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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花市区分局一片悄无声息,正在值班的肖海洋握紧了手机,搭档的睡死过去了,他小心地避开一众视线,前往关押马小伟的地方。

这天晚上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对于一些人来说,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我们被抓了,马上通知王局,处理掉马小伟,十万火急!”

比起多嘴多舌的骆闻舟,他的“病友”就老实多了—尽管费总连一根汗毛都没刮到,事后却莫名其妙地吐了个死去活来,自己脱水虚脱了,也被救护车一起拉走了。

马小伟已经蜷缩着睡着了,不知在做什么噩梦,他偶尔还会抽搐一下,

骆闻舟正在跟郎乔交代后续事宜时,被亲自赶来的陆局打断,塞进了救护车。他觉得这老头子小题大做,因为自认这点小伤完全不算事,直到被押上了救护车,他还在不依不饶地扒着车门指挥:“陈振也许还活着,我觉得他们没有立刻杀他的理由,去鸿福大观好好搜一遍。还有,得立刻去分局提马小伟,必须在王洪亮得到消息之前把他弄出来。妈的,他们现在有可能已经得到消息了……好,好,大夫,我马上,让我再说最后一点……”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已经瘦得脱了形,像个猴。

骆闻舟冲她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费渡就跟踉跄跄地滚下了车,一言不发地走到路边,吐了出来。

肖海洋闪身进去,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抓住了马小伟的肩膀。马小伟半夜惊醒,吓了一跳,张嘴刚要叫,被肖海洋一手捂住了嘴,少年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郎乔率先跑过来,扒在车门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大,你们没事吧?吓死我了!”

骆闻舟在医院里处理完了一身的伤口,自觉身体倍儿棒,还能再放倒一个足球队的小流氓,于是溜达着去看他的“救命恩人”费渡。就见娇弱的费总挂着点滴,正奄奄一息地靠在那儿闭目养神——也不知挨刀的是谁。

外援们十分靠谱,赶来之后第一时间控制现场,干净利索地缴了几个飞车党的械,而且考虑周到——救护车就跟在后面。

骆闻舟走过去,轻轻地在费渡的脚上踢了一下:“别人晕血都直接倒,你怎么晕得跟怀孕似的。”

骆闻舟使了吃奶的劲,才把费渡那只扣在换挡拨片上的手掰下来。跑车的引擎声随之缓缓平息,千疮百孔的车里一时鸦雀无声。

费渡不睁眼,朝他哼唧了一声:“离我远点。”

外援终于到了。

“都弄干净了。”骆闻舟大喇喇地在他身边坐下,“好不容易请你吃顿饭,还都吐了。”

就在这时,警笛声第二次响了起来,红蓝暴闪灯照亮了大半边天。

费渡面无表情地说:“我觉得这倒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那手非常凉且坚硬,带着冰冷的力度,像某种色泽黯淡的金属。

骆闻舟想了想他们单位的那个破食堂,认为这话言之有理,他又问:“你怎么找过去的?”

机动车噪声太大,骆闻舟只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听清,却莫名地看懂了费渡的表情,他心里重重地一跳,一把抓住了费渡扣在挡片上的手。

这回,费渡装死不吭声了。骆闻舟于是又踢了他一脚:“你不会一路跟着我吧?你跟着我干吗?”

费渡轻轻地说:“我要是挨个碾死他们,会算防卫过当吗?”

对于这种低级的激将,费渡一般是高贵冷艳地给他一个“你这个小傻x又无理取闹”的眼神,然后飘然而去,不过他此时实在太难受了,胃里翻来覆去几次,疼得直抽,鼻尖好像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睁眼就晕,旁边还有个“更年期”的王八蛋不给他清静,于是怒火中烧之下,他脱口冷笑了一声。

费渡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脸色冷得可怕,苍白的手扣住了换挡拨片,引擎不住地发出暴虐的轰鸣,那车子好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伤痕累累地盘踞在原地,随时准备暴起致命。

骆闻舟趁机套话:“没跟着我,你个少爷去那贫民窟干什么?”

轰鸣声从身后传来,他们被前后夹击,堵在了小路里。

费渡靠着医院雪白的枕头,深深地皱起眉,调动了自己有生以来全部的涵养,强忍着没骂人:“我去看何忠义平时住的地方。”

随后,他刚刚成功拐弯就猛地刹了车——小路尽头,三四辆摩托车蹲点似的在那里等着他。

何忠义住的地方和鸿福大观后街确实不远,两条路也确实有相似之处。

费渡看准了一条没人的小路,再次加油门,一打方向盘,擦着最右侧打了个弯,不给那开枪的摩托追上来的余地。

骆闻舟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后文,看了费渡一眼,突然心里灵光一闪:“然后你不会迷路了吧?”

骆闻舟无端招惹了一身芬芳,膝盖一软,要给费总这大无畏的事儿精跪下了。

费渡一言不发地把头扭到一边,假装耳边飘过了一个屁。

然而费总对这惊魂一刻毫无感想,也并不领情,他实在已经快被血腥气熏死机了,在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忍无可忍地抓起了车载香水,看也不看,照着骆闻舟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骆闻舟惊奇地看着这点细微的恼羞成怒,感觉费渡身上透露出了一丝凡人气,这个人也头一次因为真实而显得有点可亲起来。骆闻舟赶忙收敛起了自己的一身贱气,趁着这点还热乎的“人气”追问:“你是因为那个老阿姨,才去看何忠义生前住过的地方吗?”

子弹擦着他的肩膀崩到了前挡风玻璃上。

费渡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那地方又破又偏僻,鱼龙混杂,附近有个公共厕所,阴天的时候,整条街都是臭的,比当地其他的租屋环境差很多。住在那儿的人都图便宜,有拖家带口的,有上有老下有小的,有家里有病人的——自己在外面吃苦,留着钱给家里人。还有一些赌徒和瘾君子,穷得叮当响,迫不得已住在那儿。”

吴雪春二话不说,抱头蜷缩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辆摩托车冲到了侧面,抬手露出黑洞洞的枪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了过来。好在,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十项全能的坏人,此人虽然有枪,但枪法跟闹着玩儿似的,基本是瞎打——不过打得多了总有一两发能蒙上,一颗子弹从副驾驶那一边破窗而入,情急之下,骆闻舟蓦地一侧身,挡住费渡,同时一把将人按了下去,

“何忠义不吸毒。据他朋友说,也没参与过赌博,平时省吃俭用。”骆闻舟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他每天记账,账本很细,所有收入前面都是减号……”

他们两个人当中肯定有一个是乌鸦成精,费渡这话音刚落,就听见后车窗“嗒”一声响。骆闻舟汗毛一竖,最先反应过来:“姑娘,趴下!这帮孙子居然真动枪!”

“应该是在攒钱还债。”费渡睁开眼睛,“而且这个神秘的债主或许对他表示过‘我给你钱,你不能对别人提起我’。”

费渡斜眼一扫后视镜,方向盘猛地一偏,极有技巧地把那挥舞铁棒的骑手往路边挤去。摩托车反应不及,前轮一偏,扭上了马路牙子,连人带车一起翻了。费渡得了空,捏着鼻子反驳了回去:“我又不是总统,防谁的弹?”

骆闻舟皱了皱眉,随着他们深挖何忠义的生活状态,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单纯的年轻人不可能和贩毒网络有什么关联,调查到这里,此事非但没有清晰明了,反而越发扑朔迷离了。他掐了掐眉心:“算了,反正老鼠都抓住了,有没有关联,到时候审审看吧。”

骆闻舟一看要遭,忍不住冲费渡吼:“你这什么华而不实的破车,有那钱还不如买个防弹的!”

费渡模糊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又不想搭理他了。

车窗是没碎,却当场裂出了一片蜘蛛网。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片刻,骆闻舟忽然蹭了蹭鼻子,就着刚刚共患难的“友好”氛围,他问:“有个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你家里的案子,是我、陶然、法医——还有后来为了防止我俩判断失误专门找来的老法医和老刑警……一群人一起判断的结果,你为什么单独跟我过不去?”

说话间,就听吴雪春一声尖叫,原来是一个摩托飞车赶了上来,拿了个铁棒狠狠砸向费渡的车窗。

费渡嗤笑了一声。

骆闻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怎样,已经真有点晕车了,为了不再刺激发挥不稳定的司机,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是自己来的,有外援……你这车修理费用不用我们报销吧?”

“没事,你实话实说。”骆闻舟跟他假客气了一句,“我不生气。”

费渡晕血晕得手脚冰凉,连心率都开始失常,胃部好像要造反,蠢蠢欲动地往上翻,他攥着方向盘的手直发白,咬牙切齿道:“告诉我你不是自己来的。”

费渡闻听此言,果然就不客气了:“因为你那种觉得别人都瞎,就你能,就你长了一双伦琴射线眼,能看透一切的臭德行很讨人嫌。”

按理说,顶级跑车不应该被一群摩托车围追堵截,可现实的路况就是如此,尤其在这城乡接合部一样的花市西区,路况复杂,“道阻且长”,有些地方火箭来了也跑不过“接孙子专用”的老年代步车。费渡对这里本来就不熟,开导航是来不及的,天又黑,他只能全凭感觉——旁边还有个“污染源”,让他的感觉失灵了大半,这一路着实是险象环生。

骆闻舟不淡定了。

一个自觉“寻常”的普通人,从“有智慧地向现实妥协”到“亡命徒”,大概真的只要三步。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振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古怪起来,心头那点气性也一下烟消云散了。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丧心病狂到底了。

憋了半天,骆闻舟才声气微弱地说:“那个……那什么……”

黄敬廉没想到,他们一大群人在自己的老窝里居然没能堵住一个骆闻舟!

费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虽不是光天化日,可也是在法治社会的大街上,这简直已经是明目张胆了。

“我同事说你那车……损坏挺严重的,而且限量版的进口车,可能没法在国内修。”

骆闻舟本想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谁知一瞟后视镜,发现那几辆摩托车居然追上来了!

费渡:“是啊,怎么了?”

骆闻舟一愣他一直以为费渡“晕血”是开玩笑的,因为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没这个毛病。吴雪春十分机灵,闻言立刻从后座上递过一件外套,骆闻舟把衣服一抖,反罩在身上:“啧,我还晕车呢,你……这些人疯了吗?”

骆闻舟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脸皮不要,把后面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他们说修理费用实在太高,跟买个新的差不多,我们好几年的见义勇为基金跟悬赏的钱加起来都不够——要不我们送你一面锦旗行吗?”骆闻舟说完就后悔了,很想把给他发短信的同事倒着拎起来,控一控脑子里的水——这都是用哪个器官想出来的馊主意!

费渡冷汗一层一层地出,甚至要看不清路了,翩翩风度终于再也维持不下去,生生让骆闻舟逼出了一句粗话:“我他妈的晕血,你给我遮一遮!”

费渡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出来一—这回他既不虚也不假,是真正忍俊不禁的笑法。

骆闻舟纳闷,对着这么英俊潇洒的男青年也能作呕,什么毛病?

骆闻舟又尴尬又哭笑不得。

费渡连大气也不敢出,因为一出就闻见血腥味:“谁让你坐前面的,我快吐出来了!”

还不等他“百感交集”完,手机又响了,这回是郎乔。

骆闻舟冲他嚷嚷:“你这车开得也太曲折离奇了!”

郎乔语气非常严肃:“骆队,我们找到陈振了,人死了。”

骆闻舟以最快的速度扣上了安全带,感觉自己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没死于歹徒砍杀,恐怕要死于费渡这位马路自杀手。

骆闻舟放松的神色蓦地一沉,猛地坐直了:“什么?”

骆闻舟一嗓子变了调,费渡额角青筋暴跳,在千钧一发间险而又险地把方向盘打开。劫后余生的电线杆子恐怕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目睹了那车的整个车身一起又一伏——费总不小心又冲上了马路牙子。

“还有,一个嫌犯在被捕前发了一条短信出去,让人处理马小伟。咱们的人现在赶过去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费渡没去看他,但血腥味不以人的视线为转移,依然源源不断地飘过来。小跑的加速度已经让人眩晕,旁边一个移动的血袋更是叫人晕上加晕,两厢叠加,晕血的费总在潇洒的漂移过后,直接就很不潇洒地冲着电线杆子撞了过去。

郎乔三言两语给了他两个最不好的消息,刚挂断,另一个电话紧跟着进来——是难得请假的陶然。

骆闻舟差点儿被拍扁在座椅靠背上:“我怎么感觉你情绪不太稳定……喂!”

骆闻舟心不在焉地匆忙说:“陶然,我这有点事要处理,你先等会……”

费渡从天而降,骆闻舟和歹徒一样震惊。然而形势危急,骆队好汉不吃废话亏,当机立断,他先把吴雪春塞上车,随后自己跳上了副驾驶。还没等他坐稳,那车上四门大开的门窗已经自动缓缓合上,“轰”一嗓子蹿了出去。

“骆队,刚才那个张东来的律师联系我,”陶然飞快地说,“说他在张东来车上发现了一根可疑的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