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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哦,对,说着说着都忘了。案发时间不是十五年前吗?”

“刚才说过了,死者的死亡时间,也就是案发时间。”

“别开玩笑了,不是说了这是一个通过周密谎言构建的骗局嘛。”

“请问是什么关键时间?”

“嗯,那是什么时候?”

“嗯,这是你的好友实施整个计划的目的。”

“就在最近。”警长回答,“准确的时间是2055年2月27日晚上。”

“哦?”宋明基博士的眼光飘过来,“远离关键的时间吗?”

宋明基侧头想了一下:“你们发现克隆体是三月初吧?”

似是为了强调,警长顿了顿:“从而远离真正关键的时间区域。”

“对,3月10日。由于实施这个计划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这期间花了十天。”

罗伊点头说:“另一边,花静子的证词,则诱导我们将案件的追溯不断向更远的过去延伸。”他转向武田,“我和花静子说,金民对五年前富场三离家出走的原因进行重构并不重要,其实不对。这种重构是有意义的,隐藏丈夫偷走妻子私房钱的事实,能够使富场三的失踪更显扑朔迷离,从而促使警方将搜查的注意力集中在五年前,甚至是更久远的时间。”

老教授扶着手杖,叹息说:“是啊,不容易,要凭空构造一个十几年的局。”

武田也终于把思路整理清楚,沉吟后开口:“从废弃木屋发现没有了眼球的克隆体开始,我们就已经掉进陷阱了。接着是发现具有自我意识的兔子跑到黑市摘取眼球,随即又发现兔子的本尊离奇失踪,疯狂科学家躲起来搞意识平移实验……克隆体、本尊、眼球、意识平移……这些图像在强烈地指引,我们完全被金民一步步牵引着向前走,就像中了催眠术一般……”

“实验室等硬件是现成的,主要是完成某一件事花费了不少时间,另外就是伪造各类资料。譬如,克隆体的订购记录,其中的订货时间,是指向富场三死于十五年前的重要证据。”

老教授叹道:“思维的误区一旦形成,就极难跳出来。做研究也是一样,起步的证法用错,后面将步步皆错,而自己却不自知。这果然是老学究制订的计划……”

警长停了一下:“对了,金民为了把案件的时钟拨回到十五年前,在个别地方只能做了妥协性的处理。”

武田眨着眼睛,哑然无语。警长继续说:“我们曾经认为,富场三是一个十分适合作为实验对象的人。因为他社会关系单薄,就像透明人一般不被关注,哪怕变成了另一个人也无人察觉。但事实上,这恰恰是整个骗局的基础。因为,反过来表述同样成立:富场三自始至终是同一个人,但却无人能够给出确定的证明。一旦对富场三在世与否采取‘证伪’的思路,就会完全陷入死胡同。嫌疑人利用富场三的特质,设下了逆向的陷阱。”

“妥协性的处理?”

“还有眼球。我们一向很推崇由‘人类眼球独一性’而构建起来的身份识别机制,但是当发现存在‘克隆体+本尊眼球’的绕道之法后,又立刻掉进了一种集体否定的误区。我们对某个十几年间一直具备社会活动能力的人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进而得到此人的本体实际上早已死去的假设。看着一个大活人蹦来跳去,却要证明他实际上已死,怎么能不以‘证伪’的方式来思考呢?”

“譬如,在订购记录和研究手稿里,必须牺牲一部分严谨性,包括选取克隆体型号、确定实验时间等问题。我想,对于金民博士这样的人来说,哪怕是编造,也一定深感为难。”

武田张了张嘴:“兔子吗?”

“是吗?”博士睁大眼睛,“怎么牺牲严谨了?”

“人家明明还活着,却怀疑他是个假人。”

“他依次使用了保质期为三年、四年、三年、五年、五年的克隆体,实验的时间也毫无标准可言,有时甚至允许克隆体超期服役。”

“是什么?”

“那真是研究的灾难!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伊反问对方:“你还没发现吗?这个案件的独特或言之古怪之处。”

“为了和真实事件的时间对应上。第一个时间是2047年他在D市出现,被前同事碰见的时间;第二个时间是2050年富场三离家出走的时间。这两个时间都是具体确切的时间,所以伪造的实验时间需要以此为基础。这又涉及克隆体保质期的问题,我猜想,金民博士一定为怎么做排列头疼了半天。还有第三个时间,则是要将实验的起始时间安排在十五年前。”

武田说:“听你一说,确实如此。但是,问题的原点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个案件会演变成‘证伪’的过程?”

武田插入道:“原来如此,总算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倒退了。”

警长望向博士,笑了笑:“宋博士刚才说得对,小帆船渡海的表述从数学层面上看不准确。我们这帮警察都是门外汉,一个不小心就掉进数学陷阱了。”

“倒退?”博士问。

“正是。无法证明‘富场三真的活着’,但是并不能排除‘富场三可能活着’,这是无法得到‘富场三真的死了’这个结论的。但是在这个案件的侦查过程中,我们确实就是如此思考的。我们会说,已经努力核查过每个证据了,不好说它一定没问题,但是谁敢说它是假的呢,也就是说无法证明富场三还活着喽,看来这小子是死定了。”

“就是在第三次实验时突然用回旧型号的克隆体。因为2047年到2050年只有三年,所以只能选用三年保质期的克隆体。”

宋明基博士用手杖点了一下地板,叹了一声:“排中律用错了。”

“哦,但是前两次实验也用三年期的克隆体不行吗,这样不就统一了?”

“因为在这个案件里,我们莫名其妙地用上了反证法。而且,推导公式是这样的:无法证明‘富场三活着’的反假设为真,从而证明‘富场三死了’的原假设为真。结果,出现了重大的逻辑盲点。”

“不行,因为要凑够年限,在2050年之前的三次实验周期得凑够十年以上。三个三年期的克隆体,哪怕硬加上超期服役的时长,也只够用九年多。所以,必须加进一具四年保质期的NIX-4型克隆体。但是在第一次实验时,NIX-4型产品还没有上市,而第三次实验的时间跨度又卡得死死的,故此,只好把NIX-4型安排在第二次实验里。这样一来,就出现‘3—4—3’的倒退现象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是这样……为什么要在2050年之前凑够十年?”

“是的,也就是疑证从无。譬如,我们想证明一个人已死,除非找到确切的实证,不然不会轻易下结论。但是在这个案件里不是这样。我们使用了‘证伪’的思路,每找到一项证据,我们开始‘证伪’,也即这个证据是不是一定是假的,如果不是,那就留下来。问题在于,一如前面所说,本案里的大多数证据无法绝对验真,但是也难以绝对‘证伪’。这些证据到最后,却一一保留了下来,变成疑证从有了。”

“这样截至现在才够十五年呀,富场三的死亡时间,才可以被推定为十五年前。”

“一般会予以排除。”

宋明基博士兀自点头,罗伊看着他说:“往后也是相同的要求。2050年那次实验,必须使用五年期的克隆体,不然他的‘4号实验体’没法活到现在——哪怕那时候五年克隆体还仅仅是个传闻。”

“就是把这个案件当成‘证伪’来办了。你想想,正常来说,当我们以验真的思路进行侦查的时候,对于一件真假难辨的证据,我们会怎么对待?”

“嗯?”老教授抬起头,略有疑惑,然后马上因为觉察到对方的意思而笑起来,“警长又要开始指证我了。”

“什么错误?”

“嗯,宋博士在整个计划里面也贡献了不少力量呢,很多引导性的线报都由阁下提供,包括五年克隆体这件事。刚才你也说到,大概四年前,市场上开始流传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传言,而直到目前,五年保质期的NIX-6型克隆体都没正式上市。但是在五年前,金民就居然能够在黑市订购到五年期的克隆体,这真是一件超前的事情。所以,你为了帮他打补丁,就告诉我们五年前长青藤曾经受到黑客入侵,导致技术外流。其实这个谎不太高明,既然发生了技术外流,市场上也一度出现盗版货,但是在五年间都没有形成规模,也是相当不符合商业规律的。”

罗伊摇摇头:“我想,说不上是先入为主。你回想一下, ‘富场三早就死了’是一个根据众多线索指向逐步建立起来的假设,而且我们一直在认真求证。并且,对于各种证据,我们也并非没有按照程序进行查验,柯鲁奇上尉在这个方面比任何人都踏实。但是在这个案件里,我们每个人都犯了一个基本错误,而且都没有意识到。”

宋明基博士苦笑:“我很早就说过,撒谎和商业问题,都不是我的强项。”他停了停,“对了,为什么是十五年呢?”

武田说:“我还是没太明白……唉,听你一分析,侦查组对相关证据的查验,确实……太粗糙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原因吗……”

“为什么要将富场三的死亡时间改写为十五年前?”

“总而言之,金民用一连串真假难辨的谎言构建了一个庞大而周密的骗局。但是,这个计划最完美的地方,还是前面提到的‘证伪’的圈套。”

“嗯,听你们刚才所说,他似乎很执着于这一点,可谓穷尽手段来凑数。那家伙确实是十五年前开始隐居,但是据我所知,大概在一年以后,他在准备绝对充分的前提下才启动了实验。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编造的实验时间进一步向前推移呢?”

罗伊说完这一段,眼光在另外两人身上停留片刻,再次以总结性的语气开口。

警长点点头:“这是个好问题。”他望向他的搭档。

“金民确实多次找那个医生实施眼球移植手术,只不过在那个医生的证词里,将具体的时间和次数进行了微调而已。正是通过真实和虚构的重叠,使得这些谎言变得难以核实。哪怕有人予以追查,也会因为发现各处都有些模糊的支持印证,而最终采信。”

武田答道:“因为时效界限。”

宋明基笑而不答。

博士呆了一下:“你是指……案件追诉期?”

警长继续往下陈述:“金民在2047年年底曾经前往D市,确实是去找那个医生做手术。那次在D市,他恰好被长青藤的一个前同事碰见。我想,这个长青藤员工的证词是真的,而不是出自宋博士的指导。因为让那个员工做伪证,风险太高了。”

“是的。虽然有政客时常提出要调整,但是按照当下的法案,命案的时效界限就是十五年。死者死于十五年前,命案时效已过,金民博士需要保护的人,就可以完全安心了。”

“嗯,真可惜。”老人说。

宋明基博士看来没有从金民口中得知这个初衷,闻言不禁深深动容。

在旁的武田叹了一声:“真可惜。”

“原来如此……太用心了……”

“具备本体眼球是一种连续实验的证明。另外,那家伙做这件事,还有一个考虑:保留自己的身份。在发布学术成果的时候,他希望大声向世人宣告:‘请看我的眼睛,我是金民。’”

罗伊淡淡地说:“这也是金民博士不惜自毁声誉的原因所在。”

宋明基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嗯?”

“订购克隆体不必多说,做实验自然需要克隆体。但是,很显然,金民博士订购的是他以自己为‘图纸’的克隆体,而不是富场三的。他在实验室里预留了多个冷藏仓,我想,他一定进行过批量订购,而不是订购记录所示的逐次购买。至于移植本体眼球这件事,是我的猜测。我想,金民博士为了彰显他的实验对于人类永续生存的价值,在每一次更换克隆体以后,也同步进行了眼球移植。因为具备本体眼球的克隆体,在外表特征上将与正常人毫无区别。”

“如果只是为了一定程度的转移视线,他完全可以将剧本编写为:实验对象只有富场三一个人,此前已成功进行了多次意识平移,但是在五年前因为某种意外事故导致了实验失败,新的实验对象则出现叛逃行为。这样的剧本,起码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研究成果。”

“你不妨说说看。”

宋明基博士沉思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富场三就不是死于十五年前了。”

停顿了一会儿,罗伊继续道:“而且,金民是一个高明的说谎者,他知道,要让一件事以假乱真,最好的办法是将谎言和真话混合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猜错,通过黑市订购克隆体,以及找OOP联盟的医生进行眼球移植,这些都是真有其事,只不过细节上有出入。”

“嗯,当下判定一个人在世与否,看的是意识,而非躯体。所以在金民的计划里,必须让实验从一开始呈现失败,以此证明富场三的意识在那个时候已经幻灭。而如果实验后来又取得成功,则难免会让人怀疑。唯一保险的方案,是将自己的研究污蔑成彻头彻尾的造假。只有这样,世人才会不疑有他。”

“没有,这一点我已经开门见山地说过。”警长说,“地下市场的记录、敏感组织的人证,这些都是无法查证也无法呈堂的证据,但是一点不影响人们将之作为支持的论据。这种安排非常聪明。”

因为被戳到心中最痛处,老教授脸上的皱纹微微抖动,他低头抚摩手杖,良久不发一言。两个警察识趣地停下来,等待对方恢复情绪。过了半分钟,老人重新抬头。

老教授笑眯眯地说:“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的安排?可有证据?”

“要完成这个计划,还需要一些不可或缺的部件,这下子我也全明白了。”

“向警方提供克隆体订购记录的那个线人,曾为长青藤所雇,在地下市场传播新品上市的消息。而我们之所以能找到那位OOP联盟的眼球手术专家,则是宋博士提供的线索。”

“嗯,还需要额外的实验对象。”

“你问我吗?”老人不置可否地笑。

“你刚才说的需要花费时间完成的事情,就是指这个吧?”

罗伊望向宋明基:“这两项证据也是伪造的吧?”

“是的。”

武田说:“正是,毕竟辅证也很充足。除了刚才说的三项直接证据,还有一些间接证据。譬如,黑市克隆体的订购记录,OOP联盟医生进行眼球移植手术的证词。”

“你们不会以为他跑去杀害了几个人吧?”

老教授微笑了一下:“研究手稿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再加上其他恰恰吻合的辅证,于是,死者死于十五年前的结论再无法撼动。”

“当然不会,幸好是造假,找几具尸体就够了。不,只需要若干骸骨即可。”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老人恢复了常态,他摸摸自己整洁的下巴,脸上又浮现出一种顽童般的得意神色。

“嗯,如果现在有人跳出来骂我是个骗子,估计大家也会有一大半抱持相信的态度。”

警长说:“我猜想,在这件事上博士也提供了帮助。”

“是啊,没有动机。何况,世人本来就更偏信造假被拆穿的情节。”

“我们现在还是在讲故事的吧?”

“嗯,如果是假的,就太匪夷所思了。谁会毁掉一生的研究,并且给自己扣上疯狂、邪恶以及愚蠢的帽子呢?”

“当然。”

警长说:“没有人会想到,那份研究手稿的内容是编造的。”

“嗯,我们实验室里有很多无名人士的人体标本,我拆了几根骨头给他。”

“所以,剩下的证据就是金民撰写的研究手稿了。”

“标本缺失的骨头,就用克隆体补全对吧?”

闻言,宋明基博士轻轻抚摩手杖顶部的琥珀装饰。

“正是。”老教授笑眯眯地说,“这就是在克隆工厂上班的便利所在。”停了一下,博士又说,“拆骨头补骨头倒不麻烦,主要是要对骨头进行腐蚀处理——和处理富场三头骨的手法相同。另外,挑选对象费了不少功夫。”

武田接口说:“花静子的证词指向性基本清晰: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每隔几年就会有异常行为,其后像变了一个人。这是重要的证据,但其实是孤证。周边人员的证词则大多暧昧不清,尽管也有人明确表示感觉到富场三像变了个人,但不能排除是一种基于主观诱导而产生的偏离性陈述。”

“挑一些和暴乱组织相关的人吗?”

“正是如此。然后是花静子以及周边人员的证词。”

博士用手杖朝警长指了指:“命中红心。首先我得按照金民给我的时间清单,挑选死亡时间相近的标本,总体来说是从旧不从新,不然明明说这个人死于十年前,结果有人跳出来说九年前见过他,计划就露馅儿了。但是,最保险的办法还是让官方不要公布这些人的资料,如此,这些人的过去经历被核查到的概率将大大减小。所以,在其中加入一些政治因素变得很有必要。对了,你们知道实验室的人体标本从何而来吗?”

“只要能证明‘这里死了很多人’就够了,譬如,富场三只留了半个头骨。”

“游民、暴乱者、无名尸体。”

“嗯。但是要处理大量的人类躯体毕竟麻烦,所以我们在沼泽地里只能找到极少量的骸骨,说是一鳞半爪也不为过。”

“嗯,当然还有其他渠道,但大多是这些。不过,说是无名人士,在基因检测技术如臂使指的当下,这种提法并不准确。这些可怜人都曾经有名有姓,但在某个阶段因为个人的原因,或是社会的动荡,造成资料的丢失和篡改,从此成为幽灵人。其中最多见的就是所谓暴乱组织的相关人,他们有些在各次暴乱中成为白骨,被丢在‘国营乱葬岗’;有些则逃出来成为游民,总之,生死成谜,下落不明。有时,政府会允许我们这样的公司回收一些残骸用作研究,但是连身份鉴别的工作都懒得做。所以,实验室的这部分标本,连基本来历都没有。估计你们也有所察觉,我以及金民,都和OOP联盟的人多少有些交情。我在挑选到适合的骸骨后,先进行身份鉴定,然后和OOP联盟进行核对,以确定是战乱后登记为失踪的人员。如此一来,这个计划就万无一失了。”

博士沉吟后说:“技术上可行。水体受到污染,本来就是一种人工进程,谁说得清呢?”

听宋明基博士陈述完,罗伊静默了片刻,然后问道:“博士一共提供了几个人的骸骨?”

警长望向宋明基,问:“博士觉得可行吗?”

“涉及暴乱组织的有四个人,另外还有……”

“不排除这种可能。”

博士停止往下说,警长追问道:“另外有几个?”

“也就是存在做假的空间?譬如,通过人工手段先把骸骨分离,然后通过化学药剂加快腐蚀进程。”

宋明基博士半眯眼睛,定定地望着对面的警察,隔了一会儿,嘴角翘起:

“只是对外的公报说得好听,实际上困难极大。那片沼泽地含有大量酸性物质,骸骨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问题在于,谁也无法说得清那片沼泽地是何时受到污染、何时变成当下的成分状态的。所以,到最后只能从骸骨的完整程度上大致判定,得出‘已被抛弃在这里很多年’这个结论。毕竟尸体要完全骸骨化,本身就需要很长的时间。”

“警长是明知故问吧?”

“骸骨能准确验证死者的死亡时间吗?”

罗伊叹气说:“博士真是谨慎,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搭档想了想,竖起三根手指:“直接证据大体有三个:第一,是在沼泽地里发现的残缺骸骨;第二,是包括花静子在内的周边人员的证词;第三,是金民留在实验室里的研究手稿。”

老人缓缓摇头:“受人所托,不敢辜负呀。”

“证据是什么?”

警长点点头,没有追问,似乎在思考往下怎么说。这时,他的搭档接了棒。

武田抬起头,答道:“2039年11月23日。”

“博士有没有听说过‘旧江户川命案’?”

“官方认定富场三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呃?旧江户川?”

罗伊没有直接作答,他转向他的搭档。

“嗯,发生在我们这座城市,或者说是这座城市的前身,发生在五十年前。”

“伪造死亡时间的诡计吗?警长认为死者是什么时候死的?”

“哦,五十年前啊,那时候我也就是个小屁孩。说实在的,革并前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这个案件有什么特别的吗?”

听到这句话,武田没有太大反应。关于死者死于何时的问题,他早已知道,现在他仍旧在思考侦查组是如何掉进陷阱的。但是宋明基博士则睁大眼睛,露出兴趣盎然的样子。

“嗯,是个相当奇特的案件。据说,犯罪嫌疑人通过某种精妙的诡计,将死者的死亡时间延迟了一天,从而误导了警方的侦查方向,成功实现了脱罪的目的。”

“死者的死亡时间。”

“是吗,那后来案件告破了吗?”

“关键问题是什么?”

“告破了,负责的警探恰好和我同宗。”

罗伊看着对方:“这个不是关键问题。”

宋明基微笑着说:“那是肯定的。”

“稍等一下。”宋明基将手杖向上举了举,像个要提问的学生,“难道警长认为富场三先生并没有死?”

“你不觉得这次的案件和那个案件异曲同工吗?”

武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因为他意识到,罗伊说得半点不假。在整个富场三失踪案的侦查过程里,情形十分奇特,他们似乎一早就有富场三已死的假设,所有的侦查行动,也确实是在围绕证明这个假设的正确性而展开,但是推导方式其实和常规完全相反:他们试图推翻富场三活着的证据,从而证明富场三已死……

“嗯?”

“我们没有证明富场三已经死了,而是努力证明他并没有死,也就是证伪。但这是一个陷阱,因为这种证伪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那个案件里,嫌疑人通过诡计,将死亡时间向后推迟了整整一天;而在这个案件里,嫌疑人则干脆将死亡时间向前倒推了十五年,直至追诉期限届满。同样是一场骗局,同样是争得了不在场的证明。十五年前,命案凶手甚至不认识富场三先生。”

“相反的方向?”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相似之处。”

警长摇摇头:“不是的,我们不是在追查富场三死了没有。事实上,我们从一开始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不只是这一个相似之处。”

一旁的武田也竖起耳朵。事实上,他对那个“计划”也是一知半解,罗伊事先没有全部告诉他。他发问道:“不对吧,我们不是一直在追查富场三死了没有吗?”

“哦?”

博士皱起眉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你知道在那个案件里嫌疑人的诡计是怎么实现的吗?”

“当然是尸体的假说。正常的谋杀案,或者说由失踪案演变而成的谋杀案,首先要证明的是人到底死了没有。这是一个验真的过程,但是在这个案件里,却是一个证伪的过程。”

“我是外行,想不出来。”

罗伊将帆船模型放回原处,走回来,重新坐下。

“嫌疑人使用了调包计,替换了死者的身份,死亡时间自然也随即改变。也就是说,在那个案件里,其实有两个死者。”

“什么假说?”

“你的意思是说,在本次案件里,也有两个死者吗?”

“这正是这个计划的高明之处。将一宗谋杀案设计成了一个无法证明的假说。”

“既对也不对,形式相似,某些本质的东西截然相反。”

“哦?谋杀案是一个证伪问题吗?”

“噢……”老教授叹了一声,仰起头,唇齿轻轻张开。

“是的,我要说的是富场三的谋杀案。金民的计划,其实是一个证伪问题。”

罗伊在旁听着,不禁暗里击掌叫绝:这是一个精彩的切入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说的也不是数学问题。”

搭档向他看来,他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再次开口。

警长的嘴角扯了一下,但脸上没有笑意:“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

“宋博士觉得,金民是怎么想到这个计划的?”

宋明基博士欠欠身:“原来如此,你在说证伪的问题。确实如此,很多时候,证伪的难度一点不亚于验真。只不过,你举帆船渡海的例子从数学的层面说不上准确。”

“嗯?”宋明基博士闻言,疑惑转头。

“要证明它能横渡海洋很容易,哪天如果真的漂过去就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但是要如何证明它不能呢?难道让它在每片海洋、每条航线上都漂一次吗?”

“凭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存证据抹杀。这个人明明昨天还在人前现身,他却要编造一个骗局,让所有人以为他早在十五年前已不复存在,制订这样的计划不是胆大妄为过头了吗?”

“嗯?”

“嗯,那家伙的诡计确实让人吃惊。不过,正如警长的分析,他利用了死者社会关系简单这一因素,并且运用一种数学逻辑,把一个人‘已死’的验真过程转变成‘在生’的证伪过程,从而让世人得到错误的结论——”

“能证明吗?”

“不不,我不是说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问他是怎么想到的。”

“这个小模型吗?我猜想,应该不行吧。”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罗伊拿起一只小帆船:“想请问博士,这只船能横渡海洋吗?”

“你不觉得这个计划有点从天而降的意味吗?关键在于,金民对富场三的过去理应一无所知吧?他凭什么确信富场三一直不被人关注,可以对此加以利用呢?我想知道金民博士设想这个计划的原点。”

“当然。”

“原点吗?我也不清楚……”

“可以拿起来看吗?”

“我认为这个原点是,有人向他披露了足够丰富的信息——关于富场三的信息。”

罗伊知道,因为触及罪案的实质部分,老教授谨慎起来。他看了武田一眼,后者耸耸肩。警长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侧边的展览架前,指指陈列其中的一排海航模型。

“呃,了解富场三先生的人还是有的……”

“嗯,推理。你们一定早有结论,我想听听。”

“你是指花静子小姐吗?但是她仅仅和富场三一同生活了八年,最近五年富场三的踪迹她并不掌握,最初的两年她和富场三也是陌路人。”警长刻意停顿了一下,“而且,我已经和花小姐谈过了,她对金民博士的整个计划其实知之甚少。”

“你是指推理吗?”

宋明基博士舔舔嘴唇,抬起头:“我不知道。”

“但是对于案件我是大外行,警长直接说你的见解就好。”

“既然富场三交际少,没有直系的亲属,也没有知交的友人,我想,对他的人生能称得上了如指掌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嗯,可以这么说。”

老人叹了口气:“你说吧。”

“也就是案件喽?”

“我的搭档说得对,这个案件和五十年前那宗旧案既像也不像,某些本质的东西截然相反。”警长淡淡地说,“那宗旧案有两个死者,本案则是有两个献身者。”

宋明基抬起头,眨眨眼睛,有一会儿神情看上去有点狡猾。

“呃,哪两个?”

“那谈谈计划吧。”

“其一当然是金民博士。”罗伊前倾身体,手指交叉,“另一个是对富场三的人生了如指掌的人。我想,这个计划最早不是金民博士,而是他提出来的。”

罗伊定神看了对方一会儿,然后收回视线。

“这个人是谁呢?”

“这件事也放在后面说,其实和刚才说到的情况是二位一体。”

“就是富场三自己。”

博士思索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有些沉重。

老教授沉默不语,他拄着手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凝望大海。每当他心情沉郁时,他就习惯向远方眺望,仿佛是一种追思。

警长问:“你说有两件关于研究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另外一件是什么?”

罗伊走到他身边,说道:“博士不必自责,你没有辜负好友所托。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

“这个后面再说吧,总会说到的。”

老人点点头:“请你往下说吧。”

“实际情况是?”

“发生在2月27日晚上的那宗命案,死者不是富场三先生,而是另一个人。”

老人轻轻摇头:“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他大可不必如此……”

“嗯……”

武田说:“金民是想对标博士的最新研究成果。”

“我们刚才阐述金民博士制订的整个计划,其实只说了一半。这个计划的核心目标,除了将一宗命案的发生时间倒推十五年,更重要的是隐藏命案真正的死者。”

“或者说是我们公司的原因。大概在四年前,黑市开始流传长青藤将发布超长保质期克隆体的传言,其实这是公司基于市场策略故意放出的消息,后来发布的无非是保质期略微延长的产品。但是金民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决定等新型克隆体上市后再进行一次实验。”

“怎么做到呢?”

“宋博士的原因?”

“凭借富场三的死亡。我们从头到尾都在追查富场三的失踪案,进而是富场三的命案,始终被富场三这个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实际上,这个案件的遇害者另有其人,警方从一开始就被混淆了视线。富场三用他的死,把另一个人的死包裹起来,这就是他的献身。”

宋明基博士略微犹豫,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因为我的原因。”

“真正的死者是谁?”

武田插嘴道:“为什么他后来又要进行第五次实验呢?”

“就在沼泽地发现的死者名单里头。从沼泽地里打捞上来的是七份骸骨,其中一人是富场三,另外五份是宋博士提供的实验室标本,最后还有一个人,是命案真正的死者。这个人很容易推想出来。根据编造的研究手稿所载,他和富场三一样,都死于十五年前,也就是所谓的第二个实验对象。”

警长看了老教授一眼,他能感觉到,对方打心底希望维护友人的严谨作风。

老教授的目光从窗外转而投到警长身上,脸上重新呈现出笑容,但略微苦涩。

“这个可能是因为实验室中途断过电。你们直捣黄龙的时间,比他预计的略微晚了一些。只不过,年龄检测本来就不是精准的技术,每个人情况不一。”

“真厉害,你全部都知道了。”

“还有他存放在实验室冷冻仓的本体身躯,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弃用。为了让我们以为这具躯体是近期抛弃的,他进行了老化处理。但是他处理得稍微有点过头,他还没到60岁,但那具身躯皱纹很深。”

武田也迈步走到近旁,问道:“金民和富场三这么做,是为了转移我们对这个死者的注意力吗?”

“嗯,是一种严谨的做法。”

“是的。”警长回答,“在这个庞大的骗局面前,此人的死似乎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环节,就像一台巨大机器里的一枚小齿轮。哪怕按照侦查的程序,需要对每个死者的身份进行核查,分散投放的资源也相当有限,大体就是走个过场,何况,还有警队预算日益收缩的政治背景。”

“金民曾多年在13号农场隐居,也曾寄居在游民区,但是我们在这两处,没有找到一丝毛发——那是因为他一直在使用克隆体生存!为了避免被警方识破这一点,他在离开的时候,进行了最彻底的清理。但是,为了让警方确认他曾在这两个地方逗留,他又刻意留下了少量指纹。”

“我想起一句话:要藏一棵树,就把它藏在森林里。”

“是吧,譬如呢?”

“正是如此。为了把一棵树藏起来,金民和富场三合力栽种了一整片森林。这是整个计划最惊人的部分。”

警长颔首说:“我明白了,有些事情也说得通了。”

“那个人也是个游民吧?”

“当然,实验时间也是样本分布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分别选取克隆体保质期届满点和衰变期起始点进行实验,以此证明他的临摹技术不会受到细胞衰变的影响。”

“是的,所以身份核查工作本身就困难重重,警队也没有动用警力对这类人员进行深查。”

“他在实验时间的选取上也有讲究吗?”

“既然如此,何必费如此大周章制造这个骗局呢?抛尸在沼泽地就好。”

“据我所知,一共是五次。本来他打算完成四次就发布成果:两次使用三年保质期的NIX-3型克隆体,两次使用四年保质期的NIX-4型克隆体。他是个严谨的人,但是从实验时间、载体类型等维度进行交叉,四份样本就足够了。”

警长微微摇头:“我想,那个死者的大部分遗骸都不在沼泽地,要对整具躯体进行腐蚀处理难度很大。金民应该把尸体分散在各处了。”

罗伊问:“他完成了几次实验?”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博士顿了顿,又笑起来:“他在伪造的研究手稿里怎么说的?最后一次海马体临摹实验,因为需要单独操作而造成失败?事实上,实验的困难点在前期,根本和中期无关。那家伙这么写是包藏祸心,他是在嘲讽不懂行的人呢!”

“因为存在隐患。”

“金民是个执着的学者,唉,也可以说是偏执吧——但是他不会草菅人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我相信,他在把自己作为实验对象之前,一定有充足的信心。”

“什么隐患?”

宋明基博士点点头,为了郑重其事,他将手杖重新握在手中。

“这个游民没有完全被世人遗忘。”

“他自己吗?”

武田呆了一下,恍然应道:“他的亲属登了寻人启事!”

“你说呢?”

“是的。我猜想,此人死后,金民曾把他的尸体带回实验室进行身份查验,随即发现此人有名有姓,是一个失踪人员,而且,就在近期还有人登出了针对他的寻人启事。”

罗伊想了想,问道:“金博士真正的实验对象是谁?”

“我记得是他的女儿登的启事。”

老人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他略作停顿,“不过,有两件涉及研究的事情,我想,你们还是有必要知晓。”

“嗯,说是父亲在她年幼时就离家出走了,女儿成年以后希望找到他。”

“学术问题我们听不懂,知道研究取得了成功就够了。”

“而且就在邻近的城市。”

博士歪了歪脖子:“不谈学术研究了吗?”

“对,所以说不定不久以后,那个女孩就会找到本市来。如果对这件事不加重视,事到临头就晚了——更致命的一点是,不能排除监控录像里存有重要信息。”

“我们谈谈那个计划吧。”

闻言,武田大大地“哦”了一声:“难怪你在河边故意向花静子提到监控的问题——案发现场是夜市附近的河堤吧?”

罗伊望着老教授,知道对方心里有很多话,但他并不愿多说。一个学者拼尽一生心力,终于取得成功,作为多年的好友和对手,心中一定同样火热;而对其毕生成果付之一炬的痛心,也必然感同身受。所以他才说刚才的话正中了他感情的红心。他渴盼为挚友正名,却无法做到,这又变成一种新的痛苦。罗伊想,这是一种何等的牺牲呢,包括他在内的外行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知晓。唯一能够理解这种牺牲的巨大程度的人,也许只有眼前这个老人。

“是的。堤坝的范围是城市监控的边缘,那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无法得知;但是,有一条登上堤坝的斜坡在监控覆盖之中。那里的录像我已经调阅过:2月27日晚上11点零3分,死者曾沿着斜坡爬上堤坝,过了半分钟,另外一个人沿相同的路径爬上了堤坝。”

“但是这件事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你们能知道就很好了。”

“完全是前后脚呀。”

另一个博士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激动,旋即变得忧伤,不自觉地面朝大海的方向眺望。

“嗯,那个人显然是跟随死者而至。”

“是的。为了完成那个计划,他毁灭了自己的成就,也毁灭了自己的名声。”

“后来两个人还有出现在监控里吗?”

“所谓学术造假,才是真正的造假?”

“死者再没有出现过。另外一个人,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满身泥污地在夜市的地界附近出现。”

“是的,毋庸置疑。”

年轻警探挠挠下巴,摇头晃脑地说:“一定是有人从监控的死角把他接走了吧,并且把尸体运走。我记得河堤边有土路。”

“金民博士的研究确实成功了?”

“嗯,负责善后的人对哪里有监控再了解不过了。”

警长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掌握在一起。

“唉,即便如此,假如追查起来,还是躲不过去的。”

“故事里的警长先生,你可以提问了。”

“是的。尽管死者是个游民,在城市里不会留下合法记录,但是如果有亲属坚持通过外貌比对的方法搜寻,说不定就会延伸到这份监控录像上。而且,刚好在那天晚上,夜市附近的监控录像被大范围调阅过。”

老人的身体放松了,他扬手把手杖放在一边,脸上浮现孩童般的喜悦。罗伊一时间分辨不清那是一种苦中作乐,还是为能够把话说出来而感到释然。罗伊想,应该两者都有。

“由于同样是以寻人为目的,所以会被放在同类型的文档里!”

“好的。”

“嗯,很可能会优先调阅。还有一个问题,犯罪嫌疑人完全不具备对抗侦查的能力。一旦警方找上门,事情就无法挽救了。为了排除这个隐患,必须采取更彻底的隐藏手段。”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开始表演喽。”

“唉,思来想去,只能执行这个计划了。”

罗伊看了武田一眼,后者点头。他转向被询问者:“我明白了。”

“是的,为了保护那个人,他们做出了极大的牺牲。”

“嗯,然后我们进入故事的角色进行对话,这样可以吗?”

年轻警探深深吸了口气,到这一刻,案件的前后他已经全部串联起来。

“故事吗?”

“我想明白了,这个计划十分完美——在案件告破的那一刻,警方将很快比对上那份寻人启事。因为发现死者的骸骨以后,第一时间会排查失踪人口,警方把连环杀人的案情告知家属,本案就此了结。”

“我只能和你们讲讲故事。”

宋明基博士侧过头,接口说:“而且,案件的追诉时效也到了。”

“这样的话……”

罗伊点头确认:“你说得对,这才是金民他们试图把案发时间倒推到十五年前的真正原因。因为时效界限已到,案件的基本面又对应清晰,针对此人的部分即可结案归档,今后再没有人过问。若非如此,在连环杀人案中其他死者的追诉时效犹在的情况下,保不准哪天此人的行踪还会被核查,风险就不可控了。”

“不可以。”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真相。”

武田补充说:“这个计划,竭尽全力地把富场三之死伪造成十五年之前,其实要改写的并非富场三的死亡时间,而是这个真正死者的死亡时间。只要富场三死于十五年前这个结论成立,这个死者也死于十五年前这个结论,也就同步成立了。这也是富场三决心献身的原因。”

罗伊说:“这里只有我和我的朋友,博士可以告诉我们真相吗?”

宋明基博士默默颔首,过了一会儿问道:“那个死者是什么时候变成失踪人员的?”

“真是失敬,两位的心意我都明白了,谢谢。”老人分别向两个警官低了低头,他神情不变,语气也平淡,但是眼睛里饱含了感情。

“十七年前。”

罗伊朝武田指了指:“是我搭档的建议。”武田耸了耸肩。

“嗯,那确实都对应上了。”

“情感的红心,我的情感。你知道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在哪里,虽然加以利用,但本意是体恤。”

“金民和富场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做了更多细致的工作。他们不认识死者,只能大致推断他是一个游民。所以,他们分头在本市的各个游民区寄居,借此收集这个人的信息。最后他们找到了这个游民的居住地。”

“案件的红心吗?”

武田说:“就是D32区输送管道下面那个游民区吧?”

“警长真厉害!我设想过很多种开场白,比方说和推理剧一般的开场白:这一切,从从头至尾都是个骗局——但是没想到,你会第一击就命中红心。”

“嗯,那个游民区的人曾提到,有人在那里住了十几年,然后某天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个人应该就是死者。”

老人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也骤然凝结。仅仅一秒钟,他就恢复了常态。

“原来金民是因为这个原因住进游民区的,还有富场三。”

“金民没有学术造假,他的研究取得了成功。”

“嗯,为了详细又不着痕迹地打听死者的过去,并非一两次询问可以办到,所以他们干脆在游民区里住了十天八天,同时,趁机留下若干痕迹,以方便日后警察追查时有迹可循。还有就是,为了与编造的剧本相匹配,金民和富场三前后脚在那个游民区居住,从而为‘疯狂科学家最后将自身意识转移到实验对象躯体’提供佐证。”

“请你说吧。”

“真是够周详的,能考虑的事情都考虑了。”

“是的,只是我的推理。”

“嗯,但是哪怕完成了这些事情,他们还是不放心,所以,最后加上了政治因素这一条。”

“嗯,当然。是你的推理,对吧?”

“避免官方公布死者资料吗?”

“我先说一点见解可以吗?”

“是的。尽管死者十多年间就是失踪人士,并且已确认其大部分时间居住在游民区,但由于时间跨度太大,不可测因素很多。如果官方公布此人的照片,说不定会有游民跑出来说认识他。虽然警方对游民证词的采纳程度很低,但是这种风险也不容忽视。所以,最安全的做法,是规避这个情况发生。”

老人定定地看着罗伊,伸手揉了一下满布皱纹的脸颊,喟叹说:“那真是难办了,本来我还想着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一概否认到底的。”

武田撇撇嘴说:“这个时候,追诉时效届满的效用也很重要。只要案件结案封档了,哪怕有人举证,按照程序也没有警察会受理。”

警长轻轻摇头:“那需要视情况而定。”

“正是如此,同时促成追诉期届满和死者资料保密,由此形成合力,是双保险。”

“原来如此,所以我的话就是证据了。”

警长说着,又望向宋明基博士。

“是真话,我们没有证据。”

“博士提供的骸骨里,也有一个人涉及寻人登记。这个安排也非常高明!此举能消除死者的特殊性因素,两宗寻人案同步处理,让需要隐藏的事情变得更加不显眼。”

博士讶然道:“警长这是先礼后兵吗,还是给老头子下套?”

老教授叹道:“我哪里有这样的心机?如果没有你们一五一十的分析,我根本想不到他们把事情考虑到这种程度。”

“我先说明一点,博士刚才说得没有错,今天是非官方的谈话。”

“是啊,他们把骗局策划到了极致,目的是让一个人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还没请教两位警官今天想问什么。”

“唉,这个部分还要说吗?”

一种类似自责的神情掠过老人的面容,站立也似乎让他感到疲惫。老教授走到沙发旁边,在两个警察的对面坐下,但手杖还拄在手里。

警长看着老教授说:“只有把这部分搞清楚,才能结案。”

“嗯,我想,是的。”

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后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我想先问问,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我觉得金民的计划几乎没有漏洞。”

“唉,那只能怪我的东西味道太重了。”

“是的,但是我们碰见那个女孩了。”

“她给我们沏过,是在案件告破之前。你别责怪她,只是在茶壶里残留了少许味道,她肯定冲洗过。”

“在彩虹之家?是因为花静子去探望她吗?”

“我还以为她在家里给你们沏茶呢。”

“不是,花静子谨遵金民的指示,最近都没有去看望那个女孩,而且我们也没有监视花静子的理由。”警长平静地说,“是偶然碰见的,我认出了她。”

宋明基博士闭了一会儿眼睛,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然后他重新睁开眼,轻叹了口气。

老教授讶然地张张嘴:“认出?”

“不,河堤边上。”

“我知道她长得和花静子并不像,不过我见过她小时候的照片。”

“到她家里吗?”

“啊,是在戴莉安家里吗?唉,金民应该叮嘱她把所有的照片都藏起来的。”

“我们刚去和她见了面。”

“但是这样就无法烘托金民的残酷形象了。”

这句话让老人的神情僵了一下,他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然后问道:“是哪位?”

“唉,这倒是……那个孩子那时候只有六七岁吧?警长的眼力真是骇人!”

“嗯,相当不错。我想,喜欢的人不止我一个。”

“其实大部分是靠直觉和运气。而且,那个女孩的名字刚好叫李妮,缩写就是LN。”

“真是见笑了,警长喜欢吗?”

闻言,武田偷偷向罗伊做了个鬼脸。因为他完全没有认出来。

“难怪口感让人印象深刻。”

老教授喟叹:“是吧,也许这是天意。”

宋明基博士笑了笑:“算不上茶,是我自己培育的饮料。”

“花静子和那个女孩很亲近。”警长淡淡地说,“这个发现,使得花静子和金民博士有了交集。”

“博士的茶,味道还是一样特别。”

“嗯,他们其实在二十年前就认识。”

“咣”的一声,坐在沙发后面的罗伊放下茶杯,也许是故意为之,杯子和茶几碰击的声音吸引了他人的注意。

“是因为这个女孩吗?”

老人的话语带了轻微的挑衅,武田把跷起的脚缓缓放下。

“是的。在二十年前,花静子打算抛弃这个孩子的时候,遇见了金民和戴莉安。金民夫妇最后收养了这个女孩,取名叫金莲娜。”

“只是一种感觉。我和柯鲁奇上尉是老朋友了,在他的部下来之前他会和我预约。”

“那个孩子是花静子的女儿吗?但是长得和花静子一点都不像,若非如此,彩虹之家的人应该会有所察觉。”

武田扬起下巴:“为什么这么说?”

“是代孕所生的孩子,但是因为她一出生就残缺有缺陷,委托人没要。”

这句话让气氛严肃起来,两个警察赶紧望向对面的老人。这位名叫宋明基的老人站得笔直,尽管身材瘦小,彬彬有礼,但具有赫赫的学术权威的威严,虽然受到两个警察目不转睛的注视,但他的身体也没有半丝摇晃。

罗伊和武田对望了一眼,都既惊讶又恍然。在河堤边的时候,他们没有追问花静子和那个女孩的真实关系,现在宋明基博士解答了他们心里的疑惑。

“还是这样比较好。我想,两位警官今天来,是打算和老头子说说悄悄话的。”

武田愤懑地说:“是哪里的委托人,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唉,都说不用麻烦了。”

“地下代孕,委托人连酬金都没有支付,直接消失不见了。那时候,花静子才18岁。”

“这样可以吗?”

两个警察都明白过来。那个孩子从出生之日起就没有合法的身份,所以金民和戴莉安后来把她带回家中,也没有进行官方的领养登记。

老人微微颔首,抚摩手杖的琥珀。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柔和,海浪的声音也渐渐退去。

罗伊问:“花静子因为无力抚养,所以想把那个孩子遗弃吧?”

“没有的事,是真心觉得厉害。”警探跷起脚。

“嗯,要说那个孩子是花静子的亲生骨肉也是勉为其难,何况,那时候花静子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事实上,她独力将那个孩子抚养到快两岁,最后无以为继。有一天夜里,她把那个孩子丢在孤儿院门口,准备一走了之,结果被金民夫妇碰见了。至于收养那个残疾孩子的决定,我也不知道是金民还是戴莉安先提出的。”

“抱歉,是不是声音太大了,会影响我们谈话吗?”

“那个孩子天生就患有退化症?”

闻言,站在窗边的矮小老人转过身来。他穿着整齐的背带西装,衬衣前露出金色的怀表链子,手杖杖头镶嵌一枚明黄色的琥珀。

“嗯,从出生起肌肉就有萎缩现象,一只手几乎看不见。而且,退化症是渐进性的,花静子把她拉扯到两岁,我想,其中也有无限的辛苦。”

波涛拍岸的声音听着十分雄壮,武田开口说:“真厉害,原来这里的窗户连隔音效果都能说调就调,是什么材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