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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吓了我一跳。”

她吸了一口气。

“噢。”他顿了顿,“你还好吗?”

“只是什么?”

“嗯。”她张开嘴,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然而沉默却变得越来越长。他提心吊胆,有一刻好像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泪光,但是她眨了眨眼,就什么都没了。

“亚伦,不,说真的,感觉很好。只是——”

亚伦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他等待了可怕的一秒,以为她也许不理会自己了,但是她却握住了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他赶紧后退了一步,给她留了一些空间。

“——太对不起了,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你想——”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不,是我对不起,我本来没想——”

“别再这么说了。”

“对不起,艾莉,我——”

“好吧,那我们之间没问题吧?”

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她那黑亮的秀发上,可是当他温柔地把手滑向她的后脑勺时,她却突然倒抽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他。她重重地坐在地上,抬起手指碰了一下嘴唇,接着又碰了一下头发。亚伦僵住了身体,仍然蹲在原地,嘴上还留着她的味道,但恐惧却瞬间淹没了他。她抬眼看向他。

令他惊讶的是,她向前迈了一小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吻就轻柔地落在了他的嘴唇上,樱桃的味道又回来了。

“不客气,艾莉。”他微微一笑。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他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凑了上去,还是只在心里想了想,但突然之间,她的脸拉近了,她在吻他,粉红色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甜美的接触间混着一丝口红的樱桃味。这种感觉好得出乎意料,他立刻回应了这个吻,想要品尝更多,让纯粹的快乐冒出更多气泡。

“没问题。”她迅速地后退了一步,就像她刚才快步上前一样,“我说了,我只是吓了一跳。”

“确实。谢谢你,亚伦。”

等到亚伦的大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时,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正弯着腰在拍打牛仔裤上的灰尘。

“我找到你的钥匙了。”亚伦说着,把钥匙举了起来。她转过脸来,面朝着他。她眼角的妆容淡了一些,他能看见小小的雀斑。最近她不再喝那么多酒了,近距离观察之下,她的皮肤显得很光洁。

“我得抓紧走了。不过谢谢你,”她没有抬头,“我是说,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

“太神奇了。”她面无表情,很难看出来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心实意的。

他点了点头。

艾莉蹲下来,用滚烫的掌心扶着他的肩膀,摇晃着稳住身子。他们靠得很近,当她眯起眼睛朝裂缝中窥探时,他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上的睫毛膏。她把手伸进裂缝中去试探空间大小,她那瘦弱的肩膀顶在他的肩上,硌得他生疼。

“嘿,”艾莉转身离开时,忽然说道,“别把它告诉别人,这是咱们俩的秘密。”

他对香烟向来都没什么强烈的兴趣,之所以会拥有这个打火机,纯粹是为了装装样子。有一天傍晚,他为了不让父亲发现,便把它藏在了这里。福克打开盖子,却没敢打火,在这大旱时节,还是不要冒险为好。他用掌心摩擦着金属,很想把打火机装进口袋里带走。可是,它又好像属于这里,属于另一个时空。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把打火机放回了裂缝中。

“它……你是说那道裂缝,还是——”

福克摊开掌心,一下就认出了手中的物件。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打火机,经历了风吹雨打,变得十分破旧,但是铰链还能用。福克咧着嘴笑了,把它头朝下翻了过来。果然,在打火机底部有他自己少年时的字迹,刻着姓名的首字母:A. F.[1]

她笑了起来,“那道裂缝。”艾莉回头看着他,“不过也许另一件事也一起保密吧。暂时保密。”

福克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袖子卷到最高处,伸手摸进漆黑的裂缝中。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物体——又小又方,是个人工制品——他把它抓住了。突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他的手腕上蹿过,吓得他赶紧抽出了手。他直起腰来,感到心脏狂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回,她的两边嘴角都在上扬。

福克从裂缝口向里窥探,但看不到深处。他找了一颗小石子扔进去,听着它滚落。没有小动物的疾跑声,也没有蛇虫爬出来。

虽然不太确定,不过他觉得总的来说这是美好的一天。

亚伦朝裂缝中看去,发现里面非常宽敞,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把脑袋和一侧的胳膊、肩膀都挤进去。不过,他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卡在靠近裂缝口的位置。他得意扬扬地抓住了艾莉的钥匙。

福克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道裂缝或者他们之间的吻,他很肯定艾莉也是一样,因为她没有机会保守这个秘密了。三周后,就在距离这里二十米的地方,艾莉那惨白的尸体就被人从河水里拖了出来。自从她的尸体被发现,福克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就算他想来,也没什么机会。不到一个月,他就跟父亲搬去了五百公里之外的墨尔本。

“嘿,快看这个!”亚伦跪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身体。一道深深的裂缝出现在石树的树心,当他稍微变换角度时,它又消失不见了。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石树的底部并非完全与岩石贴合,这道可爱的小裂缝就在石树偏离岩石向外弯曲的地方。这里会让人产生错觉,只有在某一个角度上才能看到它。

这道裂缝是他和艾莉两人独处时发现的,他始终为此感到高兴。在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福克、艾莉和卢克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他们常常在石树旁玩耍,有许多机会可以发现这道裂缝。如果在那时,它一定会被默认为卢克的发现,卢克会宣称这是属于他的裂缝。那时候,他们大概是十二岁,三人之间出现了一道性别的鸿沟。

那是一道裂缝。

一开始,谁都没有意识到。艾莉渐渐地融入了女孩子的世界,她开始穿裙子,整个人变得干干净净,说的话也常常让亚伦和卢克困惑地交换目光。这种改变是循序渐进的,但是有一天亚伦猛然发现,好几个月来只剩下自己和卢克两人为伴了,而他们的日子居然丝毫没有被打乱。毕竟,她只是个女孩儿,也许她不再跟来才是最好的结局。

福克蹲在石树旁,调整了几次位置,寻找着正确的角度。当他终于看到心中所想的东西时,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喜的低呼。

艾莉就那样从他们的世界中消失了,如今想来颇为惊人,但在当时那三年中,福克几乎从未念起过她。当然,他们不可能避而不见,他肯定在路上遇见过她。可是,当她十五岁那年再次出现时,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她变得很成熟,浑身上下散发着独特的魅力与神秘感。

钥匙丁零当啷地撞了一下岩石,接着他们便听到了它重重落地的金属声响。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六晚上,他跟卢克像往常一样坐在百年公园里的长椅背上。他们脚踩着长椅的座位,装出一副叛逆青年的模样,其实一直在偷偷地留意本地的警察,骨子里根本还是小镇男孩儿。

他看着她无所事事地把钥匙串一次次地抛向空中再接住,她那闪亮的紫色指甲反射着下午的阳光。他试着鼓起勇气,想伸手从半空中把钥匙串抢过来。他可以温柔地笑话她,就像卢克一样。然后——好吧,亚伦也不知道然后该怎么办。因此,当艾莉把钥匙串扔得太高,越过他们的头顶掉到身后时,亚伦几乎感到松了一口气。

石子路上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伴随着地面上移动的影子,艾莉·迪肯就像凭空冒出来一样。她的一头乌发如今更是染得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杂色,分叉的发梢几乎垂到了手肘,在橘黄色的公园路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孤身一人。

“我知道,可是——”这比平常的工作要多。不知为何,他忽然怀疑她也许在对自己说谎,可是立马又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她根本不屑于骗他。

她正在漫无目的地闲逛,穿着紧身牛仔裤和故意做旧的靴子,宽大的上衣领口露出了蕾丝文胸的吊带。她用文着眼线的眼睛望过来,两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到他们俩正在分享一罐温乎乎的啤酒,艾莉挑了挑眉毛,她从自己的仿皮背包中掏出了几乎满满一瓶伏特加。

“杂货店每天都开门,亚伦。”

“还有位子吗?”她说。他们俩赶紧手忙脚乱地腾空,差点儿从长椅上掉下来。一瓶伏特加,消弭了三年的隔阂,等酒瓶见底时,昔日的三人团又重归于好了。

“你昨晚不是工作了吗?”

然而,他们的友谊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变化,开启了一扇通往未知领域的大门,产生了一种崭新的相处方式。有时候,男孩儿们依然会两个人在一起消磨时光,但是亚伦发现自己常常不遗余力地限制卢克和艾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从来没有跟卢克谈过这件事,但是他想跟她在一起的尝试也总会遭到阻挠,这让他怀疑自己的好兄弟也在暗地里做着同样的事情。三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确切的改变,但是他们都不太清楚这种改变究竟是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我得工作。”这一年来,她一直在做一份兼职工作,主要就是一脸冷漠地站在杂货店的柜台后。

艾莉从来没有认真解释过她为什么又回到了男孩儿中间。有一次亚伦问起,她朝天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嗯,当然。”当然很好。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起来,“你今晚打算做什么?”

“一群臭丫头,”她说,“臭美来臭美去,天天就知道照镜子。至少你们俩不在乎这些。”她点燃一支香烟,坦诚地看着他,仿佛这样就能解释一切了,或许真的是这个原因吧。

“我觉得我这会儿不喜欢人多吵闹,”她说,“咱们两个人待着就很好,对吗?”

不过,他们的友谊还是相当牢固的。直到有一天,格雷琴·舒纳尔踩着桃红色的高跟鞋,带来了第一次真正的考验。

那天下午的多数时间里,他们都背靠着石树,待在树荫下。艾莉似乎比平常更加冷淡,有两回他提了问题,她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最后,他害怕她会觉得无聊,于是便提议去找卢克或者格雷琴。还好,她摇了摇头,他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在基瓦拉这样的小镇上,社交等级也是不容忽视的。格雷琴是典型的万人迷,露面时总是被一大帮追随者簇拥着,她会抬手把一头金发撩到身后,在众人间开怀大笑。因此,当卢克在一天晚上大摇大摆地搂着她出现在百年公园时,坐在长椅上的亚伦和艾莉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他要在脑海中做笔记,记下来自己说了哪些话,以后他要好好分析一下。他希望自己能发现其中的规律,设计出一整套俏皮话,让她忍不住一直微笑。可惜到目前为止,他还很难做到。

卢克的个子蹿得很快,比班上的多数同学都要高出半个头,而且他的肩膀和胸膛也变得宽阔了许多。那天晚上,在昏暗的公园里,他穿着一身帅气的夹克,衣袖上垂着格雷琴那瀑布般的长发,行走时的步伐显得颇为自信。亚伦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他的朋友已经有了男人的模样。

亚伦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常常只能换来一次挑眉或一个点头,偶尔说到精彩有趣的地方,她才会轻轻扬起一边的嘴角。

当卢克为他们相互介绍时,格雷琴红着脸咯咯地笑了。卢克越过她的头顶,对上亚伦的目光,使劲儿挤了一下眼睛。亚伦赶紧点点头,及时地表露出钦佩之情。在周六晚上,格雷琴·舒纳尔有一百个地方可去,但她却偏偏陪着卢克来了这里。

那一天,亚伦和艾莉单独在一起。对十六岁的他来说,这种相处既让他觉得渴望,又让他感到害怕。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连自己都觉得烦了。可是,她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对话的基础在不停地崩塌,就像路面上出现了意外的坑洞。以前并不是这样,但最近他们所有的交流中似乎都横着一条鸿沟。

过去,亚伦几乎从未跟格雷琴搭过话,此时觉得又惊又喜。她不仅可爱迷人,而且出人意料的是,她还十分机智灵敏。她谈笑风生,不一会儿就引得亚伦哈哈大笑。他能看出来人们为何喜欢聚集在她身边,她整个人都洋溢着青春活力,言谈举止间令人如沐春风。

年少时,福克总是感到很困惑,不明白其他人为何对这棵树的魅力视而不见。每周都有远足者从这里路过,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就连其他孩子也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古怪的地标。但是福克每次看到这棵石树,都会惊叹不已,要经历多么漫长的岁月才能一点一点形成这样的奇观啊!看着它,福克会产生一种自由下坠的失重感,觉得自己只是茫茫时空中的一粒尘埃。他喜欢这种感觉。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看着眼前的石树,那份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亚伦忽然听到艾莉在身后小声地清了清嗓子,他这才惊觉自己差点儿忘了她的存在。他回头一看,发现她脸上的神情并不是诧异,而是一种轻微的蔑视,仿佛他和卢克在一场本来就没人指望他们通过的考验中失败了。他看了看格雷琴的微笑,又瞧了瞧艾莉的冷笑,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可是已经太晚了。他以为卢克会跟自己一样恍然大悟,继而眉头紧蹙,但卢克却一脸好奇,在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福克用手抚摸着那棵石树,久违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他小时候觉得它就像一个大自然的奇迹——一棵硕大无朋的桉树紧紧地贴着一块坚实的圆形巨石生长,粗壮的树干沿着石面绕了一圈,将岩石与枝叶都拥入怀中。

格雷琴突然冲艾莉狡黠地一笑,接着对艾莉以前的一个朋友作了一番极其恶毒的评论。在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过后,艾莉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格雷琴又把自己的香烟递给了她,于是就这样彻底化解了敌意。那天晚上,以及此后一年中每个周六的夜晚,公园的长椅上都有了格雷琴的一席之地。

“就在这附近,我听到它落在地上的声音了。”亚伦蹲伏着,在石树周围的地上仔细搜索,拨开落叶寻找艾莉家的钥匙。她在一旁用内双的眼睛看着,脚下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一颗小石子。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艾莉对亚伦悄悄地说:“天哪,她简直就是人形沐浴露,这香味也太浓了。”但是在说话间,她却掩饰不住脸上的一丝微笑。刚才格雷琴讲了个故事,把他们逗得开怀大笑。她说到有一个大男孩儿想约她出去,于是便把一大片庄稼布置成了文字,结果他父亲的那片地全都被毁了。此刻,她和卢克聊得火热,两人的脑袋离得很近,都快要碰上了。卢克低声说了句什么,格雷琴开心地笑了。亚伦转向了艾莉。

艾莉·迪肯皱着眉头,用漂亮靴子的鞋头轻轻地把一小堆落叶踢到一旁。

“如果你觉得她烦人,咱们俩可以到别处去,”亚伦说,“不必非要待在这儿。”

“烦人,到底掉在哪儿了?”

艾莉隔着一层烟雾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不,她还行。是个绣花枕头,但人不坏。”

那棵石树。

“有道理。”亚伦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了她递来的香烟。他点烟的时候,瞧见卢克搂住格雷琴的肩膀,倾身向前亲了她一下。卢克坐回原位时,从格雷琴的头顶上方扫了一眼亚伦和艾莉。艾莉正在研究香烟点燃的那一头,她的眼中写满了恍惚,没有对卢克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

他一直低着头,专注于脚下的无形小径。身旁没有了流淌的大河,就像失去了指路的灯塔,好几次他都差点儿偏离了路线。周围的环境看起来很陌生,曾经熟悉的标志物也都不见了。渐渐地,他开始担心自己可能走过头了。就在这时,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顿时觉得无比心安。这里距离河岸不远,几乎完全被灌木丛覆盖了。他从杂乱的枝叶中穿过,喜悦的电流在身体里狂奔。回到基瓦拉镇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回家的感觉。他伸出手。它还在那儿,还跟以前一样。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是亚伦清楚地看到卢克在皱眉。他这才发现,原来卢克也对两个姑娘的和睦相处感到有些烦恼。

他朝着跟汉德勒家相反的方向步行。二十年前,这里曾有一条河畔小径,但如今福克只能依靠记忆,在裸露的树根和干枯的灌木中小心前行。

[1]A. F.:即亚伦·福克(Aaron Falk)的首字母。

太阳慢慢下沉,福克在河岸上呆坐了很久很久,任凭麻木的感觉渗透全身。最后,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天快要黑了,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目的地,但是并不确定在昏暗的暮色中是否还能找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