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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孩子(一)①

“衣服!看到没?我昨晚买的。”

隔了几秒,杨远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他慢吞吞地从卫生间门口探出脑袋,用喉咙发出一声疑问。

沙发坐面上放着一个印有一头长颈鹿标志的白色纸袋,拎环是用细麻绳编成,看起来颇为高档。如果不认识这个牌子,还真猜不到里面装的是衣服。陶芳时常买东西送给恩怀,作为她帮忙照顾杨莫的答谢。

“沙发上有件衣服,晚上恩怀回去时让她带走。”陶芳在餐厅里大声说。

“要不然,还是等她爸在家的时候,你亲自送过去。”她又改变了主意,“走一层楼梯而已,你也借机会多跟人打打交道,老是闷头干活能有什么前途。邻居之间嘛,有来有回是应该的。”

平板电脑中播放出英语对话,这是陶芳为杨莫创造的语言环境。对话是老外的原声,语调亢奋而惊奇,让人感叹其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杨远只能听懂大约四分之一的内容,他念完高中便踏上社会,近二十年的工作经历也没有让他再接触过英语。

礼尚往来的事情一般都由陶芳出面,但恩怀家里只有她和父亲,陶芳因此觉得不太方便。

餐桌上传来吸溜面条的声音,作业已经补完了。陶芳把凉好的温水倒入杨莫的保温杯,不断催促他快点吃。即便是喜爱的食物,一旦成为上学日的早餐,杨莫也会觉得难以下咽。

杨远洗漱完毕,在玄关换上加绒的棕色皮鞋,拎起杨莫的书包和自己的公文包先下楼去了。

若差距仅限于此,还不至于让陶芳终日怨天尤人。杨莫的学习成绩同样糟糕,这足以挑战一个母亲的核心价值观,其余的缺点被进一步放大。

人一钻进车里,窗户上立刻起雾了。发动引擎,打开暖气,清晰的视野从前挡玻璃的下沿晕染开来,杨远把车从车位上开到紧挨着楼梯口的位置,拉起手刹,等待杨莫下楼。

杨莫在自我管理方面有很大的障碍:隔三差五丢东西,回答问题颠三倒四,难以要求自己做没兴趣的事情。杨远起初认为这是身为孩子的正常秉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直到一次杨莫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他发觉其他孩子的不同。他们很有礼貌,具备一些与年龄无关的生活常识;相互有了冲突会考量计较的分寸;听到大人讨论时下流行的话题时能有所回应。相比之下,杨莫更像是幼儿园尚未毕业的孩子。

广播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正在谈论各地的人们今天应该吃什么。杨远听到“桂圆烧蛋”这个词,才意识到今天是冬至。乡下老家那张掉漆的八仙桌在脑海中浮现,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杨远划开手机,低头查看设计平台上的消息,没有发现新的客户需求。

“恩怀姐姐只能帮你检查错题,如果你连自己的作业都记不全的话,谁也帮不了你。”

陶芳在闹市区经营一家化妆品店,主要的生意都集中在晚上,回家时杨莫多半已经睡了。杨远不得已承担起辅导家庭作业的任务。两年前,他主动向公司请求降职,由项目管理退回到技术执行,以此获得相对自由的工作时间。为了弥补减少的薪水,又在当时流行的网络设计平台上接一些零散的活计,代价是长期睡眠不足。直到偶然与恩怀结缘,尴尬的处境才得以缓解,像昨晚这种连夜赶工的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了。

杨远刷牙的时候不敢太用力。最后一颗智齿生长了十多年,仍然没有突破牙床。每当疲劳时,牙龈就会浮肿发炎,疼痛难忍。从北窗望出去,对面的楼体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阳光在每扇飘窗下方拖出一道边界清晰的斜影。连日的大雾完全消散,今天是个好天气。

杨远想起恩怀看书时专注的样子——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就这么懂事,小莫如果有她一半乖巧,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哪些是你自己的事情?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三年级了,每天还要恩怀姐姐陪着你写作业,她回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中控台上的电子钟显示七点四十六分。

杨远默不作声地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努力提升脸颊两侧的肌肉,让下颌骨的线条显现出来,然后突然放松,对比前后轮廓的差异。一张怪异的笑脸转瞬既逝。

每次都这么磨磨蹭蹭,杨远拨通了陶芳的手机。

杨莫转过头,鼓起嘴巴朝杨远挤了挤眉毛。

“再不下来要迟到了。”

“你们两个,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陶芳的声调几乎夹杂着一丝哭腔,杨远懒散的动作使她的情绪进一步恶化。

“嗯?”陶芳好像没听清楚,“还没下来?小莫还没下来吗?”

天亮之前,杨远勉强完成了今天必须提交甲方的宣传海报,检查作业的事情全然抛在脑后。最近一年以来,恩怀每天陪伴小莫做功课,作业的正确率已经无需担心,杨远要做的只是核对一下老师发来的短信,确认是否有遗漏的内容。

杨远脖子上的肌肉一紧,后脑勺离开座椅靠背,转过头去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楼梯口:“……是啊。”

杨莫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脑袋和紧握的铅笔蜷缩在一起。杨远按住他的额头往上扳,让他的眼睛和本子保持距离。杨莫故意用力反抗,眉毛被高高吊起来。他仿佛能看见自己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怎么可能?他早就出门了啊!”

“每次只要我回来晚了,总得出岔子。”陶芳拉开窗户,把刚煮好的一碗面条搁在窗沿,用筷子反复挑起,动作迅捷有力。升腾的热气被卷成白丝状,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远握着手机跨出车门,听到楼上窗户被拉开的声音,他抬起头,与正伏在窗口向下望的陶芳对视了一眼,立即跑上楼梯。电话没有挂断,听筒里传来陶芳趿着棉布拖鞋滑步小跑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和越来越近的鞋跟撞击台阶的声音。

小莫昨晚大概又漏了什么作业吧。杨远艰难地穿好衣服,走到餐桌旁,看着正在写字的杨莫。

杨远和陶芳在二楼会合,两人脸上诧异的神情仿佛一瞬间认不出彼此的容貌。

杨远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把手机的闹铃关了。额头和颧骨两处的皮肤一上一下奋力拉扯,粘粘地打开了眼缝。七点二十分,只睡了三个小时。卧室的门开得笔直,炒鸡蛋的油烟味从厨房一直飘到被子上,餐厅里持续传来陶芳训斥儿子的声音。

小莫在楼道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