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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他说的没错,她能感觉到他们,那些幽灵。时间在这里好像停止了,似乎他所有说过的话和过去的记忆都还飘浮在这间谷仓里。她似乎能看到少年的柯尔,光着膀子在一辆老古董车前忙来忙去,金属工具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小吉米坐在一旁晃着双腿,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吉米,”他终于开口道:“他以前常常会到谷仓来,坐在某个高高的干草垛,或者是破旧的木箱上面看着我修理卡车,七嘴八舌地问我些能把人逼疯的蠢问题,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嘴角弯起一抹苦笑。“我想我当时心里是很享受这种奉承的——为小吉米想从我这里学到什么东西而沾沾自喜。我放学后会直接到这儿来,假期做完牧场的杂事之后,大部分时间也基本都是泡在这里。”他停下来,看向谷仓里房檐投下的阴影,光与影在那里奇妙的变幻。房檐下的燕子呼啦一声全部从巢里飞出来,她注意到有一只黄色的猫坐在谷堆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柯尔的拇指再一次摩挲过她手腕上的疤痕,奥莉薇亚的心跳加快了,血液中不断冲撞着的逃跑的本能又一次浮现出来。

他们就这样坐着,互相摩挲着,无声的沉默在一点点酝酿,变得沉重,周围的空气在静默中微微颤抖。头顶上有一只茶隼盘旋而过,发出嘹亮的号叫声。

“我以前特别喜欢把东西拆开,然后看自己能不能把它原样装回去。”他说。

他碰上了她的目光,然后看着她,慢慢伸手把她的手握在了手里,伸出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腕上的伤疤。奥莉薇亚打从心底里发出一阵战栗。她的眼睛在燃烧,但是心里却是用尽了全力才战胜了羞耻心,忍住自己抽出手的冲动。

“你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剖析的对象变成了人。我看过你在书里解构人的动机,分析是什么促使人们游走在危险的边缘,比如爬山,或者其他可能危及生命的事情。你就是把他们剖析开来看人们为什么会进行极限运动的。”

“我明白。”

他瞥了她一眼。“你真的看过我的书?”

“我的继子——我是这么看待他的——他的名字叫泰。”他顿了顿,嘴边挤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他是荷莉和前夫生的孩子,现在和吉米当初去世的时候差不多大。有时候生活真的是反复无常。”

这一次她笑了。“想听真话吗?大部分我都是跳着读的,有些只看了看腰封。但是你最新的一本书我最近正在看,那本描写幸存者的。或者说,我是从你父亲的桌子上把它偷偷借来的。”

她的脸烧得发烫。

“这本书放在他桌子上?”

他轻嗤一声。“呵,我懂了,所以这就是那句话的由来——你在电话里对我的那句‘沉浸在自己愚蠢的过去里,你只知道关心自己的事情。’的评价就是这么来的吧。”

“在抽屉里,我进去找你的电话号码的时候看到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书签。”

“他只是说因为苏丹发生的那件事,你和你夫人,还有她的儿子之间的关系不太好。他还说你因为这件事有很深的负罪感,流连在古巴的酒吧里买醉。”

“他看过?”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是怎么说的?”

“看样子是的。”

“是你父亲说的。”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把她解构清楚,看一看是什么能量在支撑着她。他的形状完美的嘴唇离她是那样的近,她不禁想象起这宽厚性感的嘴唇贴在自己唇上的感觉。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有了形状,迅速开始膨胀升温。她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却完全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只能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也是阿黛尔告诉你的?”

“斯文·威尔治曼,你在有关无人区飞行的飞行员的那一章里提到的那个人,你说他一直带着幸存者的负罪感在飞行,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本该代替自己的妻子死去,所以他才一直追逐着死亡,才有胆量去尝试各种高难度动作。你在书里写你认为他心里的一部分是想要求死的,为了惩罚幸存下来的这个自己。”

奥莉薇亚在他身边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石头上坐下来。“我听说过你的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

她转过去正对着他。“你也是这样的吗?”她朝谷仓偏了偏头道,“你觉得死去的该是自己,不是你母亲或者是吉米吗?这就是你一直在冒不必要的险,并且追逐其他同样这样做的人的原因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对上她的视线,静静地说。“很久很久以前。但是当我回到老栅栏牧场,再一次走进这个旧谷仓的时候,往事便历历在目。就好像昨天我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自以为是的做着愚蠢的决定。”他摸了摸眉头道:“你不禁会怀疑,这一切究竟都有什么意义?结婚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尽自己所能逃离这个地方,只想找到自我,但是到头来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无法改变?还是只有这个旧谷仓,还有你和你自己无尽的悔恨。”

他久久地望着她。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树枝轻轻拍打着谷仓的房檐。他摸了摸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奥莉薇亚接过照片,上面的吉米看起来和麦克唐纳家的男人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格蕾丝还是和她见过的其他照片里一样美丽。但是这张照片上满是磨白的折痕,显然是经常被拿出来摩挲的。她看了看他的表情,这个男人沉浸在悔恨和负罪感之中。

“我本该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我倒是从来没从这个方面考虑过。”他说。

他把照片取出来递给她。“我随时随地都带着它。”

“有时候解构别人比剖析自己要容易。”她顿了顿,然后道:“我最一开始读你的作品的时候,很羡慕你能那样马力全开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现在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自由,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牢笼。”

“你刚才在看的就是你母亲和你弟弟的照片吗?”

艾斯跑到他们的脚边嗅来嗅去,柯尔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耳朵,它爬到他的靴子上,前爪搭在他膝盖上摆尾乞求进一步的爱抚。

“他怀疑过。他到这里来,找到了放在这里的酒瓶。”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警察。不管是紧急服务部门冒着大雪赶来的时候,还是他们把卡车从河里捞出来的时候,或者是他们说我母亲和吉米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的时候……他们只是例行检查了卡车,理所应当的发现了失灵的刹车,然后这件事就以交通意外结案了。”

奥莉薇亚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得在和波顿父女约好的钓鱼指导之前处理完其他的杂务,但是她现在又对柯尔好奇的不得了。“苏丹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告诉你父亲你当时喝酒了吗?”

他的表情紧张起来,眼神变得深沉。

“我以前会躲在这个谷仓里豪饮。那天我也是边喝酒边听着歌修理刹车。我换上了新的刹车片,刹车鼓,还有全新的回转轴,制动液也刚刚更换过,但是还是搞砸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喝酒的话……如果那天我没有对自己的成果沾沾自喜,还邀请妈妈和吉米和我一起去河边兜风,如果我当时能再清醒一点,看到河面上的冰其实没那么结实……”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沉寂了下来。

他沉吟许久后道:“全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事先想到那里的局势会有多不稳定的。”他顿了顿道:“事实上,我确实事先查了,但是当时时间太紧,我又被肾上腺素冲昏了头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错,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嗑药的缘故,那些药让我的记忆力下降得很厉害,也让我的目光变得狭隘。我那时打算去面对面采访一位叛军领袖,荷莉和泰跟我一起去了,她当时是在为国家地理杂志拍摄纪录片。但是我们都忽视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情——我们还有另一个身份是父母,在做好一名记者前理应承担起为人父母的责任,我们的儿子应该比揭露这个世界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暴行更重要。”

他坐在谷仓背风面的一块温暖的石头上,似乎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这是个两难的决策。”

她心中惊讶不已。“所以这就是他责怪你的原因?”

“不是的。只要你深深挖掘自己的内心,然后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促使你把这些故事和图片展现给世人?是那些暴行吗?还是因为揭露这些惊人的不公正可以成为反抗暴行的工具?你这样做又有多少成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因为可以在这样震惊的事件中推波助澜,从而一举成名,成为一个英雄记者,敲定下一部电影的合作计划,然后掩盖过去的罪恶?”他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中间又有多少是自我陶醉的成分?”

他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一边,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看着她的脸,眼中露骨的伤痛让她屏住了呼吸。“刹车确实失灵了。但是他们没有告诉你我当时喝过酒了,对吧?”他长吐了一口气道,“这只有我和我父亲知道。”

奥莉薇亚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刻自己的回答会对他影响很深。

“大部分是阿黛尔告诉我的。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件事情。你开着卡车载着吉米和格蕾丝,车子在冰上失去了控制,掉进了河里。他们说是刹车失灵了。”

“那天中午,我处理好了采访最后的所有细节,泰和我们一起待在瓦迪哈勒法的一间出租屋里。我们是自由主义者,在圈子里向来引人注目,广受好评,所以我们自己在家里对儿子进行家庭教育以及给我们的儿子一个基本的普及教育。我们太过自以为是,被傲慢冲昏了头脑,甚至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所以注定会出问题的。那天瓦迪哈勒法的街上发生了恐怖袭击,非常突然。我们正准备逃走的时候,泰摔倒了,然后淹没在了混战的人群中。荷莉和我费力地从人群中清出一条路,泰也在街对面奋力想要冲过来和我们汇合。”

“谁和你说的?我父亲?”他盯着自己的手掌问道。

他停下了话,眼神飘向了远处,表情已经不像刚才那般。

“我知道那起意外。”她静静地说。

“泰差点被一把大砍刀砍倒,但上臂还是被砍伤了。我想方设法地挤进人群中抓住他,然后抱着他回去找躲在门口的荷莉。泰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的手上,脸上,还有胳膊上,全都是他的血。”他的声音哽咽了,停下来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继续道:“我们都接受过紧急救护训练,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后找东西给他包扎,然后去找了医生。这件事让我们久久不能平静。这是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丧钟几乎就在身边响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从那时起终结的。”

她把手指深深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

“为什么?”

奥莉薇亚紧张起来,心里敲起了警钟,警告自己后退,走远点,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赶快离开。但是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黑暗,也更加隐秘和挑逗的生理反应,让她唇干口燥。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走上前去捧起他坚毅的脸庞,抚慰他心中的伤痛。

“我和荷莉大吵了一架,互相指责。我们也试着继续下去,但是泰与死神擦肩而过始终是个不可修补的裂痕,清清楚楚地证明了我们组建成一个家庭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我和荷莉能从彼此的每一次对视,每一次触碰中读到对对方的责备,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自责,尖酸的指责,还有我们作为一对夫妻究竟该扮演怎样的角色,以及这个家又该怎样继续走下去的质问,所以她离开了。暂时休息一下,她是这么说的,让我们都仔细思考一下。结果暂时变成了永远。”

他把手指插进因为汗水和灰尘而变得乱糟糟的黑发中,看起来像是被击垮了一样。他走近了一点。

“也许你们都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奥莉薇亚说。

“谷仓里……有太多过去的回忆了,它们就像是不开心的幽灵一样把我最坏的一面全部激发出来了。”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是阳光下的脸看起来毫无血色,眼角也深深堆起了细纹。他太累了——是那种因为悲痛而起的心灵上的疲惫。她突然有些同情他。

他轻轻自嘲地笑了。“荷莉已经搬回去和她前夫住了,带着泰回到了他真正的父亲身边。她说,回到了一个安稳的环境中。她已经向前看了,而我只不过是一段不好的回忆,是她自己罪恶的体现,是她不愿想起的一段‘情史’罢了。她无法接受我俩在一起了。我也是。我们回不去了,奥莉。她已经又怀孕了。”他有一瞬间似乎十分挣扎。“噢,妈的,我到底是在骗谁?我根本就是恨她这样。就好像只要怀孕了,有了新的孩子,就是在蔑视我,蔑视我们过去一起的回忆。好像这样她就能把所有事情揭过去一样。”

她的视线落到了完美包裹着他的双腿的褪色的牛仔裤上,小腹涌起一股热流。

“也许这是她自己处理的方式,你也该向前看了。”

他走到阳光下道:“对不起。”

他抿紧了嘴唇。

他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她鬼使神差地站住了,她转过身去。

她看向一旁,脑子里想着母爱,孩子,婴儿,还有失去。这样的伤痛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几乎喘不过气来。曾经这样的痛苦就这样一刀刀凌迟着她,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散去。

“停下,等一等。拜托。”

一想到她的孩子发生了什么,她灵魂的每一处都会疼。但是她也知道把孩子送去领养机构是正确的决定,她不会是一个合适的母亲。直到来到老栅栏牧场,找回久违的平静的感觉之后,她才感觉自己又有了抚养孩子的资格。至少在记忆闪回又回来之前她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一辈子都会活在他的追捕游戏中。不管他有没有死,他带来的阴影都已经深深种在了她的心里。至少她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免受这种痛苦。

她没有停下脚步。她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他。

她很想告诉柯尔她懂这种痛苦,告诉他自己也曾失去过一个幸福的家庭。她的女儿——无论她现在在哪里——应该只比泰和当年的吉米大一点点。

“奥莉薇亚!”

“别多想了,柯尔。”她静静地说,“你不会想太纠结于此的。”她顿了顿道:“你不想成为你的父亲吧。”

她气冲冲地走出谷仓,一种奇怪的情绪在胸膛里窜来窜去。

他微微张开了嘴看着她,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有趣,为什么有时候你能看到别人这么多,却不能好好看清自己。”他顿了顿,“你自己呢,奥莉?”

“噢,上帝。迈伦一过世我就绝对会离开这里,这样你和你姐姐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了。不管是卖掉还是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来建商业区我都没意见。”

奥莉。

“是这样吗?”

这是他第二次像这样叫她。

“我才不想要,去你妈的。”她喘着气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会这么决定,我和你一样的吃惊。”

“你也想逃避吗?”

“现在就是这样的,”他打断了她,“你他妈管着这个地方。还有这些东西,这所有的一切——”他用力伸开手臂道,“他死了之后都是你的。”他的声音变得粗哑,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挫败。

“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

“逃避你的过去。之前在那里你差点就杀了我,但是却对此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不好了,”他扣起扣子简略地回答道,“暴风雪来之前我得找个地方停我的飞机,很抱歉没有事先经过你的许可。”

她猛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真的该走了,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下午去做钓鱼指导之前要把围栏先修好,还有很多旅客预订了旅馆的晚餐,我得去帮詹森打下手。”

“我没有,我只是路过,然后想看看是谁在谷仓里。”他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的那辆旧卡车上。“从没人会到这里来。”她轻轻地说。

她想顺着车辙潇洒地走掉,但是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好像已经不属于她了。他就像在书中解构人们一样把她剖开了,剥去外衣,把她多年来一直试图隐藏的东西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怎么搞的?你是为什么要这样一声不吭地走到我背后?”他把照片塞回钱夹,扔回口袋里,然后伸手套进了袖子。他有着轮廓分明的胸肌和形状美好的腹肌,浓密的胸毛打着旋消失在牛仔裤的腰带下面。柯尔·麦克唐纳也许是在古巴和佛罗里达的酒吧流连买醉,但是这显然没有影响到他完美的身材。

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

奥莉薇亚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门边躲了躲。从敞开的大门透进来的光把他脸上的湿意和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暗照得一清二楚。他脸上被撞破秘密的窘迫让她的心一阵狂跳。

“我找到那个把报纸和鱼饵忘在办公室的人了,”她大声道,试图宣布自己的主权,表示自己精神正常。“就是我才登记的那个新客人,那些东西是他的。”

“搞什么鬼?”柯尔伸手拿起自己的衬衫,脸上是暴怒的神情。“你在这站了多久了?”

他站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修围栏。”

她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恐惧。一种真正黑暗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恐惧。

“不用。”

她抬起头,对上了父亲的视线。

“我不会让一位女士独自面对偷猎者和非法入侵者的。”

“那是我的退休礼物,我之前把它忘在旅馆的办公室了,奥莉薇亚就是来送这个的。”

“听起来很像是从一个专门描写生活在社会边缘人群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你是从哪里拿到这个飞饵的?”她问道。

他刚张开嘴想要反驳,但是奥莉薇亚却已经转身,深呼吸后专注地大步走向她的马。艾斯跟在她脚边,她能感到柯尔的目光在背上灼烧——能感受到他的渴求。在他这样无私地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之后,她总感觉自己欠他一个安慰,但是她不能。这样的坦白已经让他侵入了自己内心脆弱的部分——这个私人的部分如果分享给别人会疼,不能去触碰,也害怕被触碰,更不可能接受拥抱。

她的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她没有回头。她不知道如果自己转回去会发生什么,但是她的生命中已经有过这样的先例,证明着这样做的危险。

……然而直到春天来临时,这位警官才知道他手中的三眼飞饵正是萨拉·贝克亲手制作的。她把它送给了一个恶魔……

她翻身骑到灵逸背上,慢慢小跑过桥上的时候,看到远处的山谷里腾起一股灰尘,一辆反射着光芒的黑色SUV正全速从土路上驶向旅馆。那是诺顿·皮克特,迈伦的律师,他一定是送来了新的遗嘱。她的心揪了起来,两腿夹击让灵逸快跑了起来。

“没什么。”她的视线转回了手中的鱼饵。

警官离开办公室之后,贝尔曼医生往前倾了倾身子按响了蜂鸣器,吩咐助理把盖奇·波顿的病例拿进来。

“对,当然了。你知道的吧,我就是在怀特湖认识你妈妈的。有什么问题吗?”

她快速翻阅着文件,再一次确认了他肿瘤的位置和生长情况。她在病历上记录过,波顿在上一次就诊中发了脾气。

“你在那里呆过吗?”她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她用拇指和中指转着笔,脑子里仔细回想着刚才警官说的话。

她突然感觉肚子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拳。看到出父亲脸上强烈的不满。

我有理由相信盖奇·波顿可能伤害他女儿的人身安全……每一秒都有可能会发生意外……

他转过头。“怎么了?”

她拿过听筒,拨出了波顿家里的电话。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你原来不会在怀特湖做过警察吧?”

电话响了三声,然后转到了语音邮箱。也许就像那个警察说的,他已经离开了镇上。贝尔曼又试着拨打了波顿的手机,但是电话那头提示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然后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挂断了电话坐在那里,用拇指和食指转着笔。

一个渗人的青绿色飞饵,上面有三颗鲜红的珠子。

她的职业生涯中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如果那一次她介入了的话,也许就能挽救一个孩子的生命,但是她只是古板地遵循着自己的职业道德规范。最后那个孩子死了。那一刻她曾对自己发过誓,如果今后还有这样关乎孩子性命的事情,她一定会冒险的——她会试着提醒某人。她希望绕过官方。她绝不会再让同样的悲剧再一次发生。而波顿流露出的一些迹象让她有些担心。

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的黑暗的东西变得更近了一些。她皱着眉头拿起那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是一个鱼饵。

她又拨了一次波顿的手机,这一次她给他留了一条消息,告诉他有时间就来进行一次会诊。

皱巴巴的报纸上第一页就是关于谋杀的事情。小标题上印着“伯肯黑德案件是否是重返江湖的怀特湖连环谋杀案的凶手”。

然后她伸手拿起了刚才收到的名片,拨出了上面马克·雅其马警官的电话号码。

她站起来看报纸上的那个小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刚才她从窗子里看到奥莉薇亚把这个给了她爸爸。

马克·雅其马透过潮湿的挡风玻璃盯着车前的一块蒂姆·霍顿斯咖啡店的招牌,他们正停在这家店外面的停车场里。马蒂娜罗是警察中为数不多的真正喜欢甜甜圈的一员,她刚刚才吞下了一个,糖霜还挂在嘴角。

他把茶罐的盖子塞上,从水槽上方的碗橱里拿出两个马克杯。

“拉菲参加了尸检工作吗?”她问道,又伸手拿起了另一个甜甜圈。这个女人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新陈代谢能力。她每周至少会跑四十英里,除此之外还经常去游泳。马克常常会想她是为什么跑步,也许是一停下来就会发胖,所以她不停地跑步,这样就能对陈词滥调嗤之以鼻,还能肆无忌惮地吃甜甜圈了。听起来很像是马蒂娜罗的风格。

他的动作僵住了,背对着她深呼吸了一口,像是在努力保持耐心。她知道自己正在激怒他,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有时候坏人是想要传递某种信息,或者是满足他的异想天开。那不是个好人。”

作为一个重案组的警员来说,她实在是很年轻。她最一开始进入刑事科是因为家境优越,还有一个刑侦学的博士学位。这让她在为了排名和地位在综合刑事小组一路摸爬滚打的同事中不是很受欢迎。马克注意到她会刻意地停下手头的事去吃甜甜圈,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蓝领阶级的警察,或是做些类似的事情。

“你觉得凶手为什么会把被他杀掉的人像那样从脖子吊起来,然后把她的内脏挖掉?”

“没错,如果有什么他会打电话的。”马克发动了车子。“那天宴会结束后你把柯尔送回去的时候他怎么样?”他问道,转过头把警车往后倒。

“她被电视里的新闻吓到了,你也不该看那个的。”他说着在小厨房里填满了茶罐。

“他有点急躁,看起来像是想往所有帮助他的人身上小便一样。”她把最后一个甜甜圈送进嘴里。“也许我也有点急躁了。我是说,一个人能有几次这样告别一生执着的事业的机会呢?只有一次。更何况那天晚上没人站在那喝完啤酒,礼貌地见证完他的退休。所有人都因为他再也不能接触到的大案子绝尘而去,只留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但她还是面带不愠的问道,“她在旅馆的时候为什么晕倒了?”

“他有逼问你那通电话里的消息吗?”马克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车开出了停车场,汇入了第四大道奔涌的车流中。他瞄了她一眼。

他感到一阵疲惫涌上心头,他把报纸和塑料拉链袋扔到桌子上,反手脱下外套。她突然想起露易丝阿姨电话里的话,突然感到害怕。

她不露声色。他很熟悉这个表情,标准的警察脸。

“我不想去。”

“他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我给我们预订了她的钓鱼指导,就在今天下午。”

“他有没有提到任何有关手上绷带的事情?”

“那么,奥莉薇亚来干什么?”她愤怒的瞪着他,双手紧紧交叉在胸前。

“他说那是搬书架的时候弄伤的。”

“她有名字的,托莉。她叫奥莉薇亚。”

“我想知道他退休宴的前一天晚上去了哪里。”

“那个女人想干什么?”托莉在她父亲回到小木屋后问。

“天啊,雅其马。你不会是觉得——”

“这是我的同事格林斯潘博士,他能解答你的问题。”

“我他妈根本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他烦躁地打断了她,“波顿知道尸体乳房上有被咬过的痕迹,还知道受害者右边的眼眶里藏着的纸条。他他妈的甚至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还是没有松口。“我是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不能透露病人的信息,这个问题你只能去问其他医学方面的专家了。”她犹豫了一下,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然后把名片从桌子上滑给他。

正当她想要开口的时候,马克的电话响了。他按下了接听键。

“有一起最近发生的案件,他对所有只有凶手才有可能了解的细节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里是雅其马警官。”

她走回自己的桌子前坐下,眯着眼睛道,“继续说下去。”

“我是贝尔曼医生。听我说,我知道时间很紧迫,你也有可能会根据这个消息而拿到调查许可证。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完全没有任何的数据支持,同时也和我的任何一位病人都没有关系。”

“我相信他自以为在追查一个他坚持是十二年前逃走了的连环杀人犯,还有足够的理由证明波顿可能是自己在模仿这个杀人犯,并且已经犯下了第一起案件。”

“我明白了。”他看向马蒂娜罗,无声的比出一个嘴型: 贝尔曼。

她的脸色变得刷白,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摸了摸自己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的金发。

“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压力可能会渐渐破坏免疫系统,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身体情况的恶化。这是非常罕见的案例,但是颅内病变的结构和精神疾病之间的关系是已经被科学认定的,所体现出的精神病状况就是其中的一个发病征兆。”

“凶杀案。”

“好的,所以我们都理清楚了,意思就是说脑中特定部位长了肿瘤的人有发展成精神病的可能性对吧。”

“比如说?”

“只能说它们之间确实有联系。”

他站起身来。“贝尔曼医生,我有证据表明波顿除了可能伤害他女儿之外,还很有可能与其他重大案件有关。”

“那么这个精神病患者——假设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她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复杂的情绪,马克感觉自己成功地触动了她,但是她却说,“抱歉,这个问题你只能另请高明了。”

“一般人会叫精神病,但是其实精神病是一系列精神疾病的统称,其中包括了比如说精神分裂症,或者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症。”

“求你了,”他说,“每一秒都有可能会发生意外。我只想知道,在医学上来说,像波顿那样患有脑瘤的人有没有可能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或者是与现实脱节?悲伤导致的压力过大有没有可能让他的肿瘤突然扩大或者是病变?”

“精神分裂症——这是指你会听到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你做什么吗?”

她转过身来打量着他,手还握在门把上。

“准确的来说是失去对现实的知觉。但是没错,确实有一部分病人会听到一个声音对他们发号施令。病人一般来说是不会觉得这是不正常,或者是觉得自己病了的。希望这些能对你有所帮助。”

“我是在担心他女儿的人身安全。”马克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收拾好了露营车,把她带到了某个地方。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十分感谢,医生,真的帮了很大的忙。”他挂断了电话,“该死,”他轻轻地说:“波顿有可能病得很重。”

她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道。“人有很多种表达悲伤的方式,有时候他们确实会做出一些常人并不能理解的举动。很抱歉,我必须得离开了,还有病人在等我。”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他又一次拨出了波顿的手机,依旧不在服务区。

马克向前倾了倾身子。“我只想知道这种症状有没有可能发生在像他这样脑子里长了肿瘤的人身上。”

马克挂上档,重新回到了车流中。“法医判定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波顿的退休晚宴前一天的晚上八点,案发现场离波顿的住所大概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必须得弄清楚波顿那天晚上究竟在哪里。我们现在需要一张他的手机的追踪许可,这样才能知道他现在在哪。”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他形状完美的眉毛皱在了一起,但是她没有回答。

“你们俩很早就认识了吗?”

“我这一趟来不仅仅是为了公事,”他说,“盖奇·波顿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我妻子在他和美乐蒂还没结婚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美乐蒂的死——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这个产生某种……精神障碍,或者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他点点头道:“刚调到北边的堡塔普利的时候就认识了。他是从怀特湖调来的,一次平级调动,他也从来没向我解释过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他在怀特湖经办的案子出了问题。当地的政府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想把那件案子快速和平地解决掉,但是他又是一个刺头——至少在我的认知里是这样的,就是不肯放开他们抓错了人的念头。尽管有那么多的证据,他还是始终坚持凶手还流落在外。他对这件事太执着了,甚至牺牲掉了许多升职的机会。副税务长的职位对他而言唾手可得,如果不是因为他痴迷于此案子的话。最终这个位子落到了汉克·冈萨雷斯手上,他当时是负责怀特湖凶杀案的人。”

“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不能透露病人隐私的,警官先生。”贝尔曼医生看了看表。虽然今天是星期六,但是还有病人在办公室等她。

“所以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可能完全是波顿的个人行为,”她说。“那么让游戏继续下去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最终让所有人都回到游戏中去,为了向冈萨雷斯证明他这么多年来都是错的,这就是你觉得事情的真相吗?波顿不满自己的退休,悲痛欲绝,然后压力过大导致精神分裂——最终让他杀了人?”

“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见我一面真是麻烦你了。”马克·雅其马说着在茱莉娅·贝尔曼医生对面坐下。曾经美乐蒂提到波顿的这位精神医生的时候,他还以为贝尔曼医生会是男的,但是眼前的人显然是一位散发着成熟魅力的女性。

“我们只知道波顿对伯肯黑德案件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兴趣。这是我们目前为止唯一的线索。即使是为了洗清他的嫌疑,我们也得把他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