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门,周芸吓了一跳,只见鬣狗和猩猩两个人,一左一右,像门神似的把着门,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来的,就悄无声息地在这儿戳着。
“走,去医生休息室看看。”说着,老张径直往办公室外面走,周芸跟在他后面。
周芸生气地问:“你们俩干吗鬼鬼祟祟的?!”
周芸把这两幅定格的画面对比着“找不同”,突然看出了门道:“呀!上午的这块写字板,右上角有一块裂纹,到了下午,右上角的这块裂纹怎么没有了?”
鬣狗和猩猩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笑容,周芸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雷磊派来监视老张的,心下不由得一片黯然。
老张打开了大傻杨上午拍的那段视频,也拖到一处画面,并定格:是蔡衡和高副院长一起途经医生休息室,向袁水茹走去的背影,那块移动写字板就从他们身体右侧的玻璃隔断窗里露了出来:“看出这两块写字板有什么不同了吗?”
老张却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俩人似的,沿着昏暗的楼道走到尽头,右拐,正前方顶头是已经安排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入住的PICU,门关得紧紧的。右手第二间就是医生休息室,他开了灯走进去,里面堆了很多杂物:药品冷藏柜、多功能医疗柱、医用空气消毒机什么的,贴着东边窗户码了一排,使本来就窄小的屋子更显得逼仄,至于移动写字板,还在玻璃隔断窗里侧放着。
“这……”周芸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老张仔细地查看着那块写字板:写字板高九十厘米、长一百八十厘米,是固定在支架上的,不能翻转,底端距离地面有大约一百一十厘米的高度,也就是说,放在距地面一百三十厘米高度开辟的玻璃隔断窗内侧时,写字板从底端往上二十厘米的高度是被墙体遮住的——由于写字板的支架下面有支脚的缘故,所以板面与墙壁和玻璃隔断窗之间有大约五厘米的间距,尽管如此,如果高度和角度不合适,除非贴着玻璃隔断窗走过,否则那被遮蔽的二十厘米就是视觉盲区。
老张定格的那张画面,是几个刑警正站在医生休息室门口讨论案情,玻璃隔断窗里的移动写字板清晰可见。
现在,从玻璃隔断窗露出的写字板正面,右上角还是一片雪白。至于那块神秘消失的裂纹——
医生休息室名为休息室,其实比较窄小,连张床也放不下,加上在与楼道相隔的墙上开了一扇可推拉的玻璃隔断窗,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所以医护人员将它变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比如胡来顺,就经常把下班后参加体育活动的器具放在那里。至于那块移动写字板,是好几年前周芸买的,两面都是白色的,用来写一些提示医护人员的注意事项,后来有了微信群,有事还不如在群里招呼一声,这个写字板就作废了,推进休息室里面,贴着玻璃隔断窗放置。
终于找到了:在写字板背面的右上角。
周芸瞪圆了眼睛,看到那是透过医生休息室的玻璃隔断窗露出的移动写字板。
周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有人在那天中午将整块写字板翻了个个儿。”
看完之后,老张将视频拖回了某个一晃而过的画面,定格后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处地方,用指尖轻轻地叩了叩。
“更准确地说,是凶手在杀害李河清后,专门过来调转过这块写字板。”老张指着写字板铝合金边沿上一处黑色的半月形痕迹,“这应该是凶手杀死李河清之后,用沾了血的手拖动写字板时留下的,由于医生休息室与PICU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刑警没有将其视为犯罪现场的一部分,勘查时就忽视了这个物证。”
一个月过去了,再一次在屏幕里看见那摊浓稠的鲜血,那因鲜血浸染而红得发黑的台面,那耷拉着两条胳膊、死不瞑目的尸体,周芸还是感到心惊肉跳。
“这么久了,还能不能提取到指纹呢?”周芸焦急地问。
老张却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打电话给丰奇,让他通过全国警务网络系统,调取了案发那天下午平州市刑侦支队的刑警勘查李河清遇害现场的视频资料,传给自己,播放了一遍。
老张摇摇头:“一看凶手就戴了乳胶手套,不可能找到什么指纹了。”
看完视频,周芸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不禁有些失望,看来刚才那种诡异的预感毫不灵验。
“那怎么办?”
她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老张马上将SD卡装进读卡器,又连接电脑,考虑到与案情的关联性,他们只看了十一点左右的一段视频。当时蔡衡一行人来到二层,拐过医疗综合楼与住院楼相联结的拐角,经过医生休息室,走到PICU门口,与坐在值班台后面的袁水茹打了招呼。蔡衡指了指PICU,问里面是否有患者,袁水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然后蔡衡就带着随行人员全部离开了这里。
“刑侦科学中,专门有一项学科叫‘犯罪轨迹学’,狭义的犯罪轨迹指犯罪现场提取到的物证的运动轨迹,包括子弹射击的弹道、血迹喷射的角度等,而广义的犯罪轨迹,则涵盖凶手在犯罪现场的一切行为过程,只要搞清楚其中的内在逻辑,就有助于破案。比如——”老张指了指那块写字板说,“凶手杀死李河清之后,为什么没有马上逃离现场,而是特地过来翻转了这块写字板。”
不知为什么,周芸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诡异的预感,这张黑色的SD卡里面可能藏着李河清遇害的真相,倘若老张不坐在面前,她也许不会想到什么,但既然他在,她就想让他看看,能不能从中有所发现。
说着,他想把写字板在医生休息室里调转个个儿,仔细勘验,奈何写字板过长,而屋子里又堆了太多杂物,挤占了有限的空间,转了半天也转不过来,只好将写字板往门口拖。周芸问他要干吗,他说打算将写字板先推到楼道里再调转,周芸笑了,把门关上说你再试试,老张再一试,果然就调转过来了。原来医生休息室的门是往里开的,因为有门吸和门把手的缘故,占了十几厘米的空间,但就这十几厘米,使写字板无法在室内调转,而一旦把门关上,反而可以调转成功了。
那天上午十点,蔡衡带着卫生局的几个干部来医院视察搬迁进度,特地把大傻杨从电视台叫来拍摄。视察结束后,蔡衡跟高副院长、赵跃利等人到三层会议室开会,她则带着大傻杨到自己的办公室,把上午拍摄的片子拷贝到电脑,剪辑后传给电视台——也就是说,这张SD卡里面的应该是未经剪辑的母带。
“急诊科的人都知道这个办法,就你和王喜上来得少,不知道。”周芸笑道。
怎么好像是李河清遇害那天拍摄的。
老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这个时间……
接着,他蹲下身,一寸一寸地观察着写字板的正面和背面,仿佛是用目光在板面上“走格子”。
想起大傻杨鬓角的几缕白霜、蒙了一层苍色的面庞,周芸的心里难过极了,她下意识地拉开小手包的拉链,发现里面装着一张SD卡,卡上用碳素笔标注着拍摄的时间。
正面,即右上角没有裂纹、在案发后正对玻璃隔断窗的一面,非常干净,没有什么发现。
她将那东西拿出来,竟是大傻杨的那个专门装SD卡和读卡器的小手包,想来是他下午听说自己被撤职之后,前来探望时,将肩膀上挎着的相机包和装有三脚架的便携包放在了茶几上,小手包没地方放了,才塞到了下面的格子里,临走时却忘了拿。
反面,即右上角上有裂纹、案发后被调转到背对玻璃隔断窗的一面,就不一样了,在最下面有一大块泼洒强酸造成的黑色烧痕。
周芸激动不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便伸手去拿老张放在茶几上的咖啡杯:“我再给你冲一杯吧!”突然发现,茶几下面的格子里好像放着个什么东西。
“这就是凶手调转写字板的原因。”老张指着黑色烧痕说,“这地方原本应该是写了或画了什么,对凶手十分不利,正对着玻璃隔断窗的时候,容易被经过楼道的人看见,凶手杀了李河清后,急于将其擦掉,但可能是用油性记号笔写的,干了以后非常不好擦,只好将写字板掉转过来,将有字迹的一面朝向室内。”
“吞声踯躅不敢言,心非木石岂无感?”周芸低声吟诵了两遍,心中突然一亮,有大彻大悟之感,嘴角顿时漾起欣喜的笑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老张,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
“难道字是李河清写的?”周芸回忆起了什么,“我记得那天中午,我正在小饭馆和老杨、袁水茹一起吃饭,她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她发现了一个‘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
老张笑道:“您只要把最后一句颠倒过来念,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意境了。”
“以李河清的性格,她要是发现了什么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才不会写在这块板子上,必定是满世界吵吵,唯恐天下不知。而且,从她对您说的那句话就可以知道,恐怕是她看到了这块板子上的字迹,才给您打电话的。”老张敲了敲写字板,“这可不就是‘白纸黑字’嘛。”
周芸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可是,这首诗的结尾还是非常的伤感和无奈啊。”
“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急诊科能有什么‘不正常的男女关系’?除了陈光烈和巩绒结了婚,剩下的医护人员大多连对象都没有,就算在一起了也很正常啊,再说,现在的社会多开放啊,别说男女关系了,男男、女女都没人嚼舌头了。”周芸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已经调转过来的写字板推回到玻璃隔断窗下面,然后走到楼道里,隔着玻璃隔断窗看那块黑色烧痕,“老张你看,假如像你说的,黑色烧痕是为了毁灭字迹,那么从烧痕的分布情况来看,那些字迹应该是写在写字板底端往上十厘米左右的区域,而这个区域是被墙体遮住的,以李河清的身高,就算经过玻璃隔断窗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啊。”然而她又自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起来了,那天上午蔡衡来视察时,经过医生休息室,因为门开着,他往里撩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里面怎么这么乱,后来高副院长给我打电话说这个事儿,我就让在PICU门口值班的袁水茹收拾一下,后来袁水茹被我叫去陪老杨吃饭,她就把这活儿安排给李河清了,一定是李河清收拾医生休息室的时候,挪动了写字板,发现了上面那行字。”
“对,就是朱爷爷背过的那首诗。”老张说,“我很喜欢第二句——‘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老张点了点头:“也许她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那个与‘特大奸情’有涉的凶手就藏在楼道的某个角落,为了灭口,才将她杀掉。”
周芸吃了一惊:“啊,这不就是——”
周芸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余光一瞥,竟见到墙角的地上吊出一道黑影,吓得往老张身上靠去,搞得老张一愣,她才意识到那可能是躲在墙后面监听的鬣狗或猩猩的影子,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歉意地朝老张一笑,接着问:“那么,强酸是什么时候泼上去的呢?”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当然是案发后的事情,因为如果凶手杀害李河清的当时,就有可以清除字迹的办法,他就犯不着将写字板调个儿了,更何况强酸那东西,谁也不可能随身带着。”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你怎么知道这强酸一定是凶手泼的?也有可能是案发前或案发后,有一个和凶杀案毫无关联的人干的啊,只是我们一直没发现罢了。”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老张指着烧痕上方几处水滴状的痕迹说:“凶手泼强酸时,有几处泼到了较高的位置——如果您仔细看一下那天上午杨记者拍的视频就会发现,写字板没有调转前,这个高度是露出玻璃隔断窗的,当时板面上没有任何强酸腐蚀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是案发前的事;至于您说是案发后与本案无关的人所为,可能性就更小了。您想想,就算上面的字迹不好擦,大部分人会用酒精或白板清洁剂消除,而泼强酸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恼羞成怒,深恶痛绝,一丝一毫也不能留下——是不是非常暴戾和极端?此外,虽然我不清楚泼强酸的具体时间是在案发后多久,但从处理手段上看,想来凶手不会等太久,因为那些字迹对他真的很不利,不然他就不会杀人灭口了。可是不要忘记,案发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一带作为犯罪现场,一直有刑警值守,所以来消除字迹是冒着很大风险的——除了凶手,谁还会这样做?”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周芸若有所悟,突然脸色一变:“能够在刑警的眼皮底下进入医生休息室里泼强酸,除非是——”
“不,您肯定听说过,只是不知道这首诗的名字罢了。”老张微笑道,然后缓缓地背诵了起来——
“除非是可以正常进入这一区域而不会引起警方怀疑的人。”
周芸摇了摇头。
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周芸知道其中的意思,老张画了一个囊括所有潜在嫌疑人在内的圆圈,而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与她朝夕相处……会是谁?会是谁?是已经坠落到大凌桥下面的死者,还是正在楼下急诊大厅里忙碌的同事?她倒宁愿是前者,毕竟死亡会消除一切罪愆。
老张想了想说:“您听说过南朝诗人鲍照的《拟行路难》吗?”
正在周芸心中交织着痛苦和不安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老张半蹲在写字板的侧面,仔细地看着铝合金边沿,便走过去问:“什么啊?”
“我是说,你是怎么做到,在命运的困境中泰然自若,不以为意的?”周芸重新在他的对面坐下,“虽然我不是警察,就像你说的,隔行如隔山,可是我也看得出,你的才能远远超过那位雷磊主任,但是你却甘心在我们这所地级市的儿童医院里隐姓埋名,不求闻达,一直是那么沉静和安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张没有回答,凝视着边沿下面一个凹陷变形了的直角,从来豁朗的眉宇皱成了个“川”字。他转过身,在与角等高的位置寻找着什么,直到在门板上发现一处碰撞并向外豁开长长一道的划痕。
老张抬起头,望着周芸:“嗯?”
他站了起来,走到楼道里,隔着玻璃隔断窗,望着写字板上那块黑色烧痕,往前几步,往后几步,踮了踮脚,又放下,向侧面挪了一步,又挪回来——
“你呢,你是怎么做到的?”周芸突然问。
宛如在时空的迷雾中穿梭与徘徊。
老张点了点头。
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是啊,任何事业,最伟大的传承不是技艺,而是激励。”周芸说,“作为一位儿科医生,诸老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祖师爷,我的生命又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只要想到他,再翻翻这本书,什么困难我都不怕,我都能克服,哪怕这个——”她指了指额头上包扎的那块纱布,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阴郁,“可是,不瞒你说,今天下午,当我听说被撤职的时候,就像听说我们家老宋没有被追授任何荣誉时一样,还是产生了动摇和放弃的念头,我不是贪恋这个职位,真的不是,我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公正……”
周芸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老张将咖啡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双手接过书,一边翻阅,一边感慨道:“真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
重新豁然开朗的眉宇下,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清澈得仿佛在泉水中洗过的目光:“主任,李河清被杀以后,考虑到各种因素,我尽可能远离这起案件,并没有刻意打听过它的情况,现在,您能不能把您了解到的这一案件的全过程,仔仔细细给我讲述一遍?”
周芸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一把年纪了,说起朱爷爷的故事,还是会动感情。”她站起身,打开书柜,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本深蓝色的《诸福棠实用儿科学》,递给老张说,“你看,这本所有中国儿科医生必备的教材和参考书,我从学医那天就开始看,竟没有发现是朱爷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