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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 时缨篇

眼见魔君发火,白狡连忙解释道:“这事实在不好以正常的方式把你请过来,但也需得你出面才可以解决。”

时缨瞬间反应过来:“你玩我?”

时缨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怪我怪我,不用这办法,你压根不可能来。”

“你知道我三千多岁才得了一女月姣,一直视若珍宝,平日里都依着她顺着她,现如今她却得了癔症,我也很难办。”

白狡姓白,脸却黑得跟炭似的。他一笑,时缨只能看见他那一排白净的牙齿。

“癔症?”时缨讶异,“怎么就疯了?”

黑河的水龙白狡是鬼城相柳的属下,也是时缨的好兄弟。若不是听说黑河情势危急,时缨断然不会在筹备婚礼期间摆驾而来。

“还不是因为想你想的。”白狡耸耸肩。

一点暴乱的迹象也没有。

时缨的心脏一时不大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着急把本君叫到此处?”时缨刚刚抵达黑河龙宫,就被眼前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吓着了。

“这事也怪你,我女儿自见过你之后就再也忘不了了。”白狡对自己的厚脸皮没有丝毫觉悟,一本正经道,“前些日子你不是在无罪碑前昭告天下,要与那妖女将芜结为夫妻吗?我女儿听了立刻就疯了,这些天一直不见好,所以我特意把你叫过来。”

百灵喜欢盯着她,这龙宫里的妖都喜欢盯着她。

“她喜欢本君和本君有什么关系?”时缨搓了搓鼻子,“又不是本君故意勾引她。”

将芜满腹怨念地回到龙宫。树上的百灵鸟眼珠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脖子和目光一起转动着,躯体却十分僵硬,宛如什么木头玩意儿。

“见外了啊,你我兄弟一场,你若是对我的心肝宝贝置之不理,这兄弟可没得做。”白狡幽幽道。

时缨这一去就是十天,将芜遥遥看着那龙宫,只觉头疼。她不愿意待在那个是非之地,又割舍不了时缨。

时缨想了想,这么多年的交情岂是说没就能没的,既然如此,那他还是留下来静观其变为好。

心怦怦跳,右眼皮也跟着跳,将芜手缠着帕子,眉头深蹙。

“既然事出有因,我又已经到了这里,就权当叙旧了。”时缨大袖一挥,步入黑河龙宫。

将芜挥着帕子与他道别,独自沿着高高的烽火长城追着他的队伍跑,一直到所有人都看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停下脚步。

白狡也不着急让时缨看女儿,只是让仆人置备了好酒好菜、瓜果点心,招呼时缨吃。

“等我,我马上回来。”时缨乘坐龙辇,乘着祥云,前呼后拥地离去。

“这个呢,是终南山竹林里挖出的第一棵冬笋,加上风干了三百年的可以生吃的腊肉,以及我特意让人从西南边陲送来的辣椒,和我珍藏了数百年的米醋,从我出生时起便酿造好的陈酒……一起炒成的一盘人间三色腊肉笋干……”

时缨走的时候还一再道歉,表示自己马上就会回来。等他回来,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时缨夹起一片肉对着阳光一照,油花分布均匀,肉质晶莹剔透,他又放到鼻子边闻了闻,什么气味也没有。

将芜这么想着,却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机会。转眼,时缨便被支去处理黑河妖怪暴乱的事务了。

他尝不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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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时缨干干笑了一下:“不过是一盘冬笋炒腊肉,说得天花乱坠。”

守城不易,在于四方人虎视眈眈。而她要跨出第一步,便不得不牵着时缨的手。

白狡又指着另外一盘菜,道:“越是普通的菜色越是难做,既要做得新鲜,又要把味道做到极致,所以在选材上需要非常用心。喏,你看看这道蜜蒸熊掌,跟一般的熊掌也不一样,选的是极北苦寒之地肉质最肥厚鲜美的白熊熊掌,以及西边极乐山上的仙蜂三百年方能酿出一滴的蜂王浆……”

以她的本事是不可能给那些人颜色瞧瞧的。不如告诉时缨,让他早做防备吧。

“行了,”时缨搓了搓鼻子,放下筷子,“你再说下去,饭就没法吃了。做这么好的人间美味,不如给本君两颗新鲜的人心。”

之后该做什么?

“人心也是有的。”白狡一笑,拍拍手就要让下人端一盘人心上来,时缨当即便阻止了。

她一个人独宿在小屋子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采取行动,为时缨排忧解难。可是知道了谁要害时缨之后呢?

“慢着——你也不笨,何必拐弯抹角地与我说话?到底让我来干什么的?不说,这顿饭我也不吃了。做妖的这么讲究吃做什么,你用鼻子闻闻,闻得出什么味吗?”

将芜揉了揉山根。到底还是没问出谁会对时缨不利。

白狡眼珠儿转了转,这才切入正题:“唉,毕竟是求人的事情,总不能你刚来就让你干活吧?我拿我那女儿已经没辙了,全靠兄弟你了,劝也好骂也罢,只要能让她断了念想别再疯了。”

百灵化作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飞走了。

“就这么简单?”时缨狐疑。他原以为白狡会让他娶月姣。

百灵的脸色青了又黑,气得破口大骂:“做狐媚子谁不会啊!我就不信论外貌我会比你差!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时缨会厌弃你!”

“就这么简单。”白狡的眼底有一丝狡诈,再多的,他也不肯说了。他一面让人去准备上房,一面和时缨继续扯些有的没的。

将芜终于舒了一口气,道:“你不必激我,一如你之前所说,与时缨相配的应该是家世好、实力强劲的女子,但就算是那样,家世、才能比你更出众的人何其多,我退位让贤也轮不到你。何况时缨偏爱我,就算我一无是处,他还是爱我,就凭这一点,你们谁又配与我相争?”

就在时缨被灌了几杯酒以后,一阵香气袭来,接着,便见一妙龄女子软若无骨、屁颠屁颠地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愤怒是无济于事的,她太清楚了,所以知道不应该为此而生气。但正是这种清醒让她无法真正表达出自己的感情。

“魔君哥哥!真的是魔君哥哥!”

为什么呢?将芜攥起拳头,深吸一口气。

眼见对方就要扑上来,时缨身子一侧,那月姣扑了空,径直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可她明明已经为了赎罪付出了所有的修为,为什么那些人还是不放过她?

时缨搓了搓鼻子,视线转向白狡:“不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将芜对那尖细的声音十分反感,曾经被人无缘无故地讨厌和欺辱的感觉又回来了。

月姣“哎哟”一声后,撑着身子爬起来,连忙害羞地摸了摸鬓角的牡丹,浅浅一笑。

她立刻小人得志起来,大叫道:“你怕了我吧!哈哈,你知道自己现在多么没用了吧!”

又是一声让人骨头发酥的“魔君哥哥”,时缨差点把方才喝的酒吐出来。

将芜终于没有逞强继续威胁她,而是转过了身。

他并不是不认识月姣,相反,他对月姣印象深刻。

一针见血。

早在数千年前,他就认识月姣了,那时的月姣更小更美,完全不似现在的疯模样。

将芜收住步子。她不得不承认,百灵的话戳中了她的软肋。

那时与她纠缠不清的也不是他,而是他的亲弟弟卫靖。

“我不说!”百灵跳起来,“你是谁,让我说我就说?你少摆出一副所有人都得臣服于你的表情,你现在在我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东西!”

这也是时缨最不愿意揭开的伤疤。

“你说不说?”将芜走向她,眼神冷漠,释放着无形的威压。

时缨以前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一张脸冰山似的,生人看了不敢靠近半步。

“我才不告诉你。”百灵气鼓鼓道。

他不是没有感情,他自小便很喜欢自己的弟弟卫靖,然父神神降得早,母神随父神去了,刑狱司的担子就扔给了尚未成年的他。

将芜如今连一个凡人都打不过,凭什么用这样的口吻和她说话?

如果他不立刻装出一副大人模样,底下人自然不服。所以他在人前显得冷冰冰的,回到家中才会露出一丝温情。

但很快,百灵就不服气了。

卫靖是个让人省心的弟弟,自小就不活泼,也不优秀,常常独自闷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百灵眼神闪躲,将芜偶尔露出的神色让她忌惮,也许是因为将芜做惯了强者,所以如今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很听话,时缨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不同于时缨生得一张雌雄莫辨的妖精脸,卫靖只是清秀,身材并不高大,一千多岁了,却仍旧像未成年的忧郁孩童。

“你知道谁想加害时缨?”将芜扬起唇角,“告诉我,是谁!”

时缨自问没有亏待过他,吃穿用度都是给他最好的,还变着法子给他解闷。

“你知道就好,最近那帮人蠢蠢欲动,只有我才有资格站在时缨哥哥身边。”

因为太闲了,时缨担心他闷出病,甚至让他装成人类去私塾上学。

将芜习惯了她的尖锐,哂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退位让贤,让比我有本事的妖做魔君夫人,比如你?”

卫靖不好学,却学会了烤地瓜。他会用砖头搭建一个临时的灶台,把地瓜放进炭火里,熟了之后,香气四溢。

百灵是一只憋不住事的妖精,开口道:“你现在只是一只没用的废妖,凭什么保护时缨哥哥?我要是你,当初就不该纠缠他。”

人人都说刑狱司大人的弟弟一点也没有贵公子的气度,虽然身穿华贵的衣衫,却只是个不成器的俗人。

将芜知道她有话要说,遣散了仆从,冷淡道:“你有什么话便说了吧,不用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时缨不知道弟弟整天在想些什么,卫靖仿佛泯灭了灵性,从来没有主动与时缨说过话。

百灵盯着她。

因为办事雷厉风行,时缨在妖界的名声越来越响,事情也越来越多,便顾不上思考弟弟的奇怪之处了。

屋前的百灵眼珠儿滴溜滴溜转,看着她从回廊的尽头走到这一端。

卫靖再一次成为他关注的对象,已经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了。

将芜每念及此便悲从中来。

卫靖说,他爱上了水龙族的公主月姣,求兄长替他说媒,让他娶月姣为妻。

她废了。

这是好事,时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守城难。方才她其实想一巴掌把那婢女扇倒在地,伸手了才发现自己腰肢无力。

时缨感慨,身为兄长的自己都不曾谈恋爱,弟弟却要成家了,真是造化弄人。

时缨会不会仍像以前那样袒护她?

为了促成这门亲事,时缨推掉了一切事务,第二日便带着卫靖及一众属下浩浩荡荡前往黑河。

尽管如此,将芜仍旧心事重重。她开始害怕,时缨一开始可以惩罚这个小人,但如果小人越来越多,招数也五花八门,她又是否能够招架?

卫靖害羞,在水龙的龙宫之中,也不敢问月姣在哪儿,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与白狡说话。他斯文秀气,宛如一个姑娘。

她知晓杀鸡儆猴的道理,虽然她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第一个不服她的,她必须予以警告。

“我一把年纪了,只这么一个女儿,”白狡说着说着,就开始和时缨虚与委蛇,“平日里都跟宝贝一样供着,这婚姻大事,就算我点头了也没什么用,一切还得看我女儿的意思……”

将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白狡是宠女狂魔,时缨对此有所耳闻,自然欢喜道:“既然你没什么意见,这件事就有戏。卫靖,你与那月姣可熟?”

原来龙宫上下不喜欢她的大有人在,虽然他们不会明面儿上攻击她,但是私底下尽使绊子,让她过得心力交瘁。

那时时缨正直得连人话都听不懂,更别说区分话面与话里的意思了。

将芜皱眉。

白狡脸色微微一变,却听那卫靖害羞道:“我们是在人间认识的,但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们也算不上相熟。”

一个婢女小声嘟囔道:“不就是个狐媚子吗?当真以为自己就是魔君夫人了?”

“那也好办,给你们一点时间,互相熟悉熟悉便是。”时缨琢磨道,“论门第,我们也不输人。”

将芜端着姿态,不悦道:“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卫靖点头:“嗯。”

那些下人却左右乱瞟,或低头玩弄手指甲,或抬头看天花板。

白狡的脸色更差了,连忙把时缨拉到边上,悄声道:“时缨,不是我说,你怎么不懂变通呢?虽说你我两家门当户对,但大户人家也出败儿,如果是你想娶我女儿则罢了,你弟弟那是万万不可。他的妖法、地位皆不如你,又生得矮小秀气,一点男儿样都没有,我都看不上眼,我那心比天高的女儿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将芜把小瓦罐放在厨房中,转身,一板一眼吩咐道:“这几天魔君身体虚,你们要勤给他炖些补品。”

时缨不满道:“白狡,我平时觉得你挺忠厚老实的,怎么脑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绕?卫靖怎么了?他是我弟弟,火龙王二太子,如果你嫌弃他还没有差事,大不了我把我的位子让给他……”

她朝小厨房走,身后跟着不少仆从。

“你啊你,”白狡叹息道,“我好心劝你,你却指责我。我便跟你明说了吧,我女儿不会喜欢你弟弟的,勉强凑合只是徒增麻烦而已,你若执迷不悟,小心酿成大错。”

“你凭空将我说老了许多。”将芜嗔他一句,推开他,端起食案,离开了。

时缨哂笑:“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嫌弃我弟弟了?虽说我们的职位是一样的,但你这黑河占地只不过是我魇城的三分之一,我弟弟能看上你女儿,那是纡尊降贵在迁就她,换了别人高兴还来不及,你最好不要给脸不要脸!”

时缨捏了捏她的脸:“你平时看着可爱,爱耍小性子,但是时常板着一张脸,眼神也让本君捉摸不透,似乎怀着许多心事。”

时缨骂完,甩袖便走。

她自然是要学的,学如何享受时缨的爱护,学如何让时缨长久地爱护她,以及——如何适应平凡的感觉,如何守城。

他回到花厅,见卫靖仍旧坐在座位上,正安静地喝着水。他脸色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察觉。

“凡事都有第一次。”将芜宽慰道,“以前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孤独下去,但如今我也要学着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时缨心眼大,便当真这么认为了,宽慰道:“这些天你便跟那月姣玩在一处,她是豆蔻少女,见过什么世面?若是得你这样善良可亲的男人陪着,我想她一定高兴还来不及。”

时缨喝完了汤,咂巴了一下:“其实本君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做一个丈夫。本君老大不小了,却只喜欢过一只妖。”

卫靖的笑容很苍白:“我知道了。”

守城是难的,但她愿意为此付出努力。

时缨提了亲,把卫靖留在黑河,自己回火龙宫处理政务了。

她赌对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能如此尊重爱护她了。

半个月后,卫靖从黑河回来,便让他取消婚约。

将芜一怔。

“发生什么事了?”时缨眼皮一跳。他总感觉眼前的卫靖与以前不一样了,却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了。

时缨搓了搓鼻子,思忖道:“以前只是玩闹,以后你便是本君的妻子,自然要与本君一同享受尊荣。你既然是本君的心爱之人,为何要把自己贬低成婢女?”

“月姣不喜欢我,”卫靖淡淡道,“我不想勉强。”

“怎么不说要我服侍你呢?”将芜笑了。

“她凭什么不喜欢你?”时缨鼓励道,“你是火龙王二太子,那些妖界的姑娘哪一个不是上赶着想攀个高门大户?你态度强硬一些……”

“甚好。今日、明日、明日的明日……你都待在本君身边,如何?”时缨喝了口参汤,声音温温柔柔。

“她们是喜欢高门大户!”卫靖忽然大声道,“是,她们是踏破门槛都想进我们的火龙宫,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就算我是火龙王二太子,但我没有实权,也没本事,模样更差!兄长现在待我好,但有朝一日若翻了脸,我岂不是就要被扫地出门?”

“我一直都如此贤惠。”将芜温婉一笑,“又不是今日才开始服侍你。”

时缨满脸的惊讶。

他眼尖,看见了她给他炖的汤,连忙用勺子搅了搅:“还没过门就这么贤惠,本君以后可有福了。”

他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也不了解卫靖。

时缨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怎么了?”

卫靖转身跑了,他并不是喜欢安静,只是害怕。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刚生下来时天生异象,被司命断定为灾星,所以父神并不喜欢他。

她常听人说,攻城容易守城难,本以为无罪碑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劫,没想到那只是劫的开始。

他知道,在神降那一晚,父神单独把时缨叫进屋中秘密谈话,送了时缨一把宝剑,命时缨发誓,若有朝一日他犯了错,便用这把宝剑斩杀他。

时缨经无罪碑一劫,元气大不如前。如果有人趁此机会发难,时缨未必有能力招架,而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时缨被人欺侮。

于是卫靖一直很安静,哥哥让他起床便起床,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读书便读书。

凡事都不可能空穴来风,尤其是百灵的话,她不得不在意。

有时候他照着镜子,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与灾星有什么关系,镜中明明只是一张放在人群中乍看一点也不起眼的普通的脸,不常笑,笑的时候反而有一丝诡异。

将芜皱眉。

他不仅生得不起眼,行事也足够低调。

时缨眸光一凛:“弹劾本君,然后取而代之。”说到这里,他忽然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但即使做了这么多,别人依然不放过他,总是嘲笑他一无是处,嘲笑他生活在兄长的庇护之下,尤其是月姣。

“抓到了错处又如何?”

月姣那日曾躲在帘子后悄悄向外看了一眼,只见神采奕奕的时缨在和父亲白狡说话,那流水似的彩礼不断地被搬入家里,她还以为是时缨要向自己提亲,欢喜得脸都红了。

时缨挑了挑眉,坐起来,把将芜圈进怀中,继续翻折子:“这就是本君不愿意回来的原因——他们喜欢用这些无聊的事情打发本君,比如张三管理的地域遭遇了大水,李四和王五的婚事要不要出席……可是本君不能坐视不理,因为这是本君管辖的地方,底下有人看着,等着抓本君的错处。”

她完全没有看见坐在时缨身边的卫靖。接下来的几天,卫靖留在黑河,她热络地与卫靖说话,却端着嫂子的姿态。

“我不知道原来你勤勉起来是这副模样。不是受伤了吗?为什么不把魇城的大小事交给下人办?”

从黑河回来后,一连几天,卫靖都深居简出。时缨担心误会变深,第五日,他便请卫靖一同外出游玩。

抓着抓着,抓到一只手,他抬眸,发现是将芜,当即笑了:“你怎么来了?”

“为兄听说前些日子他们发现天上有一个好去处,得够运气才能碰上。你总是在宫里闷着,不如跟为兄去瞧瞧。”

晚上,她炖了滋补汤,端去给正在批阅折子的时缨。时缨以手支颌,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册子,时不时抓一两颗枣子吃。

卫靖点点头,与时缨一起化作火龙腾空,往三十三重天飞去。

刺一旦扎进心里,视而不见便成了一件难事。将芜能感受到时缨的衰弱,尽管他努力瞒着她。

兄弟俩一直朝西边飞,穿过了云海,远远地,可以看见一片浮云上飘荡着翠绿的岛屿,四周金光灿灿的。

她眸光暗淡,也不再理会百灵鸟,径直入了店铺。不一会儿,她与时缨双双出来,乘上白云入了妖界。

“天上的散仙喜欢到处安家落户,以至于留下了很多废弃的仙岛,找岛屿便成了大伙的乐趣。”时缨欢快道,“你猜猜,那岛屿上有什么?”

“废妖”二字深深刺痛了将芜。

卫靖摇头:“我不知道。”

“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你现在只是一只一无是处的废妖。”

“猜猜看。”

将芜皱眉:“你认为谁会伤害时缨?”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落在了岛屿上。

“魔君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有人做得,自然就有人觊觎,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听说这次为了你,魔君大人元气大伤,如果有人趁机伤害他,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你知道吗,今日你能碰上它,明日可不一定了。这些岛会飘的。”时缨化作人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篡位?”

卫靖只是看着周围缥缈的仙山碧水、彩蝶飞蜂,淡淡道:“我们运气好,以后一定还能再见。”

“想到你们要结婚了更生气!”百灵鸟激动道,“而且现在魔君大人身受重伤,那些觊觎他君位的宵小之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篡位了呢!”

时缨瞟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之前的话题:“我瞧你这几日闷闷不乐的,是不是还在为月姣的事情伤神?你说的我也认真想过了,如果你担心我对你不好,不如我把一部分封地让出来,我们一起统治这片魔域,如何?”

将芜笑了:“不跟着不就不生气了吗?”

“兄长说的是真心话?”卫靖认真道。

百灵鸟不服气道:“看到你们挑选布料我就生气。”

“我何时骗过你?”时缨笑,“自家兄弟,怎么还说这些见外话?我原来一直觉得你还小,不必理会那些污浊事,但一直拘着你未免不公平。所以以后我们分治魇城,就再也没有人说你无所事事了。而且,那月姣既然嫌弃你的门第,以后你只需找一个比她好千百倍的姑娘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为这点小事闭门不出?”

将芜注意到它了,抬头,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怎么又跟着我们?”

卫靖的眼睛有了神采,他点头,应道:“嗯,兄长说得是,先前是我做得不对。”

树上一只百灵鸟目光幽幽地看着将芜。

兄弟二人的手握在一起,颇有冰释前嫌的意味。

时缨在看布料的时候,将芜四处走了走,想着用些边角料再做点什么。

回到火龙宫,时缨便召集所有人,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为了给卫靖扬威,他还生祭了一只猪妖。

时缨正儿八经的样子倒是让将芜不太习惯,不过她也忍不住笑了笑——时缨成熟了,有了作为丈夫的觉悟。

那些说闲话的立刻闭嘴了,纷纷叩首拜卫靖。

“这绸缎庄的老板是我的旧识,我让他给我留了几匹极品鲛绡,想必披在你身上一定漂亮极了。”

又过了些时日,卫靖领着一队人马去往自己的封地,兄弟两人暂时断了联系。

时缨的宫中自有会缝制衣衫的仆人,两人只需要去绸缎庄选最好的布料即可。

几年后,一些不好的声音便传回了王都,说卫靖在封地招兵买马,卫靖的军队日益扩张,卫靖的拥趸不断变多,恐有反叛嫌疑。

舒墨摇摇头。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去年,卫靖千里迢迢回王都给时缨过生日,除了看起来开朗精神了,旁的并无什么变化。他甚至送了时缨许多难得一见的礼物,比如奇珍异兽的标本,闻之便可延寿的神木……

“呵!”许然亭气鼓鼓地踢了一下凳子,“茶铺怎么了!茶铺有人情味!”

时缨对大臣们的谏言很是反感,只道:“王弟与本君兄弟情深,岂容你们置喙?再乱说话,本君绝不轻饶!”

时缨与将芜十指紧扣,笑了笑,应道:“嗯。”复又对将芜笑道,“本君的龙宫够大,不必缩在挤在这繁华市井中的弹丸之地。”

饶是如此,他仍然挡不住雪花一样的参卫靖的奏折。

“去吧去吧,”许然亭不耐烦道,“明天也不必回来了。”

时缨担心如此下去,魇城会分崩离析,给妖界带来战火。于是他特意放话,说自己打算去人间游历一番,好改善一下魇城的生活水平。

时缨道:“我与将芜去看看婚服,晚上在外面吃。”

这无疑是荒天下之大谬的理由,所有人都劝他此时万万不可离开,值此内忧外患之际,魔君应当坐镇王都,以应对突发状况。

舒墨摇摇头,无奈笑道:“养得一身膘。”

时缨表现昏庸,虽不饮酒作乐,但只会一味说卫靖的好话,对卫靖可能谋反之事不置可否。

“你嫌弃我?你敢嫌弃我?晚上给我多做几盘绿豆糕来!”

三月初五,大雨,时缨离开魇城王都时,带了浩浩荡荡的一群随从,吹吹打打的礼乐响彻魇城。时缨就这样招摇地离开了。

舒墨捏了捏许然亭的脸,笑了:“你什么时候能读书识字,让我在外人面前不那么丢人?”

傍晚,烽火台逐一亮起,喽啰们屁滚尿流地奔走相告,二公子已起兵谋反,势如破竹。

许然亭一边说一边喷绿豆糕:“说你们眼瞎呢。”

卫靖率领妖界精兵,一路杀到了魇城王都。他身穿金甲圣衣,脚踏橙红火云,手持生威缨枪,在阵前叫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还不速速开城门投降!”

时缨和舒墨一起过来,各自认领了自家媳妇。

守城的是时缨手下的得力干将莫岐,他凛凛立于城楼之上,睥睨四方,大喝道:“魔君如此厚待你,为何你还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将芜,你们在说什么?”

“你是王兄的人,自然觉得他厚待我。但一山不容二虎,你怎知他今日厚待我,明日不会想杀我?”

话音一落,两个女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意思。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们兄弟一场,你还不知魔君为人?”

“嫂子说得在理,时缨为了我的事情,差点跟妖族闹翻了。”

“随便你怎么说。这些年他因为铁面无私得罪了不少人,如此不知变通,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我接替他的位置,重新缔造一个和和气气的清平世界,有何不可?”

“可不是,谁没有个过去?”许然亭“吧唧吧唧”吃着糕点,“就算我再怎么丑,舒墨不也非我不可?”

“一派胡言!”莫岐冷冷道,“无信何以立?无威何以震慑众人?若是让你这样的宵小之辈执掌魇城,别说缔造清平盛世,不变得乌烟瘴气已经是上天施恩了!”

将芜染上了许然亭的市井气息,抱拳害羞道:“过奖过奖,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柔女子。”

莫岐大手一挥,妖兵就位,发动了对卫靖大军的攻击。

“我都戴着面具活了这么多年,哪里还会怕。”许然亭也掰了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倒是你,我听说你是通缉犯,从小到大都是妖族和人族的公敌,杀人不眨眼的……”

卫靖率众八十余万,自是不怕莫岐的守城之队。于他而言,不论城中人如何抵抗都只是垂死挣扎,怪只怪时缨平日里疏于防备,在此情势危急之时还去人间游历,心大。

将芜嫌弃完,掰了一块芝麻糖放进嘴里:“那可真奇怪了,你以前是什么样,你还记得吗?换人家的脸生活,不会害怕吗?”

但很快,反军的身后便传来了喊杀声。

“去你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学你换人家的脸了?”

时缨不知何时已率着妖王分派的大军回援,与莫岐里应外合,将卫靖大军团团围住。

“看见我这张脸没有?我现在刚三十岁,但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因为这张脸就是一张皮而已。我把他的皮嫁接在自己身上,就算是他妻子死而复生,也看不出我不是他。这可是杀手组织的绝密换皮之术,我不能教你。”

如今卫靖的八十余万大军就像肉夹馍的馅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到三个时辰,除了卫靖,大家都缴械投降了。

“借身份?不怕被认识许然亭的人认出来吗?”

时缨没管求饶的俘虏,只是让人把卫靖押入王都,之后审问。

“喀喀喀,都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了!我没有名字,也不是许然亭,只是借着那男人的身份生活了一段时间罢了。”

入夜,时缨与莫岐来到王宫的偏殿,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护卫。

“那临安府尹不是男人才能当吗?而且你还娶过妻子。”

时缨顾念旧情,没有把卫靖送去阴冷的水牢。捆妖索捆着卫靖的手足,将他吊在天花板下。

许然亭喷出一口茶:“谁跟你瞎说呢?我若是男的,那舒墨的口味也太奇怪了吧!”

时缨隔着帘子与他说话。

“嫂子,我听说你以前是个男的,是不是真的?”

“你以为我真的去人间游历了?我以为过了几年的时间,你至少应该有所长进,但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你都完全不了解我。”时缨感慨道,“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弟弟。”

将芜和许然亭面对面坐着,一边玩翻花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男人。

“我既然败了,又有什么话好说。”卫靖恨恨道,“你也不必卖弄自己的小聪明,我听了也不会佩服你,更不会认为自己有过错。”

舒墨是在第三天早晨听说时缨打算结婚的。时缨和将芜出来拜谢舒墨,正儿八经得都不像他了。而且,两人甜腻腻的程度不亚于他与许然亭。

“事到如今还嘴硬。”时缨怒道,“你认为是为兄害了你吗?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对你可有半分亏欠?你自小就不爱说话,为了让你不孤单,我将你放到人间游玩;你想娶妻,我第一时间挑着彩礼上门为你说媒;你要地位,我让出半座魇城……哪一桩哪一件值得你带着大军杀我?”

很快,三只妖随着白雾一起消失了。

“是,你是自小就对我好,但你别忘了,你可是在父神面前发过誓的,如若我有异心,你便会用屠龙宝剑杀了我。”卫靖哂笑,“父神母神视我为灾星,想必清高如你也在暗中防备我吧?不然我率军而来时你怎么准备得那么充分?究竟你是太聪明还是你根本就一直在等着我发兵?”

他取出横木,轻轻一吹,四周大雾升腾。时缨跪下来,倒在地上。

时缨噎了一下。

“你受了很重的伤,随我回去休息吧。”

他忽然发现彼此之间很难建立绝对的信任。

众妖慢慢散去,池绣也走了,舒墨快步走到时缨和将芜面前。他看着憔悴的时缨,摇了摇头。

“你为何会知道父神让我立的誓言?”

众妖窃窃私语,却不敢挑衅。

“我虽然没本事,却不聋,也没瞎。”卫靖阴险道,“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每天做什么、说什么、吃什么、穿什么,我都看在眼里,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既然已经得到了吾王的原谅,本王便撤销了对将芜的追杀,以后但凡主动挑衅伤害将芜的,本王绝不轻饶。”

“那我倒要感谢你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找我的错了。”时缨笑了笑,“我原想告诉你事实,但现在不必了。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还是会这么看待我。其实父神说得没有错,你的内心如此黑暗,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善良之辈,可我妄想你是好的。你仔细想想,如果你不在意灾星的言论,谁会知道父神曾说你是灾星?我可曾对他人言及此事?”

想不到又是一个情种。

时缨起身离开。

池绣和舒墨对视一眼,看得出对方心里想的和自己想的大致相同——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里面才传出卫靖撕心裂肺的叫声——

半炷香后,众人看到时缨抱着将芜走了出来。他虽身受重伤,但眼神仍然是坚定的,态度仍然是坚决的。

“少在这里道貌岸然地教训我,你与父神都是一样的——”

将芜倒在他脚边,流着血。

有时候时缨真的怨恨过早化为天地的父神母神,就算司命算准了卫靖是恶妖,那又如何?他甚至觉得卫靖正是因为过于在乎这个论断,才会走上这条路。

时缨承受的痛苦也停止了,幻觉消失,他扶着一旁的冰柱喘着气。

事实上,父神让他发誓的时候,他拒绝了。但他想,他拒绝时说的话,卫靖一定没有听到。

最后一根冰锥扎进将芜的身体,她倒在了地上。

卫靖在看见父神叮嘱他的时候就走了,并且把自己看到的片段埋于心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时缨有朝一日会用屠龙宝剑斩了他。

“时缨,如果你喜欢我,请你牢牢记住,我也喜欢你。从今以后,那些伤害我的,被我伤害的,我都会忘记,我只记得你一个人。你不能辜负我。”

可屠龙宝剑已经被时缨扔进海中,如今早已腐朽。

将芜的眼泪簌簌扑落,她知道,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会在时缨身上放大千倍万倍,但是他还是忍着痛和自己说话。

哪怕是现在,时缨依然无法对卫靖下杀手,四方声音很多,尤其是因为他有铁面名声在外,人们巴不得他大义灭亲。

“喜……喜欢……”

时缨觉得疲惫。

“你喜欢我吗?”又一锥子扎进了她的身体。

时缨命人将卫靖秘密运出来,打算让卫靖隐居于飘荡的仙岛上。

“……我在……”

他亲自筹划了这一切。

“你还在吗?”

押送卫靖的马车停在东门外,卫靖以为自己要死了,一路上骂骂咧咧,非得堵上他的嘴才能继续行动。

将芜狠下心,一锥子扎入要穴。

好不容易将卫靖送上马车,车子刚走了三里地,不知道从哪儿射出了许多利箭,时缨来不及救人,等掀开帘子时,卫靖已经咽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时缨才断断续续地虚弱地回答道:“……我……在……”

莫岐从墙后翻出来,抱歉道:“如果不杀令弟,恐难以服众。我知道魔君大人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但是凡事总有万一。既然魔君大人下不了手,不如由属下代劳。”

将芜咬牙,握住眼前的冰锥。寒气将她的手冻伤了,她很想确认时缨是不是还在,忍不住又喊道:“时缨!你还在吗?!”

时缨又惊又气,拔出长剑想刺死莫岐,手抖了半天仍是作罢。

他似乎已经疼到痉挛了,很快,惨叫声消失了。将芜知道,他一定疼极了。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只善良软弱的妖,之所以伪装成铁面无私的样子,是因为他无从选择。

时缨再次惨叫起来——“绝!绝对……啊!不会……”

唯有如此,他才能保住魇城,守护四方将士,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妖。

“时缨!你绝不会辜负我的对不对?!”

时缨看着歪倒在华丽马车内的卫靖,他还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不肯就此死去。

惨叫之后,时缨隐忍地咬着牙齿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得到……”

不知道他刚刚中箭时是否仍挣扎了一番,又或者是在想原来自己的兄长表面上要放自己,其实暗中还是放了箭。

“时缨!”将芜忍不住大喊,“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不过那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时缨在他眼里已经假仁假义了一辈子。

时缨的惨叫声越发大了。

自那以后,时缨就不理政事了,把挑子全部撂下,开始做闲散大王。

她不得不犹豫。她害怕被辜负,被伤害,害怕选择孤注一掷之后被最喜欢的人抛弃,却再没了可以反抗的能力。

可能是因为守城需要宽松的氛围,加上莫岐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忠心耿耿,沿袭了他雷厉风行的做派,魇城这些年一直风平浪静。

当冰锥扎进她的几大要穴后,她便会成为一个废人,同时忍受彻骨之痛。

后来他被派往临安,也不过三五年的时间。

将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几根冰锥。

时缨收回思绪,却见白狡仍然含着笑,不断给自己夹菜。

“那你今日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没有人会再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你与时缨的缘分也到头了。”说完,池绣如幻影般消失了。

“我这些年琢磨出一个新玩法。我们妖不是吃不出人间美味嘛,我就请了四方大厨天天研究怎么样才能让我们妖的舌头也吃出人间美味,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给找着了。我估摸着只要我把这宝贝拿出来,在妖界开间店,就算不做这黑河龙王,我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将芜追问道:“假如我不愿意废去修为呢?”

“你少来,做生意做到自家人身上,无聊不无聊。”时缨笑道。老实说,他想笑,又有点嫌弃白狡的想法。

“对了,”池绣意味深长道,“无论你做的是什么选择,都可以离开这里,时缨也会得到救赎。不过机会只有一次,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了无罪碑。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咱们寿岁那么长,不找点乐子我真不想活了。你说咱们又吃不出味儿又不用睡觉又没情欲的,整天看同样的风景有什么意思?”

池绣脸上并无表情:“你知道时缨是多么坚强的一只妖,当年随我出征收复魔都的时候,他无论受了多大的伤都不曾喊一个字。但此刻他的声音是多么悲凉无助。这就是对你们的考验——你要尽快做出决定,这里的伤害都是真实的,拖延越久,时缨就越危险。”

时缨被噎了一下。

空洞的四周传来了时缨撕心裂肺的叫声。将芜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白狡,你是闷坏了,闷坏了就去人间走走,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你看看月姣,现在疯疯癫癫的,我训她一顿试试,好了我便走了。”随后,时缨转身,道,“月姣,你靠近些。”

“他一直在你身边,在你犹豫的过程中,他会承受比方才你承受的要痛苦千倍万倍的惩罚。你听——”

月姣软软地挪过去:“魔君哥哥,什么事呀?”

“时缨呢?”将芜胆怯了,“时缨在哪儿?”

“你叫我魔君便好。我与你父亲是旧识,以兄弟相称,我一直把你当作侄女,如今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你还是不要执迷不悟了。”

她吃过的人何止千万,这意味着这一生她都要在诅咒之中度过,意味着她会变成一只只能任人欺负的小白兔。

月姣眨了眨眼睛:“你在说什么呀,魔君哥哥。”

妖王池绣不知何时也进入了墓中,他一脸严肃地向她道:“若想和时缨长久地在一起,你只有一个选择——废去妖法,散尽修为,终日为你所伤害的人超度,直到所有人都有了一个好归宿,你的孽债才算偿还完。”

时缨搓了搓鼻子,事情没有他想象的好办。

越过冰山,便是火海,走过火海,还有刀山。那些都不是将芜所惧怕的,她惧怕的,是面前那个人对她说的话。

白狡抱歉道:“不如先去客房住下吧,只不过小住几日,不耽误工夫。你是要成亲的人,我也不能多留你。”

那都是被她杀死的人,他们在诅咒她下地狱,诅咒她不得好死。

“那我便明说了,看在你的分上,我只待三日。我那新妇看着温柔,其实骨子里十分傲气,我若惹了她,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气温骤降,将芜也感到了刺骨的冷,她艰难地在碎冰上跋涉。

“不会不会,只小住三日,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她的脚下皆是碎冰,碎冰里埋着许多人,人头露在外面冒着寒气。他们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脚踝,求她拯救。

时缨露出微醺之意,扶着桌沿起身,仍有些昏沉。

等到光线落在眼前的时候,将芜发现,时缨已经不见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明明已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却还是不自觉地陷了进去。

他们眼前是一片黑暗。

时缨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自己是被人搀扶着走的。

墓室门缓缓开启,时缨和将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那女人温香软玉,时缨的脚步轻飘飘的。

无罪碑前有一个墓室,穿过墓室,视为得到了第一代妖王的认可。

“魔君哥哥,你真的喜欢那个叫作将芜的妖吗?”

“嗯。”时缨点头,无比坚定。

“嗯?”时缨有些醉了,听不清楚问题。

“时缨,”将芜被感染了,“我愿意相信你可以给我带来新生。无论要付出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魔君哥哥,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呀?你假装和那女人在无罪碑前忏悔,实际上只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废去一身修为?”

时缨始终握着她的手:“上天看得见,这是先祖留下的无罪碑,所有的罪行在碑前都可以得到原谅——只要我们心诚,只要我们能通过考验。”

时缨揉了揉额头,一种沉重感让他只想即刻睡去。

将芜不自信地低头。

“你根本不喜欢将芜,对不对?你只是想用这个办法捉拿她……”

“……”

时缨渐渐听不清楚那女人的话了,只是发出“嗯嗯”的声音。

“不让她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4—

“妖女,祸国殃民!”

魇城王都,火龙宫。

“杀人就是杀人,怎么给机会?!”

将芜刚刚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时缨原有一个弟弟,名叫卫靖。

周围响起嘘声。

当时卫靖起兵造反,时缨不忍杀之,便将其流放于仙岛了。如今时缨元气大伤,卫靖旧部隐隐有了救旧主,向时缨发难之意。

“在认识她以前,我只知道她是一名逃犯。她身上带着自己无法掌控的炎气,她的体内藏着一个邪恶丑陋的灵魂,她以杀人为乐,靠着他人的魂魄来提高自己的修为。但在我认识她以后,我才发现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温柔、娇弱、可爱、俏丽……所以,我希望大家给她一个机会改过自新。”

原来这就是百灵口中的威胁。

时缨举起将芜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将芜打算尽早把消息告知时缨,于是连夜借了匹快马,离开了王都。

时缨先向妖王行礼,继而朗声道:“以前我是一只铁面无私的妖,作为妖界执掌刑狱的火龙,我不能以身试法,包庇亲友,甚至要大义灭亲,否则我难以服众。那些被我伤害的亲、仇、怨都会以此挑衅我。这是我犯下的最大过错,因为今日我要包庇一个人,她便是我未来的妻子——将芜。”

没有了妖术的将芜只得骑着快马飞奔。

时缨和将芜牵着手来了,站在了无罪碑前。时缨刚刚到场,所有妖精便都安静了下来。

她借不到更快的猎鹰,只能一个劲儿地抽打马屁股,让马儿发了疯似的狂奔。路过一片地面泥泞的森林时,马儿因为呼吸受阻而前蹄跪地,将芜直接从马背上被甩了出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来了。”属下小声道。

她的身体疼得犹如撕裂了一般。

不过池绣在舒墨面前喜欢笑。

将芜挣扎了一下,一时爬不起来。

池绣是只话很少的妖怪,据说他也爱慕过一个凡间女子,但他的爱恋以悲剧收场,自那以后他便不爱说话了。

无力的感觉让她既生气又焦躁,甚至有些委屈。当她的一侧脸还贴在泥泞上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皂靴。

无罪碑的四周已经围满了妖。妖王和魔尊舒墨兄弟俩坐在两张藤椅上聊天,时不时心照不宣地笑一笑。

那人先是用脚看她,随后一脚踩在了她的头上,阴阳怪气道:“你就是我兄长扬言要娶的女人,我未来的嫂嫂?”

这次一定要做好。

将芜脸皮破了,倒吸了一口气。虽然有些不对味,但她也只能想——这男的一定是故事里的卫靖。

将芜点点头。他们一起离开了龙宫,前往无罪碑。将芜走在时缨的身后,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每一次摩擦与触碰,都能让她心旌摇曳。

不论是从声音还是举止上看,他似乎都没有任何贵公子的气度涵养,反而像一个给钱就能跟着叫大爷的混混。

时缨握着她的手:“该走了。”

“哟呵,还挺倔的嘛。”那人假惺惺赞了一句,便立刻回头吆喝道,“给我打!”

将芜笑:“嗯。”

接着,密如雨点的拳头立刻下来了。将芜来不及思考是怎么回事,胸口、小腹、腰侧便已经挂了彩,没有一处他们殴打不着的,连她拼命护着头的手臂也被打折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又慵懒又温柔:“醒了?”

“我也不想这样,”那人的嘴脸无耻得很,他拍了拍将芜的脸,“嫂嫂,实在是我憋得太久了,我必须想一个办法把我失去的全部要回来。本来我是没有办法的,可是你出现了……你说,若用你来和时缨的王座交换,他是要王座呢,还是要你呢?”

第二天终于到了,将芜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时缨的怀中。

将芜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妖,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

—2—

如果时缨不答应,她可以理解却会心痛。如果时缨妥协,并被要求废去修为,到时候若这帮人出尔反尔,时缨便也会落得跟自己一样尴尬的境地。

百灵气得跺了一下脚。

她无法接受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徘徊在她体内的黑炎气蠢蠢欲动。

“随你怎么说,”将芜离开了院子,“但说到底,他选择了我,而不是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什么?”

她现在已经觉得头顶千钧,只能咬紧牙关了。她相信那个男人承诺的一切,她也希望自己不辜负他。

将芜的耳边又传来烦人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想必也很焦躁。

伤人容易,让人爱自己却是难的。

“时缨去找月姣了?瞒着这女人?他不是去处理黑河暴乱的事务了吗?我真是看走眼了,还以为他真的用情专一……”

她为了能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时缨的选择没有错,一直忍着。

将芜的领口被人揪了起来,这也让她看清楚了方才下令殴打她的卫靖的模样。

将芜并不怪百灵,低看她的,诋毁她的,她可以忍。只是希望那些人不要觉得她好欺负,也不要觉得时缨没有品位。

一种诡异的感觉蔓延开来。

“你!你无赖!”百灵嘴里最后只蹦出这几个字。

将芜盯着这个面色惨白、瘦弱阴鸷的男人,盯得他眼神躲闪。

“究竟是什么妖法能让时缨臣服于我?”将芜漫不经心,喝了一口琼浆,“我也很想知道。”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抠下来!”

“那是他懒。他的臣子、朋友、爱人那么多,他平时也不怎么提起大家,包括我。”百灵气鼓鼓地道,“但是怎么也轮不到你吧?我听说你经常杀人,是逃犯,魔君哥哥怎么会喜欢你?你是不是对他施了什么妖法?”

“你不是卫靖。”将芜忽然道,“你到底是谁?”

“为何我从不曾听说?”

“我不是卫靖,难道你是?”卫靖叫嚣道,“本来我还指望靠你来跟时缨谈条件,但现在没这机会了,时缨根本不喜欢你,他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变成废妖……”

“我叫百灵,是时缨大人的妹妹。”

“你胡说!”将芜阴狠道,“他如果不爱我,怎么会与我站在无罪碑前?!”

“你是谁?”将芜头疼,她对那些围绕在时缨身边的虾兵蟹将一无所知。

“我骗你干什么?”卫靖无奈道,“探子都看见了,昨天晚上他留宿在了月姣的房间……”

将芜这才确定自己不曾发癔症。树上的一只百灵鸟渐渐幻化成了人类的模样,她柳眉倒竖,指着将芜的鼻子骂道:“那琼浆玉液可是神仙才能享用的宝贝,他想也不想就送给了你。身为掌管司法刑狱的魔君,他却放过了你这十恶不赦的魔头,我真为时缨大人感到不值!”

不知从哪升起一股寒气,将芜浑身的骨头都在战栗。

那女子继续发问:“我陪伴君主三百载,为什么他偏偏选择了你?”

“本来没有用的人我是要杀死的,不过既然你是我嫂嫂,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吧。”

将芜一惊,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卫靖从袖口中取出一面水镜:“这可是我的宝贝,从里面可以看到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场景。”

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为什么偏偏是你!”

卫靖擦了擦镜面,很快,镜面上便出现了黑河龙宫之景。

将芜端详着那杯琼浆,色泽鲜艳,晶莹剔透。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怅然。

画面慢慢移动,将芜看到了一地散落的衣衫。

时缨将琉璃瓶放在她手上便离开了。他一回到自己的领土,便有忙不完的事情。

水晶床上,时缨的呢喃声撩人心弦。

时缨点点头:“会。我们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好香……你真的好闻……”

将芜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口舌生香,心也有些暖:“我们会在一起的,长长久久。”

接着是女人的声音:“魔君哥哥,你喜欢我吗?”

“一起面对吧。我会坚定我的选择,希望你也一样。”时缨笑了笑。

“喜欢……”

“特意送给你的。明天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忏悔了,听起来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却与在人前出丑而忍受奚落一样,滋味并不好受。”

“你为什么要和那妖女一起站在无罪碑前接受惩罚?是不是一个苦肉计?那妖女现在没了妖术,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收了她……”

将芜左猜右猜,却还是猜不出,着急地掰开了时缨的手指,只见眼前有一个精巧的琉璃瓶。

“无罪碑……她没了妖法,只能受我摆布……”时缨的声音沙哑,充满魅惑,“是的,这只是我的一个计策,我不想娶她,以我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蜜?还是花?人间少有的滋味……”

将芜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摇头,痛苦道:“那不是真的,你妄想挑拨我们的关系,他不是时缨……”

时缨回来时藏了一杯琼浆。他像是戏弄将芜一般,从背后蒙着她的眼睛,把酒壶放在她鼻子前,诱惑道:“闻闻,这是什么?”

“你不信也罢,不如现在就跟我去黑河龙宫一探究竟。”卫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将她抓上一朵流云,“此地距离黑河不过三千里,我现在也不叫你嫂嫂了,只管让你做个明白鬼。”

这让将芜感到迷茫——通过无罪碑的考验,真的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谅吗?

将芜挣扎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些?”

时缨把自己的决定昭告天下了,妖界沸腾起来。不少妖咒骂将芜,骂她是红颜祸水。

“此一时,彼一时,我相信时缨一直在瞒着你,不过谎言迟早会被揭穿的,我比较想看到时缨那张懊丧、震惊的脸……”

时缨现在承受的比她承受的更多。

将芜并不想去,却被卫靖强拉着去了。

她一个人在院子里休息,荡着秋千,轻轻地摇。她鲜少能够如此自由自在地沐浴在阳光下,虽则她的前路一片迷茫,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该抱怨。

到了黑河,将芜竟当真看见时缨与那月姣似在颠鸾倒凤,登时眼前一黑。

这么过了几日,将芜熟悉了龙宫里的日子。

卫靖添油加醋道:“啧啧啧,你用一身妖术换来的良人也不过如此嘛。”

自此,大家便都知道了,时缨已走火入魔。

将芜低着头。虽觉得对方的言语刺耳,但她无能为力。是了,她现在确实无能为力了,她什么也做不了。

时缨摸出一根香蕉塞进他的嘴巴里,淡淡道:“滚。”

“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男人,何况你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卫靖极尽讥讽,仿佛要把自己这位兄长贬低到尘埃里。

癞蛤蟆难以置信地张开嘴。

将芜攥紧了拳头,邪念疯狂滋长。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信他?她舍弃了一身引以为傲的妖术,怀着即将嫁作人妇的欣喜金盆洗手,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无……罪……碑?”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都不必再言,本君已决意与此女在无罪碑面前悔过,本君希望你们能尊重本君的选择。”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的话,她会放弃时缨,选择做被万人唾弃的女妖,就算是孤身一人,倒也自在潇洒。

这癞蛤蟆只是一个开始,之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忠臣前来劝说。

卫靖嘲笑完了,又神经质地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便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妖女吧。”

时缨用宽大的袍子遮住半张脸,揉了揉山根。

他掐住将芜的脖子,抬臂举起她,笑容极为猖狂,下一刻,却见手中的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有黑气从她的天灵盖溢出,十分诡异。

那一张大嘴巴开开合合,字字诛心。

卫靖诧异道:“妖女,你在玩什么花样?”

将芜只觉那进言献策的妖怪像一只癞蛤蟆,他跪在时缨面前沉痛陈词道:“魔君大人,属下对于您与这魔女相爱的传言一直是不相信的,不承想真有其事!大人,您何时这么糊涂了,此女一日不除,我妖界的名声便要扫地……”

话音刚落,卫靖只觉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将他吸入眼前的黑气之中。他慌了神,挣扎着道:“你!你快松手!”

但是很快,唱反调的人便来了。

越是喊叫,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卫靖的身体抖着抖着,幻化成了百灵的模样。她哭喊道:“我不是卫靖,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只是想假装成卫靖收了你……”

时缨的龙宫宛若仙境,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时缨身处其中竟然没有丝毫违和感。

将芜置若罔闻。

“你要习惯才好。”时缨甚至没有让属下起身,直接牵着将芜的手昂首走了进去。

她在缭绕的黑气中睁开眼睛,眼底流动着紫色的光华。既然有妖甘愿当出头鸟,她不介意将其当成开胃菜。

他见过繁花,所以能宠辱不惊。将芜心中涌起一丝甜蜜,突然更加确定,他说那些话时一定是认真的。

黑气在百灵的哀号之中渐渐散去,待将芜露出全貌时,百灵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一团似有若无的烟气流入将芜乌黑的口中。

将芜抬头看着眼前雕梁画栋的宫殿,只觉柳氏妖宅只是一间茅草屋。但就是那样的茅草屋,时缨待了足足三年。

她身体内的邪恶灵魂叶蓁在漫长的休眠后终于苏醒,得到了身体的掌控权。

时缨回到宫殿的时候,诸妖皆列队下跪欢迎,排场极大。

与其说是叶蓁得到了掌控权,不若说是她的两具身体合二为一了。

妖王麾下的八大魔君各自掌管着一方领土。时缨如今掌管的领土名为魇城,在魇城的地域,他的地位比妖王还高。

将芜即叶蓁,叶蓁即将芜。

“没关系,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不敢奈你何。”

新生的将芜舔了舔唇,嫣然一笑。她果然更喜欢充满力量的感觉,此时的她捏死别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所有妖怪都在怒视她,以及盯着她与时缨相握的手。她认为这样太高调了,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时缨却坦荡地笑了,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十指紧扣。

其实她知道,也许卫靖是假的,但有些事情是真的。她感到屈辱,而通常她的处世原则是别人欠她十分,她要还二十分,甚至更多。

时缨和将芜一起走进妖界的时候,将芜露出了小女生的怯弱。

将芜幻化出长长的尾巴,蛇行前往火龙宫而去。

所以如今诸妖才能在妖界得享太平,无罪碑在妖界具有难以撼动的威严性。

火龙宫,她本将成为这里的女主人。

无罪碑在诸妖洞穴的中心点,那是一个从远古时代留下来的修罗场,当年第一任妖王曾在此为了整个妖族偿罪,最终灰飞烟灭而死。

一群虾兵蟹将乍然看到她的真身,表情皆是十二万分的惊恐。

“好,我相信你。”

“妖女!妖女又现出原形了!”

将芜投降了,她想自己应该是幸运的,如果不抓住这份幸运,它就要远离自己了。

话里的意思是,他们从来没有将她当成正常的妖看待,至少在无罪碑的考验后,他们并没有认可她。

时缨的眼睛亮亮的。

将芜冷笑。她之前多傻啊,以为妥协真的能换来新生,换来平等,换来喜欢。可那些人对她做了什么?他们巴不得她成为时缨手中软弱无力的小鸡,可以踩之,欺侮之。

将芜愣了一下。

黑色的炎气包围了整个火龙宫,将芜张开双臂,狂笑不止。

“如果非要说,那就是因为你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是,我就是这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妖女,你们这些卑贱的蝼蚁,不是自诩高高在上、品格高贵吗?我真的很想剖开你们的灵魂一一查看,看是不是果真如你们所言,是比我强。”

“如果你连原因都无法告诉我,那说明你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不是吗?”

她伸手,一只雉鸡精飞了过来,脖子恰好卡在她的虎口处。

“很奇怪吗?”时缨笑,“我也觉得奇怪,站在我的位置上,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不敢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非你不可了。”

将芜邪狞地勾起唇角,欣赏她那哀惧的脸。

如果要忏悔,她需要问时缨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你抓过那么多的妖,为什么选择和我站在一起?”

“害怕吗?你在诅咒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会不会难过?”

“无罪碑?”将芜有所耳闻,但是她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

将芜稍稍用力,那雉鸡精连哀号也没有发出,便顷刻间断了脖子。她嫌恶地拍拍手,将其尸体扔在一边。

时缨将她拉起来,眼神坚定:“相信我,只要我们在无罪碑的见证下忏悔,一定能得到所有妖族的原谅。”

“你的灵魂何其肮脏,有什么资格质疑我?”

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

大家瞧着态势不对,聚集起来纷纷咒骂将芜,有的则发起了攻击,但都被将芜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时缨也伸手。

她飞至半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弄得风云变幻。

她颤抖地伸手——她身后不是空无一人了?她可以相信他吗?

半晌,一道惊雷落下,将底下逃窜的妖劈得外焦里嫩。

她本能地想出声拒绝,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她,如果他是真心的,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她可以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和他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得到祝福,得到爱情。

将芜畅快地笑起来,似乎玩得起了兴致,地上横尸越来越多,不一会儿,便已血流成河。

将芜的蛇尾慢慢化成人腿,无力地坐在地上。她被大雨浇得像个傻瓜,她觉得现在被大雨淋湿的时缨也是一个傻瓜。

次日,远在千里之外的黑河龙宫中,时缨迷迷糊糊地苏醒之后,便见身边有一婉约美人和衣而卧,香肩半露。时缨的酒顿时醒了三分,他仔细一看,竟是昨日里疯疯癫癫的月姣。

妻子。

时缨揉了揉山根,确认自己的确是中了白狡的圈套,故而千杯不醉的自己竟然喝醉了。

“以后不用躲,我会站在你身边。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做我的妻子。”

时缨迅速跳到地上,穿好衣衫。以他的本事,要记起前尘旧梦不用花什么力气。

“还有什么办法?能尝试的我都已经尝试了!逃避、躲藏、示好、示弱……不论我怎么做,怎么躲,总有一天会被找到,总要来到人前,被推上审判台。”

他想起来了,喝倒之后,他在摄魂术的作用下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很难,却还有希望。”时缨动容道,“相信我,我愿意陪你一起离开炼狱。粉身碎骨也罢,死不旋踵也罢,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时缨勃然大怒,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却没有敢算计他半分的。若不是他在无罪碑前伤了根本,白狡那样的跳梁小丑如何能让他狼狈至此。

“我停止了,你们会放过我吗?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人一旦踏入地狱,就很难回头了’。”

月姣也睡眼蒙眬地醒来了,但仍沉浸在昨夜酣梦之中,声音娇柔婉转:“魔君哥哥,你怎么就起来了……”

“停止杀戮?”将芜眼中噙着泪。是了,只要看到她与弱小的一方站在一起,大家就会默认她要杀人,不论她的初衷是不是只想给对方一块糖。

若非她是女子,时缨一巴掌能拍死十个。

“我没有开玩笑,只要你现在肯停止杀戮,跟我走,我会救你的!”

时缨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被那月姣抓住了手腕。

“救我?”将芜哂笑,“身负缉妖重任的魔君,竟然说要救我?”

她娇滴滴道:“魔君哥哥,你莫要走呀,你可是……那个我了,你要对我负责呀……”

时缨踏着雨水跑过来,把小乞丐抱起,后退数步:“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时缨身子一僵。

将芜百口莫辩,抖了抖唇,最后只是愤怒道:“时缨,你又来干什么?抓我吗?以你的本事恐怕不行。”

差点忘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小乞丐哭得更大声:“救我!救我!救命啊!”

想了想,时缨才扳开对方的手,一字一句道:“昨夜你对我用妖术,逼我与你同房,不过本君本性使然,偏偏不肯从你,你今日却没皮没脸地要挟我,不觉得羞耻吗?你认为我会因此高看你,还是因此喜欢你?”

“将芜!”时缨以一个伟岸的英雄姿态赶到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地劝说道,“不要再杀人了!”

一番话说得床上的月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也不再装疯卖傻,噘嘴赌气道:“那妖女有什么好,身份卑贱,生得又瘦小,还作恶多端,也就只有你会看上她!”

他本能的哭声让将芜微微一愣。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哭泣,原来恐惧无助的哭声如此打动人心。如果她当初也像小乞丐一样学会示弱,那些人会放过她吗?

时缨瞪着她,半晌,朗声笑了:“你说得不错,我时缨看得上她,看不上你。”

她的身体也变成了蛇身,只有一颗头仍保持着美人的模样,吓得小乞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甩袖便走,气得月姣暴跳如雷:“你这么走了,不怕爹爹跟你翻脸吗?!”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那妙龄女子的面容。

“从今日起,我时缨与他不再是兄弟!”言罢,时缨跃到云端之上,正要回去,却怔了怔。空气中残留着将芜身上的香气,想必她是来过的。

小乞丐癫狂地跑入雨中,身后忽然传来了房屋倒塌的声音。他惊吓之余被一块顽石绊住,摔倒了。但是他不敢耽误,马上就爬了起来。

时缨也顾不得自己的千万下属,径直拨开云雾飞驰而去。

不是她先背叛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先深深辜负了她。

他的心猛然跳得厉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区别在于,她作恶多端的时候,至少还能得到为恶的快感。

飞行约半炷香的时间后,他隐约看到前方黑云聚拢。他加快速度,还未到近前,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将芜被激怒,蛇身腾飞而起,撑破了破庙顶。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向善也罢,为恶也罢,都不受人待见。

在黑云之中,妖王池绣与一身白衣的舒墨都蹙眉看着云下。

他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朝庙外跑。

用“满目疮痍”尚且不能完全形容下方情形之惨烈,应当用“人神共愤、惨绝人寰、流血漂橹”方能形容其一二。

小乞丐吓了一跳,手上的芝麻糖掉在地上,又连忙捡起来,失声道:“渴……渴了……”话没说完,他忽然抓起旁边的稻草砸向将芜,又大叫一声,“你……你这只妖怪!”

舒墨先抬起头。

将芜慢慢靠近他:“你渴了?”

他看向时缨的眼神很复杂,但时缨在顷刻间便读懂了。那是一种看到结局后的悲悯,舒墨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的结局,却不忍心。

将芜抬眸,屋外还下着瓢泼的大雨,这破庙自是难以遮挡的。他找水喝是借口?

时缨飞到他们面前,向池绣行礼。

“姐姐……”小乞丐已经摆好了逃跑的姿势,“我现在渴了,想出去找点水喝……”

池绣只淡淡道:“时缨,你掌下的魇城,在一夜间被将芜摧毁了。”

但这些年,主宰恶的叶蓁一直沉睡着,只剩下纯洁的将芜仍在活动。

时缨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愣了许久。

“因为……”将芜无法解释。她有两具身体,一具洁如青莲,一具腐如妖魔。两具身体左右着她的思想,让她在正与邪之间难以抉择。

他才离开多久,为什么她失约了?

“为什么取两个名字?”

“时缨……”舒墨忍不住开口。

“将芜,我的名字叫将芜。”将芜温柔道,“我有两个名字,以前叫叶蓁,现在叫将芜。”

时缨立刻打断他:“你没有错。无罪碑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我曾得到,只是又很快失去了。”

他捧着糖的手开始发抖了,身体开始朝着门口的方向退:“你……你到底是谁啊?”

时缨隐隐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

小乞丐忘我地舔舐着芝麻糖,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他的余光忽然看到将芜隐藏在黑暗中的一条蛇尾,在夜色下,蛇尾上的鳞片闪着诡异的光。

只可惜如今已血流成河,死无对证。

将芜笑了。她以前也是如此待人的,但她这么待人的时候,没有人以平等的姿态对待她,他们只会驱赶她,或者围攻她。

池绣的语气依然淡淡的:“我已经下令捉拿妖女,你不得阻拦。”

“要!”小乞丐径直抢过芝麻糖,塞进嘴里。他不偷不抢就能得到吃的,怎么可能知道“谦让”两个字该怎么写?

时缨沉默了一会儿,道:“属下不仅不会阻拦,甚至愿当捉妖先锋。”

将芜从怀中取出几块芝麻糖:“这是别人送我的,你要不要吃?”

“你?”池绣斟酌了一会儿,“若让你来,恐难以服众。”

“你是……仙女吗?”

“让我来吧。”舒墨道,“我破例一次。”

将芜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眼中映出将芜温柔美丽的面容。

池绣这才笑了:“破例?你与你娘子怕是过了太久醉生梦死的二人世界了,不过是重操旧业而已。”

那是一个小乞丐,头发乱七八糟的,想躲到这庙中避雨。大抵是太饿了,他蜷缩在稻草堆里,肚子在“咕噜咕噜”叫。

“我并不想重操旧业,”舒墨文雅地笑了笑,“妖怪捉妖怪,世上从来没有的事。”

夜晚,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轻轻的脚步声中惊醒,将蛇尾缩到角落中,目光幽幽地看着来人。

池绣挠了挠寸长的胡楂。他知道舒墨话里有话,以前舒墨捉妖不也是捉一只放一只,现在还是那副德行。

她的双腿慢慢化成了一条长长的尾巴,盘踞在柱子边。而她,垂着头。

他看到了结局,却想改写结局。

如果从来不曾认识他就好了,她便还是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魔头。

“就由你去办,给兄弟我长长脸,别老是让我帮你擦屁股。”

纵然如此,他还是那样坦荡地让她跟自己走。

“这不难。”舒墨似笑非笑。话落间,他的周身升腾起大雾,大雾弥漫,包裹了时缨。倏尔间,他们消失在云端。

她编造了一个所谓的江花的故事,只是希望告诉时缨,自己喜欢的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人,甚至不是他。

悠悠的云雾之中,舒墨手持横木,淡淡笑道:“时缨,你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当她不愿意想起的时候,她最想做到的就是忘记。

时缨知道他能看到过去,却不想听细节。

将芜缩在城中的破庙之中,独自面对着三千神佛。她以为在这里小憩一会儿可以帮助她忘记。

他只是有些感慨,几年前,他在人界冷眼看舒墨和许然亭要死要活,如今冷眼看的人变成舒墨了。

他想最后努力一次。

舒墨也识趣,不再揭他的伤疤,转移话题道:“前些天然亭的脚伤了,疼了半个月下不了床。人间有一句话——‘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看着小小的她在床上,盖着被子,心中便觉得难过。她现在只是受伤了,未来还会生病,还会老去。我虽是魔尊,却对一个人无可奈何。”

时缨离开了奢香茶铺,他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时缨诧异:“我以为你们如今已经修成正果了。”

“我会陪她。”时缨淡淡道。

“让美好停留在一瞬间,那一瞬间才是永恒。你知道,我抓不住时间,它在不断地溜走,所以属于我们的瞬间已经越来越少了。”舒墨淡淡笑,“她脾气大,经常闹笑话,我很害怕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她离我而去了,我的生活该变得多无趣。”

将芜伤人是容易的,想要在伤害他人之后重新建立他人对自己的信任却是难的。

舒墨的声音略带忧郁:“这世上,从来只有她一个人能逗我真心笑。”

时缨知道他的意思。

时缨搓了搓鼻子。

“机会只有一次,”舒墨笑笑,“看你们如何选择。骗人是容易的,但是要在欺骗之后重新建立信任是很难的。”

他想开口劝说,告诉舒墨——不一定,这世上比许然亭好看百倍千倍者有之,比许然亭博学、有趣千倍万倍者有之。

想当甩手掌柜也能找到一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愧是魔尊。

可舒墨只要那一个。

时缨鄙夷地瞟了他一眼。

“还会有以后的,我们还有很多个以后。”时缨还是开口道。

“我不想让自己再陷入危险的境地,”舒墨懒洋洋道,“也不想让夫人担心。所以以后我不想再跟打打杀杀的事情牵扯上任何关系。”

舒墨沉默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看着时缨:“时缨,记住你现在说的话,千万不要为了一个走火入魔的女人断送了自己。”

“我动了情,办事不力,你不是应该审判我……吗?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他们歇在青城山上,将芜不知躲去了哪里。舒墨手中有一条白蛇,缠着他乌黑的发,待闻到将芜逗留的气息,白蛇便会发出骨骼被敲打的声响。

“不错。如果忏悔不是诚心的,你们将受到地狱般的惩罚。如果她能经受住这份考验,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不少尸体,皆是将芜所为。在舒墨即将找到将芜的时候,将芜主动约他们到青城山顶会面。

“无罪碑?”

虽然只过了短短几天,但将芜变化之大,已让人认不出她了。

舒墨欣赏了一番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才笑了笑,正色道:“时缨,你知不知道在妖界有一块无罪碑。如果想要得到众妖的原谅,你们只要在无罪碑前虔诚忏悔即可。如果你真的喜欢那条蛇,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时缨站在舒墨身边,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

他们是一样的,他喜欢的,又怎么肯轻易放手!

将芜拖着长长的青黑色的尾巴,焦躁地徘徊着。她周身不断燃着黑色炎火,此火遇水不灭,可熔金炼骨。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时缨气得够呛。

“妖女,你可知罪?”舒墨淡淡道。

“感情之事怎可勉强,既然不合适,不妨放手。”舒墨微微一笑,“但我舒墨喜欢的,从来都不肯拱手让人。”

将芜冷笑:“知罪?我何罪之有?”

时缨呕血,后退三步:“你们又合伙欺负我!”

“滥杀无辜,其罪一;背弃承诺,其罪二;不知悔改,其罪三。桩桩件件,皆是大罪,你还敢说自己无罪?”

“的确欠打。”舒墨象征性地给了时缨一拳。

“滥杀无辜?”将芜媚眼放光,笑容妖娆,“你是如何划分什么是无辜什么是有罪的?你们一开始就觉得我有罪,我不过是按照你们的想法做了,这下你们如愿以偿了吧?”

许然亭愣了一下,叫起来:“你是不是在挑拨我们夫妻关系!舒墨,打他!”

“还有你。”将芜冷冷道,“时缨,你负我在先,与妖女苟且,却让我在火龙宫之中等你回来娶我。我为你付出了所有,你却如此对我,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时缨想了想,才淡淡道:“那大人你呢?为什么非夫人不可?”

时缨动了动唇,没说话。

“双身蛇肥遗,自出生之日起便自带炎气,会给人带来灾祸,所以妖王决定将她困于囚笼之中,永生不得见天日。但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狱,并以凡人的魂魄为食,靠歪门邪道来提高自身修为,是猎妖榜单上头号逃犯。”舒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为何会看上她?以你的身份,这世上什么类型的美人都可以收入囊中。”

舒墨瞟了时缨一眼。他本想告诉将芜实情,却被时缨拦住了。

他只是在赌,赌这一份感情究竟有多深。

舒墨不得不改口:“为此你屠戮了整个魇城的百姓?”

“我以为她不会下手。”

“他们无辜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处处针对我,欺骗我,侮辱我甚至想要杀死我!你们口口声声说只要经历了无罪碑的劫难,我就会得到原谅,骗人的不是你们吗!一个人曾经踏入地狱,就不可能反身回头了,是我太天真!”

“什么也没有想过,却甘心被对方打死?”许然亭露出看白痴的眼神。

舒墨取出横木:“这就是现实。如果你可以,就连我也杀了,如果不能,等待你的仍然是地狱。”

“不曾,只是希望她不要把我当成敌人。”

“你又如何?池绣加上你,又能奈我何?!”将芜狂妄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奈何得了我,你还是回临安跟你的娘子过小日子去吧,杀了你她也活不了。”

“啧啧啧,想不到掌管刑狱的魔君也会坠入情网。时缨,你喜欢的人似乎很清楚你与她的立场,你想过该怎么办吗?”许然亭有许多问题要问。

舒墨笑了:“她是个好女人,会理解我。”

舒墨笑了笑,道:“你也别逗他了,他现在已经被那蛇妖迷了魂,让他下手杀心爱之人,不如让他就此死了。”

大雾汹涌而出,霎时间四周飞沙走石,云烟缭绕,迷了他们的眼。

时缨闭嘴了。

将芜的发与衣摆被雾气吹起。她知道舒墨即使耗尽妖气也无法重伤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仍然如此执着。

“不是弱不禁风那怎么连一条蛇都打不过?你不是火龙吗?”

舒墨只用了一招,一招之后,如果将芜不死,他也不得生。

“我何时弱不禁风了?”

将芜哂笑,破招太容易了,以至于她忍不住开始轻视舒墨。

“你当初抓我和舒墨的时候眉头也没皱一下,现在怎么变得弱不禁风了?”

她并不了解舒墨,只是隐约听说他超凡脱俗,喜怒无常,与一向冷口冷面的池绣是至交好友,喜欢上了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发福的人间女子。

“我是被一条蛇打了,那又如何?”时缨嘴硬。

大抵脱俗的人口味都比较奇特。

如果爱与时光能够改变一个人,他想,他愿意给予对方足够的爱,和足够的时间。

将芜也运功,与舒墨声势巨大的力量撞击,霎时间浓烟滚滚,她确信这次舒墨必死无疑。自信异常的她,正要开口嘲讽他蚍蜉撼大树,却发现烟雾散开后,站在她面前呕血的是时缨。

时缨搓了搓鼻子。她那娇嗔样,他并不喜欢。他分明记得许然亭演了好些年男人。

他因支撑不住半跪在地,脸色白如敷粉。

在时缨看来,她分明笑得意味深长。

“为什么……”时缨抬眸,眼底尽是晶莹泪水,“为什么你不信我?”

“他一向不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只是我看到了你满身血污的样子,猜的。”许然亭似笑非笑地道。

将芜愣了一下。

“魔尊是这么跟你描述的?”时缨没好气道。

他如今的样子触及她的灵魂了。

许然亭比时缨初见她时圆润了许多,想来被养得极好。她笑得眼角弯弯,越发有慈母相了:“我听说昨儿你被一只蛇妖打得满地找牙,真的假的?”

“信你?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时缨穿了靴子,披上外衣,推门而出,舒墨和许然亭双双转过脸。

“其实你的心也不诚对不对,只觉得人人都在算计你……我也一样……我也被人算计……”

喜怒无常的魔尊大人什么时候也变成妻管严了?说句话都咬文嚼字的,变着花样夸。

“你说谎!我亲眼看到你跟一只女妖在屋子里苟且,你说你与我一起过无罪碑考验是为了让我变成废妖,好抓住我!”

舒墨低沉的声音宛如呓语,听得时缨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掉。

时缨陡然笑了,笑得血从他口中淌下。

“海棠。莲花太高洁,牡丹太雍容,桂花太小气,梅花太孤傲……都不像夫人。唯有海棠,色浓而不艳,味香而不俗,最是衬你。”

“没想到我与你相识三年……抵不过一个假象……一直一直,一直都是我在拼命靠近你,可是你的心冷如冰铁……也好,将我杀了吧,是我错了,请你以后高抬贵手,放过其他妖吧……”

“舒墨,你说我这头上簪什么花好看?”许然亭的声音带着娇嗔,“不要告诉我什么花都可以,我不认,你不许敷衍我。”

时缨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

从前他负责捉他们,虽然知道那也许会酿成难以挽回的悲剧,但他可以置身事外。如今那两人恩恩爱爱,反倒让形单影只的他看起来像个笑话。

将芜慌了神,全然忘了之前嘴硬的话,只是向他奔去,摇着他:“谁允许你死的,你还欠我的,你凭什么死!”

听声音,是舒墨和他的妻子许然亭。

舒墨一直在旁远观。

奢香茶铺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淡淡的香。时缨在一片茶香之中醒来,隐约看见门外有两个人影。

舒墨似乎算计好了一切,所以之前才会珍重地叮嘱时缨,离开一个姑娘,以后还会有千万种可能。可是时缨还是这么选择了,他可以要很多个,可只愿得这一个。

“好了,是时候把他带回去了。”舒墨取出一根中空的木棍,轻轻一吹,四周登时白雾升腾,将闫颇和齐岚的视线彻底遮挡,等白雾散去,舒墨和时缨都已经不见了。

舒墨缥缈的声音传入崩溃的将芜耳中:“他被水龙王白狡下了药,又被月姣用摄魂术摄了魂。他不曾负你,可惜你们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舒墨一字一顿道,“你把路走绝了。”

闫颇满脸疑惑,挠了挠头。他无法理解舒墨的话,也不奢望自己可以理解。

将芜一下子坐在地上,软得仿佛没有了骨头。

“我这位兄弟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死板得很。他身居要职,一直想不明白该如何圆融,才落得现在的下场。”

他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她一直患得患失,半推半就。现在她终于杀死他,也永远得到他了。可是守着一具尸体有什么意义?

惹不起,惹不起。

舒墨徐步而来,淡淡问道:“白狡与月姣让你们产生了误会,你是否还要杀死他们解恨?百灵故意变成卫靖的模样欺骗你,说明她已经与月姣联手了,你不是喜欢复仇吗,如今没有人可以左右你了。”

“舒墨?”闫颇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舒墨是把烂摊子留给时缨的前辈。

将芜抬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了,流下的眼泪也是黑色的。

“舒墨。”舒墨文雅地笑了笑,“你虽不认识我,但这个名字你该听说过。”

当时缨倒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要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这并不能让她产生快感。

闫颇连忙装作手痛的样子,抖了抖手,将手背到身后,咳嗽一声后道:“来者何人?”

“我杀了他们,又怎么换回时缨?”

他面孔俊美,眼角下一颗欲滴的泪痣为他平添了两分忧郁,虽生得妖,却自有一股谪仙气质,让人不敢造次。

舒墨冷淡道:“你无法换回时缨。”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给人壮了胆,闫颇发出“啊”的一声,扬手就想给时缨一点颜色看看。可是,烟雾之中竟忽然走出了一位白衣男子。

“那你为什么……你明知道他会替你的,对不对?但你还是故意挑衅我,是你害死时缨的。他们说得不错,你的狡诈深藏不露。”

闫颇心中有恨,平时时缨站在他的头上,一点面子也不留,现在可是他踩对方一脚的好机会。

“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最终下杀手的还是你。其实这件事没有第二种选择,因为他早就决定了。他知道你已经铸成大错,却无法面对,只能以死明志。”

方才跑得不知所终的闫颇和齐岚这会子才提着衣袍匆匆跑回来,围着时缨转了又转。

“以死明志?”将芜颤抖了一下。

时缨晕倒了。

什么样的深情,必得以死来句读。

将芜快要疯了。她大叫一声,幻化成人形,飞奔而去。时缨朝她的方向伸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她曾经拥有,又轻易抛弃了。

那个男人好似没有耳朵,仍然坚持道:“相……相信我……”

将芜跪在时缨的尸体旁,口中也涌出黑血。

“你还手啊!”将芜暴躁道。

失去了时缨,她这一生也了无生趣。

直到时缨站不起来了,撑在血泊中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才停歇。血顺着他的脸滑落,糊住了眼睛。

“我不想再杀人了,丑陋的人那么多,我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可是时缨只有这一个。他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如果有一天我会死,那一定是我自己的选择,绝不假手于人。”

他再起来,她再扫一尾巴。

舒墨深深地凝视她。

他起来,她扫一尾巴。

时缨还是这么做了,他选择了用死来换将芜的死。舒墨甚至不知道这么做的时缨对将芜是否有恨。

他又呕了一口血,挣扎着爬起来。将芜站在他面前,尾巴不耐烦地摆着。

他的爱意如此浓烈,以至于他的恨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他只是把说服将芜自杀的任务交给了舒墨。

时缨再一次重重跌在地上。

舒墨吹起横木,大雾升腾,遮住了一对璧人。很快,他们便化作了莹莹光点,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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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许多爱情,以美好开始,以悲剧结尾。舒墨不得不承认,他有时候不得不成为悲剧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