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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的海岸(一)②

女房东会看上自己的话,简直跟少奶奶和长工谈情说爱一样。

“你说没人知道我的事,但她至少知道我们没房子,我们租的还是她的房子,她有房子,而且不止一套。”

“你现在有工作了,我们也没那么差。再攒点钱,首付买套房子,我的退休金可以还贷款。”

四个月以来,父亲几乎没有出过门。日常两顿烧酒,都是喝完就睡,除了上午那几个小时,一直都是醉醺醺的。每个月来收水电费的女房东是他唯一接触的外人。或许是这种定期的仪式般的造访,使他产生了奇异的念想。温柔?年轻女人的眼神,父亲真的懂吗?

“按现在的房价,首付要攒到什么时候。”

“说得倒也没错。不过,我觉得,她看你的眼神,挺温柔的。”

“我还有点钱……”

“她过来跟你收钱,不能冷冰冰的不说话,一看你腿不好,就会聊跟这个有关的话题,这个不代表什么。”

袁午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父亲喝了一阵又开口了:“她这个人,对老人家还挺关心的。这点看着像若玫。”

“寄放在你大伯那里。”父亲忽然留下了眼泪,“我没办法呀,你一直赌……”

鱼缸里只剩下一层底沙和结满灰的装饰物,他们搬进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袁午想象着女房东凝视鱼缸的最后一眼。原本那些鱼,不知她是如何处理的。

为了偿还袁午欠下的巨额赌债,父亲不得已把两套房子都卖了。一套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另一套是袁午结婚时置办的新房。新房一直在母亲名下,母亲去世后作为遗产继承给了父亲。

袁午望着水族箱上的玻璃鱼缸。饲养观赏鱼应该是女房东的一个爱好,但这个庞然大物显然轻易无法移动,把它留下来也是迫于无奈。他回想女房东的面容,确实算得上美丽,但不知为何,温婉的笑容里总夹杂着一丝倦意。

心灰意冷的若玫带着女儿离开了家。父亲因此受到的打击似乎比母亲去世时更大。父子两人窝在袁午大伯家里,半个月没有说话。某一天父亲忽然从堆积如山的空酒瓶中爬起来,带着袁午搬到了现在的城镇,开始重新生活。

父亲默默点头,好像是在考虑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原来父亲还有所保留……

袁午吃了一惊:“不、不知道。我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袁午只是瞬间感到有些意外,找不到任何生气的理由。事到如今,怎样都无所谓了,放在大伯那里的钱具体有多少他也不打算再问。只不过,就大伯的为人而言,把钱寄存给他等同于赠送。父亲当时一定觉得,就算送人,也比让袁午在赌桌上输光强。

“嗯?噢,你说小林啊。没啥,我就是顺嘴一说。”父亲连喝了几口酒,他平时只喝一杯,这会儿颧骨的位置开始泛红了,“你觉得小林这个人怎么样?”

父亲用粗短的手指抹着眼睑,抽了几下鼻子。杯子又见底了,他侧下身,像在水里捞什么东西似的去摸脚下的酒瓶。

“刚才为什么留她吃饭?”

“你可别认为,你一点机会都没有,不要这么悲观。你想,一个姑娘,房子里有点什么事都是自己过来处理的,对吧。租房子的时候,中介是直接联系她的。我们搬进来之前,她请工人修过墙面,每天都过来盯着。水电表也是自己抄——不要说一般的姑娘了,就是你,恐怕也看不来水表吧?刚才你也听到了,她说让谁来修淋浴器来着?是她哥,对吧,不是朋友,不是老公,是她哥……”父亲打着饱嗝,举起筷子在空中一点,“依我看,她肯定还没结婚,就算有正在处的对象,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袁午原本打算利用三个月的缓冲期再找一份工作,现在看来已经全无希望。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表示对这个话题很疲惫。他担心脸又会不由自主地红起来,早知道刚才也应该喝点酒。父亲好像打算对此深究下去,袁午决定扯开话题。

“我知道了。”

“怎么搞的像学生考试一样?你,应该没问题吧?”

“呵,你知道什么?你啥也不知道。昨晚我又梦到婷婷了。”

“嗯,通过了才能留下来。”

父亲说了“又”,可袁午从没听他说起过梦到孙女的事。

“测试?”父亲的筷子停在空中。

“她到这儿来看我,她来看我,她现在住的地方,嗯,离这儿可远着呢。她走了很远的路,衣服也没换,直接来看我。她长大了,像个大姑娘了。”父亲的舌头变得粘滞而厚重,“唉,等买了房子,你把若玫,把我的儿媳妇接回来,你说怎么样?”

“试用期到了,会有一次测试。”袁午觉得要给自己找条后路。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转正之后,能拿多少薪水,老板还会找你再谈一次吧。可别姿态太低了,这里离老家远,你以前赌钱的事没人知道的。”

“我在想我们这个家……”

父亲倒酒的声音中断了袁午的回忆,袁午看着自己的掌心,多年前的触感已经模糊了。

袁午把手掌按在大腿上,转过头去看着鱼缸,良久才说:“她可能已经是别人的儿媳妇了。”

若玫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父亲吼了一声,“没有,这个我知道,我比你清楚。你放心,绝对没有。”

袁午对着妻子咧嘴笑了:“不需要明白,总之就是心理有病吧。我们回去吧。”

袁午一愣:“你去找过她们了?”

“成因有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

“我要见我的孙女,有什么不可以!”父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你……你不想婷婷吗?”

“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挂到嘴角。他丝毫没有察觉,也没有哭泣的神情,好像眼泪只是按照自身的意愿肆意流淌。

“你看,肚子痛不能控制对吧?但是他却认为需要控制,越是这么认为,越是会感到肚子痛,肚子痛了就要上厕所。当然,上厕所的感觉是真的,但肚子痛是假的,明白了吗?”

袁午离开餐桌,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坐进了沙发里。

若玫呆呆地望着对方。

不一会儿,父亲喝光了第三杯酒,脑袋枕在藤椅背上,立刻打起了呼噜。

“一旦发病,患者就会感到不能控制的自认为应该加以控制的心理活动。”医生绕口令般重复了两遍,为自己的流利表达感到心满意足。

电视里正在播放关于鸟类迁徙的纪录片,大雁穿梭在雾霾遮天的城市上空,倒是跟现在的环境十分搭调。

“那是什么?”

“阿霞……我走不动了,歇会儿吧。”

“这个啊,就是神经官能症。”之后转到神经科,主治医生面无表情地定下了结论。

袁午吓了一跳。父亲一直闭眼对着天花板,但这句话吐字清晰,完全不像是梦话,仿佛家里还有第三个人。

起初看的是消化科,吃了两个疗程的药也不见好转,只要一进单位大门,就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若玫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直到某天偷偷跟着他上班,看到他脸色煞白,才果断搀着他去了医院。

阿霞是母亲的名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袁午自己也弄不明白。妻子若玫却很明确的告诉医生: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

只有这一句。父亲不再开口。

还是老样子啊,已经没办法好好工作了。双手搁在雪白的桌面上,眼前是黑色边框的显示器——或许跟颜色没有什么关系吧——只要被这样的环境包围,小腹间便会聚集起一股寒意,紧接着阵阵绞痛袭来,一个上午要跑五六次厕所。他试过不吃早饭,但无济于事。

纪录片里,拍摄的角度渐渐与高飞的雁群平齐,摄像师大概是乘坐在某种飞行器上,稀薄的云雾向画面右侧飞速掠过。镜头慢慢推进其中一只大雁,直到形成头部特写。大雁的眼神坦然而无畏。

第十天的上班路上,公交车在中途某一站停下,打开中间的下客车门。袁午刚好站在门口,于是他就跨了出去。秋天的风贯穿他敞开的夹克衫,随风摇摆的感觉真是舒服。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走进“大友”那扇暗灰色的卷帘门。小红在柜台后面一边吃零食一遍看电视剧。

字幕升起的同时,袁午察觉到某种异样的安静。

找到工作的事情倒没有说谎,那家私企也是真实存在的。不过袁午只上了九天班,就主动离职了。其实连离职也算不上,他没有知会任何人,更准确的说法是永久性旷工。在其他同事看来,他就是毫无理由地忽然消失了。

父亲的呼噜声似乎变轻了。变轻了吗?袁午按下电视机遥控器上的静音键。

两个月前袁午告诉父亲,他在一家私企找到了工作,但对方的条件比较苛刻,三个月试用期内没有薪水。父亲只好继续提供他每月三千五百元的花销,其中的一千五百元是家里的伙食费。剩余的两千元则是袁午的个人生活费,转正之后便会中断。

不,是完全听不见了!

袁午点点头,从胸腔里发出微弱的闷响。

袁午把脸转向藤椅上的父亲。父亲仍保持刚才的姿势:双手十指交叉放在下腹的位置,后脑压住椅背上沿,脸颊上的酒红已经褪去了。

“嗯。”父亲喝下一口白酒,“下个月转正了吧。”

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袁午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停地靠近餐桌。他确认了刚才观察良久得出的结论:父亲的胸口已经没有丝毫起伏。

“金针菇卖完了,今天过去的时候没剩几个摊了。”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到脚边,低头一看,是电视机遥控器。

“芹菜这么光烧,味道还真是有点古怪啊。”

这个声音仿佛重新打开了一个音量按钮,袁午听到打鼓的声音,拍门的声音,和自己心跳的节奏重叠在一起,带动眼前的视野上下跳跃。

父亲一直在努力尝试说点什么,然而每天都能说上几句的,也就是菜的味道。母亲去世之后,他试图填补一些空白,哪怕只是餐桌上的声音,不像以前总是自然而又惬意地沉默着。

这样不知站了多久,袁午终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像这样的自说自话,袁午不知该如何搭理。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闷头吃饭。

1,2,0。

“咸肉应该先用水浸一下的,一粒盐都没放,还是有点咸。”父亲咂咂嘴说,“不过今天太晚了,也没时间。这豆腐吃着倒是正好。”

他的右手大拇指悬停在绿色拨号键上方,然后慢慢往下,压住了屏幕外侧的home键。

父亲的厨艺已经大不如前,无论什么菜,象征性地翻炒几下,最后总是倒入一大碗热水煮透了事,几乎没有煎炒的油香味。不过,也可能是袁午已经忘了从前的味道,父亲的菜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究竟是哪一种情况,他说不清楚。小时候每天都吃什么菜?除了一顿不落的鲫鱼之外,其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因为母亲说过吃鱼健脑。童年的记忆,与母亲无关的部分总是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