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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水宝定西南,鲁天柳解开身世之谜

回到簸筐中的关五郎猛地喷出口鼻中的稀泥。从他粗重有力的气息看,性命暂时没问题。

俞有刺立刻回拽飞絮帕,将鲁天柳连同关五郎拉回簸筐,就像拉回两个黄泥塑像。

见五郎没事,鲁天柳便开始往四周查看。周围很多尸体,有被黄色稀泥裹住的,有被砸得支离破碎的,有被浸泡得涨鼓的。

“这里!”鲁天柳说话的同时将飞絮帕甩出,缠住俞有刺的左臂,自己则纵身而出,平摔在稀泥面上,伸手从稀泥中拔出一只粗壮的手。

“这里好像刚有洪流通过,沉淀下这些稀泥和死人。”俞有刺见过洪水暴发过后的惨状,与此时此景很相似。

鲁天柳调整了下心情,聚气凝神,用超常三觉在稀泥中寻找。

鲁天柳点点头没说话,而是将目光迅速跳跃到远处。她看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个更深更大的草谷,这大草谷中的草木石块都朝着一个方向,的确是刚有洪流通过的样子。而在洪流过来的方向,堆积着无数树木、巨石和房屋倒塌后的砖瓦废料。这些杂物堆垒得就像座巨型的大坝,将这大草谷堵得死死的。

“掉哪儿了,快拉出来,这要给闷死的!”俞有刺焦急地喊着,却不敢爬出簸筐去捞,弄水的高手在稀泥中一样没招儿。

“这样厚的稀泥,我们怎么才能靠到实边儿呀?”俞有刺的问题很实际,他们确实急需想办法靠到山谷边上去。

簸筐落在一片稀泥上,很厚,像泥潭,像沼泽。正是因为有稀泥缓冲,他们三个才没有被摔死。也正是这很厚的稀泥,把关五郎一下掩没,见不到踪影。

但就这个问题凭簸筐中三人无法解决,只能等待救援或者奇迹。

簸筐落下的声响很大,溅起一片混沌。鲁天柳和俞有刺紧抓住簸筐的粗条绞沿,身体虽然被下落的力量震得弹跳起来,但最终还是落在簸筐里。反倒是躺在簸筐中间位置的关五郎,直接被震跳出了簸筐,俞有刺想拉一把都没来得及。

雨又下大了,稀泥越来越稀,簸筐在加速下陷。而堵得像大坝的树木石块堆开始有水流泄露而出,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幸亏这段草谷很短,草谷的终点是个断带,冲飞而出的簸筐随着俞有刺和鲁天柳的尖叫,直落下十几丈。

“不好!木石堆那边在蓄水,要是推塌木石堆,或者洪流漫过木石堆,我们就完了。”鲁天柳的分析很正确,可他们没有办法逃避,就像等待行刑的死囚。

前面是一段上升的草坡,所以簸筐转向落入旁边草谷。在有积水泥浆的草谷里飞速滑行,泥浆中的碎石泥沙加重了簸筐的磨损,底面破了,积水浸透上来。关五郎已经躺在了水里,破口冒上来的碎石泥沙嵌入他的皮肉。

真的出现了奇迹。一只钢爪从天而降,钢爪后面连着一根硬茅丝连花多股绳,这种绳子很有弹性,并且能利用连花多股的结构控制力道的方向、大小,是以器补技的上好器具。

还有,簸筐的滑行路径会不会与那洪流相遇?而簸筐最终又将如何安全停止?

钢爪抓住筐沿,背后的绳子微微转抖,那钢爪便一下扣拿得死死,不再脱落。接着绳子绷直注力,簸筐逐渐往草谷的一边移动过去。

关五郎与山魈一场打斗,失血过多,已是昏迷状态。如果再不救治和包扎,他的生命很可能就在这簸筐中结束。

“是绞盘,上面有绞盘的动静儿。”鲁天柳虽然看不到草谷顶上的情形,可清明的听觉轻易就辨别出绞盘的声响。

簸筐长时间长距离地急滑,会让簸筐底部迅速发热磨损。虽然簸筐编了双平底,而且有雨水降温,但仍不可能坚持太长时间,随时都会豁底子。

簸筐沿着草谷壁渐渐上升。但鲁天柳最先看到的不是绞盘,而是一把黄油纸伞。持伞的人站在绞盘边上,单手收绞盘柄。虽然绞盘是件省力的工具,但单手能将三个成年人从这样的陡度拉上来,其力量已近神鬼。

鲁天柳的心因高速滑下的失重感而始终提着,也因更多未知的危机而纠结着,更为老爹的死而悲伤着,她狠狠闭上了泪湿的双眼,双手紧紧抓住簸筐的边沿,由于太过用力,已经被倒刺割出汩汩鲜血。这血,是为老爹而流,这债,一定要用朱家的血来偿。

鲁天柳只需看到伞,就已经认出上面是无头的人。一个人没有了头还能不能说话?

滑下的这段草坡应该是百里草坡的一段,所以还没等簸筐冲到坡底,俞有刺就已经发现左转有另一条连续的草坡,于是及时调整簸筐方向,开始了又一次的加速滑行。再后来,滑行方向已由不得人了,每到一个转折点,簸筐都自行转入。

簸筐升到大半个草沟高停住了。纸伞遮掩的背后传来一声尖细的说话声,听上去像未发育完全的女孩,完全与那矫健身材不匹配。

载着鲁天柳关五郎俞有刺三人的大簸筐往草坡下滑去,越滑越快,耳边呼呼生风,如同是在飞行。从那么陡的角度往下滑,非常危险,稍有异常就会翻滚而下。幸亏祝篾匠编的筐子宽窄合适,底平沿重,再加上有俞有刺这样的操船好手,这才能保持它的平稳。

“东西扔上来,不然还把你们放下去。”

凭何遁

这句话很有威胁。因为此时草沟下的木石堆抖动起来,顶端上的大石树木不断滚落,下面的木石在不断移位,看样子即将崩塌。此时再要下到谷底,不被砸死也会被淹死。

一旁的山魈很是敏捷,瞧着主人有东西掉下,马上纵上一把捧住。黑胖子的眼睛怪异地转动了下,看了一眼山魈鬼怪般的脸,又看了一眼自己依旧站立不倒的身躯,眼珠便定住不动了。

“听到没有?把东西给我。”声音尖细得有些刺耳。

尸体侧身打旋,腰间的篾条束散展开来。当一片金黄从黑胖子眼前拂过时,其中莫名其妙地抻弹出一根。细滑的篾条像一抹流水,滑过黑胖子粗短的脖颈。于是当篾匠的尸体落下悬崖时,黑胖子的头颅也正从他脖颈上落下。

簸筐里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于是绞盘快速转动,簸筐突然间往下极速滑落,从草沟的大半高度一下落到接近谷底,然后再次停住。

第三拳虽然比预料的来得晚了些,但力道却是增加了数倍。篾匠只是开始了一个起始动作,而这一拳击出的力道足够他的尸体将整套动作完成。

鲁天柳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过程就像是直线坠落。

篾匠知道还会有第三拳,簸筐滑下后,自己的死已经成为对手唯一的目的。但他没有躲,也没能力躲,躲开这一拳远比扯开束住腰间篾条的细小束绳艰难得多,也比将其中一根篾条抽出一段艰难得多。

木石堆中一道斜向射出的水柱喷在簸筐上,鲁天柳从溅到自己身上的水珠中闻到了泥腥味、血腥味和霉腐味。平常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只有下葬一段时间的尸体上才有,这让鲁天柳感觉自己距离死亡很近。

篾匠在重击下腾空而起,口中急速地喷洒着血雨,身体极速地翻转打旋。未曾落下悬崖之前,已经成为具尸体。黑胖子这一拳击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

“东西交给我,我拉你们上来。否则的话,死!”

簸筐滑了下去,山魈没有阻拦成功,这让黑胖子比山魈更加愤怒。他全身力量都贯注在没有受伤的左臂,然后又一拳重重击出,落拳位置还是篾匠的背心。

这种话像是哄骗吓唬小孩,只有那种没江湖经验的人才会说。

簸筐滑下斜坡的瞬间,两只山魈纵身而起,往簸筐上扑下。鲁天柳撒出飞絮帕,帕中钢球击中一只山魈的眼睛,那山魈疼痛得一个倒翻,回到了坡顶。还有一只被俞有刺投出的分水刺扎中咽喉,尸身摔落,随着簸筐滚滑了一段才停下。

“好的!拉得靠顶一些,东西太小不好扔。”鲁天柳也在哄骗,只有这种没有江湖经验的高手才可以像孩子一样哄骗。

“嘣”,又一声闷响,黑胖子的第二拳还是打在篾匠的背心。篾匠满口腥血哗哗流下,但他还是没有倒。非但没有扑倒,而且还借着这一拳的冲击力量,再拼尽自己全身余力,将脚掌在筐沿上猛地一推,于是簸筐滑下了斜坡道。

俞有刺是老江湖,他不知道鲁天柳的计划,却知道鲁天柳的目的。剩下的一支分水刺衔在嘴里,双手交叉攀住钢爪后面的绳子,随时准备快速往上攀爬。

背后赶上来的黑胖子没有想到自己全力一拳竟然没能让篾匠倒下。但随着气息流转,他立刻知道,是因为自己手臂被铁鳞片射中,伤及脉络,施展不出全部的力量。

鲁天柳在寻找合适的位置,这位置当然越靠顶部越好,只要能让她的飞絮帕着力,他们就有和那高手一搏生死的机会。

篾匠呆愣了下,随即奋力地朝簸筐奔去。篾匠往簸筐中跨入的脚步被一声闷响止住了。脚只踩到簸筐的筐沿,再难往前挪出半分。他的脸色瞬间变成深紫色,暴凸出的血管是纵横的道道青痕。

但计划始终没有变化快,簸筐突然停止了上升,而且还剧烈摇晃起来,幅度很大。

正绕过山魈群的黑胖子也在铁鳞果的杀伤范围内,他被铁鳞射中手臂、肋下,划破脸面。铁鳞片有棱形槽口,伤人后血流难止,于是血水很快把他半边身体溅染红了。

鲁天柳和俞有刺只能抓紧簸筐硬沿,同时还要拉住已经昏迷了的关五郎,以免被甩下谷底。

虽然密集的雨水可以冲刷掉许多东西,但漫天的血雨撒过之后,浓重的血腥气让人闻着想吐,更让没有受到伤害的山魈们一时之间惊惧得动都不敢动。

草谷上面有打斗声传来,隐约间还能看到人影围绕绞盘来回纵跃。很明显,是有人在与无头的打伞人争夺绞盘。

最后那一刻,鲁盛义拎出藏在箱底的八只铁鳞果,坚定地扯开定插机栝的线头。冷杉林上取下的八只铁鳞果,加起来数百片的铁鳞片,在同个瞬间飞散迸射开来。

俞有刺示意鲁天柳将关五郎拉好,然后自己沿摇摆不定的绳子艰难地往顶上攀爬。

同时,更多的山魈成了碎肉,没成碎肉的也都伤痕累累。

渐渐接近谷顶了,俞有刺看到,与无头人争斗的是周天师。周天师确实是高手,不比无头人弱的高手。但是因为周天师的技击之法是“修技”,也就是技击春秋技中的春技,中规中矩苦练而成。而无头人却是“杀技”,也就是秋技,是通过实际杀戮练出来的。所以无头人虽然还要腾出手来把住绞盘的摇柄,但周天师却始终对他的凶狠杀法无可奈何。

鲁盛义张开双臂,仰朝天际,像要以他的胸怀拥抱些什么、展示些什么。但这胸怀已经破碎,如雨般的鲜血喷射向空中。似乎要与天雨对抗,要与老天逆行。

俞有刺迟疑了一下,他在考虑是不是该现在上去。坐山观虎斗的话,位置危险了些;爬上去呢,又怕两人会先出手处理了他。

“快走!”这是鲁盛义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这声呐喊震撼了鲁天柳的心,也让鲁天柳下定决心。她双手抓住簸筐边沿,使劲让簸筐一点点往斜坡下移动。

就在迟疑间,上面的绞盘发出一声爆裂响声,紧接着,俞有刺、鲁天柳连簸筐和簸筐中的关五郎,再次快速下坠,比刚才更加迅疾。

鲁盛义的呛粉没有充分发挥作用。因为空中正下着雨,因为连续的阴雨已经让呛粉有些受潮。所以不管是迷眼的、呛喉的山魈都很快恢复过来。愤怒狂暴的山魈群团团围住鲁盛义,顷刻间就能将他撕成碎片。

也许是老天还不想让他们死,绞盘的横担凑巧卡在了谷顶的边沿上,所以簸筐没有坠到底,离着那些稀泥还有两人多高。

“快走,别管我们!”篾匠朝鲁天柳大声喊着。

俞有刺随着绞盘下坠,绞盘卡住,他却在绳子上下滑了好几个人的身位,手掌磨得如被火灼,鲜血直流,同时还被谷壁支出的石头撞得晕头转向。但就在快速下滑的过程中,俞有刺隐约看到一件东西,一件非常熟悉的东西。

黑胖子只是手掌轻轻拨弄了一下,斧子便直落到下面的洪流中去了。拨开斧子的同时,黑胖子发出怪异叫声,围住篾匠的山魈立刻舍弃篾匠,直奔鲁天柳他们的簸筐而去。把篾匠闪给了黑胖子。

“那里,在那里!我们荡过去。”确认之后,俞有刺很兴奋。

“呜嗡!”一件东西穿过粉尘和山魈群飞出,直奔黑胖子而去。那是鲁盛义腰间的斧子。

“用力荡!”俞有刺在用力,他的目标是越过正下方的一片稀泥,到达远处的一丛茂密绿草。鲁天柳也在用力帮着荡,她没问为什么,眼下这情形,俞有刺的目标有可能是唯一保存生命的希望。

黑胖子身形猛然动了,他目的很明确,过去杀死篾匠,然后带着围住篾匠的山魈去追击鲁天柳。他已经看出这几个人想利用簸筐滑下悬崖的意图。如果不是惧怕鲁天柳,他自己就直接追扑过来了。

“哗——”就像满桶的水被颠泼出来一样,从木石堆的顶端泼出一片漫溢而出的水花。水花冲落,陡增在簸筐上的力量绝非卡住的横担能承受的。随着横担断裂,水花的冲劲顺势将簸筐连带三个人远远送出,摔落在一丛茂密草叶中

山魈围扑过来,鲁盛义朝山魈群连续甩出几个纸包。纸包里是他在姑苏园林破“炸鬼嚎”用过的呛粉。山魈爪子挥舞,纸包破碎,呛粉飞撒。倒椒粉、无舌草粉、硝石粉、曼陀罗花粉、醋粉混合而成的呛粉,就算是神仙都抵受不住。于是一些山魈看不见了,一些山魈又咳又呛,一些山魈乱抓乱咬,而后面没有接触到炝粉的还在往前冲。山魈群一下乱成了团。

“就是这里!哈哈!哎呦!哈哈!”俞有刺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可是兴奋感远远压盖过了疼痛感。

鲁盛义直奔黑胖子,他想擒贼先擒王。想法是正确的,可他却没有权衡自己的能力。而且要想和黑胖子照上面,首先要通过愤怒的山魈群。

“是它!”鲁天柳也兴奋起来,她看到俞有刺的铜船在草丛里。

“老鲁!不要去!”“阿爹,勿能去格!”鲁盛义突然一声不响提着箱子直冲下去,俞有刺和鲁天柳根本来不及阻止。

闯入悟真谷之前,祝篾匠让俞有刺将铜船滚藏到草沟之中,没想到此时竟然成为救命的宝贝。那篾匠能先知先觉?不是!而是因为这草沟是主洪道,是汛期山中水流汇集的地方。出来时如果沟中有水,就可以驾船而逃。

篾匠发出一声惨呼,像是撕破了喉咙。

这时的草沟中已经有水,虽然不深,但足够浮起这铜船让它随流而下。只是目前水流的推力还很小,要想快速避开洪流没有可能。俞有刺在附近没找到桨和篙,只能拽着两侧的蒿草前进。

所以当篾匠缓慢收回刀,二次砍出,同样巨大威力的一刀落空,反被一只钢爪从背上抓落一团皮肉。

鲁天柳和俞有刺发疯般地拉着密草,任凭有锯齿的草叶将手掌割划得鲜血淋漓,给浑黄的水面染上朵朵殷红。

不过篾匠的出刀虽然威力巨大,收刀却是缓滞的,这就是工匠和练家子的区别,工匠的刀平常只需要全力砍开、砍断物件,一次不行,可以运气蓄力再来第二次,不需要快速回刀。

铜船虽然前进了些距离,可木石堆顶部的巨石已经开始滚落。第一块巨石滚落后掀起的水浪差点没把铜船掀翻。第二块巨石滚落时,重重地撞在铜船的尾部,发出一声金钟般的亮鸣。

篾匠又一刀砍出,急如劲风,势若奔雷。碎裂声、怪异的惨叫声随即响起,这一刀砍碎山魈的钢爪,砍落山魈整条手臂。难以想象,这一把竹砍刀的力量竟然远超过了五郎的朴刀,这是天长日久不断反复一个动作而练成的自然力道。

幸亏了第二块巨石,将铜船飞一般地击出很远很远。让铜船逃离了大石和巨大树干连续砸击的范围。船尾部被撞击得凹陷下去一大块,这也就是俞有刺天下仅有的坚固铜船,换个木船来,那结果不堪设想。

可是此时的篾匠已经无法抽身,被一群山魈围在中间。

木石堆没有整个垮塌,而是先豁开了顶端的小部分。豁口中的水流直冲下来,落到谷底后变成一道湍急水流。这水流让铜船像只得水的鲤鱼,在水面浪尖纵跃戏耍。

鲁天柳飞絮帕再次飞出,缠住了关五郎的朴刀杆,鲁天柳和俞有刺一起用力,将关五郎猛地拉了回来,架到了簸筐里。

虽然脱离危险,但鲁天柳没能松一口气。此时她正聚气凝神,用清明的三觉搜索周围一纵即逝的景象。因为冥冥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牵引着她……

篾匠想退已经不可能,往下的冲劲已经勒止不住,只能索性直冲到关五郎身边,顺势一砍刀剁下勾住关五郎小腿的山魈手臂。

一侧的沟沿上有许多身影在奔走腾跃,紧追铜船不放。其中最熟悉的身影莫过于周天师,而几乎与之并驾齐驱的是很显眼的一把黄油纸伞。

愤怒的山魈动了,它们积聚的力量已经到了极点。黑胖子也动了,速度比愤怒的山魈还快。

铜船的速度越来越快,草沟中的水位在迅速上升。水流开始变得怪异起来,不断有回流和漩涡出现。这让俞有刺有些手忙脚乱,他没有桨篙,只能借助关五郎的朴刀来调整铜船方向。

篾匠冲了下去,要抢在愤怒敲击石面的山魈发起攻击前救回关五郎。

此时鲁天柳的心索性放下了,人在船上,船在洪流中,所有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墨线弹飞出墨盒,铜雀头一个弧旋,将两只挡住关五郎退路的山魈缠住。关五郎趁这瞬间,朴刀横甩,纵步往回逃。但他才跑出四五步,便被旁边一只山魈追上,一爪勾住小腿。

随着水流变急船速加快,随着地形变得险恶,岸上能跟上铜船的只剩下周天师和持伞的无头人,但他们两个与铜船的距离也是越拉越远。

“我来!”鲁盛义拿出墨线盒,“五郎,瞧好门位,抽梁卸柱!”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声。随着这声响,从木石堆的那个位置,水流涌起一个高高的浪头,像座小山般朝已经离得很远的铜船追了过来。

“不行,我先把五哥拉回来。”鲁天柳不忍丢下招架维艰、血肉模糊的关五郎。

木石堆彻底垮塌了,积聚的洪流完全释放。

“鲁姑娘,老俞,你们上去!”篾匠说完后,主动替代了俞有刺的位置。

俞有刺和鲁天柳都听出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大家回头看,见篾匠这么一会儿工夫编出个粗沿双平底的大簸筐,大得就像只平底小船。簸筐放在斜草坡的边沿上,有一小半已经探伸在坡顶外。

“快!得想办法靠上沟壁弃船上岸!”俞有刺嘴上虽然这样说,手却停了下来。他心里清楚,在这样的激流下,使多大劲都是白费。如果老天注定他们今日逃不过死劫,那他还是情愿死在自己这条铜船上。

“好了!”篾匠兴奋地高喊一声。

“稳住,保持方向,先不要靠岸。”鲁天柳清明三觉搜索到的信息要比俞有刺多得多,“后面波子虽然又高又急,却只有一个高波,顺过去就没事了。”

鲁盛义提箱中的武器用光了,就剩些线团纸包墨线盒。站在背后的俞有刺捡起两块石头,随时准备砸出,他能帮的忙也就如此。

鲁天柳说得没错,后面只有一个波,虽然距离鲁天柳他们的铜船越来越近,但要追上他们也并非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个水波的前沿力量拱推着铜船,让铜船加速了。

关五郎已经不行了,要没有鲁天柳飞絮帕在后面接连地偷袭和骚扰,他早就被山魈撕成肉条了。即便如此,伤口还是不断在五郎身体上出现,他的衣服也变成布条条。

跃天涡

安静,山魈群这次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丝的声音。但山魈们的眼睛却都变成了血红色,这可能就是极度愤怒后的血灌瞳仁。也不知道是哪只山魈带的头,他们前爪一起扑击起地面,钢爪击打在石头上溅起火星,发出一片有节奏的清脆响声。随着这有力的击打节奏,接下来将是山魈们的拼死扑杀。

就在洪头大浪极速追赶铜船的时候,沟沿上紧随铜船的身影也发生了变化。持伞的无头人和周天师都落到了后面,赶在最前面的变成一个绛紫色身影。这身影简直是在腾云驾雾,不断加速,很快超过了飞流而行的铜船。

一些山魈站不起来了,一些山魈在乱窜乱跳地躲避,一些山魈在惊恐地畏缩后退,但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掌教天师!”“水油爆!”鲁天柳与俞有刺都看清了那身影。那的确是张传道,试想,除了龙虎山的掌教天师,谁能有如此的功力道行?

拿取和使用提箱中工具的速度,应该没什么人能与鲁盛义相比。所以“子午钉”“十形刨”“散片折尺”“提把射针”对着那些山魈铺天盖地而去,其密集程度并不亚于空中飘飞的雨线。

张掌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换了这么身衣服,超过铜船的瞬间,鲁天柳感觉他就像是片燎天霞光。老道士奔到前面很远的一个高处停了下来,朝着鲁天柳的铜船又是喊叫又是比划。

山魈群这次扑击比刚才快多了,而关五郎的旋转比开始慢多了。这种反差下,五郎的胸前、大腿、脸颊瞬时出现许多道血肉翻转的伤口。这幸亏是关五郎尚且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就会被掏出心脏、抓碎命根、挖掉眼睛……

洪流的声音太高,就算是鲁天柳有清明的听觉,还是听不出这掌教天师在叫唤些什么。至于他比划的手势,鲁天柳和俞有刺更看不出所以然来。

好多山魈受伤了,受伤后的山魈竟然都不发出惨叫和呼号。不过从表情看,它们很是愤怒,很是疯狂。沉默的愤怒和疯狂孕育着巨大的力量。如果刚才的攻击是因为指令,那么现在的攻击就是自发的报复。

张掌教突然停住比划,将外面长大袍服一脱,露出贴身衣着,然后朝着铜船的方向怪异地跳起舞来。

鲁盛义首先按开提箱把子上的机栝,比袁大头稍大些的圆形锯片从提箱隔断的暗藏处飞出。锯片薄削如纸,飞射无声,方向诡异难测。

“那是干吗?什么意思?”鲁天柳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看到五郎这种气势,山魈马上避让。然后所有动作都紧贴在这个刀球的边缘,不慌不忙地寻找缝隙。

“三流叉汇旋作天涡,船头左偏直撞东岭。”俞有刺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和汗珠,喊着告诉鲁天柳。是的,他竟然懂得那“舞蹈”的意思。

“啊!——”关五郎长长一声呐喊,然后像个陀螺般旋转开来,旋成一个巨大的刀球。

“好的!我们照做!”鲁天柳并不十分明白俞有刺所说意味着什么。

人与人的对决是平面式的,但山魈的攻击是立体的,灵活敏捷的身形加上极好的弹跳纵跃能力,它们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方向。但这其实还不是它们最厉害的攻势,如果不是突发的洪水让它们损失了许多同伴,以它们的阵法攻击,眨眼间就可以将面前几人毁在钢爪钢牙之下。

俞有刺点点头,将朴刀探到船头水下,尽量校正着船头方向。此时的情形只允许他一切照做,没有丝毫闲暇想想其他的蹊跷事情。比方说掌教天师如何会他俞家祖上独创的“形信”一技的。

山魈们闪电般地动了,钢牙、钢爪带起的寒光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朝着无路可去的几人铺盖过来。

掌教天师所跳的怪异舞蹈叫“形信”,只有郑和下西洋时使用过。《明记海行》中有:“三宝入洋,有随行渔家数人,以动身形示信,可远见。不传与人……”那“渔家数人”其实是“俞家数人”,也就是俞有刺的祖上,“形信”是他们家自己琢磨出的,是以身体姿态动作来传达信息的方法。这与手势相比,其传讯的距离更远,表达的意思也更广更清晰。俞家祖先发达之后,“形信”之技便不再使用。但他们家却持技自珍,不愿外传,所有的姿势图解只作了两份,一份俞家嫡传血脉相传,另一份则陪老祖入殓镇棺。

终于,有山魈按捺不住,发出骚动的低鸣,少数几个更是引颈长啸。思虑中的黑胖子醒悟过来。他看了看身后上涨的水势,又看看正在忙碌的篾匠,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脸上肌肉残酷地一抖,手臂猛往下一劈一横。

俞有刺虽然学过“形信”,实际运用却是第一次,只是这次他非常希望自己解读错了。因为如果前面真是传说中的“三流叉汇旋作天涡”,那么面对它的人只能用绝望来形容。

俞有刺缩在后面一点,他没有鲁盛义那样可以远距离杀伤的武器,力气不如关五郎,灵活不如鲁天柳,只能打打接应。

三流叉汇的“三”是代表“多”的意思。此地“千岭列如翎”,如翎的山区沟谷纵横,出现多股洪流交汇对冲的现象并不奇怪。

鲁盛义将提箱摆放在地上,明屉暗格全都打开,以便随时取出各种武器进行阻击。

铜船前方的不远处,山岭交叉,群岭围绕,形成一个多边的深谷。而在众岭纵横间,正好有三股同样大小的洪流由三个方向同时注流于此。最为可怕的是,这三股洪流并不是交汇对冲,那样反倒会相互消去势头。它们是错开洪头,交叉而旋,三道势头最终聚成一股势力。这样就在深谷中旋出一个倒尖角的涡底,也就是说,漩涡的中心可以旋到最低部都没水,其中央就是一个圆形的上大下小的悬壁,这就是所谓的天涡。“天涡之中,有水溺死,无水缢死”,这是传说中对天涡的定语,意思是有水处必定被溺死,无水处,旋劲可将人绞缢而死。

“只有赌一把了,鲁大哥、余把子,你们先守住点。”篾匠说完走到悬崖边的一丛竹子边,没有任何前奏准备,立时只见砍刀、蔑刀、刮刀挥舞起落,竹干篾条翻飞跳动。

而在这天涡四周,冲旋而散的水流漫过岭坡,往低洼处四射铺延开去,这将造成千翎山区以及周边地方大面积的洪涝。

关五郎的狼狈状让某些人认清了形势,在这群山魈面前没有侥幸的事情发生,所以只能从其他地方寻找机会,比如说那个长满草的斜坡道。

鲁天柳和俞有刺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开那个倒尖角的涡底。站在高处的张传道只能告诉他们前面的情况和可行路线。至于如何冲过涡底,那得靠他们自己,亦或许要靠老天。

山魈比人的纪律性更强,没有指令,绝不行动。但被攻击的那只可以反击。虽然只有一只山魈,也让关五郎应付得手忙脚乱。它有速度、有力量,四只钢爪一副钢牙,攻杀很是诡异。

转过个大弯,俞有刺看见了比传说更为可怕的天涡,刹那间,他的意识完全绝望放弃,呆滞得如同泥塑。

技击的高手却很少经历江湖的尔虞我诈,黑胖子也一样,刚刚还沉稳坚定的他刹那间变得无所适从了。

“后面浪头要到了!”鲁天柳不但在观察前面情形,同时也在注意背后追赶过来的那个巨大浪头。

“不知道要什么,你又怎么确定给你的东西是对的?”鲁盛义趁热打铁又问了一句。

这句话,让俞有刺刹那间重新活转过来,眼中再次跳耀起奇异光芒。他手中朴刀刀身一翻,刀面冲前流,双臂注力,别住铜船船头。铜船的船身在俞有刺使力之下陡然横了过来。

“我要什么?对,是什么呢?”已经准备发出指令的黑胖子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横过船身的铜船在急流中随时会翻,特别是在有斜度的涡子边上。而已经开始随涡流旋转的船身在继续往漩涡中心接近。从铜船探头就能看到深邃莫测的涡底,就差尖叫一声直落而下了。

“你到底要什么?”关五郎大喝一声,随即抢先挥刀杀向一只山魈。

后面如山般的浪头终于追到了,而且来得那么恰到好处。眼见着铜船就要滚入涡底,却正好被后面涌到的浪头高高托起,从涡子的上方跃了过去。

鲁天柳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面对的敌手实际上不是黑胖子而是山魈,言语的震慑力没有用。只能是提足精神摆开架势,准备迎接山魈群即将发起的攻击。

涡底一下被山一般的水浪填平,但随即尖角的涡底又把浪绞碎。铜船虽然跃过涡底,可没有彻底逃出三流汇集的范围。消失后又突然出现的涡子一下将铜船甩了出去,就像扔出一片枯朽的树皮。

“提醒我了,确定要在洪水升到此处前把事情了结。”黑胖子已是高手临敌的最佳状态。

铜船的船头深深斜插入土石之中,在光秃的山坡上,像一面突兀且凝固不动的旗帜。

“水都涨上来了,还是各自逃命,没必要同归于尽。”鲁天柳显出些不安了。

被从铜船中抛出的人眼冒金星耳如鼓鸣。俞有刺尽力直起上身马上又颓然瘫倒。关五郎没有动,他始终昏迷着。

“我知道,不过这次不会有肌骨控制上的失误,因为今天不需要我动手。”黑胖子越来越显得沉稳自如。

鲁天柳也没有动,她不动却是因为三人中她的思维是最清晰。轻身功夫、刺水铜甲在她跌落的过程中让她遭受的撞击最轻。

“小腹石门穴不守,关元微抖,是喜意冲脉,你很高兴啊!”危险的环境中,精气神更容易凝聚,所以鲁天柳辨别出黑胖子的身体变动。

一个身影飞来,是掌教天师张传道。他看到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鲁天柳,便急切地伸手将她身体扶转过来。

“现在不同以往。”黑胖子的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震颤,他开始适应了、收敛了。

很明显,张掌教惊愕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转过身体的鲁天柳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要是不给,你会怎么样?”鲁天柳的话也和太湖夜战那次一样。

“东西呢?没丢吧?”张传道话一出口后便有些慌乱和后悔。

“给我!”黑胖子的气势和太湖夜斗那次一样强势,话也和那次一样。可是在鲁天柳眼里,他却远不如上次稳健。繁杂的心境和强烈的欲望已经很大程度影响到他的状态。

鲁天柳没有回答,眼光中却闪烁着某种异样。

几十只山魈将他们围住后没有马上发动攻势。黑胖子站在山魈群的外围,双手背在后面,沉稳得如同山岳。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了。

张传道从鲁天柳眼中看到异样的东西,那就像两片飘落的云,于是猛然转身。

虽然见过黑胖子几次,但只有现在鲁天柳才发现,他好多方面都很像山魈。静时如塑,动时如猿,还有行走时双臂挂下甩动,这些都和这种大型山魈一样,所以由黑胖子操纵驱使山魈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是周天师和无头人。“放下她!”“给我!”两人攻击的目标都是张掌教,两人获取的目标都是鲁天柳。

杀无途

张传道迎上那两个人。一阵哼哈发力和金击脆鸣之后,三个人一下分开,然后势呈犄角而立。张传道的姿势很稳,像是在礼拜三清。周天师持剑直指,不过气息间有些微吁。无头人有些喘,他手中黄油纸伞的伞面已经被劈破个大豁口。

那群山魈也不会放过他们,因为操纵它们的人已经被救上来,因为操作它们的人发现了鲁天柳,这个传言中启到宝贝的姑娘。他不禁有些欣喜难抑,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发出呼哨声,指使山魈围扑上来。

鲁天柳通过豁口终于看清无头人的真面目。无头人不是没有头,而是有一个极小的头。那头颅只有香瓜大小,圆筒状,缩在衣裳的立领中,打眼看更像脖子。

洪水在继续上涨,速度很快,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虽然持伞人的模样很是畸形怪异,但与另一件正在发生的怪异事情相比,却显得太微不足道。鲁天柳虽然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可所有的精气神都已经凝聚到灵窍心穴,极力搜索辨查那件怪异事情。

祝篾匠记得老辈人说过一条山腰路,便带水油爆从上面绕入“玄武局”。关五郎和俞有刺走的是水路,顺流逆游可寻到瀑布。鲁盛义想寻到鲁天柳,便单人直入小镇,破坎解扣而行。

耳鸣声?不是。因为耳鸣声不会如此具有节奏。

过了“百节纠错阵”后,水油爆提出要分路而行。这样既可免了被对家一网打尽,而且哪路出事了,还留有力量可以救援。大家听着有道理,于是分路而行。

心跳声?是自己受到惊吓后的心跳声?也不对,那声音是从自己身体下方传来,从山底深处传来。

等待中,鲁天柳向鲁盛义几个人说了自己进到悟真谷、雁翎瀑的前后经过。而她也从鲁盛义口中得知,他们困在“百节纠错阵”里无计逃出,幸亏篾匠就地取材,编制伸缩竹笼。竹笼和收缩的灯笼骨架很相似。只要将竹笼头部朝前推伸,人从中钻竹笼前端,然后将后面的部分收拢到前面,再将前端部分继续推伸,如此反复前行,虽然速度慢些,却很是安全。有了竹笼的保护,扣子动作后的攻击都不会伤害到人。

声音很大,节奏有力,感觉就像趴伏在一个巨人的胸口。但鲁天柳很是奇怪,周围其他人对这样大的声响完全无动于衷,难道只有自己听到了这声音?

“对我们来说没有路了!能在这斜坡悬崖上下的,只有那些山魈。”鲁天柳暂时死心了,看来只有等到洪流退去后才能另外寻路逃出。

“你们走吧!得不着东西留条命也是值的。”张掌教委婉地劝解。

攀爬许久之后,鲁天柳失望了:前面没有路,只有一段伸出山体的立削悬崖。三面深不见底,朝下看一眼都会觉得头晕。在一侧悬崖上靠近山体处有窄窄一个斜坡道,非常平滑陡直,无法随意攀援上下。而且坡道上长满茂密草皮,草皮被雨水浸润后,滑若冰道。

“东西留给你,那我们还会有命吗?”周天师冷静地讥问。

鲁天柳他们继续往高处攀爬,远离那些怪脸猴子。他们没有发现,那些山魈竟然一个挂着一个在往下。而在下方一块凹入的坡地上,趴着一个被浑黄洪水浸泡得同样浑黄的人。山魈抢占水边就是要救那个人。

无头人没有说话,却是将攻守兼备的姿势摆得更加严谨。

“快走,趁着这些畜生没有伤我们的意思,赶紧摆脱开他们。”鲁盛义思路很清晰,此时此地,带着钢爪、钢牙的山魈只可能是对家驯养的兽扣子,“驯用兽扣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主人的思想能操控它们,所以应该在能够操纵它们的人出现以前远离它们。”

“小人毕竟是小人,狭隘之心难度君子。”张掌教道。

果然,山魈们只是要这几个人把靠近水边的位置让给它们。占住水边后,它们便不再示威,而是换成一种全神戒备的状态。

“呵呵,奸人到底是奸人,如犀之面如簧之舌却还自命君子,哪有半分修道人的心性。”周天师针锋相对。

“先别动,它们不像是要拦截我们,而是要赶我们走。”俞有刺还是富家少爷时养过猴子,所以能看出些山魈的意图,“往旁边退,让出我们的位置。”

“你懂什么修道心性?修道就该修及至上,推道学为天下尊崇,你心性能达于此?”张掌教又道。

“杀过去!”关五郎的笨办法现在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这不是道学所推,而是你教中憾事。张祖师首倡道徒研读《道德经》,创建‘五斗米道’,被尊为国之天师,正所谓‘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但天师道虽一脉相承几十代不衰,却再未有人重履祖师成就,天师之名已沦为个代号而已。你多年来暗中努力,这次甚至亲自改面猥形走一遭,就是想得到宝贝依仗宝力弥此憾事,再推你天师教为天下第一教。”周天师说话间显出轻蔑之色。

除了钢爪,还有尖利的长钢牙。几十只山魈不断地龇牙示威,此起彼伏地闪过一片片刀锋的寒光。

躺在地上的鲁天柳突然往山坡上方爬行了三四步远。突兀的动作让犄角状对峙的三人吓了一大跳。但他们谁都没有动,现在这状况下,谁妄动谁就露出破绽。

钻出的山魈最少也有三四十只,这让往前的道路显得拥挤。而且鲁天柳他们发现,这些山魈四肢竟然都安着钢爪。这些钢爪做得很是精妙,与山魈爪子的配合紧密,运展灵活。

鲁天柳轻轻拨开面前布满雨珠的碧绿草叶,看到数步之外有一圈乱石,虽然参差嶙峋犹如犬牙,但围绕成的圈却很圆很圆。

“我也说嘛,要真是扣子,只养一个在这里,最多只能用它那张鬼脸吓吓人……”俞有刺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真的被吓了,被从浓密树丛中钻出的许多鬼脸吓住了。

就在见到乱石的那一刻,鲁天柳的三觉不由得发挥到极点。她仿佛已经融身到了乱石圈中,听到如雷般的轰鸣,碰触到海潮般的起伏,嗅闻到百流汇集的水腥气息。这一刻,她迷茫了,昏懵了,呆滞了,神飞思散,入虚入化。

“不像,否则我的叫声不会吓着它们,它们好像也是从其他什么地方逃过来的。”鲁天柳答道,“奇怪的是怎会赶在我们前头,难道前面有路?”

“诬我清修之誉,信不信我杀了你!”张传道的话像是咬嚼出来的。

“这是布置在这里的活扣子吗?”关五郎瓮声瓮气地问一句。

“三角而峙,你是双杀之的。我的‘仙指路’和这位持伞朋友的‘鬼窥门’相援合击,你能动哪个,动哪个你都是个劣局。”周天师成竹在胸。

其实鲁盛义说的不完全对,山魈这种灵长类动物早在《山海经・海内经卷》里就提到过:“南方有赣地兽,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国语・鲁语》里也有:“夔一足,越人谓之山臊。”这些都是说的山魈。不过这里的山魈倒确实是海外引入,然后朱家高手将其进行杂交改良,使其体型更大,力量与速度也更胜一般山魈。

“可我的‘帝出天门’摆这儿了,你们又能奈我何?”张掌教更显出些傲然之气。

“样子像是海外才有的山魈猴,也叫鬼狒狒,不过体型比正常的要大许多。”鲁盛义走南闯北见识多,看那兽子模样便说出个八九来。

一时无语,长时间的沉默。三人和鲁天柳一样凝固了,任凭细密的雨丝洒落得满头满脸。

“啊!”鲁天柳的惊呼不但吓着了鲁盛义他们,也吓着了那些兽扣子。那是一个鬼怪模样的脸,花里胡哨的,一对滚圆的小眼珠正盯着她。

“如果再有一人从旁侧攻你,你这‘帝出天门’还走得稳当吗?”周天师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吗?我瞧瞧。”鲁天柳极缓慢地转回头,目光迅速在浓密的杂枝灌木中搜索。

“哼,如果有人助我来攻你们,哪怕只是在局中立个位,你这一仙一鬼还能合力吗?”张传道语气里有强作镇静的味道,“但这都是废话,我的援手没到,你的后援死光了,没人可找。”

“闻味道好像是臊猴子。”篾匠轻声回了句。

周天师笑了,眼神转到一个人身上。张传道看出周天师的目光方向,于是也将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不要动,也不要高声!”鲁天柳小声提醒大家。

俞有刺坐起来。刚才那一摔让他血气翻涌,头胀若裂。调整到现在,状态终于好转过来。

无路就是死路!难道自己择的路径是条有活兽扣子的必死道?鲁天柳心念在飞转,她知道,遇兽扣后千万不能慌张。你动,它更快;你不动,它也不敢轻易动,除非得到指令。

“余把子,你家中遭恶破几乎灭门,知道是什么破吗?”张传道不等周天师说话,抢先开口。

一阵怪异的“悉索”声从身后不远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很兽性的味道。

“庭前廊柱暗埋血浸的半个骷髅和削尖了的胫骨,据说是叫‘断颅刀胫’的蛊咒。”俞有刺对这样的事情是刻骨铭心的。

洪流在继续上涨,大半个悟真谷已经没在了水中。浊黄粘稠得如同稀泥的水流旋儿套旋儿,吞噬翻吐巨石苍木。虽然鲁天柳、关五郎、俞有刺都是弄水的好手,见此情形也不由地暗自发寒。这样的水中,连鱼都无幸还机会。

“这‘断颅刀胫’的蛊咒,乃是云南馗带山‘复生堀’一派的伎俩。由于这个门派多出恶毒阴损招数而遭天数报应,修炼过程中又多服药物避免被所操的毒蛊之物反伤,一代代累积而下,就造成他们的子孙后人身体畸形,头颅收缩变小。”

危险中不易觉察时间的变化,渐渐地,天色已经放亮。雨却没有一丝减小的迹象。

张传道虽然话未点明,俞有刺却已经明白其中意思。虽然此时还没有完全恢复,却是大叫一声强行跃起。然后一步步走向持伞的无头人,眼中喷出的火绝不是漫天雨水能够浇灭的。

快速爬上一段陡直的石阶,将洪流远远抛在脚下,鲁天柳这才停住。回头看看已无踪迹的小镇,再瞧瞧面前的老爹他们,心里很是庆幸。不过掌教天师没有跟来,他被三大高手围杀,脱身不易,现在只能指望三清佑护。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俞有刺朝无头人咆哮着。

鲁天柳知道,现在的活路就是往高处走。他们刚刚走上一条盘旋而上的路径,身后的房屋树木就全被抹平了。

“我门中要成大事,必须有财物来源。毁了你家,大好的生意就可转手我们经营。被施以此种手段的,你家不是唯一。”无头人说道。

逃入小镇的高手和“天生杀”没见到自家人,反倒迎来了更为凶猛湍急的洪流。迎面而来的巨浪中满是碎石、树木、砖瓦、梁椽,这些东西已经把水流变成个巨大的绞磨机。并且随着巨流推进,绞磨的力量还在不断增加,所过之处全夷为平地。这几人没等见到液态的洪流,就已经被洪流前端推动的固体物撕绞成了碎片。

泪水也浇不灭眼中的怒火,反让那怒火更狂烈。俞有刺想到自家满门无辜而死,血腥气顿时填满了喉咙口。紧握分水刺的手掌,青筋游滑乱跳,骨节嘎巴直响。

两方的人马在共同奔逃,边跑边急切地发着信号。他们都希望能马上见到自家人,然后带领自己逃离危险。

“且慢!”俞有刺作势扑出的瞬间,周天师发出一声断喝,“你知道‘毁祖截脉’破你祖坟风水的千须锁阎树哪里来的吗?这树在龙虎山琵琶峰秘植而成,原本是用来锁收地下僵尸恶鬼的。有人将此树暗中种在你家祖坟上,是别有所图。”

树林中的鬼脸兽子没有拦截,它们已经发现眨眼即至的巨大危机,全处于惊恐慌乱之中。

俞有刺茫然了,原来他觉得下恶破和毁祖坟是一路事情,可周天师话里的意思竟然是两路人所为,而且其中还关系到龙虎山天师教。

剩下的人拼命往草沟上爬,翻过岭子,穿过藏了许多鬼脸兽子的树林,往没有被水淹没的小镇奔逃过来。

周天师先将“仙指路”的架势调整到最佳的攻防状态,然后才继续说道:“龙虎山天师教很早以前就从遗世典籍中窥出八宝定凡疆的秘密,但过去多少代掌教都是清心修道的高士,从未想利用布福苍生的宝贝得到些什么。但他张传道却是名利熏心,想借助宝贝重振天师教崇高地位。你祖上追随郑和寻宝船队,回来后便大富,所以张传道以为你家已获‘水’宝,于是先遣人暗盗你家祖坟,未有所得后便使用千须锁阎树‘毁祖截脉’,逼迫你家显出宝贝来拯救家道。只不过他错了,助你家兴旺的可能只是那副刺水铜甲,而这铜甲所带宝气却万万抵受不住‘毁祖截脉’的技法。”周天师话未说完,张掌教的脸色已经连变几次。

“洪流改道,有地方泥石坍方堵住洪道了!”一个“天生杀”看出怎么回事。可话才说完,兜头一团水球把他砸到草沟中,他在湍急的洪流中沉浮了一下就没再出现。

俞有刺如饮醍醐,木八卦上的三宝太监留联,张传道会自家独创的“形信”之技,自家所受灾厄,多少高人不能破解,最后鲁家人来了,轻易就查出厄破所在,所有这些都是在别人布局之中。

突然,左侧“百里草坡”顶上翻滚而下一道晶莹水墙,就像一根长长的水晶碾子,让人以为是天上河的堤坝垮塌了。紧接着草沟前方的弯子处转出一股咆哮奔涌的巨浪,浑浊的浪头像个怪兽,夹裹着泥沙碎石断木疯狂扑来。转眼间,草沟中的血腥荡然无存,只剩几个人扒在位置较高的地方喘着粗气。

目光转而盯住张传道,可张传道的面色竟然是那么的平静自然。

更早遇到类似危险的是那些高手和“天生杀”们,专心斗杀的他们忽然发现草沟里有水了,而且越来越深,很快没过了大腿。大家纷纷停住厮杀,诧异地寻找水流的源头。

“他的话你信了?”张传道的语气和表情一样自然。

当水位上升到一定高度,水流巨大的推压力将“八十四旗柱”中的某一根折断,断裂后的石柱撞在其他石柱上,产生连锁反应。在连串“咔嘣”声响之后,许多根断裂的石柱被水流推动着,一起撞向峡口这面的石壁。石壁破裂了、坍塌了,超过第一次十数倍的巨大水流挟带着石柱、石块、泥沙、树木直冲向外面的小镇。

这气度让俞有刺迟疑了下。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发生的一切像闪电,像疾风,像流星划过夜空。

石壁裂开后冲出第一轮巨流,曾将打伞无头人卷入深沟。但随即树木和碎石堵住了狭窄峡口,巨流没能继续。到处汇聚过来的溪流泉水便快速在“玄武局”的山谷中积蓄。

犄角状对峙的三个人几乎是一齐动的,其中张传道和无头持伞人的目标竟然都是俞有刺。周天师却是利用这时机直扑张传道。

很简单,雁翎瀑下的圆石因为一个细小裂纹的突破口,在种子的作用下崩裂开来。而整个山壁因为有了裂开圆石这个突破口,在暗河水道、连日阴雨、泉水汇聚、泥石流动的共同作用下崩裂开来。

这种战局中,俞有刺只来得及抬起双臂。右臂持分水刺迎向张传道,因为张传道距离较近,而且所挟气势更为凌厉。左臂握拳迎向无头人的伞头,这一招其实更加不具对抗性,只不过是牺牲肉体保性命的一个缓冲。

“咔嘣”“咔嘣”……连串的爆响,伴着这些响声而来的是地动山摇。只有鲁天柳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只有鲁天柳能猜出是什么导致这样的巨响。

早已觉

关五郎、鲁盛义则跟着鲁天柳狂奔而去。俞有刺和篾匠稍愣下,随即也跟着奔了过去。

握着分水刺的手臂在空中翻转着,最终掉落在鲁天柳身边,喷溅出的鲜血洒得鲁天柳满脸满身。张传道只是潇洒一挥,无形的锋芒便让俞有刺的手臂离体。

对家的两个高手也倏然而动,各自转身纵步,齐齐扑向掌教天师。秃顶老头是此地身份最高的人物,他的死必须有个交代。要不然等门长到来,自己的后果会很痛苦。

迎着伞头的拳头一下子变得粉碎,血肉模糊的一团黏在手腕之上。鲜血不但铺满了无头人的伞面,而且还由伞面的缺口喷溅在无头人的胸前、脸上。

周天师骤然出击,挺手中剑直扑掌教天师。在他认为,现在最大的威胁和阻碍就是掌教天师张传道,应该即刻解决。

周天师的剑到了预定部位,但张传道侧身攻击,身形快速变化,已经离开原来位置。周天师只能跟在背后二次追击。

“快跑!”鲁天柳这次的喊声有些声嘶力竭,然后再不管顾,转身直往五裂路口跑去。路线她早就想好了,那边肯定有生路,否则黑胖子干吗要守住“四分五裂”之间的连通道。

虽然是二次攻击,周天师的剑依旧疾如闪电,不是什么人都能躲开的。剑最终还是狠狠地刺进张传道的身体,只不过刺入部位不是周天师预定的软肋,而是偏下的胯骨。刺中的同时,周天师暗叫不好。因为这部位是张传道跳起后主动送上来的,而且他在跳起的同时,还将俞有刺踹倒在脚下。

黑胖子也变得兴奋,因为他从那些声音中得到自家援手已到的信息。

张传道选择的部位是合理的也是有目的的。胯骨这部位没有大出血的血管,不会致命。而且坚硬的胯骨还能让周天师薄软的云纹磨钢剑无法继续下一步的伤害。当然,做这选择首先要能承受住疼痛。

“我的人到了!”周天师脸色一展,然后缓缓将还有一半在鞘中的雪花磨纹剑全部抽了出来。

张传道削掉俞有刺一只手臂后,无形的武器由头顶上方顺势回转过来,直指周天师面门。周天师知道对手手中有一把旷古奇珍的无影水晶剑,但无影剑不长,只要保持距离,对手的水晶剑就够不着自己面门,所以周天师双手一推一握,把掌中剑力度控制到最好。既不让张传道将剑身推压弯曲,又不让他抽身脱逃。

最后“快走”两个字被长长的嘶嚎声淹没了,嘶嚎是树林里如同戴了鬼面的野兽扣子发出的。同时,有鼎沸的人声朝小镇奔来,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哨音和怪啸,像是某种信号。

无头人撞碎俞有刺拳头后,随即翻转伞面,用伞骨尖凿刺张传道。但他并不期待伞骨尖落实,而是想趁伞面遮掩住对手视线之后,突然从伞下出拳掌攻击。

“咦!不对!”鲁天柳的声音没有周天师的高,但她语气里的惶恐紧张让所有人都把心提了起来,“有很多东西要冲过来了,快走!”鲁天柳感知到一股山崩地裂般的无形压力。

但这个招式只进行了一半,张传道左手递上来的酒瓶就已突然爆碎,击破伞面,架住了伞骨。酒瓶的碎片锋利如刀,无头人不敢将伞骨继续压下,也不敢将伞骨退让开来。压断伞骨和撤回伞骨都会给张传道顺势攻击的机会。

“不对!”周天师的脸色变得阴黑,暴喝一声的同时将鞘中雪花磨纹剑猛然拔出一半。

静止了,凝固了,仍然是个僵持之局,只是这局面更纠结更血腥。

“坎扣之道不是老周的强项,但他那徒弟却是山东福安连窍阁的出身。估计他徒弟是将已经走过探明的路径通过蓝羽鹦鹉告诉他的,所以柳丫头你进入镇子后,他便尾在你的后面了。也正是因为有你在前面趟坎子,所以不精通坎面的老周也能跟在后头无惊无险地走到最里面。”

张传道胸腹中气息运转,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声。但这不是被剑刺中后发出的惨叫,因为随着这呼声,一个黑影从空中直落而下。那是天禽奕睿,这只异鸟支棱着尖利的黄色硬喙直扑周天师。

“我想,他的徒弟还是有收获的。遇到‘竹节蝙’后,他没跟我们一起走,却也毫发无损地到了这里,我估计是他徒弟留下了什么指引。”鲁天柳与掌教天师一唱一和的剖析还在继续。

周天师对空中的扑袭理都没理,只专注地控制手中的剑,不让对手有丝毫可乘之机。

小镇外的树林里,那群仿佛戴了鬼脸的动物骚动起来,不知是草沟中的搏杀让它们嗅到血腥气,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正在孕育着的巨大危机……

天禽奕睿最终没有扑袭到周天师,因为它是个灵禽,知道审时度势。在它的后面紧紧跟着周天师的“夜魔焰”,所以没有搞定背后这只体型比自己大得多的鸟儿之前,它绝不会轻易冒险。

就在此刻,小镇外不远处的草沟中,“天生杀”和草坡上偷入的那群高手遭遇。没有喧嚣和叫喊,只有兵刃划空的风声和撞击声、运气发力的闷哼声、砍切肉体的破裂声。虽然血肉横飞,却很是沉闷。

两只鸟盘旋了几圈,然后便在奕睿鸟的带领下直往山岭之下三流叉汇的天涡中飞去。见此情形,周天师手中剑微微抖晃了一把。

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虽然击打在屋顶上没太大声响,但沿瓦槽流下檐头的水帘却是“哗哗”声一片。

“紧张了?你知道我的鸟还会回来,你的却不一定。所以胜算还在我手里。”张传道对胯上之痛如若不觉,脸上全是得意之色。

周天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已然失去一个道行高深天师应有的镇定。

周天师心中清楚张传道是对的。此时天降密雨,三流叉汇为旋,拢激流气势而成天涡。其中不但有收压之力,而且还有浓重水气和雨水纠缠。与红眼奕睿相比,“夜魔焰”体型肥大,翎羽丰厚,极不适宜在那种状况下飞扑追啄。

“对付养尸日煞你根本就没考虑用纯阴血,因为你已经算到太阴日、阴雨天,日煞之力不足以脱身。而且用纯阴血的话,反会被质疑前一夜为何不用此术。”鲁天柳说完看了掌教天师一眼,掌教天师赞许地点点头。

果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一团黑色由天涡之中笔直朝天冲飞,这是最快最直接摆脱天涡压力的方式。当那团黑色到达一定高度后,马上改向斜落,往周天师面上飞啄而下。

“七男一女布‘八仙定邪位’,为镇鬼之局。可同样是七男一女的‘钟馗嫁妹行’,却是诱鬼之局。钟馗嫁妹,六鬼随行,养尸被笛竹镇压,能出土为凶全是因为这诱鬼的‘钟馗嫁妹’局。而他徒弟则可以借这机会先往里转闯,寻找路径,接引援手。”

张传道在微笑,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鲁天柳点点头。

周天师收紧了脸上的每一片皮肤每一块肌肉,他决定硬受这一扑啄,现在的状态下,慌乱和避让都会让自己顷刻间丢掉性命。

“是的,他从越过笛竹时就已经盘算好,让他徒弟偏走在一侧,留下八个人走在养尸地中央。柳丫头,记得我曾问过你,七男一女可成什么局吗?”

“啪!”一声亮响,空中弥散开一片水雾,紧接着地上翻腾起一片泥浆。

“我们进入养尸地也在你筹算之内。表面看是你有气量不与篾匠大叔争执,其实是另有用意。当时只有你的徒弟没被困住,一夜一天时间能帮你做好多事情。”

当红眼八哥爪喙已经快触及到周天师面目眼睛时,一只帕子包的钢球击中了它。这一击将它翎羽携带的雨水打成了水雾,更让它飞行顿止,直落在地,一阵翻腾挣扎让地上泥浆四溅。

“你们……”周天师才蹦出两个字,就立刻被伶牙俐齿的鲁天柳给憋回去。

谁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原本显得呆滞茫然的鲁天柳在乱石圈边娉婷而立,手中捏握着仅剩的那根“飞絮帕”。帕子球头在拳下抖晃摇摆着,上面犹自粘着一片黑色的羽毛。

“的确如此。”掌教天师重又接过鲁天柳话头,“其实在进到蒿草丛中之前就已经动过了。往江郎山那一路,他安排自己两个童儿断后,就是引他自家人跟来。当我们突然改变路径,从过天渠逆流而上后。他便与尾着的自家人断了联系,于是利用挂发谷的特殊环境让一个童儿脱身而出,被我和黄大蟹撞见便暗中杀人灭口。幸好我躲得快,又假装昏迷。他们以为我没看到什么,这才没对我继续下毒手。”

“呵呵呵!”周天师发出一阵大笑,“昏寐之人早晚会醒,你的鸟没用了,而我这边却多出一人!哈哈哈!”

鲁天柳接上了话头:“过挂发谷时,大家按序循风筝而走,最多是相互间会有距离和先后的差异,可是你和你的徒弟、童儿却在位置上有了变化,这说明你们在蒿草丛中有过动作。”

“不要笑了,我也不是你那边的人!”鲁天柳语气平静温柔,像是在劝慰一个生了魔障的老人。

“可不可疑还是在你自己。不说以前,就从太湖往江郎山走的一路,你的安排布置就暴露出你很懂行军打仗这一套。道家之人懂行军打仗的,从古至今也就刘基、周颠几人而已。”

“我就说嘛,柳丫头如此的灵性,怎么会信你。”张传道的脸色平复了许多。

“呵呵!”周天师发出一阵干笑,“张传道呀张传道,你总揭着我底儿说,是想掩自己实心性吧?我想我还不至于那么不济,一下便让你疑到根探到底。”原来掌教天师的名字叫张传道,这倒是鲁天柳第一次听到。

“我也不会信你,之所以出手,是因为觉得你们现在的相持之局对我最为有利!”

掌教天师接着说:“颠仙除了知晓朱家宝贝的秘密外,定是通过什么物或事窥到其他天机。他躲起来寻探其他宝贝只是兴致之举,未想以宝有何作为。问题是他将其他宝贝的秘密多少传了些给后人,三世修仙体,难保不出盗贼身。他这些后人难抵位极天下的诱惑,只是苦于颠仙所遗线索不足以寻启出宝贝,要不然早就是天翻地覆又一场人间大乱。”

“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不是一直都在帮着你吗?”这话没太多疑惑,却有不少狡辩。

辨魍魉

“或许你真的不该让我读那本《玄觉》,‘觉得无穷处,理得意中玄’。”鲁天柳说。

“过去我也这么想,可是老周的到来却说明此事并不尽然。”

“是吗?那我又是什么让你玄觉异常的。”此时张传道的确有些好奇了。

“他知道朱家依宝得天下的秘密,不愿为逆天之事。”鲁天柳又插了一句。

“我觉出你炽烈之欲,而且是在你每次提到那东西的时候。”

“你明白得晚了。说实话,对你的底细我原先也找不头绪,不过你也忒托大了,竟然连姓氏都不变,这周姓以及你的独特道法,终于让我想到一个几百年前的异人。扶明二散仙,刘基与周颠。刘基扶持朱家直到仙驾归去功德圆满,而周颠却半路隐退,说是归于庐山,朱家皇帝后来多次派人前去寻找都未见。”

“只是这点而已吗?”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周天师发出一声感慨。

“当然不止,当你揭开周天师的底子时,其实也暴露了自己。挂发谷中,你与黄大蟹同行,依着你的身手,不管是明来还是暗往,都应该能保住黄大蟹性命。可是你没有,反说自己假装昏迷才逃过一劫,这合理吗?女贞林中你明知有妖坎,却不抢先主动出手,也不提醒。那是想尽量消减我们的人手,因为你毕竟是孤军奋战。在养尸地,你明知周天师的计划却不捅破,那是在拿他和他徒弟当探杆。后来在淡竹林里,你见周天师的徒弟已死,而且没什么收获。你才决定带我们与周天师分道而行,因为你清楚,前方的坎子只能依靠我们鲁家了,多个周天师反有碍你的目的。”

“所有的真相、线索都只是碎片,就如同念珠上的一颗颗珠子,需要一根绳线将他们串起来,而这根绳线只有你鲁家有。”掌教天师转头回答鲁天柳的问话,满脸慈祥和蔼。

张传道的脸忽青忽白,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秘密和企图被窥破得如此淋漓。

“掌教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直接来取宝贝,反而要去太湖边等我们?”鲁天柳觉得很难理解,便插嘴问了一句。

“聪明!后生可畏!”周天师发出一声感慨,其中却不乏失落怅然。

周天师在回想,被派出的几路人,平常都是掌教看重的门人,包括自己。谁能料到,其实这些人都是掌教的防范对象。周天师心中暗自打个寒战,掌教天师的城府和用心让人佩服,更让人胆战。

“你们脱出‘百节纠错阵’后分道而行,你选择与篾匠大叔一路,是因为对当地环境有点了解的只有篾匠大叔,你依靠他,要么能抢先找到藏宝点,要么抢先找到我。还有,刚才当我摔落在此山坡上时,你原本是想在我身上搜找东西,却没料到我是清醒的,一惊之下脱口便问东西如何。”

“也不尽然,其中含义我多少知道些,不过也未曾全解。要支开的不是你,而是你们。只是没料到,你回转得那么快。要不是你悟性奇高,就是得到什么高人指点。”

张传道脸色好长时间才恢复平静:“你果然不一般,事事都在你思筹之中。”

“鲁姑娘带来的黄绫,你已辨出十二字的含义,分八路让我们出去探寻,只是想把我支开,然后你才可以放手布局行事。”

“不!有件事情我还一直不明白。从你再次见到我之后,言语中似乎断定宝贝由我所取,你凭何作此判断?”

“教中叵测之人不止你一个,戒备也不是对你一人。”

“凭的《玄觉》,‘由心之动,以意为触,方觉无形之气’,再次见你,你已非你,周身无形气相纵横,如罩如壁,于是断定你已挟奇宝在身。”

“所以天师教对我提着戒备,阅微堂中我没找到点滴有用的东西,类似你带来的木八卦是绝不会让我有机会接触到的。”周天师也恍然了。

“你能确定我所挟的就是暗藏此地的五行水宝?”

不但面容变了,连声音也迥然不同:“其实你刚到龙虎山后,我就散了天师帖查你的底细,结果你的根儿极净,没一丝牵绊黑底。所谓欲盖弥彰,这样的底子反更加可疑,江湖云‘挟高艺者无来处必有其图’,此话很有道理。”

“不能,这世上也就几个具先天异能之人可以辨别出来,不包括我,却包括你。”张传道言语中带些慧眼识珠的得意。

鲁天柳的猜想很快得到证实,冒牌的水油爆拿起一个酒瓶,倒出些酒水在脸上抹了几把,于是胡须变黑,皱纹舒展,就连脸形都变得净瘦,仙灵之气尽显,真的就是仙风道骨的天师掌教。

“张掌教抬举我,不过我真的是没带出什么东西来,更不用说什么天宝,至于你说的什么气相,想必只是你诳惑之语,用来试探我的吧。”

假水油爆的易容、模仿到了极致,就连周天师都未曾辨出真假来。龙虎山有谁能有如此本领?鲁天柳灵光猛然一闪,从这个冒牌水油爆的背影、气度,以及本领道行来看,他很像是天师教的掌教天师。

“不对!”“有的!”“是真的!”三个人异口同声,不止是张传道看出鲁天柳气相布罩的奇异,就连周天师、无头人也都看出。

融形丹是元代时洞庭百变轩轩主钱百相传予龙虎山的,简单易用,装扮后可以乱真。至于模仿神态声音,虽然也有技法传授,主要还得靠天分。

“那你们有没有感觉出此处气场的异常?”鲁天柳说话间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乱石圈。

“融形换魂”是龙虎天师解救鬼魔附身的一种技法。是用融形丹易容,将自己化成被鬼魔附身人的模样,并且在形态、动作、声音上也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然后与被附身的人同睡,诱鬼魔上天师之身,将其封在体内用丹气内火毁了。

那三人有些诧异,特别是掌教张传道,他凭着多年的玄觉之修,竟然没有在鲁天柳所指的地方看出一点异常。

“‘融形换魂’!我知道你是谁了!难怪!”周天师一点即悟。

“这是海际井!”持伞的无头人尖利怪异地叫了一声。张传道和周天师猛然一愣,他们都想到祝篾匠解说黄绫暗语时介绍海际井的那些话。

“呵呵,原来你并非全都知道。怪只怪你带艺入我天师教多年,只爱在阅微堂查看典册,寻找线索。要是你多接触点行术道法,也不至于连‘融形换魂’都不懂。”水油爆此时言谈已然一派宗师。

在鲁天柳的感觉中,那黑乎乎的洞口恶势汹涌、瘴晦弥漫、冷毒起伏,无形的压力不停腾跃,像是恶魔的心跳、妖孽的血流。而且刚才在她聚气凝神寻找这股奇怪现象时,竟然会随势而迷,忘却一切不能自拔,就像入了迷神障。幸亏俞有刺被削掉的手臂掉落身边,血珠在脸上喷射出一张血绘“天星符”,这才使得鲁天柳醒转过来。

“掌教天师到底怎么了,龙虎山镇教之宝怎么在你手中。”周天师惶然、好奇,却并不焦虑。

“我知道了。”鲁天柳的语气与无头人的叫声反差极大,“谢谢你们告诉我该怎么做。”

“是的!无影惊鬼神,晶莹祛秽魅。”水油爆不但气度发生了变化,连语气也显得威严冷峻。

鲁天柳说完,朝着乱石圈退过去一步。这一刻,在张传道他们眼中,浑身泥污血迹的鲁天柳变得璀光流莹,婀娜娉婷得就像一棵神界的仙柳。

“无影水晶剑!”周天师更是发出一声骇然惊叹。

惊愕、惶然之后,张传道低吼一声:“杀死她!一定要杀死她。”他的想法很果断,只有杀死鲁天柳才能阻止她下一步的行动。

黑胖子和打伞的无头人被这一杀惊撼了,他们不自觉中退移几步,将守住的通道让开了。

话刚说完,架住无头人伞骨的酒瓶碎片变成了更多的碎点,从伞面的破缺口中激射向无头人。

一把无形的剑!不,应该是一把透明的剑。极度的纯净透明,就会让人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这种突变无头人没时间躲也没办法躲,于是双眼立时被刺瞎,脖颈般的小头颅成了朵绽放的鲜红花朵。与此同时伞骨断了,尖利的折断口直落在张传道的左肩上,刺破皮肉,刺断筋脉,刺碎骨腱。张传道的左臂立时失去了知觉。

水油爆手臂前方凭空有一处浓艳鲜血,形状是剑头。鲜血一沾即落,那剑头便又消失了。

左臂碎了,右臂却动了。直指周天师的无影剑再次回撤朝前,顺便削断插在左肩的伞骨。张传道侧转纵出,任凭周天师的云纹磨钢剑划开自己胯部的肌肉,泼下大片血污。而他纵出的身形则像一把飞行的剑,目标是站在海际井边的鲁天柳。但这把剑最终没能飞出,因为他忘记自己脚下还有个人,一个被他削掉手臂的人。

手臂无法变长,但武器却可以拉近两者间的距离。面对杀人武器不作丝毫的退让,是因为他根本看不见这件杀人的武器。

俞有刺单臂缠胸勾腋,身体弓形勾腰,双脚并拢斜插入裆,一下子就裹贴在张传道的身上。这是俞有刺独门功夫“虾攀芦”,此刻他右臂要还在,就可腾手出刺了。

很清晰地,老头脖颈间闪出一道红线。紧接着,老头的头颅机械地朝后一仰,那红线便迸张开,扇形喷洒出漫天血雨。

就这么一个滞怠,周天师的剑到了,直刺张传道后心。

秃顶老头也没有躲避,他知道,自己的双手按不上对方的身体,对方也一样碰不到自己。除非对手的手臂能突然变长……

也是这滞怠中,张传道的无影剑替代他飞出,一片无形的风挂之声直射鲁天柳胸前。

水油爆没有躲,而是抢先转了身,同时向秃顶老头挥去他拉弓式的左臂,就像要摸一把老头的秃顶。

又一阵泼风旋起,在鲁天柳前面挡住,也只有这样的风势劲头能挡住无形杀器。无形之风与旋起的泼风相撞,发出一声清灵脆音。于是那无形的剑风改变了方向,堪堪从鲁天柳头顶处飘过,碰到她头上那支小花,挑落下一枚细致的花朵。

秃顶老头的右手很黑,像刷了面酱的烤饼,左手很白,像刚上蒸屉的米粉糕。这是江湖失传数百年的绝技“阴阳搜魂手”。“右阴搜十八层魂散,左阳搜九重天魄裂。”只要被这双搜魂手按上,不管下地狱还是上天堂都会是极度痛苦的。

细小的淡蓝色花朵刚好飘落在俞有刺的断臂手掌中,花瓣收缩,变成一枚滴珠状的花苞,晶莹剔透,如同一颗眼泪。

秃顶老头毕竟是为数不多的高手,错愕之间的他虽然没来得及辗转身形,但一双手却是抢在水油爆前面。

挥过一刀的关五郎跌坐在那里,身上布满黄泥,就像是座泥塑。也幸亏是这些黄泥,才止住他浑身的伤口不再流血。刚才那一刀,是他积攒了许久体力才勉力使出的,但在水晶剑的撞击下,他双腿发软眼冒金星,一个极度脆弱的屏障再次倒下。

可没想到的是,水油爆突然顺着斜身的态势极速倒退,步法快而隐蔽,就像是疾风刮过。

周天师的剑刺进了张传道的后背,却并非正中心脏。张传道知道避不可避了,只好最大限度地将心脏位置让开。同时右手回探,顺带一把抓住周天师的手腕,将周天师拉近自己后一把反扣住周天师脖颈,拇指、食指直接插入皮肉,捏住其咽喉骨。

秃顶老头看出来了,这是个鹬蚌相争的局面。

张传道只需再稍稍加力,那咽喉骨便立碎。可就在此时,看似已无攻击力的俞有刺突然出招,让张传道瞬间气血不继,手指间难以发力。

水油爆没理会那老头,而是朝周天师侧转过身:“我没人,你有人,但你要是死了,你的人又能成什么事?”说完水油爆后退一步,上身倒斜,双臂呈前后拉弓式。这招式是要全势杀出,一击毙敌。

俞有刺用的招式叫“鳖对齿”,被老鳖下口咬住后,非上下牙齿对住才会松开。俞有刺这招就是从鳖的这一特性悟出,自小咬嚼硬壳干果练起,直至牙口能提甩石锁、咬断铁筋。所以当俞有刺两排钢牙死死咬住张传道一侧颈脉后,张传道已经完全失去摆脱的可能。

“百里草坡?”秃顶明显没那么有底气了。他很清楚,此地建造之初为了方便运送器物、材料,曾沿山绕岭修凿了一条光滑石道。后来石道废弃,便撒上草籽,长成密密草坡。

再次是僵持之局,张传道不能松指,松开后,周天师只要回转过气息,立刻就会变剑招把自己刺砍得千疮百孔。

“有路,运物留道,百里草坡。”水油爆说。

俞有刺不能松口,松开口,张传道就能立马解决周天师,然后腾出手结果了自己。

“真把这里当什么了。只怕是有心来,无路可入,有心走,无命可出!”秃顶老头傲然插入一句。

周天师不能撤回剑,自己命门被握,生死就在须臾之间。现在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张传道赶紧死去,自己才有一线生机。于是他双手继续推压旋转剑柄,只可惜咽喉命门被握,让他无法提气发力,这剑只能是一点点往张传道身体中钻。

“是呀,不过我徒儿一走,不但你的人来不了,而且还能带来我的人。”说到这儿,周天师语气间略带出些焦躁。因为按他的计划,自己的人早该到了。

双眼被刺瞎的无头人,破伞已经远远滚落到坡下。骤然失明让他慌乱惊恐,加入战团,不敢;赶紧离开,不舍;只能是单腿跪地,紧张地辨听周围形势。

俞有刺听水油爆提到黄大蟹,心中一颤。但他们的话没有明说,而此时自己又不适合插嘴询问原委。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自己取了件非同一般的东西,不过从没想过这会是五行数中的‘水’宝,是你们替我开了灵窍,让我明白自己取到的到底是什么。”鲁天柳平静的话语,让相持的三个人稍稍松了些力道,他们都还不想马上死,他们都想知道自己拼死拼活最终是为的什么。

“要没有黄大蟹碍了手脚,你那妖娃子跑不掉。”水油爆渐渐挺直身板,显出一种非凡的气度,与之前猥琐邋遢的老厨工已经判若两人。

“进入裂开圆石前,因为有雁翎瀑的纯清水花除却了我身上的污秽,所以我的嗅觉彻底恢复了。”鲁天柳诉说时眼神迷离,像是在回忆那一刻的情形。

“猜对了。可惜呀,你那天想要追他却没来得及。”

“其实灵敏的嗅觉在一个充满清雅花香的环境里,最容易分辨出的是无香无味的东西。所以我从成千上万温芳雅嗅的花枝中发现有一枝外形一样却无色无香。这本身不算什么很奇异的现象,但出现在神奇的花裂石中,就绝不是仅仅与众不同那么简单。于是我随手摘了那一枝小花。”

“是你在挂发峡中让一个徒弟回头,将我的人骗走了对吧?”

说话间她将发髻上那枝小花取了下来:“拿到这枝花后,就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催促着我、牵引着我。让我必须舍弃一切去奔逃,朝着这海际井的方向。”

“别强撑了,你的人不会来。”周天师没有慌乱也没有擅动。

“早在篾匠大叔讲说黄绫暗语相合地名时,大家就都已知道海际井是个邪煞点位。站在井口边,我对它的极度凶势更有感觉,而你们却没有丝毫反应,特别是玄觉有成的张掌教也在。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其凶已被宝气所抑。只有我站在洞口前,只有我感觉到凶势,也就是说镇抑凶穴的宝贝在我身上。正好你们也都说我气相前后发生变化,所以暗自回想了一下,发现唯一的差别是多了这枝花。”

顿时,鲁天柳感知到一道激荡汹涌的无形气流,让人肌寒、心寒。

“洛神花!”虽然张传道被俞有刺咬住颈脉,听到此处还是强自运气吐出这三个字。

水油爆笑了,笑声有些怪异:“嘿嘿!你知道了?知道太多会死的!”说着话他便往周天师靠过去。

水回天

周天师没有因水油爆的谩骂乱一丝心性:“凭你的身份道行,不必把自己搞得如此下作吧。”

“你是说洛神花?‘洛神踩清波,飞淋化晶花’的洛神花?”鲁天柳虽然有极大的心理准备,可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震撼和惊异。

“诋毁我!把我拿的天师令看作你家祖宗牌位一样贱……”水油爆对周天师大爆粗口。

《神魔志・仙由篇》有:“洛神踩清波行万流千川,袖带如霓,峨髻如云,扉彩云湿为幕,难见其容。兰指间挟花一枝,挥洒间珠飞玉洒,化为花,复化为水,再化气而缈,归于自然。”

“不要跟着他,此人来路不明,非魔即盗。”周天师是针对水油爆而言的。

鲁天柳听过有关洛神的故事,也见过“洛神行波图”。故事和画上都描绘了洛神花。此花为天生之花。洛神持花而生,道成之后便以此花行法布水。此花乃是天地间百汇千流之指示,气化淋落之神奇。

红眼八哥在头顶盘旋了两圈,然后轻巧地落在水油爆的肩头,不停抖转着脖子,机警地注意着周围情形。

“神花损,宝相缺,疆不全呀!”张传道被俞有刺咬住颈脉,口齿很是不清。

三个气度迥异的老头呈三角状将鲁天柳围在了中间。

鲁天柳却是听到张传道所说,玄觉之学心中一转,随即脸色顿变,有无限的懊丧和后悔。她马上蹲下身来,低头在地上寻找刚才被无影剑挑落的那枚花朵。张传道含糊的话提醒到她,宝物有损,就算镇住凶穴,也无法保证凡疆俱统。

“别听他们的,跟我走。”水油爆身形扑朔,恍惚间就已经绕过黑胖子,站在距离鲁天柳十步远的位置上。

雨还在细密地下,却再没有一丝雨线落入俞有刺断臂的手掌中。而那朵小花完全化成颗水滴了,或者说像颗泪珠,晶莹剔透,纯净透明。当鲁天柳想再仔细看清时,花儿闪乎一下不见了,如同随风而逝,只在沾满血渍的手掌中留下一个水滴状的痕印。

“谁都出不去,除非把东西交给我。”秃顶老头眼露凶光。

鲁天柳站起身来,轻叹一声:“唉!洛神花入手,洗血留印,化气入无形循道。俞大叔,你家的‘毁祖截脉’之厄解了!”

“柳丫头,把东西给我,我能带出去。”周天师的语气和神情都很诚恳。

俞有刺眼角流出一滴眼泪,和那洛神花朵化成的水滴很像很像。

就在此时,周天师和秃顶老头也从鲁天柳身后赶上来。两人呈犄角状,都离她有十步左右。鲁天柳感到很奇怪,这两人非但没有拼个你死我活,反倒相伴过来围赶自己,自己真就那么重要?

“天赐奇宝,镇大凶除小厄,天之善,我幸行之。”鲁天柳说完这句话时,眼角处也流下一滴眼泪,和那洛神花朵化成的水滴同样很像。

“那也是靠老祝做的竹喷筒,要不你那酒加醋也射不过河。”

就这一刻,所有人都动了。

“我那就算是醋,也不是镇江醋可比的。昙花蕊子酒加浆果捂沅醋,腐尸遇之则干,干尸遇之则化,要不怎么能驱走那些鬼娃子。”水油爆赶紧辩驳。

最先动的是刺瞎双眼的无头人,他已经弄清周围情况,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于是跳起身跌撞着朝鲁天柳冲过来。

“那还叫酒,味道跟醋似的,回去我还你缸镇江醋,让你也洗个澡。”俞有刺回道。

关五郎见无头人动了,马上站起来跌撞着迎上去。

随着一个黑影低空掠过,另一个声音在四分岔道那边响起:“哎,余把子,你可记得还我酒,用我的酒给那些鬼娃子洗了澡,真是可惜。”是红眼八哥和水油爆,后面跟着祝篾匠。他们无法越过湍急的深沟,另外找路绕过来的。

俞有刺的动作很小。他的目的已达到,所以释然了,无虑了,拼命了。牙口间重新一紧,顿时血喷如柱。

“柳儿别怕,我们来了!”是鲁盛义,他带着关五郎、俞有刺从上个街口奔来。

张传道捏握住周天师咽喉的双指猛然回拉,他虽然无力捏碎咽骨,却是拉断了颈脉气管。

的确,当一个被自己杀死的人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谁都会紧张。黑胖子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打伞的人心中惧意更甚,因为鬼婴壁竟然也没能留住她。

周天师完全放弃了脖颈处的抵抗,拼尽最后力气,再借助张传道的回拉之力,双手连带身体一起推压剑柄。长剑刺穿张传道,连带也刺穿裹缠住张传道的俞有刺,将两人串在一起。

鲁天柳放慢脚步的同时,觉察到那两人的气息十分紊乱。很奇怪,他们两个似乎比自己更紧张。

鲁天柳的动作不快,却很小心、很决断。双手托着洛神花送到海际井的井口之上,那枝小花散发着淡淡的圣洁之光。然后她轻轻分开双手,洛神花优雅地翻转着落下。

街上还站着之前偷袭了鲁天柳一掌的黑胖子。他的气势沉稳如岳,仿佛连目光都能够给人如锤的重击。很难想象,这人偷袭时竟然可以快如闪电。

无头人虽然看不见,可功力还在,关五郎原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受伤极重,所以只稍稍一碰,朴刀便被击飞出去,人也滚下山坡。击飞的朴刀带着疾风直撞在鲁天柳肋下,鲁天柳闷哼一声飞跌在地。

屋顶上站着打伞的人。鲁天柳试图冲出鬼婴壁时就发现,这人雨伞遮掩下的躯体上竟然没有头颅。正因为这样,那次鲁天柳受到的惊吓要比实际攻击厉害得多。后来这人明明被激流冲走,现在却又出现在这里,这让鲁天柳更加断定他是鬼不是人。

无头人跌撞着直扑海际井,但他看不见那圈乱石,一绊之下改变原定路线,朝井口扑跌而下。一声长长的尖细惨呼,在井中回荡许久。

鲁天柳判断得没错,那屋顶的确有活道。她往里闯时,脊兽般的鬼婴就是在那屋顶上偷视她的。但现在这条道没法走,因为有两个人守着,两个都曾差点杀死她的人。

井中回声未消,山腹中传来一声轰响,随后周围变得很静很静。

其实刚才经过四分五裂路口时,鲁天柳就已经看出屋顶间的差异。那里有一座房的房顶多出两道横架,屋檐猫头倒隼固定。这样的屋顶承重大,瓦片不下滑。很可能是对家的暗活道。

旁边山谷下叉流成旋的洪流戛然而止,天涡收复成一个平静的水面,平静得就像是面镜子,没一丝涟漪。

鲁天柳把花枝插回发髻,她没有等待周天师杀出一条路来,而是趁这机会转身往回跑,她想另找一条出镇的路。因为这小镇的布局,无路不一定就是死路。

细密的雨线也悄然止住,无风,浓湿的水气在缓缓沉淀。天上厚重的云层终于有了松动,相互间无声地挤压推碾着。

“我护着你冲出去。”站在鲁天柳身旁的周天师拔剑奔老头而去。

海际井中缓缓升腾出无数大小不一的水珠,排挤在一块儿,飘然而上。无数水珠在天地间形成一根和井口一样粗细的透明柱子,越升越高,撞破厚重的云层,撞出一片绚丽的丹红霞光。随即,水珠化气而逝,融入霞光,融入天穹。那透明的柱子无声而来,又由无声中消失。

“你要没拿到东西是不会急着往外面跑的。但东西不给我,你跑不出去。”老头说。

附近山岭上,纵跃疾奔的一队人停住了脚步。领头的青衣人静静伫立着,看到天上骤然出现的那片丹红霞光,眼中流露出的内容太多太复杂:“来迟了。退,去找另一个。”一队人无声中调头,转瞬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喏,我在里面采了支花,你要吗?”鲁天柳从发髻上拿下那支小花递向老头。老头眼光中瞬间闪过蛇一般的凶毒,这眼光正是她在裂石中感觉到的。

井边的鲁天柳一动不动,坡下的关五郎一动不动,抱作一团的俞有刺、张传道、周天师也都一动不动。

“你得到的东西就是大礼,把那个给我就行。”老头很固执。

俞有刺的“鳖对齿”已经对上了,张传道的血液已近枯竭。张传道指劲破断了血脉气管,注定了周天师生命的终结。周天师的剑同时刺穿张传道和俞有刺,张传道只剩残气外吐,而俞有刺这如同鼋鳖般的硬汉却是立时归天。三个死去的人依旧依靠在一起,就像一块突兀的怪石。

“您老真是个好人,回去后我备大礼来谢你。”

一声沙哑的怪叫打破了沉寂,被击落在地的红眼奕睿挣扎起来,扑扇了几下翅膀飞到对面林子中去了。主人已死,符咒破解,这畜生恢复了自由。

“哦!碾鬼磨。”鲁天柳明白了。对家知道双碾槽的缺儿所在,所以下面加设一坎,让躲过双碾槽的闯坎人自投死地,钻进专门磨人的水磨。磨盘一转,人成碎末。磨口一开,碎末冲走,只黏附下厚厚人油。

鲁天柳手指微微屈伸了一下,然后缓缓醒来。朴刀的撞击虽然很重,但刺水铜甲的保护只让她在大力撞击下昏迷片刻而已。

“呵呵,丫头,糊弄我就免了吧。是我启了水磨隔石,你才脱出碾鬼磨。没我那枚袁大头,你怎能出‘四分五裂’道?还有‘迭步巷’‘川流不息对合子’‘三断旋斩桥’、八十四旗柱上的鬼婴,没我卸弦哪道坎子你能过?所以真人面前不做虚,还是把东西拿出来吧。”秃顶老头很絮叨。

奕睿的叫声唤醒了鲁天柳,也让她惊觉一种解脱。睁开眼,只见松散的云层间透出缕缕霞色,血红血红。

镇口坎面的巨大石碾已经不见,现在是一个和蔼的秃顶老头。但老头施加给鲁天柳的无形压力比石碾要沉重许多。

雨停了,泪却流下。当完全解脱放松之后,便是感情的宣泄。悲戚的鲁天柳想起了太多太多,有人,有事,有过去,有现在。老爹没了,家没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夜雨又起,将悟真谷中黑瓦白墙的小镇完全包裹在黑暗与混沌之中。但鲁天柳的目光依旧明亮,思维仍然清晰。

关五郎爬到鲁天柳身边时,她已经站在一块突起的平石上,婆娑的泪眼静静注视着西南方向的一个岭头。那顶上有棵柳树,枝繁叶茂,独立摇曳。

无影杀

“去哪里?”关五郎问。

“或许……”鲁天柳缓缓抬起手臂,朝着一个方向指去,“或许我该去那里,我是从那里来的。”

“或许……”鲁天柳缓缓抬起手臂,朝着一个方向指去,“或许我该去那里,我是从那里来的。”

“去哪里?”关五郎问。

顺着鲁天柳所指,关五郎看到了一棵柳树,远远的,在西南方向。

关五郎爬到鲁天柳身边时,她已经站在一块突起的平石上,婆娑的泪眼静静注视着西南方向的一个岭头。那顶上有棵柳树,枝繁叶茂,独立摇曳。

《福建东岭区水文载本》记有:“东区岭多匝连,洪期早,遇淤则泛滥四边乃及平野。民国始时,连绵雨期,水文巨变,洪道转走,趋于东,入河入海,再无泛滥之势。原民皆安。”

雨停了,泪却流下。当完全解脱放松之后,便是感情的宣泄。悲戚的鲁天柳想起了太多太多,有人,有事,有过去,有现在。老爹没了,家没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千岭山区流传,民国初大洪,众流聚集,推山倒岭,势欲化山为泽。幸得老天开血眼,悯苍生,收洪入天,瞬间其势尽灭,大水消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