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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久久地盯着她,然后果如她所料地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领她走了出去。
他们手挽着手沿着哈瓦那的木板行人道向东漫步。哈瓦那海湾边缘有一道水泥加固的防波堤,但是在暴风雨天气,大浪常常冲过防波堤淹没街道。因受信风影响,哈瓦那常常微风四拂。今夜却是风平浪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味。
“有你保护我,”她笑着说,“什么坏人都要退避三舍呢。拜托啦。”
马勒孔海滨大道白天主要是一个渔港,到了夜晚就成了聚会的地方。弗朗西和尼克走过一对紧紧拥抱的情侣;一个小乞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走过;另一个小乞丐贼眉鼠眼的,似在暗中计划些什么。其他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唱唱歌弹弹吉他。
“行不行啊,弗朗西。”尼克的声音有几分迟疑。
从防波堤远眺而去,海湾一片墨似的漆黑。他们错过了今天的日落。通常日落时分,一道粉红艳橙的夕阳西沉,仿佛要轻蘸触碰青绿色的海水般。古巴人会骄傲地告诉你,古巴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曾称古巴是他‘亲眼所见的最美的地方’,”弗朗西向尼克解释道,“所以啊,人们就把它誉为‘安的列斯群岛的明珠’。”
弗朗西不屑地摆摆手,“就是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走。我们不会有事的。”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的度假村都叫这个名字。”尼克接着说。
尼克直起身子,“不知道行不行啊,你父母叫我不要带你单独出去。街上……它们……”
她笑道,“正是如此。”
他的双唇很柔软,弗朗西也紧贴着他的双唇。过一会,她放开他,仿佛周围的墙壁都要倾压而来,她透不过气“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弗朗西爱古巴,目前为止她只有古巴这一个家。不过她的父母现在不断敦促她回美国。如果她打算上大学的话,那倒无所谓,可她一直想找一份工作,或者开一家她自己的餐厅。不幸的是,她的父母永远不可能同意。他们倒不会粗暴地拒绝,只是他们提供了许多看似诱人的选择,令她无法拒绝,例如嫁给尼克做家庭主妇,生儿育女。
“真的会到才怪,不过我也希望你不用亲眼目睹。我不希望你发生任何意外,或者你的家人有事。”尼克弯下腰,亲了她一下。
“你想开一家餐厅,是吧?”她想像着父亲用那中西部英语和意大利语混杂的口音回答。“行啊,我给你买一个。但是我可不想你做什么轮班工作,干那些——那些……”
弗朗西思量了一下,“真到了那一天,希望我不用亲眼目睹。”
“煮饭活?”她想象自己回答的口吻,“厨房打下手?雇佣小工?”
“没错。但是谁来统治这个新的国家呢?菲德尔·卡斯特罗、切·格瓦拉、西恩富戈斯、菲德尔的弟弟,还有那些藏匿在山里的其他人。他们将成为新的统治阶级,有特权的阶级。新的被统治阶级会取而代之,这些可能是在巴蒂斯塔统治下发迹却被叛军没收财产的人,这些财产又会被分发给新的统治阶级。明白了吧?这不过是一个阶级位置变换,不是一个新的模式。”
她的爸爸一定会摇摇头,“不是,你可理解错了。你想成功,一开始就得当老板。你开一家公司,争取投资者成为一个——叫什么来着——企业家。别人帮你招人、帮你煮饭,把一切弄得妥妥帖帖的。但利润都跑进你的口袋里。”
她眉头紧锁,“他们会建立一个新的民主国家。”
“等到你的孩子去上学就好了嘛。”她母亲会凑热闹多说一句。
“是,我知道。但想像一下假如他们成功了,你说之后会怎样?”
尼克突然打断了弗朗西的思路,“弗朗西……”走过马勒孔海滨大道的一个转弯时,“弗朗西……”他那柔软的声音沙哑却深富魅力,“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吧。”
听完这句话,她不禁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那一瞬间,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她希望他没有看到。
“假设他们成功了。”
“我爱你。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
她点点头。
她咯咯地笑了,“在沙箱里的时候吗?”
他微微一笑,但是又显得高人一等的样子,仿佛他在教一个天资迟钝的小孩,“叛军想推翻巴蒂斯塔政权,是吧?”
“呃……那个……”
“你怎么知道?”
她装轻松地说,“在你把青蛙放我的裙子里的时候吗?”
“哦,那些叛军。”他的语调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们肯定会遭报应的。”他大臂一挥,“弗朗西,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就算给菲德尔·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一百年时间来改变社会,他们也终将必败无疑。”
他挤出一丝微笑,“小孩子早恋嘛。”
“你在宾州就学的这些吗?马埃斯特腊山的那些叛军恐怕不会苟同啊。”
她又咯咯地笑了,“那现在呢,又是什么在等着我啊?我们现在在热带,就变成蜥蜴、蝎子了?”
“真可惜。”尼克停顿片刻,“你看,我不是冷漠无情,但‘富人’和‘穷人’的分别总会有的,这是社会架构的基础。”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等着你的是我的爱、信任和忠诚,直至永远。弗朗西斯卡,你愿意嫁给我吗?”
“就拿拉蒙来说吧。那天我无意听到他和酒店经理的谈话。他母亲病了,他得带她去医院看病。他请求能加多轮班,这样才能付得起她的医药费。他说她的药都是从纽约空运过来的。”
一阵不安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哦,尼克。”
拉蒙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弗朗西看着他走远。
“这算是答应了?”
“不用了,谢谢。”
她把手指放在他的脸颊,温柔地滑到下巴。尼克的下巴有点尖,使他看起来有几分凶相。但是下巴中央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这正是她喜欢的。他握住她的手。
“那你还要些别的东西吗?”拉蒙问道,“一些甜品?或者一杯冰淇淋?”
“怎么样?”
尼克摇摇头。
“如果我想结婚的话,那个人只可能是你。”
“谢谢你,拉蒙,但是我们已经喝够了。”她看看尼克,“你还要吗?”
他放开她的手,“但是?”
一个穿着礼服的服务生走近,手上端着另一轮的酒水。
她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知道呢,在那之前。”
“不是我博爱,是其他人太狭爱。”
“什么事?”
尼克把她拉近自己,“弗朗西斯卡我就爱你这一点。你是那么博爱众生。”
她回望一眼马勒孔海滨大道,仿佛答案蕴含其中,“我不确定。但是我……从小就住在这里。这是个天堂,却不真实。我想在我——结婚之前,看看真正的世界。我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成为一个厉害的人。”
“这倒是事实。”她摆摆手,“但是你去外面看,看那些守在在米拉马尔区、守在马勒孔海滨大道的小男孩,他们跳下悬崖就是为了捞几个1毛5分的钢镚。还有那些女孩,为了讨一碗米饭一碗青豆被迫站街卖身。有的人敛财无数,有的人身无分文,真的很不公平。”
“你已经很厉害了。对于我来说。”
“没有人逼他们来啊。”尼克说道。
“噢,尼克,你总是说得那么好听。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我不想我的一生就只是托尼·帕切利的女儿。我想游历世界,去奉献,去参与。”
“这些游客都是预算充足的,不然他们也来不起这里。他们穿着华衣丽服,大把大把的血汗钱在赌场里肆意挥霍,还美其名曰享受人生。”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好,我们一起去做吧。我不是一定要去读商学院的。”
尼克稍侧脑袋,仿佛想弄明白她究竟意指什么。
“你当然要去。你爸爸——他是这么以你为傲。”
“看看这群人。”弗朗西说道,“现在是八月中旬。本该是旅游淡季,但这里还是座无虚席。当然现在的客人跟你在冬天见到的那些客人可不一样——你也知道,那些女人白天在游泳池边沐浴一天的日光,夜里穿上貂皮披肩就往这里奔。”
“你呢,弗朗西?你有吗?你有没有以我为傲?”
弗朗西环视一下大厅。拉佩拉坐落在哈瓦那的上流社会区——维达多区,它地占马勒孔海滨大道的整整一个街区。度假村里处处显尽奢华:高占三层楼的大堂,装满亮镜的墙壁天花板,豪华家居,还有精致的枝形吊灯。那盏枝形大吊灯上的灯从不会全部打开,否则方圆一里阴影尽消。赌场规模很大,也是全哈瓦那雇佣最多发牌手的赌场。实际上,拉佩拉比里维埃拉酒店,甚至是新开的希尔顿酒店还要豪华。除此之外,拉佩拉全场均有空调覆盖,这在淡季时有助于增加收益,因为人人都知道赌徒凉快的时候,钱袋自然敞得更开。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当然。”
他吻吻她的脸颊,“你开心就好。”
“那你爱我吗?”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微笑,“无关痛痒的小事啦。”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点点头。
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背上,“要不要跟我分享下,让我也一起笑笑?”他问道。
“但是你不想嫁给我。”
至于尼克,她父母亲不会给出各种恼人的评价。安托内蒂和帕切利家族是世交,大致他们的祖先还在旧大陆的时候就已经相识了。尼克比弗朗西大两岁,他们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在一起在沙箱里玩耍了。现在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大学四年级。他是安托内蒂家族第一个走进常春藤盟校的人,这让他的父亲可骄傲了。他英俊潇洒披着一头浓密的金发——他也有意大利血统——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绿色的眼睛熠熠闪亮,三年运动锻炼出来的健美身材更是让人着迷。本科毕业之后,尼克会去就读商学院。她的母亲一直提醒她,能钓上这么好的小伙子可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不是这样的。只是暂时还不想。”
弗朗西叹了一口气。数不清她听父母提过多少次这些事了,总是那些陈词滥调。要是她跟某个爸爸不认识的男生约会,他就总是唠叨,“他爹开的什么杂货铺啊?”
他咬紧嘴唇,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突然他又露出喜色,“我想到了。美国新流行一种——非正式订婚,叫做“钉住”。我把我的兄弟会徽章给你,你戴上它,就像一种——承诺。我们是在恋人之上,但是还没有订婚。”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妈妈睥睨着她,“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安定下来。尼克疯狂地爱着你。”弗朗西不说话,她的妈妈又补了一刀,“你也知道这个世界可不欠你什么。”
“准备好要订婚。”她接着说。
“妈妈我才18岁。”
他点点头,“正是这样。”
“那又怎么了?他们家财万贯。他天资聪颖,更是毫不艳俗。”她仔细地看着弗朗西,“而且青春易逝啊,弗朗西斯卡。”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了解他的家庭。”弗朗西回应道。
“不知道。”尼克说,“但我希望我们这样做。”
“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个下午,她妈妈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笑眯眯地跟她说道。
弗朗西迟疑了一下,然后踮起脚尖亲吻他。“哦,亲爱的……我想——”
她转向尼克,紧握着他的手。尼克·安托内蒂爱弗朗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的父母——酒店的经理——特意给他们留了一号桌;甚至当管家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比平日还要更热情地巴结。现在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尼克仍特意从芝加哥南下古巴来看她。
一阵重重的击鼓声打断了她的话。弗朗西后退一步。鼓声是从附近一个古巴人因景取名为“马勒孔阳台”的地方传来的。马勒孔阳台坐落于国家酒店对面,总是人山人海。她循着鼓声望去。光听声音,似乎有邦戈手鼓、康茄鼓,还有巴塔鼓——古巴对打击乐器情有独钟。一阵甜蜜却带些许忧愁的吉他乐声伴奏。她盯着那些石头,无声的红光骤然一闪,在他们面前留下些阴影,是烛光。有人在他们面前跳舞。她牵起尼克的手,拉他一起向前,但他僵住了不肯移动。她不管不顾,还是迎了上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前进。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一个男子在她耳边低语。
一群肤色黝黑的古巴年轻人围坐成一个圈。两个男人在打鼓,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摇动器,还有一个人拿着吉他。所有人跟着音乐的节拍点头,看着圆圈中间的一个年轻女人。她个子很高,红唇黄肤,披着一头深色的头发。她穿着一件无袖上衣和一件短裤,露出她的美腿。她把手高举过头,跟着节拍摇动,一手画圈绕过人群。与此同时,不管如何摇颤,她的手腕一直向右弯曲,似在讲述一个什么故事。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知道游客们,尤其是美国游客,根本听不得正宗的古巴音乐。他们理解不了这般异域风情的音乐,他们怎么懂得欣赏。乐队卖力地激情演出,时不时加上一段即兴重复的拉丁音乐,但是一切都经过百般练习。熟悉才是关键词。恰恰音乐或者更具异国情调的伦巴音乐,搭上康茄鼓悠扬的萨克斯或者小号调和演奏,就像是本尼·古德曼1遇到桑蒂利亚教。就连弗兰克·辛纳屈2也会来哈瓦那表演。她想象着弗兰克·辛纳屈表演桑蒂利亚祭歌会是什么情形,不禁咧嘴笑了。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窄缝,像是正沉浸在一个迷梦中。弗朗西从她那迷幻的神情里看出,那必定是个愉悦的梦,性感的梦。在梦里,她知道男人们都想得到她,但她想要的却只是奥里沙众神——桑蒂利亚教里最重要的神。桑蒂利亚教是一个结合了非洲宗教、天主教、和美洲印第安人仪式的宗教,常常与魔法、迷梦、鼓器和跳舞有关,很多古巴人都信奉它。
弗朗西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做了,随她们去吧。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往后靠躺,想让音乐把自己淹没。跟这些女孩一样,音乐也必须性感撩人,把哈瓦那性感无忧无虑的气氛渲染到极致。挑逗充足,酒水不断,游客们自然就会在赌场里松开钱袋子。这就是他们的经商理念。
“看,尼克,”她小声说道,“她是不是很神奇?”
话说回来,可能这也无关紧要。观众大概都没留意到吧。反正他们也没有心思管这些姑娘的头饰;他们只会色迷迷地盯着姑娘们那布料少得可怜的装饰着耀眼亮片的比基尼。每当有一个女孩婀娜摇摆地走过舞台,摆出一系列性感迷人的姿势(马可称之为数字舞),此时观众们就会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们的美胸大腿。
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弗朗西想,要是被她爸爸知道了,他肯定会大发雷霆。拉佩拉的一切都应该完美无缺、优雅时尚。数不清有多少次,爸爸会因弗朗西都未留意到的细节怒骂员工。她注视着这些女孩,反复斟酌。也许他没有必要知道。他的眼睛没有她那么犀利——至少在表演方面是这样——况且这些时日他正在烦心其他事。她大可以在表演结束后跑去后台,好好地警告舞台经理一番,到了午夜剧场的时候,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弗朗西转过身来。律动不停的节拍,星火闪闪的蜡烛,那个女人脸上光彩的汗滴,一切看起来是那般痴迷醉人。舞者旋转过来的那一刻,弗朗西似乎感到一股原始的无法抵挡的冲动。她感觉那个迷梦也在召唤她,强迫她的髋骨摆动,推着她前进。舞者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直直地看着弗朗西,弗朗西两人中间火光流转。舞者伸出手臂向她示意招手。弗朗西偷偷看了一眼尼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里。左起第四个女孩比其他女孩矮了至少两英寸。这些女孩理应身高一致——162厘米左右——高差至多不超过2厘米。可能有一个女孩生病了,现在高温酷暑倒不奇怪,他们可能临时安排了一个替补演员。替补演员的舞步是对的,但是她站的位置不对。她应该站在边边上的。
弗朗西悄悄走到围圈的边缘,地上的男人给她让出位置来。一束束黄橙色的烛光照在人们脸上。舞者继续点头致意、转动摇摆。弗朗西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迷人的音乐、悠悠的烛光、动感的节拍,它们都在招引着她召唤她跟桑蒂利亚舞者一起飞舞,向奥里沙神致敬。她只需迈出小小一步。
但是马可现在回美国度假了,这些羽毛就变得凹凸不平、参差不齐。弗朗西抿一口代基里鸡尾酒,想要搞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仔细地盯着舞台看。
1 本尼·古德曼(1909-1986):美国著名单簧演奏家,有“摇摆乐之父”之称。
“这要求很高吗?”要是舞蹈编导马可在的话,他一定会撅着嘴,扬起他那高昂的鼻音,“毕竟你没穿多少衣服嘛。”
那些鸵鸟羽毛没有排列整齐。弗朗西可以分辨出来;她已经在拉佩拉看了几十次这个表演了。那些歌舞女演员的头饰应该形成一股绝对水平的粉白色波浪,当她们跳舞的时候头饰就会整齐划一地摆动。
拉佩拉:大爆炸前夜
4 戴比·雷诺兹(1932-) ,美国著名艺人,在好莱坞历史上是米高梅公司歌舞时代的重要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