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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捕猎者

“这个真的能行吗?”百叶窗垂下来,但还是透进了下午的一缕强烈的阳光。贺彬拿起桌上的罐装啤酒,喝了一口,稍微皱了下眉,这比夜总会里的烈酒味道差多了。屋内剩下的四人却似乎都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这个网吧中的小小包间,一下子挤满了这么多人,比上次显得更拥挤。

4 驱羊战狼

“啊呀,你看我多么机智!早就觉得前台那小子眼睛老乱瞟,说不定看上我了呢!”徐洁自恋地把视频又放了一遍,“没想到我这么上相,阿文,谢谢你哦!老稀罕你了!”说着,冲电脑旁的少年抛了一个媚眼。

吱啦一声,徐洁撑坏了一条裙子,委屈地扁了一下嘴。林若英觉得,这清脆决绝的声音和耳边浮现的话语,似乎都预示着她生活的轨迹就此与过去撕开一道裂痕。

“我只管拍外面的,里面的可跟我没关系。可我看,里面的拍砸了。”阿文耸耸肩说道。他的鼠标被徐洁抢去了,只能闪到一旁,右手无意识地还在桌面上敲击着,手腕处露出花样复杂的文身。

“放肆地去嘲弄一下愚蠢的男人吧!”程潭的话又隐隐地浮现在她耳边。

“我可是按你所说的买了全套装备,再说哥的iPhone拍摄效果能差吗?”贺彬不满地站起身说道。为了拍好,他的双腿都蹲麻了。

徐洁瞪圆了眼睛,说道:“原来你是要这种风格?”于是她又找出了好几条超短裙,连衣裙、半身裙都有,二人在灰尘缭绕的仓库里都试了试,还模仿走台的模特玩了会儿猫步。林若英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或许扮成另一个人,也能因此感受到另一种人生。刺激的主动出击、面对未知的冒险、沦于底层的挣扎,其实所谓的站街女的人生和自己现在的人生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们演砸了,是吗?老娘是在用灵魂演戏,你要觉着不好,你自己去演啊!You can you up,你要是扮成站街女,看有没有人稀罕搭理你!”徐洁一肚子的怨气都向贺彬撒去,为了挤进牛仔短裤,她都两天没吃鸡腿了。为了自己的腿就放弃了别人的腿,真是得不偿失!

两人嘻嘻哈哈了一会儿后,林若英接过牛仔短裤,突然嘶啦一下把它扯成两半,瞬间就变成了一条极其诱人的短裙。“这样就更完美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穿上它了。”

“你还冲我吼上了!我刚才就没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一把推开那个男的。我们至于啥也没拍着吗?忙活了一晚上都让你给祸害了!”贺彬也不甘示弱地回击。视频中,男人被推得差点儿撞到卫生间的门上,正好把贺彬的镜头给挡了,只拍到了一片漆黑,这视频怕是不能用了。

“行了,这件怎么样?”徐洁抖搂出一件低腰破洞牛仔短裤、黑色透视露背上衣,还用右手抓着好几条黑色丝袜,“保证让你……不是,让我们,华丽登场,速战速决。”说着,她还往身上比了一下,做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姿势,“怎么样?有点儿意思没?”

“哦?刚才没好意思说,现在怎么就好意思说了?要不是我推开那个色狼,小英就要被他摸着了!你个大老爷们,让女朋友干这个,我都没骂你变态,你反倒赖上我了!”徐洁继续开炮,要将贺彬轰得体无完肤,“老娘我还不演了,爱咋咋地!”

“这叫尽快投入角色。浑身名牌也不像站街女啊,就要能在普普通通的衣服中穿出风尘味儿。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我们家小洁能办到了。”这叫一物多用、降低成本,林若英在找徐洁之前,就想到了这点。

“小洁,昨天……谢谢你,还是怪我没经验,选错了人。程潭,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这次肯定能成功的。”林若英及时控制了战火的蔓延,她心里暗自叫苦,如果徐洁退出,她再去哪儿找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如果现在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昨晚的男人确实性格有点儿急躁,她应该看出来的,出了这样的事故,怎么能去怨别人呢?

“你说的那个人为啥不给咱们点儿钱买衣服啊?我这小破摊位能有啥好的,可真有你的。”徐洁不住地抱怨着。

坐在沙发上的程潭示意处在斗鸡状态的贺彬、徐洁二人坐下冷静一下,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确实是我们前期准备得不够。我应该指导你们如何挑选猎物。毕竟这才是狩猎成功的关键。”

徐洁所工作的服装批发市场不过是租用了这幢小楼的地下车库充当仓库而已。昏暗的仓库内灰尘翻飞,徐洁一边咳嗽一边在堆积如山的廉价衣服中翻找着。

听到程潭的话,林若英、徐洁都在沙发上找到了舒适的位置,重新坐下来,聚精会神地洗耳恭听。贺彬倚靠在墙上,手里仍然拿着易拉罐,轻轻晃动着里面的酒。

“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事成之后,我们都会得到一笔不小的回报。为了你的炸鸡、炸土豆,”林若英故意夸张地说,“你一定要把我们的战袍找出来哦!”

“第一种是身穿西服独自晚归的男人。这种人一般是来J城出差的,在客户那儿喝酒打牌回来。阿英可以向他借手机打电话,以此为借口搭讪。如果觉得性格比较没主见、容易被说服,就趁机提出要求,一般是不会被拒绝的。”程潭伸出一只手指说道。

“就是他提议让我加入的。”林若英冷冷地说。徐洁感到自己一天之内受到了太多的惊吓,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图什么啊?”

“若英,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衣冠禽兽。只要换了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他们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忘了家里还有老婆等着呢。”贺彬鄙夷地插嘴评价,又喝了一口酒。

“姐,你是不是疯了?就我这样,有男人会上钩吗?再说我还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徐洁说到这儿却突然压低了嗓音,“我也没经验啊!更重要的是,你和彬哥还好着呢,他怎么会让你干这种事!”

“我怎么觉得这种人和你很有共同语言啊?”徐洁抓住机会又反呛贺彬一下,不满地翻了个白眼。

“你让我扮成站街女?”徐洁在窄小的库房里已经第三次震耳欲聋地怒吼了,沉淀已久的灰尘都被她震得展翅翱翔了。林若英捂着耳朵,示意她快点翻找。

“第二种,”程潭不得不提高声调,盖过他们一触即发的战势,“深夜喝醉的单身男子。这是最容易碰到的类型,但是切忌招惹已经烂醉如泥的酒鬼,也不要妄想能从一大帮酒徒中单独截获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对我们来说只是更大的麻烦,而独自微醺的人往往是暗怀心事,面对热情的诱惑,通常更难以拒绝。”

“谁说要进货了?我是让你为咱们俩挑几件站街女的衣服。”林若英附在徐洁耳边,悄悄地说道。二人的身影隐没在楼梯中,而外面,人群的喧嚣还一如既往地持续着。

“哼,一个人还能傻呵呵喝那么多,不是情圣就是饭桶!”徐洁瞟了正在喝酒的贺彬一眼。

“取衣服?你是让我带你去库房?库房往这边走。”徐洁反手一拽,就把林若英拽了回来,把她领向和商场相连的另一幢人流稀少的小楼,“可你知道,我这个批发市场的摊位可没什么好货啊!你要从我这儿进货,和你的店也不搭啊!”

“你!”贺彬气得又站起来想大吼,但看到林若英警告的眼神,只能悻悻地忍了下去。

“这里人太多,你先带我走吧。大不了我再给你重复一遍好了。可是见到他们,你可不能再这么傻头傻脑地犯二了。”林若英扯着徐洁的胳膊,把她往外拉。

“当然,为了我们最终的效果,最好还是能找到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这种人也不难识别,”程潭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下关子,然后说道:“我让阿文特意挑选的这条宾馆街,虽然位置偏僻,但附近却有不少地下赌场、麻将馆、串店和网吧。深夜还在街头东张西望、四处闲晃的人,肯定是耐不住寂寞的老手。这时候,阿英知道该怎么做吗?”

“取什么衣服?我同意了做什么?”徐洁还是一副失忆的表情,困惑地看着林若英。我不是一时冲动答应了什么奇怪的事吧?林若英不至于要拐卖我吧?偏远山区可没有那么多好吃的。徐洁兀自胡思乱想着。

林若英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扭着腰走到阿文身边,风情万种地抛了个媚眼,把手轻轻搭在阿文的肩膀上,富有暗示性地缓缓轻抚着,同时向他的耳朵吹了口气,娇柔地说道:“一起玩吗?”

“你刚才不是同意了我的计划,要带我取衣服吗?”林若英无奈地看着她找来的帮手,程潭会满意吗?徐洁虽然身材稍微胖了点,但容貌还算清丽,圆圆的娃娃脸有效地起到了减龄的作用。单看外表的话,还比较有异性缘,可如果深入接触,男人们通常会被她豪放的性格所吓跑。

墙边的贺彬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易拉罐,徐洁却大声拍手叫好,阿文则不自然地红了耳朵。

徐洁的脑中不断飘过炸鸡、炸薯条、烤翅的身影,她仿佛已经看到它们头顶天使的光环、身披纯洁的羽翼,在向她的胃轻盈着陆了。她没有听清楚林若英跟她说了什么,只是呆呆地傻笑。然后她突然被林若英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才清醒过来:“啊?怎么了?”

程潭满意地点了点头,但补充说道:“但这种人有一些危险,但愿我们不要碰到……”

林若英拍了拍徐洁放在桌上的手,安抚她说道:“咱们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只不过……需要你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

“你放心,若英,我会保护你的!”贺彬抬起了手发誓。

“真的吗?”徐洁的嘴惊讶得可以塞进一整个新奥尔良鸡腿汉堡了。“真的可以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切!先保护好你自己吧!你躲在卫生间里不要让人发现才好!”徐洁又对他的话补了一刀。

“那……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吃到更好的……比如说,法国鹅肝,”林若英见徐洁没有心动的表情,转而说,“炸鸡炸土豆烤串全家桶……总之是你喜欢的,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你愿意试一下吗?”

这次贺彬终于忍不住了:“我可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在订宾馆前我就已经派人对各种房型都考察了一遍。你放心,我借口要租用会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多了一块空间,卫生间里放了一个比较大的浴缸,我和程潭都躲在里面还绰绰有余,而且,”贺彬也故作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看没有人表现出迫切想知道的表情,他只好无奈地继续说道,“在这次碰头之前,我又买了一批好货——针孔摄像头!在今晚行动之前,我就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安好,到时候我们就不用举着手机,按按遥控器就可以了,我也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保护若英上了!”贺彬在滔滔不绝的“演讲”后,还不忘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女朋友。

“姐,我哪有你命好啊?你在家就能工作,还能一边上网,我在商场里一站就一天,腿都站肿了,可不得多吃点补一补?要说赚的钱啊,还不够我吃的呢。”徐洁三两下解决了冰激凌,把空杯扒拉到一边,扭着脖子望向柜台,对宣传海报上的新款炸鸡咽了下口水。

“啊?你连这个都买了,真变态,你千万不要想着偷拍到我上厕所,想都不要想!”徐洁嫌恶地背转过身,背对着贺彬坐着。

“小洁,你现在工作忙吗?赚得多吗?”林若英平复了下心情,对面前吃相狼狈的胖丫头说道。徐洁是林若英的中学同学,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发誓要吃遍天下美食。但她一直从事比较辛苦的体力工作,否则照她那样的吃法,不会仅仅有微胖的效果。

“针孔摄像头只需要藏到房间的隐蔽地方,就能自行拍摄,到时候再回收就是了,确实很方便。你怎么不想着把我的摄像机也换了啊?”阿文倒是很赞许贺彬的做法。

林若英正心烦意乱地拨弄着手机,徐洁就晃着她那标志性的蘑菇头挤进肯德基了。她大声嚷嚷着林若英的名字,毫不客气地一把拿过桌上的圣代冰激凌,兴高采烈地说道:“哎呀妈呀,还是老姐对我好。你咋知道我爱吃这个呢?我一口气能吃三个!”然后像是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口,满足地砸巴了下嘴。

“外面的光线太昏暗,针孔摄像头还是不太适合,你就辛苦一点儿吧。你可以先行返回,结束后我们再在网吧汇合。”程潭说道。“当然,安全是第一位的,我和贺彬都会尽最大努力保证你们的安全。但在外面时,阿英还是得一个人面对,要量力而行,找准目标,把握好时机。”

肯德基餐厅里人潮汹涌,队伍都快要排到门外了。只能怪这家店的选址太好了,正在商场的入口处,又离附近的各种中小学的课后补习班仅几步之遥。一到中午就如春运火车站一般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林若英庆幸自己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否则根本找不到空位。可是她心里暗暗叫苦,为什么非约在这里啊?她想要徐洁加入的计划好像不适合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公共场合说啊!万一没谈拢,她当场发飙可怎么办?

“只有猎捕到第三种人,效果才是最逼真、最好看的。没关系,我不怕危险,我应付得来的。”林若英坚定地说道。程潭见她懂了自己的意思,赞许地微笑了一下。

“当然。至少咱们三个配合得很默契,接下来就看她们的了。”程潭知道,只要开出合适的价码,林若英肯定能同意,她只要能顺利地再找到一个女生,捕猎计划就可以实施了。

“我在外面,也会见机行事的。”阿文也表明了态度。这一点,程潭可以放心,阿文是他的同系师弟,在编程的才能上和自己不分伯仲。而且他年纪轻,反应灵活机敏。似乎一切都准备就绪,没什么问题了。程潭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不容置疑地说道,“那么,今晚开始新的猎捕。”

“没人认出他吧?”贺彬对程潭的这位师弟很是好奇,据说阿文也是个电脑高手。

“我申请夜宵加个鸡腿,否则我不干!”徐洁突然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但她还是为了自己的肚皮着想,趁机先讹诈一下。

程潭向她笑了一下,对一直憋闷的贺彬说道:“阿文已经来了消息,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没问题。”程潭微笑着回答。这一次,她们能一击命中吗?上钩的愚蠢猎物,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所以林若英也不想跟贺彬再浪费唇舌交谈,就先行离开了。她对程潭保证:“放心,周五晚上之前,我一定能找到合适人选。”

林若英用手拨弄着头发,又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深夜11:23分。小巷里早已没有路人的身影,只有路灯留下来的狭长背影。春天的晚上,即使衣衫单薄,也不会觉得冷。要不是她的任务是判断猎物,她也想像徐洁一样躲在角落里歇一会儿。宾馆的门口没有什么车,像这样的廉价旅馆,本来住宿的客人就少,即便有,也不会大摇大摆地开着好车来。她要耐心等待的,是经过这个地段的潜伏在暗影中的人。在白天,他们面目模糊地隐藏于人群中,真实的身份可能是你每天见到的最容易忽略的人:沉默不语的公交车司机、便利店埋首结账的收银员、周旋于喧嚷的食客中的饭店服务员,或其他如野草般坚韧地各司其职、却被所有人视同隐形的人。而夜晚,他们终于能在麻将的嘈杂声中、在缭绕的浴室水汽中、在令人亢奋的网络游戏中,释放出压抑已久的自我,或许也期待满足心底里略显阴暗的部分。

而贺彬恰好相反。他虽然有着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为人也很仗义,但是他缺乏实践的耐心和缜密的构思。在他无故消失的这段时间内,林若英也听闻了外界的不少流言蜚语。有人说他是搞砸了父亲的一笔生意而躲避责难,有人说他败光了家产而躲避仇家,还有更加匪夷所思的猜测,林若英都不想一一了解了。据她的了解,贺彬肯定是轻易地相信了别人,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像他这种秉性天真又性格急躁的公子哥,身边从来不缺各种各样的骗子。

寥寥几辆自行车孤独地停留在街边,毫无章法的摆放似乎显示了它们已经不再期盼能够被主人记起。林若英在夜风中站得时间长了,脚有点儿麻,她只能斜靠在一辆自行车旁,头还朝着有人会来的方向。酒精会让那些人暂时忘却内心的苦闷,纵情享乐会让他们飘飘欲仙,然后他们就会沿着这条小巷,浑然不觉地走进她设好的陷阱,就如迷途的小鹿一样无辜,或许也并没有无辜之处。

然而在贺彬的故事中狂放不羁、善于嘲弄他人的“魔王”,却只是面容清秀、文文弱弱的样子,这可能和他学习的专业有关。据贺彬说,程潭以极高的分数考上了C城大学的计算机系,远远超过了所需要的分数。他可能就是那种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不顾外界规则的人吧。就这一点来说,林若英觉得他和自己有点儿接近,于是自然地愿意听一下他的计划。没想到,他脑中的设想是那么的疯狂。但真正吸引她的,是他说话时沉稳冷静的气度和成竹在胸的自信。这样的人,让人赞同“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的说法,也让人愿意为了他天才的疯狂而努力一试。

第三种人要怎么才能上钩呢?林若英回到家后想了一下,徐洁找来的衣服还是太招摇明显了,关键是恶作剧的最后可能不好脱身,还是越自然越好。她在衣柜中翻找了好久,终于在网店的存货中找到了合适的衣服。

林若英困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在家中突然接到电话时,她不知道贺彬想要找她做什么,他只是非常激动地想要跟她见个面,说有好事情要告诉她。她按照指示来到了这家不起眼的网吧,然后才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恶作剧之王”——程潭。这么浮夸的外号,当然是贺彬在学生时代给他起的。

她将长发松松地扎了个马尾,只化了淡妆,白色雪纺连衣裙的长度在膝盖以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了双腿的纤细修长。轻薄的质地又能在灯光下隐隐看到腿的轮廓,让人浮想联翩。特别是裙子有个很夸张的海军领,显得学生气十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林若英在试衣服时看着镜中的自己想道。清纯的诱惑往往才是更致命的,这就像是塞给白雪公主的那个毒苹果,看似美丽无害,却是一剑封喉。

程潭耐心地解释:“对于捕猎狡猾的男人,多一个人会更容易让他放松警惕。”然后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多一个人参加,游戏不是更有趣了吗?”

寻常买醉的男人必然不会在意到这些,而那些色中饿狼肯定会扑向这头清纯的羔羊!可殊不知,这只羔羊早已准备好了利爪,翘首以待。到底是狼能咬断羊的咽喉,还是羊能抓破狼的嘴脸,还说不准呢。不到最后一刻,胜负难分。

林若英感到非常诧异:“还要再找一个人?”

林若英在脑海中盘算着各种可能性,自信而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任夜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就在这时,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程潭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同意似的,语气毫无波澜地说:“你需要为我们再找个帮手。”

林若英眯着眼睛盯住走来的人影。在这条空荡荡的小巷中,风摇动着树叶哗哗作响,静得连狗吠都听不到,脚步声如敲击琴键般清晰可辨。来人没有匆忙地快步疾走,而是步伐不缓不急,有节奏地徐徐向前。他确实晃晃荡荡地双手揣兜信步闲游,仿佛在逛闹市的地摊一般,不时停下来东张西望。然后,还像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一样,突然咯咯地笑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晃脑地唱起歌来:“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哦嘿哦嘿全都有啊,嗯……这条街上全都有啊!”

她灿然一笑,回答程潭:“不用考虑了,我加入。”

他似乎对自己的歌声十分满意,酝酿了一下,还要再创作一段,这时林若英慢慢走出来,步履款款,裙摆飘摇,路灯照出了腿的诱人轮廓。她做出一副迷途羔羊的恍惚神情,只等着饿狼上钩。

为了不让自己如泡沫一般在这个世界上倏忽破灭,为了让生命痛快干脆地燃烧一次,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世人看到我!可为什么有的人什么努力也不做就轻松地成为了网红,而我苦心经营网店获得的知名度却毁于一旦!林若英心里想着收到假货的人们对她赶尽杀绝的攻击和谩骂,她知道自己已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在这个时代,即便是身负骂名也能转化成名气,那为何不放手一搏呢?

来人果然停下了歌声,摸了一下涂满发胶的头发,眯着眼睛专注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深夜突然出现的女子。“该不会碰到鬼了吧?嘿嘿,不过是鬼也要小爷我过一下手再上路啊。”男人自己嘟囔了一会儿,然后嘿嘿奸笑着凑上前去,“小丫头,这么晚了在街上等谁呢?”

“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

林若英按捺住冷笑,装作一副受惊的娇羞模样:“啊呀!吓死人家了,你好坏啊!”然后用之前设计好的动作,先抛了个媚眼,然后轻轻把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若有若无地轻抚着。男人似有所悟地坏笑起来,一双小眼睛贼溜溜地盯着从天而降的纤纤玉手,仿佛发现了垂涎已久的盛宴一般,正想着用力一抓时,那只小手却又轻盈地飞走了。

她真正想要的是成为电影明星。当初正是没有钱去支付艺考班的高昂学费,她才暂时放弃而去打工的。从偏远的县城转学到J城,父亲已拼尽了全力保障一家人能体面地活下去,她怎么好意思再为了自己的梦想拖累他呢?她也想过不如平凡地度过这一生,但是那次在学校戏剧节的舞台上的经历,令她始终无法忘怀。她喜欢这种扮演成别人的感觉,就好像掌控了命运的另一把钥匙,从而可以暂时忘却自己无力的境遇。那次,她演的是《雷雨》中的繁漪,穿着旗袍的年轻身体假装倚靠在栏杆上,愤恨又决绝地说出如下的台词:

“一直等不到人陪人家玩,好寂寞啊!”林若英使了一招“欲擒故纵”,然后媚态百生地按着胸口说道,刻意露出好看的锁骨。

于是林若英创造各种借口和贺彬见面,二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林若英如愿以偿地摆脱了售楼小姐这种又累又要降低尊严讨好别人的工作,并且用贺彬的钱开了一家网店。林若英费尽心力地打理网店,让贺彬更加觉得女友“独立自主”,于是把钱源源不断地汇入女友的账户任她支配。其实贺彬不知道的是,林若英所做的,正是他最鄙夷的投机倒把的买卖:用极低的价格买各种化妆品的仿货,然后以“代购”的名义,在网上抛售给那些梦想第一时间用上外国产品的女生。这样做,确实让林若英拥有了她过去23年所没有的财富,但是还远远不够。

男人咽了一下口水,嘻嘻笑着说道:“嘿嘿嘿……没人正好,哥陪你啊!”男人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想要搂住林若英的肩膀。

林若英是在售楼处打工做销售小姐时认识贺彬的。这位大少爷并没有读大学就被父亲派来视察工作了。有的人就是这样,生来不用费任何力气,就能得到别人奋斗终生才能获得的东西。贺彬看到新来的林若英和自己年纪相仿,就让她陪自己在新楼盘转了一圈,讲解一下销售状况。林若英看出来他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对这些数据根本没有兴趣。如果打工不过是为了赚钱,那么只要有别的方法能弄到钱,不也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吗?

“太好了!可把人家等坏了!”林若英顺势倒在男人怀里,冲他的耳边吹气,柔声说道,“我们再找一个人一起玩怎么样?也不是很贵的。”

可以真正相信眼前这个人吗?林若英不想承认的是,自己已经被他们的计划打动了。她现在和贺彬一样,很需要钱,否则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再找一个人?”男人有点犹豫,他本以为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好事,没想到还来这么一出。面对从未体验过的刺激,他虽然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也跃跃欲试地想开开眼界,不由得感到兴奋起来。“哈哈哈……你说的事情,哥怎么会不答应呢?都依你,”他抓紧了林若英的胳膊,捏了几下,“还有什么人,都一起上吧!”

“六成分成,你真的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程潭不惧林若英质疑的眼神,淡淡地说道。

林若英暗自嫌弃男人无礼的举动,抬起手向角落里打了个手势,等候已久的徐洁一个箭步闪了出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请你参与进来,也是想向你证明,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是不可信的衣冠禽兽,只有我是真心爱你的!”贺彬激动地站起身,走过去拉住了林若英的手。林若英一把甩开他的纠缠,转身冲程潭问道:“我就想知道,我到底能从中获得什么?”

“哎呀妈呀,大哥,等你老长时间了,别在这儿磨叽了,赶紧地吧!”徐洁琢磨了半天,将她的牛仔短裤也改成了短裙,却把大腿箍得紧紧的,迈步都有点儿困难。黑色露背透视装穿在她身上就像一个小号的比基尼。听林若英说要打扮得清纯些,她就特意在头上别了一个颜色特别扎眼的粉红色蝴蝶结。她就这样踩着廉价的绑带坡跟高跟鞋,举步维艰却又铿锵有力地一扭一扭地向二人快步走了过来,油了吧唧的嘴上还残留着炸鸡的残渣。

“你这么说,我就是为了钱才跟你的是吗?贺彬,你个山炮,你去可哪儿打听一下,我林若英不是没有人要!”林若英狠狠地瞪着贺彬,把烟在桌上死命地摁灭了,仿佛是在报复一个人而把他的头用力摁在水里一样。

林若英没想到她偷偷跑去吃东西了,愣了一下。而靠着的男人和自己一样,都不由自主地身体变得僵硬,做出了防卫的本能反应。

“若英,我不是故意躲你,你是知道的。”贺彬着急为自己辩解:“老头子给我的钱投在股票里,几乎快赔没了,我怕你生气不理我,才想着在赌桌上都赢回来。”

徐洁可不管那个,她和昨天一样,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腰,连拖带拽地把他推进宾馆内。今天进入大堂后,她也不理会前台工作人员惊诧的目光了,她心里只想着早点把猎物带入房内,尽快结束后好把剩下没吃完的炸鸡都风卷残云地扫进肚子里。

“你躲了一个月不来见我,一见面就让我演这种,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女人烦躁地从烟盒里抽出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上火,拨弄了下长发,才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在袅袅升腾的烟雾笼罩下,她的侧颜显得更加精致动人。程潭突然觉得她这种斜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姿态,还真有点儿风尘女子的风情。只不过烟盒和打火机都是粉红色,一看就是因为好玩而买来自拍的,她其实并不是老烟枪。

她走得那样匆忙,连林若英都感到被她拽得有点儿步伐不稳了。林若英抬头看了看猎物,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却强忍着不大发雷霆,真是个愚不可及的人啊,就这样被内心见不得光的欲望,把自己带进了别人一早挖好的陷阱。愚蠢又无知地活着,真是可怜又可悲。就让我把你的阴暗暴露在阳光下吧。

3 乔装打扮

5 阴差阳错

王龙想走到307房间看一下神秘的客人是否回来了,但投诉客人高声的咒骂声让他放弃了这一多管闲事的念头。在深夜的宾馆中,多少都有些不想为外人知的秘密,既然有狼狈出逃的男人、合作狩猎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奇怪的少年呢?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更好,这是王龙稀里糊涂过了三十年总结出的真理。

“来了!”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和谈笑声,程潭赶紧推了一下在浴缸里睡着的贺彬。“啊?若英,别怕,我在……”贺彬迷迷糊糊地攀住浴缸的边缘,想要翻出去,被程潭一下子拉回来捂住了嘴。他这时才看到程潭用手指着卫生间外面,也听到了刷门卡的声音,顿时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掏出衣服口袋里的遥控器,检查一下设备是否都在正常运转。

那两个女人哪儿去了?王龙回头看向走廊深处,此刻,整个宾馆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听见还没修好的日光灯管忽明忽灭的声音。

“唉呀,讨厌,刚进屋你就这么心急啊!”只听见林若英撒娇地说道,把猴急的男人推开一些距离。贺彬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这是林若英在寻找脱身的时机。

男人狂按了电梯后,回头狠狠瞪了王龙一眼,愤怒地说了一句:“你瞅啥!”然后走进电梯。王龙觉得自己只是站在这儿旁观,似乎没有什么惹怒他的地方,难道是刚才的笑意没憋回去?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王龙还在呆呆地盯着男人的脸,等一下,这个男人不是……

“哥哥都盼你这么长时间了,能不急吗?好妹妹还不赶快给哥哥看看?你先洗还是我先洗?”贺彬听着这令人作呕的话,恨不得现在就能出去痛打他一顿。程潭使了个眼色,暗示他稍安勿躁,马上就能行动了。

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王龙忍不住回头打量狼狈逃窜的男人。外套揉成一团攥在手里,衬衫的几个扣子被扯开了,鞋是匆匆忙忙穿上的、还没系紧鞋带,脸上的表情就跟经历丧尸片一样,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王龙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笑。该不是出来偷腥被人抓住了吧?

“人家要准备一下嘛,你转过去,不准偷看。”林若英趁机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向房间的角落。“听见没,不许偷看!”徐洁说着横在男人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王龙一边连声答应、动手找钥匙,一边暗自骂娘。他坐电梯来到三楼,刚出电梯门,就听见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爆发出阵阵大笑声。还真是不隔音呢!笑声中既有女人放肆的嘲笑,也有男人粗鲁的奸笑。王龙摇了摇头,正要转向另一边的走廊寻找投诉的客房,只听见房门“砰”地一声被用力地关上,有人跌跌撞撞地向电梯间跑来。

“哈哈……哥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欲抓故扔,对不对?没事,哥会在这里慢慢等。”说最后几个字时,男人故意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声调。

“你们这儿啥破房间啊?水龙头不好使,隔壁的噪声听得一清二楚!赶紧给老子换个房间,否则我去给你打个差评!”

林若英故意在角落里慢吞吞地翻找着包里的东西,心里想到男人急躁的丑态被房间里的针孔摄像头从各个角度拍下来,那画面一定特别滑稽,就不由得浮上了一丝冷笑。徐洁也帮忙拖时间,冲着男人嘻嘻傻笑。

王龙狠狠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场景。现在的人都这么开放了?他瘫在座位上,打算继续看电视剧,还没看几分钟,就有客人打电话投诉。

躲在浴缸内的程潭示意贺彬,最后的时刻快到了,二人一同屏住呼吸等待着,随时准备冲出去支援。

尽管这两个女人体型略有差异,但感觉长相都还比较顺眼。王龙本想看清楚她们的长相,但她们始终低垂着头,只能从头发的间隙中看到她们若隐若现的清秀的脸。他正想叫住二人问一下,胖女人停下脚步,右手没有离开男人的腰,滚圆的左手在牛仔裤的后兜里来回摸索。她终于艰难地从后兜里抽出了房卡,向王龙挥了挥,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一旁的高个女人似乎有点紧张,僵立在一旁,没有注意到男人把手紧紧箍在她的腰上。胖女人猛地一推,三人就此拐向有电梯间的走廊里。

“噔噔噔噔!哥,我准备好了,来玩吧!”林若英笑语盈盈地从徐洁身后闪了出来,手上还举着一个东西。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期间王龙又打了好几回盹儿,前门突然被撞开了。为什么不走旋转门?王龙感到很恼火。只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闯进大厅来。真是世风日下!不过仔细看去,会发现男人实际上是被两个女人拉扯进来的。高个的长发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娇嗔地把他往前拉,却刻意和男人保持一段距离;矮个的胖女人搂着男人的腰,用力地把他往里面推,故意把她圆满的脸往男人身上蹭。而这享受“齐人之福”的男人,似乎半是迷醉半是惊恐,不由自主地踉跄地往里走。长发女人穿着极其短的牛仔短裙,让人忍不住紧盯着看,而胖女人的牛仔短裤却被她撑得像过度充气的气球快要爆开。

“你干什么呢?”男人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性感内衣或工具,林若英却笑得前仰后合,只能靠在梳妆台上。她的笑容不仅是表达喜悦,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嘲讽。男人既感到莫名其妙又觉得有些恼怒:“你想要玩什么?”

他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中慢慢走近了走廊尽头的房间,试着敲了下门,没人回应。他又加重了敲门的力度,还是没有人响应。应该是出门吃饭了吧?他摇了摇头,又回到前台,给李亮发了个短信:“探查完毕,一切正常。”然后窝在椅子里,用手机看起了电视剧。

“当然是玩这个了!”林若英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一副崭新的扑克牌。“要不然你以为要玩什么?”

这时突然来了许多客人,正是周末住钟点房的高峰期。王龙忙活了半天,也没留意到少年是否上楼,等他闲下来时,决定借查看空调的理由去楼上探探虚实。

徐洁早已笑得弯下了腰,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大哥,等了一晚上终于找到人一起玩斗地主了!还愣着干什么呢?还用洗个澡吗?”

王龙这才意识到睡觉之前已经把卡攥到手里了,这才不到五分钟,就在少年面前连出了两回洋相,他即使心再大,也多少觉得有点儿难堪了。他怒气冲冲地把卡丢给少年,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去他房间找碴儿。

两个女人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男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大吼了一声:“有病啊,你们俩!”但发现自己恼火的反应只换来了她们更多的嘲笑,他才突然醒悟:原来从在门口偶遇,到含情脉脉地搂抱着进屋,都是她们一早设计好的,就是为了看我出洋相,真是太可恶了!他火冒三丈地咒骂道:“你们两个贱人竟然敢耍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今天饶不了你们!”

这就是让我特别留意的客人?小王迅速地扫了一眼面前的神秘少年,然后打开抽屉找房卡。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他正急得满头是汗,只听得少年幽幽地说道:“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就好了。”

“你怎么骂上人了?是你自己自愿跟我们上楼的,我们有用刀逼你吗?少在那儿吓唬人,老娘可不是吓大的!”徐洁毫不示弱地站起身回击。林若英见状忙拉住她,客客气气地说道:“我们就是想跟您开个玩笑嘛,没有别的意思。您也没有损失什么啊?我可以再送您下楼。”

少年微微点了下头,脸庞隐在卫衣的兜帽中看不清楚。“按之前说好的,我来拿房卡。”

“一个大男人,玩笑都开不起,呸!”徐洁真是唯恐事态不够乱,还在火上浇油。

突然他麻木的右腿条件反射地向前踢了一下,他就一下子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先是呆呆地看着桌子上流的口水,然后抬头往上看去,才发现少年一脸嫌弃的表情看着他。少年纤细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桌面上,他立刻意识到梦中恼人的啄木鸟就是面前这位不速之客弄出的噪声,顿时觉得十分烦躁。但他还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身体往后靠,傲慢地说道:“有预定吗?”

男人本来看到林若英柔声柔气地服软,想干脆找个台阶下,哈哈一笑就赶紧走,可徐洁的这一句话,把他心里的炸药桶腾地一下全点燃了。“开玩笑?有你们这么无聊地开玩笑的吗?老子我分分钟几十万,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你赔得起吗?你,我可以放过,但这个死肥婆,穿成这样恶心了我半天,还敢当面嘲笑我,我今天非弄死你!”

在梦中,他来到一个硕大的酒桶边,义无反顾地跳进里面畅饮。他正享受着在酒海里遨游的逍遥时,却感到有东西笃笃笃地敲击着大酒桶。那东西像啄木鸟一样执着地敲着,敲得十分有节奏,却如机械的钟表报时一样让人心烦意乱。他愤怒地想把这声音赶走,却在酒中越扑腾越陷得更深,扑面而来的酒浪令他快要窒息……

男人说着,上前一把扯住徐洁的头发,就要把她往柜上摔去。林若英立刻抱住徐洁的“腰”,想拖住她,只听得徐洁杀猪般的惨叫,一边叫还一边骂:“疼死我了!你把我的头发都薅掉了,你个王八蛋!我诅咒你从此不举!”她的双手还四处乱挥,有好几下还打到了林若英的头上,让她有点儿头晕眼花,渐渐站立不稳。

打开抽屉,看到房卡放在了很显眼的位置,他把房卡拿出来握在手里,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最后不知不觉地头枕在胳膊上,人也打起了呼噜。

程潭看情势不好,立刻和贺彬从藏身处跑了出来。贺彬担心林若英的安危,早就冲上前去,一拳从背后将男人打翻在地,还要把他按在地上再踹几脚。程潭心叫不好,马上制止了贺彬继续攻击,让大家先退到一边。

夜班通常是从晚上六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王龙几乎没有准时到过岗。晚上六点正是喝酒撸串的最佳时间,不好好吃顿饱饭,怎么度过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啊?所以他每次都是磨磨蹭蹭地挨到快七点才到宾馆,然后在桌子上睡上一觉。不过这一次有李亮的提前警告,他隐约觉得住宿的客人可能有点儿不寻常,所以他下午三点就去吃晚饭了,然后带着微醺的酒意来上班。

程潭将男人从地上扶起来,冷静地说道:“我看你也是道上有头有脸的人,多有得罪,我在这儿向你道歉。我们今日就当没这回事发生,否则传出去,一个大哥被两个小妹开了个玩笑就失控打人,听起来也没面子。”

王龙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查看了手机日历,后天是4月7日,星期五。周末的晚上,神神秘秘地来住店,还能干什么啊?王龙嘿嘿地奸笑了一会儿,就又返回酒桌和狐朋狗友们痛饮了。

男人发现背后突然出现了两个帮手,就知道自己已中了设好的圈套。他此时心里的恐惧大过了逞强。早就听闻小宾馆里经常有潜藏的“皮客”,在女人钓来猎艳的男人后,趁机偷盗财物、敲诈勒索。自己刚刚赢的一笔钱可都放在身上,数额不小,他们如果发现了这笔钱却贪得无厌不知足,谋财害命也是有可能的。他们也可能已经准备好了利刃,把自己放在浴缸里活体取肾,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根本无法呼救。想到这里,男人感到全身汗毛倒立,呼吸困难。

“能有啥异常啊?就咱这小破旅馆还能有黑帮接头吗?亮哥你是不是最近《伪装者》看多了啊?”王龙抱怨了一句,但立刻接着说道:“行行行,你就放心吧,我那天少喝点儿总行了吧!”

他站起身后,忍着背后的疼痛,慢慢向门口挪动,同时观察着屋内四人的反应。除了打他的男人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双拳紧握,表情像是要吃了他似的,其他人似乎并没有勒索钱财的意图。男人虽然心里仍然咽不下去这口恶气,但也知道再纠缠下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你这种有前科的,保不齐这回又给我弄出什么幺蛾子!趁你脑袋清楚时,给我记好了:后天晚上六点,会有一个人来领307的房卡,我会把房卡放在第一层抽屉里,别搞错了。还有就是,你留神一下307的客人,晚上找个理由去敲敲门看一下,如果有什么异常,立刻打电话告诉我。”李亮斟酌了一下,没敢说发现情况就立刻报警,王龙的毛躁性格,说多了怕他兜不住。

英雄尚且能屈能伸,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英雄,人家给了台阶就赶紧顺坡下驴吧。想到这儿,男人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仍然虚张声势地嚷嚷道:“哼,看来你小子也知道我的名号,反正我今晚也十分无聊,就当陪你们玩玩了。如果你们下次再落在我手里,我肯定不会让你们好过!”说着,大步流星地摔门而去。

“亮哥,咋的了?您吩咐的我可没忘,你不用特意打电话提醒我吧?”王龙上次值夜班之前喝高了,竟然忘了来上班,幸好那天晚上没发生什么事故。

林若英松了一口气,幸好有人暗中埋伏着才不致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不过视频怎么办?这次又白忙活一场了吗?徐洁冲到卫生间里查看自己的头发,发现后脑勺被扯掉了一大把头发而秃了一块,禁不住放声号哭起来。

他想到这个可能,立刻跑回前台,给后天值班的王龙打了个电话。

贺彬愤怒地看着程潭,表情已经显示出他的疑问:为什么要放过他?程潭只好一口气说道:“刚才我扶他起来的时候,从他被扯开的领口处看到了他锁骨上的文身。咱们J城一直有个地下帮派,我猜他可能是帮派的人。我们只是为了拍好视频,既自己觉得爽,顺便也能拿到钱,没必要和黑道扯上关系。很遗憾我们这次的视频不能用了,猎捕也最好暂停两天,大家在这两天都好好休息吧。”

社会上普遍对自杀者存在歧视,认为他们放弃自己的生命是一种罪过。而李亮知道,这种歧视却是一种偏见和误解。当你试过所有的后路都被堵死、前方不存在光明的时候,当你珍视的一切都被毁掉、自己也变得支离破碎的时候,你就能明白,有时去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不需要特别的勇气来做这个并不艰难的决定。李亮曾经在身无分文的时候,也想过这个决定,所以他能更深刻地理解绝望者的心情。

那个没脑子的男人居然是黑道?林若英再次感叹自己的捕猎能力准是准了一点儿,但是很不幸地中了程潭之前欲言又止的那类人:热衷于寻欢猎艳的小混混。把他们的视频放到网上,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报复。看来这两天,她还得再好好琢磨一下行动的技巧。

会不会是他想要自杀?这种可能性倒是存在。人一到了青春期,情绪就变得不太稳定。而少年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刚刚上大学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自认为已经够了成年的资格,终于可以摆脱家长的束缚一展拳脚了,实际上却如玻璃一样脆弱、如雏鸟一般单纯。20岁出头,正是一个人最有理想的激情,也是物质上最贫穷的时候。李亮想到自己当年从农村来到J城打工,也正是这个年纪,他从端盘子开始,收拾后厨、洗车、保安,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可辛辛苦苦打拼了七八年,还是无法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也许这个少年比自己的运气还更糟糕,或者在学校里因为家境被心仪的女生鄙视,他在青春洋溢的年纪而选择轻生也是有可能的。

贺彬沮丧地把设备都收好,放进了包里。针孔摄像头拍到的东西都会自动上传到他的手机里,外面拍摄的阿文也会把视频共享到云盘里。他们还得在房间里再待上半个小时,确定一切危险都排除,再悄悄地从宾馆溜到对面的网吧里休息。

李亮受这一吓,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设想:这个少年该不是什么变态的色魔,想要在房间里囚禁少女吧?这样的新闻现在已经不罕见,嘈杂的社会总会让人产生许多畸形的想法,而媒体对此猎奇又详尽的报道又让许多人潜藏的心魔有了宣泄的出口。不过李亮又马上否定了这一疯狂的猜想,因为报道中的变态都是自己在家中挖地窖,胆敢在公共场所非法囚禁他人的变态还从来没有过。这些变态说白了都是极其懦弱无能的人,他们在人群中从来不敢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极其小心地隐藏自己。

宾馆外的街上,男人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还在亮灯的窗口,“呸”了一声,然后快步离去。

李亮退出房间锁好了门,突然听到吱吱嘎嘎的声音,把他吓得一激灵,脖子后面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走廊里静得连风几乎都像是凝固的,突然出现一点儿奇怪的响声,当然让人心惊胆战。他抑制住砰砰加快的心跳,这才发现是有一个日光灯管坏了,它忽明忽灭地闪烁,还不时发出类似哮踹病人般的费力声响,在这寂静的走廊内陡然营造了一种悬疑紧张的气氛。

“对方已向你转账20万,请查收。”男人点击收款后,立即删除了和客户的所有微信聊天记录,并且取出手机上的卡扔进了垃圾桶里。

李亮用钥匙打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这一间仍然是普通的标间,和其他房间的布置一样:两张床,写字台、梳妆台、衣柜配备齐全。唯一和其他房间不太一样的是,卫生间多出来一小块地方,为了视觉上更好看,老板破天荒地放了一个型号稍微大一点儿的浴缸。他没想到这个房间会长期闲置,事后为此后悔不迭。李亮拿出柜子里的鸡毛掸子,把写字台、梳妆台等地方表面的浮灰掸去,又把床单换了新的,其他的地方他就懒得收拾了。

伸了个懒腰后,男人就顺着梯子爬到了室外。就着小溪洗了把脸。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风将连日的雾霾吹散,抹得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就像我在世界上又抹去了一个人的痕迹那样干脆利落。

少年笃定的态度让李亮第一次产生了怀疑。而他之后的要求则让李亮更是忐忑不安。不过与之相比,眼下要清理房间才是最让人心烦的。

人有太多的欲望,就会滋生出太多的愚蠢,可要是没有这么多蠢货,我又怎么能如此轻松地赚钱呢?男人环顾了一下破败的寺庙,不觉自嘲地想着。即便是我,每天栖身于这样无人问津的修行道场,也还是有难以压抑的欲望啊!

李亮当然要礼节性地问一下客人是否要看一下房间,毕竟走廊尽头的房间格局有些不一样,离楼梯等疏散通道也很远。但其实这个房间已经很久没有人预定过了,毕竟如果拿着行李穿过长长的走廊很不方便,而急于入住的人更没有耐心走到最里面的位置。

相比于同行业的其他人来说,男人不喜欢血花四溅的场面,这可能是同他有着强烈的洁癖有关。一定要用暴力外伤才能夺人性命的方法,和毫无艺术美感的屠宰场杀猪有什么区别?一定存在毫无痕迹、干净地抹除对方的方法,这才是从事杀人职业的乐趣和意义所在。

少年是今天下午三点来到宾馆的。他似乎是算好了那个时候客人最少,并且毫不迟疑地走向李亮,要求订三楼右侧走廊尽头的房间。他一气呵成的举动也像是一早排练好的。

男人还不喜欢被客户称呼为“杀手”,也基本同其他“杀手”没有任何联系。他认为自己是城市中的清洁者,负责清除掉已经毫无存在意义的人。他会慎重挑选客户,并根据每个客户的需求制定不同的清除方案。

看少年的样子,并不像需要安静空间用来加班赶工的上班族,而如今正是四月天,离让人神经紧张的高考还远着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么久呢?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比如这次,只不过打了几个电话、跑了几次腿,就一切都解决了。只是隐隐地,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每次我都会仔细检查一遍现场,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一定是我多心了,男人想着,决定出去走走透口气。

一般情况下,旅馆的房间都是由保洁阿姨来打扫。而这家廉价旅馆不想浪费管理费在清洁人员身上,所以都是李亮等工作人员估算好时间,找小时工清理房间。刚才的订单让李亮心生疑虑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少年要求提前清理好房间,而在这两周之内都不需要打扫。

走出山门,沿着坡道二十分钟车程就能到达城区的西北部。虽然这段距离靠步行也能抵达,但寺庙还是杳无人迹。一是因为这儿没有可供游人参观的大佛或舍利子,二是J城的人普遍没有上香拜佛的习惯,他们只是喜欢寺庙举办庙会时贩卖的小吃而已。因此天长日久,连看庙的和尚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随之而来的是闹鬼的传闻,所以更不会有人敢接近这一带了。于是这个地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杀手最理想的栖身之所。

不管怎么说,这次预定算是这个月最大的一笔订单了,经理应该会非常满意,也许能够在我离职时多发一些补偿金。李亮默默地想着,拿着钥匙到楼上去整理房间。

除了有特殊情况,男人很少开车出去。他把车藏在山门外的树林中。车是偷来的,所以也不怕被查出来。昨天因为要运那样东西回来,所以他破例开了回车,今天他还是照常步行下山。

少年毫不迟疑地从兜里拿出身份证放在柜台上,像是有备而来。李亮立刻拿过身份证,放在机器上扫描。电脑上显示身份证是真实有效的,而且身份信息显示少年已经20岁。李亮不甘心地将证件还给少年,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少年迅速地伸出手把证件收回,李亮注意到他的手指格外苍白纤细,但骨节细长,右手腕上似乎有文身。李亮还想仔细打量一下,少年却转身就走了。“叮咚!”在他转身走的时候,钱已经打到商户的支付宝上了。

坡道的尽头连着J城最偏僻的居住区,自然少不了麻将馆、足疗店和宾馆街。男人走过昨天扔东西的垃圾桶,满意地看到清晨的环卫车已经将垃圾清走了,唯一的证据已经被销毁了,警方只能认定是自杀。他微微笑了笑,转身向下一条街走去。突然,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出现了。

少年对李亮的询问显得非常不耐烦,但他只是略微点一下头,以表示再次坚持自己做法的意图。但李亮还是不放心地追问:“能出示一下身份证吗?”虽然有规定,入住宾馆必须出示身份证,但在J城,规定往往不会被严格遵守,李亮就发现宾馆对面的网吧常常有未成年人出入。

他的心突然砰砰乱跳、手心冒汗,背后也冷汗直冒。男人的直觉一向很准,这些是面对未知的危险时一个人的应激反应。他就是凭着这异乎常人的第六感,才一次又一次地逃脱掉警方的追捕。

亏损在意料之中。这种廉价旅馆,即便用团购券,也吸引不了多少客人。更何况来光顾的都看上去不像什么正经人。有匆匆忙忙登记开房的年轻男女,也有深夜光临满身酒气的大叔,衣着干净、看似来探亲的客人往往在第二天离开时满口抱怨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差。像这样的少年,独自一个人长期包房的,真的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男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昨晚,他就是驱车来到这里,把东西扔进垃圾桶,然后顺道开车回到山上的。他确定那个时候周围没有人,只有一家宾馆还亮着灯。除非……

这家快捷宾馆并不是在客流量很大的商业区,位置比较偏僻,应该是老板看准这一带即将变为新的商业开发区,而低价购入这幢小楼改造成宾馆的吧。不过在J城这种城市,即便在繁华的市中心开五星级酒店,也不会有多少商务人士选择入住,更别提偏僻地段的经济型酒店了。李亮上周还偷听到经理的电话,因为一直亏损,这家宾馆有可能在年底前就停业,老板打算把它改造成廉价KTV房或洗车行。想到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可能没干到三个月就失业了,李亮心中就阴雨连绵。

虽然这样做有点冒险,男人还是决定接近宾馆的工作人员打听一下。为了消除疑虑,有时候主动出击才能占得先机。男人在宾馆街附近晃荡着,耐心地等待前台的工作人员中午溜出去到附近的串店撸串。男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工作人员的身后,和他前后脚进了同一家拥挤嘈杂的小店。

“确定包两周房间吗?”李亮打量着面前的男人,有些怀疑地问道。说男人并不是很准确,眼前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男性,就他纤细瘦弱的身形来看,应该还是个少年。头发被拉低的帽子压得四散蓬乱,几乎挡住了多半张脸。说话时很简洁,故意压低声调,这令李亮对他包房间的举动更加怀疑。

男人故意坐在了工作人员的旁边,抬手招呼服务员,动作迅速地点好了菜。他今天一身利落的打扮:普通的黑色圆领T恤、卡其色长裤、李宁运动鞋,胡子也刮干净了,看上去就是普通的上班族。

2 故布疑云

王龙刚看完菜单,想要招呼服务员,男人就向他打招呼说道:“哎,哥们儿,一个人哪!过来喝一杯啊!约我的人不来了,一个人整没劲呐!”

如果可以选,只要我能做。比起等待着渐渐无聊死,我就姑且试试逆流扑腾一下吧。贺彬这么想着。

王龙看到男人点好了酒、确实无聊难耐的模样,眼前不由得一亮,没怎么犹豫就过去和他拼桌了。J城的人一向豪爽,在酒桌上新认识个把人是很正常的事。男人早就料到他不会放过和别人聊八卦的机会。

“醉生梦死是一种乐子,嘲弄愚昧无知的人类也是一种乐子,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谢了,哥们儿!服务员,把烤扇贝快点儿上来呗!”男人故意装成豪爽的样子大声嚷嚷道,然后自顾自地说道,“本来要庆祝一下厂子发工资了,结果那说好了却不来了,肯定是怕花钱被媳妇说。真没出息!看兄弟你这么精神,肯定是大厂子吧?”

“无聊又能怎么样?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再吃,每个人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说不定有人还羡慕我这么活着呢,呵呵。”说到最后,贺彬自己也冷笑了几声。这种无聊到骨髓中的感觉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就如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无聊中无力地挣扎,只是麻木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光临。

“什么大厂子啊?我就是一个打杂的,每天登记一下谁住宿了。每天干一样的活儿,无聊死了。”王龙受了盛情款待,喝了两口酒,话匣子也就开了。

“你每天都在打麻将,不觉得无聊吗?”程潭话锋一转,直说到贺彬心里。

“管酒店的啊!不得了不得了,得赶紧给你满一杯,说不定啥时候我也能体验一下五星级酒店。”男人殷勤地奉承王龙,又给他满了一杯。

“行啊!你连我都瞒了这么久,哥们儿算服了你了。说吧,这回需要我做什么?”

“不是啥大地方,就是这附近的一家小宾馆,每天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来住,烦都烦死了。要不是每天出来喝一顿,我都撑不过去啊。”王龙又把满满一杯一饮而尽,酒已经上头,脸开始红得像刚出锅的烤翅。

“你一定要从各个方面碾压我吗?”贺彬被这位计算机大神随意发挥的能力折服了。

“哎?那听着有点意思啊。肯定有一些比较奇葩的客人吧。最近这几天有什么奇怪的事吗?”终于要接近靶心了,男人故作神秘又特意装成无所谓地问道。

“我不小心把真正的卷子删掉了,只能临时拼凑了一套给他。”

“天天都一群神经病一样的人,我都懒得看。嗯,这么说,这几天确实挺奇怪的。”王龙犹豫了一下,但一想和陌生人说话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继续说道,“我们家是很正经的,但来的人可不一定都是正经人啊。最近居然有一个男的搂两个女的进来了,大吵大嚷还被其他客人投诉,我还得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什么?”贺彬大吃一惊,大声说道,“可我们之后考过的一科题目,和他泄露的可是一模一样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压低声调说道,但是仍然还有些愤怒:“昨晚我值夜班,睡了一觉后出门透口气,居然发现门口还有拿摄像机偷拍的,他那个红灯一闪一闪的,吓得我差点儿尿裤子!现在的人怎么那么无聊,在宾馆门口拍拍拍,想拍到什么?”

程潭回转身,用一种被戳中死穴的表情不情愿地说道:“我给他的是一份假卷子。”

偷拍?对了!男人捏着酒杯,指关节都有点发白了。昨天晚上,他下车扔完东西回来后,在开走的一瞬间觉得有个亮点映在后视镜上。当时他没在意,以为是路灯的反射,原来是有人在偷拍时摄像机上的闪烁灯!

“嗯?”贺彬觉察出他的话语中有一点儿不对劲,“当年不够完美吗?”

那个人拍了多久?是否拍到自己扔东西的画面?

“这个就别说了,你一提起刚才那件事,我就觉得这次我们一定要做得完美,别留下什么缺憾。”

他必须找到偷拍的人,必要时将其清除!

“说起来那年你才17啊,计算机水平就那么厉害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肯定已经成神了吧!”贺彬回想起当年亲眼看见程潭在自己的电脑上敲了一连串代码,就轻松进入了区里的资料库,拿到了即将全区统考的题目。

王龙看到对面的男人突然阴沉着脸,阴森地盯着盘里的烤串,那副表情就像是饥饿已久的野兽突然看到了鲜嫩的猎物,想要迫不及待地撕开猎物的皮肉。他感到有点儿头皮发麻,默不作声地喝了两杯酒后,借口还要值班赶紧离开。

“看来你对他的性格还是不了解。每一个恶作剧都要为猎物量身定做。”程潭不太满意地指出贺彬的问题,补充说道:“在我黑进系统拿到统考题之前,我就知道,只要让他拿到题目,他一定会大肆宣扬的。”

男人丝毫没有理会王龙的反应,拿起桌上的签子,一下子扎在了烤带鱼的上面,将它劈成了两段。

“我们可都是没想到啊。我们只不过是把考试题泄露给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在网上高价贩卖,就这样被抓起来了!”贺彬回忆起那个被送入拘留所的班长,不由得摇了摇头。说他咎由自取也是对的,谁让他平日里那么喜欢当班主任的走狗、那么愿意打小报告呢!

没想到才过一天,就又要动手了。这次行动却是清除痕迹的痕迹,男人冷冷地盘算着。

“那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程潭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

6 螳螂捕蝉

“你每次都弄得挺刺激的,还记得那回吗?”贺彬随意地坐在池子边上,对程潭眨了下眼。

下山的坡道没有路灯,男人必须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道路上。他无须抽烟提神,所以车窗关得紧紧的,反正过不了一会儿就能开到宾馆街了。自打从宾馆的工作人员嘴里套出信息后,男人连续盯梢了两天,前两天他没有开车来,是觉得麻烦。第三天他已经有些疲惫了,想着自己或许需要一些工具,才开车出来的。如果今晚能有所收获,发现偷拍者出现,就把握住时机将其打晕,把他塞进后备箱里带回去审问。

同学们都认为程潭对贺彬的恶作剧有点儿越过底线了,而贺彬却分外欣赏他这个没节操的点子。那时候正好有许多女生对贺彬纠缠不清,他根本不想理会这些只喜欢他钱袋的人。如果有一种办法能够把她们全部吓退,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试试看的,哪怕把自己抹黑成同性恋都不在乎。程潭的损招,贺彬感激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视他为仇敌呢?更何况,他可是趁此机会在家打了足足一个月的游戏呢!因为家庭背景的原因,贺彬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而这场风波之后,他却有了一个可以一起做尽荒唐事、沆瀣一气的朋友。

费了两天时间,他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在深夜时出现在宾馆外面,也没弄清楚偷拍者的目的。或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但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没有什么事是碰巧出现的,如果是为了达成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通常行动都会有规律性,就和自己一样,从来都是干一票后休息一个月。男人相信,在干下一票之前,自己一定会抢在警方之前销毁所有痕迹。

贺彬看着许久没见的程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似文文弱弱,白皙清秀的面庞还颇有些言情小说男主人公的模样,但熟知他案底的贺彬却知道,那不过是这只狡猾的老狐狸骗人的伪装。贺彬曾经就对他开过玩笑,他皮囊和内里之间巨大的反差,像极了聊斋中披着画皮的恶鬼。程潭对他的评价不屑一顾,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要伪装成乖巧听话的好孩子,那不过是家长和老师们的一厢情愿而已。

夜晚,J城又陷入了沉睡,这一片只有一些麻将馆和足疗店还发出些微的灯光。男人驾驶的车像一头善于隐藏自己行迹的野兽,悄悄潜入了小城中。尽管男人保持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却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哈欠。

“一个更刺激的恶作剧。”

他把车慢慢停靠在宾馆旁边的树荫里,熄了火,装作停在街角的无人车辆。他紧紧盯着宾馆的入口,这里和前两天一样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也没有多少人经过。他突然觉得眼睛不自觉地闭了一下,怎么回事?千万不能睡着!他一向生活非常有规律,从不过度熬夜,除了有时会在深夜销毁证据,在白天基本上就可以实行全部计划了,不致突然变得非常困倦。难道最近真的过度疲劳,体力有点儿透支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继续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紧紧盯着入口。

贺彬赶紧把脚从池子里收回来,不解地说:“那得看你到底想做什么了。”

通过宾馆工作人员的描述,他每天的晚班是从晚上六点开始。男人回想周六晚上,自己大约是在快晚上十二点时经过这里来销毁证据。他估计偷拍的人也只敢深夜出来行动,所以连续两天都是从晚上十点开始观察宾馆前面的情况,凌晨三点多再返回山上。前两天他就蜷缩在墙边的暗影中,度过寂静又煎熬的五个多小时,这对别人来说可能有些吃不消的苦差,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要想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城市清除者,就要像在荒野中求生存的猎人一样甘于忍受不利的环境,始终保持极大的耐心,才能最终制伏棘手的猎物。

程潭机灵地避过,恼怒地冲他说:“有比扬起我的洗脚水更有趣又更没节操的事,你做不做?”

可第三天,他决定还是在车里盯梢。因为不知道这狡猾的猎物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出现,在这之前,自己可不能先倒下。车里的坐垫舒适温暖,让这难挨的时间也似乎变得愉快一点儿了。他惬意地换了一个姿势,趴在了方向盘上,又打了一个哈欠。

“你不是打死都不回J城吗?这么多年突然找到我,该不是犯了什么事了吧?”贺彬一只脚放入水池中试了试水温,突然不怀好意地踢起水花,扬向程潭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这期间他又有好几次困得直打呵欠,但稍微活动下脖颈就好了。这时,宾馆对面的网吧里突然走出来几个人,有两个女人走到了前面的路口,看不清楚模样就消失了踪影。而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手里好像拿了什么东西,慢慢走近宾馆。他戴着卫衣的兜帽,刻意隐藏面容,走近后从容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然后缓缓走到宾馆入口旁的草丛中蹲了下来,手中的机器开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是你警惕性太差了!连着一个月都在同一家夜总会打牌,找到你在哪儿真的一点儿都不难,好吗?”程潭也不回头,只是向后招招手,示意贺彬也到温泉池里享受一下。

等待已久的猎物终于出现了,男人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只好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一下。不如现在就下车打晕他吧!可是刚才那两个女人去做什么了?他躲在这里到底想要拍什么?好奇心一时占了上风,才把冲动的情绪压了下去。顺着好奇的疑问继续思考,男人开始觉得他很可能有同伙躲在暗处,也不知道上次的视频是在他手里,还是在同伙手里?如果杀错了人,事情就更麻烦了,再等等看吧。男人看了一下仪表盘上的时间,马上就到午夜十二点了。这时间交汇的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

“喂!原来是你这个坏!你就是这么对待老同学的啊!”贺彬从男人脖子上的胎记,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曾和自己一起叱咤风云的同伙。

就像定好了闹钟一样,时间变换到十二点的时候,刚才和少年一同出来的两个女人突然又出现了。不过她们这次是和一个小混混模样的男人搂抱在一起走过来的。草丛中的少年立刻把摄像机对准了他们,不断地调整着焦距,似乎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车里的男人不禁冷笑起来。原来他们干的是“皮客”的勾当,怪不得弄得神神秘秘的!

程潭琢磨着,贺彬应该已经在房间里看到了自己留下的字条,被服务生引领,穿着浴袍来到了沐浴区。可惜自己不能欣赏他一路上惴惴不安的表情了,早知道就应该伪装成杀手组织绑架他,那戏剧性应该就会更强一点。

在一些小城市里,一直潜伏着“皮客”这种非法职业。男人觉得从理论上来说,自己从事的行当也是不合法的,不过他认为,自己是在帮助客户实现一些凭自身能力无法办到的心愿,和“皮客”相比,还是更有技术含量,也更风光一点儿。“皮客”做的是十分猥琐龌龊的事情:和站街女合作,让她们先把满怀欲望的男人诱骗进宾馆的房间里,当他们想要为所欲为时,“皮客”突然冲进房间里勒索男人,或是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的财物洗劫一空。被算计的男人们根本不敢反抗,即便反应过来自己的钱被偷了,也不敢报警。在生成一种欲望时,有时也同时产生了它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不过,马上就到高考了,二人没折腾多长时间就不得不收心了。贺彬自然是会留在J城,继续过他的大少爷生活;而程潭则努力考上了C城的大学,金风玉露再无相会的时刻。

苗条点儿的女人吸引了小混混的全部注意,而较胖的女人趴在小混混身上,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留意不到偷拍者。三个人就这样嘻嘻哈哈地走进宾馆里了。眼见两个女人进了宾馆,外面的少年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晃晃荡荡回网吧。看来他不是最后执行勒索或偷盗任务的人,就趁他的同伙没来之前,冲下车去把他放倒!

于是当拿着验孕棒的女生拉住贺彬在放学时又哭又闹时,“富二代始乱终弃、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的八卦新闻立刻在学校贴吧中引爆了大讨论。贺彬自幼儿园的“情史”都被“知情人士”人肉了出来,导致贺大少4月份干脆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避难。后来这场闹剧因不堪压力的女生主动向班主任解释原委而告终。当然,策划者程潭和受害人贺彬也各自被家长狠狠修理了一番,两个人因同相病相怜竟然最后惺惺相惜、相识恨晚。两个“恶作剧之王”有了切磋的机会,从此校园再无宁日。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刚要拉开车门,突然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意识开始渐渐模糊,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看到蓝白相间的圆圈飞快地顺时针旋转。这景象让他眩晕得想吐,又令他着迷,最终他合上了双眼,得以不用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歪靠在座椅上昏了过去。

当时的程潭就觉得这个公子哥幼稚得可笑。这么烂的整人技巧,网上都搜得到,他居然还乐此不疲地照搬效仿。既然他开了这个头,那就陪他玩一下吧!

“哎呀,别急嘛,等我准备一下再一起玩嘛。”林若英打掉了他搂在腰上的手,转过身从包里拿东西,而徐洁像前两次一样挡在男人面前。他也不多话纠缠,笑嘻嘻地盯着徐洁红色的蘑菇头假发。徐洁不高兴地瞪着眼睛看着他。

高二时的愚人节,贺彬早早做好准备,在课间哗啦一下把小米粥洒满了桌面,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假装是自己不小心吐出来的。待不明真相的女生们靠近时,他突然拿出一个勺,装作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桌上的“美食”来。围观的人们因受到了惊吓而纷纷跑到厕所狂呕不止。

“哥,你先把眼睛闭上嘛,等我给你一个惊喜。”林若英的声音柔柔传来,他也听话地闭上双眼,两手还是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兜里。

男人之间的友谊同女人不同,通常都是不打不相识。之前冲冠一怒你死我活,几天后就可能一笑泯恩仇把酒言欢。而他与贺彬的握手言和,却是因为二人共同的癖好——恶作剧。

“噔噔噔噔!睁开眼睛,一起玩吧!”林若英得意地挥舞着扑克牌笑着。徐洁憋了好久,就等着这一时刻,又像前两次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她突然想到上一次那个流氓对她的嘲笑声极度不满,心里不禁又憋闷起来,我就是要笑你们这些轻易中计的人,因为你们不知道自己在摄像头拍下的画面里有多么愚蠢!

男人挂了电话,收起仪器,就悠闲地拿起浴袍去往沐浴区。他一想到贺彬立刻抛下牌局、胆怯又仓皇地拐进小巷里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这么多年,这个人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这一次的男人却没有那么反应激烈。他睁开眼睛,看到她们放声大笑时,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很自然地接受了被恶作剧的现实。他还想要伸手去够扑克牌,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原来是玩牌啊!怎么不早跟哥说呢?”

“我有让你的生活不再无聊的办法。”

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猛烈而急促的敲门声,来者气势汹汹,还伴有类似扩音喇叭的声音:“里面的人都听好了!把门打开,双手抱在头上。再说一遍,把门打开,双手都抱在头上!现在是三楼,不要妄想跳窗逃跑!”

贺彬很不喜欢他扬扬得意的语气,也很恼怒自己的行踪被人看穿,他想挂了电话,立刻回去睡觉。但男人最后的一句话让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男人听到命令,吓得立刻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林若英却没有照做,她看了一下徐洁,从徐洁的神情中看出来,她也和自己一样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程潭二人也不再躲藏,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发生什么事了?”贺彬通过猫眼向门外看去,却没看到有什么人,或许他们站在了自己视线看不到的范围内。扩音喇叭却一直不依不饶地大喊着,也不怕吵醒其他的房客。

“这不过是我向你显示实力的小小惊喜。你现在在J城华都大酒店的俱乐部里,出门右转的小巷里有一家洗浴中心,房间号就是我的生日,我很乐意你能在二十分钟内赶到。”男人愉悦的声音仿佛是在玩一场接头游戏似的。

“这声音好像是警察抓捕犯人用的。这个人该不是什么逃犯吧?”林若英猜测道,徐洁吓得立刻逃向门口,离男人远远的。“应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吧?”林若英看向程潭说道。

贺彬再定睛细看,发现来电号码变成了“15919910×××”,他怀疑自己喝多眼花了,这数字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从窗户逃跑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是冲我们来的,就只能见招拆招了。还是先把东西收拾一下,这个男的也得看好。”程潭冷静地分析道。尽管门已擂得震天响,贺彬还是把所有设备都收好了放进包里,同时余下三人密切注视着地上男人的一举一动。

“哈哈,老同学,你家的钱你自己挥霍就好了!害怕了?给你点儿提示,现在你的来电显示是我的生日,这回能想起来了吧?”

男人发现只有自己做了投降的姿势,开始有一点儿慌乱。他装作害怕的样子,全身不停颤抖,慢慢向门口挪动,突然起身撞向林若英!

“你是谁?是你一直整我吗?想要钱可以直接找我爸去!”贺彬急忙把手机拿到面前,才发现来电号码根本是一堆乱码的数字。虽然夜总会的走廊里很是闷热,贺彬却感到有一丝凉意从脊柱尾部慢慢爬上来。

“啊!”林若英倒在地上,头撞到了衣柜上,痛得瘫在地上。男人又迅速踹了身旁的程潭一脚,然后像发疯了一样扑向门,大声喊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挡在门口的徐洁想止住他的疯狂,却被他狠咬了手背一口。徐洁也痛得让开了门口的位置。男人攻击三人的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平日里训练有素。

“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背景音乐,看来你小子这些年还是过得很滋润的。”尽管语带客套,但男人的声音有种藏不住的清冷,“我觉得你会喜欢和我见面谈谈的。”

糟了!程潭捂着腰,起身想抓住男人,可惜已经晚了。男人推开房门,就消失在门口那群人的身后。一群人拥了进来,立刻将房内的四人都按得低下身,面对面地蹲在一个角落里。

不待一脸奸笑的杜三又开口起哄,贺彬就抄起电话走出房间,把那一屋子的醉生梦死关在身后,他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走廊酒吧内的过聒噪音乐还是无孔不入地蜂拥出来。他没仔细看来电号码,就接起电话。

贺彬只能气愤地看着这伙人装腔作势地把房间搜查了一遍,并且把他的包没收了。“警察?不要抓我,我什么都没干,不要抓我!”徐洁带着哭腔地叫着,按着她头的人加重了手劲,她的声音弱了下来,只能变成微弱的抽咽。

贺彬感到房间里更加憋闷,把高级定制的衬衫纽扣又解开了一些。在恍惚的胡思乱想中,小宇又赢了好几盘,贺彬不知道自己到底又输了多少,这时平日觉得厌烦的手机铃声却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接电话啊接电话,爷快起来接电话!”这手机铃声是她设的,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呢?

程潭略微抬起了头,使了个眼色给林若英,又微微摇了下头。林若英左边的额头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她忍着痛看向对面的程潭,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伙人不是真的警察。

更何况最近一连串的不如意,让他彻底失掉了父亲的欢心,只能落得和这帮混吃等死的瘪三浑浑噩噩度日的地步。他离开自己的公寓,索性住进了酒店的客房,每天除了酗酒后在床上昏睡,就是在包间内一掷千金。不过赌桌上的牌运也如潮水般大起大落,但总的来说输的时候比赢的时候多,再这样下去就没法凭着会员资格继续混了。

虽然他们都身着警察的衣服,腰里别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枪,但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在暴露他们的伪装:骂骂咧咧地在屋里翻箱倒柜,显然是想找什么东西。而程潭几人又不是聚众吸毒或赌博,有什么东西值得找那么久呢?这个时候如果大声呵斥他们,戳穿他们的伪装,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就人数来说,对方有五个人,看起来这回只能任人鱼肉了。只能期望他们找到想要的东西就能放自己走。

就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日子,时间久了,人也会腻的。尤其在J城这样的小城,说它是四线城市都有点儿高抬它、给狗尾巴草镶金边了。公交车半小时一趟,出租车起步价5元,商场晚上八点就关门,只有一家大型超市,夜生活只有唱K和足疗,这就像蛟龙入了死水,再扑腾也溅不出水花来。贺彬这貌似纨绔子弟的浪荡生活,实际上是如含了一只死苍蝇似的,不吐如鲠在喉,吐了余韵悠长,他觉得自己过得并不舒坦。

“身上还有什么东西都交出来!”带头的男人蛮横地说道,命令手下把四人仔细地搜身。“别碰我!别碰我!”徐洁奋力地挣扎,林若英也害怕他们会对自己意图不轨,奇怪的是,他们对钱包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拿走了四个人的手机。

老贺原本也望子成龙,希望子承父业,还给他办了个“集团销售总监助理”的名片,但满心的希望被儿子一句话就给噎了回去:“得了吧,靠近公园绿地都能让您说成‘国际园林毗邻而居,大美J城荣耀现世’,我作文不及格,在您的公司待不下去!”虽然如此,被骂“败家子”的小贺还是象征性地出席一些公司的外交场合,舒舒服服地拿着被骂“老奸商”的老贺挣来的钱,优哉游哉地闲混度日。反正注定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在公司混和自己混,有什么差别呢?

带头人把手机都划拉进贺彬的包里,然后从容地打了个电话:“都到手了,然后怎么办?”听到指示,他斜瞟了一下眼睛,剩下的人就押着四人离开了房间。如此大动干戈地冲进了房间,奇怪的是这一楼层其他的房客却没有什么反应。或许他们也感到恐惧,只敢躲在门后暗暗窥视,绝不敢出门多管闲事。

也是拜老爸所赐,贺彬的父亲在J城开发了好几片新楼盘,主打“舒适宜居”的高端服务品牌,吸引了很多幻想过上中产生活的小城青年,随便卖出一套房就够贺彬逍遥几个月了。贺彬也不用去挤高考的独木桥,高中毕业就能去父亲的公司点卯领钱了。

林若英等人都被戴上了手铐,但仍然每人都被一名壮汉抓住手臂,走楼梯下去。这样严酷的做法,让林若英开始感到有些害怕了,她觉得这些人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把他们都绑走。

每次战斗到最后,杜三和小宇都会呛呛起来,而输得红了眼的大彪则想一局回本,这如天气预报一样的每晚固定戏份,让贺彬突然第一次觉得有些厌倦了。自己怎么就和这些瘪三混到一起了呢?虽说自己也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家里蹲”,但跟杜三那样的,还是有云泥之别吧。小宇每次瞧不起杜三、可劲儿窝囊他,这是有道理的。杜三的父母就是在批发市场倒腾服装发家的,从L城低价划拉一堆衣服回来,在J城高价卖出。如今在J城的商业中心大街上开了好几家所谓的“精品店”,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居然每年都能赚几十万。这在J城足以让杜三花天酒地、日日笙歌了。贺彬内心里也瞧不上这种投机倒把的暴发户,他家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房地产。

带头人走到大厅时,还不忘和前台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对不住了啊,警察办案,这几个人涉嫌非法交易,得和我们回局里一趟。打扰了啊!”前台人员满脸堆笑地看着他们被带走。

“你这到底是招待我们,还是服务自己啊?”小宇喝了一大口,倒不忘揶揄付费的金主。大彪却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紧张地握着手中的牌,一个劲儿地喊着“快点、快点”,肩头上的文身又随之不自然地抖动,在昏暗的包房灯光下,看得贺彬直眼晕。“这么紧张,鬼都知道你和什么了,好吗?”贺彬无奈地想着。

贺彬心里暗自咒骂前台的人见死不救,他用力挣扎,无奈双臂被牢牢地箍在了身后。刚走出门外,还没等他看清楚就被麻袋从头套了下来。然后四人像垒牌一样被丢进一辆车里。坐在前排的人跟开车的说了一句:“拉去山上。”车子突然加速飞驰,贺彬蒙着头被晃得七荤八素,但还是能听清除了这辆车以外,还有好几辆摩托车在一旁随行。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刚才说话的人怎么觉得听过他的声音?

一阵敲门声过后,衣着妖娆的女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进屋内,将几瓶轩尼诗XO款款放在小桌上,然后按着这几位常客的习惯,在酒杯里加了冰块,或是水或柠檬片。杜三一手拿过酒杯,一手把几张纸币塞进服务员低领的内衣中。服务员娇嗔地打掉了他想胡作非为的手,妩媚地扭着腰走了。

午夜时分,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中,只有路灯还发出幽微的光。像是从漫长的噩梦中终于挣脱出来,车里的男人渐渐醒转过来。

“哟,哟,看到财神爷来了就都合起伙来挤对我了!老子还差他那点钱?”杜三火起,突然用力狂按了几下铃,“再给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上几瓶酒,老子埋单,喝不死你们!”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还是觉得头晕难受,于是挣扎着把车窗开了个小缝儿,一丝微风让他的头脑重新运转起来。他立刻扫了一眼仪表盘,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了。我居然睡过去这么长时间?他咒骂了一句,试图开门时仍然感到浑身没有多少力气,但他还是用力地使双脚落地,一离开车就感觉好了很多。

“这一晚上他输的钱够给你的败家娘们儿买个貂了,还不知足?不过就看你有没有本事都赢来了。谢谢,挺!”小宇嘴上不饶人,手上的功夫也没停。他倒一直穿着白衬衫,文质彬彬地端坐着,这一身如银行职员一般的穿着,让陌生人猜不出他的真实职业。

在车外缓了一会儿,他就冲进街边的网吧里。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他还是把网吧里的人都大致扫了一眼,这里都是困意疲倦的脸,没有昨晚那个少年。男人又跟老板攀谈了几句,得知昨晚包间的客人里也没有类似的人,于是他只能颓丧地走回车边,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小彬每天晚上都在这旮跟你俩打牌,他有溜出去过吗?瞎说八道什么?碰!该你了!”大彪嚷嚷道,不忘瞪杜三一眼。他光着膀子酣战到凌晨,仍然说话底气十足,每次碰牌时肩头的龙虎文身都会抖上一抖。

他只是随手把后门打开,想在后座找瓶水喝,却一下子发现了掉在后座过道上的东西!刚刚清醒的头脑轰地一下血气上涌,就像开了一场烟火盛宴,震惊、错愕、后悔、恼怒、气愤等情绪在脑中依次绽放,噼啪作响。他再摸了一下后座上已干的水渍,果然如此!

“彬哥,你今晚不行啊!是不是故意让着兄弟们啊!还是……”脖子上晃荡着大金链子的杜三突然歪着嘴奸笑说,“最近身体被掏空啊!哈哈……”

不行,得赶快处理掉!他环顾了一周,午夜的垃圾车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开始出动,况且在同一个地点丢两次太危险了。他转念一想,带在身边反而更安全,于是他把车窗都摇下来,迎着清风一路飞驰回山上。只要回到荒庙里,就都是他的世界了。

麻将牌哗啦啦地倒在桌上,被四双大手随意地推搡、掀翻,然后又快速地被头脸朝下地垒叠在一起。洗牌的声音在贺彬听来就像是海浪在拍打礁石,因受到阻碍而越发清脆悦耳,每晚都有这样的天籁之声作陪,比手法高超的技师更能让他全身放松,舒坦到每个毛孔都在打着满足的呵欠。也拜这一声音所赐,他能暂时忘却心中的烦闷,把外在的不顺抛到脑后。

可是这一切他又想错了。刚开到山口,他就发现山门外横七竖八地停了好几辆摩托车,还有一辆面包车。难道警察已经发现我了?他想立刻掉转离开,但突然觉得自己变得过于神经质了,不由得自嘲了一下:就算有外人进到庙里,他们也找不到我的栖身之所。或许又是一帮无聊的探险者,不如悄悄地溜进去,把东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把重要物品带走。

华都大酒店的门外停了很多豪车,在黑暗中已看不出它们招摇的风采。这些车主自然不是来住宿的,他们通常都直奔最顶层的夜总会,在预定好的房间内度过纸醉金迷的晚上。夜总会从外表上看去和普通酒店的娱乐中心没什么区别:流行的外国音乐、彬彬有礼的服务生、卖弄调酒技巧的吧台调酒师,当然还有寻觅猎物的寂寞房客。只有酒店的高级会员才会被请到里面的包间,在房间里进行他们热衷的金钱游戏。

于是他带上工具,把车停在了之前藏匿的地方,然后从另一条小路绕到大殿的后面。他栖身的地方就在大殿的下面。这时他听到大殿里面传来了说话声:

又一个夜晚的大幕拉开,人们劳碌了一天之后,终于沉入安宁的梦乡之中,街道也如熟睡的孩子,只有街巷间的风像轻柔的呼吸一般慢慢掠过。整座小城,似乎只有一处仍然在通宵达旦地狂欢。

“快把我们放了!钱已经给你了,还想怎么样?”

1 死水泛波

“钱我们自然是要的,我们还想要……哈哈哈……”

——爱默生

他听到一伙人的哄笑声,忍不住从后门偷偷往里面瞄了一眼,看到的一幕吓得他立刻缩了回来:警察!一屋子的警察!他们似乎抓住了几个人正在审问,他们在我这里到底想做什么?男人头一次感到心怦怦跳个不停,刷地一下冒了一身冷汗。

丑陋的东西并非因为它们与众不同,而是因为它们无聊。

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让我想个办法把你们都吓走,男人想道。他突然觉得这会是一个绝妙的恶作剧,只可惜如此精彩的一幕只有自己能欣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