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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虽然一直在下雪,但毕竟下得还不大,所以消防梯上的足迹没有被完全覆盖。从四层平台往下的足迹就不用说了,乱得泥泞不堪,而往上,通向顶层的鞋印清晰到能看见上下交错的四列,显然是投毒者留下的,有几个鞋印又能看见前半端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只是这时陈少玲连在心里替张大山分辩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把看到的情形直述了一下:“我认为投毒者这回采取的作案方式,是先纵火,然后通过消防门走到消防梯的五层,在那里等待,等到舞蹈老师带着孩子们出了消防门,再现身恐吓她们,以造成她们从狭窄的消防梯往下逃命时发生踩踏或跌落的局面。”

大楠的腿肚子登时有些发软:“这么窄的梯子,单独走都有掉下去的风险,不要说一大群孩子一起下去了,没出大事真的算万幸。”

大楠有些困惑:“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在舞蹈教室门口纵火呢?那样的话孩子们更不容易逃掉啊,就算有窗户,从四楼翻出去也得摔个半死吧?”

消防门还开着,陈少玲和大楠走出去,站在平台上往下望:狭窄的消防梯、低矮的扶栏,加上飘舞的雪花在上面铺就的一层薄玻璃似的银色,让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电话里无人作答。

“起火的楼道本来是密闭的,但火灾发生后,楼道西侧的消防门被打开过,由于室内外存在热压差,就导致空气流动,你所看到的不过是热烟气向外辐射热能的表现。”老张说,“既然那个装汽油的容器已经熔化,就失去提取的意义了,你们现在到消防门那里去,沿着消防梯向下搜索,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物证。”

陈少玲和大楠只好继续勘查:在一根根栏杆上,她们找到了投毒者的铁棍捋过时留下的擦痕;在消防梯的台阶上,她们找到了媛媛掷出的铜质奖杯和巴啦啦小魔仙的塑料棒子;在两节消防梯的拐角处,她们甚至看到了王雨馨被挤落处的那根快要断裂的横栏……

“对。”

她们将这些证物或者拍照,或者用塑封袋包起装好,预备带回去交给老张。

“那些痕迹是不是都是些斜坡形状或者像小于号似的?”

等她们来到最下面一层时,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陈少玲对着手机说:“老张,我们下到一层了,这边勘查完毕了。”

大楠不禁一哆嗦。

“还没。”

陈少玲把这一结果告诉了老张:“不过,在楼梯间门的西侧墙皮上,烟熏痕迹延伸得比东侧墙皮多,看上去好像一个人在扒着墙使劲抻拉身体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还有什么?”

而且,她们还在门板坍塌形成的废墟里,发现了一团被烧成黑疙瘩的东西,应该是个装汽油的塑料瓶。

“王雨馨掉下去时,接住她的那张垫子。”

按照老张教的,陈少玲沿着黑色区域的边缘向中心擦拭,很快就发现,其实燃烧的范围就被限制在门框及附近一圈墙沿,由此可见,投毒者泼洒燃烧剂也就在这个范围以内,准确地说他只是把汽油泼洒在了门板上,所以当火舌缭绕到墙面没有燃烧剂的地方——由于老年活动场所的墙面多采用硅藻泥做涂料,本身具有一定的阻燃作用——就停止了蔓延,至于墙面和天花板上那一大片黑乎乎的地方,确实如老张所言,不过是烟熏造成的涂鸦。至于当时赫赫老师看到奔涌的火焰快要烧到装着积分换奖品的柜子,纯粹是不断升腾的火焰造成的错觉。

这时,手机里传来了老张对周芸说话的声音,他让周芸打开微信,与陈少玲的微信做视频通话,要亲自看一下那些垫子。

“汽油燃烧形成的烟熏痕迹,主要是含碳原子较多的脂肪酸、芳香烃和烷烃类物质,相对黏稠,容易被抹除。临走时我不是让你带了湿巾吗?你把湿巾套在指尖上,由周围向中心,以中等力量擦拭黑色的墙皮,擦几下发现墙面是黑色、黑红色或深黄色的,就是燃烧痕迹;发现是白色、灰色或乳白色的,说明只是被气流附带的游离碳吸附于固体表面造成的烟熏痕迹。”

就在陈少玲依照他的指挥,把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对准消防梯一层的下面时,她自己也定睛望去:在侧边和拐角零零散散地摞着几张粉色的旧练功垫,那些垫子本来就是加厚的海绵制成,又摞得很高,才在王雨馨跌落的时刻起到了救命的作用。

“怎么分辨啊?”

可是,这个有什么可看的?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却被老张支使得将手机转来转去的。

“不用管它。”老张说,“你仔细看看门附近的墙体,分辨出燃烧和烟熏的范围,前者才是河道,后者只是河滩。”

“老张,你到底要看什么啊?”她忍不住问。

陈少玲把手电筒朝头顶一指,白色光圈照耀出的,果然是一片圆形的黑色,于是“嗯”了一声。

“少玲,你把接住王雨馨的那摞垫子一张张搬开,搬到最下面的一张时,翻过来,摘下橡胶手套,细细地摸一遍,看看是干的还是湿的。”

“没人会往天花板上泼汽油的,那样汽油可能掉落到自己身上,纵火时很容易被波及。由于热气流上升的缘故,一般处于起火点顶部的物体都会形成浓密的圆形烟熏痕迹,你看看天花板上的烟痕是不是这样。”

陈少玲将手机交给大楠,一张张地搬动那摞垫子,并且把最下面一张的底部摸了个仔细,连边边沿沿都不放过,然后说:“是湿的。”

“烧得非常厉害,不光楼梯间的门和墙面,看样子连天花板上都洒了汽油……”陈少玲说。

“好,其他几摞垫子,也都照这样摸一下最下面一张的底部,然后告诉我结果。”

她们俩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板的残骸,走进那条东西向的楼道,用手电筒照了一照,虽然火已经灭了,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触目惊心:虽然门板倒了,但歪歪扭扭、参差不齐的门框像烟熏妆似的勾勒了整整一圈,附近的墙面和天花板上黑乎乎一大片,能清晰地想见火魔的红舌舔舐时的样子。

片刻,结果出来了:“都是湿的。”

“塌就塌了吧,不要再人为造成现场证据的损坏了。”

手机里非常安静,四周也非常安静,能听见雪花落在消防梯上的沙沙声。

“我一推门,门就塌了。”

片刻,老张说:“少玲,你和大楠到老年活动中心的大门口,我想看一下被投毒者砸坏的大门。”

“怎么了?”老张问。

“我们刚才把车开过来时,亲眼看到他砸门上的玻璃花窗……这个没有什么勘查的必要了吧。”陈少玲一边用大楠递过来的湿巾擦手,一边说。

陈少玲戴上了橡胶手套,轻轻推了一下楼梯间的门板,谁知那两扇门板好像炸过了头的两片排叉,居然嘁里咔嚓地坍塌了一地,金属门锁掉在地上一声闷响,把楼梯间震得嗡嗡的,吓了她和大楠一大跳。

“第一次是速算,第二次是验算,这不一样。既然咱们进行的是‘跟拍勘查’,那么就必须沿着犯罪嫌疑人实施犯罪行为的全过程勘查一遍,不能丢下一星半点。”

“你查看一下火场的情况,一般来说,如果火势迅速熄灭,没有蔓延,说明起火中心点附近没有其他助燃物,过火范围一开始就被‘划定’了,而且基本上可以和燃烧剂的泼洒范围画等号,这有助于我们鉴别投毒者纵火的真实目的。”

大楠知道,眼下对老张的话最好是言听计从,见陈少玲还呆呆地望着那一摞垫子,不由得拉了她一把:“走啊,想什么呢?”

“我已经来到四楼的起火地点了,正如你所说,火已经灭了。”

“没什么,我想起小玲没生病的时候,特别喜欢跟着电视里的少儿节目学跳舞,我们租的那房子是地下室,没有装修的洋灰地,地面特别硬,摔倒了磕得她青一块紫一块的,把孩子她爹心疼得不行,总念叨说要是有这么张垫子就好了……”

这时手机里传来了老张的声音:“少玲,你现在在哪儿?”

陈少玲和大楠绕到老年活动中心的大门口,用手机摄像头对准两扇对开大门上早已被敲得稀碎、只剩下空荡荡两个大豁口的竖长玻璃花窗。地面踩上去咯吱作响,陈少玲有些赌气地说:“用不用我把这一地玻璃碴子打包回去带给你?”

“都要谢,都要谢!”周芸说,“那接下来还是老张跟你说犯罪现场勘查的事儿,还是要继续辛苦你了!”

“那倒不用。少玲,击打玻璃窗导致的破碎,有些是击打本身造成的,有些则是结构性破碎,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某些局部的破碎而导致无法承重,于是周边或上层的玻璃也随之脱落或坠落……摄像头里我看不大清楚,我怎么感觉这两扇花窗上面部分的破碎并非结构性破碎,也是击打造成的?”

陈少玲赶紧说:“主任,要谢您就谢老张吧,多亏了他,那个投毒者刚刚给我发了条微信图片,提示犯罪目标是这座老年活动中心,我们就赶到了。媛媛一点儿事都没有,其他的孩子也只受了轻伤,您就放心吧。”

陈少玲踮起脚,看了看玻璃花窗上面的豁口,依然嵌在窗框上的玻璃碴有些片状还很大,犬牙交错地龇了一圈,确实不是什么结构性破碎。

“少玲!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媛媛!”周芸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她“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周芸的电话打过来了,她马上接通,并调成了免提,这样身边的大楠也能听到。

“你再看看,从玻璃花窗下面打碎的豁口往里望,能看见锁住门的插销或旋钮吗?”

见是老张发过来的,她赶紧点开,一看内容,不由得一愣——

“能,很清楚。”

她拿出手机,正要打给老张,请他指导勘查现场,突然屏幕上显示收到了一条新微信。

“把手伸进去开锁,需要小心翼翼防止划伤吗?”

此时此刻,那位老张的身份甚至比张大山的去向和“投毒者”的真实身份,在她心里画出的问号还要大。

“怎么可能,这么大的豁口,何况那个歹徒还戴了手套。”少玲说着,还把手伸进去试了试,吓得旁边的大楠提醒了一句:“你小心点儿。”

又被他说中了。

接下来,老张又让她们俩沿着胡来顺和猩猩追踪的足迹,一直到投毒者脱身的那片棚户区看了看,没有新的发现,他才说:“少玲,可以了,现在你和大楠一起回来吧。”

等来到四楼时,陈少玲惊讶地发现火真的灭了,被烧得黑黢黢的两扇门板像被斧头劈过似的裂开好几个大口子,从里面依旧往外汩汩地冒着白烟,那几下噼啪声只是最后一点火星在熄灭前几下绝望的挣扎。

陈少玲把手机放进裤兜,和大楠肩并肩往大路上走,已近十点,空荡荡的街道上一片静谧,只有漫天的雪花在飘洒,地上、树上和平房的屋顶上闪烁着亮晶晶的银白色,仿佛给这入了睡的夜挂上入了幻的霜。

她们打开反锁的楼梯间的门,因为着火的缘故,不敢坐电梯,而是从步行梯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听着上面的动静,并仰起头查看有无火光,发现上面一片漆黑,死一样的寂静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噼啪响,扑鼻一股汽油燃烧时发出的烟尘气味儿,并且随着拾级而上越来越重,呛得本来呼吸道就有伤的陈少玲咳得好一阵子腰都直不起来。

也许是觉得太过清冷的缘故,不知什么时候,大楠挽住了陈少玲的胳膊:“少玲姐,你觉得今晚还会有案子发生吗?”

火烧到哪儿,烧多大面积,难道还要听你的不成?陈少玲暗想。她帮着胡来顺把赫赫老师和孩子们带上后车厢,看着车灯先是在飞雪中挖出一个黄澄澄的甬道,车身又从甬道中穿向白茫茫的远方,才跟大楠一起回到老年活动中心。

陈少玲怔怔地想了半晌,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用,我想火大概已经灭了。”

“太可怕了,真的,刚才我站在那个消防梯的台子上一直在想:媛媛真是太勇敢了,换成我,有人从上面突然冲下来拿根铁棍子砸我,别说抵挡和反击了,没准儿吓得直接就跳楼了。”

“要不要赶紧报火警,让消防队先过来灭火?”

“是啊,别看媛媛年纪小,但遗传了她爸妈的基因,面对坏人,比很多大人都有勇气。”

“不会,他不会回来的。”老张说,“但留你一个人在那里勘查,也确实不合适,大楠在旁边就算多个照应吧——好了,没时间争执了,就这么定了。抓紧让胡大夫和孩子们跟车回来。你跟大楠上楼去起火的地方,抓紧勘查现场。”

大楠沉默了。

陈少玲却不同意:“留下大楠做什么,医院那边缺医生更缺护士,而且万一那个坏人杀回来,不等于多赔上一个。”

“对了大楠。”陈少玲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没问题。”大楠说。

但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吗?”

“你问啊。”大楠说。

大楠一愣:“我?”

陈少玲等了等才说:“今天周主任带你到分诊台学习分诊的时候,本来你做得挺好的,怎么后来突然就放了那么一大堆小流氓进来啊,搞得急诊大厅乱成一团糟,差点儿出大事……”

至于陈少玲和胡来顺关于接下来怎么安排的争执,老张说:“还是胡大夫跟车一起回来,路上照顾孩子们,让大楠留下来陪你吧。”

大楠低下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没有媛媛那样的勇气。”

陈少玲和胡来顺又争执了几句,还是各不让步。这时老张把电话打了过来,通过赫赫老师了解了一下案件发生的大致经过,听说媛媛和孩子们都没事,仿佛在意料之中似的,没有说什么,倒是胡来顺捡到张大山那件外套令他很重视,让他们赶紧带回来。

“嗯?”

“不行,只要脱离了灾难现场的人,必须接受详细的身体检查,这是院前急救的基本原则之一,有些隐性创伤就算当事人自己也觉察不出来。”陈少玲指了指孩子们说,“再说,她们刚刚受过严重的惊吓,这个时候也不能离开你。”

“我是说,面对坏人,我没有媛媛那样的勇气。”大楠说,“上中学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唱歌跳舞,想将来考艺术生,在同学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姓卓的花花公子。他妈妈是市艺专的校长,家里有钱有势。为了走捷径,我就傍上了他,他很疯,特别变态,又不喜欢采取措施,每次我只能吃药,有一次还是怀孕了,只好做人流,因为未成年,我不敢去正规医院,就去了一家小诊所,手术做坏了,伤到子宫,医生说我这辈子都不能再怀孕了,而姓卓的另寻新欢,把我甩了……当一个人永远失去了什么的时候,心里反而会不停地惦念,我变得越来越喜欢孩子,走在街上,看见那些胖嘟嘟的小脸蛋,就想去捏一捏、亲一亲,高考我就报考了医学院,学习儿科,我想既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那么就帮那些有孩子的人不再遭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赫赫老师插了一嘴:“要不要我留下来陪她?反正我也没受伤。”

说到这里,大楠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不安全了,万一……那个谁杀个回马枪,你可怎么办?”

陈少玲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段往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胡大夫,等这批孩子送回去,主任肯定要给她们仔细检查和治疗,还要安排床位,到时候又是李大夫一个人在诊室里接诊,我看他状态很差,所以你还是回去帮衬他一把吧!”

“后来我听说,在反腐风暴中,姓卓的一家人遭到查处,从此销声匿迹……我挺高兴的,我想,自己过去无论有过多少污点、做过多少错事,都像车窗外的景物,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就在今晚,那个名叫卓童的浑蛋突然出现在了急诊大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油头粉面的模样比以前更加令人作呕!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多讨厌他,可是其实我也特别怕他,就像被毒蛇咬伤过一样畏惧他。”大楠停了停,接着说,“我问他来做什么,他让我帮帮忙,给跟在他后面的那些小流氓开出分诊条,我不同意,他就威胁我,说要把我过去的事儿都告诉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还给我看了一段好多年前他胁迫我拍下的不雅视频,我毫无办法,只能答应了……”

“你一个人怎么行?”胡来顺摇摇头,“让大楠照顾孩子们,坐车回去,我留下来陪你。”

“原来是这样。”陈少玲喃喃道。

大楠走过来,轻轻地抓了抓她的胳膊,陈少玲望着她,苦笑了一下,对胡来顺说:“胡大夫,你和大楠赶紧带着孩子们回医院吧,我还得留下来,跟主任连线说明情况,估计老张还是得让我进行现场勘查。”

“我根本就搞不清姓卓的让我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当时就跟自己说,可能那些小流氓真的就是有病,就是来看病的……我不停地骗自己,因为我特别害怕,害怕极了,其实认真一想,就算他把我过去的事情都抖搂出来,就算他把我当年拍的那些不雅视频给每一个人看,又能怎么样?又能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我就是怕他,所以才一下子放了那么多号,放号的时候我头脑一片空白,就想让姓卓的快点儿走,不要再站在我的面前……”

从他闪烁的目光,陈少玲能够想见真实的答案,呆呆地不知所措。

“是啊,黑暗中未必真的有什么,但我们还是害怕。”陈少玲想起往事,不由得长叹一声,“其实,人真正怕的,未必是黑暗本身,而是关于黑暗的记忆。”

话虽然没有说下去,但胡来顺知道她要问什么,蹙了蹙鼻头说:“我没看清楚……”

“那我该怎么办呢?”大楠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时间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摆脱不了他……我真怕他再来找我,又胁迫我帮他做什么坏事,你别看我现在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头脑很清醒似的,可是姓卓的一出现,我还是会像耗子见了猫,任凭他支使和摆布……我想,这大概就是命吧,命里就要遇到这么个人,就要遇到这些事,就要遇到这些怎么都走不出的黑暗,就要遇到这些怎么都醒不了的噩梦……”

陈少玲还不甘心,问胡来顺:“胡大夫,你追那个人时,从他的背影看——”

陈少玲没有回答。刚才从医院出来时匆忙,加上考虑到急救工作中着装应该轻便,大楠只在白大褂上套了一件医院统一配发的浅蓝色羽绒坎肩,此时此刻,雪花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色,以至于看上去她仿佛是被埋在雪里,不知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冷,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陈少玲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

大楠想起,这是张大山在和陈光烈吵架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奶瓶沾上的。

“大楠,我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我和张大山也曾经有过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说到这里她突然苦笑了一下,“当然,现在的我们也未必比那时看到更多的光亮。”

陈少玲看见猩猩拿着一件灰色的快递员衣服,抢过来一看,发现一只袖子上沾有一片牛奶的污渍,神情顿时变得颓丧而绝望。

大楠点了点头。

“追不上,那家伙跑得贼快!”胡来顺说,“而且他还把外套脱了,挂在街角的一棵树上,吸引我们追了过去,他自己应该是顺着反方向的一个正在拆迁的棚户区溜走了,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而且那里一片碎砖烂瓦的,也没留下脚印。”

“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女警官。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犯罪现场勘查人员,曾经在美国留学多年,认识那里很多这个领域的专家,其中有一位叫林肯什么的,跟她说过,在犯罪调查工作中,由于罪犯的潜逃、证据的缺失、同行的辗轧、上级的打压,甚至纯粹是司法的不公,经常会陷入黑暗和绝境,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英语叫‘turning face only towards the sun’——朝着唯一有光的方向。”陈少玲仰起头,望着在深沉的夜空下飘扬得几近明媚的雪花,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那位女警官一向冷冰冰的,从来不给人灌什么鸡汤,但因为一些原因,她对我非常好,知道我那阵子特别痛苦和茫然,就把这句话告诉我,当然,她绝对不会给我讲解话里面蕴藏着什么道理,但是我能懂。你,也一定能懂。”

“那个坏人呢?你们追上了没有?”陈少玲问。

“Turning face only towards the sun.”大楠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朝着唯一有光的方向——”

这时,胡来顺和猩猩跑了进来,媛媛认识胡来顺,大声地跟他打着招呼。胡来顺见她没事,抱着她摇了又摇,高兴得居然从鼻孔里喷出一个泡泡来。

突如其来的车轮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最后,点到媛媛的时候,她紧紧地搂了媛媛一下,紧紧地。

一辆车子刹在了她们的面前,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往老年活动中心跑,他们稀里哗啦推开大门,像一群野牛似的冲了进去。陈少玲上前问那个叼着根儿烟、一头短发上有几处斑秃的司机:“你们是什么人啊?”

赫赫老师在墙上找到开关,把门厅的灯打开了,并喊大伙儿过来集合。孩子们从藏身的地方纷纷钻了出来,一个个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得知彻底安全了的时候,都忍不住围拢在赫赫老师的身边哭了起来。赫赫老师一边点着她们的人数,一边抚摸着她们的小脑瓜,也悄悄地擦拭着泪水。

斑秃看了她一眼:“综治办的,接到命令,过来蹲点防守。”

陈少玲点点头:“安全了,我们把车开过来时,看到有个人拿着什么东西在砸门上的玻璃,跟车过来的两个男的跳下车就追他去了……你自己怎么样?如果没大碍,就把灯打开,集合所有的孩子们,带她们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伤情。”

看着从雪地上一路蹿上台阶并进到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大片脚印,陈少玲突然明白了老张几次提醒她抓紧勘查现场的原因。“我们是平州市儿童医院的,这里很偏僻,我们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出租车,你带我们回医院吧。”

赫赫老师走到她面前:“我是媛媛的舞蹈老师……现在我们都安全了吗?”她的声音依然在发颤。

“不行,我这又不是顺风车。”斑秃说。

陈少玲说:“一句话解释不清楚,总之是有人发现歹徒可能要袭击你们,让我们赶过来,还好到得及时。”她看了一下门厅这里的情况,虽然大门被撞开,外面的雪光投射进来,稍微照亮了一点儿,但总的来说依然是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其他的孩子。

陈少玲说:“你给你们雷主任打个电话,看他同不同意我们搭车。”

“没有,我们都没事。”媛媛指了指地上的女孩,“她刚才心脏病发作,我给她做心肺复苏来着,少玲阿姨你怎么在这儿?”她一看从门口又跑进来一个人,也认识:“大楠阿姨,你也来了?”

斑秃没办法,打通了雷磊的电话,只讲了几句就挂断电话,对陈少玲和大楠说:“上车!”

赫赫老师跟陈少玲撞了个满怀,俩人都发出“哎哟”一声,然后各自倒退了几步。陈少玲看见媛媛蹲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个女孩,不禁吓了一跳:“媛媛,你还好吗?受伤了没有?”

车子开动了,大楠呆呆地望着窗外,就像所有刚刚对人倾吐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的女人一样,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搬走了什么,又好像剜掉了什么。

“少玲阿姨,怎么是你?!”

突然,她的手被人紧紧地攥住了。

然而,没有铁棍抡砸过来的风声,只有媛媛一声惊呼从身后传来——

她一惊,偏过头一看,看到的却是陈少玲饱含歉意的一双眼睛。

赫赫老师迎着那个挟带飞雪和寒气的黑色人影冲了上去,她已经做好了头颅被敲得粉碎的准备!

“大楠,对不起,有件事,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哪怕争取到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