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当科学老师让大家拿出准备的物品时,几乎全班同学都摊开两手,什么也没拿出来。一开始,我以为大家都和我一样,经过连休后把作业给忘掉了。但一直很听话的班长,却带头嚷嚷了一句“家里没有那种东西”,赢得一片附和声。坐在第一排的王健,则拿出一本画着神仙的旧挂历,说是爷爷让他带来的。
正因如此,四天假之后,上一周的周一给人感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被家豪提醒,我才记起,科学老师让我们下节课把家里有关太空的东西带来。我本打算把那些画着太阳系的画报拿来,展现一下自己对宇宙的了解呢,没想到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是乖孩子,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就会让我感到不安,即使是那个非常不靠谱的科学老师布置的作业。
原来太空离我们这么远。我突然觉得自己此前对宇宙的认识都是些错觉。确实,估计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太空”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吧。除了哥哥和家豪,从来没有人和我讨论过这些事情。
科学老师是个城里来的年轻人,说话有奇怪的腔调,自我介绍的时候没有介绍自己姓什么。他是为数不多用电脑备课的老师,刘老师的办公室里就没有电脑。但是我们经常能看见他在办公室里堂而皇之地玩电脑游戏,红色的小人在水管之间跳跃,采集金币和各种颜色的花朵,把敌人踩成肉饼。一旦注意到男生们在窗外围观,他就会笑嘻嘻地把窗帘拉上……总而言之,他看上去很闲,根本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把他的课安排在周一。
那个家豪,此时却拿出了一件熟悉的东西。是过年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拼好的积木。和当时一模一样的宇宙飞船,放在木头课桌上,显得好大。
每周一都有科学课,开学之初,我曾经对这个安排苦恼不已。一周一次的科学课,对我们来说,就像是馒头里的腌菜一样,是最好吃的部分。如果一开始就把腌菜吃掉了,后面就只能一直嚼馒头了。我虽然也不讨厌馒头的味道,但还是希望能把更好吃的部分留到后面,而不是一开始就着急地吃掉。
就连科学老师看到飞船,也流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抓起飞船,向全班同学展示了一通,表扬家豪认真完成了他布置的作业。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下课后,大家一窝蜂围住了家豪。许多同学请求摸一摸那架飞船。
完蛋了。这下我想起来了。
家豪细着嗓子答应了。我知道那是他紧张的表现,他不擅长和不熟悉的人交流,也不擅长拒绝别人。我觉得好担心,但又说不出为什么担心。是担心飞船被弄坏吗?
“你忘啦?今天有科学课啊。”
晨欣也带着跟班凑了过来。我以为他会一把抢走飞船,没想到他一反常态地向家豪套起了近乎。“黄家豪,你的飞船真帅!”他这样称赞道。平时被晨欣欺负的同学,此时听到他的肯定,反而都一起附和起来。他们一定觉得强壮的人总是对的。
我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见我这反应,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风暴中心的家豪尴尬地笑着。我被想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情绪压制,呆呆地在远处坐着,熬过了课间。那之后,家豪突然成了班上的红人,原先各自玩耍的小团体都开始向他示好。
“你今天带了什么?”
我不知道家豪如何看待这种转变。他看上去还是和平时一样,会在放学后和我聊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我也还是一样,在学校和他保持着可有可无的距离。但我总觉得这个距离正在一点点变大。
好在开学之后,晨欣没有再来找我了。倒是家豪先一步和我聊起了天。
“明天他们想来我家。”
哥哥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话。我们在尴尬的氛围里度过了劳动节假期。据说调休之后的周日是要补课的,但我们学校不知为何从来没有这种规矩。也就是说,我的假期要比城里的孩子多出整整一天。以前我会觉得很开心,如今却只觉得煎熬。我躲在房间里看画报,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快点回到学校,好从关于哥哥的思考里逃出来。然而,回到学校又会见到晨欣。现在的我是腹背受敌了。
周五放学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这件事。我其实已经偷偷听到了,但没有作声。第一个提出去他家参观模型的似乎是晨欣,志东紧跟着表示支持,形成让家豪难以拒绝的气氛。真是可恶!我本想这么说,但却发现家豪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似乎并不讨厌他们来自己家做客这件事。
我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我猜是哥哥把我带回来的,但我不敢去问他。如果被哥哥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该如何继续面对他呢?我被这样的担心所困扰着,最后还是选择装聋作哑。
他们当然不会提到我。幸好,家豪还是来邀请我了。我不动声色地答应下来,心里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以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我一直觉得家豪应该是和自己一边的人,既然是一边的人,就应该一起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一起和晨欣这种孩子王敌对才是。我本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却变得不一样了。他竟然搭乘上自己的宇宙飞船,要飞到那边的世界去了。
爸爸也是需要妈妈担心的人,因为他还没有回来,估计又在陈伯伯那里搓麻将了。姐姐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哥哥正在里屋洗澡。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可以做的事情。我没办法阻止家豪离开,就像我没办法把哥哥从那天的操场里带出来一样。
因为淋了雨,我被妈妈骂了一顿。她一边擦着我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重复道:“阿海,妈妈爱你,所以不要让妈妈担心……”
我没有自己的宇宙飞船。
我只顾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面就什么都注意不到了。不管是被打趴在地上的哥哥、已经消失的晨欣,还是骤然变大的雨和被风吹散架的雨伞。我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周六那天,我吃过午饭就出了门。离其他人约好的时间还有足足两个小时,家豪见我来得这么早,很是吃惊,但他马上就把我迎了进来。他正一个人在客厅里看《魔豆传奇》,一部所有出场角色都是熊猫的动画片。他的父母周末也要出去工作,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感到脑袋里非常的混乱。白色的校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知怎么的,又让我想起了白色的宇航服。如果虫洞真的存在的话,不妨就让我钻进去,消失在宇宙里好了。
家豪知道我不看动画片。我家里只有一台小小的电视,而且妈妈从来不让我用。“阿海,妈妈爱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往常想起这种话只会觉得不必较真,今天却让我产生了一种暴躁的情绪。凭什么总说这种话!如果我也能每天晚上看动画片的话,现在就不会无话可说了吧。我可以和家豪一起聊天,聊动画片里的剧情,聊各自喜欢的角色……但我做不到。不仅做不到,而且等晨欣他们来了,他们就会代替我,来和家豪聊这些话题了。
耳边仿佛传来了晨欣的大笑声。我从来没有听过晨欣发出大笑声,就算是在对战卡的比赛中取胜了,他也不会大笑。我想仔细地听一听这种声音,但稍微集中精神,就又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了。难道晨欣没有在笑吗?我困惑地想要回头,却做不出这个动作来。不过,脖子上的触感告诉我,晨欣已经不在身后了。
我丢下沉迷于动画片的家豪,暗地里溜进他的房间。白色的宇宙飞船依然一成不变地摆在那个位置。实在是太浪费了。换成是我的话,明明可以让这些积木变成更多不同的形状。
哥哥已经被打趴在地上了。一直在家里无所不能的哥哥,原来在学校里也和我一样受着欺负。晨欣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呢?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来这里观察吗?还是说,他也有一个在这里上中学的哥哥?
那一瞬间,奇怪的念头占据了我的脑海。如果把它拿走的话,问题就能解决了。晨欣他们失去了做客的理由,我和家豪的关系就会恢复如初。
我差一点儿就喊出了声,但晨欣先一步用沾着泥巴的手捂住了我的嘴,下一瞬间,我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到了铁栏杆前。我的左眼眼眶贴着冰凉的铁锈,右眼则猛地睁大了。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刘老师。我总以为“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所以认定刘老师生气的时候会遇上灾祸,可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她平时跳动的是右边的眼睛,对她自己来说应该是左眼才对。原来我一直都搞错了啊,也难怪家豪会那么对我说了。明明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知为何我脑子里想着的却是这样的事情。
我缓缓地拉开了挎包的拉链,发出细微的“咔啦”声。飞船比挎包的开口要大上一圈,没有办法塞进去。我狠下心来,用了用力,积木之间连接的地方被轻易地扯开,我们一起拼成的飞船变成了两半,露出驾驶舱里的小人。我轻轻将它们全部塞进挎包里。
是哥哥。
再度回到客厅时,家豪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卡通熊猫。以他的条件,明明可以拜托家人带他进城,去看真的熊猫的,为什么非得在电视上看呢?我大踏步朝门外走去,他也无动于衷。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一直是这样的,谁也不去干涉另一个人的行动,但这份关系就在刚才被我亲手打破了。
哥哥就读的中学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心想,晨欣的目的地一定就是这里了,由于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或是已经做了什么,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但他并没有在校门口停下步伐,而是继续往前走去。正在我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又突然站在了铁栏杆的边上。我顺着他的视线,朝铁栏杆里面看。盖着半段挡雨棚的塑胶跑道上,三四个高大的中学生正把一个人摁在墙角。
离开家豪的家,我低着头,朝着晨欣他们家的相反方向,不顾一切地快步走。把注意力集中在双腿上,就不用一直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仔细一想,任谁都能看出飞船是我拿走的,除非再也见不到家豪,否则做这种事情很快就会暴露。但是,就算此时马上掉头回去,家豪也可能已经发现飞船不见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放空大脑,就这样拼命走着。
我乖乖跟着晨欣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校门外,他才松开我的伞,但也只是撑起自己的伞,头也不回地朝一个方向走去。我也撑着伞跟了上去。我们穿过村子,一直走到了水泥路上。我突然间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往前走。眼前的景物没有一样是陌生的,我们好像正在拨云见雾一样,朝着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目标走去。
就这样,我离开村镇,穿过土路,一头钻进了山林里。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也从明亮的蓝色,逐渐变成深蓝,最后是傍晚的暗紫色,飘浮的云朵像一条白色的大蛇一样从我的头顶穿过。我感到郁闷极了,找了块空旷的地方坐下。
那天傍晚,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准备去班级后面生锈的铁架子上取自己放在那里的雨伞回家的时候,晨欣突然现身。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志东那样的跟班了。他把我的雨伞递给我,但自己的手却没有松开,依然揪着伞尖不放。大概是让我跟着他走的意思吧?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可以直接握着伞把朝他的肚子捅下去,然后转身离去。我不想那么做。要是那么做了,之后的日子一定也会和这段时间一样不爽。
拉开挎包,里面放着变成两半的积木飞船,还有我的水壶、作业本和圆珠笔。出门之前,哥哥帮我往里面加满了开水。一想到我现在可能让他们担心了,我就觉得很难过。
劳动节快到了,我帮妈妈和姐姐干了家里的不少活儿,精力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即使是在学校里,也只想着早点回家睡觉。
“咕嘟咕嘟”喝下半瓶水之后,我的视线重新落到了变成两半的飞船上。都是因为这个东西!得到了想要的积木,我的心情却非常复杂。我开始随心所欲地拆卸积木片,不一会儿,飞船就已经没有原来的样子了。
我努力地重复自己以往的行为模式,不让这种变化表露在外。不过,如果心理的变化可以抑制的话,说不定晨欣现在也是一样的情况呢。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我决定先像玩粉色积木一样,搭一间房子的形状。但是,这种积木和木头积木不一样,一切都必须得建立在地基上才行。于是,我把本该是飞船外壳的东西一片一片地摆在一起,再用小块的积木拼在它们的交界处,形成一大片白色积木板。虽然看上去不平整,但也算是做成了。
真正发生了变化的应该是我,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注意晨欣这个人了,无目的的上学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但那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填满我的是一种黏糊糊、令人烦躁的情绪,比起无目的,这样的感觉更让我觉得煎熬。
接着,我开始寻找适合支撑房屋的柱子。几个圆柱形的零件首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拿起来仔细一看,却发现那是宇宙飞船侧面那几个像导弹一样的东西。我还记得在画报上,这些东西是负责喷火的。我把导弹形状的积木倒过来,插在积木板上。下面尖,中间是圆柱形,最上面则呈放射状打开,看上去就像一朵白色的花。看着这朵导弹变成的花,我心里一动,不如就做个花园出来吧。做个和这艘刚冷的宇宙飞船最不相称的花园出来。
连着一个礼拜,晨欣都没有对我发难。从他的日常生活来看,也还是和往常一样,上课做小动作,下课做大动作,看不出和以往有什么区别。
于是,我把变成白花的导弹一株一株地倒插上去。插完之后,又用飞船的外壳做枝干,红色的探照灯做花瓣,搭了几株红花。还缺什么呢……既然是花园,就不能没有水吧。但是在积木零件中找不到蓝色的部件,除了黑、白、灰,以及红色的探照灯外,剩下的就只有黄色部件了。我用黄色而细长的积木板,在白花和红花之间的空隙里穿行,组成一条黄色的小溪。用直角拐弯的小溪,看上去就像一道闪电,充满能量。有了这么强的能量,植物一定会长得很快。
又过了一天,生活一切照旧。哥哥一次也没有问起过我那天发生的事情,晨欣在学校里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过话。刘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连着点了我的名字三次,让我起来回答问题。我没有答出第三个问题,她就瞪大了左边的眼睛,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继续上课。我想,如果我没答出的是第一个问题的话,下场恐怕就不一样了。晨欣就是这样的反面例子,他也被刘老师点了一次,但刘老师似乎懒得对他发火。
接下来,我把只剩一小部分的船舱,和其他零件堆叠起来,在角落形成一间小屋。还剩下一些灰色和白色的小块零件,我把它们安插在花朵之间,就当成是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最后该把小人放进去了。
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叫喊声。紧接着,攻击的力道突然消失了。我转身睁开眼睛,看见哥哥握着拳头站在我和晨欣他们之间。已经坐在地上的晨欣看了我们一眼,眼里的凶光逐渐消失,又变回了一开始的平静神色。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转身就走,志东也踉踉跄跄地跟着逃走了。哥哥转身把我扶了起来。我们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回了家。
我拿起小人,它的宇航服上写着一个L开头的单词,也许是积木的商标吧。鼓鼓囊囊的白色宇航服,倒也可以看成是花匠的服装,但航天头盔就完全不适合它了。透过头盔,可以看见小人带着几分英气的双眼和有些奇特的眉毛。这张脸被遮起来太可惜了,我试着把它的头盔拔下来,没想到一下子把小人的头也拔出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小人被我搞坏了,吓了一大跳;但冷静下来仔细一看,它的身体部分伸出了一根长长的棍子,像脖子一样,头则是中空的,刚好可以插入那根棍子。看样子本来就是做成可以拆卸头部的设计。人类也可以更换自己的头颅吗?总觉得有点不舒服。
在他准备揪住我的衣领之前,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黑洞”卡牌。这是刘老师没收他的卡牌之前,我偷偷藏下的。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张牌,歪了歪脑袋,然后“咻”地往身后一丢。下一秒钟,落在脸上的拳头还是如期而至。我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翻了个身,用被2B铅笔戳过无数次的后背抵挡冲击。同时落在我身上的攻击不止两处,恐怕志东这个跟班也出手了吧。
我正准备把头插回去,屁股底下突然传来一股陌生的触感。我吓了一跳,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原本我坐着的平地,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小块四方形的石头。我盯着那块多出来的石头看了一会儿,试着用脚踩了一下。石头很坚固,纹丝不动。刚才坐下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这里是块平地,没有石头的。
没有人戳我后背的第二天,放学之后,我在小河边被晨欣和志东拦下了。那一刹那,我心想“这下完蛋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晨欣的表情非常平静,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以为他的心情还好。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突然脚后跟绊了一下,整个人坐在了地上。所幸刚搭好的积木被我及时护在了怀里。低头一看,绊倒我的竟然是另一块四方形的石头。
刘老师捏着我的脸,把我拉进了办公室。为了保持自己受害者的形象,我挤出眼泪来,在办公室里对她大肆控诉了一番晨欣的所作所为。大概因为我的学习成绩还好的缘故,她最终没有对我下达想象中的严厉处罚,只是对班级里的座位进行了调换。
石头居然自己长出来了。我转身跑了几步,面前突然开出了一丛漂亮的红花。我拨开草丛,发现地上还有许多红花,我跑到哪里,它们就开到哪里。在花朵之间,四方形的石头有规律地镶嵌着,就像拼接这片土地的地基。
爆发的那天终于来了。不知道是谁暗地里把我们上课打牌的事情告诉了刘老师。我猜想是某个科任老师——自己装作一副对学生温柔的样子,暗地里却耍阴招!
我对照着手里的花园看了看,突然明白了。那些四方形的石头,和我为花园搭建“地基”时连接地面用的小块积木,所处的位置一模一样;而刚刚开出的红花,和我用飞船外壳与探照灯搭建的红花也十分相似。原来做出这些石头和花的人是我。我想起了“神笔马良”的故事——马良得到了一支神笔,画出来的东西都会变成真的……看样子,这套积木是和神笔差不多的东西,用它造出的物品也会变成真的。
这样的表演真是太无聊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做。只要老师还有可能看到我,我就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家豪没有发现呢?一定是因为他太迷信科学了。每次跟他提出什么想法,他都要用现成的理论来解释。就算神仙送他一支神笔,也会被他当成骗子吧。我突然感到很庆幸,还好我拿走了积木,不然,这么神奇的道具就要被埋没了。
平心而论,晨欣也没有特别地欺负过我。他属于对任何人都会毫不留情地去招惹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对待班上的每个人的态度,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自从成为“牌友”之后,他在我面前的样子也愈加温和,有时候甚至会把卡牌和软糖一起从身后传给我。这是唯一一件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情,那一瞬间,我也会对他产生好感,觉得他是一个讲义气的家伙。但为了保留自己“被欺负”的形象,我还是会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让讲台上的老师看到,我是被迫与晨欣玩牌的。
正想着,身后传来了清脆的流水声。回头一看,刚才还是荒地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小溪,和积木里的小溪一模一样。可惜的是,它的颜色就像玉米一样黄。拼接积木的时候没什么实感,但真的在现实中看到的时候,又觉得黄色还是太丑了,给人一种有毒的感觉。我想了想,伸手拔掉了组成小溪的黄色积木,插在那间小房子上。再低头,流过我脚下的溪水逐渐变细,很快干涸了。我本打算从小房子上拆下白色的积木,做一条新的小溪,但转念一想,纯白色的溪水看起来也叫人不舒服。还是算了吧。
不过,要是能够观察清楚的话,为什么迟迟没有阻止我们呢?也许老师们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会在课堂上扔粉笔头的只有班主任刘老师,这可能是性格使然。在刘老师的语文课上,晨欣是从来不会用铅笔戳我后背的。
脚边突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有什么小动物撞到了我的腿上。是兔子吗?我兴奋地弯下腰,却发现那是一只毛色灰白的老鼠,和平时在学校后面能抓到的鼠类没什么两样。的确,毕竟我只是点缀了几块小小的积木块来代表小动物,具体要解释成兔子还是老鼠,似乎都说得通。但兔子总是更受欢迎的。我自己是不害怕老鼠,但如果想造一座花园的话,还是希望多添加一些受人欢迎的元素。
但是,那样的话老师一定也会一并责骂我的吧。我也不想让事情变成那样。我还是认为自己和晨欣不一样,是被欺负的人与欺负别人的人这样的区别。如果老师一直站在讲台上观察我们的话,应该能把这一点区分得很清楚吧?
那只老鼠似乎非常亲近我,在我的脚边蹦蹦跳跳的,即使伸手抚摸也不会逃跑。平时见到的老鼠可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因为这是我自己创造出的生命吧!这么一想,突然有种神圣的感觉。本想像对待黄色的小溪一样拆掉重做,这下又舍不得了。
随着后背被铅笔戳弄的次数增加,我对这种游戏的熟练度也逐渐提升。渐渐地,我也开始厌恶这样的重复,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拒绝晨欣的要求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老师能够把晨欣从座位上叫起来,没收他的所有卡片,终止这种无聊的游戏。
“你的同伴呢?”
虽然我对对战卡没有兴趣,但是对待上课的态度本来也差不多,放弃一件没有兴趣的事情,转而做另一件没有兴趣的事情,这是很平衡的。我告诉自己,如果拒绝了晨欣,可能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事实上事情可能没有那么严重,也可能比那还要严重。总而言之,我选了最不费脑子的选项。
我试着和老鼠说话,它眨巴着眼睛,腮帮子突然鼓了起来,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老牛发出的哞哞声。一定是因为我创造它的时候没有拿捏好,唉,果然还是应该拼出具体的动物形象更好些。
我到最后也没有对对战卡产生兴趣,但晨欣似乎为找到新的“牌友”而感到兴奋了。那之后,就算是下课时间,他也会主动来找我说话,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他的推动下,我们甚至开始在上课的时候打牌。具体的操作方式是由他将自己要使用的卡牌从后桌传给我,我选择想出的牌,再传回给他。
我拍了拍老鼠的后背,它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蹿进草丛里去了。在它跑过的方向,又有两三只老鼠冒了出来。它们聚在一起,拱出了一块白色的东西。我凑上去,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块馒头。为什么山里会有馒头?对了,可能是白色的积木被当成了馒头。我又仔细地找了找,果然和老鼠一样,馒头也在草丛里散落了好几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我不情愿地伸手接过半沓洗好的对战卡。晨欣简单地向我说明了一下规则,出人意料的是,那规则怎么听都像是自己编的。用卡片左上角的大数字,减去对方卡片正中央的小数字。他对于对战卡的理解,或许和我对于宇宙的理解一样肤浅。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了。不知道这些馒头能不能吃。既然有这套神奇的积木,应该可以做些更好吃的东西才是。可是,我不会做饭,也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美食。即使想到了,要用积木拼出来也很难,等下又被误解成老鼠就不好了。对了,既然是花园,那就做点可以直接吃的水果吧。我拆掉组成红花的探照灯,拼凑在一起,想象那是一个苹果,再放回积木板上。
我如实告诉他我不会玩。他看起来有点意外,也有点生气。“试一下就会了!我教你!来!”他这样嚷嚷着。和他同桌的女生正若无其事地看着手中的课本。本来我也应该是那样的状态,但如果惹怒了晨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等了一会儿,仿佛听见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长出来的是一个怪异的红色块状物体,颜色鲜红,不像是苹果。我试着把它捡起来,咬了一小口。一股塑料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太难吃了。我一把将剩下的塑料苹果扔了出去。奇怪的是,这下肚子好像又不饿了。
他亮出另一只手,一沓漂亮的对战卡出现在那里。
我逐渐掌握积木的使用方法了。回去以后,向大家好好展示一下吧。可是,我现在还能回去吗?家豪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我。不管怎么说,我都做了会让他生气的事,就算因此挨骂也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我一直都不擅长取得别人的原谅,之前用“黑洞”的卡牌向晨欣道歉也失败了。虽然我并不是很想向晨欣道歉。
“来玩呗?”
可以的话,我现在最想向哥哥道歉。我想为这段时间疏远他道歉,也想为今天偷偷跑出门道歉。因为是哥哥,所以哪怕不说“对不起”,他也能原谅我。就因为这样,我一直没有向他好好地道一次歉。
有一天,出现了非常非常罕见的情况,所有的老师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法来主持上午的第二节课,班长便宣布我们自习。我之前只是听说过“自习”这个词,还没有实际体验过,所以觉得有点儿新鲜。但大家对自习的看法好像和我不大一样,不出十分钟,教室里就乱成一锅粥了。就在我捂着脑袋趴在桌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背上传来了被硬邦邦的物体戳中的感觉。我回过头,发现晨欣正捏着自己的2B铅笔,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又一次伸手,从积木小屋的墙壁上拆下一块零件,安在代表老鼠的灰色积木边上。正方形的黑色积木,看上去就像一个小木盒。我对着积木默念:在这个木盒里,有能让别人原谅我的东西。提出这么模糊的要求,恐怕根本没办法实现吧,但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样了。
晨欣就有一张名叫“黑洞”的卡牌。那是从校门对面张伯的杂货店那里买来的对战卡,属于相当昂贵的玩具,每包卡片里都放着效果不一的卡牌,要抽到什么样的卡牌全靠运气,而“黑洞”更是其中特别稀有的一张——我对这种对战卡的理解也就到这里而已了,毕竟我自己是从来没有机会,也不会想要去接触它们的。
木盒没有长出来。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暗。我不想回家。积木搭成的小屋已经被我拆得破破烂烂的了。刘老师曾经说过,人类不能为了建造自己的房子,而随意砍掉地球上的树木;然而,我今天做的却是相反的事情,不停地拆掉自己的房子,去制造大自然里的东西。我不想成为破坏自然的人,但我也不想没地方住。这可怎么办呢?
虽然“隔壁的家豪”和“在学校的家豪”不是同一个人,但除了他以外,我在学校里也没有其他可以谈论各种话题的对象。比起什么虫洞和宇宙飞船,班里的人对“宇宙”的认知,多半还停留在只知道太阳系的阶段。
对了,让园丁帮我带路吧。我拿出代表园丁的小人,它脖子以上的部分依然是一根长长的棍状物体。头呢?我摸了摸口袋,找不到小人的头了。是弄丢在地上了吗?那么小的头,混在泥土地上,光线又暗,根本找不到。我踢了脚边的老鼠们一脚,它们又发出“哞——”的声音,不情愿地立起上半身,在我面前列成一排。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家豪有那么多的玩具。他和我一样,属于乖孩子,从来不会把那些东西带到学校去。要是带去了,他或许会在班上很有人气的。
“快去帮我找头。”
真可惜。没有办法让积木按我的意愿组合,对我来说是一种遗憾。但是,我还是不会因此去反驳家豪的。就像当初关于虫洞的争论一样,我不介意家豪和我有不同的看法。他比起我,更相信唯一确定的答案。对此,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但依然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我下达命令,它们就四散开去了。都说老鼠具有夜视能力,不知道我拼的这些老鼠能不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我觉得累了,索性原地躺下。各种颜色的花迅速长大,没有塑料质感,而是像柔软的垫子一样托着我,把我包围在其中,比家里的木板床还要舒服。但是,我却没有产生睡意。我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积木世界的王,每个细胞都沉浸在快乐与激动之中,就连家豪和哥哥的问题也不想考虑了。太阳还没有下山,我的眼前已经浮现出浩瀚的星空。我想,等到决定回家的时候,就重新把花园拼回宇宙飞船的形状。什么时候才会想回家呢?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我们兴奋了一阵子。第二天,我兴冲冲地去找家豪,问他还想不想玩积木。谁知,他却一脸疑惑地回答:“昨天不是拼好了吗?”我进屋一看,飞船正摆在他的书桌上,白色的小人也直挺挺地站在原处。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家豪的不同:我喜欢把积木组合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家豪眼里的积木,只有这一种组合方式。
“哞……”
在说明书的指导下,我们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积木山变成了一艘宇宙飞船。那些说明书对我来说太抽象了,但家豪却能很好地理解其中的意思。飞船的外形和家豪本来就有的宇宙飞船模型差不多,还显得更粗糙一些,毕竟塑料片都是方形的,飞船自然也显得方头方脑的。最后,他还拿出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人,固定在飞船里面。这下就算彻底完成了。
耳边又传来了老鼠的叫声,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但是,这次的叫声和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样,听起来更加沉重、吃力。我扭过头去,只见五只围成一圈的老鼠,正努力拖着一个黑色的球体。细细的毛发,看上去很像是人类的头。可是,我让它们去找的可不是那么大的头。接着,那个头滚了一圈,正脸对着我。原来是家豪的头。他用一脸无奈的表情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那些液体汇聚成方形,变成一张卡片的形状。其中一只老鼠将卡片从他的嘴里拔了出来。我看清楚了,那是晨欣的“黑洞”卡牌。
但是家豪拿出的东西则完全不一样,它摁不动,也没有亮闪闪的部分。他把两块塑料片上下扣合,“啪嗒”一声,它们就像被黏住一样分不开了。然后,他告诉兴奋的我,这个东西也叫“积木”。跟我认知中的积木完全不一样,但既然连馒头都有两种,那么积木有许多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很快跟家豪玩了起来。
刹那间,我想起来了,我刚才造了个黑色的木盒,希望那里面有“能让别人原谅我的东西”。可是,那个东西竟然是“黑洞”卡牌。我明明已经把它还给晨欣了,晨欣也没有原谅我。再说,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晨欣的原谅。为什么家豪的头会把“黑洞”卡牌送给我?难道,我已经得不到他们的原谅了吗?
家豪的积木则完全不一样了。正月初三那天,我去他家玩,他“哗啦啦”一倒,各种颜色的塑料片就在地板上堆成了小山。我捡起一片来看,发现那上面有一片一片圆形的凸起。我小时候经常吃的药片,看上去也是这个样子的,我曾经很喜欢在吃完药片之后,把那些透明的凸起摁下去,或者撕掉背面那些银闪闪的亮片。
我吓了一大跳,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从脚下传来。一直拿在手里的积木,被我一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变成了好几部分。它发出了刺眼的紫色光芒,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连接地基的积木片被摔开了,代表老鼠的小点也都掉了出来。老鼠发出尖厉的声音,瞬间化成气体消失了。再仔细看时,被它们运过来的家豪的人头,也变成了白色的馒头。
最让我羡慕的还是家豪的积木。那是前一年春节,表叔带来的。我自己家里也有积木,三角、圆柱、正方的木头,都有很多。但我不喜欢它们,一是因为它们能搭建的造型非常少,二是因为它们都是粉色的。尽管不是明亮的粉色,而是灰蒙蒙的、已经掉色的粉色,我还是不喜欢。我是男孩子,当然不该喜欢粉色了。
我急忙想去捡回积木,但失去了地基,我站立的地方也就变成了一片虚空。危急时刻,那张“黑洞”卡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卡面扩散开来,变得巨大无边,将我整个人吸了进去。
家豪不仅懂得宇宙,还懂得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有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表叔。从记事起,我们就叫他“表叔”,好像这两个字就是专门为了形容那个留着一字胡的圆脸叔叔而发明的。表叔只在过年的时候出现,每次他出现之后,家豪的家里就会多出一些亮闪闪的玩具。画报里的恐龙和宇宙飞船,在他家都能看见实物。变形金刚和铁甲小宝的模型,也都只能在他家见到。
那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但是,我和家豪说起这些想法的时候,他却说并不是那样,宇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能够连接不同时空的虫洞,宇航员变年轻其实是因为一种叫“相对论”的原理。明明自己也没有去过宇宙,却一口咬定虫洞不存在,真是太武断了。就算那个什么相对论是真的,虫洞也一样是有可能存在的呀!我难以赞同他的想法,但也不准备说服他。如果和家豪吵起来了,最后我一定会感到后悔的吧。我没有办法用虫洞回到过去,所以一旦做了什么令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方脸,一个强壮的男人正站在床边看着我。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很高,眉毛几乎连成一片。那四四方方的脑袋,让我想起那位扮演宇航员的塑料小人。
我对于宇宙的兴趣其实一般,至少不会超过家豪。有一次,我从画报上看到一种叫作“虫洞”的东西,能使人进入另一个时空。宇航员穿过虫洞,就会回到过去的时空,一下子变成年轻人。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很神奇,可惜除了想象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对了,我的积木呢?我急忙从床上坐起来。这是个非常狭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套桌椅外,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不过,床和桌椅看上去都很高级,以前我只在图片上见过这种床头刻着浮雕的床。
画着太阳系的画报里讲的内容最为深刻,还能看到一些就连我也记得的事情,比如杨利伟和“神舟五号”。虽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我还是能隐约想起当时家家户户都在关注这件事的热潮。按照推算,那个时候我只有六岁,还没有开始上学呢。我已经想象不出自己上学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了,对我来说,现在几乎已经没有办法想象一段不用上学的生活,这是不是说明上学这件事早已侵入我的意识里了?
我的包也不在视野范围内。我摸了摸口袋,没有找到任何积木,倒是有一张硬硬的薄片。抽出来一看,果然是“黑洞”卡牌。之前遇到的一切不是梦。但是,我的积木哪去了?
我也几乎没见过哥哥苦恼的样子。不仅如此,他还有好多课本以外的书。他经常借我看画着恐龙或者太阳系的画报,靠着这些好玩的画报,我学会了好多课本里没有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画报的封面上总是写着姐姐的名字。
“您好,请问您看到我的积木了吗?”
每天早上,妈妈和姐姐都会做好早饭给我吃。早饭的馒头没有学校里的馒头好吃,但如果没有进行对比的话,或许我就不会觉得学校的馒头好吃了。这是哥哥教给我的思考方式。我不是很能理解,但哥哥说的应该是对的吧。哥哥也和我吃一样的早餐,但他是初中生,而且学校在镇子外面,需要比我更早起床出门上学。按照妈妈的说法,哥哥是要考高中的。也就是说,家里最聪明的人应该是哥哥,因为除了他以外,还没有人能够去高中念书。
我用所能想到的最礼貌的方式向那个方脸男人发问。他皱起眉头看着我,用力地摆了摆手,与其说是不知道,更像是完全没办法理解我的问题。紧接着,他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杯水和几块红红的、形状就像积木块一样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我。我仔细一看,原来红红的东西是肉。和那个男人一样,这里的食物也是积木的形状。
妈妈也没有强迫过我去上学。她很爱我,这一点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用“阿海,妈妈爱你,所以……”这样的句式来开口。她不会像爸爸那样时而温柔时而暴躁,脸上的表情总是差不多一样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害怕那样的表情。不过这也比姐姐的表情来得好,姐姐总是皱着眉头,好像只是平常地生活着,就已经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现在可不是悠闲吃东西的时候……话是这么说,我的饥饿感还是被不由自主地唤醒了。我接过了男人的食物,简单吃了一些。吃完之后,我想从床上站起来,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拉开被子一看,我的腿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当然,我在学校里也是会和他说话的,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必要的事情。不做这些事情,我一样可以很好地活下去。这大概也是我对上学的看法。
男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耸了耸肩,收走水杯就出去了。在我看不见的角度,传来了沉闷的关门声。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个字。
家豪是一个例外,因为他家就在我家的隔壁,所以在我眼里,他不是学校里的同学,而是普通的邻居。虽然是邻居,但他从不和我一起上学。在我看来,学校里的家豪和家里的家豪,就好像是两个家豪,彼此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这种感觉很奇妙,而且我依然可以和家里的家豪若无其事地提起白天发生的事情,尽管和我一起上课的是另一个家豪。
我重新审视这个房间。简陋,规整,就像积木搭成的小屋。桌椅后面似乎有一扇窗户,但白色的窗帘拉上了,没有办法观察外面。我想拉开窗帘,但怎么也够不着。
不过,他们有时候也的确会来找我的麻烦。有一次我被打肿了眼睛,只好告诉家里人,那是和家豪玩的时候摔伤的。
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如果他是宇航员小人的化身,应该要听命于我才对。可是,我把他的头给弄丢了,他会不会因此怨恨我呢?不过,现在他的头还好好地在脖子上呢。
这种麻烦即使是在下课时间也不会消失,因为除了老师,我的周围还有好多同学。我也不喜欢和他们玩,只有当有人打架的时候,我才会对大家产生一点儿兴趣。这样的事情每周都会有,通常是浩瀚和晨欣他们惹出来的事情。只要他们不来找我的麻烦,事情就还是比较有趣的。
腿暂时动不了,也只能先这样休息了。我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睡着觉。宇航员时不时进来看看我的情况,顺便送点吃的。我试图跟他说话,我告诉他我叫黄阳海,在哪个学校,读几年级,家住哪里……但他总是没有任何反应,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听不懂我说话。当时,我没能摘下小人的头盔,所以还不知道小人有没有耳朵,但它的嘴巴确实是张不开的。这么一想,宇航员不会说话也情有可原。
硬要说的话,我觉得写作业的过程比上课舒服多了。上课的时候,老师会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也不得不去关注老师的一举一动。但我对老师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这让我感到很麻烦。
他还在床头放了一个盆,似乎是想让我用这个当厕所。但我吃得很少,也不常用盆。虽然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腿上的伤痛却在快速减轻。不,应该是我正在努力把注意力从伤痛上转移开来。
不管是晚上回家之后需要完成的作业,还是考试时发下来的考卷,只要能够做出来,就说明我的学习成果是存在的。而且,我的成绩并不差劲,虽然我的普通话说得还是不好,但语文考试不会要求我站起来讲普通话。我只需要把正确的汉字写上去就可以了,通常情况下我都能写对,所以我从来没有被刘老师批评过。
不知道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睡醒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趁宇航员不在,我努力爬下了床。双脚踩在地板上,给我带来了钻心般的刺痛,但这股痛楚很快就被兴奋冲散了。因为我发现,在我之前看不到的视角,桌子后面,原来就放着我的挎包!
我不觉得学习和上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算是把我送到学校里去的妈妈,也不会像刘老师那样,把“学校是学习知识的地方”这样的话挂在嘴巴边上。只是学习的话,在哪里都可以做。就算是上课的时候,我也很少去理会老师说的话。
我忍住疼痛,冲向挎包。积木还在。不仅是积木,水壶和其他东西也都还在。但是,积木已经碎成了很多块,许多部件已经看不出样子了。白花、红花和老鼠都没有了,只剩下小屋还勉强维持着形状。
但我就是不喜欢上学。
即使如此,只要取回积木,我就能离开这里了。把积木拼回宇宙飞船,就能用它去任何地方了。我不想回去,因为哥哥、家豪和晨欣都还没有原谅我。索性坐着宇宙飞船,到宇宙里去好了。一想到能够亲眼见到画报上的那些行星,我还有点激动。
可是家豪不喜欢吃那种馒头。他总是偷偷把馒头藏起来,放学之后想办法丢掉。我觉得很浪费,但又不好意思对他说什么。他告诉我那个东西是“咸菜”,我也就一直这么叫着,可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那不是“咸菜”,而是应该叫“腌菜”。这是哥哥告诉我的,虽然我也不明白它们之间的差别,但比起家豪,哥哥应该是更为可信的。可是,“腌”这个字好难写,我花了点时间才记住。比起学会点心的正确叫法,学会一个生字带给我的喜悦更大,如此看来,我也不讨厌学习。
我把积木小屋“哐哐”拆成了碎片。比较光滑的几块积木,能够明显看出是飞船外壳的部分。接下来怎么拼呢?我突然僵住了。当初制作飞船的时候,都是家豪负责解读说明书的。我虽然能自己搭建想要的东西,却不会还原设计好的形状。我没办法把飞船还原成本来的样子了!
我也不喜欢公开课,但只是“不喜欢”而已,并没有到“讨厌”的程度。对我来说,“不喜欢”和“讨厌”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比如眼保健操是“不喜欢”的,早操就是“讨厌”的。而且我也并没有讨厌学校里的每一件事,至少每天中午的点心我是很喜欢的。老师通常会给我们发馒头,但那种馒头和妈妈做的馒头不一样,里面会夹着咸咸的东西。我觉得那东西很神奇,只是加了那么一点点,整个馒头就变得好吃了。
窗外传来了巨大的响声。果然,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积木小屋。因为我把积木拆掉了,小屋马上也要消失不见了。不管怎么说,先从这里出去吧。我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看见宇航员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他看上去比之前要矮了一点儿,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头没有了。没有了头,就没有眼睛了,难怪他走起路来是那个样子的。一定是因为我之前拔掉了小人的头,所以他的头也不见了。
话说回来,一开始我以为这种姿势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但二年级开始就没有什么人坚持这么做了。第一个放弃的人一定是勇士,是他让我们确信,老师们已经不会因为我们把两只手舒展开来而大发雷霆了,所以我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如果班里要上“公开课”,大家就又得重新摆出这个姿势。每到那个时候,大家都会非常认真地做好这一点,仿佛整个班级正在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必须团结起来才能打赢这场战斗。
这么说,他现在也看不见我了。我放心地推开窗户翻了出去。因为腿受伤了,我的动作不大稳,头朝下摔到了地上。但是,地面柔软得像一块大面团,很好地承载了我的体重。我像刚刚下锅的春卷一样,不停地朝前滚着,只觉得天旋地转,渐渐又失去了知觉。
我讨厌刘老师,但这不是我讨厌上学的原因。讨厌刘老师和讨厌上学,是互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就好像我也讨厌上课时把两只手叠在一起的姿势,坐久了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有种想要跳起来大喊大叫的冲动;但这也和我讨厌去上学没有关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场景似乎又变化了。时间似乎是晚上,周围一片漆黑,隐隐能看见白色的星星。小屋就像突然出现时那样,又突然消失了。黑暗之中,我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立在我两侧注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那是爸爸和妈妈,但两个人的长相我都不认识。他们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但不论我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都和宇航员一样,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地注视着我,甚至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了。也许,他们是接我去天国的天使……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我不想告诉她“右眼跳灾”的秘密,只告诉了家豪这件事。没想到,家豪听了之后,反而对我说:“有这回事吗?”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本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刘老师的习惯。我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吗?这让我感到很高兴,我想把这件事告诉更多的人,但是又担心刘老师知道了会生气。最后,我还是没有告诉其他人。
积木呢?我立刻开始寻找积木。挎包掉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我想伸手去够,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我的目光朝下偏移,这才发现我的身体不见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什么也没有,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头。这可怎么办呢?没有身体,就没办法够到积木了。对了,用“黑洞”卡牌吧,如果能够穿越黑洞,就能把远处的物体传送过来……可是,那张卡片被我放在口袋里了,现在身体都找不到了,更不要说口袋了。
有一次,在上课的时候,她突然把粉笔头从“日照香炉”的“炉”字上挪开,“啪”地朝我丢过来。其实她瞄准的是我身后的晨欣,但她丢得不够准,砸到了我。即使如此,她也没有道歉,所以我讨厌刘老师。
我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不该随便摆弄这套积木。也许哥哥会过来救我吧。他会把我的头抱起来,拍掉脸上的尘土,带着我一起去找我的身体,就像那天下午,他从晨欣手下把我救出来那样。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为什么我会疏远哥哥。看见哥哥被欺负的一面,我产生了恐惧,我担心那个最强大的哥哥变得弱小,最值得依靠的哥哥变得脆弱。
但是,如果光是想象这种场面而出了神的话,可能会被刘老师点名。刘老师一旦生气了,就会把左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右边的眼睛却是一眨一眨的。爸爸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所以我觉得刘老师生气起来,可能就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我又不想告诉她。
但是,即使脆弱,他也是我的哥哥呀。我不该那么自私,为了维护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就去疏远他。即使不够强大,我也可以依靠哥哥,哥哥也可以依靠我……
每当摆出这个姿势的时候,我都会联想到哥哥给我讲过的“铡美案”,把右手往下落,脑海里想象着“咔嚓”的声音。我没有见过什么“狗头铡”,只是听了哥哥的描述以后,单纯地从家里的裁纸刀上进行联想,认定那会是一种凶暴的武器。哥哥讲故事的时候,还会哼哼唧唧地念出一段词来,不过我听不懂,也不觉得好听。
“黑洞”的卡牌,大概就是想提醒我去想起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吧。即使丢开,也还会回到身边,因为我们兄弟之间就是存在着这样的引力。所以,哥哥一定会来找我的。到了那时,我要把这些心里话,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刚上小学的时候,刘老师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们耳朵边上重复:学校是学习知识的地方,学生只有学到了知识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长大报效国家。说完这句话,她还会让我们在座位上摆好姿势,然后逐一检查。左手横着摆在胸前,右手横着叠在左手上面。如果需要举手发言的话,就以手肘为支撑点,让右手的小臂转四十五度,变成立起来的姿势,“举手”的动作就完成了。
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那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梦想》,我在里面写道:“我想当‘感动中国’人物!”我其实没有看过《感动中国》这个节目,只是经常听妈妈提起而已。她说,那是中央电视台每年播出一次的节目,会评选出上一年全国最伟大的几个人。能上中央电视台!光是听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了不起了。我把这个想法写进作文里,刘老师却写下“太抽象”的评语。真搞不懂要怎样她才能满意。
我开始等待。
自从作文得了B的那天起,我就变得讨厌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