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用你的一张照片作为封面啊。”设计部的头儿斯蒂芬建议道。
为了选好我这本书的封面,大家搞了一次“头脑风暴”。
“或者是诺拉的一张照片,也行。”另外一个人说。
第13次电话会议:设计部
“还是用卡勒的照片吧,看起来很棒,不是吗?”坐在后排的某人提出了第三种意见。
“够了,妈妈。我现在就挂电话了。替我抱一下爸爸。”
“要不,我们放一张树林的图片上去?”一位设计助理加入了讨论。
“你知道,马可,我跟教士谈过你在性取向方面的问题。他说……”
“是啊,用一些看起来很灰暗很令人不安的元素,这似乎蛮不错的。”巴尔纳斯基评价道。
“罗伊是我在出版社的编辑,妈妈。你也认识他啊,在纽约你们碰过面。”
“或者是一些朴实无华的东西?”我最后提了一个建议,“主图是欧若拉的风光,而前景有两个中国式的剪影,无法确定具体是谁,但可能会让大家想到这是哈里和诺拉,他们肩并肩地走在第一大道上面。”
“这个罗伊是谁啊?亲爱的?是不是那个藏在你房间里面的裸体男啊?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我准备好了接受你说的任何事情。你为什么要跟这个龌龊的男人搞什么‘声音约会’呢?”
“朴实的东西要特别小心。”斯蒂芬说,“朴实就意味着平淡乏味,而所有看起来乏味的东西都卖不动。”
“‘电话约会’,妈妈,那是为了工作。”
第21次电话会议:法律部、设计部和市场部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声音约会’谈一谈?”
我听见了法律部理查德森的声音:“你要来点甜甜圈吗?”
“就是大家约好了在电话里谈啊。”
我回答道:“嗯?我吗?不了。”
“这个‘电话约会’是什么东西?”
“他这不是在跟你说话呢。”设计部的斯蒂芬告诉我,“他是在问市场部的桑德拉。”
“妈妈,我现在得挂电话了。我跟人家有个电话约会。”
巴尔纳斯基怒了:“大家能不能不要再相互干扰,拖慢节奏?在讨论事情呢,别再说什么热咖啡、薄煎饼之类的了。我们到这里来是要玩过家家游戏,还是要打造史上最畅销的图书呢?”
我听见我的母亲激动地喊着我的父亲:“尼尔森,你过来一下,赶紧的。有件事你绝对必须知道一下:约翰森家那个长胡子的保姆就是他妈妈!怎么,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呢?”
当我的小说以全速推进的时候,对普拉特警长被谋杀一案的调查却陷入了僵局。加洛伍德差遣了犯罪调查科的好几个探员跟进此案,但他们都无法取得进展。没有任何罪犯的行迹,没有丝毫可以追踪的线索。我跟加洛伍德在城市出口处一个为大货车司机而设的酒吧里碰了头,他时不时会躲到这里来玩几把桌球。于是,我们就在这间酒吧里进行了一番长谈,讨论普拉特警长被杀一案。
“是的,妈妈。”
“这里是我的秘密避难所。”他一边递给我一根桌球杆示意开球,一边说,“最近这段时间,我经常来这里。”
“什么?约翰森家那个长胡子的保姆是他母亲?”
“生活不简单哪,嗯?”
“杰雷米·约翰森?可是他妈妈没有死啊!他倒是一直想让大家相信他妈妈死了,因为她的面颊上长了一些深色的绒毛,看起来简直就好像长了胡子一样。于是,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拿这一点来取笑他。结果,他就跟别人说他的妈妈已经死了,而那个女人只是他的保姆而已。”
“现在嘛,还好啦。至少我们算是解决了‘凯尔甘事件’,这个很重要,尽管它所引起的连锁反应比我之前想象的更糟糕。这主要是由于检察官在里面扮演了很不好的角色,而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因为他是被选出来的嘛。”
“他妈妈死了。你想起来了吗?你该不会相信他现在还能拿起电话打给他那在天堂里跟天使们待在一起的亲亲小妈咪吧?这个世界上没有通往天堂的电话线,马可,但是通到蒙特克莱尔这里的电话线,那是肯定有的!时不时试着提醒你自己想一想这一点吧。”
“那你呢?”
“杰雷米?记得啊,我们当初在一起上学的。你为什么要跟我提起他?”
“政府满意,警察局的头头满意,因此所有人也就满意了。另外,那些大领导想设立一个新的调查小组,专门负责一些长年没破的疑案,他们希望我能加入这个小组。”
“你就连一分钟也给不了你可怜的妈妈?你的妈妈,把你培养成一位这么帅这么棒的作家,难道这还不值得你抽出几秒钟的时间和她聊一聊?你还记得那个小杰雷米·约翰森吗?”
“长年没破的疑案?可是,如果整天对着的都是一些既没有罪犯又没有受害者的案子,那会不会令人感到很沮丧啊?说到底,这无非是为了那些死者而已。”
“什么?”
“不,这其实是为了还活着的人。以诺拉·凯尔甘案为例,父亲有权知道他的女儿遭遇了什么事情,而戈贝尔险些错误地经受法庭的审判。司法部门必须想办法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便是在案发多年以后也理应如此。”
“等等!”
“那么,卡勒呢?”我问道。
“对不起,妈妈,替我抱一下爸爸。我回头再给你打过来。”
“我相信,这个家伙是有点迷失了自我。你知道,像这种案件,犯案的人通常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一个惯犯,可是在诺拉遇害之前以及之后两年的时间里,她那个地区并没有任何类似的案件发生;要么呢,凶手就是因为一时的疯狂之举而犯下罪案。”
“有人打电话给他妈妈,因为他脑袋里面在想着其他事……这可真是越来越棒了啊。你给了他生命,而回过头来你得到了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点头表示赞同。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其实就是我必须给罗伊·巴尔纳斯基打个电话,但我不由自主就拨了你的号码。这一段时间,我脑子里面一直在想着其他事呢。”
“现在唯一令我感到困惑的就是普拉特的事了。”加洛伍德说,“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在此案因果关系的‘方程式’里,还有一个未知的疑点,我很担心我们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搞错了电话号码?有人给他妈打电话,说什么‘见鬼了’,还说打错电话了?”
“你始终认为是斯腾?”
“见鬼了,我搞错了电话号码。”
“我只是有一些怀疑。我跟你解释过我的理论,照此分析,在他和卢塞的关系当中还有一些看不清的阴暗部分。他们之间存在着怎样的联系?为什么斯腾没有交代他的汽车失踪这件事?这里真的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他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卷入了这起案件?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马可?是你吗?谁是罗伊啊?”
“你没有去找他问话?”我说。
“妈妈?”
“去了,找了他两次,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他说,在跟我坦白了那些画的问题之后,他自我感觉好多了。他还告诉我说,他有时候会答应让卢塞开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去办点私事,因为卢塞平时开的那辆蓝色福特野马车况很糟糕。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情,但至少这个理由还说得过去。实际上,他所有的方面都说得通,简直很完美。我用了十天的时间来研究斯腾这个人,但什么破绽也找不到。我还去找希拉·米歇尔谈了谈。我问她是否知道她哥哥那辆福特野马出了什么状况,但她说对此一无所知。那辆破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总之,我没有找到任何对斯腾不利的线索,没有任何一点足以让人怀疑他牵涉到了这起案件当中。”
“马可?”
“为什么像斯腾这样的人竟然会完全被自己的司机所左右呢?那么纵容他任性妄为,还把一辆车交给他使用……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是我还没有想到的。”
“妈妈?”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作家,我也是的。”
“怎么回事?罗伊?”
我把我要打的球放到了台面上。
“Hello,罗伊?”
“我的书还有两个星期就要完工了。”我说。
第12次电话会议:罗伊·巴尔纳斯基
“这就完工了?你写得很快嘛。”
“戈德曼,你这是要把这一切都糟蹋了。”巴尔纳斯基叹着气说,“你这些伪君子假正经的故事,让我们每个人都觉得恶心。”
“也不是那么快啦。你可能会听人家说这本书两个月就写出来了,但实际上,我是花了两年的时间。”
“唉,你真是完完全全疯掉了,罗伊!”我对他吼道。
他笑了。
“是啊,马库斯,就多那么一点点性爱的部分吧。”巴尔纳斯基继续说,“弗朗索瓦有一天跟我说,你的书很棒,就可惜还差那么一点点‘刺激’。她只有15岁,而戈贝尔那个时候已经30多岁了!得把那个情绪给调动起来!就好像墨西哥人说的那样,加一点‘热度’吧。”
2008年8月底,我竟然有幸稍微赶在截稿时间到来之前写完了《哈里·戈贝尔事件》,这本书在两个月之后获得了绝对惊人的成功。
“绝对正确。我好像之前也跟你讲过吧?你在书中的人物可以想象与别人做爱,这样你就能够在你的书里面添加一些关于性爱的内容,而不必担心会因此惹上官司。”
现在是时候回纽约了,巴尔纳斯基等在那里为我安排了各种摄影活动和记者见面会,进行新书推广。
“他们认为,你也可以在书里面增加一些描写性爱和狂欢的情节,但是要以书中人物做梦或者臆想的形式出现。”巴尔纳斯基补充道,“是不是啊,理查德森?”
没有刻意安排而只是在日历上随意挑了一个日子,我在8月结束前两天离开了康科德。离开的路上,我绕了点道去欧若拉,在汽车旅馆里找到了哈里。如同往常那样,他就坐在他房间的门口。
“戈德曼先生,你好。这里是理查德森,法律部的。我们在这里研究了所有的细节,可以很肯定地说:你可以在你的书里面使用这些人物真实的姓名,斯腾、普拉特、卡勒,都可以。所有你提及的这些名字都出现在了检察官的报告当中,然后又被各大媒体转载采用。因此,你在这方面是很保险的,不会有什么风险。在你的书里面既没有虚构捏造,也没有诽谤污蔑,全都是事实。”
“我回纽约了。”我对他说。
第10次电话会议:法律部
“那么,就是永别了……”
“马库斯,你别生气。这本书必须按时完成,我不能冒任何风险。于是,我就叫他们稍微提早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嘛。这仅仅是为了保险起见。你如果不喜欢的话,不用他们写的内容就是了。可是,你想一想,假如你不能按时完成的话,这可就是我们的救生圈了!”
“应该说是再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哈里,我要重塑你的名声。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会让你重新成为这个国家最受尊重的作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库斯,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呃……是的,马库斯,我在这里呢……”
“因为是你让我成为现在的我。”
“巴尔纳斯基?Hello,罗伊,你在吗?Hello?Hello?”
“那又怎样?你觉得对我欠下了债要还?我让你成为一个作家,而如今在公众舆论眼里,我自己却已经不再是一个作家了,于是你就想要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呃……倒是没有……不过巴尔纳斯基先生对我说……”
“不是的,我捍卫你是因为我一直都相信你,一直如此。”
“可是,天哪,难道我请求过你写一段卡勒埋葬诺拉时的美丽场景吗?”
我递给了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是啊,他埋下了那个小女孩,他哭了,泪水洒落在墓穴里面,化作了泥浆。这一场景感觉很美啊,你就瞧好吧。”
“这是什么?”他问。
“说什么呢?什么叫‘我们是这么写的’?”
“我的书。”
“我们是这么写的:当他埋下那小姑娘的时候,卡勒哭了起来。”弗朗索瓦·兰卡斯特对我宣布。
“我不会看的。”
第6次电话会议:“影子写手”
“在把这本书付印之前,我想取得你的认可。这本书,是属于你的。”
“谁你也别给我派过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写完我的这本书吧!”
“不,马库斯,这是你的书。而这恰恰是问题之所在。”
“还没有完工?”巴尔纳斯基歇斯底里地喊道,“我马上就把‘影子写手’团队给你派过来!”
“什么问题?”
“你难道就不觉得,现在除了为我那还没有完工的书再准备另外一本书之外,我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吗?”
“我认为这是一本很棒的书。”
我叹了一口气:
“那,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打算出一本关于你这部作品的书。”桑德拉对我解释道,“就好像一本以插图为主的航海日志。这肯定会大获成功的。所有那些将来购买你这本书的人,都会希望同时拥有关于这本书的日志,反之亦然。你就等着瞧吧。”
“这很复杂,马库斯,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是吧……好啊……可是,为什么呢?”我问。
“可是,明白什么呢?老天啊,跟我说说,好吧!跟我说啊!”
“对,你所有的笔记都要!”巴尔纳斯基加了一句。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马库斯。”
“戈德曼先生,”市场部的桑德拉对我说,“我们需要你提供在写这本书时候的工作照,还要一些你与哈里的历史照片,以及欧若拉的风景照。另外,还需要你为这本书准备的笔记、摘要和注释什么的。”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第4次电话会议:市场部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最终还是我问道。
“你们不要来,我会在截稿时间到来之前交稿。”
“我不会留在这里。”
“是的,就算是你自己也不会看出来有任何区别。”弗朗索瓦也说,“你明明可以不用工作了,为什么还要坚持自己干呢?”
“这里指的是哪里?这家汽车旅馆,新罕布什尔州,还是美国?”
“可是,他们也很出色啊。”巴尔纳斯基坚持道,“如果让他们一起来写,就算是你自己恐怕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我要去属于作家的天堂。”
“如果能让我安静工作,这才是太棒了。”我回答道,“这本书,我要一个人完成。”
“作家的天堂?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听到整个团队的人都在大声喊:“没错,他们明天就到,这简直太棒了。”
“作家的天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谱写你的生活。因为,马库斯,作家的权力就是他们能够决定一本书的结局。他们有权让人生、让人死,他们有权改变一切。作家们在他们的指尖拥有一种力量,通常,他们对此毫不怀疑。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颠覆过往的人生。马库斯,1975年8月30日那一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
“如果有必要,我们马上赶过来。”在巴尔纳斯基后方发声的是“影子写手”的头儿,他自称弗朗索瓦·兰卡斯特,“我们可以乘坐来康科德的第一趟航班,这样,明天我们就能到你那儿帮你了。”
“没有人可以改变过去,哈里,你想都不要去想。”
“是的,罗伊。”
“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去想呢?”
“马库斯,这本书必须在三个星期之内完工。”巴尔纳斯基已经是第十遍对我重复这句话了,“然后,我们用十天的时间来修改,再然后用一个星期来印刷。也就是说,到9月中旬,我们就要让这本书在全国遍地开花。怎么样,能办到吗?”
我把小说的手稿放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向他示意要走了。
第2次电话会议:“影子写手”
“你的书是写什么的?”他还是问了我。
纽约,施密特·汉森出版社总部,紧张的气氛已达巅峰。整个工作团队的全部成员都动员起来,以确保《哈里·戈贝尔事件》的生产制作。联邦快递为我提供了一套可视电话会议系统,这样我就能够在丽晶酒店的套间里参加曼哈顿举行的各种会议了。与市场部开会讨论本书的推广活动;与设计部开会讨论书的封面图案;与法律部开会讨论研究与书有关的各方面事务;最后,还要跟一个所谓“影子写手”的团队开会,这是巴尔纳斯基为他的几个明星作家配备的“辅助工具”,而如今他又竭尽全力想要向我推销。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对他们两个的未来满怀憧憬,希望能跟他生活在一起,希望他能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位大学教授,希望他们能够拥有一条颜色像太阳一样的狗。可是有一天,这个年轻女子消失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而这个男人,他就待在家里,一直等着她。他成为伟大的作家,他成为大学教授,他养了一条颜色像太阳的狗。他完全做到了她当年要求他的一切事情,然后,他就这样等着她。他没有再爱过其他任何人。他一直忠诚地等着她回家,然而,她永远都没有再回来。”
“把100万美元塞给你?是的,用一个NBA或者NHL(国家冰球联盟,是由北美冰球队伍组成的职业运动联盟)职业球员的薪金标准来给一个家伙一大笔钱,让他去写一本书。可以肯定的是,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会对这个家伙津津乐道的。”
“因为她已经死了!”
“这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嗯?”
“是的,不过现在这个男人可以为她守灵了。”
“你想一想,马库斯,在纽约,地铁里一块固定的广告牌值多少钱?那可是相当大的一个数目。以前,花那么一大笔钱,买到的其实只是一个可用时间有限,而且能够看到的人数也有限的广告载体。它面对的目标人群首先是要在纽约,还要在限定的时间范围之内,坐这一趟地铁并在这个站下车,才会有可能看到这个广告牌。而在如今这个时代,我们只需要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引起大家的关注,或者说制造出所谓的‘轰动效应’就可以了。为此,不仅要让公众在平日生活中谈论你,还要让他们在各自的社交网络里面也以你为谈资。这样一来,你就等于进入了一个免费而且无限的广告空间。全世界各个地方的人在无意识中参与了进来,使得你这本书的推广活动具有了全球性的规模。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啊?脸书的用户们就好像是身体前后挂上广告牌在游街的‘三明治人’,而且他们还是免费劳动的。如果这都不拿过来加以利用,那我们简直就太笨了。”
“不,太晚了!这都已经有33年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巴尔纳斯基拥有一种抢占媒介空间的天赋。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我的这本书,而人们越是感兴趣,他就越积极地进行推广,为他们提供更多的谈资。正如媒体所介绍的那样,《哈里·戈贝尔事件》是一本价值百万美元的书。我终于开始意识到,巴尔纳斯基为我提供的天文数字般的稿酬,其实只是一种广告而已。他自己后来在媒体上不停地强调这个金额,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与其把这笔钱用于新书推广活动或者印制海报等,还不如像这样,用一笔付给作者的超高稿酬来吸引普通大众的关注。当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毫不掩饰,还跟我解释了他在这个方面的理论:按照他的说法,随着因特网和社交网络的出现,这个市场的商业原则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重新找回心中的爱,永远也不会太晚。”
“不,天哪,不是这样的!你别再指责我这样,指责我那样了,我只是生活在现实当中而已。至于你,你就是一个开开心心追蝴蝶的人,整天想着要穿越整个大草原,去寻找你的灵感。不过,你可以给我写一本关于苏丹的著作,没问题,只不过我不会把书稿交去印刷而已。这是因为,人们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他们根本就不感兴趣!好吧,是的,你可以认为我是一个浑蛋,但其实我在做的只不过是因应市场的需求而已。如果你的书是关于苏丹的,所有人都会拍拍手转身离开,现实就是如此。如今,到处都在谈论哈里·戈贝尔和诺拉·凯尔甘,那我们就要好好利用起来。再过两个月,大家关注的就会是新总统,而你的书恐怕到时候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所以,要赶在这个前面多卖几本,这样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你巴哈马的新房子里享福了。”
我对他做了一个友好的手势。
“罗伊,你可真是有点厚颜无耻啊。”我评价道。
“再见,哈里。我到了纽约就给你打电话。”
“一切都太完美了!”他有一次跟我通话时喊着说,“时机正好,太完美了!检察官的报告刚刚出来,大家都还在对这件事吵吵嚷嚷的,这可真是所谓的天赐良机啊。要知道,再过三个月就要举行总统大选了,到那个时候啊,估计再也没有人会对你的这本书以及这段故事感兴趣了。你知道,信息的意义就是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无限地流通。信息通过大众传播是持续而快速的,但每一个人给予这些海量信息的关注却是有限而无法延伸的。对于各种信息,人类中的大多数会奉献多少时间呢?每天一个小时?早上在地铁里看20分钟免费报纸,在办公室里上半个小时网看新闻,再加上回家睡觉前看15分钟的CNN?要填满这一个小时的时段,那可是有海量的内容啊!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那么多卑鄙肮脏的事,可是大家连提都不提一下,这都是因为时间有限!大家不可能同时谈论诺拉·凯尔甘以及苏丹问题,没时间啊,你懂的。公众关注度能够维持的时间也就是晚上CNN那15分钟罢了。再晚一点的时候,大家就要看他们的电视连续剧了呀。所以说,人生的问题其实无非是争夺优先权而已。”
“还是不要打了吧,这或许更好。”
我现在只是希望我的书能够弥补此前的连载故事造成的灾难性后果。还有一个半月,这本书就要正式上市了,罗伊·巴尔纳斯基兴奋极了,一天要给我打好几次电话,希望让我也一起感受他的激动之情。
我走下了汽车旅馆外墙通往停车场的楼梯。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二楼的栏杆处向我呼喊:
他转身离开,非常愤怒,而当走远了一点之后,他大声喊了一句:“是你说她是一个婊子的,戈德曼!在你的连载故事里,难道不是吗?所有的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错!”
“马库斯,今天是几日?”
“想告你就去告吧,洛特!”
“8月30日,哈里。”
他试图挣脱,但徒劳无功。我听到他的小喉咙被我勒到快要透不过气来。人们聚集在我俩的周围,商场的保安正在赶过来,我最终放开了他。他的脸红得就好像一个西红柿,衬衣都被扯烂了。但见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这是疯了吧,戈德曼!你简直疯了!就好像戈贝尔一样疯了!你知道,我可以告你的!”
“那现在是几点了?”
“诺拉改变了哈里的人生!”我对他狂吼,“她为他贡献了一切!我不准你再跟任何人讲什么诺拉是婊子。”
“差不多上午十一点了。”
这太过分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单手抓住了他的衬衣领口,把他推到紧挨着墙,各种香水的瓶子被我们带得摔在了地上,然后我用另外一只胳膊的前臂顶住了他的喉咙。
“还有八小时了,马库斯!”
他的脸上露出了下流的笑容。
“什么事还有八小时?”
“实际上,”他对我说,“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这个小凯尔甘就是一个婊子,她让整个城里面的所有男人都从她身上爬了过去。而哈里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可笑的蠢货,有点傻里傻气的所谓浪漫心上人,他给那个女孩写那些情话,甚至还写了一整本书,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啊。”
“到晚上七点之前还有八小时。”
洛特耸了耸肩膀。
我一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于是问他:“晚上七点有什么事?”
“说得没错。”
“我们约好了,她跟我,你该知道的。她会到这里来。你就等着瞧吧,马库斯!瞧一瞧我们在哪里!我们这是在‘作家的天堂’。只要把它写出来,一切都会改变。”
“可是诺拉已经死了啊!”
1975年8月30日 作家的天堂
“诺拉。”
她决定不走第一大道,而是沿着大洋边,这更保险一点。紧紧地把书稿抱在怀里,她在鹅卵石和沙子上奔跑着。差不多快到鹅弯了,离那家汽车旅馆还有两三里的路程吧。她看了看表:刚刚过了下午六点,再有45分钟吧,他们约定的碰面时间是下午七点。于是,她继续赶着路,一直来到了河溪湾路。她估计,这个时候,他正在穿过树林的边缘走向第一大道吧?她爬过一堆堆石头,从沙滩走进了树林,然后很小心地穿越一排排的树,时刻留意着不要让灌木丛刮破或者撕烂她美丽的红裙。而透过树丛,她看到远处有一间屋子,在厨房里面,一个妇人正在做着苹果煎饼。
“等人?可是,他等谁呢?”
她重新踏上了第一大道,而就在她刚离开树林的瞬间,一辆汽车高速从她旁边开过。那是卢塞·卡勒,他正在返回康科德的路上。她继续沿着公路走了两里路,很快就赶到了汽车旅馆。现在正好是晚上七点。她穿过停车场,爬上外墙的楼梯,悄悄潜入了汽车旅馆。8号房在二楼。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来到门前把门敲得咚咚作响。
“因为他在那里是再也等不到要等的人了。”
房间里,他一直坐在床上,随时准备起身,而一听到敲门的声音,他马上冲过去打开了门。
“没有任何意义?怎么会这样呢?”
“哈里!哈里,亲爱的!”刚一看到他在门后现身,她就喊了起来。
“是的,那间屋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跳到他的怀里,揽着他的脖子一顿狂吻,而他则把她举了起来。
“好吧,总之我去找他是要提醒他该考虑一下那套房子的事情了。我认识保险公司的人,他们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不过,他得跟一个建筑师联系一下,告诉人家他究竟想怎么搞。可是,他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而只是对我说:‘把我带到那里去吧。’于是,我们就去啦。那间屋子现在还是一团糟,到处都是脏东西,这你知道吗?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在那里了,包括一切家具,还有其他一些完好无损的东西。他说他再也不需要那里的任何东西了。我们在屋子里总共待了超过一个小时,但这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我向他指出了屋子里有什么东西还能用,尤其是那些古董家具不要浪费。我建议他打掉一面墙,这样就能扩大客厅的面积。另外,我还提醒他可以向政府提起诉讼,算是补偿他因这一事件而遭受的精神损失,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是很有可能拿到一大笔钱的。可是,对于我说的这些,他全都无动于衷。于是,我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他可以去找一家搬家公司,把那间屋子里没有遭到破坏的所有物件全部搬到某个家具储藏室去,这样就好了,因为那里既没有日晒雨淋,也不用担心东西被人偷走。可是,他回答我说这根本就没必要。他甚至还跟我讲,如果真的有人到他的屋子里来偷东西,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样的话,至少那些家具还能够派得上用场。你说,戈德曼,你能听明白他说的这些话吗?”
“诺拉……你在这儿呢。你来了!你来了呀!”
“我对此倒是并不感到惊讶。”
她看着他,觉得有点好笑。
“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戈德曼。”
“很明显我是来了啊,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一次,她是真的死了。”
“我大概是打了个盹儿吧,结果做了一个噩梦……我在这间房里等你。我等着你,而你没有来。我等啊等啊等啊,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来。”
“可是,诺拉都死了30年了呀。”
她紧紧抱着他。
“他伤心是因为诺拉死了。”
“好恐怖的噩梦啊,哈里!我现在就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伤心?他赢了官司,还感到伤心?”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过了很久,然后哈里把一束鲜花献给了她。这束花一直放在盥洗室的洗手盆里,浸着水。
“他很伤心。”我解释道。
“你什么都没带来?”哈里留意到她没有背包,于是问道。
“真不可思议啊,我昨天到汽车旅馆去看望了哈里。我得说,对他的所有指控都被撤销了,但这好像并没有让他怎么高兴起来啊。”
“什么都没带,这样就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啦。我们可以在路上买一些必需品。不过,我把书稿带来了。”
在所有人里面,至今还没有搞清状况的恐怕就只有本杰明·洛特了。有一天下午,我偶然间在康科德一个大商业中心的化妆品柜台遇到了他。他对我说:
“这个书稿,我那里到处都是啊!”
与此同时,州检察官也招来了非议。有人认为他根本就没有考虑清楚就采取行动,急急忙忙地把戈贝尔逼入了绝境,应该为此负上很大责任。更有甚者声称,既然这位检察官8月份在那一份众所周知错误不堪的案件调查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那他的职业生涯估计也就此要画上一个句号了。关键时刻,可以说是加洛伍德在某种程度上搭救了这位仁兄。作为警方调查这起案件的负责人,加洛伍德忠实地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到底。他召集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在会上表示,是他亲手逮捕了哈里·戈贝尔,但也是他本人最终让哈里无罪释放。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是警方自相矛盾,也不是有谁失职,这其实恰恰表明了司法系统是在按照既定的程序正确运转。“我们并没有错误地把任何人关进监狱。”他对蜂拥而至的记者们说,“我们只是有时候会产生怀疑,而有时候又要想办法去消除这些疑问。必须在这两个方面找到平衡点,见机行事,这就是我们警察的工作。”至于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才锁定疑凶,他用自己所谓的螺旋理论进行了解释:诺拉是整件事的核心,而其他人其他要素都围绕着她来运转。因此,要想找到杀死诺拉的真凶,就必须把外围的这些要素一个个剥离开来,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核心要素。可是,所有这一系列工作又只有在找到了诺拉的尸首之后才有可能展开。“你们说,我们警方要花33年的时间才能侦破这桩谋杀案。”他对面前的“听众”说,“但实际上,我们是仅仅用时两个月就破了案。而其余的时间,既然没有尸体,那自然也就没有谋杀,有的只是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失踪案。”
“这一本,我一直带在身边。我看完了……真是太喜欢了,哈里。这真是一部伟大的作品!”
相反,卢塞·卡勒背上了卑鄙无耻的声名,报纸上连篇累牍地讲述着他的人生,而他的名字也就此被钉上了全美国最臭名昭著罪犯的耻辱柱。公众的注意力很快就完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的一生被翻了个底朝天。许多画报周刊花钱从卢塞·卡勒的亲友那里买来大量他的旧照片,追述着这个人物一生的故事:他在波特兰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曾经有画画的天赋;他后来开始抽烟,最终堕入了地狱的深渊。他有为裸体女性画画的欲望,而这一点尤其令公众感兴趣。心理学家们被要求对这个人物进行分析,予以解读:这是一种已知的心理疾病吗?这种病态的心理是否能够用来解释后来发生的悲剧性事件呢?而就在这个时候,从警方内部泄露出来一些在艾力雅哈·斯腾家里找到的油画影像资料,并很快传播开来,这使得对于这件事情的讨论发展到了最不可思议的程度:每个人都在想,为什么如同斯腾这般有影响力而且备受尊敬的人物,竟然会去支持以一个15岁的小女孩为模特来画裸体画这样的行为?
他们再次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她说:
2008年8月初,鉴于案件的调查出现了新的进展,新罕布什尔州检察官办公室向负责此案的法官递交了新的报告,其结论如下:卢塞·卡勒是杀死德波拉·库佩和诺拉·凯尔甘的凶手,他绑架了诺拉,将她殴打致死,然后埋在了鹅弯。根据这份调查报告,法官传召哈里出席了一次紧急听证会。在会上,此前针对哈里的全部指控都最终被撤销。这一戏剧性的转变,令这个夏天备受瞩目的这起案件充满了如同长篇电视连续剧一般曲折的色彩:明星作家哈里·戈贝尔先是被人揭发历史上有“污点”,因而身败名裂,一度面临死刑的威胁,并且眼看着他的职业生涯就要毁于一旦,可是到了故事的结尾,他却洗刷罪名,重新获得了清白。
“我们走吧!赶紧走!马上走!”
“把他们掐死啊。当言语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应该靠拳头说话。”
“马上?”
“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我想离这里远远的。可怜可怜我,哈里,我可不想冒险,要是被人找到就糟了。我们马上就走吧。”
“抓住对方的衣领,把你的绳子套在他们的脖子上,使劲拉。”
夜幕降临。那是1975年8月30日。两个黑影闪出了汽车旅馆,快步走下了外墙的楼梯,一直来到了停车场,钻进了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然后在第一大道上,这辆汽车一直向北,高速前进,直至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很快,它的影子就已经难以辨明了:先是变成了远端的一个黑点,然后是一个很小的黑斑。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还勉强能看到车灯画出的一个小小的光点,再然后,它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不见了。
“那么,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应该怎么办呢?”
哈里和诺拉,他们奔向了属于他们的人生。
“你看着吧,马库斯,语言是很好,可是有时候啊,语言会显得太空洞而无能为力。总是会有某些时刻,有某些人,就是不愿意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