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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三十三年,黑暗坡

向上仰望,暗夜中的大楠树沉默地矗立着,周围到处可以听见虫鸣声。楠树像不可名状的巨人,刺破云天。枝繁叶茂的树冠笼罩周围,使树干附近更加黑暗,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微风摇动树枝,只听见唰啦唰啦的声音。

地面上到处是突兀的树根,两个人小心翼翼,终于到了树下。

光二掏出电筒,照着树干。一小块黄色的光晕在黑黝黝的树皮表面上下游移。十三年前倚靠在这里的飞机残骸,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到大楠树前边,两个人蹲了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到它近前,楠树好像又大了一圈,模样越发怪诞。

电筒的光斑在树干上部的一个地方停住了。这里有一个小孔洞,光二小心翼翼地照过去。

校长先生的洋楼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接近了住家,他们放轻了脚步。

“不爬上去看看那里吗?”光二在凉一郎的耳边窃窃私语,声音稍稍有些颤抖。凉一郎一想到那里边的恐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所以他没有回答。

他们俯下身子,从一个树荫下窜到另一个树荫下。

“我想从那里可以看到树干的内部,所以……”光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两个人把凉一郎店里贩卖的小电筒揣到衣兜里,向黑暗坡上走去,来到培恩学校的铁丝网前,悄悄翻了进去。凉一郎知道,学校的保卫人员只在零点巡视一次。

“当年,如果那个小女孩是被楠树吃掉的话,那么透过孔洞也许还能看见她……”

凉一郎的响应并不热烈。虽然他也曾多次想过这么做,但是因为害怕一次也没去过。好在今晚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他仍然踌躇不决。

凉一郎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接着连汗毛也竖了起来。

“嗯,但是白天那里日本人也进不去啊,现在是晚上,也许能悄悄地混进去。”

“算了,快回去。”心虚的凉一郎这样主张,但是光二听不进去。

“晚上不太好啊。”

“将来还要到这里来吗?很难啊!我们煞费苦心,就是为了今夜有所行动。没关系,不会有什么事的,上!”

“嗯……”

光二声音的颤抖越发明显,他显然并不轻松。凉一郎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虽然害怕,但光二兴致高涨,他也只好接受。

“嗯。”凉一郎也说,“事到如今就是去看看树也不会有结果,但怎么也想去看一次,不去就不能在心里做个了断。”

两个人把电筒放进衣兜,尽量悄无声息地爬上树干。

“我实在是想去看看,没有办法。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个女孩儿到底怎么了?那尖叫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楠树纹理潮湿,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气味。那气味就像水果搁置久了的腐烂味道。

两个人交谈到深夜。十点过后,光二突然提出想去看看那株楠树。

这种不正常的味道让人难以忍耐,恐惧、厌恶、不祥的预感好像要把他们的胸膛压垮。

“嗯,那株楠树的确一点也没变。”

费了好大劲,他们终于到达了树洞口。光二首先把自己的左耳凑过去听。凉一郎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的脸。

“相当漂亮啊,但那株大楠树还是那样。”

光二的脸色迅速变化,瞬间极度苍白。虽然黑暗之中基本看不见什么,但凉一郎仍然感觉到了。

“是啊,叫培恩学校。”

“听……”光二声音颤抖地说。莫名的恐惧,让他张大了嘴。

“刚才到坡上散步吓了一跳。工厂的废墟清理干净了,变成一所学校。”

“可怕吗?”凉一郎也下了决心,把他的右耳凑了过来。这时——

“现在,那工厂的旧址已经改变了。”凉一郎说。

“啊呀!”

于是两个人把那个夏天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回想出来。虽然有些细节存在分歧,但主要情节上是完全一致的。

尖叫由远而近,一清二楚。

“那个,你还能记起来吧?那是真的吧?”光二问凉一郎说。他也常常认为自己的经历只是幻觉。

接着,哎呀哎呀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还有嗷嗷的低吼。

成了大学生的光二也常有这样的想法。两个人自那以后,因为各自父亲工作的变化,有十多年的时间不曾见面。昭和三十三年的暑假,光二出入意料地来拜访凉一郎。久别重逢,首先提到的还是过去的那件事情。

“什……么……”光二此时只有嘴唇在动,发不出声音。接着他把电筒拿了出来,向孔洞里照射。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做梦也能回想起来。凉一郎有时想,这件事难道真的发生过吗?不会是我的什么幻觉吧?

两个人都向孔洞里看,心脏怦怦直跳,手脚瑟瑟发抖。

四岁那年夏天傍晚看见的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因为是孩提时代的记忆,很多事情已经渐渐模糊了,但这个印象却非常强烈。以至于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基本都忘记了,只有这件事却日久弥新。这份记忆真的不一样,仿佛刻进了他的脑海,时常在眼前浮现。

“啊!”两个人发出意外的惊叫。

因为一直住在黑暗坡,凉一郎总是忘不了坡上的大楠树。事实上,是他忘不了昭和二十年夏天的恐怖经历。

湿漉漉的树洞内侧全都是散发着恶臭的内脏。树洞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褐色的骨骸。

凉一郎长大了,现在是高中二年级学生。

光二因恐惧本能地关掉了电筒,周围立刻陷入无边的黑暗。上边的树叶沙沙地蠢蠢欲动,好像要把两个人赶下去。

没有变化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洋楼后边的大楠树。据传从黑暗坡成为刑场的江户时代开始,这株大树就一直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矗立着。

他们尽量控制膝盖的颤抖,从噩梦一样的树上滑下来。因为腿脚发软,凉一郎摔了一大跤。

洋楼的周围也焕然一新。以前杂草丛生之地现在得到平整,各种各样的鲜花怒放其中,铺出了小路,修起了小水池,从前杂乱的树木也被移栽到别处。沿着小路,竖立了几处精巧的石像。洋楼的周围,就这样被改造成了美丽的庭院。

随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总之是穿过培恩学校,爬过铁丝网,逃命似的远离那株可怕的大楠树。

以前玻璃工厂老板的洋楼,现在成了外国人小学的校长詹姆斯·培恩先生的家。

此时,十三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

青铜鸡刚镶上去时,一到中午振翅的时间,就有比管风琴和八音盒还要美妙的旋律流淌出来。但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不久,音乐就不能演奏了。

真的啊!那件事完全是真实的啊!当时的小女孩儿就在树中间,她被吃掉了,被树吃掉了。

在屋顶上,耸立着一只精致的青铜鸡。它不仅是个装饰品,更有趣的是一到中午它就吧哒吧哒地振动翅膀,显然是有一套非常巧妙的机械装置在驱动。这使它很快在附近一带家喻户晓。

凉一郎一边往回走,一边反复地回想。

原来玻璃工厂老板的洋楼也全都得到了较为完美的修缮。窗框刷成了白色,显得十分干净,周围的墙壁也开始长出了爬山虎。

回到家,铺好被褥,光二和凉一郎并排而眠。他们害怕被恶鬼缠身,再也没有提大楠树的事情。

虽然是学校,但这不是日本人的学校,而是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小学。所以无论是教室还是体育馆,也无论是围墙还是大门,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令人流连。学生全都是外国人,老师也是外国人,所以虽然是横滨的一个角落,但俨然是外国的某个部落被整体搬到了这里。

次年夏天,光二骑摩托车出了交通事故,死了。

但是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黑暗坡上的玻璃工厂旧址。遍布红色铁锈的废墟一改以前金属垃圾场和幽灵老巢的面貌,得到了全部清理,建起了涂着白漆的校舍。

得到这个消息,凉一郎立刻认为是那株吃人的大楠树在作祟。这都是去爬树和偷窥的后果,凉一郎想。

随着昭和三十三年的到来,黑暗坡附近也完全变了样。原来随处可见的破旧房屋日渐整洁,藤棚商业街也焕发了生机。街头的流浪汉和战争孤儿明显减少,居民之间又出现了爽朗的谈笑。

我再也不去琢磨那株可怕的树了,对谁也不说,彻底忘记它。楠树吞噬少女的场面,树洞里还装着那时的少女尸体,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秘密。从此以后,一直到死,都只装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

战争中的那件事之后,十三年的时光流逝,又是一个夏天的夜晚。

凉一郎这样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