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恩怀答应了杨莫长久以来的苦求,同意带他一起再去溪田山舍,探望那只尚未出生就已经属于他的小狗。
***
杨莫迫不及待,想在第二天马上行动。但恩怀不想错过早上的考试,便把大门钥匙留给杨莫,让他下楼时躲进自己家里。等她考完试,再回家与杨莫汇合。
“对不起……”她的肩膀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两人通过在本子上写字的方式沟通,以免让杨远听到。本子收在杨莫的书包里,书包一直在杨远汽车的后排座上。杨远翻出本子,某一页上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着对话:
“恩怀……”
——不要说话了,你爸会听到。我答应你。
杨远在距离她三四米的地方停住脚步。她的运动鞋和裤腿上沾了泥土,手背也是灰蒙蒙的一片,细细的汗珠正从额头上渗出来,手里仍然抓着从家里拿出来的课本。
——你片我的。
恩怀低着头站在车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骗你,你写错别字了。
“恩怀!”杨远大声呼喊,用袖子横抹一把泪水,向着入口处奔去。
——那就照之前说的那样,你明天早上别走,待在家里,等我来。
他今天见过这个颜色。
——明天不行,我要考试。
渐渐地,视野中央出现了一个亮黄色的小点,是那种仿佛自身会发出微光的,干净的,半透明的鹅黄色。
——不行,就明天。考试不考又没关系。
扪心自问,如果小莫一开始就说明目的,自己会答应带他再来一次吗?不会的,他和陶芳都不会答应。小莫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我把钥匙给你,你去我家躲着,我爸不在家。我考完试过来找你。
杨远抬起头睁开双眼,明晃晃的田地和天空被挡在泪水后方,所有事物融化成了彩色的流动液体。
——那要多久?
“那……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你的脸色有点吓人,警察会有办法的。”
——很快,就第一节课。只准去看看,不能带回来。
“……已经报警了。”杨远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
——我要带回来!
“哎呀,还是、还是报警吧。”钟阿姨不知所措地捏着腰间的围裙。
——带回来没人管,狗会死。
这就是小莫的“惊喜”,莫远……简直是个既荒唐又可怕的预言啊。
——你管。
杨远感到咽喉正被心脏拉扯着往下沉,变得酸胀无比。他连忙转身走出木屋,用前臂撑住廊檐的柱子。哭泣就像喷嚏一样,越是遏制就越发强烈。
——我要上学,还要管你。
“后来一胎生了四只,你猜怎么着,公的就一只。我觉得这也是缘分,就一直这么叫它,刚开口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呢。”
杨莫的目标是把“莫远”带回来先斩后奏,这超出了恩怀原本的设想,她犹豫起来。杨莫不管不顾,强行抓过她的书包,要从里面找出钥匙。两人屏着呼吸拉扯了一番,恩怀无奈,松手默许了。
“我让他给小狗起个名字。他问我流云肚子里的小狗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男的就叫杨远,说完他自己笑得蹲了下来。我说这样你爸爸会生气的,还是叫莫莫或者小莫吧。他灵机一动,说要把两个名字合起来。他‘莫远’‘远莫’地反复念叨了好几遍,还是觉得‘莫远’比较顺口。
除了大门钥匙之外,恩怀的钥匙扣上还串着她的房门钥匙。从上初中开始,她每天出门都会锁上房门。
“他开心了一阵,马上又愁眉苦脸起来,他说自己家没有别墅,妈妈说了只有住别墅才能养狗,不然狗会把家里弄的一团糟。我只好提议让他暂时把狗寄养在这里,可以随时过来看,等买了别墅就把小狗接回去。
——你拿大门钥匙就行了,把另外那个钥匙放回去呀,这样我晚上没法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厨房煎鸡蛋,他就跑来问我流云在哪里,那时候还不到六点。后来我对他说,等流云下了崽,送给他一只。他说要是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流云肯定伤心死了。我说流云知道是你接走了孩子,就不会伤心。
杨莫怕恩怀冷不防上来抢夺,背过身搂着书包折腾了好一阵,才把大门钥匙从扣环上摘下来。
“流云怀了小狗是事实,大概也就两周左右,不影响活动。我只是怕那孩子再疯下去会着凉。孩子都喜欢狗,可像他那样的也不多见。流云也特别怕孤单。现在有了小狗就好多了,以前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之后恩怀向杨远告辞。在玄关换上运动鞋后,却迟迟没在书包里找到房门钥匙。她以为粗心大意的杨莫虽然摘下了大门钥匙,却没把剩下的钥匙放回去。
“那会儿他跟流云玩得很疯,抱成一团在草地上打滚呢。当时天还没热,可他就像刚洗过头一样。我就故意吓唬他,说流云肚子里有小狗了,这样下去小狗会头晕的,得让它们静一静。
因此,当杨远准备去杨莫房间帮她找钥匙时,恩怀立刻改口说钥匙落在了学校里。一旦让杨远找出分离的两个钥匙,第二天的行动就不可能成功了。
***
尽管如此,杨远还是回忆起了这个插曲,302室在第一时间成为事件焦点。在两个孩子原本的设想中,杨莫只要闭门不出,杨远和陶芳终究会去别的地方找人。
“你是……杨莫的爸爸?”
恩怀返回青岚园看到警察,惊呆之余,已经开始动摇,准备放弃行动。出乎意料的是,杨莫竟然不在自己家里。
钟阿姨脸上的惊讶仍在加剧,她盯着杨远数秒,用手掌遮住越张越大的嘴巴。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猜小莫可能、可能等不及,自己先走了。”恩怀抽噎不止。
杨远点头承认。
“你为什么刚才不说,在家里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的!”
“哦,刚才阿慧说要找一个小男孩,是你家的孩子?”钟阿姨一脸惊讶。
这是杨远唯一一句带有指责意味的话,声音不大,但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沉重。
“我在附近找人。”
“我有点害怕,对不起……”恩怀用几不可闻的气声不断重复着着“对不起”。
“啊,是啊。”可能是想到了狗的模样,钟阿姨脸上闪过笑容,“你是?”
杨远从未听过恩怀为任何事情辩解,她几乎从不犯错。在杨远一家面前,她认为自己应该让人感到安心,她静静地陪伴着小莫,为了回报她所获得的温暖,由此背负上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在真正的父女之间是不会存在的。
“就是那两只萨摩耶。”杨远指着主屋的方向,“其中一只叫莫远吧。”
然而她却为了实现小莫的心愿,不惜打破这层压力。
钟阿姨直起腰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杨远。突如其来的表述让她有些困惑。
自己闯下的祸,必须自己挽救回来。恩怀有着比普通女孩更为强烈的自尊心。要在那么多人和警察面前当场认错,对她来说或许很难办到,可却因此葬送了找到小莫的最好时机。
“那个,那条叫莫远的小狗……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吗?”
杨远注视着这个女孩,内心的痛楚无处安放。
“不好意思,请稍等,马上就好。”她以为来了住宿的客人,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少女阿慧跑回前台拿出一盒纸巾。钟阿姨扶住恩怀的肩膀,一边接过纸巾替她擦掉眼泪,一边观察杨远的脸色。
他穿过田埂走进一间木屋。钟阿姨正把浴巾塞入推车上的塑料桶里。
杨远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再没有发现其他的信息。他走开几步,拿出手机拨通了陶芳的号码。
父子两人的名字十分普通,换做平时,听到“莫远”这样的名字也就一笑了之。可是现在,任何相关的信息都会牵动杨远的神经。
“他、他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啊……他能去哪里啊……”听完杨远的陈述,陶芳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杨远转头望向田间的木屋群,目光搜寻着那位中年妇女的身影。冬日的阳光意外地明亮,杨远的下眼睑收缩起来。
杨远低头沉默着,仿佛妻子就在面前。
“不是,它出生的时候我还没来呢,钟阿姨一直这么叫它。”
“恩怀怎么会做这种事?你让她听电话。”
“是你给他起的名字吗?”
“……该问的我都已经问了。”
“哦,它呀,它叫莫远,是不是很奇怪的名字?”少女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快点!”陶芳吼道。
“它叫什么名字?”
杨远走到恩怀身旁,将手机递给她。
“嗯?”少女跑上前来。
恩怀说了几句又已泣不成声。杨远于心不忍,把手机拿了回来。
“你叫它什么?”
陶芳的吐字几乎难以听清:“小莫走的时候……走的时候对我说了……呜呜呜……”
杨远仿佛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脚步霎时定住了。
“说了什么?”
“哎呀,你要去哪里呀?”少女宛如呼唤孩子一般软绵绵地喊道,“赶紧回来,莫远,赶紧回来。”
“他说,他说……妈妈再见……”
小腿上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低头一看,刚才那只萨摩耶一直跟着他。
“这、这不是每天都说吗?你在瞎想些什么啊你!”
杨远轻声道谢,麻木地走向自己的汽车,看着田间黄绿参半的杂草,心中恍惚起来。
——爸爸再见。
“没有了,她问了一句就走了。”
这四个字,像山谷中的回声一般,叠加在杨远脑中闪过的无数个告别时刻。
“她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上小学的第一天,杨莫说完“再见”,脚步轻快地跟着人流走进校园。杨远隔着栏杆目送,直到跳跃的书包消失在教学大楼内。
“大概一个多小时吧,我也没有注意时间。”
跟幼儿园相比,只是多背个书包而已呀,他一定这么想。
“没有,孩子不是在这里走丢的。”杨远意识到对方误会了,他打起精神问,“刚才那个女孩,她走了多久了?”
可是第二天,他便在几步之外站住了,右手不断提拉着明明没有掉下来的书包肩带,泪水像露珠滑落嫩叶一般漱漱而下,嘴角夸张地耷拉下来,露出了牙床,但始终没有发出哭声。
“不好意思,好像没有看到过孩子。”少女犹豫了一下,“你们昨晚没有住店吧?”
“爸爸……再见。”
从门口望出去,远处一栋木屋的阳台上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中年妇女,她手拿黑色的对讲机,正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回复说没有看到过男孩,昨晚的客人之中也没有人带着孩子,都是情侣模样的年轻人。
终于他艰难地转身,准备好了独自迎接尚未理解的苦难。
“钟阿姨在客房打扫卫生,我问问她看。”少女拿起前台上的对讲机,与另一端取得联系。
不会的,今天的再见也不会有特殊的含义。
“这里还有别人在吗?”
“喂喂,杨远?怎么回事?”电话那头变成了501的声音。
“那可真是太揪心了。”少女把半握的拳头放到心口。
“陶芳呢?她怎么了?”
她也许说对了一半,杨远干脆点头。
“哭得没法喘气了。”
“孩子在附近走丢了吗?”
“麻烦你帮我照顾她一会儿。”
一杯水递过来,杨远挤出一丝笑容,接过水杯。
“你放心。那个,孩子现在……”
其中一只萨摩耶抬起前腿扒到杨远的膝盖上,努力舔着他的手指。杨远呆呆地看着它,没有回避,也没有驱赶。
“暂时还没有找到。”
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完全猜错了?
501看到陶芳情绪崩溃,大概以为杨远传来了噩耗。她轻舒一口气,又将电话搁到了一遍。杨远依稀听到另外一个女人字正腔圆的说话声。
这才是更符合逻辑的结果,小莫靠自己的能力到不了这里,他不会甩下恩怀独自上路。
“喂?你们在做什么?”杨远反复“喂”了好几声。
杨远慢慢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全身的力气从肩膀往下逃逸出去。不想承认的预感转为了现实:恩怀也在寻找小莫,她并不知道小莫在哪里。
“……这里来了好多记者。”501好不容易抽空回答了一句。
“跟你一样,问有没有一个男孩来过。”
“什么?在派出所吗?谁让他们进去的?”
“她来做什么?”
电话那头又没了回复。杨远懊恼地踢出一脚,断裂的枯草飞扬起来。
“已经走了。”
——如果有媒体的介入再加上网络传播,找到孩子的希望会大大增加。
“那个女孩呢?”
派出所门前那位女记者的话在耳旁响起。冷静下来之后,同样一句话,声音却变了样。
“嗯……大概七点半。”少女转过脸看着墙上的钟。
媒体自然有媒体的趋利,但这也不失为行之有效的办法,这句话至少绝无欺骗性。自己对媒体持有偏见,说到底还是虚伪的自尊在作怪。只要杨莫能够平安归来,这些都微不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你从几点开始坐在这儿的?”
杨远开始反省自己。他总是希望凭借一己之力找回杨莫,把事件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从这一点看,他岂非和恩怀犯了同样的错误?
“没有。”少女再次摇头,一刀切的刘海在眉毛上左右摩擦。
钟阿姨把恩怀带回主屋,让她坐在一把铺了软垫的藤椅上。恩怀双手捧着一个木杯子,热气从杯中袅袅升起。两人正小声说着话,看到杨远进来,恩怀又把头低下了。
“没有吗?他应该来的比女孩更早一些。”
“这事也不能全怪她。”钟阿姨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么说起来的话,我也不好,要不是我给那孩子一个念想……”
少女被他吓住了,没有说话,缓缓摇了摇头。
杨远摆手制止对方再说下去,蹲下身问恩怀:“这件事,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对!”杨远睁大双眼,“还有一个男孩,来过吗?”
恩怀抬起视线,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孩子吧。”
“小莫最近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什么人?邻居,同学,或者老师。”
“有没有一个孩子来过这里?”杨远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恩怀抿着嘴思考片刻:“没有。”
从前台后面站起来的少女并不是之前那位。
“你对小区的监控了解吗?”
冲上斜坡穿过竹林,直接把车停在主屋门前。两只正在空地上追逐的萨摩耶看见杨远下车,立即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它们的体型比流云稍小一些,毛色也更白。
“嗯?”
进了山之后只有一条路,方向绝对不会错。每过一个急转弯,杨远都持续按着喇叭,受到惊吓的松鼠向树枝的更高处窜去。
“小区里装了很多监控,小莫如果自己走出小区,会被监控拍到。但是监控里找不到他。”
杨远不停给自己鼓气,脚下的油门越踩越深。他想着先给陶芳打个电话,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怎么会这样?”钟阿姨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哎呦,那真是急死人了!警察怎么说啊?”
既然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应允,就只好求助于恩怀。懂事的姐姐偶尔也会背着父母帮助顽皮的弟弟达成心愿,整件事情的缘由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所谓的“约定”,这个约定和诱拐没有关系。
“可能是有人开车把人带走了。”
小莫平日里的“惊喜”太廉价了。他会在小区中间的花坛边埋一块石头,过了一个礼拜拉着杨远去找,还能找出来就是大大的惊喜。杨远被他捉弄过好几回,溪田山舍的“惊喜”也无非就是他留在那儿的某个记号而已。
事情又回到了起点。杨远站起身,眼神涣散地看着投进门口的阳光,打过蜡的木地板上模糊地反射着一棵松柏的树梢。
小莫想再去一次溪田山舍,他说再去一次会有“惊喜”。从那儿回来之后,他提过不止一次,杨远和陶芳始终没当一回事。
他伸手摸进外套内袋,张叶的名片还在。
老旧的发动机轰轰作响,杨远驾车在县道上飞驰,溪田山舍入口处的那片竹林仿佛就在印在前档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