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来回回地往局里跑了上百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因为案子不止这一桩,迟迟没有突破,大家的视线肯定要转移,就派了个比较能说会道的老刑警,去打发这个纠缠不休的父亲······这个老刑警就是我师父。接触得多了,我师父可怜他,有时候会劝他往前看,实在过不去孩子这道坎,不如趁年轻再生一个。他不听,没人帮他查,他就自己查,好几个月之后,有一天,他突然冒出来,拉住我师父,说他找到了嫌疑人。”
费渡没插嘴,静静地坐在旁边听。
骆闻舟说到这,顿了顿,偏头看着费渡的眼睛。
“你让我想起我师父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骆闻舟说,“那是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的事了,二十年前吧——有一起儿童失踪案,先后丢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放了学,该回家没回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那会咱们国内刑侦技术和水平都有限,DNA基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确定个死者身份都是靠血型和家属提供受害人特征的笨办法,这案子没破,成了个悬案,失踪的六个小女孩一个都没找回来,其中一个受害人的父亲受不了这个刺激,崩溃了。”
费渡的眼角已经彻底长开,形状依稀还是少年时的模子,内里却大不相同了,他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懒洋洋的,眼睛总是半睁不睁的,眼角不笑也有三分促狭刻薄的弧度,有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对着别人微笑,其实眼神都没对焦,充满了漫不经心,当年那倔强甚至于有些偏执的目光,一丝痕迹都不剩了。
那是一个清澈、执拗、直勾勾的眼神,好像压抑着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求救和期冀——尽管那少年当时的态度是克制而内敛的。
它们好像只存在骆闻舟心里,是他自作多情的一个幻觉。
“赶到的时候,你就是这个姿势坐在你家院门口的石阶上。”骆闻舟说,“听见脚步声,你抬头看了我俩一眼,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眼神。”
他盯着费渡发呆的时间太长,费渡忍不住想出言恶心他一下,目光不怀好意地从骆闻舟的鼻梁和嘴唇上扫过,费渡说:“骆队,您这老眼神真的很像索吻的小姑娘。”
费渡脸上找抽似的似笑非笑渐渐消失。
骆闻舟身经百战,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恶心着,他回过神来,面不改色地回击:“索也索不到你头上,小崽。”
骆闻舟没有留意到自己说了一句颇有歧义的话,他用结着老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碳素伞柄,盯着眼前平整的青石板:“我记得那天天气也不太好,接到通知,我跟陶然一边打电话请示前辈,一边拼命往你家赶,因为情况不明,我们怕万一是一起谋财害命的案子,凶手没走远,你又不肯离开,一个小孩自己在那儿会遇到危险。”
俩人同时感觉到一场战争又在酝酿中,然而此处没有陶然调停,四下雨幕接天,他们俩只有一把伞,躲都没地方躲,只好拿出成年人的理智,各自忍让地退了一步——同时扭过头,闭了嘴。
费渡闻言,略带惊愕地看了骆闻舟一眼,怀疑他是吃错药了。
平息了战火,俩人总不好大眼瞪小眼地坐着,于是费渡试着说了句人话,他爱答不理地说:“丢孩子的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骆闻舟:“我是一直忘不了你。”
“我师父跟我描述过他当时的眼神,说那个父亲的眼睛像一个冰冷的岩洞,里面有两团炽烈的渴望,烧着魂魄——我看见你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这句话。”
费渡不怎么在意地说:“骆队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当然……”
费渡听完,短暂地忘了“停火协定”,一侧修长的眉高高挑起,嗤笑了一声:“您要不然是眼神不好,要不然是想象力太丰富。”
“嗯,”骆闻舟简短地点头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又说,“但不是对你妈妈印象深刻。”
骆闻舟看着他说:“费总,十分钟不找碴儿,对你来说是不是特别难?”
费渡一挑眉:“所以印象深刻?”
费渡一耸肩:“好吧--然后呢?你刚才不是说那个丢孩子的家属要指认嫌疑人吗?”
“我偶尔会过来看看。”骆闻舟率先开了口,“这毕竟是我处理过的第一起命案。”
骆闻舟见好就收,继续说:“他指认的是一个颇有名望的中学老师,那老师是远近闻名的好人,拿过乐于助人的公益奖,还当过劳模。虽然觉得受害者家属有点失心疯了,我师父还是按着他说的去查了一下。”
似乎也只是个肉体凡胎而已。
费渡:“私下里?”
他原来不是吸血鬼,不是僵尸,不是午夜作祟的魑魅魍魉。
“一个男老师,要是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哪怕他是无辜的,这辈子也就算完了,我师父也只能秘密调查,但是查了半天,没有可疑迹象,我师父更疑心是那个失踪女孩的父亲精神有问题了,两个人不欢而散。之后不久……就出了一起命案。那位父亲揣着一把西瓜刀,把他怀疑的老师捅死了。”
然而此时,被困在一把伞下,他却惊奇地发现,费渡的体温并不低。疾雨转眼就下透了,暑气消退,潮湿的凉意扑面而来,越发映衬出旁边人身体的温暖。
费渡听了这么个惨烈的故事,一时不知做何回复,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哈”了一声:“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动刀捅人,买凶才是我们的风格。”
费渡给人——起码给骆闻舟的感觉,常常就像他偶尔架在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看似很精美,其实在无声无息中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
这回,骆闻舟没理会他的挑衅:“但可怕的是,他们对死者进行调查的时候,从他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失踪女孩的衣服和一个昏迷中的小女孩。”
骆闻舟举着沉重的碳素伞,回头冲墓碑上的女人一躬身,并肩坐在了费渡旁边。
骆闻舟说到这儿,借着雨幕,他很轻缓地吐出一口长气,想起那老刑警反复叮咛过他的话:“如果有人用那种眼神看着你,说明他对你是存着期待的,无论结果是什么,千万不要辜负那种期待。”
费渡不置可否地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小石阶,坐了下来。
费渡听了这个都市传说一样的故事,脸上好似没什么触动,只是颇为好奇地问:“你还有师父?”
这个久违的嘲讽终于打碎了方才紧绷的气氛,骆闻舟莫名松了口气,他伸手指了指石墓碑下面的小台阶:“在这儿等会吧,回去还得先下山,这么大雨,走山路危险。”
“刚入行的时候带我们的老前辈。”骆闻舟说,“不知道陶然有没有跟你提过——前些年抓捕犯罪分子的时候牺牲了。”
费渡脸上终于露出了骆闻舟熟悉的皮笑肉不笑:“哥?骆队,您跟谁都这么自来熟吗?”
费渡迟疑了一会,皱着眉想了想:“三年前吗?”
骆闻舟干咳一声:“哥跟你聊两句行不行?”
“你怎么知道?”
忽然,费渡转过身来,骆闻舟躲闪不及,目光与他轻轻地一撞,呼吸不由得一滞。
“因为我没什么印象,”费渡说,“三年前我爸刚出事,正好是我各种事缠身的时候,只有那段时间没怎么联系过陶然。”
骆闻舟惊奇地发现,只要该“活物”不满口厥词地藐视道义王法,原来是个身材高挑、肩膀平正的美男子。他深灰的衬衫熨帖而笔挺,湿了一小块,紧贴在腰间,几乎堪称“色相”,非常赏心悦目。
骆闻舟听到这里,心里忽然不知哪个筋搭错了,脱口问:“我和陶然一起认识你的,你一见我就找不痛快,怎么那么喜欢陶然?”
骆闻舟被少爷委以撑伞重任,一时走也不是,留也尴尬,只好跟在费渡身后,假装欣赏风景的目光四下乱瞟。周围整齐排列的墓主人们或庄严或肃穆的遗像纷纷向他投以注目礼,远处的雨幕把灰蒙蒙的天空和郊外的小山连在了一起,山间的松鼠也钻回树洞中闭门谢客——骆闻舟目光没着没落地盘旋半晌,终于只能认命地落在黑伞撑开的小小空间中的费渡这唯一的活物身上。
费渡的坐姿十分放松,双腿交叠,手指搭在膝盖上,闻声一弯眼角,揶揄地问:“这口陈醋很够味儿。”
费渡把沉重的大伞塞进他手里,弯下腰捡起墓碑旁边落下的软丝巾:“我忘了把这个带走。”
“你小子嘴这么欠,还到处跟大姑娘聊骚,人家没拿大耳瓜子抽过你吗?”骆闻舟有些无奈,摇头笑了,忽然觉得他们俩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他无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烟盒,想起了什么,又艰难地把冲动忍了回去。
很好,堂堂刑警队长被诱供,不打自招了!
旁边费渡说:“抽吧。”
骆闻舟愣了一下。
骆闻舟:“你不是咽炎吗?”
费渡用更加意味难明的目光盯住了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已经走了?”
“没有。”费渡一耸肩:“我就随便找个碴儿不让你舒坦而已。”
骆闻舟十分尴尬地“嗯”了一声,又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是吧——你……那什么,不是已经走了吗?”
果然还是个混账东西!
谁会来看她呢?墓园每天人来人往,管理也是稀松二五眼,费渡问了,管理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放花的人看起来没有恶意,费渡也没打算太较真,只是他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单单没想到会是骆闻舟。
骆闻舟忍不住伸出拳头给了费渡一下,谁知费总是个奉行“动口不动手”的真君子,并不禁打,猝不及防地挨了他没轻没重的袭击,本来优雅放松的坐姿平衡顿失,架起来的长腿掉进了旁边的水坑里,费渡慌忙伸手撑了一下地,抹了一把泥。
七年来,费渡每年在他母亲忌日前后,都会来墓园,偶尔他稍微推迟一两天,就会邂逅一簇品味欠佳的小白花。
骆闻舟非但不道歉,还好像觉得挺好玩,在旁边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费渡脚步没动,只是略微伸长了举着伞的胳膊,半个肩膀很快被大雨打湿了,雨水在他身上结了一层似有还无的氤氲。他终于开口了,静静地问:“原来这花是你放的?”
两人难得相安无事地一起待了很久,眼看雨势渐消,骆闻舟把伞还给费渡:“陶然那新房子装修完了,这礼拜要搬家,回头你也过来吧,正好一起坐坐。”
他说着,迈开大步,就要冲进雨幕中,还没来得及感受大自然的“滋润”,那把黑色的大伞又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
费渡不吭声,面无表情地睨着他,骆闻舟突然觉得他和骆一锅很像,眼神里都是一种“满世界都是疯狗,就我独自高贵”的“睥睨凡尘”,一边忍俊不禁,一边抱着头冲进了淅沥沥的小雨里。
“你们聊吧,”骆闻舟客客气气地说,冲过世七年的女人一敬礼,“我明天还得上班,不打扰了,先走了。”
至此,沉怨仿佛烟尘散尽,真相似乎水落石出。
费渡没接话,气氛一时更尴尬。骆闻舟觉得此时此刻,哪怕他把长城借来糊脸,也挡不住费渡那让人无可遁形的视线,他慌慌张张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打算胡乱应付了两句,撒丫子开溜。
“5·20”案和花市区分局特大腐败贩毒案后续收尾工作忙而不乱地推进,综合王洪亮等人的证词,警方彻底排除了何忠义涉毒的可能性,那条神秘的短信终于没能问出确切出处,于是和附近找到的两个针孔摄像头一起,被警方认定成“影帝”赵浩昌的又一场自导自演。
骆闻舟磕磕巴巴地辩解了一句:“我……呃……那什么……我其实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虽然他坚决不肯承认。
那一瞬间,伟大的骆队很想叛逃朝鲜。
马小伟被拘留了几天,与吴雪春等人一起,被送进了戒毒所,准备拼命挣出一个新生。
墓园里和费渡面面相觑的骆闻舟被人“赃”并获地堵在了墓碑前--团团圆圆的小白花还在雨中舒展着枝丫。
骆闻舟亲自送他们俩上了车,临走,骆闻舟冲吴雪春点了一下头,又顺手在马小伟剃得好似猕猴桃的寸头上摸了一把:“大难不死,往后可要好好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大概花了一分钟“试音”,随后放开喉咙,咆哮成瓢泼之势。
车子绝尘而去,骆闻舟在路边抽了一根烟,独自叹了口气,暂时咽下了心里两根如鲠在喉的刺——陈振的死亡到底是不是如黄敬廉所说,只是意外?
他吃了一惊,蓦地回头——费渡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正举着伞,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而那总是带着一股不信任的黑车司机,当时又是怎么在王洪亮的严防死守下,把粗制滥造的举报信成功捅到市局的?他不怕市局和那些人蛇鼠一窝吗?
这位不速之客和墓主人无声地交流了一会,准备抬脚离开,忽然,他脸上一凉,天上居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骆闻舟没带伞,“啧”了一声,正想用胳膊遮着头冒雨跑出去,刚一抬手,头上却张开了一道黑影。
这些事随着陈振的死,终于还是无法追溯了。
等费渡走了,一个人才做贼似的走过来,在墓前放下一把小白菊,又给墓碑上的女人鞠了个躬---正是骆闻舟。
离开的马小伟用头皮记下了那年轻刑警掌心的温度,默不作声地坐在车上,看着道路两侧飞快后退的广告牌。
费渡和她对视了一会,挽起袖子,用细致的软布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吻了一下,印在墓碑上,七年来,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点释然的微笑。好像终于把那口压在他心里的棺材推了出来,放入空置的坟墓中,尘埃落定。
等红灯的时候,一辆貌不惊人的小轿车停在旁边,车窗一闪,缓缓地下摇,两指宽的缝隙里闪过一个手机屏幕,上面贴了防两侧偷窥的膜,只有从马小伟的角度,才能正好能看清上面一行字,那上面写着——你做得很好。
才刚过傍晚,约莫是有点阴天,陵园里碑影幢幢,鸦雀低飞,湿润的泥土气息从地面反出来,沉睡的亡者注视着往来的生人。费渡拎着一束百合花,轻车熟路地踏着他第七年的脚步,来到了一座有些陈旧的墓碑前。墓碑上的女人容色苍白,眼神忧郁,笼着一层脆弱的美感,永不褪色地看向他。
马小伟睁大了眼睛,打了个寒噤,还不等他看清那只举着手机的手,小轿车的窗户已经合上了,在前方路口与他分路而行。
安顿好王秀娟以后,费渡没和别人打招呼,悄然离开,独自开车去了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