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发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的迷宫里徘徊。
狭窄的通道涂满了灰色,粗糙的墙壁表面有微弱的灯光在摇曳。
自己的影子从脚下延伸开去,随着脚步,影子的大小在变,形状也在变,配合尖锐的脚步声跳着诡异的舞蹈。
(这里是……)
宇多山突然陷入疑惑之中。
(这里是……)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长长的走廊延伸至遥远的地方,最终被黑暗吞没。
(啊啊……这里是……)
他抬头望向天花板,那边只聚集着一片漆黑。他感到黑暗的密度在不断增长,重重地向头上压去。
(这是什么地方啊?)
迷宫——迷宫——迷宫馆……这里是“迷宫馆”?宫垣叶太郎的(或者说中村青司的)地下之馆?
(……不。)
墙上的照明灯不一样,光线摇摆不定……那不是电灯,也许是火把。
地板不一样,迷宫馆的走廊铺了深褐色的光滑瓷砖,而这里……脚下是石板。
自己到底迷失在什么地方了呢?
他驻足的地方正好是个十字路口。墙壁上挂着白色的面具,右边是露出锋利牙齿的狮子,左边是额头中间长着长角的独角兽。
往哪边走?往右还是往左?或是就站在这里?
咔、咔……
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什么声音——是谁的脚步声?
咔、咔、咔、咔……
从哪里传来的?前、后、右、左——完全分不清楚。
(不逃跑的话……)
他毫无理由地这么想着。
(不快点逃跑的话……)
他选了右边的路,脚步踉踉跄跄,几乎摔倒。他稳住身体,全力向前冲。
咔、咔、咔……
自己的脚步声被那个人的脚步声掩盖了,自己正被追踪,却又不知道那个“谁”到底是什么人。总之,一定要逃掉,不能被抓到,无论如何一定要逃掉。
眼前又出现了岔道。
这回是三岔路,岔道向两边斜斜地延伸开去。
果然没错。
这不是自己熟悉的迷宫馆,迷宫馆里没有这种三岔路。
那个人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缓缓地、真实地接近了。
自己是怎么闯入这个陌生迷宫的呢?现在没时间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宇多山选了左边的道路,继续飞奔。
道路上数次出现拐角,又数次出现岔道……最后,他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MINOTAUROS
门上贴着一个青铜牌子,宇多山看着牌子上刻的文字,陷入深深的疑惑中。这是……啊啊,当然知道,是那个房间——“弥诺陶洛斯”——就是这样。
这里果然还是迷宫馆吗?
咔、咔、咔……
脚步声逐渐逼近,对方仿佛已经看破了自己的动向,一路追来。
宇多山打开门,冲进室内,里面躺着须崎昌辅的尸体。
“啊哈,宇多山君,”清村淳一轻轻挥了挥手,“怎么啦?脸色都变了。”
作家们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清村、林宏也和舟丘圆香都在,鲛岛智生也加入了谈话。岛田洁和桂子靠在对面红褐色的墙上,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感到十分惊愕,目光不知所措地四处逡巡。
左前方的绒毯上躺着须崎血迹斑斑的尸体,仰面朝天,几乎被砍断的头部往一旁歪着……然而,这是怎么回事?放在头部位置的水牛头标本不见了!
“各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开口询问的时候——
突然,从后面响起开门的声音。
他回过头,发现打开的门外站着一个人——不,是一只怪物。它有两米多高,肌肉发达的身体上布满浓密的体毛,脖子上长着一个漆黑的牛头。
“我们都是活祭品,”从须崎那几乎被砍断的头部里突然发出嘶哑的声音,“献给迷宫怪物的活祭品——要七个少年和七个少女。”
“现在,它发现既不是少年也不是少女,看样子很生气,”清村淡淡地说道,“而且数量也不够。”
牛头人身的怪物手上握着一把沾着暗红色血迹的斧子,冰冷的玻璃球眼睛闪着妖异的光芒,粗壮的手腕高高举起。
(……是梦。)
是啊,就是这样,这是梦——肯定是噩梦。
虽然他觉得是做梦,但高高举起的斧子并没有停下来。
(只是个梦。)
斧子往宇多山的头顶缓缓砍下去。
(梦。)
视野被染成一片深红。
(梦……)
宇多山被自己的吼叫声惊醒,噩梦残留的影像活生生地铭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使劲摇摇头。
他缓缓从床上起来,冷冰冰的汗水夺走了皮肤的热量,心跳很快,呼吸急促。
(真受不了。)
室内只有从天花板的玻璃窗中偷偷射入的星光,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他做了个深呼吸,习惯黑暗之后,忽然感觉有人从正面注视着自己。他顿时又紧张起来。仔细一看,原来只是穿衣镜中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影子。
(啊啊,受不了啦……)
鸦雀无声的房间里十分压抑,他起身打开了换气扇的开关,然后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了一支。
他的目光追随着冉冉上升的烟雾。
(这样行吗?)
(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吗?)
不安与疑惑在心底蠕动,他慢慢描绘着这种感觉的轮廓。
2
大家同意了清村的意见,继续进行遗产继承竞赛。
快到下午五点时,大厅里的人都离开了,三名作家回到各自房间继续写作。原定晚上八点在大厅吃晚饭,但女佣还没从发现尸体时的震惊与恐惧中恢复过来,再三要求回家。鲛岛耐心地向她说明情况,她这才答应继续给大家做饭。
之后,鲛岛回房间换衣服,宇多山和桂子留在大厅里。岛田还穿着长袖棉毛衫和运动衣,没有换衣服的打算。他一直把胳膊撑在桌上,手掌托住下巴,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看样子像在拼命思考着什么,又像在打盹儿。
刚过八点,宇多山不等作家们来,就简单吃了点已准备好的晚饭。然后,他从餐柜里拿了一瓶威士忌打算带回房间,接着又催促桂子离席。
“宇多山君,”这时,岛田突然出声,“你真的认为井野君是杀死须崎君的凶手,并且已经从这里逃跑了吗?”
宇多山一时哑口无言。
是的——他想这么回答,嘴巴还没张开,就开始自我怀疑,最后只能模棱两可地答道:“大概是吧。”
他只能这么说。
“大家都希望事实如此吧,”岛田把眉头皱成八字,继续说道,“清村君的观点从某种意义上看是理所当然的,可以说是最自然的解释。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想法太简单了。”
“我完全不明白。”宇多山答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不过,宇多山君……”
“不好意思,我已经……十分疲倦了,现在什么也不想考虑。”
这也是真心话。他望向桂子,她也露出相当疲劳的样子。总之,今晚快点回房间休息吧。
“那么,宇多山君,”两人道了晚安正要离去,岛田叫住他们,“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什么事?”
“你有没有从宫垣老师那里听说过,这座房子里有什么地方安装了某种机关?”
“某种机关?”
“嗯,比如秘密通道、隐藏的门或者隐藏的房间之类的。”
“没有。”宇多山摇摇头。
他想,恐怕岛田想起了之前提到的那个建筑师,才问出这种问题。
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物都有个特征,叫“机关趣味”——宇多山隐约记得自己听过这种“情报”,但这个迷宫馆有没有这类机关呢?至少自己一无所知。
离开大厅时,已经是快到晚上九点了。他们刚好跟回大厅的鲛岛擦身而过,打过招呼之后,宇多山和桂子就回各自房间去了。
“真糟糕,出了这么多事情,”宇多山握住桂子的手说道,“你没事吧?”
“嗯。”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啊?”
“刚才岛田君说的话啊,他说我们‘只是希望清村君的观点是真的’。”
“我也不明白啊,”桂子的回答里带着叹气声,“他说是那么说,还做鼻血检查什么的。可是,还不是一个可疑的人都没有吗?只有井野君一个人没有接受检查,所以……”
“应该就是这样吧。”
宇多山建议今晚两人住一个房间,但桂子说“没关系”,还对他微微笑了笑。
“没关系的,两个人睡一张单人床太挤了,何况,加上小孩就是三个人了。”
“说得也有道理,可是……”
假如井野还藏在这座房子里的什么地方,那怎么办?或者他虽然一度逃了出去,但又回来了呢?他有全部房间的备用钥匙,一个人不是很危险吗?
宇多山把这些担心讲了出来,可桂子还是说“没关系”。
“我可以从房间内侧把链锁挂好,而且从任何角度考虑,我认为自己都没有什么值得凶手袭击的地方。”
“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倒不是一点也不害怕,不过我还算坦然。要是我们住一个房间,宇多山君就抽不成烟了,肯定会难受死的。”
最终,桂子还是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要小心,有什么情况就大声喊叫——宇多山再三提醒桂子后,才走回自己的房间。
肉体和精神的疲劳都到了顶点,他连带回来的酒都没打开,就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关上灯,闭上眼,没花几分钟就陷入了梦乡。
(……几点钟了?)
他忽然惊醒过来,看了看还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按下手表上的灯光按钮,液晶屏上泛起淡淡的橙光,用数字表示的时间在光线中逐渐变得明显。
凌晨一点四十分。
(这样就好了吗?)
黑暗中只有星光在闪烁,宇多山继续思考着。
(这样下去就好了吗?)
睡了几个小时后,那种强烈的疲劳感得到了缓解。他用清醒的头脑重新思考着——这样下去果然不好。
——你真的认为井野君是杀死须崎君的凶手,并且已经从这里逃跑了吗?
面对岛田抛出的这个问题,自己完全回答不了。
“砍头的逻辑”证明了剩下的七个人——加上角松富美祐则是八个人——之中不存在凶手,可万一凶手在岛田提出的逻辑之外,那该怎么办?
也许凶手只是出于憎恨,才把须崎的头颅砍断;也许跟憎恨或理性无关,凶手只是突然发狂才会那么做;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如果这样考虑,“井野是凶手”的论点确实如岛田所说,虽然是“最自然的”,不过“太简单了”。杀人犯是井野之外的某个人,这种可能性并不能被否定。
须崎被杀的动机,还是跟围绕巨额遗产进行的写作比赛有关吧?是啊,几位作家之中,须崎是最有实力的——至少宇多山是这样想的。
说不定,提出井野是凶手、主张继续进行竞赛的清村就是凶手,要不就是看起来很软弱老实的林,或者是看到尸体就晕倒的圆香。
如果再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动机,嫌疑范围只会越来越大。
鲛岛也好,岛田也好,还有那个当女佣的老婆婆,都有可能是戴上面具的杀人狂。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就连桂子,甚至是自己,都有犯罪的可能。
如果井野不是凶手,他失踪的理由就是如一开始考虑的那样,已经被真正的凶手杀死了——这种可能性很高。在那种情况下,凶手当然会把秘书手上的备用钥匙据为己有。
竞赛还在继续进行。尊重宫垣叶太郎的“遗言”也罢,目前没法跟外面取得联系也罢,只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吗?
这不正常。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一个人被杀了,无论生搬硬套什么理由上去,这种应对方式都是不正常的——决不容许。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威士忌,直接倒入口中。
“决不容许,”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做点什么的话……”
正门怎么也无法被破坏吗?只要能打破内侧的格子门,仓库里可能会有称手的工具。或者是岛田提出的秘密通道之类,如果真的存在的话……
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探寻逃脱的方法,如此不同寻常的竞赛要立刻中止。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没法停止思考。可能是在这种异常状况下,宇多山也陷入了某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态中。
宇多山又将一口威士忌倒进喉咙,然后在皱巴巴的白衬衫外面披上对襟毛衣。
(总之,先去找他。)
这时想到的“他”,就是清村淳一。
(不能说服他的话……)
主张继续竞赛的是清村,反对积极跟外部取得联系的也是清村。
总之,要跟他谈谈。一旦有必要,对了,自己可以放弃评委身份,强行让竞赛中止。
再次确认手表上的时间,快凌晨两点了。这个时候清村应该没睡,还在打字机前写作。
宇多山拿定主意,走出房间。
3
走廊的灯还亮着。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平面图,确认着到清村房间“忒修斯”的路线。
他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停下来,竖起耳朵。除了自己脚步的回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却感到两脚仿佛都悬空了似的。大概是因为目前身心状况不好以及威士忌喝太多的缘故。
沿走廊拐了几个弯后,他来到从大厅出来后的“直线部分”。
灰黄色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电灯闪着黄色的光芒。地上铺着深褐色的瓷砖,天花板……
没错,可以肯定,现在所处的走廊的确是迷宫馆。
(啊啊,我在害怕些什么?)
难道那个噩梦还在延续吗?
(可恶!)
——我们是活祭品。
须崎嘶哑的声音在脑袋里响起。
——献给迷宫里怪物的活祭品。
他像是被自己的脚步声追赶一般,越走越快。往南一直走到尽头,他又停下来,竖起耳朵——还是一片寂静。
有个人也在这个迷宫中——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宇多山走,那个人也走;宇多山停,那个人也停。这种感觉……
到U字形路口,走廊再次往北延伸,左边并排着十六条岔道,每条岔道的墙壁上都有一个白色面具望向这边。
从左前方第一条岔道拐进去,就是岛田的房间“科卡罗斯”。现在他在干什么呢?
把岛田叫上,两人一起去见清村,宇多山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先一个人……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使命——这种信念此时支配了宇多山的心。
他重新看看平面图,确认清村房间的位置——“忒修斯”在第十三条岔道内。
一、二、三……
他数着墙上的面具,慢慢往前走。
没有眼珠的白色眼睛被微弱的灯光描出一个个阴影,让人感觉它们的表情很微妙。
六、七、八……
他——清村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一定会以惯常的语调,对宇多山的劝告一笑置之。
“事到如今,你胡说些什么呢?凶手是井野君,可他已经不在这座房子里了。”他会这样说吧。
可是,清村真的这样深信不疑吗?也许他内心也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说法。不,说不定他自己就是杀死须崎的凶手。
十一、十二,然后是十三。
(就是这里。)
宇多山看了一眼露出牙齿的狮子,走进了这条岔道。
走到尽头,往左拐,然后右拐,下个岔道再往左拐,接着右拐、左拐、右拐、右拐,再左拐……
来到一个紫黑色的门前,宇多山想确认青铜牌子上的文字,却发现牌子没了。
(说起来,他提过“忒修斯”的牌子掉了……)
他想起来了,可脑海里还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应该不是因为门上的牌子没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啊啊,到底是什么原因?
“清村君,”他轻轻敲着门,“我是宇多山。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实在抱歉。”
没有回应,宇多山停了一下,这次稍微增强力度,重新敲门。
“清村君。”
还是没有回应。
他竖起耳朵,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呢?没有。
已经睡了?不,那不大可能。竞赛的截止日期是五号,现在只剩三天了。清村的写作速度虽快,但也不可能如此安心地睡大觉。
去其他房间了吗?大厅,还是娱乐室?
他感到有些沮丧,但还是试着伸手拧了一下门把。怎么回事?!他马上发现房间没上锁。
他觉得很奇怪。
即便主张井野是凶手并已逃跑,但发生了这种杀人事件之后,晚上不锁门就睡觉或者外出,也不是神经正常的人会做的。清村看上去不是大大咧咧的人。
那么——
宇多山忍不住旋转门把,将门推开。
“清村君。”他一边再次呼喊,一边进门往左侧墙上摸索,打开了照明开关。
灯亮了,清村变成了尸体——宇多山在一刹那间产生了这种预感,不过,室内空无一人。
“清村君……”
桌上的打字机开着。
(上洗手间了?)
他小步快跑到房间深处的洗手间门前,门一敲就开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果然还是去什么地方了吧,可这么一说……
无法压抑的不安。
脚步因酒醉变得踉跄,宇多山只好倚在桌旁。
他摸了摸拉出来的转椅——是冷的,这是清村离开这里已经好些时候的证据。
桌上打字机键盘旁边摊着那张平面图。既然不带平面图,目的地不是大厅就是娱乐室,总之是容易找到的房间。
他把目光移到显示器上。
在关灯离开房间之前,清村应该一直在用这台打字机写稿。
围绕宫垣叶太郎遗产继承权的“史上最大的悬赏小说”——以这个迷宫馆为舞台的推理小说,作品中被害人必须是作者本人,即清村淳一。
他究竟打算创作怎么样的小说呢?不,先不说这个,现在……
(现在?)
(怎么办?)
先去大厅和娱乐室看看吗?
黑暗中的毒牙
他无意中看到画面上方的标题——好吧,先看看。
(难道……)
一种到刚才还没产生的令人恐惧的疑惑,忽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难道会发生那种事情……)
宇多山心惊胆战地看着标题下面的文字,那是文章的开头部分。
黑暗中的毒牙
女人在等待男人。
黑夜。
没有灯光的房间里。
她潜藏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不能确保自己一定成功,但也不怕失败。
希望——对,只有赢得这场游戏才行。
“晚上好。”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进,”她故意把回话的速度放慢,“门没锁。”
男人转动门把,走了进来。
“哎呀,漆黑一片。”男人发现房间里没有灯光,感到十分吃惊,“怎么连灯都……”
“我喜欢黑暗。”女人回答,“而且,这样还可以看见星星。”
苍白的星光从玻璃天花板外射入。
“嗯,在地下的馆——星空之下的约会吗?真别致啊。”
男人似乎适应了黑暗,反手把门关上。
“总之,先干杯。”女人往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杯子里倒上酒,把其中一杯递给男人。
“请。”
“啊,谢谢。”
“话说回来,你知道这个房间的名字吗?”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门外面写着呢,叫‘美狄亚’,对吧?”
“美狄亚”是这个房间外贴着的名字。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魔女,美狄亚。”
“对。她是科尔喀斯国王埃厄忒斯的女儿——一个极具魅力的女人。她经历过许多男人,后来和雅典的国王埃勾斯结了婚,还企图毒杀他的儿子忒修斯。”
“什么?”
“这儿就是那个‘美狄亚’房间,而你的房间叫‘忒修斯’。”
“……”
“来,干杯。”
女人举起了酒杯。
“你说的话很奇怪。”男人的脸从黑暗中浮出,微微抽搐着,“难道,这杯酒下了毒?”
“谁知道呢,”女人微笑着说,“这个就任君想象了。”
4
宇多山来不及细想,立刻从房间里飞奔出来。
(难道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
他越是生气地想要否定,疑惑就越发膨胀。
(美狄亚,毒杀忒修斯的魔女……)
放在桌上的打字机。
刚开始创作的小说。
没上锁的门。
空无一人的房间。
他回到刚才那条有十六条岔道的长走廊,有问题的房间——“美狄亚”,应该位于清村房间“忒修斯”的南边,就是昨天和岛田一起寻找井野时看到的那个空房间。
(是哪条路?)
他急忙打开平面图,然后朝右边的岔道跑去。可是,很快就又来到了U字形路口,就是说,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焦躁地再次把平面图打开。
(不在这里吗?)
他又往右转,拐入从清村的房间开始数第三条岔道。墙上挂的是额头中间长着一只角的野兽面具,虚幻的白色眼睛迎接着宇多山的来临。
走廊狭窄而曲折,他踉跄地跑着,有好几次差点在拐角处撞到墙上,最后终于来到目标房间的门前。
“啊!”宇多山惊叫一声,全身都僵住了。
“美狄亚”房门大开。
房间里亮着灯。
而且——
房间中央有个男人脸朝下趴着,两条长腿像棍子一样伸出。做旧的牛仔裤上面是一件浅紫色的衬衣……清村淳一!
“清村君!”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现实与虚幻——在这个夹缝中,宇多山觉得自己的存在感正被慢慢抽走。
他向前伸出双手,用像在空中飘浮一样的姿势朝房间里飞奔进去。
“清村君……”
趴在地上的男子一动不动。宇多山屏住呼吸,弯下腰,探头看向他的脸。
他整张脸都充满了深切的痛苦,双手死死抠着咽喉,仿佛要把痛楚挖出来。
宇多山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腕——人已经死了。
他起身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和昨天与岛田一起来时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有谁在吗?”他发出声音,想确认除了倒地的清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有谁……”
房间里静得可怕,除了自己的喘气声,一点声音都没有。
得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家——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总之,先叫大家起床,告诉他们发生了紧急事件。
他用不停发抖的手打开一直紧握的平面图,离这里最近的房间是岛田的“科卡罗斯”吗?
就在这时,他发觉有尖锐的脚步声传来。正想着,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感到毛骨悚然,不由得转过身。
“宇多山君!”有人大声叫道。
门外是淡淡的黑暗,黑暗中出现一道细长的人影,是岛田洁。
“隔壁——我刚才在隔壁房间听到有人喊叫……啊!”看到宇多山脚边倒着一具尸体的瞬间,岛田发出短促的惊叫,“是清村君吗?”
“是啊。”
“死了?”
“我发现的时候已经……”
岛田走进房间,宇多山语无伦次地讲起事情的经过。身穿黑色长袖棉毛衫的岛田眼窝深陷,一边看着已断气的清村的背部和喋喋不休的宇多山,一边倾听宇多山的描述。
“唉。”当听到清村在打字机上打出的小说开头时,岛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长叹,“在这个叫‘美狄亚’的房间里,一男一女的对话……是这样吗?你读了这一段,于是就到这儿来了?”
“是的,”宇多山使劲点了点头,“稿件还没写到有事件发生,但提到‘美狄亚’是个企图毒杀忒修斯的魔女。我感到这种描述似乎在暗示什么。”
“因此,清村就如暗示所指,死在这里了?”岛田站在尸体旁边,从头到脚仔细观察着,“单这样看没法搞清死因。是他杀还是自杀?宇多山君,我认为要调查一下。”
“那个……”
“目前仍然无法通知警察。”说着,岛田在尸体身旁蹲下来,两手扳住尸体肩膀,把它翻过来。“看不出有外伤。虽然用手抓着脖子,可是并没有被勒过的痕迹,看来还得有劳尊夫人了。”
“会不会是中毒?”宇多山忽然想到这一点,开口发问。
岛田连连点头。“有可能,这样就是‘黑暗中的毒牙’了,很接近清村君作品的内容。凶手又一次针对被害人的小说进行了‘模拟’。”
他的目光上移,说了句“但是”,然后继续说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凶手如何让他喝下毒药呢?这是个问题。”
“确实是啊。”
比如,凶手在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清村写的内容,于是模仿那种描写,在这个房间“毒杀”了他。可是,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呢?
清村最了解自己的作品,可他却在这个叫“美狄亚”的房间里毫无反抗地被毒死了,这可能吗?
宇多山突然想起那个时候——
他无意中朝门口瞥了一眼,被一个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
(嗯?)
他歪着头,思考着这个疑点。
“怎么了?”岛田问道。
“看那里……”
宇多山抬起手臂,指了指。岛田猛地抬头望过去。
“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个。”
在进门左侧墙上,有块方形塑料板紧贴着茶色墙面,中间隆起的是房间电灯的开关,而周围有什么东西围了一圈。
宇多山跑到岛田身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排排细细的针,几十根针宛如插花用的剑山一般密密麻麻地插在塑料板上,把开关包围得十分严实。
“先涂一层厚厚的油灰,再把针固定上去,可能……”
说着,岛田把鼻子凑近闻了闻。锐利的针尖上有些红褐色的黏稠液体,形成小球状附在上面。
“有点像发霉香烟的味道,这很可能是尼古丁浓缩液。”
“尼古丁?”
“对,就是香烟里含的那种东西,有剧毒。它作用于神经系统,能引起呼吸麻痹。”
岛田快速转身回到尸体旁边,再次蹲下,把尸体的左手从脖子上拉下来,扳开手指。
“宇多山君,请看,果然不出所料。”
只见清村僵硬的手指前端有几个暗红色的小伤口。
“尼古丁就是通过这些伤口进入血液的。清村君不吸烟,所以毒素扩散得很迅速,他可能没喊几声就感到呼吸困难。”
岛田把死者的手放回原处,用锐利的眼神盯着门口。
“凶手事先在那边布下陷阱,然后把房间的灯关上,再叫清村过来。进入这个一片漆黑的房间,清村首先会做什么呢?当然会先找电灯开关。这座建筑物里的开关都在进门左边的同一个位置,所以他根本没有用眼睛确认,就伸手往那边摸去。当他摸到开关的时候,围住开关的毒针就将他的手指刺伤了。”
宇多山记得自己曾经读过用类似方式杀人的推理小说。
那本书是……对了,埃勒里·奎因的《X的悲剧》。
那本小说里发生的第一起杀人事件,就是用十几根针插在小软木塞上作为凶器的,而且针尖涂的毒药也是尼古丁。凶手可能从那本小说里得到启发,想出了这个诡计。
宇多山把这个想法告诉岛田,岛田带着奇妙的表情点点头。
“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个女佣的情况如何我不知道,但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包括我和你在内,恐怕都读过埃勒里·奎因的这本名作。”
“话说回来,凶手究竟是从哪里弄到的这些毒药呢?如果是事先准备的话,这也太……”
“有种农用杀虫剂里含有高浓度的尼古丁。用蒸馏法从香烟里提取可能很费事,但煮干杀虫剂来提取的话,会变得出奇容易。”
“这座房子里有那种杀虫剂吗?”
“这座房子里有没有无关紧要。”
经岛田这么一说,宇多山才意识到确实如此,这座房子里有没有杀虫剂都无所谓。
不管凶手是井野满男还是其他什么人,手里都拿着正门的备用钥匙。和其他人不同,他可以自由出入这座房子,因此可以轻易从外边买来杀虫剂、针以及固定针的油灰。
“真讽刺啊。”岛田说着,用悲哀的目光俯视清村的尸体,“他一直主张凶手不在这座房子里,自己却掉进了凶手的陷阱,这证明了他的看法是错误的。对了,宇多山君——”
“什么事?”
“你认为凶手是用什么方法让清村君来到这个房间的呢?”
“是凶手直接叫他来的吧?”
“不,要是其他房间倒也罢了,这里可是‘美狄亚’。这个空房间是他小说的舞台,被叫到这个地方,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吗?”
“……”
“我想清村虽然主张凶手不在这里,但内心也并不十分确信。还不如说,那只是促使竞赛继续进行的权宜之计。也就是说,他并不认为自己百分之百安全。可尽管这样,他还是掉进了凶手的陷阱,这不像他的风格啊。咦?”
岛田把手伸向尸体的胸口。原来,清村衬衣口袋里插着一张白色的纸片。
“是平面图吗?啊,不是。”
岛田把折起来的纸片摊开,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不是呢,这是……”
宇多山弯下腰,越过岛田肩膀,盯着纸片。上面印着用打字机打的几十个字。
今晚一点在娱乐室见面。
关于写作比赛,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量。
请务必过来。
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