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太累了,她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握住女婴小手的手。
等她长大了,就让她离开这个村子,离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
孙静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了,和之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睡眠不同,这次她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外面老头儿老太太不知道在吵什么,一口一个“赔钱货”“不争气”地骂着,似乎都是骂给她听的。孙静却不管,也无暇去听,她用两根手指捏着女婴的小手,感受着那个小生命的体温,想着要给她起个什么名字,要教她读书写字,把她养成一个漂亮懂事的小姑娘。
孙静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身旁的女婴,但是这次她并没有看到她的孩子,身旁空空如也。
孙静歪着头看那女婴,刚出生的婴儿又小又丑,脸皱皱着,小手只有一丁点儿大。
孙静马上喊来铁柱,问孩子哪儿去了。那傻子笑着说那娃娃被老头儿扔到水缸里面去了。
然后所有热闹的声音都消退了。孙静躺在床上,那女婴被随意裹在被子里,放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我们会听到一些鬼神之类的恐怖故事,但是真正的恐怖永远都与鬼神无关。
孙静最后生下了一个女婴。
孙静有种从高空坠落的感觉,她本来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现在她才发现她原来还没到最悲伤的时刻。
那天孙静一直被疼痛折磨得浑浑噩噩的,她能感觉到不少人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她能听到铁柱在傻笑的声音,还有老头儿老太太口口声声祈祷:“观世音菩萨保佑,一定得是男孩儿!一定得是个带把儿的!”
孙静这次是真的觉得了无生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动弹,一心求死的模样。那老头儿老太太却听人说月子坐不好留下病根下次就不好生了,好言好语地劝她。
怀孕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孙静终于等到了临盆那天。
老太太说:“我们家可养不起赔钱货,你要争气,就生个带把儿的出来,你要是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我们家全都供着。”
这段日记是孙静整本日记中唯一充满温情的地方,从刚开始的抗拒,到后面的温情脉脉与期待,我可以看到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女人心情的转变。即使那种转变中带着不少辛酸。
村里人也跑来劝她,说:女婴死都死了,你这样又有什么用?你看刘家对你多好,家里穷成那样还给你杀鸡买肉,给你坐月子。
这些念头让孙静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许她自己这辈子已经无法从这个村庄这座山中出去了,但是她的孩子可以!
那些人在孙静耳边叽叽喳喳,孙静开始觉得自己的魂魄飘在空中,好像要和那溺死的女婴一起走了,后来慢慢地被那些嘈杂的声音拉了回来。
这是她的骨肉,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孙静想,她要好好教导这个孩子,教他怎样学习、怎样生活、怎样做人,怎样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说:你被拐卖到刘家,是你的福气,刘家人老实,没有坏心眼儿。
可是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从一开始的毫无动静到后来可以感受到一条生命的存在,孙静渐渐有了为人母的感觉。
他们说:刘家人没有再把你关在小黑屋里,你应该感激他们。
刚开始孙静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可以说有些愤恨地希望这个孩子流掉或者夭折。
他们说:刘家人照顾你,给你饭吃,你应该感恩。
回忆完过去的事情之后,孙静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事无巨细。
他们说:你要是争气点儿,生个儿子,现在家里早就敲锣打鼓了,还不是你不争气?
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些自由,拿到了本子和笔,开始写日记,老头儿老太太和那个傻子都不识字,也不管她在本子上写什么。
他们说: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买个媳妇儿生儿子,要都像你这样,为了女孩儿要死要活,这村里都没几个活人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生活的,干农活儿,伺候老头儿老太太和那个傻子,听村里人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嗑。
……
听得多了,孙静觉得那些事情就变得和自己无关了,原来那个在城市里上学、打拼、工作的自己就像是一场梦,恍如隔世。
他们说了特别多特别多的话,多到刘静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
渐渐地,孙静也觉得花钱买个女人、孩子回家,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别人都这样做。
是自己不争气,没生出儿子。那个女婴,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世界上,她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她们嘻嘻哈哈,像是闲话家常一样说起这些事。
一个月后,孙静又恢复到了产前的模样,她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婴,忘记了之前对那个女婴的所有的期待。她觉得刘家人是真心对她好,刘家人那么可怜,又穷又有个傻儿子,花大价钱买媳妇儿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孙静觉得她应该努力点儿,生出个男孩儿报答他们。
“有了儿子也得有老婆啊。男的又没女人那么能忍,到时候老光棍儿们闹起事,谁能受得了?”
……
“老王的不是刚买了一个男娃吗,我见过,一岁不到,白白嫩嫩的。”
看到这里,我再次合上了日记本,这本日记沉重得让人不想打开。从孙静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是怎样被磨去自己的意志的。
“村口姓王的那家,刚买了一个女的,花了六万,亏大了。”
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和赵归江说孙静可能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孙静经历的事情满足了产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所有特征。
这让孙静觉得心里有些平衡,因为周围的很多人和她一样,也是被拐卖的。
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被害人情绪经常有几种大的起伏——从抗争转为恐惧,由恐惧转为感激,最后对加害者产生认同,甚至帮助他们。
在冥冥之中,她已经开始认命了,她挺着肚子做一些农活儿,和村里的女人聊天。她慢慢了解到,刘家本来有三个儿子,全都是傻的,有两个没长大就夭折了,只剩了刘铁柱这一个。这里没有多少女人本来就是这个村的,村里女人太少光棍儿太多,为了娶老婆,村里人想尽了各种办法,这里有些女人是家里卖过来的,有些是人贩子卖过来的。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面的恐惧,一般需要达到可以那个人的底线,了断所有的希望。
孙静听从刘家人的安排,从来不乱跑,她也知道自己跑不出这座大山了。
被人贩子抓住以及最初的逃跑时,孙静确实有抗争,但是那种抗争并没有达到好的结果——所有抗争的结局都以暴力、虐待和凌辱结束。
因为别的事情,也强求不了。
尤其是那个村庄,所有的村民都站在刘家人那边。当孙静察觉她的抗争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她无法逃脱,这个时候她绝望了,而绝望时,刘家人对她的关押和虐待则把恐惧渲染到了极致。这让孙静产生了刘家人掌握着她的生死的认知。
当人的待遇从恶劣的情况下升级时,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会心满意足。被折磨了一年的孙静就是这样,她的要求已经降低到极限,她已经经历过最苦的事情,只要能不回到那间屋子里,她就安心了。
求生是生物本能,人又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他们能在恶劣的环境中想尽办法生存。这种求生的本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人类的生命,又在另外一种程度上不断降低他们所能承受的底线。
孙静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老刘家的媳妇儿,她跑不出这座大山。
当底线降到某一个程度——也就是孙静被关押虐待的时候,她的精神已经临近崩溃。
老头儿和她说:“你别想跑,跑也跑不出这里,全村的人都帮我家看着你。”
在这个时候,她怀孕了,被带出了屋子。
老太太和她说:“你乖乖的,别闹事,我们就好好对你,等你生个儿子出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过日子。”
这本来是人最基本的权利,但对于被关在屋子里一年之久的孙静来说,这是之前想都没想到的奢望。
虽然事实上她并不自由。
从地狱往上走,哪怕是高一步,她都会心怀感激,心满意足。
屋子外面养着猪和鸡,空气并不好,可是孙静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离开那间屋子让她有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自由了。
害怕回到那间屋子,害怕再受到虐待,所以孙静对于刘家人展现出了驯服的一面。同时,村里人对她言传身教,用观点统一的言论去影响她,让她慢慢改变了自己原有的观念。
从小黑屋里出来的那天,孙静一看到阳光就哭了,不是因为心里难受,而是因为眼睛太久没接触到阳光,不适应。
人是群居生物,很难摆脱其他人对自己的影响。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孙静再次燃起了死的冲动,不过最后她忍住了。他们把她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链子也取掉了。
用群体言论和气氛洗脑、影响思想的案例并不少见,尤其是在各种骗术、传销、邪教中更为常见。
后来,待遇终于转折了,因为刘家人发现孙静怀孕了。
拿传销举例,大多数传销都是把你骗到某个地方,收走你的手机,那里你联系不到亲戚、朋友,接收不到任何信息,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那里一个房间住着许多人,以兄弟姐妹相称,所有人都对你亲切无比,他们甚至可以为你端水洗脚,大家同食同住,看起来亲密无间。而你,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其他人可以对话,只能与他们说话,在潜意识里,你就会渐渐依赖他们。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就连恨的感觉都淡了,留下的只有害怕和恐惧,害怕门打开所要面临的折磨,害怕门不开自己要永远被关在这里,甚至害怕时间流逝与第二天的到来。
你们早上统一起床,统一做功课——也就是讲励志话题和传销公司里年入百万、千万的那些人的事迹,大家互相打气,互相激励,说我们有一天也会成功。当然,在那种情况下,待遇是不好的,吃饭很清淡,甚至菜色可以说是糟糕,但是这样糟糕的待遇,更加可以凸显出彼此之间的“人情味”和对成功的向往,时不时开个大会,激情昂扬,让人沉溺其中,或者团体旅游,略施小恩小惠。
也许孙静并不知道,她能记得这么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恨。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不会被洗脑,可是只是上面几个步骤,往往就能洗脑很多人。
为什么她要受这种罪?为什么她要死?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去死?
与世隔绝,断绝了其他观点的影响,保证你只接受一种观点。兄弟相称,让你对团体产生一体感与依赖感。再诱之以利,给你画一个美好的前景,告诉你可以实现。
她也记得自己被迫和铁柱成亲的耻辱;记得他们对她的拳脚相加和凌虐;记得为了不让她逃跑,他们把她用铁链拴在小黑屋里将近一年,被铁链拴着的脚被磨得血肉模糊,发炎肿胀;她记得在那间小黑屋里发生的所有龌龊不堪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她曾经想一死了之,寻死未遂之后,她开始觉得不甘心。
然后人们就咬上钩儿,自愿跟着钓鱼者走。
毫无疑问,刚开始,孙静并没有办法写日记,这本日记是孙静后来补写的。她的回忆十分清晰,她记得所有的一切,她记得绑架她的那些人贩子的脸,记得第一次见老太太时她手里那根木棍,记得逃跑时围观的村民说的话。
邪教和骗子不像某些传销手法那么极端,但也是同样的原理。前者一般具有排他性,告诉你只有我是正宗,只有我的话是对的,只有跟着我才能得到荣华富贵,死后尽享极乐;骗子在骗人时,会尽量隔绝你与其他人的信息,不让你获得缓冲余地。
接下来的内容,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下来,不是因为字迹难以辨认,而是那个女人经历过的事情太残忍,让人无法心平气和地去阅读。
看起来简单的手法,却屡试不爽。
……
孙静也是这样,被言论所影响,慢慢忘记了自己的仇恨,转而去认可那些村民的价值观。但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有一些不甘。
听着那些话,孙静心里刚刚升起来的火苗全都灭了。铁柱把她扛在肩上,重新带回了那间土房子。
可以说,是因为那个孩子,她的底线又被提高了,但是这次挣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那个女婴被溺死了。
“要真跑了,你家铁柱不得哭上几天几夜?”
孙静甚至接受了村里人的指责,觉得生了女儿是自己的错。
“刚买回来都这样,你得好好调教,别心软。”
这令人啼笑皆非,我们都知道,女性的染色体是××,男性染色体是XY,也就是说,女性没有Y染色体,胎儿的性别,从人类诞生的时候开始,就取决于父亲。
一群人哄笑起来:“跑能跑到哪儿去?她能跑出这座山吗?”
这是中学就学过的生理知识,可惜义务教育这么多年,这最基本的常识却并没有深入人心。
“那么大价钱买的,别让她跑了。”
日记中的孙静,在出现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以后,甚至想要为刘家人生儿子。
孙静转头想要继续跑,被几个村民拦住了。有村民喊道:“老刘头儿,怎么没把你家媳妇儿看好?”
可悲、可怜、可叹。而且我感觉到,若是生出了儿子,恐怕也不会像他们想象的那样。
老头儿跑过来,身旁还带着那个铁柱:“给我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当我看到刘家原本有三个痴呆儿子的时候,我隐隐有了一种猜测:恐怕刘家人有遗传病。
村民们远远地看着他,有人手里捏了把瓜子,一边看她,一边嗑,瓜子皮落在黄土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人类现在已经发现了3000种以上的遗传病,其中有一部分遗传病只在男人身上发病,女性极少患病,也就是人们口中说的“传男不传女”。这是因为如果父亲的Y染色体带有致病基因,那么遗传了Y染色体的儿子必然带有致病基因,也就是发病。而如果X染色体上带有致病基因,女性只有两条X染色体上的同一位置都是致病基因才会发病,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否则该女性不会发病,只会成为致病基因的携带者。而男性,只要X、Y中的任何一条染色体上带有致病基因就一定会发病。
孙静大喊:“救救我,我是被拐卖来的,求求你们报警,救救我!”
刘家二老连续生出三个痴呆儿子,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孙静手还被绑着,满脸泥土和血泪,但是看到这么多人,她突然觉得有了希望,心里那束微弱的火光又亮了起来。
我继续翻看那本日记,后面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想。
一些村民从屋子里出来,远远地看着她。
孙静后来如愿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和刘铁柱一样,也是个痴呆。
孙静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救命!”
发现儿子是痴呆的时候,孙静觉得天都塌了,她在日记上泄愤一样地写道:“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村子里不少土屋砖房,旁边是庄稼地,远处是连绵的大山,山清水秀。
刘家人抱着孙子对孙静说:“接着生,之前的女娃娃是好的,我就不信生不出个健康的男娃!”
她得逃!她想,她得向人求救!
纵使是个痴呆,老太太也很高兴,口口声声说家里总算有后了。
孙静突然站起来,撞倒了老太太,朝着门外跑去。
孙静在日记上写:“这是报应,我的女儿正看着我们呢,这是报应!”
老太太送走人贩子回来的时候,孙静还在不住地磕头,老太太说:“你死了这心吧,我们全家的积蓄把你买来,不可能再放你回去。”
日记后面写了十几页的胡言乱语,明显能看出,写日记的人,精神有多么混乱。
是她对这家人做了什么吗?为什么她要被卖到这里?
再后来,孙静慢慢冷静下来了,日记慢慢变成了育儿日记,她开始记录儿子的一举一动。显然,那个智力有障碍的儿子已经成了她的心理支柱。
这家人的可怜是她造成的吗?
我快速地翻着手中的日记,那本日记后面再没有什么内容了,直到最后一页,还都在记录着儿子的成长。
可是再可怜,又有她可怜吗?
我想起了孙静的话——我告诉你日记在哪儿,看完以后,司空医生,你能来和我聊聊吗?
看到铁柱的时候,孙静明白为什么那人贩子说这家人可怜了。
那时候,我答应了她。现在,我看完这本日记了,我应该去和她聊聊。
可怜?
再次看见孙静,她依然低着头,脸色比上次看起来还要差。她握在一起的手粗糙厚实,一看就是一双做惯了农活儿的手。
可是没人理会她,在她磕头的时候,交易已经完成了。人贩子吐着唾沫点了几遍钱,心满意足地把钱放回口袋,离开之前,还提醒那老太太:“这女的性子烈,你们得看好,别让她逃了,逃了我们可不管。”说完,又叨叨念念,说是因为他家可怜才帮助他家,要不然这么好的货,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呢。
我对她说:“我看完了那本日记。”
钱也好,物也好,他们要什么都能给他们,只要他们能放自己走。
孙静问:“你有什么感觉吗?”
她到现在还存有一丝希望,希望他们能放自己离开,被人贩子抓住的一路上,孙静想了无数次,如果自己逃离,要怎么报复他们。现在,她已经不想着报复了,她只想着离开这里,回家。
我说:“我同情你。”
孙静这辈子从来没有给人磕过头,她原来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跪在泥地上,给陌生人磕头,她重复着磕头的动作,一边哭一边求着他们放了自己。头磕破了,砂子混在额头上也不觉得疼,她只管低着头磕头,看着地面先是被泪水浸湿,接着又被鲜血染红。
孙静抬起头,看着我。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耳朵旁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我已经快要把那本日记上写的事情忘光了,那里面有很多我不想想起的事情,所以我把它藏了起来,我本来以为藏起来我就不会想起那些事了,直到被警察抓住以后,我才想起来还有那么一本日记。要不然,我都快忘了,忘了我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静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凉了,她腿一弯,对着那老太太跪了下来,头低下来,在地上死命地磕:“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家里有钱,我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了,好人有好报!只要你们放我走,我什么都能为你们做!”
我打开记录的本子,问:“你的日记不止那一本吧?”
他是傻的,无法思考,听到有媳妇儿了就开心。
“还有。”孙静说,“还有一本,记录着很多有用的东西,我给警察了。”
“媳妇儿?”铁柱蹭到孙静面前,一把抱住,“喜欢!”
“有用的东西?”
老太太指着孙静,问那男的:“铁柱,这是你媳妇儿,你喜欢吗?”
“嗯,”孙静平静而坦然地说,“那些被我拐卖的妇女儿童的资料和他们的去向。”
那是一个年近40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打着补丁的衣服,脚是跛的,走路一瘸一拐,看见孙静,拿手蹭了下刚流出来的鼻涕,看着屋内的人,露出了一个傻笑。
看过那本日记,我很难去面对孙静,因为我不知道,换了其他人,处在孙静的位置,会做出什么事。
孙静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
可是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她最后做出来的事,都是错的。
就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声,然后一群小孩儿围着一个男人进了屋。
我问:“你为什么要拐卖人口?”
老太太有些急了,连忙说:“我没说不要,我得让我儿子看看。”然后下了炕,杵着拐棍到门口,扯着嗓子喊:“铁柱!快回来,你媳妇儿来了,快来看看你满不满意!”
“因为穷啊,”孙静回答,“我得养家。我有儿子了,我不能让我儿子吃苦,我儿子那副样子,如果没有钱,他该怎么活?”
孙静听她口口声声说着好人,觉得天底下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此了,她狠狠地瞪着那中年妇女,心想:好人?你们这些挨千刀的人贩子算什么好人?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挣钱吗?”
中年妇女道:“那有什么问题?身体好,想生几个生几个,还怕生不出个带把儿的吗?老太太,货在这儿,是你上次和我说留意一下我才先带回来给你看的,你要是不要,外面多的是人抢着要。要不是看你家可怜,我早带她去别家了,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再来和我讨价还价,要就要,不要拉倒。”
“也许有吧。”孙静想了想,说,“其实,刚开始我也没有想到靠这个法子赚钱。那天,人贩子又来村里,我旁边一个男的说这一次,已经卖到八万一个了,他说这些人贩子也太黑了,无本买卖还卖那么贵。
“能生吗?”老太太干枯消瘦的手指指着孙静的肚子,“得找一个能生儿子的。”
“我想,八万块,我们全家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攒够这么多钱?如果是我,哪怕卖七万块都行!
中年妇女继续推销:“放心吧,该有的都齐全着呢,身体棒着呢,一点残疾没有,路上可活泼了。”
“然后我就找了几个人,大家合计了一下,决定自己动手。然后我们找了一辆面包车,就出了山。”
老太太和老头儿打量着孙静,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如同评价一个估价的商品。
我问:“终于出了山,你就没想到逃跑吗?”
三万,孙静想,原来一个人就值三万。
孙静说:“我儿子还在村里面等着我呢,还有我老头儿,他们都在山里面,我能跑到哪儿去?”
中年妇女对老太太说:“看看,我们给你找的孙媳妇多水灵,多漂亮,又年轻身段又好,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三万块,不亏。”
我打了个寒战。
他们说了什么孙静没听清,朦朦胧胧间就听见一句话。
孙静侧着头,回忆道:“我身上有一百多块钱,我们合计了一下,决定去远点儿的地方,这样骗回来的人不好逃。我告诉他们我被拐卖时,那些人用的方法,我觉得特别好,又简单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那老头儿老太太看着他们打她,没有任何表示,冷漠地像是看主人教训畜生。
我觉得手中的笔异常地沉重,沉重到我没有办法写下去:“你打算用人贩子拐卖你的方法,去拐卖别人?”
孙静药效还没过,手被绑着,嘴巴里塞了个破布条,满脸眼泪,刚刚挣扎被男的打了一巴掌,脑袋晕着,耳朵嗡嗡作响。
“嗯,毕竟我们中间,只有我有经验。”孙静说,“我念过很多年书,上过大学,我比他们都聪明。第一次,就是因为我聪明,我们才成功了。”
那是个偏得连条正经路都没有的小山村,村子里不过百来人,几个人贩子拉着孙静到了一家小屋子里,房子里家徒四壁,地上摆着油腻腻的椅子,墙上贴着被油烟熏得看不出颜色的年画,里屋的土炕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一个老头儿。
“你们怎么做的?”
但醒过来以后,孙静才发现,噩梦只是个开始。
“我们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女人,单身,看起来很老实,很年轻,应该还是学生吧。然后我对他们说,就抓她!
也许醒来以后,就能发现这就是一场噩梦。
“我们开着面包车,跟在她后面,他们胆子小,迟迟不敢动手,后来我看再不动手就晚了,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让他们停车,然后去硬拽那个女的。那女的吓坏了,使劲儿叫,结果被她一叫,拐弯处来了几个人。
后来,那些人给孙静下了更重的药,她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孙静想,睡着了也好,至少可以不用清醒着面对那些人对她的施暴。
“和我一起的,一看见那几个人就害怕了,想要松手,我没松,把那个女的拉得死死的。我想,我什么没经历过?死我都不怕,还会怕这几个人?我对那女的喊:‘妹妹,你快和我回去吧,你看你老公都担心死你了。’然后又对抓着她的那个男的说:‘还不把你老婆带回去?’
中年妇女说:“良心值多少钱?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你不想挨揍就老实点。”然后转头,尖着声音对着那几个男人喊,“快点,还不把她绑上!”
“那女的吓坏了,已经语无伦次,喊着‘我不认识你’‘救命’之类的,我就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你别赌气,有事回家说’。我一边说一边看,看那几个人信了我们的话,走了。我们就把那个女的拖上车了。”
孙静喊:“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我们都是女人,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还有良心吗?”
孙静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怪不得我,就算他们觉得我们奇怪,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管闲事。我后来照这个方法抓了好几个人,刚开始我们也害怕,后来发现其实没多少人管,我们有时候在人多的地方抓,别人也觉得我们是家里人吵架。”
在一次试图逃跑中,孙静被那个中年妇女抓住。那中年妇女手劲儿很大,把孙静按在地上,坐在她身上叫那些男人来帮忙。
“你们做这种事情,没人发现?”
清醒的时候,她想过反抗,想过逃跑,想过寻死,但全都没有成功。那个中年妇女负责监视她,她的目光像苍蝇一样黏在孙静身上,甩都甩不开。
“有。”孙静说,“有时候真有人报警,警察来了,我们就说认错人了。我们说认错人了,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身上不带身份证,问我们身份我们就瞎编,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这世界上每天那么多偷鸡摸狗的事儿,警察忙都忙不过来,也没时间查我们来历,顶多批评教育我们一下,就得把我们放了。我们村里,好几个光棍儿,都是从我手里娶到媳妇儿的。”
路上,那些人给孙静喝了什么东西,喝完以后,她就昏昏沉沉,大多数时间都睡了过去。
我觉得心底的寒意一阵一阵涌上来:“你这么做,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挣扎吗?”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地看完这本日记,越往后看,才知道前面显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孙静看着我,表情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挣扎什么?挣扎的应该是她们。不过她们挣扎也没有用,挣扎就打,反抗就打,他们说我比男的还狠。”
这中间凝结的恨意几乎溢出纸张,让人无法承受。
我的笔在本子上写着,却有种不知道自己在记录什么的感觉。我的本子旁边就是孙静的日记,那本日记上写满了对人贩子的仇恨,多少个恨字穿透纸面,恨意弥漫。
这本日记里,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我能想象到那个女人一边痛哭一边写下这本日记的样子。
我问:“你记得你第一次拐卖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被卖到哪里去了吗?”
恨字划破纸张,墨水被水渍浸透。
这个问题问出以后,孙静沉默了很久。
孙静在日记上写——我好恨!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我好恨!
“不记得了。”孙静说,“不过我写到日记本上了,你们可以查到。”
没人能听见孙静的呼喊、挣扎与求救。
“那个女孩儿求你了吗?”我问,“她求你放过她了吗?”
面包车外,人们行走、工作、交谈、说笑,没人知道在疾驰的面包车里发生着怎样的罪恶。
“求了。”孙静说,“她肯定会求我,我懂的,那里面只有我一个女人,她肯定会先求我。”
男人体力有压倒性的优势,孙静所有的挣扎都变成了徒劳,她想,谁来救救她,要是有人能救她出去,她会感谢那人一辈子。
“你怎么回应她的?”
中年妇女道:“小心着点,别弄死了。”
“我打了她。”孙静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心里就特别生气,我想,这是我的错吗?我为什么要放过你?我放过你,谁放过我?你再怎么惨,惨得过我吗?我本来以为我不会打她,后来发现,打她的时候,我特别痛快,特别解气。”
于是嘴也被堵住了,两个男的压着孙静,一个说:“你们看着点,我先乐和一下。”
“因为看见其他人遭受了你曾经遭受过的?”
中年妇女说:“吵死了,你们把她嘴堵严实点,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也许是吧。”
“大姐……”她浑身颤抖,扒着副驾驶靠背,满脸泪水,“大姐,求求你放了我……”两个男的把她往回拉,她的手指紧扣在靠背上,指甲劈了,手指头上满是鲜血,也不松手。
很多年前,孙静对着人贩子喊:“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我们都是女人,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还有良心吗?”
副驾驶上的那个中年妇女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个中年妇女说:“良心值多少钱?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你不想挨揍就老实点。”然后转头,尖着声音对着那几个男人喊:“快点,还不把她绑上!”
她一直以为这种事情离自己很远,那应该是报纸上、电视上才会播出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那时,那么痛恨这群人。
孙静的眼睛猛地睁大,脑海里闪出四个字——拐卖人口!
可是最后,她也变成了他们,变成了她曾经最恨的那种人。
“大妹子,没结婚吧?”开车的男人说,“哥儿几个给你找个好婆家。”
“你不觉得愧对那些被拐卖的人吗?”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孙静慌了,吓得哭出声来,“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谁都没有得罪,我没有仇人,也没有钱,你们绑架我,没有任何好处!”
“我觉得我对她们很不错了,买她的男人有手有脚,脑子也清楚,家里没有那么穷,不会把她关在小黑屋里面,不会像对我一样虐待她,已经不错了。”孙静说,“你知道吗?有些女的不听话,我和他们说,可以把她关小黑屋里,对她做刘家人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那样,那些女的迟早会听话。可是,没多少人听我的话。”
孙静想打电话报警,那些男人抢走她的包和手机,把手机电池剥了出来,手机卡也收掉了,手法娴熟。前座开车的是一个男人,副驾驶座上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
“其实听了又怎么样呢?”孙静喃喃自语,“那些男的不傻,至少是个能说话的人。就算听了,她们也不会有我那么惨。”
“安静点儿!再吵就做了你!”一个男人“啪”“啪”两声甩了孙静两个耳光,孙静活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用力地打耳光,耳边嗡嗡作响,鼻子出血,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问:“你觉得那些被你拐卖的人,都是幸运的?”
孙静咬了一个人的手,趁着那人收手之际,大声喊:“救命!”
“当然。”孙静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比我惨,没有一个人!”
面包车窗户全都关死着,孙静一上来,立刻开动了。
她似乎是用这句话安慰自己,麻痹自己的良心,让自己好受一点。
两个男人牢牢地禁锢住孙静,禁锢住她的手脚,捂着她的嘴。
她就像是一个站在地狱里的恶鬼,将其他人拖到地狱,看着她们落入火海,然后对自己说:你看,你拖她们下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她们都没有你那么苦,你已经对她们很好了。
孙静拼了命地挣扎,车上又下来一个男的,拉着她的手脚,把她推上车。
她们没有自己那么苦——这个观点,对于孙静来说,令她特别矛盾,她非常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是最苦的那个,于是她不择手段地想要拉更多人入伙,让更多人落入深渊和她一起受苦。
她的话没有说完,那个男人迅速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一手搂着她的腰,把她往车上拉。
同时,这个观点又安慰着她,告诉她,她并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坏事,比起自己,那些人要幸运很多。
孙静完全没有起疑,说:“前面……”
她开始是为钱而犯罪,到后来,目的已经不仅仅是钱了。
那个男人一边靠近一边问:“哪里?”
我说:“你知道拐卖人口是犯罪吗?”
孙静伸手指向一个方向:“前面左拐,第二个路口……”
“我有什么办法呢?”孙静急匆匆地说,“我要多挣点钱,我有一个傻男人、一个傻儿子,我现在得多存点钱。这是应该的,我这是为我未来的儿媳好。到时候,她就不会像我一样,家里至少富裕点,她生了儿子,我有了孙子,孙子也能过得好点。家里除了我,还有谁能赚钱呢?还有谁呢?”
道路旁边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孙静走到车前面的时候,车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下来,问:“盘旋路怎么走?”
“他们没有逼你再生一个健康的儿子?”
那时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他们有,”孙静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可是他们不知道,在出门的时候,我偷偷跑到医院,做了绝育。他们再也不会有孙子了。”说出这话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报复得逞一样,充满快感的表情。
那条路并不阴暗,也不狭窄,路的两旁有绿化带,马路的边上停着一排小车,路上没有行人,马路上时不时有车开过。
我问:“为什么?”
后来的日子里,孙静一直在想,是不是当时选了另外一条路,她就不会遭遇后面的一切。但是人生没有如果。
“如果生出一个健康的儿子,”孙静收起了笑容,“他们会杀掉我这个傻儿子的!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这么做,就像当初杀死我女儿一样!”
她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选了那条近路。
“所以你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儿子?”
事情的转折是在一个白天,那天孙静要去某个地方办事,走到交叉路口的时候,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近路、一条远路。
“当然!”孙静提高了声音,“虽然他傻,但是他也有活下来的权利,那两个老不死的儿子都能活下来,我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别人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有我在,我可以给他娶媳妇儿,让他成家!”
她不活泼,也不算文静,走在路上不会有人回头,她和大多数人一样,普普通通到不会有人为她回头。所以孙静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赚钱、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地过活。
“怎么娶媳妇?”
那时孙静只有22岁,正在一家小私企供职,上班下班,偶尔加班,闲暇时会想想工作前途和自身姻缘。
孙静说:“总会有办法的。”
故事的开头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无法预料。
我已经明白她说的办法是什么了:“所以你已经计划好了,为你儿子拐来一个媳妇儿?”
翻开日记,孙静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全都展现在我面前。
“有什么办法?”孙静愤恨地道,“他是傻的,谁愿意嫁给他!”
我看着手中的打印稿,第一页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日记主人的名字——孙静。
“你会像刘家人对你一样对待你未来的儿媳吗?”
“孙静供出同伙以后,我们抓人的时候找到了日记,这日记藏在很隐蔽的地方,似乎连她的同伙都不知道她在写什么、藏在哪里。”赵归江把日记递给我的时候,脸上带着惋惜,“有点复杂,你看看吧。”
“那要看她听不听话了。”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指被害者对罪犯产生情感,甚至帮助罪犯的行为。在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中,这种案例非常多。
“你不怕那些人恨你?”
我说:“哦,那她后来又拐卖别人,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恨又能怎么样?”孙静说,“我恨了那么久,恨了那么多人,到现在,我恨的那些人还过得好好的。”
赵归江告诉我:“孙静也是被拐卖的。”
我说:“你犯法了,会得到应有的制裁。”
没过几天,赵归江找到了我,他手上拿着一叠纸。日记找到后,必然先送到了警察手中,因为那日记有些特殊,拿不来原件,赵归江就给我复印了一份。
孙静突然站了起来,她之前一直安静地坐着,现在却突然站了起来,旁边的狱警警觉地走到了她旁边。
我合上记录的本子,点头,说:“好。”
孙静却视而不见,她用手拍着玻璃,愤怒地喊:“为什么要制裁我?为什么?!之前拐卖我的那些人贩子你们制裁了吗?那么多人贩子,你们制裁了吗?为什么要制裁我?!我做错了什么?!”
孙静用乞求一般的声音问:“我告诉你日记在哪儿,看完以后,司空医生,你能来和我聊聊吗?”
我说:“有因,必然有果。你拐卖人口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有这么一天。”
我问:“在哪儿?”
“骗人!”孙静吼道,“别和我说什么因果报应,我不相信!你是说我做错了吗?我错了吗?”
孙静低头,沉默了几秒,说:“我有一本日记,我想给你看看,可它不在我身上。”
“你错了。”
我说:“大多数人都有心理疾病。”
“那我之前有什么错?我工作有什么错?我走在路上有什么错?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得罪过人,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什么我要被人贩子抓走?为什么我要忍受那些虐待?!为什么?你说我错在哪里了?我错在哪里了?!”
孙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过头看我,问:“你觉得我心理有问题吗?”
我沉默了。
女警眼睛一亮,问:“什么?”说完又觉得不合适,“这里是你谈条件的地方吗?”
“我的女儿呢?”孙静哭着瘫倒在地上,“我的女儿做错了什么?她才刚刚生下来,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甚至没有时间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你说,她做错了什么?我们母女错在哪里?错在出生吗?错在生为女人吗?”
孙静忽然说道:“我全招了,你们问我什么,我全都告诉你们……我只有一个要求。”
所有的问题如同重锤一样砸在心上,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狱警打算结束这次对话,推着她往门口走。
“那么多人做了错事,最后却要我一个人承担,这公平吗?为什么他们能错,我不能错?为什么他们错没有报应,我错就有报应?”
我能理解那个女警对她的厌恶,只是在这种剑拔弩张、不停刺激对方的情况下,我们的对话无法顺利进行。
“那些人贩子……”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迟早也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名叫孙静的女囚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她的手被狱警抓着,身体被制服,满脸泪水也没有办法抹去。
“没用的。”孙静捂着脸,大哭着说,“你们制裁了一批,还会有下一批,没用的。当我知道我的女儿被淹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打不破的诅咒……没用的,你们做什么都没用。”
很多时候,我都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准备,才能做到和他们平心静气地说话。
隔着一面玻璃,她的哭声却像近在耳边。
虽然我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的心情和女警差不多。因为和警察局有合作,我能看见形形色色的犯人。
“我知道我是在犯罪,司空医生,我知道我做错了。我看见了那些被我拐卖的人的亲属朋友,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知道他们恨我,恨不得我死。我装成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很害怕,我看到他们哭,我也想哭。我知道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想我父母要是他们,也会指着人贩子大骂,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那些人贩子。”孙静抬起头,问我,“司空医生,我会被枪毙吗?”
“想想你做了什么。”那女警怒道,“你害了多少人?多少幸福美满的家庭被你破坏?多少女孩儿被你推入深渊?”
我说:“要看判决。”
那女人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她睁大眼睛,半是惶恐半是愤怒地看着我们:“怪我吗?怪我吗?”
孙静说:“我拐卖过的所有人的信息和去处,都在另一个日记本上,他们一看就知道了。”
“你做错了什么?”陪我进来的女警问,“孙静,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吗?”
我问:“你为什么要记录?”
我吓了一跳,后背贴在椅子背上。狱警连忙制住那女人。
就像孙静自己说的,她不笨,她比村里很多人有文化,她肯定知道写那本日记,对于以后事发,是个铁证。
那女人猛地站起,双手抓着铁栏,发疯一样地喊:“她们活该!活该!为什么她们就能好好的!我就不行!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孙静说:“我也不知道。”
陪我进来的女警冷笑:“倒霉?被你害了的人才更倒霉吧?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也许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也许在她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个地方,觉得良心不安。
她说:“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也许对于她自己来说,她早料到了自己会被逮捕,并且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我见她开口,我又重新坐了下来:“什么?”
那两本日记,就是她所有的准备。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颤悠悠的,一丝一丝,如同风中烛火:“为什么……”
我问:“你恨人贩子吗?”
“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说的话,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起身欲走。
“我恨所有人,”她重复道,“所有。”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
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孙静又问:“我会被判死刑吗?”
赵归江他们夜以继日地审问,最后她才说“我想找个人聊聊”。
我说:“你可以和你的律师谈谈。”
她拐卖妇女,罪证确凿,只不过同伙都逃了,只抓住她一个。警察怀疑她背后是一个庞大的拐卖妇女儿童的集团,但是她被抓以后,一句话都不说。
孙静说:“我希望是死刑。”
犯下这种罪,没办法让人对她产生同情。
我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能理解这个女警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调整好心态以后才来的,看见面前这个女人以后,虽然我极力调整表情,但是应该还是露出了一丝不屑。
孙静看着我,心平气和地说:“人贩子都该死。”
那个年轻的女警说话的时候脸上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话中带着鄙夷。
她很瘦,面色枯黄,身上的囚服显得空空荡荡的,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这种诡异的安静已经持续了五分钟,我身旁的女警催促道:“有话快说,要不然一会儿想说也没时间了!”
她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是这一句,绝对是她在这么多年中,最想说的一句话。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所有人贩子,都该死。”孙静的声音十分平静,“包括我。”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刚才我对她说的话,只好把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叫司空,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听说你想找人聊聊,我就来了。”
说完之后,她便不再看我,只是微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旷,像是透过自己的手指,看向其他的地方。
她一动不动,像是已经魂游天外,一眼都没有看向我和我身边的女警。
我们一直沉默着,直到会话结束,狱警带着她离开。出门之前,她又看向我,提高了声音:“我只要死刑!我会在下面等着那些毁了我一生的人!我要等着他们!”
“你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我问。
纵使那么多年过去,纵使看上去已经完全融入到那里,纵使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地生活,但所有的伤害与屈辱,所有的仇恨都埋藏在心底,根深蒂固,就像她带给那些被她所拐卖的人的一样,永远无法磨灭。
隔着一面铁栏玻璃,我的面前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囚服,形容枯槁,头发干枯,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目无神地看着自己握在一起的手指,仿佛精气神都已经消散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