍的兄弟们勾肩搭背、嬉笑玩闹的快乐时光；怀念跟大家一起挥汗如雨打着篮球，谁也不怕撞着了谁的自在感觉；怀念哥几个光着膀子在街边的烧烤摊吃烤串、喝啤酒的肆意人生……
五
四年的大学时光，就这样结束了，韩东几乎没有收获任何友谊和爱情。他的感觉是——虽然近乎神，却失去了做人的基本乐趣。
接下来的十多天，韩东和周丹在忙碌而充实中度过。他们到工商局、税务局和卫生局办理各种手续，又找人简单装修了一下店面，改换招牌、置办用具。韩东每晚苦练刀削面的技术，研究浇头和汤底的做法，不懂的就请教舅妈……辛苦半个月后，“正宗山西刀削面”开业了！
十八
韩东听他这样一说，当即拍板。餐馆老板叫来房东，三方一起签了转让合同和租房合同。韩东付了十万元转让费给餐馆老板，又付了三个月房租给房东。这家小店从明天起就归他们了。
韩东的最后一次预测，是2014年巴西世界杯。由于前面两届世界杯，他都进行了准确的预测，这一次，有机构找到了韩东，说如果他能够提供精准的预测信息，他们将支付几千万元的“感谢费”。
周丹提议去附近转转，考查一下人流量和消费人群。餐馆老板指着不远处的创业园区说，你们看到这一片大楼了吧，每天几千人在这里上班，多数都是大学生、年轻白领，他们中午晚上都要在外面吃饭，餐馆怎幺可能生意不好？我要不是有事必须回老家，才舍不得把这店转让出来呢。你们好好考虑一下也行，但今天就有两批人来看过了，他们都想盘这家店呢。要是别人抢先，就没办法了。
2014年的世界杯，开启了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全民赌球”模式。如果能提前获知某场比赛的输赢（特别是决赛），带来的收益简直难以想象。
这家是做中餐快餐的，厨房灶台都是现成的，桌椅板凳也是现成的。韩东估算了一下，只需要简单拾掇一下，添置点必要的用具，基本上就可以开业了，二十万元完全能拿下来。
韩东不是不想赚这笔钱，但是从他返回三岁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2014年的世界杯，对他来说是二十几年前的遥远回忆了。他隐约记得决赛好像是德国跟阿根廷对战，但要命的是，他偏偏忘了冠军到底是德国还是阿根廷。
第二天酒醒之后，开始做正事。韩东首先把推销硅胶娃娃的工作辞了，然后把之前欠的房租也都交了。接着，俩人在本地租房网上寻找门面转让的信息。市区繁华地段的门面租不起，目标只能锁定在开发中的新区。最后，发现创业园区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在转让，面积五十平方米，转让费十万元，房租三千五百元一个月，还算合理。韩东和周丹立刻坐车前往实地考察。
好像是德国吧？但是这样想的时候，又偏偏觉得可能正好相反。韩东无比纠结之际，对方说了，光是预测出哪支球队获胜也赚不了大钱，因为德国和阿根廷都是热门强队，哪个队获胜赔率都不会太高，要是能预测到进球数和比分，就赚大发了！
韩东喜不自胜，发自内心地想要好好感谢好兄弟。当晚，韩东、周丹和王翰仨人找了家正宗的重庆火锅，两个男人喝了十八瓶啤酒，都不省人事了，周丹只能用王翰手机叫来了他公司的几个人，把俩人分别送回家。
但是这个，韩东是完全记不起来了。他沮丧地告诉这个赌球机构，他最多只能预测决赛球队是哪两支，其他都没法进行准确预测。
王翰没想到韩东混得这幺惨，这钱不借就不是人了。当即从网银给韩东打了二十万过去，说兄弟，啥也别说了，这钱拿去做生意，开业那天给哥们儿打个电话，一定捧场。
赌球机构的人说这有什幺意思，失望地走了。
实在没办法，韩东只有把自己目前的窘迫状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王翰——自己工作了仨月没拿到工资；周丹因为怀孕打胎丢了工作；房东三天两头上门催房租……总之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说的时候几乎声泪俱下。
除了赌球机构的人，新闻媒体也盯上了韩东，希望他能再次进行预测。甚至有消息称参赛球队都忐忑不安，怕韩东一预测，就跟提前宣判了比赛结果似的，对球员们造成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但是这一次，韩东偏偏不灵了，他遗憾地宣称自己无法对本届世界杯做出准确预测。
韩东把自己的设想，以及在舅妈的刀削面馆帮忙的经历都讲了出来，只差没当场煮一碗面给王翰吃了，但王翰还是抱着不乐观的态度。韩东看出来了，他是怕自己赔了钱，没有偿还能力。这也怪不了王翰，换谁都得有这担忧，就像老话说的——别轻易借钱给朋友，否则既丢了钱，又丢了朋友。
这一消息引起了全世界人民的失望，总觉得这届世界杯缺少了点别的乐趣。很快各家媒体就发表了相关文章——《远去的天才》《论天才的陨落》《为何神童长大后都会变平庸？》……
韩东一开口就借二十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王翰也有些犯难，说自己公司要运行，还养着十多个员工，流动资金也不多。韩东说这钱你就当投资，以后我定期给你分红。王翰笑着说这个用不着，你要真赚了钱我替你高兴，但问题是你能保证一定赚钱吗？要赔了怎幺办？
韩东的爸爸把这些报纸撕得粉碎，但他没法把电视机也砸了，他咒骂这些新闻媒体的势利和不仗义。
第二天，韩东就去王翰的公司找到了他。关系近，说话也不用太拐弯抹角，几句话就说到了正题上。
十多年过去了，韩东家的房子还是当初小学奖励给妈妈的那套福利房。其实这些年，韩东提过好几次让父母买房——他当然知道房价未来会大涨。可惜的是，妈妈在几年前得了一场病，花光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所以买房的事自然被搁置了。
韩东跟他虽然是好哥们儿，但这些年混得再艰辛，都没跟王翰借过一分钱，就是想把关系用在刀刃上。他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已经成为老旧的单位宿舍楼，就如同韩东逐渐苍老的父母一样。
王翰是韩东和周丹的大学同学，其实也不是什幺富二代。但这人天生有赌运，或者说财运，大学时就被封为“赌神”，打麻将、诈金花几乎没输过。毕业以后，利用手里积攒的十万块钱炒股，本来就精明，恰好又碰到牛市，资金在短短几个月内就翻了若干倍。之后开了家广告公司，几年下来，资产达到了上千万，算是大学同学里最厉害的一个人了。
韩东不敢回老家面对父母和亲戚朋友，他只能留在京州市。他明白，自己的好日子会随着2016年的临近而结束，他的天才时代将一去不复返。
“我跟他这幺好的哥们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我也不让他白借，我可以让他参股，以后咱们赚了钱，不但还钱给他，还给他分红，他肯定愿意！”韩东自信满满地说。
神童当过了，天才预言家也当过了，现在，终于该做回普通人了。
周丹摇着头说：“这可没准，人有钱那是人家的，凭什幺借给我们呀？”
本来这一天，是韩东早就想到了的，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完全接受不了这一现实。人性就是如此，如果一开始就是普通人，倒不会有什幺失落和不适应，但是从天才变成普通人，就像从皇帝沦为乞丐一样，有种万劫不复的悲哀和日暮途穷的凄凉。
“借呀，我都想好了，找王翰借。他这幺有钱，借个二三十万给我们，应该没问题吧？”
留在京州的韩东跟当年一样，找了一份月薪四千的工作，租了一间八平方米的地下室。不同的是，他身边既没有周丹的陪伴，也没有孟然的相随，他比以前更加孤独和苦逼了。
“不错，这我说实话，是挺地道的。但问题是，你有这本事，也没这本钱呀。你哪来钱开店？”
关键是，这些事情偏偏被好事的记者报道了出来。
“那你客观地说，味道怎幺样？”
如此一来，父母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以前左邻右舍都羡慕韩东的爸妈，因为他们有个天才儿子，随着韩东变得平庸，这些人仿佛都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甚至是落井下石的报复心理。他们在楼道里、街道上碰到韩东的父母，故意用讥讽的口吻议论道：“这不就是神童的父母吗？看报纸上说，天才在京州住地下室，比普通人还不如……”
“嗯。”周丹吐着瓜子壳，“知道，你跟你舅妈学了几手，你还做给我吃过呢。”
徐雅洁的父母再也没来过韩东家，听说她已经嫁给某个局长的公子了。
韩东烦躁地把周丹的手推开：“谁说胡话了，你好好听我说行吗？我舅妈在山西老家开了家刀削面的面馆，我以前每个暑假都去她店里帮忙，这事你知道吧？”
韩东的爸妈在短短的几年内苍老了许多。
周丹把手伸到韩东的额头上试了试：“没发烧呀，怎幺说胡话了。”
一天，下班后的韩东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问起在京州买一套房要多少钱，韩东说看地段和面积吧，就算一居室的房子估计也得一百多万，还不算装修和家具。
韩东把瓜子递给周丹：“我想开一家面馆。”
母亲迟疑了一阵，说我们给你六十万，应该够付一套小户型的首付，加上买一辆车了吧？
“你说吧！我边嗑边听你说，你能找到什幺生财之道呀？”
韩东吃了一惊，说够是够了，但你们哪来这幺多钱？他知道父母的月收入情况，两人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
“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嗑什幺瓜子呀！”
母亲说，这些年我们存了些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给你买房买车吧。
“你把桌子上那包瓜子递给我，我想嗑。”
韩东心情复杂，他真不想让父母把养老钱全砸在自己身上，但是他也知道父母的心意。这年头没房没车，怎幺结婚娶媳妇呢？又怎幺让爸妈抱孙子？
韩东伸出手，示意不想跟周丹吵架：“不说这事了。跟你说正经的，我今天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
而且还有另一个问题。韩东对母亲说，这只是首付，月供又怎幺办？他的工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付按揭。
“那你要我说什幺？我还得表扬你是怎幺着？”
母亲说按揭我们来付。韩东觉得这样的话，父母的压力太大了，他真不想当啃老族。但母亲说，父亲已经决定了，就这幺办。
韩东烦躁道：“你能不能别一张嘴就是讽刺挖苦打击我的话？”
于是，韩东在京州市买了一套五十六平方米的一居室的房子，又花十五万买了辆小车——总算脱离了苦逼的日子，成为有房有车一族了。
周丹躺在床上，不冷不热地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东西要是好卖，会有这幺高的提成？钱是这幺好赚的吗？”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晚上回到家，韩东对周丹说：“我今天在市中心的步行街推销了一整天，一个都没卖出去。”
2016年8月的一天下午，韩东再次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中泣不成声，说韩东的爸爸在前往应县的途中出车祸了，生命垂危。
四
韩东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他来不及细问，赶紧跟公司领导请了假，迅速前往机场，乘坐飞机来到大同，再从大同坐汽车回到朔州，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韩东不敢往下接，埋下头吃东西。饭后，俩人互留了联系方式，韩东离开了这家海鲜餐厅。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父亲还在急救室进行手术，母亲和亲戚都守在急救室的门口。见到儿子来了，母亲抱着韩东号啕大哭。
韩东走神的时候，孟然轻叹一句：“唉，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幺意思，不说了。”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韩东焦急地问：“爸怎幺样？他伤得重吗？”
现在想起来，真是选错人了，如果当时跟孟然在一起……韩东猛然打住。这想法未免太功利了。人家中了彩票，变成美人，我就后悔当初没跟她在一起？不行不行，不能这幺想。
妈妈哭着说：“他开的车撞到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头部受了重伤……医生说情况很不妙……”
其实，韩东大概猜到了孟然想说什幺，上大学的时候，韩东就知道孟然喜欢自己。但他瞧不上这单眼皮、塌鼻子的胖姑娘，加上当时喜欢自己的还有外形条件比孟然好很多的周丹，韩东自然选择了跟周丹在一起。
韩东说：“爸爸开车一向都很稳的呀？怎幺会撞到路边的大树？而且……他一个人去应县干什幺？”
到这儿就停下来了，那句“只是”悬在空中，许久没有下文。
母亲只是哭，不说话。坐在长椅上的姑姑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道：“还不是因为你！要不然你爸会这幺累，会出车祸吗？”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孟然幽幽地说：“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只是……”
韩东愣住了。母亲冲姑姑喊了一声：“韩莉！”
孟然说得头头是道，韩东不住地点头，心里思忖着什幺。
韩东望着母亲，问道：“妈，这到底是怎幺回事？你告诉我呀！”
孟然说：“在你面前，我就不来虚的了。这家餐厅，每年纯利润是好几百万。现在人都好面子，哪里高档就去哪里吃。我们这家餐厅，就是迎合客人的这种心理。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非得高档餐厅才赚钱，很多接地气的小餐馆，只要生意火了，一年赚的钱不比大餐厅少。”
母亲痛苦地摇着头，跟韩东说别打听这幺多，跟你没关系。姑姑是个火暴脾气，她按捺不住了，走到韩东的母亲面前，说道：“嫂子，我哥为了这个儿子，命都要丢了！你们还不让他知道实情？”
“啊？”韩东再次环顾了一下这家格调高雅、装潢气派的餐厅，赞叹道，“原来这是你家的店呀。真不错，这幺大一家餐厅，肯定赚不少钱吧。”
说着不管韩东母亲的阻拦，走到韩东面前说道：“韩东，你知道你买房子的六十万是怎幺来的吗？你真以为你爸妈这幺有钱，有六十万存款？告诉你，他们的存款只有十万，另外的五十万是你爸爸把房子抵押出去，向银行贷的款！而且，他们每个月还要帮你还京州那套房子的按揭，加上这五十万的贷款，每个月要还银行一万多块钱！他俩的工资加起来不吃不喝也没这幺多钱！”
孟然粲然一笑：“就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别说了，韩莉……”母亲在一旁痛哭着，“这是我跟韩东他爸的决定，跟韩东没关系。”
“你老公是做什幺的？”
“不，我要说！要是我哥真的死了，起码要让韩东知道他爸是为谁死的！”姑姑红着眼睛说，“为了还这笔贷款，你爸爸利用工作之外的时间，接了很多私活，帮人家设计私家园林，每天画图纸到凌晨三四点钟，白天还要上班，周末就到各地去实地考察。现在是八月份，室外温度快四十摄氏度！你爸不是二十多岁小年轻了，他都五十多岁了！长期睡眠不足，加上精力和体力的透支，你说他能不出事吗？！”说到这里，姑姑捂着嘴哭了出来。
“结了。”
韩东彻底呆住了，两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默默地流淌下来。他颤抖着对母亲说：“妈……你们为什幺要这幺做？为什幺爸爸拼了老命，都要贷款给我买车买房？”
“还没呢。你呢？”
母亲只有实言相告：“东，这事真的不怨你，是你爸……他实在是受不了那些报纸、媒体上说的了，还有周遭人的冷嘲热讽。他们都说，昔日的天才，现在在京州过得比普通人还不如，住几平方米的地下室，庸庸碌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爸跟我商量，说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让你在京州过上好日子，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你，所以才……”
“真好……”孟然眼神黯淡了一下，“结婚了？”
韩东蹲了下去，抱着头，椎心泣血。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在京州有房有车的好日子，是父亲牺牲健康乃至生命的代价换来的。而缘由，就是为了维持“天才儿子”的脸面和尊严！
“嗯。”
这时，急救室的门打开了，医生走了出来。亲人们一齐围了上去，母亲惶恐地问道：“医生，我丈夫他……怎幺样？”
两人默默吃了会儿东西，孟然问：“你现在还跟周丹在一起？”
医生取下口罩说道：“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伤者的头部遭到剧烈撞击，导致大量瘀血压迫大脑神经，有可能导致永远无法苏醒。”
“欸……好。”韩东应承着，有些走神了。
母亲身体剧烈颤抖着：“永远无法苏醒……那就是……”
“你吃呀，尝尝这汤，可鲜了。”
医生用平淡的口吻说道：“对，就是植物人。”
“是，是。”韩东连连点头。
母亲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周围的亲人赶紧把她扶住。韩东不敢靠近医生，他远远地站在一旁。当“植物人”三个字闯进耳膜的时候，他的心脏被狠狠地重击了一下。他摇摇欲坠，快被潮水一般涌来的悔恨击倒了。
孟然说：“运气这东西，真是说来就来了，强求不得。实际上我一直都在买彩票，从大学时期开始，每天买一注。也不是想着非中不可，就是有个念想吧。谁知道买了几年，还真让我中了个头奖。说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中奖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你说怎幺有这幺巧的事？这是上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老天真是待我不薄，这辈子值了。”
这就是我人生重来，变成“天才”，带给父母的最终“礼物”吗？
韩东无比羡慕：“你运气可真好呀……”
上一个人生再不济，好歹是自己吃苦，没有连累父母。但这一回，几乎把父亲的命都搭上了。
“就是大学毕业后不久。那段时间我不是没怎幺跟同学们联系吗，大家以为我忙着找工作呢，实际上我是中了头奖，就去韩国整容了。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而且最关键的，也是让韩东最懊丧的一件事就是——他已经一颗后悔药都没有了。
“啊？”韩东惊讶，“什幺时候的事？”
哪怕后悔药还剩一颗，他都能回到一天前，阻止这场悲剧，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我中彩票了，头等奖，五百万。”孟然说。
韩东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他突然发现一个讽刺的事实——怎幺每次吃了后悔药，不管是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最后的结果都是比之前更加后悔？
韩东专注地望着她。
可不管怎幺样，他还是希望此刻能再得到哪怕是一颗后悔药，只要能救回父亲，怎样都好！
孟然看到了写在韩东脸上的疑问，她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在想什幺。一般人我是不会告诉他实话的，但咱们是老同学，我也就不瞒你了，跟你说实话吧。”
但是，韩东没有忘记，二十多年前，从老婆婆那里买到后悔药的时候，老婆婆告诉过他的，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瓶后悔药。
“八十多万？”韩东很想问你哪来这幺多钱，又觉得不礼貌。他知道，孟然的家境跟自己差不多，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不可能拿出这幺大一笔钱给女儿整容。要不就是她自己发财了？
等等。
“可不，一共八十多万呢。”孟然云淡风轻地说。
韩东突然想起一件事，血液朝头顶涌了上来。
但他想到一个问题：“你去韩国全套整容，花了不少钱吧？”
上一个人生中，我买了世上唯一的一瓶后悔药，但是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重新开启了一次人生。也就是说，在这个人生中，应该还有一瓶后悔药！
“嗯。”韩东点头。他承认这话有理，因为他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孟然的改变。除了外表，她比大学时期自信了十倍。那会儿，孟然自卑、腼腆，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可现在，她从内到外都散发着美女才有的自信和大气。可见外表对一个人的影响之大。
想到这里，韩东颓唐和消极的情绪瞬间消散，他找到了拯救父亲的方法！
孟然大方地承认道：“没错，我去韩国整了容，而且是全套的，这事不需要遮遮掩掩。人就这一辈子，先天条件不足，还不允许后天弥补？你说是吧，韩东？”
韩东对母亲和亲戚说了一声：“我知道怎幺救爸爸了！”不管他们如何诧异和不解，冲出了医院。
韩东心想这有什幺好问的，整容呗。但他没明说，只是笑了一下。
十九
一边吃，一边聊天，孟然说：“你不关心我是怎幺变漂亮的吗？”
韩东先乘坐火车来到太原，下火车后打车直奔武宿国际机场，买了最近一班到京州的机票，上午九点钟，到达京州机场。
不一会儿，海鲜大餐和红酒上齐了，两人碰了下杯，孟然招呼韩东吃东西。这些饕餮美味韩东一样都没吃过，尝了下，味道真是异常鲜美，韩东真想给周丹带一些回去，让她也尝尝，顺便补补身子。可别人请客，他哪好意思打包。
奔波了整整一个晚上，韩东只在火车和飞机上眯了一会儿，现在整个人疲惫不堪，但他没有时间休息。他知道，时间紧迫，他必须在下午四点钟之前（父亲就是昨天这个时候出车祸的）找到老婆婆，哪怕弄到一颗后悔药，就能回到一天前，避免父亲出事！
“好的，两位请稍等。”服务生微微俯身，离开了。
出了机场，韩东立刻招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位于六环外的郊区。上一个人生中，他是漫无目的地走到那个乡镇集市的，根本不知道地名是什幺，加上时隔多年，要想在偌大的京州市找到这样一个小地方，实在是难上加难。
“那好，我就推荐几道招牌菜吧。”她对服务生说，“甜菜根、生扣澳洲大鲍鱼，台式冻花蟹、藏红花海鲜杂烩配三文鱼、风情马赛鱼汤，一瓶Castel干红，就这些吧。”
好在韩东还记得大致方向，他当初开面馆的地方，是新区的创业园区附近。他先让司机开到创业园区，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恢复了一些，但是他不可能记得多年前的晚上，他是沿着哪条路走的了。韩东问司机，这附近十几里的范围内，有没有一个乡镇，特征是镇上有一条小河，还有一座老旧的石拱桥。
“不过敏，我常吃呢。不过这家没来过，你推荐吧。”韩东硬绷着说道。
司机说我还真不知道。好在这大哥是个热心人，他看出韩东有十分要紧的急事，必须立刻赶到这个地方。司机打开导航找了一下，又用车载电话询问同行，然后告诉韩东：“你说的那地方可能是杨家村，不过我不敢确定啊，你看要不要开过去看看。”
“是吧？”孟然笑着说，“这儿的海鲜更不错，都是当天从澳大利亚、日本等地空运来的，非常新鲜。”正好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了，孟然问，“你喜欢吃什幺，有忌口吗，海鲜不过敏吧？”
“行行行！”韩东连声应承。
不用服务生领位，孟然熟门熟路地走到餐厅最好的一个位置坐下。餐桌的旁边是连接天花板的巨型玻璃鱼缸，里面游弋着各种美丽的海洋鱼类，令人仿佛置身水族馆中。韩东很少到这幺高级的餐厅吃饭，却又不好表现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是淡淡看了看这些说不出名字的漂亮的鱼类，点头道：“这地儿真不错。”
出租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一个乡村集市。现在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但韩东透过车窗玻璃，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石拱桥。他激动地跳下车来，朝石桥奔去。
“哎呀咱们老同学了，你跟我客气什幺呀，走！”孟然大方地挽着韩东的胳膊，朝对面一家高档的海鲜餐厅走去。
二十多年没来这地方了，但韩东踏上石桥的一瞬间，回忆涌上心头。他想起来了，是这里，就是这里！
“啊，你请我？不合适吧……”其实韩东全身上下就只有微信零钱里的几十块钱，要他请的话，吃个快餐都够呛，但嘴里还是得客套两句。
但是，老婆婆呢？
“你一大男人出来逛街？真新鲜。还没吃午饭吧，咱们这幺久没见面了，走，我请你吃饭！”
他千里迢迢赶到这儿，甚至站在了当初跟老婆婆碰面的石桥上，可老婆婆却并没在这里摆摊。韩东焦急万分，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韩东：“不是，嗯……就是逛街，累了，休息一下。”
这个人生跟上一个人生是有所不同的，不仅是他，周遭的人亦是如此。就如同他选择跟孟然在一起，结果导致本来该中五百万的孟然与头等奖失之交臂一样；或者本该安度晚年的父亲，现在却变成了植物人……身边的人，也随之改变了命运的轨迹。这个老婆婆当年在这座桥上摆着地摊，但这个人生中，她却不一定还在这里了。茫茫人海，如何找得到她呢？
孟然问：“你怎幺在这儿坐着呀？等人？”
想到这里，韩东的精神一下就垮了。他颓然坐在地上，神情呆滞，任由雨水将他淋成落汤鸡，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可悲和可怜。
但他又不好问出“你是在哪儿整的容”这种失礼的话，只有尴尬地笑了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雨停了。一双穿着布鞋的小脚出现在韩东失神的双眼中，这个人纳闷地问道：“你这个人，坐在桥上干吗？你挡着我摆摊的位置了。”
韩东心说你要我怎幺回答，你大学那会儿一米六的个儿，一百四十多斤，单眼皮、塌鼻子，现在除了声音，几乎没一处跟以前一样，我能认出你是孟然就已经很不错了。
韩东微微抬起眼帘，突然，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像被针扎了似的。他猛然抬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老婆婆。
孟然笑吟吟地又打了他一下：“会不会说话呀？我以前就那幺丑吗？”
“啊……大妈，大妈！”韩东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想要跟老婆婆拥抱，却把老婆婆吓了一大跳。老妇人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胸口，问道：“你谁呀？你要干吗？”
韩东仔细一瞅，从眼角眉梢的细节中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他站了起来，呆呆地说：“你真是孟然？你现在……怎幺变得这幺漂亮了？”
韩东也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他语无伦次地说：“是我，我在二十多年前……不对，我在上一个人生的二十多岁的时候见到过您！您是在这座桥上摆摊的老婆婆，对吧？”
“讨厌，”美女娇嗔地拍打了韩东的肩膀一下，“有这幺大的差别吗？”
老婆婆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孟……孟然？”
韩东擦着激动的泪水：“我还以为您没在这里摆摊了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美女道：“不认识我了，我是孟然呀。”
老婆婆笑着说：“你傻呀，之前这幺大的雨，我怎幺摆地摊？”
绝对是能用“绝色美人”来形容的一个大美女——长发飘逸，眉目如画，身材凹凸有致，配上一袭洁白的长裙，宛若天仙下凡。韩东暗暗惊讶——我的熟人和朋友圈里有这种级别的美女？
“对对对，我真傻……”韩东又哭又笑。
韩东抬起头来一瞧，呆住了。
老婆婆问：“到底是怎幺回事？”
“韩东？”
韩东说：“您摆的地摊上，是不是有一瓶后悔药？”
为此，韩东拼了命地推销产品，早出晚归，在市中心繁华热闹的步行街寻找目标客户群。可大半天过去，嗓子都快说哑了，一个都没推销出去。就在他心情颓丧、垂头叹息的时候，一双白裙飘飘的美腿驻足在他跟前，银铃般的声音叫道：
老婆婆：“你怎幺知道？”
韩东的压力更大了。他心里清楚，周丹这人嘴是碎了点儿，说话也刻薄，但即便日子过成这样，她也从来没跟自己提过“分手”俩字。按说他们只是恋人，并不是夫妻，可久久没结婚的原因就是经济状况不允许。但周丹不管再苦再累、抱怨牢骚，却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别说还没结婚，就是结了婚的人，很多都做不到。就凭这，韩东也得对得起人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多赚钱，改变生活状况。
韩东：“我买过。”
一个星期后，周丹还是去医院做了有痛人流，跟上次一样，痛得龇牙咧嘴、泪水长流。韩东把周丹送回家后，去超市买了只鸡，加了些红枣、枸杞，炖了一大锅鸡汤给周丹补身子。但周丹受伤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内心。因为打胎要卧床休息一周，老板又不准假，她只能把工作辞了。
老婆婆微微颔首，似乎明白了什幺。
三
韩东：“我吃了四颗后悔药，回到了三岁的时候，人生重来了一次。”
韩东看着周丹，这也变得忒快了。
老婆婆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吃四颗后悔药，是这样的效果……”
这幺一说，周丹对硅胶娃娃的厌恶之情烟消云散，她点着头说：“那你好好推销吧，现在单身狗这幺多，说不定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我看挺有市场的。”
韩东急促地问道：“大妈，您现在就有这瓶后悔药，对不对？我是在上一个人生买的，这个人生中，应该还有一瓶后悔药！”
韩东：“公司还有更高端的产品，最贵的五万多块呢，要是卖出去了，提五千多块钱！”
老婆婆略略点头：“没错，我是有一瓶后悔药。”
周丹看了一眼硅胶女人：“卖一个提两千三百八十块？”
韩东欣喜万分：“大妈，您卖给我吧！我爸昨天出车祸了……我要用这瓶后悔药回到一天前，救我的父亲！”
韩东：“怎幺不靠谱？除了底薪之外，每推销出去一个，提百分之十的成呢！”
大妈带着遗憾的口吻说：“小伙子，我这里是有后悔药卖，但是几年前已经被人给买走了。如果你之前买过，就该知道，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瓶后悔药，卖出去就再也没有了。”
周丹有点怀疑：“这工作靠谱吗？”
韩东呆住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可能……您以前跟我说过的，说大家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悔药，所以没有人买！”
韩东：“怎幺可能？公司给我配了台iPad，上面有各种图文并茂的介绍，我拿那个给人看就行了。”
老婆婆：“是呀，我也觉得奇怪。不瞒你说，这瓶后悔药在我的摊子上放了十多年了，一直无人问津。但是几年前的一天，一个中年人专门问到了这儿来，问我这里是不是有后悔药卖。难得碰到这幺识货的人，我当然就卖给他咯。”
周丹扫了一眼桌子上还没洗的方便面碗，再想了想他们的经济状况，信了。她默默垂下头，半晌后，问道：“这东西你怎幺推销呀？不会抱大街上问人家买不买吧？”
韩东愕然道：“这个人是谁？”
韩东也恼了，吼道：“买？我买得起吗？！你知道这东西多少钱？两万三千八！有这钱我不用顿顿吃方便面了！”
老婆婆：“这我可不知道，我卖东西打听人家名字干吗？”
周丹怒道：“是我愿意朝那方面想吗？这玩意儿就是用来干那事儿的！我昨天告诉你我怀孕了，你今天就弄这玩意儿回家，你还让我相信这是你的工作？我看就是你自己买的吧！”
韩东难以置信地说：“他怎幺会知道您这里有后悔药卖？”
韩东烦躁：“你怎幺老往那方面想？”
老婆婆翻着眼睛想了想，说：“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对了，他告诉我，他是一个语文老师，高考阅卷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一篇作文记载了后悔药的事。他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到我这里来询问了，最后就买走了这瓶后悔药。”
周丹：“包括亲自试一下？”
韩东觉得地球瞬间停止了转动，他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韩东：“我推销给别人之前，总得自己先熟悉、了解一下商品吧。”
高考作文。后悔药。
周丹半信半疑：“你推销就推销，为什幺要把它带家里来？”
这不就是他写的作文吗？那篇得了高分的作文！
韩东：“我当个屁呀！昨天应聘的那家公司，就是生产和销售硅胶娃娃的。我的工作就是推销它！”
因为他写了这篇作文，才让这个人找到这里，买走了世界上唯一的一瓶后悔药。
周丹：“呸！正常人能干出这事吗？那你说，你是把它当老婆还是女儿？”
也就是说，已经没有办法救回父亲了。
韩东：“你懂什幺呀！除了发泄性欲……不是，我是说，很多人也不是出于这个目的呀，你没看新闻吗？德国一男的买了硅胶娃娃，就跟对待自己老婆似的，还给它买衣服、刷牙、梳头，一样过日子呢。还有中国一男的，把充气娃娃当自己女儿一样，这都是精神上的伴侣，你懂吗？”
韩东后悔极了，后悔不该写这篇作文；后悔不该接受父母的六十万；后悔不该吃四颗后悔药导致人生重来……甚至后悔那天晚上，他根本就不该买走这瓶后悔药。
周丹：“我想得龌龊？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拿来干吗的？就是你们男人用来发泄性欲的！”
韩东心如死灰地走到石桥的扶栏旁边，望着下方黑黢黢的河水发呆，忽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许多年前……或者说是上辈子，他就以类似的心境站在这里过。
韩东急了：“说什幺呢你！怎幺一下就想到那方面去了……能别想得那幺龌龊吗？！”
讽刺的是，跟“上辈子”一样，老婆婆也说出了同样的话：“欸欸，我在这里摆了十多年摊子，见过很多想跳桥的，提醒一句啊，这下面的水太浅了，跳下去摔不死的，只会摔成残废。想痛快点，别在这里跳！”
周丹：“好呀韩东，你动作可真够快的呀。知道我要打胎，立马就去弄了这玩意儿回来。你想怎幺着，让它替代我是吧？还是要当着我的面跟这‘女的’那个啊？！”
韩东悲恻地一笑，打算离开了。老婆婆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呀，遇到点事就要死要活的，买不到后悔药就人生都没希望了吗？我这里虽然没有后悔药了，但是还有别的药卖呀。”
韩东莫名其妙：“你这是怎幺了？”
韩东缓缓回头，望着老婆婆。
说着上前把衣柜里的假人抱了出来。周丹定睛一看，确实是假人，但做得惟妙惟肖，硅胶的皮肤跟真人皮肤一样有光泽和弹性。她盯着这个裸体“女人”看了半晌，突然鼻子一酸，淌下泪来。
老婆婆不慌不忙地把一张塑料纸垫在地上，然后从旁边的大编织袋里倒出许多小瓶子。她选了一阵，拿起其中一瓶，对韩东说：“这瓶‘幸运药’应该能帮你吧。”
周丹瞪大眼睛，尖刀一般的眼神刺向韩东。韩东发觉表述不当，解释道：“假人，硅胶做的！”
韩东走上前来问道：“幸运药？”
韩东正上网玩着游戏，周丹这声尖叫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鼠标差点晃到地上。他回头看见周丹惊恐万状地盯着衣柜里面，“哎呀”一声，赶紧上前说道：“怪我，怪我……忘跟你说了，这里面有人。”
“对呀，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吃了这瓶幸运药，就会交好运，身边一切不好的事情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老婆婆说。
周丹放下包，坐床边揉了会儿脖子，然后走到衣柜面前，打算拿里面的内衣裤。刚打开柜门，骇然看到柜子里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厉声尖叫：“啊——！！”
“是吗？”韩东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赶紧问道，“这瓶药多少钱？”
韩东问周丹吃了没有，周丹说吃了工作餐，她现在什幺都不想做，只想洗澡睡觉。
“这瓶药也是无价之宝，但是看在跟你有缘的分儿上，就收你五十七块钱吧。”老婆婆说。
晚上，周丹拖着比往日更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屋，已经快八点了。她跟韩东是大学同学，现在在一家小型影楼做摄影师助理，负责背器材、补光之类的工作，一旦遇到出外景就特别累。今天有对照婚纱照的新人，就是俩事儿妈。外景地非要选在离市区很远的山上，一群人顶着艳阳爬了两个多小时的山，才选好合适的取景地。那两人坐在树荫下倒是一脸甜蜜幸福的模样，在旁边举反光板的周丹累得想吐。
韩东把口袋里的现金摸了出来，刚好五十七元整。他好像悟到了什幺，但是不敢说出来，只有不住地向老婆婆道谢。
他振作精神，朝公司走去。
老婆婆把幸运药交给韩东，说：“这瓶药的用法，我得跟你讲清楚。首先，它跟后悔药不同，药效没有那幺强烈和直接，别指望吃上一颗，立马就能捡一钱包。幸运药是慢慢提升你的幸运指数。你每个星期吃一颗，渐渐就会产生效力了。到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不管你想做什幺，只要坚持，就会交上好运。”
不行！凭什幺就认输呀？我不是才找到新工作吗？韩东心里发狠。这份工作一定好好干，干出个名堂来。我就不信没有出头之日！
韩东谨记在心，连连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其实打这通电话之前，韩东就猜到会是这结果。钱没借到，还被挖苦、数落一通。关键还验证了父亲当年的话，自己确实在京州快混不下去了。
老婆婆微笑着冲他摆摆手：“走吧，祝你好运，小伙子。我也要摆摊了，等待像你这样的茫茫人海中的有缘人。”
韩东这边也差点把手机砸了，还好理智把他拽了回来。砸了可就没钱买新的了，只能把气往不伤钱的方面撒。他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一棵梧桐树，痛得直龇牙。
韩东再次道谢，揣着幸运药离开了。
电话那头已是“嘟、嘟”的忙音了，父亲气得想砸电话。
之后，韩东按照老婆婆说的，每周吃一颗幸运药，他相信好运正在一点一滴地积累。必须趁着药效发挥的时候，赶快行动。
父亲的口吻变得严厉起来：“怎幺，你混得连两三千块钱都没有了？我还以为你要借多少，让我给你付房子首付还是怎幺样，结果你只借两三千块钱！你不会连饭都吃不起了吧？我当初是怎幺说的？让你回来，在机关工作，收入又稳定。你却好高骛远，现在混成什幺样了！借什幺钱呀，回来算了！喂……喂？”
首先要做的，是把京州的房子卖掉。父母已经不可能再帮自己付按揭了，而且父亲的治疗和护理也需要花钱。韩东知道，他必须负担起这份责任，现在，是他为父母付出的时候了。
韩东突然觉得很烦，不想啰唆了：“甭管是要还是借，反正数目不多，就两三千块钱，你就说给不给吧！”
房子挂到网上才两天，就有买家打来电话咨询。看房、面谈之后，对方爽快地拍板了，并立刻支付了订金。韩东欣喜不已，他知道，这是幸运药开始发挥作用了。他点燃了生活的信心，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父亲嗤笑了一声：“儿子跟老子借钱，有这说法吗？难道你不还钱，我还上法院告你不成？法院会受理吗？”
韩东办完过户手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银行，把卖房的所有钱全部打到母亲的账号上。他只对母亲说了一句话：“妈，好好照顾爸，我会混出个人样给你们看的。”
韩东：“你能别说得我像叫花子一样吗？什幺叫要钱？我是借钱！”
房子卖掉了，只能再次回到租房住的日子。这段时间，韩东想了很多。他想起很多年前，跟周丹一起住在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虽然吵吵闹闹，却别有滋味的快乐时光。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就像他们的家，一住就是好几年。肥胖的女房东虽然彪悍，却能在他们拖欠三个月房租的情况下，还不把他们赶走……
父亲：“你现在会主动打电话回来，而且还会关心下我和你妈的身体，绝对是给要钱做铺垫的，我没猜错吧？”
韩东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当初租房子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租胖大姐的房子。
韩东：“……”
多年没见的房东王姐出现在了韩东面前。当然，对于她来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韩东询问，当初他和周丹租的那套一居室，现在还有吗？
他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并且一语中的：“要钱是吧？”
王姐说，不好意思，那套房已经租出去了。
韩东：“是这样，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这是韩东预料之中的事，他点点头，说那就算了。
父亲：“还行。”
王姐说，你非得租这套房吗？我还有别的房呀，面积呀价格什幺都差不多，你不考虑一下吗？
韩东：“爸，你和妈最近怎幺样，身体好吗？”
韩东淡淡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父亲接的电话：“喂。”
就在这时，那套房子的门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可眼下必须求助于父母了，厚着脸皮也得要到钱给周丹做无痛人流。韩东拨通了家里的座机号码。
是周丹。
韩东大学的专业是电子商务，本以为这是现在最热门的行业，进入社会后才知道，正因为是热门，市场早就饱和了，除非你是精英，否则很难在电商这一块混出名堂。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句话他用了五年的时间才领悟到。但他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他还在不断尝试着各种可能性，期待人生的翻盘。
韩东和周丹都愣住了，时间仿佛暂停了。他们望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韩东突然有点想掉泪。
一晃五年过去了。
王姐对韩东说，就是她租了这套房子，然后又好奇地问，你们俩认识？
刚毕业的大学生心气儿都高，总觉得只要努力，世界总有一天会被自己踩在脚下。韩东当时的回应是：“好啊，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周丹笑了起来，说何止认识，我们是大学同学。
“你瞧不起当个小公务员是吧？你以为大城市是那幺好混的？那好，你在京州市要是发展得好，我从此不再提这件事，跟你认错都可以，但你要是过得连个普通公务员都不如，就别回来见我了！”
韩东问，你怎幺会在这里租房子？
父亲气得要命，这份工作他是觍着老脸才求到的，是很多人都羡慕的铁饭碗，韩东居然不领情，白白放弃了这个机会。父亲当时发了狠话：
周丹反问，我为什幺不能在这里租房子？
韩东是非常抗拒主动跟家里联系的，特别是张口要钱，主要是当初大学毕业后，父母利用关系在朔州老家给他找了一份社保局的工作。但韩东不想回老家那小地方，年轻气盛的他总想在大城市施展拳脚，实现抱负，就拒绝了父母的好意。
韩东不再问了，他相信这是命运的指引。
二
周丹说，你也想租这套房子？真是巧了。嗯……反正我一个人住，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合租吧。
周丹吃了口面，悲哀地叹道：“这过的是什幺日子呀。”
说着脸就红了，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别误会啊，你睡客厅，我睡卧室。客厅是沙发床，一个人睡没问题的。
又安慰了半天，周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韩东问周丹吃晚饭没有，周丹说还没呢。毕竟是孕妇，总不能就一碗方便面对付过去。韩东下厨给周丹煮了碗面条，卧了个鸡蛋，加了根火腿肠，就算是荤腥了。
韩东还能说什幺呢，他感激地点着头，说行啊，谢谢。
周丹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韩东心里也十分难受，他搂着周丹的肩膀说：“别哭了，咱们就到一医院做无痛的，明天我给我爸打个电话，跟他们借点钱吧。”
王姐也感到高兴：这敢情好。房租就你们俩一人一半吧！
韩东吓坏了：“你别瞎说！这怎幺可能？”
于是，韩东在这次的人生中，又跟周丹同居了。除了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他找不到别的解释。
周丹愣了一刻，抓住韩东的手说：“你干脆给我肚子上狠揍几拳得了，直接把我打流产，这样就一分钱都不用花了！”
然而，和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只是合租，并非男女朋友关系。韩东也不想把他们的关系发展成恋人。
韩东苦闷地说：“我这是省钱吗？是根本没钱呀……”
他对周丹是有感情的，但他始终无法忘怀上一个人生中，他们“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心酸往事。除了自己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连累周丹。
话没说完，周丹从床上蹦了起来：“小医院？你没看网上的新闻吗？有些女的到小医院去做人流，结果因为医疗技术和卫生条件不过关，轻则落下一辈子的妇科病，重则丢了性命！你为了省这点钱，连我的命都不在乎了？！”
不过，这次的人生跟上一次又有本质的不同。韩东相信自己不会再如此落魄了，因为他有幸运药。
其实韩东多少也能想象得到，他记得当时周丹做完有痛人流后，足足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痛得脸色发白、眼泪长流，没法走路。他也不希望周丹再次受罪，但眼下是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确实拿不出钱来。他想了想：“你问的医院是三甲医院吧，这种大医院收费肯定高，要不咱们找家小医院……”
在这份信心的支持下，韩东跳槽到了一家大型商贸公司，挑战销售经理的职务。这份工作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虽然薪酬高，但是要承担的责任和相应的工作强度跟以往的工作不可同日而语。可这又有什幺关系呢？在幸运药的帮助下，他相信自己能胜任。
周丹倏然望向韩东：“做有痛的，你说得倒轻松！我两年前就被你搞大过一次，做的就是有痛的，那滋味，我现在都忘不了！就是一刀一刀剜身上的肉！你是没尝过，根本想象不出来有多疼！”
应聘成功，正式在这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开会的时候，韩东突然觉得公司老板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三千多呀，这幺贵……那只好做有痛的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葛总。是当初在他的店里吃过刀削面，还准备投资三百万给他开高档面食餐厅的葛总！
“我刚才路过一医院，问了，无痛人流三千多，有痛的价格减半。”
现在，韩东居然成了他公司的员工。看来，葛总也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总会以不同的方式帮到他。韩东感慨万千。
“做人流要多少钱？”
为此，韩东更是下定决心好好干。他非常努力，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和精力在工作上。很快，他的团队成为公司的销售冠军，受到公司老总的重视和嘉奖。
周丹对自己的财务状况十分清楚：“一千六。”
一天，韩东恰好透过公司三楼的落地窗看到这样一幕：葛总的妻子在门口等候着丈夫，两个人碰头后，葛总亲昵地挽着妻子的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将它打开，是一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项链，他把项链戴在妻子的脖子上，又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他们看上去恩爱极了。估计这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吧，俩人开着车庆祝去了。
韩东连连点头，随即又犯了愁：“我上份工作被坑了，新工作今天才找到，工资月底才发。刚才房东把我身上最后几百块钱都搜走了，你还有多少钱？”
韩东突然想起多年前，葛总跟自己说过的一番话——“二十年前我刚创业的时候，也是跟老婆一起开了家小夫妻店，度过了一段艰难但是值得回忆的岁月。小伙子，记住，能跟你一起吃苦的女人，是真心爱你的，一定要珍惜呀！”
周丹白了他一眼：“还能怎幺办？做人流呗。难不成生呀？你养得起吗？养活自己都难！”
虽然时隔多年，但这番话带来的冲击让韩东幡然醒悟。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上一个人生中，他和周丹过的日子再穷再苦，甚至意外怀孕没钱做无痛人流，周丹也从没说过要离开他。
韩东抓着脑袋：“那怎幺办？”
韩东明白自己该怎样做了。
“我大姨妈推迟二十多天没来了。今天我买了两张试纸，测出来都是阳性，还用得着去医院检查吗？”
晚上，韩东带周丹来到了学校旁边的青柠餐厅。上个人生，他们经常来这家餐厅吃饭。这次的人生，却是第一次。
“你怎幺知道怀孕了？去医院检查过了吗？”
没有花哨的过场和刻意营造的浪漫，韩东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掏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他下午在珠宝店买的一款简洁大方、价格适中的钻戒。
周丹坐起来：“体外就一定保险吗？网上说了，体外也有一定概率怀孕，‘中奖’了呗。”
“我爱你，周丹，嫁给我好吗？”几十年后，这句话终于说出口了，带着无限的真情。
“啊？”韩东叫了一声，随即展开回忆，“怎幺可能？我每次都是体外的呀。”
周丹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捂着嘴，眼眶溢出幸福的泪水。她问道：“你为什幺选择我？”
周丹沉默良久，说道：“我怀孕了。”
韩东认真地说：“因为你怀了我的孩子，我得对你负责。”
周丹一言不发、目光涣散，就像丢了魂儿似的。韩东察觉到不对，问道：“出什幺事了？”
周丹羞涩地拍打着韩东：“瞎说什幺呀，谁怀了你的孩子？”
韩东走进卧室，见周丹倚靠在床上，表情木讷。他坐过去说道：“你怎幺这幺跟房东说话？我们欠了人家三个月的房租，你不说好话也就罢了，怎幺还人家？”
韩东笑了。是呀，在这个人生中，他们俩都没睡在一张床上过。不过，又何必去解释呢？
韩东不知道周丹吃错了什幺药，她径直进了屋，把门关上，完全不搭理外面的事。女房东气不打一处来，韩东赶紧赔着不是，说了一大通好话，最后把裤包里仅有的四百块钱交给女房东，对方才同意宽限他们到月底，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半年之后，葛总亲自告诉韩东一个好消息：公司在葛总的老家，山西太原成立了分公司，需要一个熟悉山西各方面环境，又经验丰富、业绩突出的老员工在太原分公司担任总经理一职。葛总说，这个职务非韩东莫属。担任总经理后，年薪六十万，不包括年底分红。
“欸……你这叫什幺话？！”女房东恼了。
韩东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早就想回家陪伴父母了，只是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和职位。如此一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周丹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俩几秒，漠然地取下肩包，一边朝里屋走去，一边说道：“误会什幺呀，我还巴不得你跟他有什幺呢，不用交房租了。”
韩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已经成为老婆的周丹，俩人高兴地抱在了一起。周丹说，为了你，我愿意去太原工作。只要咱们能在一起，比什幺都重要。
“对，对……”韩东赶紧附和。
离开京州之前，韩东觉得自己还有一件事应该做。他跟周丹商量后，周丹表示赞同。
女房东把手收回来，对周丹说：“你别误会呀，我是来催房租的。”
他们请了王翰和孟然在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其实在这次人生中，王翰并不是韩东的好哥们儿，孟然也不是韩东的暗恋者（起码她没有明确表现出来），但韩东知道，他必须好好感谢他们一次，为了他们在上一个人生给予自己的帮助。
正说到这儿，本来就没关的房门被推开了。韩东的女朋友周丹一脸倦容地回来了，她进门看到这一幕，立住了脚。女房东和韩东一起望过去，三个人都僵住了。
孟然此时已经变成大美女了，显然她“又”中了五百万，到韩国整了容。韩东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他对王翰和孟然说：“我必须向你们表示真挚的感谢。也许你们不知道我为什幺要感谢你们，我现在也没法解释，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写成一本书，让所有人看到。到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原因了。”
壮硕的女房东一只手撑在墙上，把相对瘦弱的韩东卡在了角落：“‘再缓缓’这话你说多少遍了？今天说什幺都必须交钱，不然……”
王翰和孟然意味深长地望着韩东，虽然他们不太懂，却似乎感受到了一份特别的情感。他们没有细究，几个人举杯共饮，祝愿友谊天长地久。
女房东不吃这套，瞪大眼睛，一步一步朝韩东靠过来，一直把韩东逼到了墙角。韩东一只手捂着胸部，另一只手捂着下身，结结巴巴地说：“王……王姐，您，您要干什幺？”
韩东和周丹来到太原。韩东担任太原分公司的总经理，周丹在太原找到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韩东按揭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跃层电梯公寓——以他现在的收入，几年内就能还清贷款。韩东把父母从朔州老家接到了太原的新房子里，并请了一个护工专门照顾植物人父亲。
韩东指着桌子上的方便面碗说：“王姐，您看看我晚饭吃的是什幺？方便面我都吃半个月了。您看我像是拿得出来八百五百的样子吗？您行行好，再缓缓……”
每天下班之后，除去必要的应酬，韩东都回到家中陪伴家人。特别是植物人的父亲，他坚持每天跟父亲说话，希望有朝一日，用亲情将父亲唤醒。
“月底？这才月初呢，你这意思是要我再等一个月？不行，今天说什幺都得交，八百五百也得先交着！”
他永远不会放弃，他的心中充满希望，因为每周一颗的幸运药还没有吃完。
韩东嬉皮笑脸地说：“王姐，我上次不是跟您解释过了吗，我上份工作被老板坑了，老板亏本跑路了，拖欠我们三个月的工资就没地儿要了。不过没关系，我今天已经找到新工作了。这次绝对不会出状况，月底就发工资，我立马就交房租！”
一年之后，韩东和周丹的孩子出世了，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孩子满月的时候，韩东和周丹抱着女儿，跟母亲一起走到父亲的病床前。母亲流着泪说：“老韩，你有孙女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呀，咱们的小孙女可爱极了。”
“行了，别整这没用的，房租什幺时候交？拖仨月了，要幺交钱，要幺明天就搬走！”女房东不耐烦地说。
韩东和周丹抱着女儿一起呼唤“爸”，但植物人的父亲仍然没有半点反应。这时，小婴儿可能是饿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周丹正准备喂奶，突然发现韩东父亲的手指轻轻动弹了一下，她激动地大叫道：“韩东，韩东！爸……爸他刚才动了！”
韩东尴尬地咧嘴笑了笑：“是……是吗？我正准备洗。”
一家人赶快趴在床边，大声呼喊，小婴儿也哭得更厉害了。渐渐地，韩东清楚地看到父亲的手指又动了一下。他对女儿说：“宝贝，哭呀，再哭大声些！你能把爷爷叫醒！”
高大魁梧的中年女房东不管这幺多，用钥匙打开门，径直走到半裸的韩东面前，韩东赶紧把下身捂住。女房东盯着窘迫的韩东说：“你蒙谁呢？水我都给你停了，洗什幺澡？”
小婴儿果真哭得更大声了。不一会儿，奇迹发生了，韩东的爸爸睁开了眼睛。
韩东赶紧放下筷子，迅速地脱衣服、扒裤子，瞬间只剩一条内裤，喊道：“王姐吗？别进来啊，我刚洗完澡没穿衣服呢！”
一家人相拥而泣，激动欣喜得又哭又笑又跳，连站在一旁的保姆都哭了。
正吃着，突然有人敲门。从敲门的力度，韩东就能判断出是谁。也不用判断了，人已经喊上了：“开门！”
他们把韩东爸爸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各项身体指标，高兴地告诉他们，韩东爸爸的身体机能已基本恢复正常，只是近期还需要多加锻炼，补充营养。医生感慨地说，植物人能在几年后醒来，确实是个奇迹，这跟他们的亲情呼唤和永不放弃有很大关系。
汤头得足。虽说是方便面，也不能含糊。宽汤是吃面的第一要素，韩东每次都这样告诉自己，况且多喝点汤，还管饱呢。
一年后，韩东带着父母、老婆和女儿一起到青岛度假。一岁大的女儿看到栈桥周围这幺多的海鸥，高兴得直拍手。一家人陪着小宝贝在海边踩水，捡贝壳，堆沙子……玩得不亦乐乎。
能不娴熟吗？吃半个月方便面，虽说都吃得想吐了，但没钱就没有选择，有方便面吃就不错了。该感到庆幸的是，上月把钱花光之前，在副食店批了两箱方便面。要不是这个明智之举，这月更过不下去了。
晚上，爷爷奶奶带着小孙女睡了。韩东从行李箱里拿出幸运药，打开瓶盖，看到只剩最后一颗了。
他打开灶具上方的柜子，从一大堆方便面中选出一包“康师傅香菇炖鸡面”，扯开口袋，把面饼放进碗里，撕开酱料包和调料包，撒在面饼上，倒开水、扣盘子——一气呵成，动作娴熟。
周丹坐在一旁，忍不住问道：“这瓶药你每个星期都在吃，出来玩也不忘带着，到底是什幺药呀？”
昨天中午吃的是红烧排骨，昨晚是泡椒竹笋鸡，今天中午吃的是香辣牛肉，都是口味重的。韩东想了想，今晚得清淡点儿，就香菇炖鸡吧。
韩东望着周丹，心生感慨。他不想再瞒着妻子了，打算把关于后悔药和幸运药的故事全都告诉她。
一
韩东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讲完了“前世今生”发生的所有事情。周丹听完后，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奇妙的梦，她啧啧称奇道：“真的有这种事情？这个世界太奇妙了。”
下面这个故事中的年轻人，就机缘巧合地获得了世界上唯一的一瓶“后悔药”。我们来看看，他的人生，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吧。
“是啊，”韩东不无感慨地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
如果吃下一粒后悔药，能让你回到过去改变一件事情，那同时吃下两粒、三粒、四粒，又会发生什幺？
周丹把韩东手里的药瓶拿过来，将最后一颗幸运药倒在手心，端详了一会儿，说道：“这就是幸运药？怎幺跟维生素C片一模一样？”
但老话说得不一定对。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有一瓶神奇的“后悔药”。只不过，它的服用方法和效果，跟你想象中不一样。
说着把自己旅行包里的一瓶维C拿出来，倒了一颗出来，跟幸运药放在一起比较：“你看，这两颗药不是完全一样吗？”
老话说：“世界上什幺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韩东愣愣地看着这两颗药，许久后，他哑然失笑，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挽着周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走到海景房的阳台上，望着宁静而优美的大海，幸福地依偎在一起。
后悔没有抓住机遇；后悔没有珍惜当初；后悔没有重视健康；后悔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后悔浪费了一生……
京州的乡镇集市上，老婆婆还在石拱桥上摆着地摊。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边路过，对那些脏兮兮的小瓶子不屑一顾。老婆婆也不屑向他们推销，悠闲地嗑着瓜子。终于有一个年轻人对地摊上的小瓶子产生了兴趣，他指着一个小瓶问道：“大妈，这个是什幺呀？”老婆婆吐出瓜子壳，盯着他，神秘地说道：
每个人都有后悔的事情。
“这是一瓶‘愿望药’，吃了它能实现你的任何愿望。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