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宇王朝最重孝道,又尊死者为大,而他亲手打开了母亲的棺木,就在父亲死的那个晚上,一个人,风雨如晦,打在他身上脸上,便如刀剑风霜。
柳洛没有正面答她的话,只道:“我父亲下葬之时我开了母亲的棺。”此事在他心中藏了太久的时间,他每每想到那个风雨之夜,只觉得无边无际的悲哀和恐怖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他知道自己非如此不可,父亲叫他不要过问上一代的事,可是他被压在母亲的阴影下,人人都以异样目光看他——不是他想知道,而是他非知道不可。
容郁缓缓点头,道:“却不知平郡王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
非知道不可。
他这话与容郁先前推想不谋而合。
那棺木轰然打开,母亲躺在里面,面色如生。她面上有那样复杂的表情,像是愉快,又像是悲哀,还有很多很多的歉疚,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他的父亲。
柳洛道:“她死于毒,但是如果不是她心甘情愿,那人绝对毒不死她。”
容郁听得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柳洛为什么对她说起这样机密的事,这个心思缜密的少年,似是处处防备着她,又像对她毫不设防,他的态度实在教她琢磨不透。
容郁心道:怪不得上次在兰陵宫时候他一点惊异也无,原是早知其事——但是更早的时候他曾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母亲死于明月心。
柳洛没有理会琳琅惊疑不定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父亲当年踏遍千山,寻得一副金丝楠木棺材,可保我母亲肉身百年不腐,所以我开棺之时母亲面目如生,连伤口都和死时一模一样。我验过伤,她除了中明月心之毒以外,身上还有六道伤痕,这六道伤痕分别在手,足,肝,脾,肺,肾,各自都只一刀,刀伤处血凝如霜。因并无一刀致命,所以我母亲当日受这六刀伤的时候仍在生。”
柳洛拉容郁并肩坐在台阶上,抬头看看天空,半晌没有说话,到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母亲不可能被别人毒死。”
柳洛微抬了头看天上的云,太阳快落下去了,此时霞光最盛,容郁只觉得他眼中映着万丈光芒,因那光芒太过炫目,反而让人看不见他眼中的表情。
柳洛擦过台阶,将帕子一卷,收于袖内。容郁知他是怕被有心人知道自己到过此处,不由叹一声,这平郡王年纪轻轻,可是心思之缜密,她容郁远有不及。
——一个人五脏俱伤的时候是怎样的痛苦,一个人五脏俱伤如果还身负奇毒又是怎样的痛苦,那刀怎样刺进去,鲜血又怎样喷涌而出,艳如花之盛放。
柳洛看出她的心思,只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真丝帕子,随手擦过去,只一眨眼的工夫那帕子上便如同从墨缸中捞出来的一般,但是台阶上却干净了一块地,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容两人坐下。
——那个女子的眼中在那一个瞬间闪过的是谁的面孔,是平留王还是天子?
容郁却不知道有什么神佛的拜见与时辰有关,心中疑惑,却也不能拂逆与他,只为难地看着满地灰尘,不知这锦衣玉食的平郡王如何坐得下去。
柳洛道:“你听说过七伤吗?”
容郁举步要进,被柳洛拉住,道:“天色尚早,不必急着进去。”
容郁摇头。柳洛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找遍书籍,在一本江湖野史上看到。七伤是江湖上一种比武的方式,但是极少被采用,因为这种比武方式……输的一方固然惨烈,赢家却也多半废了。它的规则是:双方以兵刃加诸于自己身上,手,足,肝,脾,肺,肾,心,七处,五脏四肢,一方伤一处,对方必跟伤一处,否则为输。因为这种比武方式实在太过残酷,所以如非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绝没有人肯轻易提出。”
容郁心中疑惑更甚——柳洛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有忻禹禁令,半步也没有离开过京城,如何找到这样荒凉的一个庙宇——这庙中供的又是什么菩萨?她一边想一边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见里面尘光飞舞,隐约有一白色雕像,可是因灰尘太多,竟然看不清楚。
容郁花容惨淡,道:“平留王妃……平留王妃怎吗会……”
真正的荒村野庙,连个名字都没有。
柳洛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我父亲一生没有另纳姬妾,可是他从来不提我的母亲,也不许人提,所以对我母亲生前事,我竟然都是从翠湖居探听到的。所以……我竟全然不知母亲和什么人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赌七伤不可。”
柳洛脸色微沉,道:“到了你就知道了。”口气颇为不善,容郁不敢多问,随他走去,大约走了一个时辰的样子,到一村落,村落尽头有一庙,庙门上蛛丝满迹,台阶边缘长了深绿的苔藓,柳洛一脚踏上去,台阶上现出一个清晰的脚印。
容郁听他如是说,便知他在翠湖居必有耳目,只是不知道他探听到了多少事。翠湖居上下近百人,要彻查却也不容易,她转念又一想:翠湖居中他人的耳目多了去了,查有什么用,查出来又有什么用,难道央求忻禹全部换掉?
柳洛闻言,微微笑道:“你自然不知道。”只说了这六个字便不再言语,容郁也不问他,两人闷头走路,不知道绕了多少弯子,那路是越走越见荒凉,容郁担心,便道:“平郡王这是要到哪去?”
——她有没有命再回宫都是一个问题,想这么远毫无意义。
容郁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此事,那回答却很伤脑筋——如果严词斥责只怕性命难保,要软语求饶,这一刻,却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于是略一沉吟,只道:“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洛道:“我见那伤处血凝如霜,料定不是寻常兵刃,后来果然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上查到,这种刀的名字叫寒冰刃——寒冰刃,容娘娘,你一直带在身上,是想要刺杀我吗?”
容郁越发摸他不透,只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忽然听他问道:“我劫你至此,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最后一句话阴森森地问出来,容郁心中一寒,寒冰刃确实一直在她身上,但是她并不是刚烈的女子,从来没想过要使用它。当下沉声道:“平郡王何必说这等话,容郁今日便是有命手刃平郡王,难道还有命逃出百里以外吗?”
她原以为柳洛要将画给她看,但是并没有,他展画看了半晌,折好了放入袖中,竟像是要珍之重之。
柳洛面带讥讽,道:“娘娘是聪明人。”略停一停又道:“这刀,是他给你的吧。”
画师一闻此语,如逢大赦,赔笑道:“公子高才雅量,原也不同我等一般见识。”容郁见他这般模样,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容郁知他所指是忻禹,却也无从辩解,翠湖居的主子毁在这刀下的不少,柳洛轻易就能打听得到。
柳洛笑道:“倒不至于赖你这点润笔费。”容郁知他未出口的下句必是:只怕你无福消受。
柳洛道:“他倒是真喜欢你,连寸步不离身的寒冰刃都给了你。”
画师乜斜着眼睛看他,果然给他磨了墨汁,柳洛提笔,刷刷几下,竟比那画师更快,他放下笔,将画纸递与那画师看,画师一看之下面色惨白,道:“公子果然高明,小人……小人……”他靠作画为生,原本就只能勉强糊口,那“拱手相送”四字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容郁苦笑,谁又知道皇后死的那个清晨,忻禹如何阴恻恻地同她说:“容儿,你转过脸来给我看看”,他怎样推枕而起,绝尘而去,徐公公又怎样逼上前来说“娘娘莫教奴才为难”……谁又知道呢?
柳洛微微一笑道:“那就烦请你替我磨墨。”
柳洛嘿嘿一笑,森然道:“这刀上……可是染了我母亲的血。”
画师不服气,又以为这锦衣公子要赖账,便道:“公子若能在这街面上找到比我画得更好的,这画我就拱手相送了。”
容郁不可置否,问道:“七伤之赌,平留王妃只伤六处,尚不致命,致命伤难道是明月心?”
那画师技艺不错,不过一炷香工夫,容郁的形容跃然纸上,容郁方要看时,柳洛伸手截了,评道:“有其形而无其神。”
柳洛道:“你猜得不错——还有谁能逼她走投无路,甘受明月心之毒——除了他。”他一言及此,面上还没什么变化,可是眼中隐有血丝——恨到极处,便是这般神色吧。
容郁一惊,已经被推上前去,画师赞道:“好俊的小哥!”容郁心想:我这样子,有什么好俊的!因知是街头常用伎俩,也不与他计较。
容郁闻言冷笑,“你又怎吗知道不是皇后下的毒?连你自己也说,明月心是柳氏独门。”她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以忻禹对琳琅这般一往情深,皇后柳微要杀她实在再正常不过——她是名门千金,如何能忍受一个琴师凌驾于自己之上,日夜占据丈夫的心?仅此一点,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置她于死地。
柳洛看他两眼,本要拒绝,忽然心里一动,道:“你给他作一幅画吧。”
假若当时琳琅与唐门仇家有约比武复仇,被柳微获悉,暗下明月心,琳琅在比武中才发现自己身中奇毒,因明月心是独门毒药,琳琅虽有解毒之能,但是没有时间,而且因中毒故实力减弱,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她与人赌了七伤。
柳洛买了这些物事并不交给容郁,而是放入袖中,两人默默然前行一段路,有人在街口卖画,见柳洛的派头,知道是个有钱的金主,便拦下他道:“公子,留一幅画像吧。”
七伤没能杀了她,明月心杀了她。她死在柳微手中,所以平留王终身不肯原谅柳微。
容郁微微一怔,想道:他这样刻意讨好又是为着什么原因?
柳微因得不到兄长谅解,在兄长死后抑郁难遣,最后以同样的方式毒杀自己,杀人偿命,终于偿还了一生歉疚。
正闷闷中,忽然听柳洛道:“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容郁心想这些粗陋的东西堂堂平郡王如何看得上眼,定睛看去,竟都是自己多看了两眼的东西,荷包,扇坠,还有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他正低头掏银子出来付账,从容郁的角度看见他侧面的容颜,端的是俊秀无比。
应该说这个推论十分之合理,唯一不合理的一点就是,容郁在兰陵宫见到的皇后对忻禹绝足兰陵宫处之淡然。或者因为她已经全然绝望?年少时候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恋在以后的数十年里日日消磨,她斗不过琳琅——谁能斗得过一个死人?她在悲哀中眼见丈夫渐行渐远,终不肯回头。
路边有许多小摊小贩,陈列的商品并不如何贵重,却都玲珑可爱,小巧扇坠,精致头钗,荷包,头巾,等等等等,容郁入宫多年,早已练就喜怒不轻易形诸于色,但是乍见新鲜,也不免多看几眼,想道:怪不得母亲生前一直念叨说江南富庶,原来确是如此啊。
柳洛何等人物,容郁话音方落,他已经推出她所想,他何尝不知道皇后有杀他母亲的嫌疑,连他的父亲都这样怀疑,母亲是柠王死士,当日柳氏与段氏共争天下,她若是心向柳氏,她要杀琳琅,实在再合理不过……
容郁信口答他:“江南有江南的精致,京城有京城的大气,绿水与青山,哪有什么可比的。”话出口才发觉自己放肆了,也许因为远离京城的缘故,又也许是受了两人平民装束的影响——她有多少年没有心口如一地说过话了?容郁苦笑一声,心中恻然。
可是他知道决计不是她,决计不是。
柳洛漫不经心地道:“江南景致果然胜过京城。”
柳洛第一次看到皇后柳微是在一个冬日的晚上,天很黑,风很冷。
有鸽子轻盈地飞过去,清远的鸽哨在风里盘旋。
父亲无事,在宁语阁烹茶。父亲爱喝酒,但是每年这一日,却爱烹茶。他在很久以后方知这一日是母亲忌日,他无数次想像母亲素衣烹茶,风华绝代,但是后来辗转从他人口中得知,他的母亲和父亲一样,更爱喝酒。
这一日天气尚好,也有日光,但是并不如何毒辣,倒有暖风一阵一阵,教人心旷神怡,山立得很远,只能隐隐看到天底下一线黛色,街面十分干净整洁,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缓步行来,仿佛有千年古韵幽幽。
她的母亲并不是名门淑女,她是江湖女子,更像燕赵悲歌,时有易水尤寒之叹。
两人换过装束,柳洛作一般富家公子打扮,容郁扮作书童,施施然出门去,两人出了门,并不朝瘦西湖那些景点去,反是在街面闲逛。
他坐在父亲身边看一卷书,是什么书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只觉得一阵冷风灌进来,然后看到进来的那个女子,一身洁白,面色如霜——即便是那样冷漠的神色仍让人觉得艳,绝艳。
柳洛在朝廷中是个让各方势力都头痛的人物,扬州知府是恨不得立时将这小煞星远远打发,但是他既然发了话,也只好应承道:“难得王爷有此雅意,下官自然当尽力而为。”他要找精通本地之人陪同前去,却被柳洛拒绝,柳洛道:“何必这样大张旗鼓,我随便带个下人走一趟便是。”当下点了一个近侍,正是容郁。
不能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她,而应该用绝色。
从官位上说,柳洛是正使,秦祢是副使,从身份上来说,柳洛身为平郡王,秦祢远有不及。秦祢精通世故,自然不肯驳他,只道:“连日累到王爷了,休息几日也是应该。”
古书中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读书时以为是歌者夸大,及至见到此女,方知世上确实有那么一种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是为红颜,是为祸水。
柳洛是代天子使,自然架子十足,到别处州府无不是府兵清道,一路景然肃然,各州府的长官也巴结到了十分,不想进这扬州,府衙只开出小小一条道来,街边看热闹的寥寥无几,都各行各事,仿佛司空见惯,他面上没有发作,心中却甚是不服。到了官邸休息一夜,第二日要启程,柳洛忽道:“都说江南繁华,别处多有不及,何不多留一日,也让小王开开眼界?”
他那时年纪尚小,却也为她艳光所慑,呆立当场,忘了问她没经通报如何擅闯宁语阁。
容郁隐约听侍从说起,此处行商之风最盛,多大户,多豪门,以商为贵,不以诗书为念,不由诧异,要知道大宇王朝以诗书取士,士工农商,商为最下品,不想竟有以商为贵的地方,却也大大引起她的兴趣。
父亲仍在烹茶,手握住茶壶,稳稳倒入杯中,连一眼都没有瞧她。
扬州在江南一带大有名气,论富庶,当时有语“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寻常街面上就有罗绮珠矶无数,豪奢非常,到夜间挂起华灯,处处流光溢彩,连京城都大有不如;论景致,扬州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的美称,又有廿四明月,玉人吹箫,与苏杭算是鼎足三立,互不相让。
那女子却款款行来,问道:“为什么不喝酒?”她的声音如春水解冻,落下满地冰碴,叮当如琴,但带了凛凛寒意,教人不能亲近。
容郁一路胡想,队伍已经行至江南,夜色晚了,就歇在扬州。
父亲这才抬头看她一眼,转而对他说道:“洛儿,叫姑姑。”
她想到黑袍人,秀眉不着意一挑,她不在宫中,他那么多的思念与追悔,又同谁说去?
柳洛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没有出过王府,竟不知自己有这样绝色的一个姑姑,当下欢天喜地叫一声:“姑姑!”
大概是不会吧,容郁想起那个女子刻印上的剑舞,虽有女子柔媚之态,但同时刚强到让人侧目。黑袍人也曾说过她与琳琅交锋,琳琅亦不敢对她出手。
那女子微微一笑,刹那间整个房间都亮起来,如明珠乍现,灿然有光华。她伸手抚他的发道:“洛儿乖。”她的手指纤长如葱玉,有清冷的香隐隐散发出来,非兰非麝,却胜在天然。柳洛被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她,想道:怎吗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容郁进宫之前也算是到过几处地方,竟从未见如此奇景,她一路贪看新鲜,竟也解去不少忧愁。有时候想起璇玑公主也曾走过这一路,就想:不知道她当初想过些什么呢?那样尊贵的身份,被流放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一路行来,不知道有没有自伤身世?
却听父亲说道:“你出宫不便,不必常常回来。”
出了京城,景物渐变,行至徐州竟然下起雨来,阴雨连绵,湿热的天气教人极不舒服,但是一路竟开了碗大的花,色泽鲜红,香气浓烈,见所未见,后至越州,又看见一种身量小巧的鸟儿,尾羽极丽,叫声竟空旷如洪钟大吕,若非亲耳听到,简直不能相信是这样秀气的一种鸟发出。
柳微敛衣而坐,伸手给自己倒一杯茶,浅啜,而后说道:“琳琅嘱我每年今日来看你,我既然应了她,就不能食言。”
柳洛身边有近侍十八人,皆身手利落之辈,也许是柳洛事先有交代,都离两人甚远,除非是传令,否则轻易不与她们说话。近侍有轮班守夜制,但是容郁与朱樱不参与,纵是如此,每日行路过久,仍然让容郁大感疲惫,幸而她幼时随父母吃过很多苦,身子强健,虽然辛苦,却还能支撑下去。
父亲默默然喝茶,一杯接一杯,如饮醇酒,眉目间竟有微醺之色,道:“你来过了,看了我,也看了洛儿,你回去吧。”
容郁起先被安排在护卫队中,出了京城之后第三天与朱樱一起被调入柳洛的近卫队。
柳微黯然道:“我来看你,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你这个样子,又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哥哥,这世上已再没有什么能够羁绊于你,你要权倾天下,或者逍遥江湖,只要你想,世上有什么是你不能唾手而得——你为什么仍是不快活?”
从京城到幽州走了整整一个月。
柳洛见她神色间一直是极冷极冷,但这一段话说来,语中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她似是极想看到父亲的笑容,然而最终却是失望。父亲只喝下大口的茶,喟然道:“阿微,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自小心思就重,思虑太多,别把自己给累到了,我的性子你再清楚不过,能快活一日,我必然会快活一日。”
这一走,是当真不能再相见了吧。她悲哀地想。
父亲说“能快活一日,我必然会快活一日”,语出平淡,看不出快活,也看不出不快活,可是姑姑的面色却是惨然凄然,终掩面而去。
容郁原本寄希望于城门的例行检查,但是守城士兵又怎吗敢查皇帝亲自送行的出使队?当京城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影子,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容郁眼中终于滑下泪来。
柳洛在很多年以后才想明白,情之一事,父亲有父亲的不得已——他不是不想快活,可是所有的欢喜与悲哀,没有他爱的人能够与他分享,欢喜索然寂寞,而悲哀却是加倍了,醇酒只能醉人,终不能醉心。
礼炮声中长长的出使队伍缓缓出了京城。
他纵然能够轻易获得世人所羡慕的一切,但是这一切没有她在身边,又有什么值得快活呢?
容郁贪婪地注视台上那人,可是隔那么远,忻禹毫无察觉,他交代了秦相几句,又和他说:“马到成功!”然后回头吩咐:“鸣炮。”
姑姑每年的这一日都会出宫来看他与父亲,他年年这时候都在父亲身边,看她绝色容光,一次一次哀然问兄长:“哥哥,你为什么不能快活呢?”
她从未这么想过,她甚至很少去想自己对皇帝的感情,因为皇帝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后宫佳丽三千,比她美的,比她有才学的,比她温柔善解人意的,比她出身高贵的,不知凡几,她知道自己赢得他的宠爱,不过因了这张脸。可是那几百个日夜的温存,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深陷——明明知道不应该的,如果爱上这样一个人,到头来伤心失望的一定是自己,他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可以辜负,他眼中最重要的无非是江山社稷——可是一个人的感情,由得了自己吗?她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可是……可是她就要离开了,感情竟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她只希望有奇迹出现,哪怕不能言语,不能靠近,只这样远远看着他,也是好的啊。
后来父亲带他入宫,却不入兰陵宫,他封王,姑姑也没有来看他,只托心腹带信说:“我在生时,莫入兰陵宫。”他也发觉皇帝对姑姑冷淡,继而发觉翠湖居的秘密,那一个瞬间,便如五雷轰顶,他有无数为什么想要问父亲,而父亲只淡然微笑道:“上一辈的事,你不要过问。”
她眼中甚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流不出眼泪来,更说不出话——朱樱点了她的哑穴——所有她能表达情绪的只剩下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天子,远远地想:我若是一去不回,你要好生保重才是。
而后,时光如白驹过隙,父亲死了,姑姑殁了,轰轰烈烈的柳家门庭只剩他一个。他只分明记得初见姑姑之时候她亲口说,她受他的母亲所托,年年此日,来看望他的父亲与他——既然母亲能放心将他们父子托付与她,可见是极亲密的人,她是她哥哥的妻子,她是她丈夫的妹妹,血缘相亲,荣辱与共,他又有什么理由质疑她?
几日不见他似是憔悴很多,脸色不大好,有点苍白,但是精神还好,他正对秦相说话,因隔得远,容郁听不真切,她只痴痴地看着他,想道: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如果当真是她害了母亲,这许多年又怎吗可能对他亲如己出——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容郁站在护卫中远远看见忻禹的面孔,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还活着……还活着……她这几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无非为此。
明月心是柳家独门,传女不传子,传婿不传孙,据说柳家婿都擅用明月心。
皇帝对此次出使极为重视,因此亲自送行。
因此柳洛断然道:“决计不是。”又说道:“明月心虽是天下奇毒,但是有朱姨在侧,便是毒如鹤顶红孔雀胆也不能要了我母亲的性命,如果是姑姑下的明月心,母亲一定不甘愿受死,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有办法救她。”
过得几日便是使节出发的日子,容郁被化装成一个身材略壮的年轻男子,面色微黄,站在护卫队里一点都不起眼,她旁边便是朱樱,她化装成一个精悍的年轻人,眼色炯炯,脸上没有什么特征,便是看过十次八次记起来也不过是一寻常士兵。
所以下毒的一定不是姑姑,所以下毒的一定只能是当今天子,因为母亲是他手下死士,生死性命都只是他手中的棋。
容郁愕然去,她却不再说话了。
朱樱果然不简单!容郁心中一震,口中却道:“如果她先中明月心,再赴七伤之约,剧毒攻心,便是再世华佗也一样救不了她。”
朱樱并不回礼,也不伸手扶她,像平常一样不多看她一眼,只冷冷道:“还是叫我朱樱吧,我原也不是为了救你。”
柳洛固执地道:“只要她不求死,朱姨就一定能够救她。”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朱樱,似平日一般当她作下人显然不妥,如柳洛一般称她朱姨更是不妥,她到底比柳洛大上一辈,情急之下只得如此称呼。
容郁听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不由也信了八分,想道:如果琳琅当真是忻禹逼死的,那柳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了……想及此处,脱口道:“所以你要杀他?”她的声音颤抖——她在这个瞬间明白为什么她失踪之事宫里的反应这样若无其事。
留下容郁与朱樱在房中,这自然不是容郁第一次和朱樱单独在一起,可是这一次她心中格外感慨,起身一敛衣盈盈下拜,“前辈救命之恩,容郁没齿难忘。”
比宠妃出事更严重的只能是天子出事——忻禹发生了什么事?
柳洛干笑两声,说一声“好”,风也似的去了。
柳洛道:“我说过我不会杀他,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他,娘娘是关心则乱了,此刻我不在京城,一旦龙驭归天,继位的不是勤王就是瑞王,我不但一匙羹都分不到,还有杀身之祸,这等蠢事,娘娘认为我会做吗?”
柳洛道:“既然朱姨这么说了,洛儿自然是信朱姨的。”他从怀中取出另一颗药丸道:“此物有易容之效,朱姨……”朱樱打断他道:“这个不劳王爷担心,奴婢自然不让王爷失望。”
容郁默然,许久方道:“他是不是受了伤?”
她一念至此,面上凄然。
柳洛道:“娘娘好眼光,是云韶府的人行刺。”
容郁按住腹部,脸色惊惶——她猜到柳洛用意,无非是以药物控制她,不让她出声,可是这药物像是有些害处,如果服用了,腹中孩子就保不住了——这孩子……即便他日不能回宫,不能再见忻禹,可是这孩子……这孩子总是他的骨肉啊。
“小蛮?!”容郁想起苏心月临走之时说的那句“娘娘小心小蛮”——原来那一日小蛮表演绿腰之时苏心月觉得不妥,并不是因她先学柘枝后学绿腰,所学不纯,而是因她舞中有杀气。
朱樱道:“王爷言重。奴婢的意思不过是,这颗药一下去,她腹中孩子可就没了,如她就此萌生死念,反倒不好,若是王爷信得过奴婢,请准一路同行,奴婢自有办法教她心甘情愿。”
容郁不通音律自然听不出来,苏心月以为小蛮是欲对容郁不利,不想她真正想要刺杀的,竟是皇帝。
柳洛冷冷看她一眼,忽而笑道:“我倒不知道,我府中还有这等仗义之人。”他虽然在笑,但是眼中极冷。
柳洛道:“娘娘倒是消息灵通。”
容郁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冷冰冰的女人会替她说话,便如悬崖之上见到一根救命草,明知希望极微,却也不由往她看去,眼中自有乞求之色。朱樱拦下柳洛,重复道:“王爷不可!”
容郁不解道:“云韶府是堇妃一手打理,又怎吗会有人渗进去行刺——那背后之人,是瑞王还是勤王?”
竟是朱樱!
柳洛笑道:“我初闻此事也是娘娘这种反应,不过这次我们都猜错了,她背后没有人。小蛮是堇妃亲自调教,亲如姐妹,堇妃不得宠,时有委屈也向她说。后来皇上家宴,勤王久闻堇妃善舞,酒到半酣,便向皇上请求召堇妃一舞。我估计他也不是真醉,不过借了这个由头试探皇上底线,而当今那位忍功实在了得,竟当真召了堇妃来,勤王借酒装疯调戏堇妃,后来闹得很不像话了,皇上才斥责堇妃失礼,叫她先行下去。堇妃生平从未受过如此侮辱,遂生死念,被小蛮知晓,故有此举——估计如果娘娘当时在场,也会一并行刺了。”
容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哪敢接手,柳洛前行一步,一手拈着药丸,一手托住容郁下颌就要用强,旁边倏地伸出一只手来,道:“王爷不可。”
容郁不想背后竟有如此曲折,想那小蛮忠义,堇妃失意,而结局就不必问了——大抵不过如此,忻禹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她长长叹一口气,道:“上次平郡王问我,我到底要什么,今日我也斗胆问平郡王一句,你既然不想要皇上的命,那你又想要什么?”
柳洛看穿她的心思,笑道:“自然要将娘娘伪装一番,娘娘倒不必替我担心。”言毕取出一丸,黄豆大小,托于掌心,说道:“请娘娘服用。”
柳洛长身而起,一昂首,朗声道:“清曜帝十五年,秦王围困京城,内外封锁,天下兵马不闻其变,时有懿王柳氏,受帝之托,乃出死士十八名,九死一生方得出城,调动各地勤王之师,解帝之困。庆功宴上有大将军韩起引酒相贺,谏道:‘懿王之功至高,无可赏,不若百年之后传位于柳氏。’清曜帝乃掷杯,应诺。”
容郁瞪视他,不知道他到底作如何打算,难道让她混进出使队伍中——难道不怕出城时候被她喊破?她在平郡王府中自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是到了外面,只要大声呼救,他的阴谋立时就败露了。
容郁听他字字铿锵,与先前太后所言对照,自知不虚。懿王柳毅借调兵之机与韩起私订盟约,韩起垂涎拥戴之功,乃严阵于京城之外,效齐王之举逼迫清曜帝就范。清曜帝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无奈之下掷杯应诺,却将时间推迟到自己百年以后……他百年以后忻禹继位,其间或许也有无数惊涛骇浪,你死我活,总之就没柳家什么事了。
柳洛不来见他,外间一点消息也没有,既没有听说妃子失踪的消息,好在也没有皇帝驾崩的消息。挨到第七天头上,容郁觉得自己头发都白了,柳洛终于来了,道:“劳娘娘与我同行。”
可是清曜帝一言既出,便是千秋万载也抹不去了。
她到这时候才真正后悔起来,前路茫茫,走哪条路已经由不得她。
容郁心中雪亮,眼前这少年野心极大,他是想旧事重提——可是有忻禹在,能容他提吗!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怎吗办?她以手抚摸腹部,心中乱得似一团麻,面上也时时露出忧虑的神色,但是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柳洛道:“我只是想取回我柳家应得之物。”
回宫最可能的结局不过是送去关雎宫,或者鸩酒一杯——难道她还能祈求忻禹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容郁记得年少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某年动乱之时满城逃乱,有富人姬妾因故未能随行,后来平了战乱,富人在京城之中再遇那名姬妾,时人便唱:“章台柳,章台柳,杨柳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直指姬妾之清白——到这种地步,瓜田李下,难道还能让忻禹相信她清白?
——也是父亲遗愿吧,他无数次猜测父亲对他寄托的希望。父亲从来都不对他说,只沉默地教导他文韬武略,不许他过问母亲的事,可是他临死之时终是将名册交给了他,那名册便是柳家屹立四十年,便是天子之尊也不能动的原因。
容郁无计可施,只觉度日如年,一时担心不知道宫里怎吗样了,一时又想此去幽州不知道会得出什么结果,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侥幸有命回京柳洛会不会放过她,她还能不能回宫——想到这里她心里总是一惊,暗问:你还想回宫吗?
容郁不知就里,只想道:天下承平日久,皆以段氏为真命。瑞王与勤王无论如何,好歹都还是先帝之子,名正言顺,你柳氏想要夺权尚有可能,想要乾安殿的位置却无异痴心妄想。
容郁细察她行为举止,只觉得坚韧果决,不似一般下人,便想:平留王能将琳琅闺房交与她打理,必然有过人之处,说不定便是当年服侍琳琅之人。容郁有心与她亲近,但是她始终颜色冷漠,不多看她一眼,更不屑多说一句半句。
于是仰面冷笑三声,极尽鄙夷之意。
柳洛唤来服侍她的侍女叫朱樱。容郁听她声音,应是那晚苍老的女声。她声音异常苍老,人却不过三十若许,面目清秀,很有些风韵。
柳洛问道:“你笑什么?”
容郁以为她从慈宁宫失踪之事必然掀起滔天的风浪,但是在平郡王府却是一点半点消息都听不到。
容郁道:“我笑王爷如此抱负,却为容郁三言两语哄得远离京城。”
柳洛说的边境便是幽州。
柳洛挑一挑眉笑道:“你当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