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转向门口时,听到楼梯咯吱咯吱响起来。
“这是你的错,你知道的。”他对罗斯说,“你不该去查我。如果你就相信我,让我走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驶到她身旁,“这不是个人恩怨,也许这么说你能得到一些安慰。我母亲比这惨多了,不过很公平,她活该。”当他们眼神相遇时,他移开了目光,叹了口气。
“罗茜?”有人叫道,“罗茜,是你在那儿吗?”
不过要首先处理一下电话。他拿起听筒,按下重拨键,以提取她最后拨出的号码。他把听筒夹在肩膀窝里,拿起罗斯放在电话键盘上方的笔,听着重拨号码的拨号音,把号码记下来,重新挂了电话。这是个小小的安慰,至少在这次完全失败的行动中他有所收获。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到了,正下楼进入客厅,步履艰难,手扶助行器,就像从《辛普森一家》走出来的鼹鼠人1。雷蒙德把头向后一仰,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事情好像还不够糟似的,他身边的女人刚被他砍得半死,现在又来了一位。
他必须离开这儿,必须掩盖他的踪迹。
“罗茜?”老太太不停地大叫,“罗茜,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听到了声音,怎么了?”
罗斯还躺在那儿,喉咙里咕咕直叫,眼睛盯着他。他不能再用这种方式了结她的性命了。
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雷蒙德脑子里一片空白,得马上采取行动了。他侧过轮椅,将罗斯挡在她的视线以外。“噢,谢天谢地,你可来了,”他对老太太说,“她摔倒了,我没办法扶她起来。”
“老天!”他心想,“还有比眼前更糟的情形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罗斯浑身颤抖,嘴巴周围泛起血沫。
突然间,现实状况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的指纹无处不在,门把手、电话簿、电话、餐桌上到处都是,地上有轮椅驶过的痕迹,天知道有多少纤维和头发散落在周围。随便哪个半吊子的警探,几秒钟就能收集齐这些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来优化善后程序,这就是为什么他保持着有规律的杀人周期。通常情况下,像这样的短期行动都会经过规划与计算,时间精确到最后一个纳秒,每一个问题都要制定应对预案。清理眼前这个烂摊子要花好几个小时,而他的时间不多,因为此刻卡拉·韦尼提正在来这儿的路上。
“噢,我的天!噢,我的天!”老太太尖叫起来,一把将助行器扔到一边,几乎是跑进了厨房。她用来做编织的毛线团弹出了篮筐,在地上滚过。
现在,他坐在原地,所有感官渐渐归位。她仰面朝天躺着,就像在晒日光浴,两眼在血肉模糊间向上看着他。当她张开嘴时,喉咙深处传出咕噜噜的杂音。
“太神奇了,”雷蒙德暗想,“有了麻烦她能跑得像卡尔·刘易斯2一样快。”他尽力摆出严肃的表情,俯下身子,就像要帮一把似的。
第一击正中她的面门,他印象非常深刻。愉悦感在他脑子里蔓延,点点亮光像焰火一样在他眼前绽开,令他着迷。他看到她踉踉跄跄地后退,听到她在试图站稳时哀叫不止。第二击的那一刻还定格在他脑海中,他听到了金属擦过骨头时的颤音,感觉到一束电流贯穿了他的全身。第三击的情景很遥远,超乎他的感觉之外。他就像个旁观者,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后退,摔进了墙角。一切就像一场梦,就像某种药物引发的久远的幻觉记忆。
“噢,罗茜,”她跪在女儿身边痛哭,“罗茜,你没事吧?噢,我的天!”她看到伤口后发出哀号,“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会这样?”
“好恶心!”
“她摔倒了。我想她的头撞到了桌子角。”
好一阵子,他坐在那儿陶醉在未了的余韵中,感受着渐渐散去的最后几丝愉悦,就像在回味过路女人身后的一缕余香。当心跳渐渐放缓,身体恢复到正常状态时,他朝罗斯一边望去。她瘫倒在墙角里。
“桌子?她的头不像是撞到了桌子。”
他浑身的肌肉在抽搐,心在歌唱,血管里奔涌着纯粹的亢奋,如同山洪暴发。
她抬头看他时,雷蒙德已经就绪。他抡起铁锹,击中了她的头部侧面。这一击让她的假牙飞到了屋子另一边。随后她晃了晃,向后倒去。
雷蒙德耳朵里回荡着刺耳的尖叫声,心在胸口里咚咚咚地狂跳。随着温热的液滴飞溅到脸上,一阵快感顺着血管涌遍他全身,眼前光芒四射。一击、两击、三击,他感觉得到铁锹抬起时,金属擦过骨头那种快意的震颤,听得到铁锹落下时那种铿锵之声。
雷蒙德小心地驶过来,察看伤害情况。她不动了,血溅得到处都是,就像这儿的血还不够多似的。
刚刚看清他的笑容,她的脸便被铁锹击中。
现在他必须留心不让轮椅压到血。他最不希望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掩盖掉踪迹,却发现两道清晰的血痕跟着他一路延伸到车子旁。
两人四目相对,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他身后,罗斯呼哧呼哧的声音就像在拉风箱。她的呼吸短促而尖利,胸口像活塞一样起伏。这一切折磨着他的神经。
雷蒙德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听着,双肘支在着扶手上,两边的手指互相搭在一起靠在唇边。罗斯答应不会再让他进屋,然后挂了电话。她皱着眉头,抚摸着脖子前面的绿色小胸针,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他说,“你知道的,这不是我的错。这儿的人都是受害者。”
“我谁也没找,妈。所以不要再想这件事,只要锁好门等我回家。要是他回来了,别让他进屋,无论发生什么事儿。”
他把轮椅停在她身旁,伸手下来,从她衬衣里摘下绿色小胸针,放在手指间把玩。“真幸运,躺在这儿的不是我。”他说着,把胸针别在自己的银色项链上。一边挨着结婚戒指,另一边挨着爱心环。
“行,我知道了,”罗斯气鼓鼓地回应道,“不过你遇到什么麻烦就告诉我,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要是你还在找那个杀了你爸爸的人——”
她的目光仍在他身上。
卡拉沉默了一下。“我马上过来,妈。但是听我说,要是他回来了,别让他进屋,别让任何人进屋,直到我回来。明白吗?”
“别盯着我看行吗?已经够我受的了,老天!”
“他用完电话就走了。”
他把项链塞进衬衣里面,看了看时间。卡拉早已在路上了,他不知道她在哪儿接的电话,说不定她就在门外。也许这是把鞋跟公主踢出局的好机会,但她没准会带着一帮同伙过来。常识告诉他走为上策,回去做好功课,拟定计划,然后向她发起一击。地点要适当,让他既可以掌控局势,又可以预测各种变数。
“没有,妈,一切都好。那个人问起什么吗?或者想拿走什么吗?”
但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麻烦?”雷蒙德把头一歪,心中暗笑,“卡拉·韦尼提的麻烦还没起床呢。”
他转过轮椅,把注意力集中在橱柜上,没有在意轮子有些运转不畅。雷蒙德很讨厌别人家,他们从来不把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他检查了整个厨房,不停地打开再关闭柜门,最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拿出四只平底锅,放在灶台上。
“因为我不喜欢他,他有些地方不对劲儿。而且我按了重拨键,电话那一头不是修车行,是别人家里。人家留言说去度什么假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啊?”
扫荡了一遍下层橱柜后,雷蒙德翻出一大瓶食用油,拿到操作台上。他把油平均倒在四只平底锅里,把锅分别放在四个煤气灶上,将火力调到最大。正要离开时,他忽然发现下层橱柜里有三只喷雾罐。
“就是啊,”雷蒙德在心里问,“为什么给她打电话?”
他看了看手表,心中一动。
“那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时间来得及吗?”
“外面在下雨啊,”罗斯呛了一句,好像这事儿根本不用提,“他用完电话就走了。”
他心跳越来越快,迅速抓出三只罐子,然后戴上烤箱手套,小心地把一罐烤箱清洁剂放入第一只锅里,把一罐杀虫剂放入第二只锅里。第三个罐子是丁烷充气罐,他正要把它浸入稍远的锅里,手停在了空中。已经有一些小气泡升上油面并爆开,如果他直接把罐子扔进去,很有可能连转身都来不及,就被炸到街上去。于是他改了主意,把罐子放在操作台上,距离炉灶几寸远。
“我不确定,”卡拉答道,“那么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让他进屋?”
就这样了,他没时间再做别的了。如果运气好,这地方会像独立纪念日一样热闹的。等到法医做完了鉴定,他已经身在三个州以外了。
罗斯咬了咬指甲。“他没说名字。但他是个残废,坐着那种人推的轮椅,不是电动的。他还戴着很大的方框眼镜。像你认识的人吗?”
他正要向门口驶去,一低头发现情况不妙。尽管加了万分的小心,轮子还是碾到了一小摊血。当他驶过地面上的一段毛线时,血黏住了毛线,缠住了右后轮的轮轴。现在,雷蒙德几乎无法驱动轮子转动,因为毛线紧紧绕在轴上。他看着轮子,不敢相信这一切。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卡拉继续问:“那他说名字了吗?你还记得吗?”
他俯下身子,使劲去拉毛线头。线头砰的一声断掉了。残留的毛线被润滑油染成了黑色,死死裹住了轮轴。轮子已经完全转不动了。
明白了,电话另一头的人名叫卡拉·韦尼提,也就是鞋跟公主。雷蒙德脸上绽开笑容。他能感觉到血液里泛起期盼的泡沫,慢慢膨胀,突然爆开,就像庆典上的气球。他在轮椅上沉下身,等待着。
“真他妈的!”他咒骂道。
罗斯生气地低下头,仿佛后悔打了这个电话。“他说这条街上的电话都不好用。而且,我知道确实有这么回事儿。昨晚有人来过电话,说电话会出故障。所以我就让他用了电话。你认识这个人吗,卡拉?”
在他身后,轰的一声闷响传来。紧跟着一股热浪袭来,第一只锅里发生了爆燃,带火的热油溅到了炉台上。炉灶和操作台的表面上到处燃起小摊的明火。少量热油已经溅落到橱柜上,划出一道道火迹。一缕缕油烟从每一处明火上升起,聚集在天花板底下,四处扩散,仿佛在寻找出口。清洁剂的罐子撞击着锅沿,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雷蒙德做了个鬼脸。
“妈的!”又是轰的一声,第二只锅爆燃了。雷蒙德一手驱动左轮向前,另一手拉起右轮往前跳,侧身靠近装餐具的抽屉。他心里很明白,一旦自己倒下去,只能被困在房子里。他打开抽屉,抓起一把长把尖刀。就在这时,第三只锅发生了爆燃,火焰沿着墙壁上窜,包围了抽油烟机,厨房内烟雾弥漫。雷蒙德抬头一看,火舌正燎着橱柜。
另一头的女孩尖叫道:“你让他进屋了?”
汗水浸湿了头皮,顺着太阳穴流下来。他对准轮轴,一刀接一刀地刺向毛线,同时来回摇晃轮椅,拼命使它挣脱束缚。
“没什么,”罗斯说,“有个坐轮椅的家伙来这儿了,说要用一下电话,他的车子发动不起来了。”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杀虫剂的罐子爆炸了。一股肾上腺素涌进他全身。变形的罐体飞越厨房,砸在对面墙上。雷蒙德低头避开,仍然朝着轮轴不停地猛刺。
雷蒙德稍微凑近一些,轻轻移动轮椅,以免轮子在油毡地面上发出声响。
屋里闷热而油腻,浓烟滚滚。雷蒙德眼睛酸痛,肺里火辣辣的难受。此时他已陷入疯狂,边刺边摇,边摇边刺。终于,一小段紧实的半圆形毛线团脱落下来,掉在地上。他拖着鼻涕,流着眼泪,转过轮椅,低头冲向后门。刚到门口,丁烷被点燃。巨大的爆炸力掀起灼热的气浪,从身后击中了他,把他推出门外。
“轮椅?”对方说,“为什么问这个,怎么了?”
到了外面,他转过轮椅,将记忆棒扔回敞开的门,然后驶下坡道,头也不回地离去。他迅速驶出大门,二十三分钟前他刚打这儿经过。上了人行道后,他放慢了速度。大火已经成势,浓烟从窗口滚滚而出。离这么远也可以听到爆裂声。透过前窗望去,火焰清晰可见。后院里升起幽灵般的一团黑烟。雷蒙德抑制咳嗽的冲动,驾着轮椅一路前行,表情庄重,节奏不紧不慢。他必须保持从容不迫,但刚刚拐过第一个街角,他便奋力驱动轮椅,直奔相邻街道上的车子。
罗斯朝电话那边弯着身子,头几乎触到了墙壁。“有个坐轮椅的家伙,你知道这个人吗?”
“韦尼提行动”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只等第二阶段结束,他便会名列榜首。
另一头的人说:“嗨,妈。”
该实施下一步的计划了。
他进入厨房时,罗斯·韦尼提背对着他。电话的声音很大,甚至在门口他都听得到对话。
1鼹鼠人(Moleman):美国动画情景喜剧《辛普森一家》中的人物,行动迟缓,拄拐杖。
第一眼见到罗斯,雷蒙德就知道她不是鞋跟公主。一开始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怀疑过。本来他准备就此打住,另辟蹊径继续搜寻。但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返身回来了,悄悄驾着轮椅驶上坡道,潜入屋内。
2卡尔·刘易斯(Carl Lewis):美国退役短跑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