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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市里,”他说,“你没事吧?”

“你被分配到哪里办公了?”

“受害者的身份确认了吗?有什么线索吗?”

“对,怎么了。波顿,你是从哪里打电话过来的?”

电话那头顿了顿。“波顿,别追究了。好好陪陪你的孩子,享受钓鱼的时光,案子就交给我们吧。”

“你现在是经办伯肯黑德的案子吗?”波顿知道凶杀案调查组会把卡里山脉部落警方和彭波顿的警力调集到一起,联合凶杀案调查组成员会被分配到现场或是城里的总部。

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怒意。风轻轻吹过,湖的那一边有一道灰尘从树梢上扬起——有人在营地的树林中开车经过。他的胸口一紧。

马克接起了电话,波顿一句废话也没有多说,直奔主题。

“我都在新闻里看到了,”波顿说,“这和怀特湖杀手是一模一样的作案手法——尸体的姿态和被挖掉的眼睛都如出一辙。当年的尸体也是脖子被吊起来,同样也是在印第安人的土地上。”

头顶传来大雁的叫声,波顿抬头看向天空中富有韵律的V字,它们将要开始南迁的长途旅行。从萨拉·贝克被抓走的那一天起,已经过了快十二年了。一阵不安向他袭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现在实在没有信心掌控好局面。

回答他的是马克长久的沉默。

他走到之前能收到手机信号的那个小土丘,然后再一次拨出了马克·雅其马的电话。

“天啊,告诉我吧,马克,你一定知道点什么的。”

他回想了一下伯肯黑德谋杀案,发现尸体的地点恰好就在到牧场来的必经之路上,隶属第一民族的领地。而且那具尸体的样子听起来和过去怀特湖杀手的手法一模一样。他能感觉到,这两件事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已经成功地引蛇出洞了。

“我还记得我们大家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的情景——你,我,美乐蒂,还有卡伦。美乐蒂就是那次公布了你的病情对吧?”

他究竟在不在这里?

波顿闭上眼睛,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收紧。自从他和马克一起调到堡塔普利来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很好,曾经他们四个是多么要好的朋友。

波顿同样注意到了营地边界被剪开的围栏,顺着地上的车辙和脚印走进了树林里,一直走到灌木丛和沼泽边,里面空无一人,但是无论是谁留下了那些痕迹,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还能想起来美乐蒂是怎么说的……症状应该已经很明显地存在了一段时间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没有减轻。行为上的异常不会当时立即就展现出来,但是回想起来它们都是小小的预兆和警示。”马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想借口推辞这件案子的事情。“当时你没有一点理由的就坚持塞巴斯蒂安·乔治不是凶手。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许——”

他晚上会在牧场的各个地方潜行吗?他什么时候才会行动?

“上帝啊,马克——你就是这么想的?我追查怀特湖的案子是因为脑子出了问题?”

波顿大致摸清了牧场的状况,数清营地里有多少客人和车辆,这才回到了小木屋。他试图找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用自己闲置已久的调查嗅觉一展拳脚。他对那个发电机供电的冰箱感到隐隐的不安,那里感觉有些古怪。但是他会藏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吗?还是躲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

“说不定呢。”

她匆匆忙忙跑出门,柯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脉搏狂跳不止。今晚必须要打电话给简了。

他开始耳鸣了。“听着,这他妈和我的病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她咽了一下口水,脸颊变得滚烫。“有什么关于发展的说法——这只是一个提议,一个想法,说要把这里建成高级地产项目和商业区,还能提供就业机会,拉动旅游业……”她看了一眼表,“上帝啊,看看时间,我真的该去工作了。”

“塞巴斯蒂安·乔治就是凶手,”马克用那种对着傻子一样的语气说,“而且他现在已经死了。伯肯黑德的这个案子是别的人犯下的,让它去吧,真的。”

“这话怎么说?”

波顿暴躁地捋了捋头发。

“我只想过它被出售的可能性。卖掉牧场对整个地区来说都好。”

妈的。

他打量着她。“不是一定会。”

他忍住爆粗口的冲动说。“所以,伯肯黑德的案子现在还没有线索,受害者的身份也没有确定?”

她的瞳孔微微扩大。“我……可是这里会挂牌出售的,不是吗?”

“这些是保密信息,我很抱歉。”

“如果牧场还继续开下去呢?你会继续待在这里吗?”

“就告诉我一件事——你只要说是或不是就可以了。她的两边乳房是不是都有咬过的痕迹?”

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神秘莫测。“我马上就能领退休金了,我先生也有退休金,我们能养活自己的。”

电话的那头一片寂静。

“你们在经济上没有什么问题吧?”

波顿的心跳加快了。怀特湖凶杀案里的这个细节从来没有在任何媒体上公布过,只有他和几名以前那个案子里直接接触过尸体的调查员知道。甚至连马克都不清楚这一点。

她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是的。我……”她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已经呆了有快四十年了,这里对我来说几乎是一辈子的回忆,我也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这里。但是我觉得所有的事物都有它自己的周期。”她露出一个苦笑。“不管怎么说,我本来也是时候退休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现场有留下什么讯息吗?”他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比如说尸体右侧的眼眶里有没有折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这不是一场比赛,除非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参与其中。’或者是‘狩猎就是猎人和猎物最好的婚礼’之类的话,也有可能是‘没有狩猎比得上狩猎人类。那些追捕有武装的人足够长的时间,并且爱上了他的猎物的人,是不会在乎其他事情的。’”

“事情都还没定下来,无论是我父亲的病情,还是这间牧场的未来。”

死一般的寂静。

她在门口停下,转过来对着他,脸上闪过紧张的神情。

“所以说确实有纸条了。”

“谢谢你。”他略微踌躇,还是在后面叫住了她急匆匆出门的身影。“阿黛尔?”

还是没有回答。

她锁上钥匙柜,清了清嗓子道:“他现在是做投资顾问和理财管理的。这辆道奇就停在后面的车库里,和沙滩车还有雪地摩托停在一起,麦克唐纳先生有一段时间没开过它了。”

他能听到耳朵里血液汩汩流动的轰鸣声。

“在镇子里工作?我都不知道这附近居然还有和牧场以及伐木无关的工作。”

马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干脆利落。“波顿,如果你知道关于这个伯肯黑德案件的事情……”他突然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你在哪里?你把托莉带到哪里去钓鱼了?”他穷追不舍。

她笑了,这一次的笑意才真正延伸到了眼底。“哦,他几年前就读完了,现在回家来,在克林顿镇工作。”

波顿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小木屋。

“塔克怎么样了?我记得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他还在读工商管理学位。”

保证她的安全。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她……

“日子过得还不错。”她把道奇车的钥匙递给他道。

“听着,”马克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能告诉我你在退休晚宴的前一天晚上去了哪里吗?”

“那他现在还好吗?”

上帝。马克是在怀疑他知道的太多,是他和这件案子有关系吗?

她迟疑了一下。“他在工作的时候撞到了脑袋,得了重度脑震荡,退休之前就已经很久不工作了。”

“波顿?告诉我。你和托莉现在在哪里!你们必须回来,我需要同你讲——”

“那不错。我敢说他现在一定天天钓鱼打猎吧。”

他飞快地挂断了电话,心脏怦怦直跳。所以说确实是有一张纸条的,就在尸体的眼眶里。除了调查老案子的成员之外,只有他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看了审问和采访的全过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些隐藏的细节,就连马克也没有说。

她用余光瞟了他一眼,伸手从柜子里挑出车钥匙。“他还可以,现在已经从市政工作退下来了。”

他在这里。

他们一起走进办公室。他看着阿黛尔打开钥匙柜,然后开口问道,“卡里克先生最近怎么样?”

一定在这里。

“噢……噢,没问题。”她把手伸到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的卡车钥匙和其他的钥匙一起放在保险箱里,跟我到这边来。”

怀特湖杀手回来了。紧张、恐惧和肾上腺素一起慌乱地涌入他的身体。他都做了些什么?他能控制住局面吗?能不能完成十二年前未完成的工作?

“我父亲说你能打开办公室里的钥匙柜。我要拿他的道奇车的钥匙。”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马克,他试图打回来。

“我能帮您吗?”她又问道。

汗珠从他的嘴唇上一颗一颗地冒出来。如果马克现在把他带回去,一定会束缚他,浪费掉宝贵的时间,等到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凶手一定会在波顿说服他们自己没有疯掉之前就动手的。

他打开柜门想一探究竟的时候正好听到阿黛尔说这句话。他向阿黛尔投去一个揣测的目光,默默起了疑心。

他快速地打开手机后盖,把电池取了出来。他可不想被定位。没有时间了。如果凶手准备动手的话,那么他很快就会行动了。因为大雪就要来临,他一定会在下周一晚上之前下手的。

你得想办法把她赶走……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过身,飞快地把手机和电池塞进口袋里。

柯尔的目光投向她的口袋,他确定她的手机就放在里面。

是奥莉薇亚·韦斯特骑着一匹灰色的母马过来了。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脸被冻得发红。

她微微一笑。“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抱怨吧。我在找吸尘器的纸袋——不知道是谁用完之后没有放回原处。”

“嗨,波顿。”她有些气喘。她很漂亮,骑在这样一匹漂亮的马上更是英姿飒爽。她勒住缰绳,马儿踢踏踏着脚步,她的狗从远处跑过来,舌头长长地伸在外面喘气。

“我听到你在这里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翻身下了马,从马鞍两侧的袋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和一个塑料袋。

“当然,没事,我能为您做什么?”她果断地答道,伸手抚平了围裙和微乱的头发,脸颊微微泛红。

“这有可能是你放在办公室的吗?”她举起那张报纸,标题大大的写着伯肯黑德凶杀案,标题的上面还有她的名字和地址。他慢慢把视线转向那个透明自封袋,嘴唇开始变干,燥热和眩晕感一起涌了上来。

“一切都还好吗,阿黛尔?”柯尔问道。女管家从橱柜里走出来,匆匆把身后的门合上。

他就在这。怀特湖杀手就在这间牧场里。这是他的第一个预告……游戏开始了……

她把它送给了一个恶魔。

他对上她的视线,她正专注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些不安。他知道这不安的来源是什么。

然而直到春天来临时,这位警官才知道他手中的三眼飞饵正是萨拉·贝克亲手制作的。

他把报纸和袋子都从她手中接过来。

这一天,萨拉·简·贝克,怀特湖那位与丈夫共同经营运动用品商店的年轻主妇,已经失踪了三个星期了。

“谢谢你,我还在想会把它们忘在哪里了呢。”

他心满意足地收起钓具。

奥莉薇亚皱起了眉头,依旧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等他进一步解释。他的衬衫下悄悄冒出了冷汗,目光瞟到小木屋,托莉正透过窗子看着他们两个。

小警官小心翼翼地把掠食者从鱼嘴上取下来,捧着它浸到水面下,看着它的鳃开始慢慢掀动循环氧气,他感到了一种和这个畅游在江河湖海中的生物之间神秘的联系。然后突然的,这条鱼儿的尾巴用力一拍窜出了他的手心,顺着水流游进了绿色的河深处。

“我……来的路上买了这份报纸,然后顺手就把你的名字和牧场的地址记在上面了,”他补充道:“是在克林顿镇的加拿大石化加油的时候买的。加油站的工作人员给我指了牧场的方向,告诉我你是牧场的经理。”

和来的时候一样,这个男人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森林里。

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河面上只留下交错的光影,波光粼粼的水面漾起波纹,还有一阵温柔的微风。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露出一个微笑。他不想吓到奥莉薇亚。慢慢给别人灌输恐惧是怀特湖杀手才会用的把戏——他就是以别人的恐惧为食的。让他的猎物知道他就如影随形地在身旁,随时准备出手,这就是他的游戏。这一次,波顿不会让他先出手的。

他已经走了。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飞饵的?”她问道,“这是硬头鳟专用饵,是不能钓起来老栅栏的湖里的鳟鱼的。”

他在兴奋和骄傲中抬起头,看那个男人是不是还在一旁看着。

他点点头道。“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它和一根飞钓竿一起是我的退休礼物,我的朋友说它很适合钓秋天游的硬头鳟,显然他说的没错。”

警官把这个飞饵绑到鱼线上,走到河上游下竿,没过几秒就有鱼上钩了。鱼线被扯得乱晃,鱼竿前面也被拉成了弧形。他乐此不疲地钓着,直到天光开始淡去,他手臂上的肌肉开始痉挛,皮肤也被汗水打湿,而鱼竿上还有一条超过四十英寸,不肯就范的银色硬头鳟。

“这个设计很有意思,”她说,还是用探究的目光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说谎的痕迹。

“用这个试试吧。”

“是啊,确实很有趣。”

警官先生的皮肤上又冒起了寒意。是这个男人的话造成的?还是日薄西山,天气渐寒使然?

她顿了顿,登上马镫翻身上了马背。她顺了顺它的鬃毛,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波顿从她的眼中读到了释然。

“这是个礼物。”男人顿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一个特殊的朋友送的。”

“谢谢,”她说着扬起了马鞭。

“这是你自己设计的吗?”警官问。

“等等——”

“我还能重新做更多的。”那个男人凑近了看着他说。

她把马勒住,马儿在路边慢慢踱步。

警官的眼中闪着惊讶的光芒,那个男人平静而坚定地神看了他一眼。他有着一双山猫一样的眼睛,深色的边缘是浓密的黑色睫毛,眼神冷静而警惕,却似乎时刻都在算计着什么。警官把注意力转回了手中的飞饵上。制作飞饵是一项复杂的艺术,尤其是硬头鳟专用饵,因此坊间总会有各种私家设计版本在垂钓者之间偷偷摸摸地流传。这些技术可不是会随便传授给一个陌生人的,至少根据警官的经验来说是不会的,所以他的心中冒出了一丝浅浅的疑虑,就好似是在进行着一场浮士德式的交易,似乎只要他拿了这个飞饵,就不得不效力于某种黑暗势力。

“我们能预约你的湖上向导服务吗?大约今天下午晚些时候?”

“拿着吧,”男人说,“送给你了。”

“我们确实有提供过向导服务,但是只在夏天。”

“这是入侵者的进阶版吧,”小警察说着把飞饵还给他,默默在脑中记下了它的设计。“一个长了三只眼睛的掠食者。”

“最多一个小时。”他往小木屋看了一眼,“托莉可能更需要女性的陪伴。”

“掠食者。”那个男人说。

奥莉薇亚沉吟一番,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好吧。不过我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先处理,四点钟可以吗?我和你们在码头那里碰头。”她指向观景台下方的码头,“回来我们刚好可以赶上晚餐,还有时间喝上几杯。”

警官又仔细看了看钩子是怎么和鱼线的头绑在一起,又能严密地藏在绿色的碎布条下面的。

“听起来不错。”波顿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马,“再好不过了。”

“多出来的一个用来平衡前面的重量。”

“提醒托莉多穿点,这个季节太阳下山之后湖面上特别冷。”她的眼中有一丝暖意,然后调转马头小跑着离开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还有她跟在后面跑的狗,波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怎么有三个眼?”

她占据了他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虽然他们从未正式见过,但是他却感觉像是认识她很久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已经把她当做了家人。

“这是勘测胶带?”那个男人点点头。

你做得没错。你这是在修正所有的一切,为了她,也为了托莉。你必须保持警惕,因为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一定在注视着……而且他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的……

这个飞饵是用一簇碎布条和青绿色的胶带做成的,用亮晶晶的全息线绑起来,还有三颗红色的小珠子做眼。

通往谷仓的路两侧长着高高的枯草,被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谷仓的外墙爬满了藤蔓,柯尔推开吱吱作响的大门,在进去之前却犹豫了。

“你用的这是什么?”他冲飞饵点点头,男人把它递给他看。

他在这里度过了很长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整天和各种机器作伴,把它们拆开研究内部结构,然后再试着全部装回去。他在这里偷偷地喝过啤酒,再长大一些还藏过伏特加。

这确实是个意外的惊喜,他想,在河郊野外遇到一个如此有魄力的男人,恰巧也喜欢海明威。

这里是他亲吻自己学生时代的第一个女朋友阿米莉亚的地方。这里也是克莱顿·福布斯和塔克·卡里克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找来给了他重重一拳,打破了他的鼻子警告他“不要碰福布斯的女孩”的地方。

那个男人兜帽下的眼睛眯了起来。“那本书也是我的最爱之一。”

他走进谷仓,带起的气流轻轻吹动了脚边的蜘蛛网。房顶上突然俯冲下来一只燕子,他往旁边一闪,然后房檐上有一群燕子呼啦一下倾巢而出。惊得他的心怦怦直跳。谷仓里的灰尘在房梁和墙壁上的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线中纷飞,房子里全是以前的麦秆,他闻得到它们发出来的霉味。

警官眨眨眼,然后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就像是圣地亚哥一样,《老人与海》里面的那个。”

一只猫喵喵叫着,轻巧的从锡桶上跳过。柯尔打开谷仓另一侧的大门,以便腾出足够的空间停放他的单翼飞机。

“这条鱼,”他站起来用异常平静地语调说,“是我的兄弟,我很爱它。但是我必须得杀了它,才有饭吃。”

打开照明灯,柯尔才惊讶地发现那辆生锈的旧车依然还停放在谷仓的角落里。它还在那里——这辆旧卡车当时是从河里被打捞上来的,他的母亲和吉米就淹死在里面。他慢慢走过去,腹中忍不住一阵痉挛。

这个男人指了指已经被去掉了肥胖的鱼鳍的鱼背。这是一条斯缇纳河生态系统中的洄游性鱼类,根据法律规定,这也是这里唯一可以捕捉的一种硬头鳟,其他的都必须放生。

这辆车没有被拖走丢掉,这正是一个赤裸裸的证明,证明他父亲还紧抓着过去的苦涩和痛苦不放,似乎丢掉这辆车就代表着丢掉了有关格蕾丝和吉米的回忆,或者是表示他已经原谅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柯尔一样。

“你要留着它吗?”警官惊讶地问。

过去的事情就像是讨厌的藤蔓一样,始终让他如鲠在喉。往事还历历在目,那一天的空气清澈凌冽,雪下得很厚,他正在结冰的河边炫耀自己心爱的收藏——一辆1950年的卡车。突然,他听到谷仓的屋檐下传来吉米的笑声,母亲站在旅馆的厨房里看着他笑。他咽了一下口水。那里有幽灵,他这样会打扰到他们的。

男人用力地把鱼头往石头上一摔。

它们曾在那次意外发生之前告诫过他,说他的人生将会在那一天结束。然后果然发生了后面的一切。

眼前的男人伸手从这条鱼湿漉漉的粉红色大嘴里摘下钩子,上面的飞饵是一把巨大的手枪形状,比常规的冬季硬头鳟专用钩上的诱饵都要大,甚至比最近一些新兴设计的飞饵还要大。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走过去,伸出手触碰那生锈的车身。老旧的金属已经变得坑坑洼洼,油漆也已经起泡剥落。过去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看到弟弟坐在谷仓里高高的干草堆上看他摆弄扳手,摇晃着两条细细的小腿,膝盖上还有伤痕。屋外的蟋蟀恼人地叫着,这一天异常的闷热。

警官突然感到一阵很难言语的战栗迅速从肌肤上爬过。

柯尔的心被攥紧了,一瞬间甚至无法呼吸。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黑色兜帽下露出黄铜色的双眸就像是被阳光照射后反射着水底石子光芒的流水的颜色,他眼中所透露出的强烈的力量感让小警官一下子就愣住了,那是和野生动物眼中一模一样的狡黠光芒。这双眼睛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孤身一人在群山之间,森林的最深处,有许多人在这片野性的土壤上失踪,比如差不多一个月之前突然消失的萨拉·贝克。

麦秆上的一点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纽扣。

“这差不多都要有三十磅了吧,”警官在他弯下腰掰开这条鱼的嘴巴,露出里面一排排锋利的牙齿的时候说。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那天中午他把阿米莉亚带来了谷仓。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嘴唇更加甜美,也没有什么能比她在他手中的乳房更让人意乱迷情了。他沉浸在性的极乐之中无法自拔,没有听到克莱顿·福布斯带着塔克·卡里克气势汹汹地来找他报“偷了”艾米莉亚的仇。

这一次,警官走到了离他更近的地方,想要近距离观察他钓起鱼儿的全过程。

正是那一天,他,福布斯,还有塔克之间结下了深仇大恨,深到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和解。不过很显然简还和福布斯有联系。柯尔把纽扣装进口袋里,抛开过去的回忆,不愿沉湎其中。他的心中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往事,也不打算在这里扎根。他再一次提醒自己,这一次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

托莉翻到下一页。

但是当他卷起袖子,准备从麦秆堆里给飞机清理出一块空地的时候,他突然又没有那么坚定了。他的心中某个地方已经悄悄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那个男人自信地点了点头,又挪到了更远一点的河下游,再次挥杆。砰,又是一条鱼儿上钩了。

即使房外的风越来越喧嚣,当他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的时候,谷仓里面也渐渐开始热了起来。他脱掉T恤扔在谷堆上,弯下腰用力把挡在面前的一个锡桶搬开。

警官先生举起自己的手,示意自己是被他的技巧征服了。

奥莉薇亚让灵逸撒开了蹄子在草场上飞驰。此时艾斯已经远远落在了后面,她的胸中溢满了兴奋。报纸和鱼饵的疑团终于解开了,这让她无比的轻松。风从发间拂过,突然间重回自由的感觉冲激着她的血管,让她有种流泪的冲动。

那个男人俯下身从鱼钩上解下鳟鱼,把它放生回了水中,然后转过头看向警官的方向。

虽然盖奇·波顿会拿着她设计给绑架她的人的飞饵,这个飞饵又恰好夹在和萨巴斯蒂安有关的报纸里确实是个古怪的巧合,不过就是个巧合而已。

那个男人落下飞饵。砰!有鱼咬钩了。他的钓杆被坠成了一条弧线,渔线被绷的笔直。咬钩的鱼儿渐渐被拉出了水面,和鱼线奋力抗争的身影晃动成银色的虚影。它跃起来拍打在水面上,想往深水处逃,那个男人把鱼线放开了一段,然后又一次收紧。警官看着他来来回回一直到鱼儿筋疲力尽,这个男人才终于收获了他那只剩虚弱地摆尾力气的战利品。

这只是自己偏执的精神世界里一直挥之不去的疑心,让她再根本没有阴影的地方看到了阴暗的一面。这只不过是生存的惯性罢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如果你以前有过被猎杀的经历,那么你就注定会比大多数人多一份小心和谨慎。

那个男人在帽衫和水靴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夹克御寒,警官像是被催眠了一样着迷地看着他抛出鱼钩,水面上慢吞吞地荡开一圈完美的涟漪,两圈撞在一起合成了一圈更大的涟漪,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信手拈来、掌控自如的完美。

她经过原本柯尔停放飞机的地方的时候,勒住缰绳让灵逸放慢了脚步。飞机不见了,树林边取而代之的是迈伦的道奇。山风穿过头发吹拂在她的脸上,南边的地平线上有一朵黑压压的云。她骑着灵逸慢慢往前走,绕过为了保护黄色小飞机留下的棉花地,发现前面旧谷仓的门敞开着。

他缓缓转过头,河下游五十码的地方有一个男人站在水里,看起来就像是森林幻化成的幽灵一般。他竟然没有听到任何他接近的声音。

她翻身下马,牵着灵逸的缰绳等艾斯追上来。让艾斯在这片棉花田里四处嗅了嗅之后,她沿着地上的印迹走向了谷仓,空气中的干草味道一瞬间包围了她。

他又一次挥杆,任飞饵顺着水流上下漂浮。但是却突然感觉旁边有什么东西,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他的第一反应是一头棕熊,昨天在河上游他的营地附近就出没过一只,那头棕熊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消失在了树林中。那不是他第一次被熊跟着了。

地上的野草刚被压平——新鲜的车辙一直通向谷仓。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门边。

可惜没有鱼儿上钩。年轻的警官收起鱼线,挪到了下游更远一点的地方。十一月的寒意从树林间的阴影幽幽散出,他露在露指手套外面的指尖冻得冰凉。

谷仓里很暖和,陈年麦秆的味道浓郁到化不开,柯尔在谷仓里修理他的飞机,上身赤裸着,皮肤上的汗珠闪着光芒。

他轻轻地拉动鱼线,让飞饵看起来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轻轻颤动。

奥莉薇亚愣住了,身体深处涌起原始的冲动。他健壮的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滚动,深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一道一道的,像是不断被手指拨弄过的样子。牛仔裤的腰低低地横在胯骨上。

警官把视线投向四周,河面上的小虫子像是腾起的微尘一般,伴着朦胧的阳光上下飞舞。这微弱的阳光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河边阴影里的石头还是森森散发着寒气,潮湿森林深处的苔藓在肆意生长。金绿色的流水间镶嵌着高大的花旗松,有些甚至已经和巴黎圣母院一个年纪了。它们像无所不知的神一样从高处俯视着他。他把飞饵甩到河中心的一个漩涡边缘,旋转的水流能帮他把鱼钩带到更深一层如镜面般平静地水域中去,硬头鳟就悄悄地游曳在那一层。

她的小腹开始微微发热。她已经十二年没有对男人起过生理反应了,但是这一幕太有冲击力。让她口干舌燥地定在原地。她的脑子已经不能正确地下达指令让身体移动,也无法出声让他注意到自己在这里。

托莉的心重重地跳着,脑海的边缘似乎有什么黑暗而不可见的东西在悄悄滋生。

他打开了工具箱,地上整齐地摆放着飞机的部分零件。他的手边有一把螺丝钳,一些她一时间不能辨认出来的工具,还有一副飞机用的小型滑雪板。房檐下吹过一阵风,干枯的树枝敲打在谷仓的房顶上,房顶的缝隙中楼下来的光在他的皮肤上形成了迷人的光斑。

她无法移开视线。这一刻似乎成为了永恒,她感到有些晕眩。

然后到了那天,河上发生了他命运中的相遇。

柯尔打开舱门,起身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来看着谷仓后面,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和这条蜿蜒的河流恰恰相反,这位警官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晰明确的规划。他不久前刚娶了一名在怀特湖公报就职的罪案记者,在她为了一件刑事案件采访他之前,她此前一直兢兢业业地在自己的新闻报道事业的阶梯上前进,直到她为了一件刑事案件采访他之后,两个人一见钟情。他们一开始都没有公开恋情,但是决定订婚后她就从地方报社辞职了,把自己的天赋转投向杂志的真实案件专栏,手头还在策划着出一本自己的小说。

他慢慢走向停放在角落里的旧卡车。她看得紧张不已,慢慢往前挪了两步,看到他伸手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了钱夹,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看起来皱皱巴巴的照片。

这位警官是如此的年轻,任谁也看不出他竟会是加拿大皇家骑警分部的总负责人。但他确实是联邦警局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而怀特湖也不是什么大得可怕的分部,只是北边一个偏僻的社区罢了。对于在亚伯达省已经有过出色政绩的新人来说,这个地方正是试炼管理能力的绝佳场所。

他像是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一般,弓起身子仔细看那张照片。他把照片凑近嘴边,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怀特湖地区熊爪谷附近坐落着一个偏远的印第安村落,从内陆蜿蜒曲折而来的斯缇纳河正是流经这里,最终才汇入了阿拉斯加狭长地带下的太平洋。正是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十一月的这一天,正坐在河畔的砾石酒吧中喝酒的警官迎来了他生命中的这一刻。

奥莉薇亚心跳得怦怦直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似乎是不小心闯入了一个极度私密的时刻,但是却又留恋于这具身体,对这个勇敢恣意、征服险峰又翱翔天空的男人身上伤疤的形状念念不忘,他真的很有魅力。她必须得离开了,就现在。她轻手轻脚地退回去,但是却不小心绊倒了,撞在老旧的大门上,不禁一声惊呼。

你能准确地指出自己的生活开始和某个人产生交集的那一刻吗?你能回溯到那个原本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突然交叉,从此纠缠不清,紧紧相连的那个瞬间吗?

他闻声转了过来。

托莉从床上爬起来,探出头从窗沿上方悄悄向下看了一眼,在确认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走远了之后,才放下心来蜷缩回床上,打开了自己的电子书,她在阅读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竖起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以防父亲突然回来。

他的视线与她的交汇,赤裸裸地闪烁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