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洋望着她,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了布满针孔的胳膊!
面对这些污言秽语,李德洋听着都觉得害臊,抱孩子的女孩脸上却没有一丝羞愤,她骂了一句“我操你们的妈”,然后也笑了起来,咧开的嘴巴张开老大,半天合不拢,最后就势打了几个更大的哈欠,然后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眼皮耷拉着好像马上要睡着似的。
原来这女孩吸毒!
他的话在诊室里引爆了一片哄笑之声,那些小流氓个个脸上挂着无耻的笑容,争先恐后地说,“我当过她孩子的爸爸”“我也当过她孩子的爸爸”“这个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谁可说不准”“算算日子搞不好是我的”“拉鸡巴倒吧,你敢肯定那天她就跟你一个人搞了”……
有药瘾史的女性在妊娠期间如果继续滥用成瘾药物,药物就会通过胎盘进入胎儿体内,导致新生儿出现神经、消化、呼吸、循环及自主神经等多系统的症状和体征,看起来好像毒瘾发作一样,因此又被称为“撤药综合征”。
李德洋觉得跟她讲不明白:“这样,孩子的爸爸跟来没有,我和他谈。”
那女孩被揭了隐私,勃然大怒,瞪着李德洋骂道:“你他妈想要干吗?”
女孩生气了:“孩子有没有病你说了算,这病治还是不治总归我说了算吧?”
当医生的,照理不该因为患者所患的任何疾病而加以道德上的抨击,但这个女孩是自己吸毒牵累了孩子,李德洋忍不住叱责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想要干吗,你把毒瘾都传给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孩子有没有病,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不然还要我们当医生的做什么?!”
“谁他妈有毒瘾?我这是输液留下的!”女孩一边狡辩,一边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这孩子没什么病,就是抱来看看。”
李德洋懒得陪她胡搅蛮缠,低下头开检查单:“还是给孩子验血、验尿,拍个胸片——”
“什么看完了,孩子得验血、拍个胸片,做进一步的检查。”
话音未落,他的脖子一紧,整个人被从椅子上提溜了起来,抓住他衣领的手像钢钳一样,瞬间勒断了他的呼吸,冒着金花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异常狰狞的粗犷大脸,正是刚才那个说要把他眼珠子抠出来的流氓:“我跟你说过没有,好好看你的病,少他妈逼的多管闲事,你拿我的话当放屁呢?!”
“你不是看完了吗?”女孩不耐烦地说。
李德洋憋得面红耳赤,两只手在吕威的手背上挠抓着,对吕威而言却像搔痒一般无济于事。
这时,女孩抱着孩子起身要走,李德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去哪儿?”
胡来顺扑过来想要救他,却被身边几个流氓一把摁倒在诊台上,紧贴台面的脸被压得咯吱作响,然而他还是拗着脖颈子,朝向李德洋的方向,嘴里发出嘶哑的叫声:“德洋,快跑!”
李德洋困惑不已,早产儿出现心率增快、呼吸暂停和吸气性三凹征,很可能是患上了肺透明膜病,这种病不及时治疗可能导致患儿死于呼吸衰竭,可是没有其他明显的肺部体征,并不支持这一诊断,那么,这个孩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
李德洋胡乱摆动的手,一下子摸到了诊台上用来插作废挂号单的传票叉,他抓住底座、钢尖朝上,猛地刺向吕威!
不知是不是叩诊的缘故,孩子猛地醒了过来,身体像受惊似的抽搐了几下,然后立刻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不像健康的婴儿没睡够时含混而略带嘟囔的啼哭,而是突然爆发的、无比尖利的大哭,令人奇怪的是,他的哭泣被连续几个哈欠突然打断了,然后立刻表现出极其委顿的神情……
吕威一下子闪开,烙铁一样的巴掌抡圆了狠狠扇了李德洋一记耳光,“啪”的一声,竟把瘦弱的李德洋扇倒在地打了几个滚,鼻子和嘴巴顿时涌出了血水!
“我看看孩子。”李德洋说着,掀开裹在婴儿身上的那个污渍斑斑的被子,发现孩子一脸病容,瘦小的身体像笋干一样散发出病恹恹的黄色,也许是因为哭得累了,闭着眼睛睡着了。李德洋用听诊器听了听,发现他的心率明显增快,而且呼吸出现不易察觉的暂停症状,特别是在吸气的时候,胸骨上窝、锁骨上窝和肋间隙都出现了凹陷——这是典型的“三凹征”症状!李德洋立刻把左手五指岔开,轻轻压在孩子的肺部,用右手的中指做叩锤,叩击左手中指的第二指节前端,并未听到干湿性啰音。
李德洋只觉得整张左脸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凭着求生的本能,他一点点地往诊室外面爬去,口鼻流出的鲜血落到地上,被衣服和袖子摩擦拖拉,留下了一道粗粝的红色长痕。然而吕威还是不肯放过他,一边破口大骂着,一边用皮靴的靴尖在他的腿和脊背上又踢又踹。
“早产,剖的。”
保安王喜过来拦阻,脸上吃了一拳,小腹挨了一脚,倒在垃圾箱边爬不起来,但这多少为李德洋争取了一点儿时间,由于左脸肿胀麻木,他根本无法思考逃生的路径,潜意识中觉得哪里人多,哪里就有活命的机会,所以往一个小腿林立、挤满人群的门口爬去。那些人看见他的样子,看见像红色尾巴一样拖曳在他身后的血痕,又见人高马大的吕威咬牙切齿、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吓得纷纷散开。
她的口吻轻飘飘的,李德洋却又吃了一惊,看了女孩一眼,不忍地垂下了头:“顺产还是剖宫产?”
李德洋奋力爬了两下,用尽全部力气站起身,撞开了那扇门——竟是留观一病房!
“我十七岁,以前怀过两胎,都流掉了,这个是不久前生下来的。”
周芸带着大楠和蔡文欣,刚刚给王竹做了气管切开术,并用鼻纤维镜调整了气切导管的位置,使充盈的气囊重新堵住了食管气管瘘的瘘管,汗都没来得及擦,就听见病房的门“哐”的一声被撞开,满脸是血的李德洋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你的年龄?这个孩子是几胎几产?”
大楠惊叫了一声“李老师”,想要上前扶住他,然而李德洋惯性地继续往前,居然哗啦啦推倒了将病房隔成里外两间的医用屏风,露出了“蓝房子”里面的四个患儿。
“我是他妈。”
奉了雷磊的命令,搬了把椅子坐在张小玲的病床边看守“人质”的鬣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了一大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李德洋一愣,哪儿有没事抱着孩子往医院跑的,但孩子的种种表现又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便决定仔细问一问:“你是孩子的什么人?”
就在这时,门口闪过一道怪兽样的黑影,吕威冲了进来。
“没怎么……就是抱来看看。”
丰奇把周芸“抢”回了病房之后,因为担心接下来还会出什么情况,便留在这里没有走,一见吕威那副杀气腾腾的架势,立刻迎了上去:“站住!”
“孩子怎么了?”李德洋问。
吕威咧开嘴笑了,笑容异常残忍。
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看模样应该只有十七八岁,但不知生活不规律还是抽烟喝酒太多的缘故,皮肤老化得厉害,晦暗的脸上竟乍着一层白色的皮屑。她的神情麻木,被黑眼圈包围的眼睛里放射出漠然的光芒。她佝偻着背脊,怀里那个估摸还没满月的新生儿不停地啼哭着,哭得口唇发绀,直吐白沫,她却视若无睹,只在孩子的音量陡然增大时皱了皱眉头,额头上居然泛出几道她这个年纪无论如何都出现过早的抬头纹。
丰奇指着病房门口,用无比严肃的口吻勒令道:“你马上退出——”
吕威大怒,正要上前教训李德洋,谁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皱着眉头“嗯嗯”了几声,挂了电话,见李德洋正在给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孩看病,便走了过去,站在不远处观望。
“去”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砰”的一声!
坐在另一张诊台后面的胡来顺刚才给满脸横肉的家伙看过“病”,认出此人就是获得过平州市散打大赛青少年组冠军的吕威,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德洋”,意思是让他稍稍忍耐,千万不要跟那流氓发生正面冲突,但李德洋目不转睛地仍旧瞪着吕威,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懦弱模样。
声音震耳欲聋,所有人直到这时才看见,吕威的手里攥着一把手枪,枪口冒着白烟。
“我不喜欢打群炮,就喜欢一对一!”满脸横肉的家伙扬起手做了几下电臀动作,“看那娘儿们老了点儿,可老货败火,等会儿完了事,医院外边堵她去!”他的余光发现,坐在诊台里面的李德洋正用憎恶的目光望着自己,立刻转过脸去,对着李德洋破口骂道:“看你妈逼看,好好看你的病,再他妈照眼就把你那俩眼珠子抠出来!”
“蓝房子”里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吓呆了,只有那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的妈妈尖叫一声,扑在病床上,用身体护住了儿子。
“哥你咋没上去摸一把啊?”有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梳着中分头的小流氓笑嘻嘻地问。
丰奇捂住被子弹洞穿的大腿,创口汩汩冒出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染红了裤子,他弯着腰,踉跄了两步,最终却挨不住剧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子一歪坐倒在地,后背正撞在张小玲的病床上。
“真他妈带劲儿嘿!”他说,“那个女医生被那么多男的夹在中间蹭来蹭去的,估计爽死了!”
吕威这时才认出,倒在枪口下的是刚才用手铐铐住黑脸汉子的那个警察,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但兽性的大脑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只会更加丧失理性,于是他双眼红得像被激怒的斗牛,上前几步,把枪口对准丰奇的头,再一次扣动了扳机。
然而有个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年轻人却显得特别兴奋,不停地用手抓搔着被牛仔裤裹得紧紧的、高高隆起的下体。他膀大腰圆,长满了痤疮的脸上绽开一块块横肉,一直看到周芸撤进了留观一病房,才转过身,咧开的大嘴发出一种好像鸭子般“嘎嘎嘎”的笑声,吸引得诊室里的其他不良少年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最后一瞬间,丰奇的眼前浮现出田颖那姣好的面容。
当急诊大厅里的滚滚声浪传入诊室的时候,李德洋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望着周芸犹如洪水中一片落叶的身影,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诊台,继续给那些嬉皮笑脸的不良少年“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