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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

几周后,他父亲来了,在会客室里跟他坐在一块,警卫密切注视他们。他把包裹藏进内衣,然后让父亲去厕所,把两个气球放在他爸爸嘴里,回来以后吐在莫斯的咖啡杯里。他爸爸说办不到。海洛因不是放在六个气球里的,“而是在一个大气球里。”他说。

根据警方和法庭记录,麦克现在开始对最脆弱的一帮犯人下手了——瘾君子、欠了烙印钱的人、害怕他们的人,强迫他们“做牛做马”。瓦尔特·莫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吸毒,而且害怕烙印。他父亲得了肺气肿晚期,准备来利乌沃斯给儿子庆生。莫斯后来供认,麦克叫他联系外面的毒品贩子,让这个人给莫斯的父亲送六个装满海洛因的气球。然后,莫斯给父亲打了监狱里的付费录音电话,说服老人把东西送进来。

“有多大?”莫斯问。

迈克尔希尼经常戴着墨镜,在院子里大摇大摆,指甲因为嚼烟叶被染成了黄色。后来,他决定专攻毒品走私。过去,只要有人能干这门买卖,烙印就会把他吸纳进来。有一次,烙印提出要保护查尔斯·曼森[2],甚至策划协助他越狱,可惜最后失败了。这是几名参与其中的犯人跟我讲的。作为回报,曼森在外面的女性邪教信徒会帮他们往监狱里偷运毒品。

“乒乓球。”

监狱里不准用钱,囚犯欠了兄弟会的债,要是数额不大,一般就用从外面偷带进来的东西,或者小卖铺里的商品——香烟、糖果、邮票、书籍——来偿还。在利乌沃斯的赌桌上,毒枭们押的赌注动辄上千美金,赌徒们可以按月记账。负责人会记录输赢金额。犯人说,麦克的手下月底会来收欠账。赌徒一般会通过亲友给外面的指定兄弟会成员发不记名汇票。如果钱没有按时到位,他一般会被“管教”,也就是用金属棒暴揍。这是监狱内部记录里写明的。迈克尔希尼后来承认,他在给导师米尔斯和兄弟会的其他大佬输血。他们之间有一个“契约”,允许他接管“赌博生意”。

最后,莫斯的父亲成功地把气球弄进了儿子的咖啡杯里。莫斯试着往下吞,但卡在了嗓子眼。

很快,麦克就把赌博生意开到了监狱的每个区,每一层。犯人们说,监狱酒也是一样,警卫们经常装看不见,可能是怕惹来群情激愤。有些警卫似乎逐渐觉得,雅利安兄弟会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利用它的头头代管犯人。有一次,一名利乌沃斯监狱的警卫要释放院子里的一名犯人,竟然先去请示迈克尔希尼。一名资深兄弟会成员将最高安保等级监狱里的非法行动与禁酒令时期的贩卖私酒和拉斯维加斯的一掷千金相提并论。

他父亲慌了。“儿子,吐出来给我吧,”他乞求道,“我物归原主就是了。”

“我说没意见,”塞基恩做证时说,“那是我最后一天开纸牌摊。”

“不行,爸爸,我不能啊。”他说。他解释说,海洛因不是给他自己的,“有别人要”。

塞基恩回忆道,他当时对自己说:“我要是想让你死,你早就死了。”接着,麦克又说了句:“有人告诉我,你不想让我……管纸牌的生意。我来这是为了钱。纸牌的生意以后归我管了。”他问塞基恩有没有意见。

他爸爸有点迷糊了:别人是什么人?

塞基恩犹豫了一下。“怎么回事?”他问道。

莫斯看到一个警卫注意到了这里,赶忙说该道别了。

迈克尔希尼决心主宰利乌沃斯的地下经济,主要依靠对象是一批白人预备会员。他们要么渴望正式加入兄弟会,要么需要庇护。他的手下在监狱各区往来,从“监狱酒”(一种用各种餐厅蔬果酿造的酒,包括苹果、草莓,甚至番茄酱)中抽税。当时有个叫基斯·塞基恩的人,他在监狱的B区开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纸牌摊。他后来在法庭做证说,一天晚上,他正在往自己的牢房走,结果看见麦克正在等他,叫他坐下。

“这么就见完了?”他父亲问。

虽然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招牌还没有被完全扔掉,但根据一份联邦调查局解密报告,它的目标日益转向“以死亡和恐惧为武器,发起一场针对监狱工作人员和其他犯人的联合运动……以便控制整个监狱系统”。联邦调查局警告说,烙印想要全盘控制铁窗内的一切非法活动,从贩毒到卖“小孩”(强迫囚犯卖淫),从敲诈勒索到买凶杀人。简言之,它想要成为一个犯罪帝国。兄弟会委员会成员克利福德·史密斯曾对当局说,帮派的主要活动已经不是“消灭黑人、犹太人和各种少数群体了,白人至上什么的,都拜拜吧。首先,这是一个犯罪组织”。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莫斯说。于是,他父亲把警卫引开,而莫斯则扒开衬衫,把毒品塞进了肛门里。他说,从警卫身边走过去以后,他把“货”给了麦克的一个手下。

雅利安兄弟会在利乌沃斯盘踞已久。这座监狱俗称“温室”,因为牢房闷热得跟地下墓穴一样。但是,迈克尔希尼决心扩大帮派的势力范围。

第二天早晨,莫斯躲在院子里的看台后面吸毒。突然,他感觉有个硬东西顶在了后脑勺,吓得他趴在了地上。“我想要起身,”莫斯后来做证说,“但我一直在挨踢。”

迈克尔希尼被判了贩卖冰毒的罪,还曾策划谋杀证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根据当局记录,一名陪审员甚至爱上了他。然而,在狱方后来抄没的私人信件中,麦克大谈自己内心的“野兽”,还骄傲地自称“愤怒的混蛋”。利乌沃斯监狱的一名联邦调查局探员称,他很可能患有“精神疾病”。他的一位密友则说:“他想让别人都知道他是神。”

麦克的人让莫斯不准起来。

此人名为迈克尔·迈克尔希尼,但大家都叫他麦克。他是一位知名的雅利安兄弟会成员,刚从马里昂监狱转过来,之前跟巴里·米尔斯——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男爵”——是狱友。米尔斯后来在法庭上为迈克尔希尼做时说:“他就像我儿子一样。”

“我做错什么了?”莫斯问道,“我做错什么了?”

1994年秋天,一辆满载囚犯的大巴抵达堪萨斯州的利乌沃斯监狱。这是一座最高安保等级的联邦监狱,建成将近一百年了。车上走下来一位长着黑色胡须、身材高大魁梧的壮汉。他的手臂上满是文身,很快就光着上身来到院子中,胸口是一个大大的三叶草图案。一群白人囚犯马上围了过来。许多人去小卖部花钱跟他合影留念,随身携带,就像护照一样。“如果你……给人看这张照片,那就跟站在最喜欢的摇滚巨星旁边一样。”一名囚犯说道。

后来,一名雅利安兄弟会的预备成员问麦克,他为什么要袭击莫斯,抢走他的那一份毒品。据说,麦克的回答是:“去他的小崽子。”

起身时,他把手靠在玻璃上,于是我看到他左手上有一个绿色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叶草,图案已经模糊了。汤姆森之前告诉过我,只要有这个文身,就能号令一整座监狱。

海洛因涌入了利乌沃斯。狱方称,1995年,犯人中检出了超过一千二百例海洛因阳性。一名犯人估计,百分之四十的犯人都吸毒。“海洛因弄得人死气沉沉的,”利乌沃斯的一名犯人说,“吸了冰毒以后呢,你会乱蹦乱跳,醒着的时间比平常要长,因为晚上睡不着觉……海洛因呢?没错……你都感觉不到疼了。”

警卫来敲了敲门。“我得走了。”他说。

狱方称,由于供给稀缺加上需求量特别大,外面一克海洛因只要六十五美元,到了利乌沃斯就能卖一千美元。一名前委员会成员告诉我,仅仅一家监狱,一年时间,兄弟会的进账就有五十到一百万美元。正如一名联邦调查局探员所说:“算算数就知道了。”

烙印多次想要找到他。他说,自从进了保护性监禁牢房,烙印就派了个“睡客”——秘密的同伙——进来,想要捅死他。“你要明白一件事,”汤姆森说,“雅利安兄弟会的主旨不是白人至上。它要的是自己至上。为了做到这一点,它会不择手段。”

随着帝国版图的扩张,麦克也似乎越来越“失控”了,他的一名前同伙说。帮规禁止兄弟会上层人员使用海洛因。然而,多名预备成员说,麦克会在自己的牢房里用“针管”吸毒。这是一种自制注射器,一般是用从医务室偷来的针和拔出笔芯的圆珠笔制成的。据称,他会跟兄弟会里的心腹坐在一起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裁决——包括杀人,犯人们将当时的氛围称为“海洛因迷乱”。

他说尝试过与其他犯人隔绝。“我不怎么去院子,”他说,“那里不安全。”他说唯一能真正交流的人就是警卫,因为害怕被认出来:“在这里,我的地位比杀死或者凌虐小孩的人还低。因为我叛离了雅利安兄弟会,我在这里是最底层的。”

迈克尔希尼后来相信有人在告密,向外界提供对他不利的证据。据预备成员供认,有一天麦克放话给手下,说他已经发现了内鬼:布巴·莱格。莱格是一个很受信任的预备成员,兄弟会里大部分文身的活都是他做的,几个月前还跟麦克合过影。一名目击者说,有一天在隔间里,扎格突然拿出刀,开始捅布巴。扎格是麦克手下的一名预备成员,据说他很想赶快交上投名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布巴哀求道。鲜血从布巴的胸口流出,他踉跄地走到隔间的铁门前,狠命敲打,想引起警卫的注意。警卫发现情况后,扎格至少又捅了布巴五刀。布巴很快一命呜呼。

在谈话中间,汤姆森引用了多名哲学家的话,其中就有尼采。他后来在一封信中对我说:“帮派经常误读了他真正天才的地方。”他自称一天内参与捅死捅伤十六人,现在却大谈哲学,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我问他接受过什么训练,他就伸出手,像医生一样给我演示刺杀技巧。“你可以从心脏右侧的主动脉插进去,也可以捅脖子,或者瞄准脊柱,这样能让对方瘫痪,”他用手来回比画着说,就像切肉一样,“我已经蹲了三十年监狱,知道十有八九是出不去了。我是个危险的人。我不喜欢暴力,但我擅长暴力。”

目击证人说,他们当时看见,麦克的一个手下拿出另一件武器(磨尖的牙刷),放在布巴旁边,伪装成他先动手的样子。后来,据说迈克尔希尼执行了一条兄弟会的铁律,要求目击者集体做伪证。一名预备成员说,迈克尔希尼当时是这么跟他讲的:“你自己选。要么撒谎,要么去死。”杀人事件发生后,迈克尔希尼把头发剪了。在一份字条里,他教了扎格该怎么做:“你一定要自辩。”他接着说:“咬住,死死咬住。找到律师以后,马上叫他来找我,找我之前什么都不要做……明白了?跟他强调,必须先跟我见面,然后你才会信任他……暗号是‘玛丽,玛丽,正好相反’。”

我问他,起初吸引他入会的东西是什么。他沉吟半晌。“这是个好问题。”他说。于是,他开始一条条列出理由。有庇护。有归属感。但这又不全是。至少对他而言,是权力的冲动。“我很天真,我觉得我们是高贵的战士,”他说,八十年代,他尝试过扭转帮派的性质,“我认为,帮派有组织就可以少流血。我以为可以约束没有道理的杀戮。我太傻了。本性难移。组织结构只会造成更多人的死亡。”

扎格获刑二十七年,后来腿上多了一个三叶草文身。但是,当局从来没能证明,杀人的命令是迈克尔希尼下的(不过后来还是定了走私毒品罪)。调查期间,一个出人意料的事实浮出水面:告密的人并不是布巴。

他的声音轻柔而谦恭。我问他为何退出烙印。他说,帮内讨论过要不要杀史蒂芬·巴恩斯的父亲和其他家人,从那以后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我跟他们争辩了好多天,”他说,“我一直讲,‘我们是战士,不对吗?我们不杀儿童,也不杀母亲和父亲。’但是,我输了。然后,他们把他杀了,用枪决的方式。接着又杀了无辜的希齐,只是因为她知道普莱斯的枪是从哪里来的。我就是那时离开的。我当时就说,‘这件事已经失控了。’”他靠向玻璃,哈气出现在了玻璃上:“我依然愿意为里面的人战斗,昂起头战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生活在这样的氛围里。但是,我不会杀外面的人,你们世界里的人。”

“这工作可没写在岗位描述里。”格里高利·杰斯纳说。这位助理联邦检察官站在洛杉矶联邦法院外的一个装卸站台上,把箱子搬上一个老式木头推车。箱子一共有十三个,里面装着他调查到的雅利安兄弟会卷宗的副本。干着干着,一层汗出现在了他浆得笔挺的白衬衫上。他是一位数学家的儿子,带着点书卷气。“我不是斗士型的,”他说,“我不是马西亚·克拉克[3]。”他从来没读过约翰·格里森姆的小说,庭审的间隙倒是经常拿塞万提斯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书出来看。

“路上如何?”他问道。

他把箱子们推上了楼,偶尔还会撞到墙上或者门上,然后把它们摆在了一张木制的长会议桌上,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些材料只是关于起诉书里的一桩谋杀的。不算什么。”

我们穿过几道铁门,每扇门关上时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最后,我来到了一个灯光明亮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很多木凳木桌。其他访客可以随意去找犯人,而我却被领到房间后面,墙面上有一个伸进去的防弹玻璃窗,大小是三乘以三英尺。我坐了下来,透过被刻意磨花的窗往里看。我看见一个狭小的水泥牢房,有一部电话,一把椅子。房间四面密封,只有窗户对面有一扇铁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身材高大的汤姆森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色的连体号衣,双手铐在背后。警卫解开手铐后,汤姆森向前弯下腰,我总算看到了他的脸。他满脸大胡子,跟隐士一样。头发中分垂肩,是七十年代的流行款——他就是那时首次被判谋杀罪的。他朝玻璃走近时,我在他浓密灰白的发丛中看到了一双天蓝色的眼睛。他坐下来,把手伸向话筒,我也拿起了我这边的话筒。

杰斯纳是1992年开始调查烙印的。当时,在加利福尼亚州伦博科的一家联邦监狱里,一名死刑犯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牢房里,是被勒死的。杰斯纳负责此案。执法人员对这种案子大多不太上心,称之为N.H.I.,即No humans involved的简称,意思是“不涉及人类”,因为被害人跟罪犯一样不值得同情。而杰斯纳则努力在众多伪证中间杀出一条血路。他盯上了几名目击证人。他们说,雅利安兄弟会之前杀过一个帮内成员,一条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同性恋犯人。兄弟会走私“小孩”由来已久,而且有些成员确实会用性服务来交换庇护。但是,同性恋在帮内被视为软弱的标志,违反了兄弟会的法则。“他犯了在楼梯上亲吻的错误。”杰斯纳说。

我向监狱官员说明了来意,给他递了一封信。他同意见面后,我便去了关押他的最高安保等级监狱。他在监狱里的代号是“房客”。进入监狱前,我把车交上去搜查,然后领到了一件格子衫,换下原来的蓝色牛津衬衫,它的颜色正好与某些犯人的制服相同,因此不被允许在监狱里面穿。我旁边还有几对母子在填申请表。他们都穿着白色连衣裙或平整的长裤,就像去教堂一样。

杰斯纳能够证明,一名兄弟会新成员走进了同伙的牢房,用床单缠住对方的脖子,把他活活勒死。同时,还有一个人负责按住脚。然而,杰斯纳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对整个帮派起不到打击作用。就像之前那几次孤立的审判一样,可能反而起到了巩固它的作用。据说,这名新成员后来在牢房里挂了一张被他杀死的人的照片,就像奖状一样。周年纪念日还开了监狱酒庆祝。

寻觅几周之后,我给一所监狱打了电话。我之前听说汤姆森被关在那里。狱方坚称查无此人。又过了几个月,我接到了一名执法人员的电话,她知道我想找汤姆森。“他们以为你想杀掉他,”她说,“正准备将他转移呢。”

随着对这种暴力亚文化的深入了解,杰斯纳发现,雅利安兄弟会犯下的罪行根本无法确切统计。一方面,立案侦查的案件太少了。另一方面,许多其他帮派的同伙也被卷了进来,比如脏白男孩帮和墨西哥黑手党。通过对监狱内整体暴力情况的考察,我们能够一窥当时的情形。一名监狱社会学家将这种情形称为美国监狱内的“犯罪强奸团体高潮”。根据美国司法部的最新统计数据,2000年有五十一名犯人在监狱内被杀。此外,上报的犯人互殴事件达三万四千余起,犯人袭击警卫事件也有近一万八千起。强奸普遍存在。一份涵盖四州监狱的研究估计,至少有五分之一的犯人遭受过性侵。

我曾试图找过迈克尔·汤姆森。我了解到,巴恩斯杀人后不久,他就神秘地退出了雅利安兄弟会,并做证指控普莱斯。后者于1986年被判谋杀两人。于是,汤姆森成了烙印历史上级别最高的叛徒。(“他块头大,力气大,做事狠毒,也杀过人。然后,他突然间消失了,反水了。”一名雅利安兄弟会的预备成员难以置信地说。)据信,汤姆森收到的死亡威胁比监狱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他的家人被转移,他也被管教系统置于类似于证人保护项目的庇护之下。他以匿名的形式在各大监狱辗转,而且经常被关在保护性监禁的专用牢房里,与大部分囚犯隔绝开来。

杰斯纳后来开始深挖与雅利安兄弟会相关的数百件暴力犯罪案件。他有一个搭档,叫麦克·哈鲁阿拉尼。哈鲁阿拉尼是酒精烟草武器管理局的探员,父母分别是日本人和夏威夷人。杰斯纳有多温和,他就有多胆大。杰斯纳想找办法打进烙印,但他越是调查,就越是感觉这个帮派不能用常规方法去侦破。杰斯纳告诉我,他一直在问自己:“这些人以杀人为荣,你要怎么才能阻止他们呢?这些人已经接受了法律制裁,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你还能怎么阻止他们呢?”

后来,普莱斯返回伊丽莎白·希齐家中,将其殴打致死,造成头部撞击共五处,显然意图杀人灭口。他之后买票观看了电影《甘地》。狱中的帮派成员很快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事情已解决。”

进入九十年代,为了起到一点威慑作用,也为了保护其他犯人,雅利安兄弟会的几乎所有高层领导人——包括“男爵”——都被送进了超高度安保等级监狱,这些监狱在当时还是新生事物。犯人都被关在单人牢房,几乎整天都被锁在里面。用一名帮派成员的话说,见不到“新鲜的土地、植物和阳光”。锻炼是在一个室内的笼子里,每次一个人。吃饭是从一个洞送进去的。几乎没有任何人际来往。

法庭和监狱记录表明,1982年9月14日,也就是普莱斯获释后不久,他与时年二十二岁、育有两子的伊丽莎白·希齐见了面,并从其继父家中窃取了多件武器,包括一把12号霰弹枪和一把毛瑟自动手枪。接着,普莱斯驱车前往加利福尼亚州圣殿市,史蒂芬·巴恩斯之父理查德的家中,按照处决的方式向其头部开了三枪。巴恩斯的邻居发现他躺在床上,面部朝下,牛仔帽掉在附近。

至于希尔夫斯坦因,早在1983年杀害狱警克拉茨时,就已经身背多重无期徒刑。这时,监狱管理局在利乌沃斯监狱给他单独设了一个区,关在一个汉尼拔·莱克特[4]那样的笼子里。虽然希尔夫斯坦因还在继续创作素描,但他已经多年不被准许使用梳子或牙刷了。八十年代末,记者皮特·厄利去看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长得老长了。“他们想让我发疯,”他对厄利讲,“他们想要指着我说,‘看,快看,我早就告诉你了,他是个疯子’……我入狱的时候并不是杀人魔头,但在这里面,我学会了仇恨。这里的疯狂要拜警卫们所赐。他们在喂养着每个人心中盘桓着的野兽……他们每次拒绝我打电话,拒绝别人来看我,把灯一直开着的时候,我就想捅死克拉茨,同时会心一笑。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去悔改,去祈求宽恕了,因为我能感受到内心深处有仇恨、愤怒在滋长。”

为了执行新办法,烙印的领袖要物色一名杀手,一个用帮里的话说“能上前”的人。于是,他们找到了柯蒂斯·普莱斯,四十一岁,雅利安兄弟会正式成员,即将从奇诺监狱假释。用一名前帮派成员的话说,他“会杀掉委员会下令干掉的任何人”。他的假释官说,在二十二年的生涯里,他是自己对付过的最危险的州立监狱囚犯。普莱斯身高六英尺,棕色短发,长着一双空洞的蓝眼睛。从照片里看,他的面庞皮包骨头,向前凸出,有一点像鬼魂。普莱斯当年表达过进入执法部门的愿望,但后来却捅死了一名囚犯,把两名警卫劫为人质,同时对另一个警卫说:“我要把你老伙计的脑袋爆掉。”

杰斯纳告诉我:“在烙印的传说里,希尔夫斯坦因已经成了耶稣基督一样的人物。”

新架构强化了雅利安兄弟会的控制力,但还有一个障碍要解决:告密。其他犯罪组织也要担心成员“反水”的问题。但是,在监狱里,每个人都有“跳反”的激励,而且只要在狱警耳边说一声就成了。八十年代初,前烙印成员史蒂芬·巴恩斯曾在谋杀案中指证一位新任理事,于是受到保护性拘留,任何人不得接近。作为回应,雅利安兄弟会制定了一条新办法:接近不了本人,就从家人下手。“我们要做的就是袭击……巴恩斯的妻子,”史密斯解释道,“如果不行,就动他的兄弟……或者姐妹,名单还长着呢,一直往下做……这就是我们今后的办法。”

即使在这种条件下——某些民权团体认为,这样做违反了人权——雅利安兄弟会依然在发展壮大。成员内部发展出了复杂精巧的交流方式。他们会把字条丢进连接相邻牢房的管道。他们会在铁窗上敲摩斯电码。他们会强迫清洁工传“风筝”。他们会对着通风管小声用“卡尼语”交谈,这是一门复杂而有韵律的暗语。(“开瓶器”的意思是“警察”。)此外,老大们在外面有一群女性崇拜者,她们会通过探监和通信的机会充当信使,在帮会成员之间传递消息。一名参与该帮派非法活动的女性后来声称,她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史密斯回忆道:“有一天,我们聚在角落里说‘兄弟们,看看吧,骨干全都在这了,咱们往前走一步吧’。”烙印的加州领导人决定建立一套指挥链,大致按照意大利黑手党的框架。一州的帮派管理运营由十人左右的委员会负责,委员均由多数选举产生。委员会负责执行已经成文的帮规,还可以随时授权攻击任何一名帮外人员。委员会的行动由三人理事会监督。当局称,汤姆森和史密斯就是加州的委员。烙印在联邦监狱体系内也建立了类似的层级制度,涵盖十余座最高安保等级监狱,其中男爵和T.D.宾汉据称都担任高层的理事。

在狱方协助下,杰斯纳开始调查一系列密信。有些信看上去是空白的。后来,分析员用烙铁加热信件,然后放在紫外线灯下,字母就会显现出来,显示出联邦调查局一份秘密报告里所说的“秘密消息”。密码学家分析了一封这样的信所用的“墨水”,发现是用尿液写成的。信息本身也令人困惑,是用密码写成的。“他们会用某个词指代某个东西,”一名前帮派成员说,“如果他们对你讲‘有人要在村里盖房子’,这里的关键词……是‘村里’,因为……它的意思是‘谋杀’。”

他联合其他几位领导人,与关押在南加利福尼亚奇诺县一间监狱里的帮派成员制订了一个计划。这些成员被控袭击或谋杀其他囚犯,正在等待受审。汤姆森鼓动他们自辩,这样就能传唤全国各地的同伙来出庭做证。每次帮派成员发出“传票”,另一名成员就会被转移到奇诺来。于是,利用这套本意是阻止他们作恶的法律制度的漏洞,用一名成员的话说,就是“无限的传唤权力”,大部分烙印成员在几天的时间里齐聚一堂,在院子里连续会谈几个小时,几乎举办了一次秘密大会。

杰斯纳团队花了无数个小时在拆句和重组上。他渐渐明白了消息的套路:“小男孩”是“行”的意思,而“小女孩”是“不行”。有一天,狱方截获了一封兄弟会理事T.D.宾汉写给“男爵”的字条。上面写着:“我当爷爷了,我儿媳妇生了个八磅七盎司的小男孩。”(Well I am a grandfather,at last my boy's wife gave birth to a strapping eight pound seven ounce baby boy.)杰斯纳觉得,这里的“八磅七盎司”指的可能是数字187,也就是《加利福尼亚刑法典》第187条“谋杀”。生下来的小孩是男的,表明批准了谋杀行动。接着,分析师注意到,有几个字母带弯笔,就跟长了小尾巴似的。比方说,“八磅”(eight pound)里的字母e、g、n和d都有花体式的卷曲。密码里面似乎还有密码。

汤姆森就是朝着这个方向推动的。“我希望把非理性的因素消除,将兄弟会打造成真正的有组织犯罪团体,”他说,“我对滥杀黑人不感兴趣。我只关心一件事:权力。”

经过详细检查,当局认定这封信采用了双字母密码,一种由十七世纪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发明的加密方法。根据字母选择的方式,它要用两套字母表。普通的c代表字母表A,花体的c代表字母表B。调查人员沿着这个思路过了一遍字条,按照字母表顺序给每个字母归了类,得出的结果却是一大堆无意义的字母,好像全都是雅利安兄弟会的首字母缩写:

兄弟会成立之初,每名成员在重大事务上都有同等的投票权。到了八十年代初,这项制度带来了混乱。在之前披露的一次谈话中,克利福德·史密斯对当局坦白:“我们以前是一人一票,什么事都一样。真的,什么事都是这样。有人就会闯进来,对别人大加抨击……几乎必须取得整个州的同意才行……你要传风筝出去——就是纸条——来回跑,反复谈。好不容易谈妥了,最后才跟你说,‘行,把这个人干掉吧’……你不能在院子里揍哪个对头一顿,然后他们两三周以后就又活蹦乱跳了,这样不行。”史密斯说,帮派成员越来越像“十二匹马拉一架车,都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加州管教局当时的一份内部报告甚至提出预测:“除非获得清晰明确、具有强制性的指挥链批准,否则雅利安兄弟会很可能不会对执法人员造成严重威胁。”

bbbaaaaabbabaaabababbabaaababaaabaaabbbabab baabbaaabbaabba

随着烙印凶残的名声日益传开,它的层级也增加了。在“正式”成员方面,烙印依然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但是它还有几千名追随者。这些“啄木鸟”想要从烙印里捞好处,比如长期庇护、免费走私品、更好的活(工作分配往往是由忠实可信的帮派成员负责的)。用汤姆森的话说:“监狱边界归警卫管,里面归我们管。”但是,随着帮派各级成员数目的膨胀,组织管理越来越困难了。

bbbaabb……

自美国设立联邦监狱以来,这是首次同一天内有两名狱警被杀。“你要明白,”汤姆森说,“这些人戴着枷锁,关在戒备最森严的监狱里,但他们还是能干掉警卫。这太明显了:我们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干掉你。”

但是,杰斯纳说,当分析员们把这些a和b分成五个一组来试图破解时,他们意识到,每组可能代表一个字母。于是,ababb就是A,abbab就是B,以此类推。密码终于破解了。字条的内容是:

几个小时后,希尔夫斯坦因的密友克莱顿·方廷在监狱里被押着走时,在另一间囚室前停了一下。电光石火间,他也自由了。“兔崽子们要尝尝这个吗?”他挥着一把刀喊道,然后捅了三名警卫。其中一人死在了儿子的怀里,父子俩都在这个监狱里工作。据称,方廷说他不希望希尔夫斯坦因再造杀孽。

已确认克里斯对DC动手的消息。(Confirm message from Chris to move on DC.)

另一名警卫尖叫道:“他有刀!”但是,手无寸铁的克拉茨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他扬起手时,希尔夫斯坦因朝他的腹部捅了进去。“他就用那把刀捅向克拉茨警官,”另一名警卫后来回忆道,“他就一直那样捅了又捅。”希尔夫斯坦因拔出刀子时——“这个人,他不尊重我,”他告诉警卫们,“我必须解决他。”——克拉茨已经身中四十刀,很快就身亡了。

警官们知道,DC代表DC黑人帮。它也是一个监狱帮派,雅利安兄弟会刚刚对它宣战。但是,等到警方破解密信的时候,两名关押在宾夕法尼亚州刘易斯堡的黑人囚犯已经死在了自己的牢房里:一人被捅了三十四刀,另一人则被捅了三十五刀。

警卫在监狱里押送希尔夫斯坦因的时候,他在另一名帮派成员的牢房外停了一下。后者依计行事,突然把手伸出来,用钥匙解开了希尔夫斯坦因的手铐。接着,希尔夫斯坦因从同伙的腰带上解下一把近一英尺长的刀。“这是我跟克拉茨之间的事。”希尔夫斯坦因朝他冲过去时喊道。

兄弟会开始精心策划谋杀,即便在最高安保等级的监狱中也能成功。他们开始跟敌人亲善,目的是有朝一日“让他们永远沉睡”。在鹈鹕湾,关系好的人可以申请住同一间,于是他们会想办法跟想杀的人成为狱友。“关键就是欺骗。”一名将狱友勒死的兄弟会成员承认。1996至1998年,鹈鹕湾的兄弟会成员谋杀了三名囚犯,还涉嫌参与其他三起杀人案。

带希尔夫斯坦因去浴室之前,警卫搜了他的身,确保没有携带武器(他身上常备钢笔等素描绘画用具),手腕也被铐住了。他身边站着三名警卫,其中一人是梅勒·克拉茨,看上去很精干,头发灰白,留着和士兵一样的平头。他已经干了十九年,再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可能是这三个人里唯一不怕希尔夫斯坦因的。据说,他曾对他说:“嘿,我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你可走不了。”

在很多情况下,管教系统的人员似乎无力阻止帮派作恶。在佛森监狱,在把兄弟会领袖跟普通囚犯隔离开之后,帮会成员开始无差别袭击强奸犯和恋童者,以此表示抗议。最后,狱方只好把领袖放了出来。实际上,若干监狱官员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这座位于科罗拉多州的超高度安保等级监狱,一名狱警被控加入了雅利安兄弟会。在鹈鹕湾监狱,两名狱警被发现鼓励帮派分子殴打恋童者和性侵者。一名地方检察官发出了警告:鹈鹕湾监狱的工作人员无力终结“恐怖统治”。

1983年秋,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托马斯·希尔夫斯坦因身处伊利诺伊州南部的马里昂联邦监狱,等待警卫带他去例行淋浴。马里昂监狱位于圣路易斯东南方向约一百英里,于恶魔岛监狱关闭同年,即1963年投入运营,旨在遏制帮派暴力行为的蔓延,特别是希尔弗斯坦因这样的人。当时,他已经被判谋杀三名囚犯,还得了个绰号:“可怕的汤姆”(他自己签名也经常这么写,还有多处圆笔)。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杰斯纳说,帮派规模已经太大了,不得不任命成员专门负责某块事物,比如“安全部”和“毒品部”。从利润上来看,雅利安兄弟会与意大利黑手党或者外面的大毒枭从来没法相提并论,但论残忍的名声,那倒有的一拼。它拥有全国训练最精良、最冷血无情的杀手。在监狱系统内部,“男爵”的声望如日中天,甚至罩着新入狱的意大利黑手党老大约翰·戈蒂。根据当局报告,1996年7月,一名黑人囚犯在马里昂监狱袭击了戈蒂,打得他满脸都是血。这位黑手党领袖似乎对监狱里的暴力没什么准备,于是请“男爵”帮他解决袭击自己的人。兄弟会似乎对此很看好。据称,“男爵”曾用手语跟同伙谈杀人的价码。但是,还没等行动实施,戈蒂就死了。

进入新监狱时,烙印成员往往搞一次杀人或伤人的“示范”,目的是在囚犯中间立威。据说,“男爵”曾下令把一个对手“带到大家面前,让这些混蛋知道我们是动真格的”。实际上,这个帮派杀人根本不掩饰,甚至会在狱警面前公然行凶,仿佛是在显示自己不怕报复,不怕枪毙,也不怕被判不许保释的无期。“就是要让人们觉得我们疯了,”汤姆森说,“就像尼采说的,让空间与现实屈服于我们的意志。”

在这个时期,杰斯纳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想扳倒烙印,只能采用当年警方对付意大利黑手党的办法:RICO法案。通过该法案,政府能够从上到下将犯罪组织一网打尽,而不是只抓一两个具体成员。用哈鲁阿拉尼的话说,目标就是“斩掉头颅,而非打击躯干”。

为了控制烙印,绝望的狱方开始将帮会成员在各个监狱间转移。(没有囚犯会公开承认自己是帮派成员。当局要他们发誓做证时,他们一般会说:“先生,我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然而,这项措施的作用只不过是将帮派的影响力扩散到了得克萨斯州、伊利诺伊州和堪萨斯州,甚至更东边的宾夕法尼亚州和佐治亚州。一份写于1982年的联邦调查局解密报告曾发出警告,帮派领袖“一直在征募新成员,只是现在范围扩大到了全国”。得克萨斯州的监狱社会学家拿到了一封烙印成员写的信,信中写道:“所有上周转狱的成员都写了回信,我们的大家庭似乎正在发展壮大。”另一封信中写道:“我们正处于癌症式发展阶段。”

在一次大胆的行动中,杰斯纳决定将帮会的几乎全部高层领导送上死刑台。“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他告诉我,“我认为,即便很多人反对死刑,他们也会认同这个特例。这些人在铁窗后多次杀人,我们实在没有选择。”

囚犯互杀的原因往往并非现实的龃龉,而是皮肤的颜色。有一次,希尔夫斯坦因和一名兄弟会的新人——克莱顿·方廷,一名朋友透露,他当时急于交“投名状”——合伙在淋浴间攻击了敌对帮派“DC黑人帮”的一名领导人,总共捅了六十七刀,接着把带血的尸体拖了出去,其他白人囚犯则高喊着种族主义的口号。希尔夫斯坦因后来被指控谋杀另一名囚犯,他在庭上宣称:“我是从死人身上走过来的。我的胸膛上溅满了种族战争中碾碎的内脏。”

杰斯纳缓慢而系统地推进着工作,争取目击者,破解密信,收集刑侦证据等。与此同时,他还要小心“睡客”,也就是假装与当局合作,实际目的是打进调查内部的帮派分子。在之前的一次调查中,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报告称,他们担心一名告密者可能“实际上是雅利安兄弟会的阴谋,旨在渗入证人保护计划,并确定政府保护的证人居住的地点”。

根据监狱档案,1981年,汤姆森“从后面”走近帮派的一个敌人,“然后开始捅他”,而且对方已经“倒在地上了”,他还是“不依不饶”。汤姆森曾在信中写道:“最优秀的持刀械斗就像舞蹈一样。在理想条件下,目标是让对方流血——割他的双手、手腕、胳膊。失血会让对手变得脆弱,对面部(眼睛)和躯干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随着兄弟会的壮大,它的野心已经不止于高墙之内。虽然许多领袖都被判了无期徒刑,而且不允许假释,但是有些成员被假释出狱了,这正是当局长期以来担心的。“大部分雅利安兄弟会成员迟早都会被假释或刑满出狱。帮派成员是终身效忠的。要是以为他们从此与兄弟们再无瓜葛,那真是太天真了,”一份解密的联邦调查局报告中写道,“他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出了狱,就要关照里面的兄弟。如果不这么做,那个人出来以后就会被杀死。”由于烙印有能力在铁窗后活动,这份联邦调查局报告提出,应当警惕“这些帮派分子能够在几乎不受监管的情况下做出的事情”。希尔夫斯坦因本人说过:“大部分兄弟迟早都会走出这个地狱。就算是条狗,年复一年地被欺负,笼子最终打开以后也会咬人的。”

汤姆森说,与其他新入会的人一样,他被训练成了杀人不眨眼的人。当局收缴过一本雅利安兄弟会的“指导手册”,上面公然写着:“新鲜人血的味道或许难以忍受,但杀人就像做爱一样。第一次可能不太好,但熟能生巧。这是一项神圣的事业,若能记住这一点,更是事半功倍。”在与狱方的一次密谈中,一名雅利安兄弟会成员说,会里的人会研读解剖学课本,这样“捅人就能一击致命”。

1995年3月24日,鹈鹕湾监狱的大门终于为罗伯特·斯库里打开了。他是著名的雅利安兄弟会成员,持枪抢劫犯,时年三十六岁。除了几个月以外,他之前的十三年都在监狱中度过的,在“地洞”里的时间也不短。对一名雅利安兄弟会成员来说,他算得上矮小了:身高刚过五英尺四英寸,体重不过一百五十四磅。但是,他在牢房里以偏执狂式的锻炼闻名。他不停地做“波比运动”——站直,倒下做俯卧撑,然后跳起。

汤姆森虽然只有高中学历,却颇有领导才能。他看了很多书,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世界观。他读过《孙子兵法》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他读尼采,记下了不少箴言。(“当一个人无法高昂地生活时,他应该高昂地死去。”)他读路易·拉莫尔的低俗小说,书中被浪漫化的持枪歹徒追寻“烙印”的情节就是帮派绰号的灵感来源。“就跟上学一样的,”汤姆森说,“你厌恶这套制度,这套体系,因为你在监狱里,你被埋没了。于是,你开始将自己想象成高贵的战士——我们互相就是这么叫的,战士。我仿佛成了一个走向战场的军人。”

布兰达·摩尔是一名孤独的三十八岁单身母亲,曾长期与鹈鹕湾监狱的犯人通信。在这个过程中,她成了雅利安兄弟会的一名女性信徒。斯库里走出监狱大门时,是她开着自己的卡车去接的他。斯库里穿着浅灰蓝色的运动裤、运动衫和针织帽,兜里有两百美金。斯库里之前给摩尔写过多封带有挑逗意味的信。有一封是用粉色信纸写的,内容是“我们心意相通,一切外界破坏都无所遁形”。在另一封信里,他写道:“我会永远陪着你,因为你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亲密无间。”

很快,汤姆森就跟兄弟会的核心圈混熟了。托马斯·希尔夫斯坦因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名优秀的画家,留着飘逸的长发。监狱的心理医生在档案里写道,他“似乎很容易受到这些人的影响,并急于取悦他们”,用包在手帕里的刀让敌人流血之后,他往往会回到自己的囚室,创作精美的人像。在他的一幅钢笔素描中,一个男人在牢房里,而一只爪子正在向下朝他伸去。汤姆森还见到了达拉斯·斯科特,他是一名瘾君子。记者皮特·厄利1992年出了一本书,叫《热屋:利乌沃斯监狱内的生活》。他在书中写道,斯科特曾对他说:“在你的社会里,我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是,在这里,我是个人物。”还有克利福德·史密斯,他在圣昆廷监狱被黑寡妇蜘蛛咬过,结果瞎了一只眼。有人第一次找他去杀人的时候,他说:“行,兄弟,我来收拾这个杂种。”

走出监狱后,两人开车去了海滩。斯库里一边沿着海岸线走,一边捡拾贝壳。但是,第二天他就拿到了一把枪管被锯短的霰弹枪,和摩尔启程沿着101号高速公路一路向南,目的地是圣罗莎。斯库里获释六天后,两人在午夜停在了一间酒馆旁边。一辆警车在他们的皮卡后停了下来。一名五十八岁的副警长拿着手电筒走过来,斯库里于是端着霰弹枪跳了出来。副警长将双手举过头顶,斯库里却朝他两眼之间开了枪。

他辗转于各个州立监狱,一般是由于不服管教。但是,他的影响力由此日渐扩大,慢慢爬到了兄弟会的上层。他跟巴里·米尔斯(绰号“男爵”)见过面。米尔斯最初入狱是因为偷车,是帮派的早期成员。他不想着如何回到外面的世界,反而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留在“里面”的世界。用汤姆森的话说,他在这里是“睾丸最大的公猪”。他也见过T.D.宾汉。宾汉是一名银行劫匪,颇具人格魅力,宽度几乎和身高一样,能徒手举起五百磅重的东西。他绰号“浩克”“超级白鬼”,说话很接地气,话里藏着一种火辣辣的智慧。在当年拍的照片里,他留着黑色的海象式胡须,头上的滑雪帽把眉毛都盖住了。他有犹太血统,一只胳膊文了大卫之星,另一只上是纳粹卐字符。他一点讽刺的意思都没有。有一次,他代表另一位著名雅利安兄弟会成员出庭做证。他对陪审团说:“社会的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法则……这么说吧,我们遵循着另一套伦理道德。”他后来补充道:“要更原始一些。”他有个朋友跟我谈话,说起他的暴力倾向时说:“有时候,他就是劲儿上来了。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劲儿上来了。”

现在,雅利安兄弟会不仅在监狱里杀人不眨眼,在外面也毫不犹豫。此外,它还把非法活动延伸向了街头。1999年,“男爵”给一名刚获得假释的成员写了多封信件,其中说道:“我们特别需要有人更进一步,把三叶草播撒到墙外去吧!!!”这里的“三叶草”指的是他们帮内的标志。据称,该帮曾安排获得假释的正式成员和预备成员参与贩毒、走私军火、持枪抢劫和杀人活动。部分鹈鹕湾监狱的犯人被发现在规划抢劫据点。

据汤姆森和其他帮派成员说,入帮要交“投名状”,一般是杀掉另一名囚犯。(一名成员给当局写了一份宣誓声明,说这个仪式的目的是“建立对雅利安兄弟会的持久认同感,并证明自己的资格”。)汤姆森还宣读了“血进血出”的誓词,这里面有两层意思:第一,入会必须杀掉另一个人。第二,入会没有回头路,要想退出,必须洒下自己的血;许多新成员都要经历预备期,一般是一年。但是,凭借自己的体格和能力,汤姆森几乎马上就被接纳为正式成员。他被打上了“烙印”,工具是自制的文身机(材料包括:一个监狱小卖部买的胡须修剪器、一根吉他弦、一根钢笔、一根从药店偷来的针)。文身图案有的是“A.B.”,也就是雅利安兄弟会(Aryan Brotherhood)的英文首字母缩写,有的是数字“666”,出自圣经《启示录》,象征邪恶和凶兽。汤姆森的文身在左手一处指节上方,图案特别好认:绿色三叶草。“看到三叶草,他们就要听命。”他说。

同年,一名获释的知名帮派成员走进了一名毒贩的家里。这名毒贩住在棕榈泉市,给兄弟会的利润分成不够数。目击者告诉警方,这名兄弟会成员拿出.38手枪,在毒贩胸部和头部开了五枪,对房间里的每个人说,这是为北边鹈鹕湾的“伙计”(雅利安兄弟会)干的,还警告说每天都有新的兄弟被放出来。

事情发生后不久,几名白人囚犯到院子里来找他。“他们想拉我进烙印。”汤姆森说。他起初是犹豫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它带有种族性质,但是,他知道这伙人能提供的不只是保护。“这就像是进了一间庇护所,”他说,“你马上就成了人物——可以下令开枪的人。”

一年之后,在一封伪装成法院挂号信的信里,烙印谈到了“买下仓库、办公室和一大片地”的计划。这封信的作者是一名即将出狱的兄弟会成员,他接着说:“我要搞一个藏书丰富的法律图书馆、台式电脑、打印机、健身器材、台球桌、大屏幕电视、工具齐全的汽车和自行车车库、手球场,等等。它将成为烙印的庄园……所有外边兄弟的大本营。”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庭院里。他能看见警卫,步枪的枪口正在阳光下闪着光。黑人游击队的首领绕着他转圈,亮了亮钢刀。汤姆森躺在地上,想把武器取出来。拿出来以后,他就狠命刺向自己的对手,另一个帮派成员朝他走过来,汤姆森把他也捅了。警卫介入之前,汤姆森已经浑身是血了,一名黑人游击队的成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几乎同时,一名资深知名兄弟会成员密报当局称,在科罗拉多州的超高度安保等级监狱中,有帮派成员找到他,请他为制造炸弹提供技术协助。他得知,帮派正准备对全美各地的联邦监狱发动恐怖袭击。“这太离谱了,”他拒绝了,然后对当局说,“他们在讨论汽车炸弹、卡车炸弹和邮件炸弹。”

他与任何新兴帮派都不来往,于是成了拉丁裔和黑人群体的下手目标。他在加州特雷西县的一座监狱中服刑期间,没多久就在院子里遭到了几个人的攻击。后来,他被送去佛森监狱。与圣昆廷一样,这里也是帮派战争的高发区。他说,自己过去第一天,没有人跟他讲话。最后,黑人游击队的一名首领到来。他身材瘦削,收拾得很齐整,身穿短裤和T恤衫。他嘲讽了汤姆森一番,就叫他第二天到院子里“准备好”。汤姆森回忆道,当天晚上,他在牢房里发了疯地寻找武器,最后从门上拆了一根钢条下来,然后开始打磨,两侧都磨。它至少有十英寸长,两边都磨得很锋利。牢房门打开后,警卫搜了他的身。他知道要把武器藏好。他把衣服脱了,然后试图把它塞进肛门里。“我做不到,”他回忆道,“我觉得太羞耻了。”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成功了。

就在兄弟会从容地准备暴力转向之际,杰斯纳发动了联邦法警。帮派成立近四十年后,发现自己正身处重围。

到了1975年,烙印已经扩展到了加州的大部分州立监狱,并卷入了当局口中的“全面种族战争”,导致几十人丧生。就在这一年,新人迈克尔·汤姆森入狱了。他当时二十三岁,之前是高中橄榄球明星,被判参与谋杀两名毒贩,并将其尸体埋在后院一个装满柠檬的坑里。他身高六英尺,体重近三百磅,普通手铐都能直接挣脱。棕发中分,蓝色眼睛,仿佛有催眠的效果。虽然犯下了暴力罪行,但他只被定了这一桩罪,而且有机会在十年内获得假释。因此,他一开始离群索居,对周围涌动的力量一无所知。“我是个新人(鱼),但我是长着鳃的,有能力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后来说道。

针对烙印的一次早期庭审安排在伊利诺伊州的本顿县,法院身处密林中央,距离马里昂监狱大约三十英里。法院建在一片圆形空地上,不远处有十来家破败的砖房店面。有的店已经关张了,有的还贴着打折告示,看上去也离倒闭不远了。

兄弟们定会为他手刃仇人。

一起独立的兄弟会涉嫌谋杀案也由美国联邦检察院南伊利诺伊分院负责,这起案件同样是杰斯纳苦心撰写的起诉书的一部分、庭审于2003年9月开始,主要人物是大卫·萨哈基安。他是迈克尔希尼最害怕的同伙,曾经因为一名囚犯打篮球时撞了他一下,就下令活活捅死对方,可谓轰动一时。他被指控于1999年马里昂监狱爆发的种族战争期间,指使两名预备成员谋杀时年三十七岁的银行劫匪泰瑞·沃克。萨哈基安及两名预备成员都面临着死刑指控。以此类推,洛杉矶庭审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在那里,杰斯纳计划让四十人受死,包括迈克尔希尼和“男爵”。

凡是雅利安兄弟,死亡并非可怕,

本顿审判只涉及一名兄弟会正式成员和两名预备成员,然而,联邦法警还是把整座建筑都团团围住了。外墙周围摆上了水泥路障,在这座法院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进入之前,我必须经过两道金属探测器。

凡是真正的兄弟,但有驱使,不敢称难,无须多问,完成任务便是使命。

在十来名黑衫黑鞋的法警押送下,被告身着脚镣手铐,走进了审判庭。萨哈基安身穿宽松长裤和短袖衬衫,都是灰色的。他什么都大:手大,肚子大,倾斜的长脑门也大。在旧照片里,他留着不羁的大胡子,绰号“野兽”就是这么来的。现在他剃成了山羊胡,显得他的脸更大了。

兄弟们会守护身旁,助他实现目标。

他的妻子来到了旁听席。她坐下的时候,他还冲她眨了眨眼。她告诉我,两人是二十五年前认识的,此后的二十三年里,他都在监狱里蹲着。她名叫佩蒂特,一头金发,蓝色的超短裙下露出了匀称的双腿,身上的香水味很重。她正坐在他身后,庭审期间一直在做笔记。她对我讲:“他们一直跟我说,他是雅利安兄弟会的头头,他把人支使得团团转。但是我不信。他连我都指挥不动。”

倘若他动摇失控,

一名病理学家上了台,检方在大屏幕上打出了沃克尸体的照片。尸体摊开在一张金属桌面上,胸前有血迹,眼睛睁着,从定住的嘴巴来看,死前似乎有话没说完。病理学家描述了各处刀伤,接着指向心脏的一个洞——此处为致命伤,他说道。

行走于无胆无心之人不敢涉足的领域。

没有一个被告抬头看屏幕。除了法警和萨哈基安的妻子外,旁听席上空无一人。被害人家属无人到场。杰斯纳告诉我,大部分受害人早就被社会抛弃了。他们死的时候,很少有人会在意,甚至无人问津。“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捍卫这些无人捍卫的人。”这是他的原话。

雅利安兄弟不畏惧一切,

休庭结束后,据说当年紧紧压住受害人的被告,现在竟然不肯走出拘留室。法官命令法警强行把他带出来。萨哈基安一跃而起,说用不着。“如果我回到那里,”他威严地说道,“他也会出现的。”最后,一名法警走进拘留室,把被告送回了审判庭。他故意走得很慢,盯着检察官。“你看什么!”他喊道。

大部分监狱帮派都会拉“新人”[1],他们是最脆弱的群体。但是,根据与前帮派人员的访谈,雅利安兄弟会另辟蹊径,只接收最有能力、最暴力的人。长达数千页的联邦调查局解密报告、监狱内部记录、法院档案也提供了佐证。入会者都要宣誓:

六名法警迅速围住了他。他坐下时,突然搬起椅子,砸向一名探员的小腹。恢复秩序后,一名曾帮他捅伤多名黑人犯人的囚犯走上了证人席,萨哈基安的手指开始在椅子扶手上来回摩擦。证人每提出一次指控,他似乎就把椅子抓得更紧了些,指节都攥得白了。终于,他朝证人席上的我看了一眼,说道:“他说的都别信。他就是个胡说八道的脏老鼠。”

没过多久,他们就与圣昆廷监狱的其他白人合流,组成了一个帮派:雅利安兄弟会。监狱帮派传统由来已久,但这些人在种族旗帜下联合了起来,而且采用的暴力手段在圣昆廷前所未见。要知道,这里可是向来被犯人比作“角斗士学校”的。各个帮派——包括拉丁裔的家族帮和墨西哥黑手党——打作一团,使用电灯和收音机组件磨成的自制刀具,藏在床垫、通风口和排水管里。“什么事情都是从虚幻的种族角度去看的——一切事情。”当时在监狱里的犯人爱德华·邦克对我说。(他后来成了小说家,是电影《落水狗》中蓝先生的原型。)

“别这么说话,亲爱的。”他妻子说。

美国有几百个帮派:瘸子帮、血帮、拉丁龙帮、暗黑国度帮、林奇暴徒帮。但是,雅利安兄弟会是少数在监狱中诞生的帮派之一。1964年,全国性的种族骚乱蔓延到了监狱中。于是,一小批圣昆廷监狱(位于加利福尼亚州马林县)的白人囚犯就开始在院子里聚集。他们大多是飞车党,留着长发和车把形的胡子,有几个是文着卐字符的新纳粹。他们准备合起伙来打击黑人囚犯,后者受到著名监狱领袖乔治·杰克逊影响,也在组织暴力团伙,名字叫“黑人游击队”。一开始,这伙白人囚犯自称“钻石牙齿帮”。他们在院子里游荡时很招眼:他们的牙齿上嵌着玻璃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就是打个比方。”他说。

他解释说,他对谋杀案已经见怪不怪了,但烙印之残忍还是让他震惊。“我怀疑,他们杀过的人比黑手党还多。”他说。“他们杀过的人比任何一个毒枭都多。当然,街头帮派杀人数量要更多,但一般组织性较差,随意性较强,”他停了一下,仿佛正在脑子里过着烙印的成员,“我认为,他们可能会是美国杀人最多的犯罪组织。”

几名囚犯之前对当局说,他们愿意站出来,但是也感到害怕。一个人说,从他背叛兄弟会的那一刻起,他的家人就受到了威胁。另一个人提供了证据,在牢房里时不停地拨动着玫瑰念珠。他说:“我要祈祷自己身上不会出现七十五个窟窿。”

“一名雅利安兄弟会分子走进他的牢房,把绞刑索缠在了他的脖子上。”杰斯纳说。他伸出双手,用尖细的指头向我展示了雅利安兄弟会的人怎样撕下床单,然后编织成绳索。“这是一个谋杀组织,”他说,“这就是他们。把人杀掉。”

杰斯纳坐在洛杉矶总部的办公桌前,准备审前动议。在等待本顿法院得出判决结果期间,他不仅要为一场审判做准备,而可能是五六场。四十名被告同时现身一个审判庭的话,安全是无法保证的。确保被告人身安全本身就是一大挑战。大多数犯人——包括“男爵”和迈克尔希尼——都被关押在洛杉矶外西谷拘留中心的单人牢房里。在有些被告身上发现了毒品和隐藏起来的剃须刀。

他带我进了办公室。墙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装饰就是案件资料箱,一个叠着一个。桌子上放着几张黑白照片,包括一名被烙印勒死的囚犯。

由于害怕帮派“清理门户”,杰斯纳将几名兄弟会成员关到了其他监狱。在一封信里,“男爵”告诉另一名帮派成员:“对我们来说,或许有必要更进一步,彻底审查每名成员的个人特质和坚定程度。组织现在有某些严重的腐化分子,可能会演变成不治的癌症!”他还说:“把他们从地球上清除掉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我四十二岁,”他告诉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跟他初次见面时的大吃一惊,“不管你信不信,我以前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老旧的工做证。他看上去就像十七岁一样。

杰斯纳说,他知道帮派正在试图控制局面,但他对庭审结果持乐观态度。“我不敢说会不会有别的组织取兄弟会而代之,或者兄弟会内部有新领袖崛起,”他说,“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们成功了,这就是释放了一个信号:雅利安兄弟会杀人不受罚的日子结束了。”

2003年的一个上午,我去了洛杉矶市中心的联邦检察官办公室。那里正在准备材料,控诉四十名被告中的最后一名。我正在大厅里等待,这时,一名身穿灰色西装、身材瘦弱的年轻人出现了。他一头棕色短发,胳膊下夹着卷宗,像是律师助理。与身边的检察官不同,他说话很柔和,沉默寡言。他说自己就是格里高利·杰斯纳。

杰斯纳起身向审判庭走去,出席一次审前听证会。他穿着一件黑色正装,对他的小体格来说有点太大了。有人担心他已经被“放进了帽子里”,也就是被定为了暗杀目标。我问他是不是这样。

2002年8月28日,这个世界首次出现了裂缝。格里高利·杰斯纳是一名来自加州的联邦助理检察官,名气不是很大。十多年来,他一直试图打进烙印的内部,最后终于发现了这个帮派的几乎全部领导层。他调查了几百桩相关罪案,有一些还是将近四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在长达一百一十页的起诉书中,杰斯纳指控烙印首领犯有如下罪行:持刀伤人、绞杀、投毒、买凶伤人、策划谋杀、诈骗、抢劫、贩毒。该案预计于2005年开庭,最多可判处二十三人死刑——比美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案件都多。

他脸色一白,说道:“我不知道。”他后来又说了句:“这顶帽子可是不小。”

当局宣称,烙印在全国各地的监狱中进行贩毒、卖淫、敲诈勒索等活动。据称,该组织的领导人下令执行了数十起伤人与谋杀案件,往往是在单独监禁的囚室中进行遥控。他们杀过的人包括:对立帮派的成员、黑人、同性恋者、恋童癖、告密者、窃取烙印毒品的人、欠他们几百美元的人,还有狱警。他们会为了钱杀人,也会不要钱就杀人,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散播一种恐怖气氛,从而巩固他们的势力。兄弟会比其他帮派要隐蔽得多,因此才能运行几十年而少有人遭受处罚,而且至今不为外界所知。“这是一个真正的秘密社会。”监狱社会学家马克·哈姆告诉我。

联邦检察院已经加强了对他的安保,包括准备一处附近的安全停车场。他的一名同事在妻子反对后退出了这个案子。“我确实担心,”杰斯纳说,“担心是免不了的。”

除了“男爵”和其他囚犯,监狱外的五名女性、三名前囚犯、一名前狱警也被抓了起来。大部分人——共有四十人——坐上一架波音727飞机,手脚都被铐在座位上,警卫不停地在过道巡逻,步枪伸手可及。几天后,犯人抵达洛杉矶的一座法院,被指控参与雅利安兄弟会(又称“烙印”)指挥的一次复杂犯罪行动。当局一度认为,雅利安兄弟会只是一个边缘化的白人至上主义帮派,因此未加注意。但是,当局现在得出的结论是,囚犯们几十年来讲的事情都是真的。该帮派成员有一百名左右成员,全部被判犯有重罪。他们已经逐渐控制了全美相当一部分安保等级最高的监狱,控制着成千上万名囚犯,而且正在向强力犯罪组织转变。

他停了一下,看看我。他说自己不能停下,那是不对的。“我不相信抢了便利店就应该被判死刑。我不相信监狱里的人应该被分成捕猎者和猎物,”走进审判庭前,他又加了一句,“我不相信我们的司法制度就是这样的。”

还有巴里·米尔斯,绰号“男爵”。他讲起话来轻声细语,感情丰富,光头锃亮。之前起诉过他的一名检察官称,他是一个“精于算计的杀手”。他喜欢在牢房里用钩针编织。根据当局的说法,他的另一个爱好是琢磨杀人名单。在之前的一次庭审中,他做证说:“我们生活……在另一个社会。我们的社会里有合法的暴力。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一点,让你们全都明白。”他承认自己并非“平和之辈”,而且“如果你不尊重我或者我的朋友,我很乐意尽全力对付你。我会完全进入战斗状态。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一次,在佐治亚州的一座最高等级安保监狱中,米尔斯将一名囚犯引到了厕所隔间,险些用小刀把对方的头割下来。

——2004年2月

不久前,法警围捕了二十九名在监人员,他们都是美国监狱里最令人畏惧的人。一个人徒手掐死了狱友,另一人把狱友毒死了。还有一个绰号“野兽”的人,另一名犯人打篮球时推了他一下,他就叫人打他。后来,那个人被捅了七十一刀,一只眼睛都被剜了出来。

雅利安兄弟会案最终有近三十人被定罪。该帮的两名最可怕、最强大的领导人——巴里·米尔斯和T.D.宾汉——谋杀罪、共谋罪、诈骗罪成立。但是,陪审团在是否判死刑的问题上僵持不下,两人最后被判无期徒刑,不得保释。在大卫·萨哈基安一案的初审中,陪审团在他是否指使了对泰瑞·沃克的谋杀的问题上意见不一。此案后来重审,判定有罪,处以二十年有期徒刑。在其他帮派领导人上,检方也没能促成死刑判决,之后便撤销了对迈克尔·迈克尔希尼的指控。他预计于2035年出狱,届时为七十八岁。

特警们横跨全美,进入了多家监狱。第五名犯人来自新罕布什尔州康科德的一座最高等级安保监狱。然后又从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克拉门托接走一位。接着又去了位于科罗拉多州佛罗伦萨的最高监管监狱。这是一所超高度安保等级监狱,四周都是雪山深谷,绰号是“落基山中的恶魔岛”。它是全美防守最严密的联邦监狱——1993年关押过“炸弹客”泰德·卡辛斯基和策划撞击世贸大厦的拉姆齐·优素福。这四名犯人据信犯下了十几起监狱谋杀案。

[1]原文为shh,也有“鱼”的意思。

四名犯人被命令脱掉金黄色的连体裤,通过托盘孔递出来。有的特警负责搜查他们的东西,其他人则拿着手电筒,通过铁门上的洞检查犯人的耳朵、鼻孔和肛门。为了确保犯人没有把武器藏在肛门里运进来,警卫让他们弯腰三次。如果拒绝,警卫就知道他们是害怕把肠子里的刀柄挤出来。搜查完成后,犯人被戴上镣铐,押送到附近的停机坪,登上一架没有标记的飞机。

[2]美国连环杀手,曾创立邪教,拥有众多女性教徒。

进入一座建筑,走过遍布监控摄像头的长廊,他们来到了目的地:鹈鹕湾中心一座防卫严密的监狱,它是加利福尼亚最臭名昭著的一所监狱。犯人被关在十二乘以十英尺宽的牢房里,没有窗户。特警们都能听到犯人在里面走动的声音。鹈鹕湾监狱关押着三千多名犯人,都是暴力分子,其他州立监狱无力控制的人物。用管教人员的话说,他们“进来都是罪有应得”,但是,特警要进的这片区域——“地洞”——里关着的人更是危险至极。监狱里面的人已经不被允许与外界接触了,而他们连监狱里的其他人也不被允许接触。

[3]美国检察官,负责辛普森一案。

2002年12月,一个湿冷的清晨。经过长达几周的秘密谋划,美国法警局发起了成立二百一十五年来最不同寻常的一次撒网行动。加州西北角的一小块土地上雾气升腾,这里杳无人烟,倒是高耸入云的红杉比较有名。十名左右特警身着黑色迷彩服和防弹衣,装备突击步枪和对讲机,乘坐多辆警车,聚集在一起。他们穿过了小镇——里面有一家邮局,还有一家老爷爷老奶奶开的小店——深入密林,最后来到一座宏大的设施面前。设施内的建筑如迷宫一般,周围是铁丝网和一触即死的高压电网。大门打开,警卫站在瞭望塔上,端着步枪朝下看。车队开了进去,特警们跳了出来。

[4]《沉默的羔羊》系列犯罪悬疑电影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