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你有时间吗？”
敲门声很轻，却很坚定。惠特拉姆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门开了，一个金发脑袋探了进来。
凯伦·汉德勒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给我们讲讲凯伦吧。”
“她到办公室来跟我说话，就在她和比利被害的前一天。”惠特拉姆说，“当然了，她很担忧。”
“好，明白了。”惠特拉姆说，“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为什么要说‘当然了’？”拉科问。
“斯科特，我们来这儿的意思不是说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拉科说，“如果有任何需要你了解的情况，我们一定会告诉你。”
“抱歉，我绝对没有调侃的意思。你们也看到墙上那些孩子们的画了，我想说的是人人都在担惊受怕，大人也一样。”
“是，当然。”惠特拉姆的语气有些怀疑，“但问题是，我有责任确保学生和教职工的安全，所以如果——”
他沉思了片刻。
“这件案子涉及了同一个家庭的三位成员，”拉科说，“很遗憾，这样的案子是无法轻易下定论的。”
“凯伦是学校教职工里面很重要的一员，可是在最后的那几周里，她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她一反常态，有时会烦躁地大声讲话，而且常常心不在焉。她还在账目上犯了一两个错误，倒是并不严重，我们也都及时发现了，但是这真的不像她的作风。对此她也很烦恼，她对自己一向是严格要求的。于是，她就来找我谈这件事了。”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一条缝，操场上的声音飘了进来。“你看，我能不能问问你们为什么来这儿？”惠特拉姆说，“我还以为这个案子已经解决了。”
凯伦关上办公室的门，选了一个离惠特拉姆的办公桌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她的腰杆挺得笔直，优雅地在膝盖处交叠双腿。一身红色连衣裙上印了一个白苹果，虽然朴素，却将她衬托得很好看。凯伦年轻时的美貌已经随着岁月流逝和生养孩子而变得柔和了许多，她的五官轮廓也不再那样分明了，但是却自有动人之处。她完全可以作为妈妈代表登上超市里的广告海报，由她推荐的清洁剂或麦片一定能畅销的。
“比较多，因为我们学校的职员很少。她非常出色，负责管理学校的财务。她很擅长这份工作，特别聪明，甚至都有点儿大材小用了。不过我觉得，她还是比较适合做儿童教育方面的事情。”
此刻，她正紧紧地握着放在腿上的一小叠文件。
“你在工作上跟凯伦接触得多吗？”福克问。
“斯科特，”她有些欲言又止，他静静地等着。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口，“斯科特，说实话，我没想好要不要来找你谈这个。我丈夫——”凯伦直视着他的目光，但惠特拉姆觉得她在勉强自己，“卢克，他会不高兴的。”
“我们很想念他们，”惠特拉姆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非常想念。大家都感到震惊不已，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拉科探身向前：“她在说话间有没有流露出对丈夫的害怕？”
“谢谢。”拉科把纸箱接了过来。
“我当时没这样想，”惠特拉姆捏了一下鼻梁，“可第二天知道出了什么事之后，我觉得自己很可能听得不够仔细。我每天都在扪心自问，究竟有没有对出事的征兆视而不见？我不知道。但我想澄清的是，如果我觉得他们有危险，哪怕只有一秒的怀疑，我也绝对不会让她和比利回家的。”惠特拉姆的话在不知不觉间与杰米·沙利文的话重合了。
“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凯伦办公桌里的东西，还有比利的学校作业，但主要是一些涂鸦和练习题。”
凯伦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婚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办公室门，带他们走了进去。他将几把破旧的椅子指给他们，让他们坐下，然后便消失在了贮藏室。片刻之后，他抱着一个封好的纸箱出现了。
“你我已经共事了一段时间，合作也很愉快，我觉得——”她抬起了目光，惠特拉姆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必须要说点儿什么。”
“唉，你真该看看我们没放上墙的那些画，”惠特拉姆说着，停在了一间办公室门口，“都是这场旱灾惹的祸。再这样下去，整个镇子都要完了。”
她又一次停顿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福克明白他的意思。画中的家庭成员都像火柴棍一样，每张脸上都用蜡笔画着下垂的嘴角。有一幅画上画了一头长着天使翅膀的奶牛，歪歪扭扭的标题写着：我的奶牛糖糖在天堂。在所有的风景画中，牧场都被涂成了棕色。
“我知道最近有一些问题，出在我身上，还有我的工作上。这里那里的犯了一些错误。”
“天哪，这些画真压抑！”拉科喃喃道。
“也就是一两个吧，无伤大雅。凯伦，你是一名好职工，人人都看得出来。”
他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走廊里充斥着三明治的味道，两边的墙上钉着孩子们画的画。
她点了点头，垂下了眼睛。当她再次抬起眼睛时，她的表情变得坚定了。
“这我可教不了，我是个地道的城里人。十八个月前，我们才刚从墨尔本搬到这里来，到现在为止，我也就学会了怎么分清奶牛的头和屁股。我妻子想离开城市，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他顿了顿，“起码眼前的风景确实不一样了。”
“谢谢。但是现在有个问题，我不能视而不见。”
“由你来教吗？”
“她说农场快要破产了，”惠特拉姆说，“凯伦觉得他们只能再维持六个月，也许连六个月都不到。她说卢克不信，卢克显然认为还有转机，可是她说她已经能预见到结局了。她很担忧。实际上，她还跟我道了歉。”
“教一些，不过我们尽量让这种课保持轻松、有趣。残酷的现实已经让孩子们在家吃了不少苦了。”惠特拉姆说。
惠特拉姆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如今你们还在教农场技能吗？”福克想起自己也曾见过一个类似的水槽。
“现在想来实在荒唐。她说她很抱歉自己最近一直心不在焉，还叫我不要把她说的话告诉卢克。当然，就算没有她的叮嘱，我也不会说的。不过，凯伦说如果卢克知道她在镇上散播这个消息的话，一定会生气的。”
校长停下脚步，从绵羊的饮水槽里捞出了几片落叶。
惠特拉姆咬着大拇指的指甲。
绕到教学楼后方，能看到几只可怜兮兮的绵羊正站在棕色的牧场上。放眼望去，平地忽然在远处高耸为一片丘陵，上面覆满了野生丛林。
“我觉得她当时也许是需要找人倾诉一下。后来，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听她说了一阵。我还讲了一些安慰她的话，保证她的工作不会丢，等等。”
“资金，”惠特拉姆看到他们正在环顾四周，便主动说道，“根本不够用。”
“你跟卢克·汉德勒熟吗？”福克问。
他们跟着他穿过操场，远处响起了铃声。学校的一天结束了。走到跟前才发现，教学楼和操场上的游乐设备都破破烂烂，表面的油漆已经碎裂、脱落了，裸露出来的金属锈迹斑斑，泛着红色。塑料滑梯布满了裂痕，篮球场上只有一个篮筐。处处都显示着贫困匮乏的迹象。
“不太熟。当然，在家长会上见过几次。偶尔在酒馆里遇到也打个招呼，但是不怎么交谈。不过，他看起来人很好，而且是个非常积极的家长。当我接到电话时，简直不敢相信。失去一个职员就已经令人无比痛心了，而失去一个学生，完全就是身为老师最大的噩梦。”
“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仪式。”他压低了声音，“可是，那棵树根本活不了。等到它死的时候，天知道我们该如何对孩子们交代。不管怎么说——”他冲着那栋砖砌的浅黄色建筑点头示意了一下，“我们按照你们的要求，把所有属于凯伦和比利的东西都整理到一起了。东西恐怕是没有多少，都已经放在办公室里了。”
福克问：“打电话来告诉你出事的人是谁？”
“这个仪式真好。”福克说，惠特拉姆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苗。
“是克莱德警局的一个警察，他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大概因为比利是学生吧。当时已经很晚了，快七点了。本来我是要回家的，但是接完电话以后，我记得自己又坐下了。我试着去理解这个事实，想着第二天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们。”
惠特拉姆也就四十岁出头，行动间从容不迫、很有活力，颇具退役运动员的风采。他有着宽阔的胸膛和灿烂的微笑，帽子底下露出了干净的棕色头发。
他悲伤地耸了耸肩。
惠特拉姆快步走来，早早地伸出了一只手。“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在拉科介绍完福克以后，他说道，“这种时候，大家总想互相说说话。”
“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你们知道吗？比利和我的女儿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是同班同学。所以听到比利居然也卷进了这桩惨案，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那是斯科特·惠特拉姆，学校校长。”拉科说着，朝一个打着领带、气色不错的男人点了点头，那个男人正彬彬有礼地从一群家长中抽出身来。
“什么意思？”拉科问。
随着这场种树的纪念仪式接近尾声，福克不太自在地换了个站姿。
“因为那天下午，他本来应该在我们家啊。”惠特拉姆理所当然地说。他来回地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福克和拉科，困惑地摊开了双手。
那时候，卢克是一个好伙伴。他机智聪明，脸上总带着轻松的微笑，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操场上的丛林法则。他们当年还不懂，其实说来说去就是一个词，魅力。他慷慨大方地与人分享自己的时间、笑话和财物，还有他的父母——汉德勒家总是欢迎每一个人前去做客。而且，他对朋友实在太忠诚了。有一回，福克被一只飞来的足球砸中了脸，卢克非要找那群踢球的孩子算账，福克好不容易才把他拽走了。那时，福克个子虽高、人却笨拙，他一直都明白，卢克在身边是自己的幸运。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知道呢。我已经告诉过克莱德的警官了。那天比利原本应该来我们家玩，可是凯伦给我妻子打来电话，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这次安排。她说比利身体不舒服。”
回到自己以前上过的小学，福克再一次产生了时光倒流的感觉，恍若回到了三十年前。眼前铺着沥青的操场比记忆中的样子要小得多，就像是一个缩影，操场上的饮水处也矮得不可思议。但是一切都如此熟悉，许多早已忘却的人和事忽然又涌上心头。
“但是他那天却来上学了，你和你妻子相信她说的话吗？”福克倾身向前问道。
这株树苗是活不成的，福克心想。他站在滚烫的地面上，能感到高温正透过鞋底钻进来。
惠特拉姆点了点头：“是的。而且，我们现在也依然相信。当时镇上确实有轻微的传染病在流行，她也许打算让比利早点睡觉。我认为这只是一个悲剧的巧合。”
学校深爱他们，缅怀他们。
他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纪念比利·汉德勒与凯伦·汉德勒。
“不过，”他说，“明知道他差一点儿就能活下来，结果却阴差阳错地死了。唉，天哪！这样的事情会给人留下多少痛苦的假设！如果，如果……”
刚刚种好，一把柔嫩的黄色树芽便在烈日下认输了，迅速地飘落到地上。它们落在一块纪念牌旁边，上面新刻了字：
[1]金合欢（wattle）：一种喜光、耐干旱的小乔木，原产于澳大利亚。
[2]护根物（mulch）：指覆盖于土壤表面的一些物质，如枯树叶、小树枝、肥料等，其目的是保持水分、消灭杂草或改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