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里加上水,开了火:不知艾琳的说法有多少可以相信。家里只有三个成年女人,无论关系多么亲密,也肯定会有一些摩擦。艾琳不赞成女儿有男朋友的说法很是奇怪。难道女儿以前有过她不赞成的男朋友?要真是这样,那就的确会产生达莉娅有了恋情会保密的问题,至少向她母亲保密。我取出茶袋和茶杯,转身返回客厅,不料几乎与金姆相撞。
不知所措时,还是扮演一下女主人的角色为好。见她们不反对,我就走进厨房——真庆幸有机会打破尴尬。“马上就好。”
“哎呀——抱歉,”我说,“嗯,你要冰茶还是热的?两种我都能做。”
“真的什么也没说,我告诉过你们。”我起身。“你们先喝点儿茶,好吗?”
“我母亲通常喝热的,”金姆答道。
“你确定她没说别的什么……最后关头也没说?”艾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真的什么也没说?”
“你呢?”
“我不是说伊州警方。”金姆脸色冷峻起来。我想知道她指的是谁,正要问她,她接着说,“不过,这并不重要,也并不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
“我真正想的是——哦,别介意。”
“州警察厅有个探长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他——”
“我有苏格兰威士忌。”
“没人回复我们的电话。要么就是,呃,开口就说那个枪手,问我们是否知道有人想要伤害达莉娅;这个问题我们都回答过亿万次了!”
“不了,我要开车。我还是来帮你沏茶吧。”她伸出一只手梳过头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为什么呢?”
“当然不介意。”
“直说了吧……”金姆插话道,“我们认为,他们就是在推诿搪塞。”
“我马上就回来,妈妈,”她转头叫道。
“可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们要求和他们交谈,他们——”
艾琳点了点头,然后观看墙上的相框装饰画。她腰身直立,但眼神并未集中。我觉得她并不是在观赏画作。
我点了点头。
“她不会有事儿吧?”我问金姆。
“但参加葬礼的没有谁像是那种人;你想一想啊,要是她有男朋友,那人总该来一下吧。”艾琳紧闭嘴唇。“金姆认为,达莉娅藏着掖着那事因为她知道我们不会——我不会——同意。但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警察想安慰我们,可他们总说是伊州警方在处理——犯罪现场。我想那只是他们的说法。”
她跟我返回厨房:“哦,别以为她很脆弱,其实她很坚强——我和达莉娅常常叫她‘铁甲军’呢。”
我看向金姆——金姆面无表情。
“中风的后果可能是致命性的。”我想起了马弗,老爸的密友,去年10月突发中风,才过了感恩节1就去世了。艾琳已上年纪,再加上失去孩子这种无法忍受的悲痛。如此境况,的确令人担忧。
“并不是说她不能有男朋友,”艾琳补充道。“她那么漂亮,她想要的,什么样的男人不愿跟她?她长得就像我。”
“我不是说我们这几天不艰难,我们这一年都很难过。健康问题、资金问题,现在又是这个。但我们一定能挺过去。”金姆移开目光,环视周围。
“想不通。”金姆接上话。“想不通她交男朋友的事。”
怎样才能走出失去女儿的悲痛?或是失去姐妹的悲痛?我的胃子里突然打结并一阵发紧——蕾切尔呢?拿出调羹时,我发现了一张字条,就在通常放字条的位置。
“但是达莉娅……她——她工作太玩命了;天刚破晓就去上班,几乎每天都驾车去芝加哥和密尔沃基的各个鱼市,甚至曾经一路开到爱荷华去购买牛肉。餐厅关门以后,她还要安排第二天的菜谱;大多数晚上,她都要午夜时分才能下班。”她身子前倾。“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如此——”
在朱莉娅家里照看小孩。回家吃晚饭。雷
怪不得她身体如此虚弱,步履蹒跚。我刚张嘴想再次道歉,艾琳就开口道:
胃里的结一下子松开了。我转过身,金姆正看着我。我才意识到她刚才准是说了什么:“抱歉,刚才你说什么?”
“母亲半年以前突发中风,”金姆解释道。“她比我能干得多,可她不能像以前那样管那么多事了。”
“我说,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金姆打理餐馆忙得不可开交,”她看着大女儿,“自从我——我病了以后。”
“那个枪手吗?”
先是丈夫去世,现在女儿也没了。“请节哀。”
“不,是达莉娅的男朋友。”
“副厨师长,第二把手,但要管大部分的事情。”一丝微笑爬上她的嘴唇。“她很小就开始学习烹调术了,对她来说,这很自然——日内瓦湖第一家希腊餐馆就是我家开的,那是城里餐饮业的最佳口岸。弗林是我丈夫的姓氏,”她补充道。“可赫伯特——他已经不在了。”
我眉头一皱: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了她们:“你的意思是……”
“她是厨师长,我听说?”我试图转移话题。
“只是——只是达莉娅从未给我说过有关男人的事。”
艾琳摇了摇头。“这可不像达莉娅的作派,她和我们无话不谈,我们一家亲密无间,而且达莉娅总是忙于工作,她哪儿有时间去找男朋友啊?”
我取出一个托盘。
“也许是她不想说。”金姆补充道。
“其次,她并非——至少过去并非什么事都瞒着我的。很可能她在与人约会,或许那人就在那家酒店工作,要么就是酒店的顾客——甚至是,请别见笑——她的赞助人。”这是她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那不正是高档餐馆那样叫的吗?”
艾琳接着说:“金姆说我们不可能知道确切的情况;她说达莉娅有可能在与什么人约会但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
我拿出牛奶、方糖、柠檬汁放进托盘。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难道她是与已婚男子有染?难道这就是她保密的原因?难道她知道这事母亲绝不会同意?
“听着。”她靠着炉子对面的吧台,双手在两边大腿上下摩擦。“我不想当着母亲的面和你说,免得把你们置于一种难堪的处境。不过——呃——既然只有我们俩,她说了什么吗?那男人的名字?职业?”
艾琳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那么说。“她从没告诉我们她有了男朋友,你瞧;我们还是看了新闻报道才知道的。”
水壶开始尖叫,我把开水倒进杯子。“你的意思是,她是否向我透露过与什么已婚男子有染,和那人一起飞到加勒比海去游玩过?”
我顿觉不安。难道达莉娅还向母亲保密?我看向金姆——不过我却看不懂金姆的表情。“她——没提起过。”
她双手向上一翻,似乎在说,“无论什么……”
“她的男朋友,男朋友的名字?”
“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内容!”我语气决断地说。“根本就没说什么。”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金姆点了点头,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到:“借给她手机那个男人呢?他听到了些什么有关这个男朋友的情况?”
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艾琳问道:“这个——这个男朋友,达莉娅说过他的名字吗?”
“这个我就更不知道了,事发以前他就走啦。”
“顺便问一句,你母亲是怎么挺过来的?”我问道。
“他是哪儿的人你知道吗?”
艾琳上身僵直,一言不发;金姆也显得坐立不安,似乎她那边沙发有问题。
我把水壶放回炉子上。“不知道。他是去度假——钓鱼,我猜。”
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当时她正与男朋友吵架而心烦意乱,但很快就和好了,她也就安静了下来,然后进去买了一杯饮料,她出来时我就与她闲聊,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天气很热啊,那一天她真倒霉啊之类的话题。她好像……呃……很高兴男朋友要开车来接她。”
“你不知道他去哪儿?”
我极力忍住。我知道她想要个定论,某种肯定达莉娅一生的结论。问题在于,我无法得出结论——那是一桩偶然遇上的枪杀年轻漂亮女人的案子。她的伤痛虽然如此巨大,表情却满怀希望,甚至期待。
“就连他开什么车我也不知道。”
“达莉娅最后说了什么吗?无论什么都行!我们就是有很多很多疑问——无法理解——我们需要,你瞧……”她突然停止。
“你全都告诉了警方,对吗?”
我点了一下头。
“那是当然。”我把杯子放进托盘。“警方一直都在询问任何有可能认识他的人,呼吁那人提供线索,你很可能在电视上看到了。”
“我敢肯定你不理解,亲爱的,”艾琳打断我的话。“理解,就是——”她脸上的皮肤脆得似乎要裂开,身子僵硬地动了一下。“可我们——我——你也是个母亲,对吗?”
“不错。”
“我理解。”
我转过身。“你不大信任警方,对吗?”
金姆点点头。“呃,母亲需要——我们需要——呃,太突然了,你瞧——”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把一捋头发拢在耳后。“你知道警察的效忠誓言吗?誓言里说为了全体人民的自由和正义?嘿,怎么一涉及我们,那些誓言就无影无踪了呢?”
艾琳盯着我,仿佛带着君主般的威严,似乎我的哀悼是理所当然的。
我等着她说完,她却不说了,当然我也并不怂恿她说下去。多年来,我也与警方有过摩擦;尽管我也可能赞成她的说法,但我看不出讨论伊利诺伊警方对今天的事儿有何帮助。为了抓住凶手,警方正全力以赴。
米拉诺维奇很可能问过她们是否认识我,就像他问我是否认识达莉娅一样。样。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都登记在他那儿的。“当然不是问题。你们失去了亲人,我深表哀悼。”
我端着托盘走进了客厅。“她是个好女儿,”艾琳重拾刚才的话头说道,似乎我们并没离开过客厅。“而且近一段时间以来,她好像的确很快乐。我猜,很可能就是因为一个男人。”
“警方问过我们是否认识你,”金姆说,“然后我在网上查了查。”她皱了一下眉头。“我希望,这不是问题。”
我递给她一杯茶。
“我很好奇,”我笨拙地开口说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
她盯着杯子里。“可那个男人为什么抛弃她呢?他怎么还不现身呢?他怎么能对我们的痛苦置之不理呢?”她用那只空手捏了一下鼻梁。似乎内心斗争激烈,片刻之后,愤怒占了上风。“管他是谁,我希望判他无期徒刑。”说完放下杯子,怒气随之消退,其速度与来时一样快。她双手蒙住眼睛。金姆笨拙地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她。
金姆扶着艾琳坐到了沙发的一头,她自己坐到了另一头。我把购物袋拿进了厨房,立即出来坐在了艾姆斯皮革椅上——当初搬进来时,巴里坚持要买,尽管那时总嫌太贵,总觉得买不起!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平静地说:“艾琳,无论你和金姆相不相信警方,他们掌握的情况肯定比我多,这些问题你应该去问他们。我把米拉诺维奇探长的电话号码给你,好吗?”
艾琳步履蹒跚,金姆用力扶着她。我开了前门,屋里还无动静,表明蕾切尔不在家。出于某些原因,我如释重负。我把她们领进了客厅,这客厅极少使用。艾琳拖着脚步走向沙发,身后拖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儿。我尽力克制,显得若无其事——我前夫的母亲就爱全身涂抹这东西,我却从不喜欢。
我从包里找出他的名片,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下来,然后递给她。一时间,她默默地凝视着那个号码,然后抬起眼睛迎向我的目光。“好吧,如果你记起什么——无论什么,请务必告诉我们,好吗?”
“没什么不方便。”我拉开沃尔沃车门,取出食品杂货袋。“请进!”
我点了点头。
金姆和她妹妹一样,也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绿色的眼睛,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没有她妹妹漂亮:五官粗粝,额头宽阔,双眼较小。似乎为了弥补这些,她身着牛仔裤和衬衣,吊着长长的耳环,手腕上几个银手镯闪闪发光。艾琳则穿着俗丽的女式白衬衫和深色长裤。
“你也许记得,你知道,尤其是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常常就是这样,打着瞌睡突然就想起了什么,就必须马上记下来;否则,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她点头作答。“金姆·弗林。这是我母亲,艾琳。”然后绕到副驾座那边,拿出一根拐杖,伸出一只手臂让母亲抓住。“我们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金姆帮着母亲拄好拐杖以后,才问道。“不知你方便吗?”
艾琳啪的一声打开手提包,把那张纸条扔了进去。
“你是达莉娅·弗林的姐姐?”
金姆扶着母亲站起来,帮她拄好拐杖,两人一起慢慢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艾琳暂停,伸手放在我胳膊上。“人们总是让你失望,你知道的;可你这人真好。”
土星上下来两个女人。副驾座下来那位身材纤细、甚至可说是瘦弱,头发花白,紧紧扎在后面;神情痛苦,脑袋两边莫名其妙地显得扁平,似乎曾被老虎钳狠狠夹过,但她身上透出一种威严。另一个,就是开车的那位,年轻一些,与我年龄相仿,身高也差不多,戴着一副墨镜——我心里不由得一紧!她的身材没第一位那么纤细,光滑的黑发里夹杂着几丝灰白;两人相貌极为相似。
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拿不准她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她俩走下门前的台阶,身后飘来一串薰衣草的香气。
那是一辆灰色土星,挂着威斯康星州牌照,我只好停在它后面,接着闻到一股带着松树味儿的空气清香剂的气味儿。那辆车干净异常,但车里的浅褐色衬垫有几处已经褪色,似乎曾在太阳下停车太久。我关掉引擎,下了车。
1感恩节:美国、加拿大每年11月第四个星期四共享的公共节日。
回家路上,我在日落超市停了车,到鱼王斯坦那儿买了一些虾子。日落是北岸唯一一家当地人开的高档食品超市,强调服务与质量并重;而说到海鲜,斯坦可是懂得最多的——至少在我认识的人中如此,而且他也是最具男性魅力者之一。驱车回家途中,我幻想着加上柠檬香蒜腌汁味来烤虾,但问题在于,我记不得家里有没有烤肉叉子,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去年有过一次厨艺探险:烤过肉串,但就是记不起把那些叉子藏在了何处;我还在脑海里全力搜索,不料刚一转过拐角就发现我家车道上停着一辆不熟悉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