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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切都很顺利,我想欧文·格里菲斯一定过得很愉快。他那黝黑的面庞容光焕发,有趣的思维展现淋漓。

一句也没提林姆斯托克、匿名信或者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

他走了之后,我对乔安娜说:“那家伙太善良了,你不该戏弄他。”

于是欧文·格里菲斯留下来吃午餐,看起来非常尽兴。我们一起谈论书、戏剧和世界局势,以及音乐、绘画及现代建筑。

乔安娜说:“听听你的话!你们男人全都一个鼻孔出气!”

乔安娜微笑着走进来,说一切搞定。

“你为什么对他穷追不舍,乔安娜?因为你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

我觉得格里菲斯似乎有点不安。一个想法闪过我的脑海——或许他有点怕他姐姐。

“也许吧。”我妹妹说。

“我们会打电话向她解释。”乔安娜说完,立刻走进大厅打电话。

4

格里菲斯微红着脸表示他很想,但他姐姐在家等他回去。

那天下午,我们到艾米丽·巴顿位于村中的房子里喝下午茶。

接着,乔安娜说:“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好吗,格里菲斯医生?”

我们是散步过去的,因为我觉得今天身体不错,能征服那些小山丘。

但当我看到格里菲斯的侧面,他那显示出坚强意志的长下巴,以及冷酷的嘴唇线条,又让我不敢肯定乔安娜到底能不能达到目的。而且无论如何,男人没理由被女人当傻瓜耍。要是真让女人耍了,就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们大概出门太早,所以到得早了些。一个面貌凶狠、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女人为我们开了门,告诉我们巴顿小姐还没回来。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很不安。乔安娜这样做太不对了。欧文·格里菲斯是个非常善良的小伙子,不该被人这样戏弄。女人真是魔鬼。

“不过我知道你们今天下午会来,要是你们愿意,请进来等她。”

乔安娜却好像听懂了,并且很感兴趣。

显然,这位就是忠心的弗洛伦斯。

不管你怎么看乔安娜,她至少天生是个可爱的听众。而且她听过那么多落魄天才哀叹自己如何不受赏识,听听欧文·格里菲斯的话根本算不了多大的事。我们喝第三杯酒时,欧文正和她谈起一些不明显的身体反应或损伤,用的都是专业术语,非专业医师根本听不懂。

我们跟着她走上阶梯。她用力打开一扇门,带我们走进一间起居室——很舒适,就是装饰得过分了些。我猜测,这屋子里的某些东西是从小弗兹搬过来的。

这次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她蜷缩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像只猫一样懒懒地询问欧文的工作,问他是否喜欢当一名非专业的医生,是否特别擅长某一科?又说她认为医生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职业之一。

弗洛伦斯显然很以这个房间为荣。

我端着雪利酒进屋时,乔安娜已经以她的方式开始了进攻。

“很不错,对不对?”她问。

老亚当斯忙着把东西搬上车时,我拉欧文进屋喝一杯。他不肯留下来吃午餐。

“非常棒。”乔安娜温和地说。

午餐前不久,欧文·格里菲斯驾车来访。园丁在这之前已经把必要的东西替他准备好了。

“我尽可能让她住得舒服。倒不是我愿意为她这么做,而是必须这样。她更适合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而不是到处走。”

我听到乔安娜回来的声音,赶紧动了动,免得她又发些什么关于日晷的谬论。

弗洛伦斯显然是个严厉的女管家,她用责备的眼光轮流看着我们。我想今天大概不是我们的幸运日。乔安娜已经被艾米·格里菲斯和帕特里奇谴责,现在我们又双双受到女管家弗洛伦斯的斥责。

毕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里的生活不太有趣。在家至少还有两个孩子和埃尔西·霍兰跟她做伴。

“我在那儿当了十五年客厅女仆。”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必须承认,梅根的突然离开让我很不高兴,或许她忽然厌烦起我们了吧。

乔安娜觉得受了委屈,有意刺激她道:“哦,是巴顿小姐自己愿意出租房子的,她委托给了房屋中介。”

3

“那是被逼的。”弗洛伦斯说,“她生活得很节俭,很谨慎。可就算这样,政府还是不放过她!还要从她身上搜刮榨取。”

乔安娜绕到屋子另一边,大声而清楚地说:“我说,还要带颈圈和铁链吧?把自己当狗主人了,这就是你的问题!”

我悲哀地摇摇头。

“什么?”

“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家里钱多得不得了。”弗洛伦斯说,“可是后来她们一个接一个都死了,真可怜!艾米丽小姐一一送走她们,把自己累得半死,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永远那么有耐心。最后她却要为钱的事操心!她说股份分红也不像以前那样按时送来了,我不懂这是为什么。那些人真应该感到惭愧才对!欺负这样一位淑女,以为她没有数字观念,会中他们的诡计。”

“我猜还要带着颈圈和铁链吧?”乔安娜说。

“其实每个人都受过这种打击。”我说,可弗洛伦斯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可没心情开玩笑。先是艾米·格里菲斯”——“老天,”乔安娜学着艾米的语气说,“我一定要聊聊那些蔬菜!”——“然后是梅根急急忙忙地走了。我本来想带她去莱格·托尔散步的。”

“对能照顾自己的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但她不是。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打扰她。我愿意为艾米丽小姐做任何事。”

“站在那儿,像一尊花园里的雕塑。唯一不同的是,你不能显示时间。你看起来像雷神一样!”

不服输的弗洛伦斯又凝视了我们好一会儿,希望我们把她的话记住了,这才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为什么?”

“觉不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杰里?”乔安娜问,“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她问我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日晷。

“我们好像去哪儿都不大顺利。”我说,“梅根厌烦我们了,帕特里奇不喜欢你,现在我们两个人都被忠诚的弗洛伦斯厌恶。”

乔安娜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草地中。

乔安娜喃喃道:“我想知道梅根到底为什么要走。”

唯一感到高兴的人大概就是帕特里奇了,她几乎隐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她始终不大喜欢梅根。

“她待得腻烦了。”

乔安娜和我都极力挽留,但她的去意非常坚决。最后,乔安娜去开车,梅根上楼去整理东西。不一会儿,她又拎着那箱行李下楼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我在想,杰里,你觉得会不会是艾米·格里菲斯对她说了什么?”

她红着脸,态度紧张却坚决地说:“你们对我实在太好了,我想我一定非常讨人厌。我确实过得很舒服,但现在我该走了,因为无论如何,嗯,那里是我家,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所以,我想,我今天上午该回去了。”

“你是说今天早上她们在外面台阶上聊天的时候?”

“什么?”我很吃惊。

“嗯,时间虽然不长,可是——”

不过她又走了过来,看着我们忽然开口道:“我想,我今天该回去了。”

我接下去说:“可那个女人的嘴巴又快又狠,也许——”

梅根已经在园子里闲逛了一会儿,此时正漫无目的地呆站在一块草皮中,像一只正在寻找食物的小鸟。

这时艾米丽小姐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脸颊微红,有点儿喘不过来气,看起来很兴奋,湛蓝的双眼闪着光。

“梅根已经去了。”我说。

她似乎有些心烦意乱,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呃!”乔安娜叹了一声,接着悲哀地说,“我今天真是失败透了。因为迷失在蔬菜王国而被艾米鄙视;又因为充满人性而被帕特里奇指责。我看我还是到花园里去吃小虫算了。”

“哦,亲爱的,真抱歉我迟到了。我到镇上去买了点儿东西,‘蓝玫瑰’家的蛋糕好像不大新鲜,于是我又去李根夫人的面包店去买。我一向喜欢最后去买蛋糕,这样才能买到刚出炉的新鲜货,免得买到前一天的。可是让你们久等,真是抱歉——我真是罪不可赦——”

“也许她认为你不是个称职的女主人,因此看不起你。你从来不会用手摸摸墙上的架子,看看有没有灰尘;从来不问剩下来的巧克力蛋奶酥哪儿去了,也从来没要求她好好做一份面包布丁。”

乔安娜打断她的话说:“是我们的错,巴顿小姐,我们来得太早了。我们一路走来的,没想到杰里走得那么快,所以到早了。”

“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大家都喜欢我啊。”

“别这么说,做事永远不嫌早,好事永远不嫌多,你知道。”

“她们显然愿意,”我说,“至少帕特里奇那样的人是。”

老小姐亲切地拍了拍乔安娜的背。

“竟然不许朋友来看她们,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霸道的事。”乔安娜说,“一切都很好,杰里,但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受到黑奴般的待遇啊。”

乔安娜高兴起来,因为看起来她至少讨得了一个人的欢心。艾米丽·巴顿将微笑的脸转向我,不过略带些胆怯,就像面对一头保证暂时不会伤害人的吃人老虎似的。

“没用的,我的傻姑娘。”帕特里奇离开后,乔安娜也来到屋外。“别人不会感激你的同情心和宽宏大量的。大户人家就要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帕特里奇很坚持这一点。”

“承蒙你来参加这种女性间的下午茶,伯顿先生。”

乔安娜一向对家里的仆人很好,大多数用人都很喜欢她。但面对帕特里奇,她一筹莫展。

我想,艾米丽·巴顿脑子里的男人一定就是不停地喝酒、抽烟,时不时出去勾引一些农村少女,或者去挑逗有夫之妇。

乔安娜后来告诉我,帕特里奇一听这话,挺直了身子,看起来有些可怕。她说:“小姐,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老巴顿太太从来不许客人到厨房来找我们,除非赶上休假日,才能在厨房里招待朋友,平日里绝对不行。后来的艾米丽小姐也保持着这种老规矩。”

后来我跟乔安娜谈到这一点时,她说或许艾米丽·巴顿一直希望自己能碰到这种男人,可惜始终没遇到。

乔安娜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能请朋友来一起喝下午茶呢?”

同时,艾米丽小姐又在房里四处摸索,安排乔安娜和我坐在小桌前,谨慎地摆上烟灰缸。不一会儿,门开了,弗洛伦斯捧着茶盘进来,上面放着精致的茶具,想必也是艾米丽小姐带过来的。茶是香醇的中国茶,另外还有三明治、小面包、牛油,以及许多小蛋糕。

“所以,我想冒昧地问您,小姐,今天下午可不可以请安格妮斯到厨房来喝下午茶?今天她休假,而她有心事,想来向我咨询。不然我是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

弗洛伦斯面带微笑地站在一边,用母亲般的喜悦心情看着艾米丽小姐,就像看着心爱的孩子办洋娃娃茶会一样。

“哦?”乔安娜听出她还有下文,于是等她说下去。

由于女主人过于殷勤,我和乔安娜都被逼着吃了很多。这位老小姐显然很喜欢她的下午茶。我发现对她来说,乔安娜和我就像是一场大冒险——从伦敦那神秘、世故的世界里蹦出来的两个人。

“小姐,打电话给我的安格妮斯,”帕特里奇又说,“本来也在这里做事,在我手下帮忙。那时她只有十六岁,从孤儿院来的。你知道,她无亲无故,没人教她如何为人处世,或给她提建议,因此出了事她总会来找我。你知道,我可以教她各种规矩。”

当然,没过多久,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了当地。巴顿小姐用亲切的口吻谈起格里菲斯医生,说他态度和蔼,医术高明;说辛明顿先生是位非常精明的律师,曾帮巴顿小姐收回一些所得税,要不是他帮忙,巴顿小姐永远不知道那些钱可以要回来;说辛明顿先生对孩子和妻子都非常好,可惜她自我了断了。“可怜的辛明顿太太,留下几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真是太可悲了。或许,她向来不是个坚强的女人,最近身体又差。大脑受了太大的刺激,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事,这种时候,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就是这样,不然她不会忘记辛明顿先生和孩子们都还需要她。”

我开心地想:“你也是呢,乔安娜。”

“那封匿名信一定使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乔安娜说。

虽然我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帕特里奇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她冷冷地答道:“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艾米丽小姐绝对不允许。我已经为此事道过歉了,不过那个打电话来的女孩,安格妮斯·华戴尔,她心里正烦,而且太年轻,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

巴顿小姐的脸红了,带着一丝谴责的口气说:“这不是件适合讨论的事,你说呢,亲爱的?我知道曾经有些——呃——信,可是我们别谈那个。太恶心了,我想我们最好别管那些。”

“干吗道歉?没关系的,帕特里奇,”乔安娜安慰道,“要是你的朋友有事找你,为什么不能打电话给你呢?”

嗯,巴顿小姐或许可以不管,但有些人就没那么容易忘记了。总之,我顺从地改变了话题,我们又谈起艾米·格里菲斯。

帕特里奇继续道:“小姐,我必须道歉,竟然有人打电话找我。打电话来的年轻人应该懂点事才对。我自己从来不用电话,也不准朋友打电话找我,可今天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又是伯顿先生接的电话,还来叫我。真的很抱歉。”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艾米丽·巴顿说,“她的精力和组织能力真是了不起。她对女孩子们也很好,而且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实际,跟得上时代。这地方真多亏有了她。她对弟弟又那么全心全意,姐弟亲密无间,叫人看了真高兴。”

“老天,”我心想,“帕特里奇可别说什么,不然艾米丽·巴顿一定会很生我们的气。”

“难道他从来不会觉得她气势太盛了吗?”乔安娜问。

我正站着装烟丝时,听到帕特里奇走进餐厅,接着传来她严肃的声音。“我可以跟你谈一会儿吗,小姐?”

艾米丽·巴顿非常惊讶地看着她,用不失尊严的责备语气说:“她为他牺牲太大了。”

我说我相信艾米·格里菲斯从未感到忧伤,然后就跟着梅根穿过落地窗,走向走廊。

我在乔安娜眼里看到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于是赶紧把话题转到派伊先生身上。

乔安娜一边剥橘子,一边沉思道:“我很想知道像艾米·格里菲斯那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她健康又有活力,完全在享受生活。你认为她也有疲惫、失望或忧伤的时候吗?”

艾米丽·巴顿对派伊先生的态度有点奇怪。

“我倒想养只猴子当宠物。”梅根说。

她只是一再地重复——语气怀疑——说他非常亲切。对,非常亲切,也非常富有,同时非常慷慨。偶尔会有些奇怪的客人来找他,不过也不奇怪,他经常外出旅行。

“我宁可要孔雀。”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一致同意,旅行不但可以增长见识,偶尔还会有一些神奇的际遇。

“一点儿没错。”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搭飞机旅行。”艾米丽·巴顿渴望地说,“我经常在报纸上读到飞机旅行,真是太吸引人了。”

“就像象牙、猿猴和孔雀一样?”乔安娜问。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乔安娜问。

“那是罐头,可爱的傻瓜,”我说,“冷藏起来,用船从很偏僻的地方运来的。”

要把梦想变成事实,对艾米丽小姐来说似乎很不可思议。“哦,不行,不行,那太不可能了。”

“哦,可是伦敦一年四季都有啊。”乔安娜辩驳道。

“为什么呢?又要不了多少钱。”

“秋天才有。”梅根说。

“哦,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去。自己一个人旅行,看起来一定很怪,你不觉得吗?”

“呼!”她说,“累死了!我想我一定表现得很笨,连什么季节种什么蔬菜都不知道。难道这时候没有红花菜豆吗?”

“不会呀。”乔安娜说。

我打开早报,读了不一会儿,乔安娜就走了进来,看起来似乎有些崩溃。

艾米丽小姐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我小心地走进餐厅,看到梅根正低头大吃培根和腰子。梅根不像艾米·格里菲斯,脸上没有装出“愉快的早上”的表情。事实上,我向她道早安时她只是粗鲁地回了一句,又继续默默吃她的早餐。

“而且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行李——在外国港口上岸——还有各种不同的货币——”

帕特里奇显然已失去平常的镇定。她把拖把放在一边,快步走下楼梯,印花连衣裙随身子扭成一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小姐畏惧的眼光中似乎升起了无数疑问。为了让她冷静下来,乔安娜立刻换了话题,谈起即将到来的游园会及售卖事宜。于是我们又自然而然地谈到邓恩·卡尔斯罗普牧师太太。

帕特里奇说:“安格妮斯·华戴尔——她会有什么事?”

巴顿小姐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痉挛,她说:“你知道,亲爱的,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候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刚才我已在脑海里思考了一下这个名字的拼法,这时我说了出来。

我问她指的是什么事。

我提高声音说:“安格妮斯·华戴尔。”

“哦,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事。还有她看人的表情,就像你不在她面前,她正看着别人似的——我形容得不够好,可是那副样子实在很难表达。另外,她也不会——嗯,完全不会——干涉别人的事。本来牧师太太可以参与很多事,比如给别人适当的劝告——你知道,拉人一把,让人修正生活的轨道。因为人们会听她的话,我相信,别人都很敬畏她。可是她偏偏自命清高,离众人远远的。最怪的是,她总是替可耻的人感到难过。”

“什么?”

“真有意思。”我说着,迅速与乔安娜交换了一下眼神。

“安格妮斯·华戴尔打电话找你。”

“但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她是贝尔帕司家的小姐,非常好的出身。不过这种老式家庭多半都有点奇怪,至少我这么觉得。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丈夫,一个很聪明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窝在这种小地方真是埋没了他。他是个好人,非常诚恳,就是爱引用拉丁文,让人听不懂。”

“有事吗,先生?”

“你听听,你听听。”我饱含热情地说。

帕特里奇出现在楼梯口,手上抓着一只长拖把,一成不变的尊敬表情后面,难掩“又怎么了”的不耐。

“杰里念的是一所昂贵的公立学校,所以他一样听不懂拉丁文。”乔安娜说。

“帕特里奇,帕特里奇。”

这使得巴顿小姐开启了新话题。

我忍住想说“你是唐老鸭吗”的冲动,放下听筒,冲正在楼上忙着的帕特里奇喊叫。头顶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儿的女老师都是些让人讨厌的小姑娘,”她说,“很‘激进’。”说到“激进”这个词时,她刻意放低了声音。

“是的。”

后来,我们步行回去时,乔安娜对我说:“她蛮可爱的。”

“安格妮斯·华戴尔?”

5

“哦,告诉她是安格妮斯,可以吗?安格妮斯·华戴尔。”

那天晚餐时,乔安娜对帕特里奇说,希望她的下午茶喝得宾主尽欢。

“当然可以,”我说,“我该告诉她是谁打来的呢?”

帕特里奇红着脸,站得更直了。

“哦!”这次显然是准备说话的口气。对方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跟帕特里奇小姐说一句话吗?”

“谢谢你,小姐,可是安格妮斯并没有来。”

“是小弗兹。”

“哦,真遗憾。”

“哦,”那声音又说,然后含含糊糊地问,“是不是——我是说——是不是小弗兹啊?”

“我觉得没什么。”帕特里奇说。

“哪位?”我又用鼓励的口气问。

她似乎满腔委屈,忍不住对我们诉苦。

电话那头先传来一声困惑的深呼吸声,接着是一个女性的声音,语气中透着怀疑,感叹了一声:“哦!”

“又不是我要她来的!是她自己打电话过来说有心事,问我能不能来,今天她休假。您允许之后,我才答应的。没想到接下来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半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不过我想明天早上大概会收到她的明信片。现在这些女孩子啊,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一点儿也不懂规矩。”

“哪位?”我冲着听筒问。

乔安娜试着安慰帕特里奇受伤的心。

“你精力真充沛,我听着都觉得累。”我说。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我回到客厅去接,剩下乔安娜含含糊糊地与她谈论大黄和法国豆,暴露出自己对菜园的无知。

“也许她身子不舒服。你没打电话问问看?”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艾米说,“这个时间比较容易找到你想找的人。接下来我要去找派伊先生,中午去布兰登家。差不多就是这条路线。”

帕特里奇又挺直了身子。

“看来你一早就出门了啊。”我说。

“没有,我才没有呢,小姐!真的没有。安格妮斯喜欢乱来,那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过下次碰面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教教她。”

“我只是想问问巴顿小姐,有没有多余的蔬菜放到我们在主路上设立的红十字会施舍摊上。如果有的话,我就让欧文开车来取走。”

帕特里奇挺直身子气呼呼地走了,乔安娜和我忍不住会心而笑。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强迫主人在门口聊天要比进屋谈话好一些。

“原本以为是像‘南希阿姨意见栏’节目里的事例呢,”我说,“比如‘我男朋友最近对我特别冷淡,我该怎么办?’可惜南希阿姨失望了。帕特里奇还等着人家下午来向她请教意见,结果人家已经和好如初了。我想安格妮斯和她男朋友一定和那些好几天没说话的情侣一样,正躲在黑暗的树篱边彼此相拥,你走近会被吓一跳,进而觉得尴尬,而他们若无其事。”

“我说过我不进去。”艾米·格里菲斯说。

乔安娜笑着说想必如此。

梅根迅速溜回屋子,进了餐厅。我估计刚才艾米·格里菲斯打断了她的早餐。

接着我们又谈到匿名信,猜想纳什和忧郁的格里夫斯不知道进展如何了。

那当然是她自己的事。医生都要很早就吃早餐,他尽职的姐姐则要为他准备茶或咖啡。然而,这不是打扰睡意正浓的邻居的理由,而且早上九点半并不是拜访别人的合适时间。

“从辛明顿太太自杀到今天,”乔安娜说,“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我想他们应该有点儿收获了。指纹或者字迹什么的。”

“嗨,懒虫们,我已经起床好几个小时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她一句。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奇怪的不安,大概跟乔安娜所说的“整整一个星期”这句话有关。

一看到我们,她立刻表现出一贯的热情。

我应该更早一些将这两点联想到一起。或许在下意识中,我心里起了怀疑。

让我不太高兴的是,艾米·格里菲斯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和梅根聊天。

无论如何,这种感觉在渐渐蔓延,不安在膨胀,最终深入脑海。

第二天早晨,乔安娜和我下来吃早餐的时间都晚了。我是说,按照林姆斯托克的标准来说晚了。当时是九点半,如果在伦敦,这个时间乔安娜可能刚睁开一只眼,我恐怕还在梦里呢。然而当帕特里奇问“早餐是八点半开始还是九点”时,乔安娜和我都没好意思建议推迟一小时。

乔安娜忽然发觉,我并未注意听她生动地叙述一次乡下奇遇。

2

“怎么了,杰里?”

既然“恐惧”是第一反应,那么其他事情也会跟着发生。然而我当时也忽略了这一可能,尽管这些事是很明显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脑子正忙着把一件件事串在一起。

随着辛明顿太太的死亡,那些匿名信已经成了另一种东西。我不知道法律上如何定义——我想辛明顿应该知道——但显然,造成一个人死亡,写信人的处境就很危险了。如果写信人被找出来,人们绝对不可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笑了之。警方非常积极,一位苏格兰场的专家也介入了。现在,匿名信的作者保持匿名变得更加重要。

辛明顿太太的自杀……当天下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一个人是因为那天仆人休假……到今天整整一个星期……

但我们恰恰忽略了最明显、最无法回避的一个反应——或者说是我没有想到——那就是“恐惧”。

“杰里,怎么——”

现在回想起来,有件事真是奇怪:我们猜测谁是那支“毒笔”的主人时,竟然忽略了最明显的一个人。格里菲斯曾经说她可能会兴高采烈;我觉得她可能会感到后悔;而卡尔斯罗普太太则认为她正经受着痛苦。

我打断她的话。“乔安娜,仆人们每星期有一天休假可以外出,对不对?”

“我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巫婆是怎么想或怎么感受的!我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只为她的受害者难过。”

“还有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天。”乔安娜说,“到底——”

乔安娜慢慢地说:“你真的认为写匿名信的人很不快乐吗?”

“别管星期天。她们每周都是同一天放假,对吗?”

“是的,而她总是能蒙对。”

“对,通常是这样的。”

“因为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乔安娜好奇地盯着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有点怕她。”

我穿过房间,去按铃叫人。帕特里奇闻声而来。

乔安娜说:“你知道,我真的觉得她有点疯狂,不过我喜欢她。村里的人都怕她。”

“你说,”我问她,“那个叫安格妮斯·华戴尔的女孩儿,也是个女仆?”

这次,她真的离开了。

“是的,先生,服侍辛明顿太太。哦,现在应该说服侍辛明顿先生了。”

“可以这么解释,” 卡尔斯罗普太太说,“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答案,因为显然有很多男人都没有娶到合适的女人。”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钟,已经十点半了。

“可以这么说吗——”我挖苦般地答道,“是因为我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女人。”

“你觉得她现在在家吗?”

这个问题如果是其他人问,就显得有点鲁莽,但是从卡尔斯罗普太太嘴里问出来,只让你觉得她不过是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并非常想知道答案。

帕特里奇一脸别扭,说:“是的,先生,女佣必须在十点以前回家,这是老规矩。”

她迅速地往门外走,突然回过头问:“告诉我,伯顿先生,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我说:“我要打一通电话。”

“我可以猜测一下,”她说,“但可能会猜错,是不是?”

我走出房间,乔安娜和帕特里奇跟在后面。帕特里奇显然很生气,乔安娜则很困惑。我拨电话时,她问:“你想干什么,杰里?”

她用那双困惑的眼睛看着我。

“看看那个女孩是否平安到家了。”

我并不同意她的看法。无论是谁写了匿名信,我都对她毫无同情心。不过我还是好奇地问:“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卡尔斯罗普太太?”

帕特里奇吸了一下鼻子,仅仅吸了一下鼻子。不过我完全不在乎帕特里奇的不屑举动。

她起身准备离开。

埃尔西·霍兰德接起电话。

“你没发现,也没感觉到吗?运用一下你的想象力。她得多么绝望、多么不快乐,才会独自坐下来写这样的信啊。她一定非常孤独,非常与世隔绝。她的心被毒药一遍遍地侵蚀,最终邪恶地找到了这种发泄方式。因此我才会这么内疚。这个镇上竟然有人如此不快乐,我却完全不知道。我应该知道的。我们不能干涉别人的生活——我从不这么做。可那种内心绝望的痛苦,就像一条中毒的手臂,乌黑肿胀。如果能把整条胳膊砍掉,毒液就会被彻底驱除,不造成任何伤害。哦,可怜的灵魂,可怜的灵魂。”

“很抱歉打扰你,”我说,“我是杰里·巴顿。请问……府上的女佣安格妮斯回家了没有?”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倾身向前,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说完之后,我才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要是那个女孩刚到家,我可怎么解释打这通电话的原因啊?要是我早一点想到,就该让乔安娜打。我已经可以预料到,一轮新的风言风语会在林姆斯托克掀起,议论中心便是我和那个见都没见过的安格妮斯·华戴尔。

“我可不会把同情心浪费在她身上。”我冷冷地说。

不出我所料,埃尔西·霍兰德非常诧异地说:“安格妮斯?哦,她现在一定回来了。”

“当然是那个写匿名信的女人。”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是还是继续说:“可不可以麻烦你去看看她回来了没有,霍兰德小姐?”

她看着我。

和仆人说话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她们习惯了去做别人要她们做的事。埃尔西·霍兰德放下听筒,顺从地走开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刚才说的‘可怜的人’指的是谁?”我问。

两分钟后,我又听到她的声音。

“哦,我想是这样的,亲爱的。如果一个人认定自杀是逃避麻烦的方法,那麻烦本身不管是什么都没有那么重要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遇到令她不快的打击,她都会选择这种方式。这件事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就是这样的女人,之前我们谁也没想到。我一直觉得她是个自私的女人,还有点儿愚蠢,对生活中的一些事很固执,可没想到她这么经受不住打击——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对别人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你还在吗,伯顿先生?”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转向她。

“在。”

“是吗?”乔安娜冷冷地问。

“老实说,安格妮斯还没回来。”

“她的事当然令人难过,但这迟早会发生,不是吗?”

我知道我的预感成真了。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摇摇头。

我听到那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接着辛明顿接起电话:“喂,巴顿,有什么事吗?”

“难道你不是在说她吗?”

“府上的女仆安格妮斯还没回去?”

“哦,你是说辛明顿太太吗?”

“是的,霍兰德小姐刚才去看过了。怎么回事儿?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是的,”我说,“被迫自杀,想起来真是可怕。”

“不是意外。”我说。

“这件事太让我震惊了,伯顿先生,”她说,“可怜!可怜的人!”

“你是说,你有理由相信那女孩碰到什么事了?”

回到家,我发现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正坐着和乔安娜聊天。她气色很差,一脸病容。

我严肃地说:“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感到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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