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江晓英,侯大利回到江州大酒店,坐电梯上楼时,用力挤了挤脸颊,这才挤出些笑容。
一个多小时后,侯大利才劝走江晓英。江晓英没有得到想要的承诺,内心极度失望,走到酒店门口时,望着公路上的车流,刹那间有了不想活的冲动。顾英和保安站在江晓英身边,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等到酒店司机将车开到门口才松手。
“你怎么回事,这么瘦,头发都盖住耳朵了。”李永梅看见儿子神情憔悴,蓬头垢面,心疼得紧。
说了几句后,江晓英不再多说,只是坐在侯大利面前哭泣。
侯大利抓了两把头发,道:“江州出了一起爆炸案,我们这段时间在蹲点守候,没有休息好。”
“钱刚以前回家,经常提起侯组长,说你是神探。钱刚是被冤枉的,你们胳膊肘要向内拐,不能让钱刚流血流汗还要坐牢。”
侯大利虽然瘦削,却瘦而不弱,目光炯炯。宁凌挺喜欢这种体形和气质,多看了几眼后,道:“我安排了理发师,还等在下面。别推辞了,理发师没有回家,就是在等你。”
“嫂子,钱刚是我们的战友,我们一定会还原事实真相。”
侯大利如今最能体会一线工作人员的苦衷,得知理发师还在等自己,没有啰唆,直接到楼下理发。
“钱刚没有犯罪,这就是事实。”
李永梅站在门口,道:“等会儿弄几个开胃小菜,你陪老妈吃夜宵。”
“嫂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实事求是。”
父亲有外遇后,母亲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却是备受折磨,侯大利对此心知肚明,回头假装开心地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剪短头发,沐浴,换上干净衣服,侯大利再次出现在母亲房间时重新变成了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唯一暴露真实生活状态的是鬓间白发。
侯大利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悲伤的女人。此刻,任何安慰之语对江晓英都没有用处,除非能听到丈夫没有违法的结论。但是,他作为案件侦办者,目前还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
房间里摆了地图、效果图和图纸,李永梅和宁凌站在桌前对着一张图纸评头论足。
江晓英用纸巾擦了眼泪,道:“我是钱刚的老婆江晓英。侯组长负责专案,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钱刚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他出了事,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钱刚是接到110指令出警,这是公事,凭什么出了事,单位不承担责任,把责任全部推给个人。听说还要判刑,这是什么事啊。”
“你们怎么半夜研究起图纸,说好的夜宵呢?”侯大利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拍母亲肩膀时他内心深处咯噔了一下,以前母亲有着中年女人的丰腴,摸起来肉嘟嘟的。这一次摸到母亲,母亲的肩膀几乎没有肉感,骨头硬硬的。这两三年来,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案子上,留给父母的注意力极少。在他心目中,父亲和母亲正值盛年,暂时用不着自己关心。母亲消瘦的肩膀给了他完全不同的感受,让他透过重重迷雾感受到母亲的痛苦。
听到压抑到极点的哭泣声,侯大利递了纸巾过去,道:“哭解决不了问题。”
李永梅压根儿没有想到儿子内心突然间复杂起来,道:“儿子,你看我们这个规划怎么样?”
丈夫出事仅仅一个多月,江晓英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憔悴得无法看。她跟随顾英来到二楼,推开房门,见到一个年轻男子,气质和警察丈夫非常接近,情绪立刻失控,掩面哭泣,哭得几乎无法呼吸。
图纸的标题是“湖州国龙广场规划图”,效果图是常见的商业综合体模式。侯大利没有太在意,道:“我没有其他意见,这种商业综合体非常普遍,唯一的意见就是别弄些外国人在街上,这是典型的崇洋媚外。”
侯大利道:“到二楼找一个清静的房间,我要先和江晓英聊一聊。”
侯大利有意让气氛轻松起来,在母亲面前侃侃而谈。他将目光转向地图时,见到在离国龙广场的规划地很近的地方有一个正在修建的湖州广场,开玩笑道:“湖州城区人口在两百万左右,被长江和湖山分成四个中心位置,你们把新广场修在湖州广场旁边,距离很近,这是抢生意啊,小心遭别人仇恨。”
顾英道:“她没有说名字,只是说丈夫是东城派出所的。如果不是警察家属,我肯定不会让她留在茶室。李总过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李永梅竖起大拇指,道:“难怪别人说你是神探,相当敏锐,你不回国龙集团,还真是可惜了。”
侯大利立刻想到此人是谁,问道:“她是不是叫江晓英?”
侯大利道:“你们还真是去搞竞争?”
顾英道:“她本来想要直接上顶楼找你,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你住在楼上。这人情绪不对,神神道道的。”
“我们是去整垮湖州广场,让湖州广场成为烂尾楼,这就是我主导这次投资的目的。”李永梅在国龙集团是实权派,但是已经很久不抓具体项目了。这次推出湖州国龙广场项目,高层没有人提出异议,一来这个项目符合国龙集团的投资要求,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是李永梅提出来的。
侯大利道:“谁啊?”
侯大利看了一眼宁凌,道:“是为了宁凌?”
江州大酒店总经理顾英一直站在门口,见侯大利进门,立刻截住了他,道:“有人找你,在茶室里。”
李永梅给了儿子一个白眼,道:“你这人特别没劲,什么事情都一眼看穿,这样会失去很多乐趣的。宁凌,你的事情可以跟你哥说,他这人挺没劲,可是心胸还是挺宽广的。”
走进江州大酒店的时候,侯大利除了长时间蹲守带来的邋遢以外,情绪表现得很正常,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宁凌坐在侯大利斜对面,慢慢地道:“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我的人生。那一天我从图书馆出来,夏总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杨帆的照片。从照片来看,我和杨帆在五官上有几分相似,身高也相近。当然,她比我漂亮得多,也比我有才华。”
侯大利吐完之后,擦掉嘴角残留物,慢慢离开河道,重新走回热闹的大街。杨帆遇害,他还有抓住凶手的执念,这个执念让他不至于颓废。田甜牺牲得非常突然,凶手也被当场击毙。他时常在早晨醒来之时,伸手摸向另一侧,以前总能摸到柔软温暖的身体,如今伸手只能摸到冷冰冰的空枕头。无法再为田甜做些什么,这是另一种深沉的痛苦。
侯大利道:“晓宇哥怎么会突然去找你?”
男子拉住女子的手,道:“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别管闲事。”
李永梅坦然承认,道:“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当时怕你不喜欢女人,我想了一个办法,让晓宇派人拿照片到各大学寻找与杨帆长得相似的女学生。我当时只不过是异想天开,随口一说。晓宇的执行力很强,派了很多人拿照片到省内各个大学寻找,结果找到了宁凌。”
女子回头又看了侯大利一眼,道:“这人挺可怜,到河边来吐,肯定没有女朋友。在河边呕吐很危险,我打110。”
“最初夏总找到我时,我还认为他是骗子。夏总干脆把我带到了国龙集团总部大楼的一间办公室,给我看了杨帆姐的照片,讲了她的事。我同意扮成杨帆来到江州后,夏总才带我与干妈见了面。我之所以同意扮成杨帆,和我们正在策划的事情有关系。我以前也算是小小的富二代,我爸当时在湖州开了一家餐馆,上下三层楼,生意很好。后来我爸生意失败,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自己决策的因素,更重要的是被他的结拜兄弟勾结外人做了局,让我爸贷款、借高利贷投资,随后又在背后捅刀子……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最终结果就是我爸因为偷税漏税被判了三年。他的那位结拜兄弟接管了我家的餐馆、宾馆,还把我爸投资的烂尾楼也接了过去,如今成为湖州排得上号的老板,搞了一个湖州广场。当年夏总带我到国龙总部时,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翻盘的机会,也就同意打扮成杨帆的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
男子道:“我喝醉了就上床睡觉,不会到处走。”
宁凌虽然扮成了杨帆的模样,可是终究做不到什么都不顾,能成为李永梅的干女儿,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女子低声道:“你以后少喝酒,在这里吐得一塌糊涂,不讲公德。”
听宁凌讲她自己的经历,侯大利总觉得很耳熟,随即想到宁凌和肖霄的经历十分相似。
一对情侣从侯大利身边走过。
从改革开放到现在,崛起了很多企业,也有很多企业最终失败。大家记住了成功企业的名字和事迹,失败企业则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在人们记忆中淡忘直至消失,很少有人会关心失败企业的创业者以及他们家人的命运。失败者本人和家人仍然生活在社会中,往日的辉煌成为他们的负担和前进的动力。肖霄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回到原来的生活,宁凌则机缘巧合用了另一个方法,走了一条别人难以用到的捷径。如果杀害杨帆的凶手真是杨永福,他就是用更激烈的方法来面对父亲失败带来的灭顶之灾。从这个角度来看,杨永福报复社会的可能性还真是不小。
黑暗中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音,倒映在水面上的灯光被波浪轻轻摇晃。他勇敢地盯紧了河水,很快眩晕起来,直至肠胃翻江倒海,在草丛中呕吐。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响,与呕吐声此起彼伏。
侯大利想起肖霄的疯狂举动,看着宁凌的眼神柔和起来,道:“如果晓宇哥没有出现,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
拐了一个弯,侯大利来到河边。
宁凌道:“如果晓宇哥没有出现,我估计要去读研,毕业后彻底离开湖州,在阳州或者其他大城市找一份不错的工作,结婚生子,忘记在湖州发生的一切。晓宇哥出现后,我明白自己有了复仇的机会,这是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我刻意打扮成杨帆的模样,希望引起你的注意。大利哥,对不起了。”
初夏,年轻女子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衫,露出小腿和手臂。晚上10点,街上行人仍然熙熙攘攘,情侣在树荫间漫步,年轻人在街头打闹,中年人聚在一起喝啤酒。侯大利在人群中穿行,情绪一点点低沉。刚才面对杨帆案诸多线索时的冷静不翼而飞,此刻的他如失群的孤雁,孤独地飞行在天地间。
李永梅大大咧咧地道:“这是缘分,没有必要说对不起。我从总部挑选一名高手在前方坐镇,我和宁凌在后面指挥。大利,你肯定会觉得我们无聊。其实,到了我这个年龄,很多事情都想通透了,既然有条件,那何必委屈自己,任性地玩一把,把那个姓高的玩死。”
吃过饭,喝了些酒,侯大利把越野车停在刑警老楼,步行回江州大酒店。他在刑警老楼有宿舍,原本可以住在刑警老楼,只不过这一次蹲点时间长,内外衣服脏得不行,头发也如草丛一般,所以回江州大酒店,准备好好做一次个人卫生,然后在明天投入钱刚枪击案中。
宁凌解释道:“湖州国龙广场原本就是集团正在论证的项目之一,干妈拍板,最后才定下来。这个项目经过多方论证,可行性上没有问题。”
四人闲聊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到杨帆案。时隔九年,侯大利屡经磨难,已经能够平静地讨论杨帆案的细节,仿佛面对普通的刑事案件。他拉来白板,依着时间顺序一条一条地梳理所有能够找到的信息,逐条写在白板上面。按照信息推进,从逻辑上最终都会走到杨永福这条线上。
侯大利对商业争斗没有兴趣,从刑警角度提出了几点建议:“你们一定要记住,商业竞争归商业竞争,绝对不能采用任何违法犯罪的手段,这是其一;其二,从地图来看,湖州广场规模不小,对方实力也不弱,要千万小心把对方逼到绝境后,对方可能会采取犯罪手段。如果因为这事把自己搭进去,那就不值得。”
朱林担任刑警支队长时,主要精力放在案侦工作上,队伍管理和思想工作由政委洪金明负责。卸任后,他的做事风格变化极大,有些婆婆妈妈,对105专案组的同志关爱有加。
宁凌耐心解释道:“大利哥,我们选择的是纯粹商业竞争方法,绝不会违法,我们有完整的计划,最终结局是让高龙的资金链条断裂,彻底出局。国龙学院深入研究国内外经济大形势的同时,也会对省内重点企业进行分析。据国龙学院的研究,高龙的摊子铺得太大,涉及的行业过于复杂,资金链已经危如累卵,为了修湖州广场用光了所有资金,甚至开始非法集资,我们过去只不过给他加上一根稻草。等到湖州广场成了烂尾楼,就会成为国龙广场的囊中之物,成为副广场。两个广场将连在一起,成为湖州最大的商业综合体。到目前,湖州当地都认为两个大型商业体在一起将构成湖州最好的商业中心,包括高龙也是这样的认识。”
“张小舒平时一直住在汪建国家里。亲戚毕竟是亲戚,以前张小舒到江州是客人身份,住在汪家没有问题。如今张小舒在江州工作,又从事法医工作,继续住在汪家总是不太方便。我让王华找人收拾房间,张小舒随时可以搬过来住。李建伟在电话里说起张小舒就赞不绝口,说张小舒很有当法医的天赋。”
李永梅道:“我们不会出现在前台,安全没有问题。更重要的一点,儿子你虽然很聪明,可是毕竟没有进入商场,对国龙集团的实力没有清醒的认识,也对国龙集团的能量没有认识。我不反对你成为神探,但你放弃了掌握这些实力的机会,很可惜。”
“大利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我跟随两位前辈搞调查,一心只为案子,这种纯粹做事的状态让人很舒服。”王华习惯性地拍了拍已经明显瘪下去的肚子,又道,“战刚局长让我调整了一次专案组成员,汤柳换成了张小舒。昨天李建伟还找了战刚局长,提出既然张小舒是专案组成员之一,能不能在刑警老楼找一间宿舍。”
丈夫有外遇且有私生子,对李永梅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若是在以前,她绝对不会为了给宁凌“报仇”而促使湖州国龙集团广场上马,就算项目要上马,也是为了项目本身而非为了宁凌。如今,她在大方向不错的情况下,开始用她的方式来“游戏人生”,为了自己而活着。
侯大利压根儿没有考虑自身安危,道:“凶手如果从杨帆案后洗手不做,那么案件侦办就难于上青天。如果真要找我的麻烦,那就意味着埋得很深的线索就要暴露出来,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谢谢姜局,谢谢师父,谢谢华哥。”
侯大利母亲最后几句话实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侯大利以前是断然拒绝回到国龙集团的。母亲再次谈到这个问题时,他突然间稍稍动了动心。
朱林退休后,往日刑警支队长的锋锐之气慢慢消退,说话时多了些笑意,神情变得温润。
动心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侯大利回到寝室后,思路立刻就转到枪击案上,拿出笔记本,逐条分析江克扬等人提出的问题,结合自己的看法,提出了三个疑点。
“我这段时间都在琢磨杨帆的案子。当年有人借用了你的声音招来省城的三人,使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他是那种狡猾如狐狸、凶狠如毒蛇的人,不会轻易死亡,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如果杨帆是替大利受过,我有一种预感,那么他迟早还要来找大利。你平时也得小心一些。”
6月28日上午9点20分,陈阳、老谭、侯大利、江克扬探组、法医李建伟、勘查室小林和小杨陆续来到重案大队会议室。
杨帆案的线索追到这里,更多靠的是逻辑推理,很难找到能够组卷的证据材料。这种调查不适合一线侦查单位,老姜局长、朱林和王华则是追踪此案的绝佳组合。
张小舒刚刚打扫完办公室便接到开会通知。她来到重案大队会议室,在门口遇到拿着刑事侦查卷宗的侯大利。
灯光下,老姜局长的白发和皱纹格外刺眼。
在侦破西城天然气杀人案时,张小舒在诸多老侦查员面前来了一次精彩亮相,给侯大利留下了深刻印象。遇到张小舒,他停下脚步,打招呼道:“对钱刚枪击案有什么看法?这事最终还得从尸检上着手。”
聊了一会儿钱刚枪击案,老姜局长道:“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做杨永福的个人简历,找到好几个以前在杨国雄企业里工作的人,其中一人与杨国雄有点亲戚关系。他说杨永福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外婆家里,当时杨国雄正在创业,没时间管儿子。我、老朱和王华准备到湖州挖一挖杨永福小时候的材料。这小子平白无故玩失踪,背后肯定有料。”
张小舒道:“师父说,周亮法医的尸检结论没有大问题,这事有点难。”
朱林所言,正是侯大利的办案思路,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偏差。
侯大利道:“开过枪吗?”
朱林给老姜局长又递了一支烟,道:“关局征求过我们几个的意见,我们觉得钱刚说的是实话。证明钱刚说的是实话,这就是关键。只要证据确凿,那就是抢到了解释权。”
张小舒道:“在培训期间开过枪。”
老姜局长仍然发怒,道:“什么是事实?没有解释权就没有事实。”
“对法医来说,枪伤算是常见伤,多接触几次就能够了解。我不赞成尸检结论没有大问题这个说法,现在不能下结论,否则我们成立专案组就没有意义。”侯大利一边说一边走进会议室。坐下后,他意识到自己挺看重张小舒,这与她初次亮相后获得李建伟高度评价有关。
朱林告诫道:“不要和检法两家争论法律问题,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领域,我们在这方面缺少话语权。我们只能从事实上翻盘。”
张小舒听出侯大利的话中之话,内心并不服气:尸检结论是客观的,难道再次检查就会推翻以前的结论?
侯大利道:“不管是什么罪名,案子转回市局,就有了机会。”
作为一名新兵,张小舒没有在公共场合与侯大利争论,跟在侯大利身后,走入会议室。
老姜局长不等侯大利回答,怒道:“士兵在前线打仗,流汗又流血,总有人在后面扯后腿。我们民警被菜刀砍,被铁锹拍,没人关心,反而是对犯罪嫌疑人关怀备至。我可能老了,不合潮流了,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回市局报到时,她为穿什么衣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色彩鲜艳的衣服,穿上在培训期间穿的作训服。
“你接手了钱刚那案子?”朱林作为局聘刑侦专家,消息很灵通。
陈阳此刻已经由刑警支队常务副支队长升为支队长,升职后遇到的第一件案子便是这件棘手案,若是处理不好,钱刚真被判了刑,不仅自己颜面无光,还会大大影响士气。他望了望参会的同志,脸色沉重地道:“我来开会前,关局和宫局把我叫到办公室,特意谈了这件案子。案子办不好,以后不好带队伍。但是,我们又必须依法办案,不能因为是自己人而徇私枉法,这是办理此案最难的地方,考验办案人员的水平。重案一组能打硬仗,技术大队屡立大功,法医室火眼金睛。我希望大家群策群力,办好此案。”
来到门口,浓烈的烟味、老姜局长的笑声和朱林的说话声同时飘了出来。听到笑声和说话声,沉浸在杀人案中的侯大利从冰冷世界中抽身而出,感到些许温暖。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会儿,道:“钱刚同志做过多年刑警,在派出所工作期间分管刑侦工作,每次有大案要案,只要在他的辖区,他总是以最快速度前往案发地点,保护现场,控制犯罪嫌疑人,调查走访群众,为我们破案奠定良好基础。在城区三个派出所中,钱刚同志在这方面做得最为出色。我讲这么多,归结为一句话,我们要让钱刚得到公正对待,具体工作由侯大利布置。”
王华听到汽车声音,来到走道,挥手打招呼。
陈阳作为支队长,只能说到这种程度。
侯大利与朱林联系后,来到刑警老楼。旺财牺牲后,市公安局警犬中心多次婉拒朱林再次领养退役警犬的请求。随着朱林退休,刑警老楼失去了警犬低沉的吼声,以前的犬舍空空荡荡。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屡破大案的年轻侦查员身上。
侦查员们从不同角度谈想法,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各自回家。
侯大利迎接着诸人目光,非常沉稳地道:“我们当前要做的事情就是还原事实真相,让我们的战友不至于流血又流泪,陈支已经将意义讲得很清楚,我就不多说了。阅读了案卷之后,我和老克探组反复讨论,发现三个疑点,具体工作布置都要根据这三个疑点开展。
他们意识到:市检察院法医的鉴定结论很难推翻,钱刚这次惹上了大麻烦。
“第一个疑点,当时在场的群众除了龙泰公司职工以及我们的民警,其他目击者全部都是老机矿厂的职工,不仅有修配厂职工,还有老机矿厂其他车间的职工。在调查走访时,很多职工表示看到了钱所长鸣枪示警。从常理上来讲,张正虎中枪身亡,老机矿厂职工从情理上会站在张正虎这一边。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相当数量的职工证实钱所长确实有开枪示警的动作。不是一个,而是一批。从这一点来看,我倾向于钱所长确实有开枪示警的动作,关局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深入调查走访,老克带领全组同志,调查走访所有的目击证人,一个都不能遗漏。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线索,现场在变动,不同人的观察角度不同,会回忆起不同的场景,这些场景汇集在一起,或许就会出现我们以前忽视的证据。另外,还要调查当日和张正虎通电话的人,没有这通电话,张正虎不至于拿着铁锹追打钱所。
案件本身很简单,钱刚在执法过程中总共开了两枪,在地上找到两枚弹壳,死者有两个弹入点。是否鸣枪示警存在争议,两个弹入点则清清楚楚,无可争议。市检察院法医周亮的鉴定结论清楚明白,如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心上。
“第二个疑点是为什么只找到一个弹头。鸣枪示警后,子弹飞向天空,找不到弹头很正常。如今检察院法医认为张正虎身中两枪,其中一枪的弹头留在了死者身体内,另一枪贯穿了死者左手腕,管状创口是由上往下倾斜。根据弹道推断,子弹应该射在菜地里,但是,菜地里没有找到弹头,这不正常。我们沿着子弹从上往下的射击方向,一寸一寸寻找,要把菜地全部挖起来,用筛子筛查。同时考虑子弹方向改变的情况,也要查找菜地周边。这事很关键,现场勘查的同志要细致,要有耐心。
材料在幕布上显示的时候,侯大利逐字逐句读出来。他读得很慢,字、词、句如子弹一样射到在场的每一个侦查员头脑中,在不同大脑中产生了不同的化学反应。最初急着回家的侦查员们早就没有了回家的想法,坐在小会议室里闷头想案件,不时讨论两句。
“第三个疑点是死者身上的钝器伤从何而来。证人证言中,没有一人提到死者和钱所长有打斗。当时的情况是死者提着铁锹向前,钱所长一直后退到菜地才开枪。两人之间没有身体接触,钝器伤从何而来?法医室的任务是重新尸检。市检察院认定钱刚故意杀人的依据是市检察院法医的鉴定结论,重新验证检察院法医的鉴定结论是最为核心的工作。”
看到罪名之前,刚从蹲守点撤回的侦查员都有些松懈。看到罪名,侦查员们毛发倒竖,没有人再开玩笑,绷着脸,紧盯一页页卷宗材料。
侯大利讲完后,现场格外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
侯大利非常冷静地道:“案子回到公安局,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当前要做的事情不是愤怒,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是要格外冷静地还原整个事情经过。我们不要有主观看法,要纯粹站在客观立场来思考这起案子。”
法医室主任李建伟道:“市检察院法医周亮水平高,性格倔,不好说话。没有很充分的理由,无法修正他的鉴定结论。我仔细研究过尸检报告,两个弹入点,这是客观事实。从弹入点的角度以及菜地的环境,不可能是跳弹造成的。我个人认为,很难修正。”
伍强感慨道:“我们拼死拼活为哪般,只要稍稍犯点错,甚至这不是犯错,自己人整起自己人毫不手软。只有警察才能白白牺牲,除了警察之外,谁都不能白死。”
侯大利道:“周亮法医的鉴定结论,解释不了第一和第二两个疑点,解释不了钝器伤的由来。”
钱刚在派出所分管刑侦,经常与重案一组侦查员一起出现场。眼见着一个战壕的战友正常出警后沦为阶下囚,还有可能面临“故意杀人”的重罪,参会的侦查员们在愤怒之余,皆有灰心丧气之感。
李建伟道:“不管能否解释前两个疑点,尸检得出的结论仍然是客观事实。第一、第二个疑点都可以有多种解释,唯独尸检鉴定结论只能有一种解释。至于钝器伤,不一定就是现场留下的,有可能是枪击事件前就有。我和大家一样,也想让钱所长的责任降到最低,可是没有新发现,修正不了鉴定结论,那么一切白费。”
马小兵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他妈的,这些人在办公室吹空调,根本不能体会到我们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时的感觉。生死就在一刹那,等到开枪示警,刀子已经捅进肚子里面了。钱所长处置突发事件的经验丰富,不至于在慌乱中没有警告就开枪。如果正常执法会导致故意杀人的后果,我们以后执法都不必带枪了。”
侯大利与张小舒交谈之后便一直在思考李建伟观点中存在的破绽,此刻已经想得很清楚,道:“尸体上的枪伤是客观的,如何解释造成这些损伤的原因却是主观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前两个疑点不能改变尸体上存在的伤痕,但是可以改变对损伤原因的解释。”
侯大利道:“没有搞错。这就是调我们重案一组来侦办此案的原因。”
李建伟没有怀疑市检察院提供的尸检报告,因此悲观。此刻听到侯大利从侦查员角度提出的思路,愣了愣,道:“大利说得没错,我有些先入为主了。在尸检的时候,对相同的伤痕往往有不同的解释。如果要想在此案上有所突破,只能从这方面入手。”
看到案卷封面的罪名,伍强顿时就炸了,道:“钱所长最多就是执法程序不对,怎么弄成故意杀人,搞错没有?”
张小舒听得格外认真,飞快地记录双方观点。堂姐张小天多次在她面前夸奖侯大利,她以前没有真实感受,今天参加案情分析会,觉得侯大利句句话都说在点子上,思维能力很强。自己的顶头上司李建伟是老资格法医,水平高,能在会场上接受侯大利的观点,很有气度。
侯大利没有再说话,用遥控器调出案卷。
侯大利道:“我们要想推翻此案结论,一定要和市检察院沟通,建议市检察院法医参与调查。”
马小兵打了一个大哈欠,道:“休整一晚,太少了吧。至少给一天时间,还得回家看一看爸妈,和女朋友见个面。再不和女友见面,她会甩脸色的。二组的彪哥创造了一项纪录,每出一次大任务后都要被女友甩掉,前后六次。我可不想夺了彪哥的名头。”
此观点提出后,所有参会人员都吃了一惊。李建伟更是没有料到侯大利会提出让市检察院法医参加复查,提醒道:“周亮不好相处,为人很自负,让他参加复查,有可能成为复查阻力。”
侯大利了解案件全貌,更不敢有丝毫懈怠,道:“首先了解案情,然后大家休整一个晚上。休整不是玩,是让身体和神经放松,明天把精力集中到案件上。”
支队长陈阳站的位置更高,道:“我同意侯大利的想法。市检察院法医不改变看法,此案就进了死胡同。与其以后被动和他们扯皮,不如在复查的时候主动邀请市检察院法医参加,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提前让他们介入,更有利于沟通。只要我们一切按原则办事,我相信周亮会拿出实事求是的态度。”
在大量警力抓捕黄大森的关键时刻,调侯大利和一个探组侦办此案,自然不会是简单的事。江克扬头脑非常清醒,道:“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在办公室看投影未必比蹲守轻松。”
李建伟太熟悉周亮,想起他一个钉子一个眼儿的臭脾气,有些发怵。他灵机一动,提议道:“我建议请总队法医室主任杨浩到江州技术支援,同时联合省检察院的法医成立专家组,这次复查就以专家组为主。杨主任在法医界有名望,由他主持鉴定,省检察院那边应该会配合。只要省公安厅和省检察院的专家组给出一致意见,周亮有意见也得保留。”
看视频之前,还没有了解到钱刚枪击案细节的侦查员神情轻松,彼此散烟,有说有笑。伍强摸着自己的长头发道:“组长,蹲点守了这么久,我们的头发都长到肩膀了,再隔几天就要长跳蚤了。我建议今天整理个人卫生,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到满血复活后,效果更好。”
陈阳当即拍板道:“这是好建议。成立这种级别的专家组,必须得市局出面,支队力度太小。散会后,我去向宫局汇报。”
在宫建民办公室接受任务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集中到小会议室,准备看投影,了解案卷细节。
副支队长老谭提议道:“除了请杨主任以外,还得请求总队支援一位验枪专家。以前我们技术室的老龙是全省有名的验枪专家,他脑溢血后,江州验枪方面的力量就薄弱了,现在我们的DNA室和现场勘查在全省还有点名气,其他几样就存在比较严重的短板。法医室多年就靠老李一个人顶着,田甜原本很成熟,唉。”
爆炸案后,重案一组都在关键位置进行蹲守。尽管黄大森制造的爆炸案影响极为恶劣,但是大量警力被抽调过来参加抓捕,时间长了,日常工作受到严重影响,抓捕工作到了此时难以为继,只是还没有到最后撤回警力的时候。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是第一批撤回来的刑警。
听到田甜的名字,张小舒偷偷看了侯大利一眼。
专案组成立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办完工作交接,回到久违的刑警新楼。
侯大利面无表情,专心听讲。
关鹏点了点头,道:“嗯,可以由侯大利负责。我只要结果,细节由宫局全面把握。”
陈阳望着侯大利道:“侯大利,请来省里专家把关,这就是一锤定音的买卖,再也无法更改。你对重新解释枪击案有几成把握?”
他之所以选择侯大利来负责此案,一方面,苗伟正在全力侦办爆炸案,李明仍然陷在报复杀人案中,重案一组暂时没有重大案件;另一方面,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侦系出身,在几位核心骨干中算是典型的学院派,在运用刑事技术上最为出色。钱刚枪击案案情简单,核心还是要从技术上打开局面。
侯大利道:“我的一切解释都来源于下一步的调查,现在说几成把握都是吹牛。”
宫建民早有预案,道:“就让侯大利负责此案。他一直在参加命案积案的侦办工作,在这方面很有经验。重案一组三个探组在爆炸案中都有艰巨任务,建议只抽一个探组回来,法医和现场勘查两方面力量无条件配合。”
陈阳迟疑了一下,道:“是否请省里的专家,这事还得领导定夺。”
关鹏局长平时在开会前喜欢与班子成员开几句玩笑,活跃气氛。今天他在会前没有开玩笑,道:“市检察院把案子移交给我们侦查,这是符合规定的。今天开办公会,专题研究此案。同志们,我们要调派最精锐力量,把事情彻底搞清楚,不能是一笔糊涂账。专案组由宫局牵头,具体办案人员要选好。”
会议结束后,支队长陈阳、副支队长老谭和法医李建伟来到宫建民办公室,汇报了会议的情况。宫建民随即来到局长办公室,向局长关鹏做了汇报。
审查一个月后,6月27日,市检察院以钱刚涉嫌故意杀人为由,将此案移交到市公安局侦查。市公安局高度重视此案,立刻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题研究此事。
关鹏近段时间都在考虑钱刚枪击案,此案与寻常刑事案件不同,不仅涉及钱刚的个人命运,也会间接影响士气。他听完汇报,道:“侯大利的想法是对的,很好。”
派出所民警都在议论此事,发了些诸如“以后出警不带枪”“遇到打群架站在一边招呼就行了,别拼命”等牢骚。但牢骚归牢骚,真要遇上事,派出所民警还是将委屈、不满等情绪放到一边,一如既往地出警。
宫建民道:“就怕不能说服省里专家,反而弄成死局。”
一起工作的同事因为出警而身陷囹圄,公安机关明明有精兵强将却只能干瞪眼,命运交由别人掌握的滋味让东城所戴克明所长以及所有参会同志的五脏六腑都受伤,满腔怨气无法排遣。
关鹏道:“我上次讲过,保护同志的前提是依法。杨浩主任是全省有名的法医专家,如果我们详细的调查结论不能说服他,那么钱刚同志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没有办法,相信科学,依法办事。有了省里专家背书,我们也好给钱刚家属一个明确的说法。如果我们的调查结论能够说服杨浩主任,那么事情就相对简单,不会遇到太大阻力。我希望出现第二种情况。所以,不管出现哪种情况,请省里的专家参与钱刚枪击案的调查都是上策。陈阳和老谭仅仅代表支队,力度确实不够。我和你一起去,直接找费厅汇报,马上出发。”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机,关鹏没有深说,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散会后,关鹏局长打通了市委政法委书记的电话,然后匆匆前往政法委,汇报钱刚枪击案。
关鹏和宫建民前往省城时,侯大利和江克扬探组来到老机矿厂。江克扬探组直接前往修配厂,侯大利则独自驾车到机矿厂老厂区转了一圈。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我知道大家都有情绪,情绪不能压过理智,检察机关对执法机关的执法行为有监督权,这是法定的监督权,我们绝对不能干扰检察机关调查,而且要全面配合。我们要学会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老厂区已经完成了拆迁,工地被围墙包围。信息显示,这是金传统负责的工地。开过江州河,来到修配厂,围墙上的工地信息显示,这一片是新琪公司和江州二建的工地。
等到江晓英离开,关鹏缓缓地吐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我们会很被动。我谈一谈我的想法。枪击现场绝大多数都是修配厂的退休工人以及家属,还有机矿厂其他车间的退休工人和家属,他们从感情上自然会偏向修配厂的张正虎,但是仍然有二十三人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如果只有一两人证实,那么还有可能说是记忆错误,整整二十三人都看见钱刚鸣枪,那么就不能说是记忆错误。我相信这二十三人说的是实话。检察院羁押钱刚最大的理由就是没有鸣枪示警,直接开枪。尸检鉴定结论否掉了二十三人的证言,在鉴定结论和证人证言中,必然存在我们没有掌握的真相。”
侯大利给夏晓宇打了电话,道:“晓宇哥,新琪公司什么来头,我想听纸面以外的。”
江晓英和其儿子被带到另一间办公室,交由女民警安抚情绪。
夏晓宇是江州地头蛇,熟悉江州地面上的大小事情,道:“新琪公司不是长盛矿业旗下的公司,是朱琪和吴新生合股的公司。”
关鹏道:“江晓英到隔壁去等一会儿,等开完会,到我办公室来。”
侯大利道:“吴新生是什么来头?”
戴克明紧走几步,扶起女人和孩子,道:“江晓英,别这样,领导们很关心钱刚,正在开会研究这事。我们出去说,别给领导留下坏印象。”
夏晓宇道:“没什么来头。吴新生以前做咨询公司,长得帅,骗骗有钱的富婆。黄大磊死了后,吴新生和朱琪搞在一起,成双成对。新琪,就是吴新生和朱琪各出了一个字。朱琪靠脸蛋上位,风水轮流转,吴新生同样靠脸蛋上位。”
女人和孩子跪在了会议室门口。
黄大森在制造爆炸案之前,跑路的原因是在其会所房间搜出了毒品。据禁毒支队深入调查,黄大森与本地毒贩、瘾君子没有交集,搜出来的毒品更接近于被陷害。黄大森跑路后,最大获利者便是朱琪。禁毒支队围绕着朱琪及其身边人做了详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这才作罢。
江晓英哭道:“钱刚已经被抓了,听说还要判刑。我丈夫当了二十年公安,受过五次伤,两次差点把命都搭上了。这次他是正常工作,和对方无冤无仇,不会平白无故打死人。你们是公安局的领导,怎么不能保护你们的干警。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钱刚出了事,我们怎么活?”
毒品案、爆炸案这两件事情重合在一起,如今又出现枪击案,侯大利觉得新琪公司有些“邪气”。
戴克明所长霍地站了起来,道:“江晓英,你怎么来了?”
转了一圈,侯大利这才来到修配厂家属楼。探组警车停在附近,江克扬等人已经开始对修配厂老职工重新进行调查。
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和一个穿校服的少年出现在门口。女人站在门口,大声道:“关局长、宫局长,各位领导好,我是钱刚的爱人江晓英。钱刚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他是正常执法,怎么还被抓了?”
修配车间家属楼前停有四辆货车,摆满了老家具。整个大楼都在搬家,人来人往,没人在意突然多出来的陌生人。
“现在我们如何看不重要,关键是检法两家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我们有些内部规定不仅把自己的手脚绑得死死的,还成为检法处理民警的理由。”这个问题涉及面很广,私下可以谈谈,在正式场合不宜多说,宫建民只是含糊地说了两句,没有深说。
“找得到人,敲得开门,说得起话,办得成事”,这是侦查员的基本功。侯大利经过两年多锻炼,在这方面进步神速。他经过观察,来到一个端着茶杯的胖子身边。搬家的人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有这个胖子乐呵呵的。
法制支队洪支队长随后发言,道:“即使真的直接朝死者开枪,我觉得也没有太严重的问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规定,开枪之前要‘警告’,而且在‘来不及警告或者警告后可能导致更为严重危害后果’时可以直接使用武器。同志们要理解这一点,警告不一定就是鸣枪示警,也可以是口头警告。”
“还是搬家了?”侯大利站在胖子身边,散了一支烟。
只要这个鉴定结论不改变,钱刚就要惹上大麻烦。
胖子接过香烟,看了一眼侯大利的皮带扣,道:“不搬能行吗?张正虎这么猛的人都被警察打死了。”
问题归问题,当前大家关注的焦点还是市检察院的鉴定结论:钱刚没有开枪示警,两枪都直接打在张正虎身体上。
侯大利道:“那天你在现场吗?”
宫建民是老刑警,立刻意识到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道:“最后打电话的人为什么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拆迁是龙泰公司的事,和二建没有直接关系。”
胖子道:“我就在现场,看得一清二楚。张正虎坏就坏在他的暴脾气上,那个警察被他追到菜地,不开枪,就得被张正虎用铁锹拍死。我以前就和张正虎在一个班组,我干活不如他,没少被骂。”
陈阳道:“据李强讲,他们在喝酒的时候,张正虎接到一个电话,双方威胁说是不同意拆迁,他女儿就要挨打,还要被强奸。张正虎接到这个电话才暴跳如雷。我们调查过龙泰公司,没有人承认打过这个电话。我们查了张正虎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的机主是江州二建的办公室主任杨为民,不是龙泰公司的人。杨为民在前晚喝醉了酒,民警找到他的时候,刚刚起床。我们找到张英核实情况,张英因为父亲之死对我们有很强的抵触情绪,破口大骂,极不配合。”
侯大利道:“警察到底有没有鸣枪示警?”
宫建民又问道:“张正虎和李强原本没有参加与龙泰公司的纠纷,在楼上喝酒,为什么这样冲动?”
胖子道:“虽然是警察打死了张正虎,但我也不能说假话。那个警察当时用手指着张正虎,让他停下来,随后朝天开了一枪。张正虎性子倔得很,当年就敢和车间主任打架,敢去掀翻副厂长的办公桌,从来没有服过输。警察开了枪,他还要往上扑。你是谁啊?老机矿厂没有见过你。”
关鹏沉脸,皱眉,陷入思考。
“刑警队的。”胖子的叙述与不少证人的证言高度一致,这让侯大利的信心又往上提。
宫建民道:“众说纷纭,难以得出结论。开了两枪,死者身中两枪,这个事很被动啊。”
胖子看了眼警徽,又瞧了一眼皮带,在心里骂了一句“贪官”,随后又笑眯眯地道:“你一个人敢过来?”
刑警支队陈阳道:“现场有很多原机矿厂的职工和一些围观群众,经过调查走访,有一部分群众证实钱刚有鸣枪示警的动作。我们调查走访了七十四人,有二十三人明确说钱刚曾经朝天上开了一枪;有二十八人明确说钱刚没有开枪示警,直接对着死者开了两枪;其他人表示记不清楚了。”
侯大利道:“有什么不敢过来的,我们过来就是要把事情弄清楚。”
宫建民道:“陈支,你们的调查情况?”
胖子道:“我是做过笔录的,笔录上的话和我刚才说的一模一样。龙泰公司的人都是杂种,为了让大家同意拆迁,搞了好多恶心人的小把戏。”
法医室主任李建伟打开尸检报告,道:“钱所自述开了两枪,现场有两枚弹壳,且证实是钱所长的那支枪发出来的,其他证人也能证实开了两枪。所以,开两枪是确定的。钱刚自述是鸣枪示警后才朝死者打了一枪,但是,从尸检报告来看,死者身体上有两个弹入点,一个弹出点,在死者身体上取出一颗弹头。尸检是市检察院法医周亮做的,他给出的结论是死者中了两枪:一枪打在左手腕,另一枪打在左胸。周亮法医的水平还是不错的,这个人死倔,自视甚高,凡是他签了字的报告,一个字都不肯改。”
聊了一会儿,胖子的货车已经被家具装满。互相留了电话,胖子跳上货车,一名老工人爬上副驾驶位置。发动机轰鸣声中,一个个在此地居住多年的家庭离开了修配厂家属院。
宫建民道:“老李,你是什么看法?”
侯大利扇了扇脸上的灰尘,来到菜地边。菜地仍然拉着警戒线,泥土里似乎仍然有暗褐色的血迹。从卷宗反映的情况来看,市检察院在菜地里找到了两枚弹壳,没有找到弹头。从菜地的现场情况来看,他们在寻找弹头时只是检查了菜地泥土表面,没有彻底挖开泥土筛查。
关鹏又拿起一支烟,想点燃,随后又放下,示意宫建民继续主持会议。
正在观察菜地之时,勘查室的同志来到现场。小林和侯大利打了招呼后,准备重新挖开菜地,寻找另一个弹头。
戴克明道:“钱刚是多次口头警告后,退到了菜地,有鸣枪时间。只可惜,周边没有监控设备。”
张小舒跟随勘查室的同志而来,看到站在菜地边上的侯大利,走了过来。
关鹏局长道:“铁锹即将砍到脑袋上时,钱刚是否有可能没有鸣枪,直接朝张正虎射击?”
侯大利道:“你怎么过来了?”
戴克明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钱刚是老党员,多年在一线摸爬滚打,执法水平高,心理素质好。我相信他不会在这事上说谎。我多次问过和他一起出警的民警和两位辅警,他们都听到了钱刚的口头警告,而且不止一次。至于是否鸣枪示警,三人正在制伏那名拿菜刀的老工人,确实没有看到鸣枪示警的整个过程,但是李小勇看到了钱刚开枪后的身体姿势——手臂保持在半空中。关局、各位领导,我以党性担保,钱刚不会说谎,以他的经验和水平,肯定会鸣枪,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张小舒道:“李主任跟着谭支队到阳州去了,我想实地看一看案发现场。”
关鹏局长打断他的话,道:“钱刚这人可不可靠?会不会说谎?”
侯大利脑海中浮现出张小舒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形象,这个形象与出现在现场的张小舒有巨大差异。他驱赶走脑中的舞台形象,道:“这套作训服找谁借的?”
戴克明清了清嗓子,道:“我和钱刚在东城所一起工作了五年半,很了解钱刚。钱刚是老刑警,调到派出所后分管刑侦工作,工作任劳任怨,业务能力突出,破获的刑事案件数在东城区派出所多年都是第一。”
张小舒道:“初任培训时发的,挺合身的。”
等到最后一名辅警讲完,关鹏环顾班子成员,眼光停在东城派出所所长戴克明身上,道:“戴克明和钱刚在一起工作了好几年吧,你说说钱刚平时工作怎么样,为人处世怎么样。要说实话,不要夸大,也不要掩饰。”
侯大利看了看张小舒背的小包,道:“你带纸没有,能不能画出菜地的现场图?以前画过现场图没有?应该没有。这样,我来说,你来画。画过一次,以后就明白怎么画了。”
李小勇来到白板前,画了一幅图。他画图水平很低,只是一些简笔画。画中钱刚右手握枪,斜举向天空。
张小舒打开小包,取出小笔记本。
宫建民道:“那到白板前,画出你看到的情况。”
重案一组和法医室关系密切,侯大利是真心希望张小舒早些进入角色,非常耐心地指导:“现场绘图有方位图、全貌图和局部图三类,你这次先学画局部图。现场局部图的要点是把现场重点部位的物体、痕迹、血迹和细小物品之间的分布位置、相互关系、准确距离以及被侵害客体的状况、犯罪嫌疑人的状况准确地标示出来。如今虽然有了刑事照相技术,但是现场绘图能在整体上反映现场环境、各痕迹物证之间的关系,体现整个作案过程,照片真实度高,却表达不出这些关系。即便有了刑事照相,现场绘图也很必要。”
辅警李小勇道:“我正在控制拿菜刀的那人,听到枪响,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钱所长当时手举在空中,还没有收下来。拿菜刀的那人听到枪响,反抗得更厉害,我赶紧压住他,没有看到第二枪的情形。”
张小舒道:“侯组长,为什么要让我画现场图,这不是法医的事吧?”
辅警王涛进来讲述当天的经过,和前一位民警张勇一样,只听到钱刚口头警告,没有顾得上抬头。
侯大利道:“画现场图确实不是法医的事,是由现场勘查人员完成的。你的情况特殊,是从临床医学考过来的,基本功不扎实,多练习对你有好处。”
张勇道:“我当时被砍了一刀,拼尽全力控制拿菜刀的那人。他情绪非常激动,力气很大。我真没有看到钱所长是如何开枪的。但是,我听到钱所长一直在口头警告,随后就听到枪响。”
“你说错了。我不是基本功不扎实,我是没有基本功。”张小舒笑了笑,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
宫建民道:“你看到钱刚开枪没有?讲实话。”
侯大利没有回应这个幽默,道:“那就画吧,注意各个要点之间的关系。”
民警张勇的手臂被菜刀砍伤,缝了十几针,想起当天的事情,仍然心气难平,道:“当时现场人很多,我们准备把打架的双方都带到派出所,没说处理谁,就是带到派出所。突然冲出来两个酒鬼,一个拿菜刀,一个提铁锹,一言不发就开打。我手臂被砍了。我、王涛和李小勇对付拿菜刀的那人,把他按在地上,下了他的菜刀。”
张小舒美术功底不错,在侯大利的指导下细心地画完犯罪现场图,她看了看延长的虚线,道:“钱刚一米七四,张正虎一米七六左右。从左前臂入口位置来看,子弹是从上往下射击,管状创口是从上往下的斜线。如果按照市检察院法医的鉴定结论,穿过左前胸的弹头在身体里,射穿左前臂的弹头应该就在菜地里。”
宫建民道:“你讲一讲事情经过,必须讲实话,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对,这正是第二个疑点。现场勘查室挖泥土,就是要把菜地里的弹头筛出来。筛不出来,那就必须回答弹头到哪里去了。”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老克探组在调查走访,小林在挖土,我们到殡仪馆。你能适应殡仪馆吧?”
被菜刀砍伤的民警张勇走到会议室,坐下。
“还行吧。”张小舒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宫建民道:“这些情况都清楚,关键是开枪前后的事,随行三人依次进来,我们要听他们讲。”
侯大利道:“那好,我们马上去。”
东城所所长戴克明道:“事发当天,钱刚值班,接警后前往机矿厂,因为是处置打群架,同行的有一个民警张勇和两名辅警,钱刚佩枪。从接警到出警,所有程序都合法,没有任何违纪违规之处。”
殡仪馆设有法医中心,算是法医室的另一处办公地点,有专门的冷藏柜,还有解剖室、法医办公室。两人进入法医中心,来到冷藏柜前,按照编号拉出尸体。拉出尸体时,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扑过来,张小舒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由于是临时过来查看尸体,尸体没有解冻,硬硬的。尸体面部封冻了死者离开人世时的愤怒神情,头面部除口鼻腔有血性液体溢出,没有受到其他损伤。
宫建民道:“戴所,你先讲。”
“很多现场的人提到钱刚副所长和死者没有身体接触。从尸体表面来看,除了左上臂的钝器伤外,没有其他打斗留下来的青肿、抓伤等伤痕。所以,这个说法可信度很高。”侯大利指着尸体上的伤痕道,“致命伤在胸腹部,左胸第五肋间有一处椭圆形创口,创口边缘整齐,上面有挫伤带,下沿皮肤内卷,这是典型的枪弹入口。左胸腔有大量积血,膈肌左侧有穿孔,胃壁被穿透,胃容物进入腹腔。在腹腔右壁脏器表面、右第十一肋向下两厘米处,有一条管状创口,在皮肤软组织上能触摸到一个硬块,切开后发现是一粒弹头。”
关鹏平常在办公区域很少抽烟,今天在开会前接连抽了两支,摁灭第二支烟后,道:“此事非同小可,解决不好,不仅钱刚同志会身陷囹圄,还会大大影响公安队伍的士气。但是,我们是执法机关,绝对不能违法办事。这就是我给钱刚开枪之事定下的调子。建民,你来主持会议吧。”
张小舒最初还有些不适应殡仪馆阴冷的气氛,随着侯大利的解说,轻微的不适应逐渐烟消云散。
关鹏局长听取汇报后立刻召集东城派出所、刑警支队、法制支队、监察等部门开会,讨论案件。
侯大利皱眉道:“钱所用的是五四手枪,近距离射击,没有打到骨头,也没有射穿,弹头就停在皮肤下面,这有点奇怪。”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在江州市公安局引起轩然大波。
张小舒由衷地道:“侯组长能把鉴定报告背下来,记忆力真好。”
如此一来,开枪的后果就很严重,钱刚因为涉嫌犯罪被刑事拘留,羁押审查。
“这和记忆力没有关系。此案最关键处还在尸检报告,多读几遍,反复推敲,自然就记住了。”侯大利紧接着又指向死者左前臂,道,“左前臂腕部位置有一个创口,同样是子弹创口,创腔呈管状,桡骨粉碎性骨折。左臂前侧近肘窝处有一创口,创缘不齐,创口有软组织翻出,创口略大于射入口创口,可确定为枪弹射出口。我们在菜地寻找的弹头,就应该是从这里射出去的。”
市检察院根据尸检结论认为钱刚在面对张正虎的袭击时没有开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不符合开枪规范。
“死者身上所有伤口都在左边,身体右侧没有伤口。他是用身体左侧面对钱所长,而且身体前倾,否则不会形成从上到下的管状创口。这正是挥动铁锹的姿势。”
张正虎左前臂中了一枪,左胸中了一枪。左胸所中那一枪导致外伤血气胸,张正虎失血性休克死亡。鉴定现场提取送检的弹头、弹壳,均系民警钱刚所持手枪发射。另外,在死者左臂上部还有一处条状皮肤擦伤,为钝器伤,判断是打斗过程中形成。
张小舒一边叙述,一边在笔记本上用简单线条勾勒出了钱刚和张正虎的线条:钱刚身体重心稍稍朝后,右手持枪对准前方,枪口略微朝下。张正虎挥动铁锹,身体向前倾,左手持铁锹前端,右手持后端,整个左侧身体朝向钱刚。
市检察院法医根据尸检情况,采信了第二种说法:没有鸣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
侯大利补充道:“钱所长脚下还有两枚弹壳,相隔了一米多。有多名证人证实,两声枪响间隔很短,只有五六秒。”
按照钱刚的说法,面对张正虎的袭击,他先是口头警告,再鸣枪示警,最后迫不得已才开枪。由于枪击过程不过数秒,每个人所处位置又不同,枪击现场的群众对整个枪击过程众说不一:有人说第一枪是朝天上打的,第二枪才打向张正虎;有人说没有鸣枪示警,两枪都打在张正虎身上;有人说听见枪响后就看见张正虎倒在地上。
张小舒又在钱刚脚下添上两枚弹壳。
市检察院针对此次枪击事件展开了调查。
简笔画线条生动,侯大利微闭眼睛,画中人飞入脑海,由图画变成视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段视频:钱刚不停向后退,口头示警,死者继续挥动铁锹攻击,钱刚对准死者开了一枪,随即在五六秒内又对准死者开了一枪。
杨红伟递了一支烟给钱刚,自己也抽了一支。轻烟袅袅升起,他眼神复杂,神情凝重。
出现第一段视频后,就必然会有一个问题:如果真是这样,另一个弹头必然会出现在菜地。
机矿厂工人们堵了大道后,钱刚就知道此事闹大了,绝对无法轻易结束,市检察院多半会介入。他有了思想准备,也就没有过于在意,点了点头,道:“不管谁来调查,我都是严格按程序开枪的。”
脑海中出现了第二段视频:钱刚不停向后退,口头示警,并向天空鸣枪示警,死者继续挥动铁锹攻击,钱刚对准死者开了一枪。
杨红伟静静地看着钱刚,过了片刻,道:“你是老公安,明白办事程序。市检察院已经介入此案,希望你能配合市检察院调查。”
出现第二段视频后,他提出另一个问题: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有两个弹入点。
钱刚道:“百分之百确定。死者不是歹徒,我开枪还是很谨慎的,肯定会鸣枪示警。”
他脑中再次浮现出张小舒的简笔画,忽然间灵光闪现。
杨红伟道:“你确定曾经鸣枪示警?”
这时,张小舒突然提高了声音,兴奋地道:“侯组长,我发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相当于一个模型,可以完美解决现在的所有疑点。”
钱刚道:“我是被铁锹逼迫进入菜地,菜地被篱笆围着,没有人进来,我开了两枪,一枪是朝天鸣枪,另一枪是想打他的腿。我比他高,从上往下打,子弹会射向菜地。菜地土软,不会形成跳弹。我是工厂子弟,对工人有感情,和死者无冤无仇,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真不想开枪。双方都在快速移动,我的枪法又一般,没有打到腿,打中了要害。我是真不想打死他的,一点都不想。”
侯大利仍然微闭双眼,对着张小舒摆了摆手,让灵光如一道道闪电击破脑海中所有障碍:张小舒的画给了他重大启示,在挥动铁锹的时候,左前臂的弹入点和弹出点、左胸的弹入点,似乎处于一条直线上,也就是说,子弹钻进了左前臂臂侧接近手腕的位置,导致桡骨粉碎性骨折,然后从左臂前侧近肘窝处钻出。贯通身体后,子弹擦在左前臂臂侧,形成类似钝器击打的伤痕,再钻入心脏。此刻,子弹动能大大衰减,留在了肌肉组织里。
杨红伟道:“当时现场有很多人,有没有考虑到可能会误伤他人?”
在脑海中推演了两遍,“一枪两孔”是当前最好的解释。侯大利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张小舒略显激动的表情,问道:“你是什么想法?”
钱刚道:“口头警告,鸣枪示警,该做的都做了。”
张小舒两眼亮晶晶的,拿起笔,在刚才的那幅简笔图上增添了一条虚线,道:“这条虚线就是子弹飞行路线,穿过左手腕,又径直射进左胸,非常完美的模型。”
杨红伟道:“你在开枪前有什么动作?”
张小舒的看法与自己高度一致,侯大利不由得眼前一亮。在天然气中毒案后,法医室李建伟对张小舒赞不绝口,认为张小舒极有做法医的天赋。他的原话是:“法医是科学,也是一门手艺活,除了知识以外,还得有天赋,张小舒的天赋极佳。”当时,侯大利对此评价还持保留态度,可是今天张小舒的判断确实体现了“天赋”特质。
钱刚对这种说法有些抵触,道:“死者喝了酒,失去理智,已经打断了龙泰公司员工的胳膊,我的后背也被砸了。我们一线民警也是血肉之躯,铁锹敲一下,那就得伤筋动骨。”
“具体谈一谈。”侯大利神情没有变化,淡淡地道。
杨红伟俯视钱刚,追问道:“你在现场,是不是除了开枪别无他法?”
张小舒道:“检察院周亮法医看到尸体时,尸体是不会动的,这是一个平面,是二维的画面。但是,钱刚在现场面对张正虎时,他本人和张正虎都在不停地移动,这是立体的、三维的图像。以平面的结果来检验立体的过程,一定会出现误差。”
钱刚道:“后来我看过录像,龙泰公司四人确实没有动手,动手的是修配厂老工人。我们正准备把四个龙泰公司的人和参与打架的老工人一起带回派出所,死者和另一人就持械冲过来。张勇被菜刀砍了一刀,两名辅警和张勇就一起去夺菜刀,所以我一人面对死者。当时情况危急,死者情绪失控,用铁锹打伤了龙泰公司一名员工,那人胳膊被打断了。我被逼到菜地后,先口头警告,再鸣枪示警,死者还是冲了过来,这符合开枪规定。如果他没用铁锹,我肯定不会开枪。”
这番话符合医学硕士的表达方式,比案情分析会上的汇报隐晦一些,思路却是非常清晰。
法制支队办公室,杨红伟和另一名面容严肃的警官展开调查。等到钱刚谈完开枪经过之后,杨红伟道:“你们去了两名民警和两名辅警,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面对张正虎?”
侯大利不动声色地道:“继续讲。”
开枪打死的是原机矿厂老工人,又是拆迁户,导致数百人堵了大街,这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内部调查肯定会马上启动。钱刚回过神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艰难处境。一线民警执法时,一枪后,有可能成为英雄,也有可能成为阶下囚。在舆论必然大起的情况下,这一枪很难让钱刚成为英雄,反而更有可能被处分。此刻,钱刚还意识不到将有更大的风暴在等着他。
张小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侦查工作了解不深,反而顾忌要少很多,道:“一颗子弹,先射中左前臂,射穿之后,又射到左前胸。从平面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死者在运动时,就有这种可能性。等到尸体软了后,就可以搬动体位,查看一颗子弹是否能够形成两个创道。”
按照《山南省公安机关公务用枪管理规定》,刑事侦查部门负责鉴定枪弹痕迹,建立和管理枪弹痕迹检验档案。法制部门参与研究制定公务用枪管理、使用规范性文件,参与违反公务用枪管理规定、枪支佩带使用规范事件的调查研究,提出法律意见和建议。
侯大利脸上慢慢浮起笑意,道:“我赞成你的想法。死者挥动铁锹,身体左侧向前倾,子弹飞来,一枪两孔。市检察院法医看到的是静态尸体,没有考虑子弹和人体都处于运动之中,误认为是两枪两孔。一枪两孔解释了所有疑点,我们下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寻找一枪两孔的证据。所有证据都必须符合一枪两孔的假设,才能让市检察院法医和专家组接受。一项证据不符合,一枪两孔的假设就有可能出错,难度很大,需要我们非常细致,你有没有信心?”
到了下午3点,谈话结束,钱刚擦了汗水,与古警官握手告别。刚走出服务中心,法制支队副支队长杨红伟走了过来,道:“钱所,我们要了解情况。还得耽误你一些时间,希望你能理解。”钱刚知道必须过这一关,苦笑道:“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孙子才会开枪。”杨红伟道:“那就到我办公室,尽量简化程序。”
“这个模型非常完美,我很有信心。”张小舒扬起手掌,想要与侯大利击掌,这是当年的大学同学解决难题后的习惯动作。
5月27日下午2点,老崔开车接钱刚到心理服务中心,由心理服务中心古警官和钱刚一对一谈话。古警官是山南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业务能力很强。他在谈话时要观察钱刚:一是观察钱刚说话内容的逻辑联系,表述过程当中的情绪反应;二是观察钱刚是否有紧张、口渴、出汗等状况。通过综合考察,古警官将判断钱刚能不能够继续履职。如果认为有必要,还要进行诊断,或者到专业医院进行临床鉴定。
侯大利仿佛没有看见张小舒扬起的手臂,没有与她击掌,直接弯腰,将尸体推进冷藏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