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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格瑞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晚饭前你还是先跟我一起去喝一杯吧。”
莫利已经来到了海滩上。她拉过一把旧柳条椅,那把椅子已经摇摇欲坠,很少有人坐了。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大海,接着突然把脸埋在双手之中痛哭起来。她坐在那里纵情呜咽了一阵子,随后听见身旁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猛地抬头一看,发现是希灵登太太正低头看着她。
“哦,没什么,”格瑞格说,“她就是惹我生气了,仅此而已。”
“嗨,伊夫林,我没听见你过来。我——真抱歉。”
“好啊,那又怎么样?这有什么可神神秘秘的?”
“怎么了,孩子?”伊夫林说,“出什么岔子了吗?”她又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跟我说说。”
“不是。她——是在什么地方找着的,我觉得。”
“没出什么岔子,”莫利说,“什么事儿都没有。”
“是她偷的?”
“肯定有事儿。你才不会坐在这儿无缘无故地哭呢。能告诉我吗?是不是——你跟蒂姆吵架了?”
“对不起,”格瑞格说,“每个人都他妈神神秘秘的。”他伸出手去,手里是那个药瓶,“那姑娘把这些药还给了我。”
“噢,不是的。”
“噢,真活见鬼了,你就非得每句话都跟我抬杠吗?”
“那就好。你们看起来总是很幸福的样子。”
“什么叫‘我说我找不到了’呀?”
“比不上你们啊,”莫利说,“蒂姆和我总是觉得你和爱德华结婚都那么多年了,还是那么快乐,这有多好啊。”
“你是说你找不到了。”
“噢,还说呢。”伊夫林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中带刺,但莫利几乎没有察觉。
“你还记得那天我找不着我的塞伦奈特了吗?”
“人们总是拌嘴,”她说,“各种吵翻天。就算他们彼此那么喜欢,似乎也还是要吵,丝毫都不在乎是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什么想法啊?”
“有些人就喜欢那么活着,”伊夫林说,“其实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别犯傻了,勒基。那姑娘脑子里钻进了个愚蠢的想法。”
“嗯,我觉得那样挺可怕的。”莫利说。
“她想干吗?要勾引你啊?”
“我觉得也是,真的。”伊夫林说。
“给咱们收拾房间的那个黑妞儿。她名字是叫维多利亚吧,是不是?”
“不过看到你跟爱德华——”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唉,说这些没用,莫利。我不能让你继续那么想。爱德华和我——”她顿了一下,“如果你想听真话的话,实际上在过去三年当中,我们私下里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过。”
“有那么一阵儿我还真觉得是。”
“什么!”莫利愕然地死死盯着她,“我——我简直没法相信。”
“出什么事儿了,格瑞格?看见鬼啦?”戴森太太边问边从他们的小屋那边沿着小径走过来。
“哦,我们两个人演得都挺好的,”伊夫林说,“我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当着别人面大吵大闹的人。而且说到底,其实也真没什么可吵的。”
她急匆匆地跑开了,身形又隐入灌木丛的阴影之中。格瑞格做出一副要追上去的样子,随后又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轻抚着下巴。
“可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莫利问道。
“哎——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你看见什么——看见谁了呀?”
“也就是那点儿事儿吧。”
“我知道。我看见了。”她冲他微微一笑,一口白牙一闪而过,“有人把它们放在了死去的那位先生的房间里。现在我把它们还给您。”
“什么叫那点儿事儿啊?你的意思是另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粗声大气地说道。
“没错,这里面还有另一个女人,而且我想对你来说猜出那个女人是谁应该也不难。”
“不,您没放错地方。有人从您屋子里把它们拿走,然后放在了帕尔格雷夫少校的屋子里。”
“你是说戴森太太——勒基?”
“对啊……哎……没错,我是问过。我……我还以为是我把它们放错地方了呢。”
伊夫林点点头。
“因为这些药是您的啊。您把它们弄丢了。您问过我,还记得吗?”
“我知道他们总是在一起打情骂俏,”莫利说,“但我还以为那只不过是……”
“哦,那你为什么没把它也扔掉呢?”
“只不过是兴之所至?”伊夫林说,“背后就什么事都没有?”
“就是这意思,没错。在医生和詹姆斯敦来的人走了以后,他们把他卫生间里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我,让我扔掉。有牙膏,有洗浴用品,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东西——也包括这个。”
“但为什么——”莫利哽住了,随后又想换个说法,“但你就没有……噢,我是说,唉,我想我可能不该问。”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是在帕尔格雷夫少校的小屋里找到这瓶药的?”
“想问什么就问吧,”伊夫林说,“我已经厌倦了永远都一言不发,厌倦了做一个有教养的快乐妻子。爱德华对勒基算是彻底昏了头了。他可真够蠢的,竟然跑来跟我说这件事。我猜那样可能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诚实。值得尊敬。诸如此类的吧。可他没意识到那样可能并不会让我觉得更舒服。”
维多利亚站在那里看着他。
“那他想要离开你吗?”
“为什么死不瞑目啊?”戴森问道。
伊夫林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们有两个孩子,”她说,“我们两个人都深爱着孩子们。他们在英国上学。我们不想拆散这个家。而且当然啦,勒基也不想离婚。格瑞格很有钱。他的第一任妻子留下了一大笔钱。所以我们同意互不相扰——爱德华和勒基继续高高兴兴地伤风败俗,格瑞格幸福地蒙在鼓里,而爱德华和我则只是好朋友而已。”她的语气中满是灼热的苦涩。
“死了的那位先生,”她严肃地补充道,“我觉得他就是到了坟墓里也不会瞑目的。”
“你怎么……怎么能忍受这些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在那位先生的房间里?”
“人能习惯任何事儿。不过有时候——”
“就在它放着的地方。在那位先生的房间里。”
“怎么?”莫利说。
“哦,是我那瓶塞伦奈特。没错,当然是我的。你在哪儿找到的?”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那个女人。”
“我把这个给您带来了,先生。”她伸出手来,手里是一瓶药,“这个是您的,对不对?嗯?”
她声音背后的那种盛怒令莫利感到骇然。
由于对自己被吓到感觉有点儿难为情,他说话的语气多多少少带着些不耐烦。
“咱们别再说我的事儿了,”伊夫林说,“说说你吧。我想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好啊。怎么了?”
莫利沉吟半晌,随后说道:“只是——只是我觉得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戴森先生,能请您留步吗?”
“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维多利亚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来到小路上。
莫利怏怏不乐地摇摇头。“我感到害怕,”她说,“害怕极了。”
格雷戈里·戴森低声咒骂了几句。随后他缓步朝自己的小屋方向走去。快要走到的时候,他听见有个从一片灌木丛的阴影之中传来的声音在喊他。他扭过头去,吓了一跳。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之下,有那么一刻他以为看见了一个幽灵站在那里。接着他大笑起来。那身影乍一看就像个无脸的鬼魂,但其实是因为那身衣服虽是白色的,脸却是黑黢黢的。
“害怕什么呢?”
蒂姆正准备接她的话,却看见了费尔南多,于是便朝他走了过去,大声吩咐起来。莫利则从厨房门溜了出去,走下台阶,直奔海滩。
“什么都怕,”莫利说,“恐惧——在我身上愈演愈烈。灌木丛中的响动,脚步声——或者是别人说的话。就好像有人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窥探我似的。有人恨我。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有人恨我。”
“别担心,”莫利说,“必要的时候我会给他点儿颜色瞧瞧的。”
“我亲爱的孩子啊!”伊夫林感到很震惊,“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让他死了这份儿心吧。”蒂姆说。
“我也不知道。它是逐渐出现——逐渐开始的。同时还伴随其他的情况。”
“跟我献殷勤呗。”莫利说。
“什么情况?”
“他想干吗?”
“有些时候,”莫利缓缓说道,“不知怎么回事,我会什么都记不起来。”
“格雷戈里·戴森。”
“你是说就跟断片了似的——这一类的情况?”
他向外看去。
“算是吧。我是想说有时候——哦,好比说现在五点,而我却死活想不起来一点半或者两点之后发生的事情。”
“嘿,莫利,”蒂姆说,“你看起来很匆忙啊。刚才在外面跟谁一块儿来着?”
“噢,亲爱的,但这有可能只是因为你那会儿睡着了呀,打了个盹儿。”
她轻笑了一声之后便逃开了,再一次回到酒吧之中。
“不,”莫利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你要知道,到最后我似乎并没有打过盹儿。我会身处另一个不同的地方。有时候我会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有时候我似乎在做着什么事情——甚至于还在跟人说话,和别人谈着什么,却又想不起来自己干过这些。”
“那我们还真得好好计划一番,”莫利兴高采烈地说道,“我期盼着这一天。”
伊夫林一脸错愕:“可是莫利,我亲爱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应该去看看医生啊。”
“我觉得还好吧。有句话别跟别人说啊,我有时候觉得有点儿厌烦。你总是会对那些鸟啊蝴蝶啊什么的感到厌倦的。哪天就你我两人来一次小小的野餐怎么样?”
“我才不要去看医生呢!我不想去。我连靠近医生都不愿意。”
“你们今天下午玩儿得开心吗?”
伊夫林用锐利的目光俯视着她的脸,然后把这个姑娘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你知道吗,我会迷上你的,彻底迷上。”他挑逗似的看着她,“但可不能让我老婆听见我这么说。”
“你没准儿是在自己吓自己,莫利。你知道吗,有各种各样的神经系统紊乱,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医生很快就会打消你的疑虑。”
“噢,我确定他已经意识到了。”莫利高兴地说道。
“也许不能。也许他会说我真的有什么毛病呢。”
“那你也别跑,”他用胳膊紧紧缠住了她的胳膊,“你是个可爱的姑娘,莫利。我希望蒂姆能意识到他多有福气。”
“你为什么会有毛病啊?”
“晚点儿再说吧,”莫利说,“我还有事儿要忙呢。”
“因为……”莫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什么原因,我想。”
“嗯!我们可不想要那些摆架子的虚礼。来吧,亲爱的莫利,跟我喝一杯。”
“你家里人就不能——你家里有没有人,妈妈或者姐妹或者什么人能到这儿来呢?”
“噢!我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我是个严肃的老板娘吧,”她轻快地说道,“蒂姆和我觉得还是别老直呼人家教名的好,这样显得更有礼貌。”
“我跟我母亲相处得不好,从来就没好过。我有姐妹。她们都成家了,但我想——我想假如我要她们来的话她们会过来。只是我并不想让她们来。我什么人都不想要——除了蒂姆之外任何人都不要。”
“他已经喝过头了。”莫利心想。她冲他愉快地微微一笑。
“蒂姆知不知道这些情况啊?你告诉过他吗?”
“戴森先生?我们今天晚上很正经嘛。在这儿我们大家难道不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吗?埃德[1]、我、勒基、伊夫林,还有你、蒂姆、埃丝特·沃尔特斯和老拉斐尔。我们大家伙儿是个幸福的家庭啊。”
“其实还没有,”莫利说,“不过他很为我担心,也很留意我。就好像他想要设法——设法帮助我或者保护我。可如果他真这么做,那也就意味着我需要保护,不是吗?”
莫利讨厌别人叫她“小姑娘”。她连忙欢快地说道:“我没听见您过来,戴森先生,所以吓了我一跳。”
“我觉得这里面很多都是出于你的胡思乱想,不过我还是认为你该去看看医生。”
“真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吧,小姑娘?”
“老格雷姆医生?他帮不了我什么。”
她点点头,接着就吓了一大跳,因为有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转过身来发现是格雷戈里·戴森,他也略微有些吃惊,看上去一脸歉意。
“岛上还有其他的医生呢。”
但是,莫利心想,让他发愁的其实并不是那件事情。而是我。不过我不明白,莫利对自己说,他为什么要为我担心。因为他的确是在为我担心。这一点她心知肚明。他问的那些问题,还有他时不时向她投来的那紧张的一瞥。“可是为什么呀?”莫利心想,“我一直都非常小心啊。”她在心里琢磨着这些事,但实在弄不明白。她想不起来这是从何时开始的,甚至都不确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已经开始害怕起人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对她怎么样呢?他们又可能想要把她怎么样呢?
“没事儿了,真的,”莫利说,“我只要——绝对不去想它就是了。我希望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些全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天哪,居然这么晚了。我现在应该在餐厅里当班才对。我——我必须得回去了。”
莫利重新布置了一下餐厅里几张餐桌上的装饰,拿走一把多余的刀,摆正了一把叉子,又重新放好一两个玻璃杯,接着退后一步看了看效果,然后走出去,来到外面的露台上。此时此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信步走到远端的角落,在栏杆边站定。用不了多久,又一个夜晚就要降临了。闲聊,谈话,喝酒,一切都如此快活,无忧无虑,直到几天之前,这种生活还是她所渴望并且陶醉于其中的。而现在就连蒂姆似乎也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了。或许他有点儿担心是很自然的事情。重要的是他们的这次冒险应该获得成功。毕竟,他已经孤注一掷,倾其所有了。
她犀利地盯着伊夫林·希灵登,几乎带着点儿冒犯,随后便匆匆地跑开了。伊夫林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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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爱德华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