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侦工作中,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我清楚地记得,今天下午陈光烈要赶走‘蓝房子’里面的小患者时,陈少玲差点儿把她闺女住院期间的收费单扔了。后来巩绒说争取给她报销了,她才把单据交给张大山保存,张大山将它们塞进外套上面带拉锁的兜里,还特意把拉锁拉好。而我在你丢弃的那件快递员衣服里没有找到。照理说,那些单据只要多报销一张,就可以多给女儿争取一份救命钱,张大山不可能把它们扔掉,而凶手为了伪造张大山的身份,恐怕有那些单据在兜里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更不会把它们掏出来丢弃,所以,把单据拿出来的人,一定是张大山自己。既然他是主动将兜里的重要物品掏出另行保存,所以我怀疑他和真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交换了衣物,扮成对方。后来推测出你的整个计划后,我更倾向于你是编了个理由,比如要扮成送餐员暗访之类的,请张大山配合工作,并以给小玲筹钱治病为条件,哄骗他交出自己的手机,扮成你的模样,拿着你的工作卡去新区参加庆典。你属于媒体人员,走专用的媒体通道,安检只管刷卡上的二维码,不会仔细核验照片,这样一来在刷卡记录里就有了你到场的信息,事实上成了你在旧区连环犯罪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加上庆典期间,市里对旧区连环犯罪的消息会实施管控,你也不担心张大山会看到。而你在旧区作案时则刻意留下指向他的线索和痕迹,等到事情结束后,你再想办法让他‘彻底消失’,这样整个案件就有了替你背黑锅且永远不能洗白的人。
“你……你在找什么?”
“但人算不如天算。从时间上推算,你一定是跟急诊科的医护人员坐上车,刚出了医院不久,就以把装有SD卡的小手包丢在医院为借口下了车,步行回到不远处的住所,和已经取好餐并等候在那里的张大山交换了衣服……就在这时,车子坠落在大凌河大桥下的消息传来,你立刻蒙了。桥被封锁,张大山不能再去新区参加庆典,而你也不能马上露面,否则一车人都死了,就你一个人独存,会立刻引起警方的怀疑,把你控制起来,整个计划就会泡汤。最好的办法是拘禁张大山,而你继续冒充他作案,事后照样杀掉他灭口。等到明天早晨,你再回到电视台,随便找个借口解释你的‘起死回生’,比如半路下车想回医院拿小手包,半路遇到车祸,被好心人送回了家——反正就是雇人拿电动车在腿上怼一下,再找交通队开个验伤证明的事儿。”
“不用这样看着我,是你自己暴露出来的。”老张淡淡地说,“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中,你为了逃脱追捕,将身上那件快递员的衣服脱了下来扔掉,由于衣服袖子上沾有一块牛奶的污渍,使我们确认那是张大山的衣服。问题在于,我把那件衣服的所有兜袋打开,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杨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发出一问:“那你又怎么知道我还没有杀死张大山呢?”
杨兵望着老张的目光竟有些发直,好像被暴晒在阳光下中了暑的一条狗。
“因为我在那件快递员衣服上,没有检测到暴力撕扯的痕迹和血迹。”老张说,“我想,你在住所内一定提前准备了事后杀死张大山的工具,考虑到你和他体型相仿,直接动手,胜负难料,所以你应该是计划先让他喝下掺有麻醉药的饮料,等他不省人事后再行杀害。但车子坠落大凌河大桥下的消息突然传来,这时已经快到给学校送餐的时间,必须当机立断,放倒张大山——而只要你采用暴力手段,不论用哪种工具,不管那件快递员服当时穿在谁的身上,结果都不会那么干净,所以你多半是先哄张大山喝下麻药。这之后的时间更加紧迫,对于张大山那样健壮的体格,无论勒杀、溺杀或闷杀,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彻底夺去他的生命,稍有闪失,就存在你走后他醒转过来的可能,而‘效率’最高的刺杀,跟前面同理,不管快递员服当时穿在谁的身上,都很难不沾上一点儿血迹,所以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你给他下的药性比较强,麻翻后用手铐铐上,嘴巴一堵,往洗手间里一扔,等回头再做处理……”
“你是想把拘禁在家里的张大山杀掉灭口吧!这样一来,你固然是功亏一篑,但也再没有任何能够指证你是今晚连环犯罪真凶的有力证据,就算是韩霜降,她身上只有一个发出过报警短信的手机,接收方还是个太空号。而且为了避免你被抓捕后闹个鱼死网破,爱心慈善基金会也会想办法让她闭嘴的。”
楼顶上一片死寂。
杨兵一愣:“什么意思?”
风,忽然又大了起来,呼啸着将天空上的落雪撕扯成白色的裂帛,又将楼顶上的积雪翻卷成白色的席子。就在这帛席交织、混同一体的茫茫间,突然响起了一阵无限悲苦的大笑。
老张笑了笑:“老杨,何苦再添一条人命呢?”
杨兵用一只手撑着砖砌烟道,笑得巨大的身躯像触了电一样不停地颤抖。
“我得回家一趟,把有些事情安排一下,然后,我会自己去公安局自首的。”
老张依旧站在十米开外,静静地望着他。
“你说。”
久久地,笑声方歇。杨兵弓着身子,从深深的肩窝里探出硕大的脑壳,用嘶哑的声音问老张:“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人?!”
杨兵抬起头,长叹一声:“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愿赌服输,我可以放弃原来的计划——不过,我有个条件。”
“我是刑警。”老张说,“退休之前。”
一瞬间,杨兵想起了自己站在那座空城前的恐惧和战栗:城门内空荡荡似伏千军万马,风声里呼啦啦如同大厦将倾,天地间雪纷纷掩了叵测前程……就差一步,即可大功告成,却就是不敢迈出这一步,好一番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之后,他选择了后撤和逃离……现在他明白了,真正让他望而生畏的,并不是城门、风声和弥漫天地的大雪,而是第六感所觉察到的不祥。这座陡然矗立的空城,就像是在铁一样的现实中插入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它绝不可能是正常的存在,一定是某个鬼神莫测的心机所设。自己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机关算尽,都注定是一场入人彀中、任其摆布、枉费心血、毫无胜算的败局!
“刑警我认识的多了,市里的,省里的,可是他们……算了,以你的本事,怎么会沦落到在儿童医院当保洁员。”
风雪长天,老张仰头一笑:“我料你不敢登城!”
“命运使然。”
杨兵一下子被激怒了,他喷了两下鼻子,好像颅腔里着了火一样,从鼻孔冒出两道白烟,用挑衅的口吻道:“你就不怕我真的登上那座城?那样的话,我可就用不着到这楼顶上来了。”
“命运……”杨兵听到这两个字,目光和身子都僵住了,许久,他慢慢地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假如画直线的人生走得弯曲坎坷,而画曲线的人生又笔直坠落,那么我的命运到底算个什么?!”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异常凄恻的一笑,笑容收敛的一瞬,神情变得决绝!
他惨惨一笑,指着楼下空场上那座覆满白雪的城池:“恐怕不止给我限定了时间吧,就连我来到这个楼顶,也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对不对?”
一直放在后腰上的右手,猛地拔出了插在皮带上的武器!
望着对面的老张,杨兵蓦地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仿佛是一条鱼,嘴唇被鱼钩钩住后,左挣右扎却丝毫不能摆脱,只能从水底望着岸上那个气定神闲的钓鱼人,这种幻觉痛苦而恍惚。
说时迟那时快!老张脚下一蹬,弯曲的身体如短道速滑运动员一般,做了个压地转弯的动作,在雪地上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腾起一团银色的雪雾!
“对,那实际上是给你限定了一个时间段。两个小时内,你必须赶回这里实施最后的犯罪计划,否则两个小时一过,重新开诊的急诊也许会解除那些症状较轻的患儿的留观,空出床位,给备用病房里的孩子回到PICU创造条件。到那时,一切就又不在你的控制之内了。”
看得杨兵一愣。
杨兵苦笑道:“是‘暂停接诊两小时’吗?”
视线滑动间,流转如箭矢,老张看清了杨兵手里的武器——
老张点点头:“一旦接到那个短信,以你对急诊科的了解,自然会做出如下一番推测:当时已经过了急诊的高峰期,所谓‘超过最大负荷’,不可能是医护力量的不足,而必然是受害儿童加上其他疾病的留观患儿,造成的留观位置的饱和。于是你得出结论:PICU的床位肯定已经被占满,不可能再空出来重新接收备用病房里的孩子,所以你的终极目标只能继续待在原地,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必要再在医院外实施更多的犯罪了——当然,还有一点,就是那条短信包含了一条外人都不会懂,但你一定会注意到的讯息。”
不是手枪,而是一把D80军刀!
杨兵怔了片刻,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后来我手机上收到的那个群发短信……”
手在雪地上只一拂,疾驰的身体绕过砖砌烟道,从侧面袭向杨兵!
“没有伏兵。”
然而太迟了。
杨兵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试探道:“那么,当时长宁校区附近——”
在杨兵的脸上,绽开得逞的狞笑。
“因为打草惊蛇了。”老张说,“在综合药房里抓到那个窃贼之后,备用病房里的警官提出要把孩子们转移回PICU,而周芸回到急诊大厅,确实考虑过这个建议。所以,当识破了你的计划之后,我马上想到,假如你接到了韩霜降发出的消息,固然通过报警‘清除’了那个隐患,但也会想到警方出于安全,可能会把孩子们调离备用病房,保险起见,必须制造更多、伤情也更严重的受害儿童,不仅使PICU彻底饱和,也使医生们更加手忙脚乱,抽不出精力考虑其他事,只有这样,才能把备用病房里的孩子们‘留下’。”
老张的闪避为他争取了两秒钟的时间!
杨兵嘿嘿一笑:“其实,我有点儿不明白,既然你已经猜到我是要用十六个受害儿童挤走PICU里面的孩子,那么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受害儿童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六人,怎么你还能想到我会继续制造事故呢?”
两秒!
老张点了点头。
足够了!
此言一出,即为缴械。
他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装置,对准住院楼六层综合药房的窗户,拇指使劲压下了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