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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上) 第四章 杀人?不是说抢劫吗?

我正想解释几句,他却一摆手说:“时间差不多了,跟我去找个人。”

程建邦点着烟抽了口,眼神有些飘忽,幽幽地说:“这一点对做我们这行的至关重要,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不至于绝望,有时候就是那么一星点希望,能让你坚持下去,否则就全完了。”他呆呆地望着远山,轻声说:“必须相信上级的决策,你记住我的话。”他忽然一笑:“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一菜鸟,老徐跟我说的你的那些丰功伟绩,我看八成都是水分。不过我相信上级,他既然派你来,说明你自然有你的长处。”

“谁?”

我抓抓头,尴尬地随手摸出烟递给他一支说:“这下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有些自作聪明了,幸亏你提醒我。”

“周亚迪的冤家。”他将烟头丢在脚下踩灭,拍拍手,四下看了看,对我说:“注意警戒。”

他说的这话是来之前徐卫东曾对我说过的。此刻听他这么说,我意识到刚才有些被自己的小聪明冲昏了头。面对着程建邦,我很惭愧,他的确高了我不止一步半步。我想,我所在的机构里,一定流传着很多他的传奇,只不过我初来乍到,不曾了解而已。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按他说的做,找到个凸起的石块站了上去,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看他搞什么鬼。他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居然生生从草地上抠起一块木板来,从那下面拎出一个箱子。他拍了拍手提箱上面的土,平放在我脚下的石头上,打开皮箱,里面竟然是几把六四式手枪,还有一堆压满子弹的弹夹。

他站起身面对着我,神情很严肃。“因为我们要服从命令,上级让我们必须从周亚迪入手。”他又叹了口气说,“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接二连三地问出这样的混账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上级怎么做,自然有上级的考量,他们负责在两难时做出抉择,而你我只负责执行命令。”

他取出一把凌空抛给我,我就手一接糊了我一手枪油,推开枪膛一看,果然是全新的。他又丢过来几个弹夹说:“擦干净,一会儿干活。”

我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从他们集团内部接近他是不是更有把握?”

我好奇地问:“干什么活?”

程建邦扭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吭声。

他把箱子放回去,隐蔽好后说:“杀人。”

“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盯着周亚迪?你有这么好的机会去接近一个比周亚迪还厉害的毒枭,为什么不就势……”我说着做了个切入的动作。

我大惊失色:“杀人?不是抢劫吗?”

程建邦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说:“差不多,或者比他势力还大点,我差点就跟了他,呵呵。”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

他一脚踹过来。“你小声点,怎么基础素质这么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老徐刚从学校里挑出来的雏儿?”神色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老徐这次把我坑了……”

我说:“也是金三角的?比起周亚迪如何?”

他叼着烟,坐在一旁的大树杈上观察着周围,时不时疑惑地看我一眼。我生怕他继续追问,尽管我们有不得相互打听经历的纪律,但现在这种境地,他问了,我还能不说吗?而且,先前徐卫东给我贴的光环,也是我自己一点点熄灭的,现在暴露出来,我丢的不仅是自己的面子,更丢了徐卫东的脸面。万一他再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我岂不是丢了整个学校的脸?

程建邦说:“见过,通过另外一个毒枭见过一次。”

幸好擦枪这种事就算闭上眼我也做得来,为打断他的思路,我说:“周亚迪那冤家是怎么回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听他这么说,我突然觉得有些羞愧。服从命令本来是一个军人的基本素质,我却因为一些还没有看到的困难就琢磨着投机取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几下,说:“你说得对,我错了。对了,你见过这个周亚迪吗?”

“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问。”他跳下树来说,“周亚迪有个死对头叫胡经,势力与他不相上下,招了几个杀手准备趁着周亚迪坐牢的机会杀了他,我们必须赶在杀手进入监狱之前把事办了。要不事情就失控得太严重了。不论怎么说,我在这里也是外国人。犯罪、被抓、审判再坐牢所花的时间会比他们本地人长一些,现在只能走这条路,为我赢取更多的时间,争取在他招募到下一个杀手前先进去。”

程建邦深深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接触周亚迪,上级选择他为目标人物,自然有上级的考量。我们不知道上级为了这个选择耗费了多少人力和物力,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接到的任务执行好。”

我将擦好的一把枪丢给他,继续擦第二把。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反而不再像之前那么七上八下。反正现在和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听从他的指挥,他越强,我越踏实。我说:“他死了,不能换一个同量级的接触吗?听上去,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一会儿你会看到负责为胡经找杀手的那个经纪人,认准这个人。”他摆弄着手中的枪说,“我进监狱后,你要盯住他,发现他招到新的杀手以后,第一时间先告诉我这杀手的特点,我好在里面提前准备应付。你自己不能贸然动手,以免出什么纰漏,你可不能有什么好歹,不然我没法跟老徐交代。”

程建邦有些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说:“我只知道一点,但我担心自己了解得不全面,所以我才急着进去,免得他因为内部斗争而被人搞掉,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我一听就来气了,正想说什么时候我的安全需要他来对徐卫东负责了?他又接着说:“你不用废话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不是赌气逞强的时候,以后有你威风的机会,但不是这次。”

我忙问:“什么人?”

我转而好奇地想,他得到的这些信息来源是哪里?难道因为他级别比我高,就能得到更多的情报支持?为什么我来之前,别说什么胡经,就连目标人物周亚迪的资料都少得可怜。徐卫东说过程建邦掌握的情况更多,那他不是应该向上级汇报的吗?

程建邦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人要搞他。”

我说:“你说的那杀手经纪人,还有胡经,还有有人买凶杀周亚迪的情报都是哪里来的?”

想起之前接触到的关于这边毒枭与政界、军界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资料,经程建邦如此一说感觉的确不寻常。因为在这种三不管的地方,一个有钱有势的毒枭怎么会亲手去杀人?就算杀了人,也有无数手下排着队替他顶罪。周亚迪既然是我们的重点目标人物,那么手中的势力自然非比寻常,怎么会在自己家门口翻船……我一时没了头绪,说:“那你的判断是什么?”

“你一定是还没毕业就被选出来了,老徐选人的本事是出了名的,也许你的确有两下子,不过……”程建邦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子,看着我,缓缓地说,“你吸引老徐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挨着我坐下,拍拍我,“不过,我一看你就不是个小气的人,所以我有什么就敢跟你说什么。”

程建邦放完水打了个冷战说:“太平?这种地方,周亚迪这号人物杀个人不算新闻,但是他居然被抓,而且还被判入狱,这就是新闻了。发生这样不寻常的事,一定是这个集团内部出了问题。”

听到他怀疑我的能力和徐卫东眼光的话时,我非常愤怒,都打算要发飙了。最后他冒出来这么一句,把我已经快要涌出胸口的火又生生地压了回去。他说:“我来过这里很多次,这次待的时间最长,有两个多月。这里是距离金三角最近的一个镇子,也是他们和外面沟通的最佳地点,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认识很多人,做很多事,刚跟你说的那些人和事,都是在这两个月里知道的,不是我卖关子,实在没时间跟你解释这么多了。”他看了看天色说,“时间差不多了,下山干活去。”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云山雾罩的也看不出那边有何不同。潮闷的空气让人浑身黏黏的难受,我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揪起领口的衣服扇着凉说:“看不出,这个镇离金三角这么近,居然还这么太平。”

5

上午我们出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在镇子里瞎转了一圈,然后爬上镇子最北边的一座小山顶。他指着北边郁郁葱葱、云雾笼罩的群山说:“金三角就在那边。”

程建邦带着我在街上晃悠,像两个游客似的闲逛,时而蹲下拿起小摊上的工艺品把玩,时而还会一脸淫笑地朝路边的妓女询价。

程建邦考虑了一下,决定最多再延迟一天。看着他坚定的目光,我知道,这是他的极限了,只好答应。

我只当他是在消磨时间,也没多想,心不在焉地跟在他旁边。哪知一直转到夜里都不见他有要行动的样子,我正要发问,他用胳膊捣了我一下说:“不能用枪了,找机会在没人的地方下手吧。不过这家伙看上去练过,一定要下死手,速战速决。”

我对程建邦说,我对这里的情况还不熟悉,尤其是当地人文,况且我对整个计划还没有完全吃透,不想贸然开始,那样不仅是对任务的不负责,更是对他的不负责,所以希望再给我几天时间。

我茫然地看着他说:“哪个家伙?”

我的意思是等我稍微熟悉一下情况他再行动,可程建邦认为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处理完手头一件事,第二天中午就动手。我问是什么事,他笑而不答。我说,既然那么着急,为何是中午而不是早上动手。他说,太早怕警察没上班。

他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我说:“你跟着我这半天在干吗?逛街吗?”

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家店铺对面就是警察局,便于被逮捕。免得太入戏,一不小心跑过的话,难免被警察敞开了追缉,那会是很危险的事。搞不好还得回来主动投案自首,万一落个宽大处理,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我顿时明白他一直在跟踪什么人,可悲的是,我不仅不知道他跟的是谁,连他在执行跟踪这件事都不知道。我不禁有些沮丧,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他的助手,也明白了他最初见到我时失望的原因。看来,我很有可能会是他的一个累赘。

我和程建邦一致认为,既然是为了获得重罪,就一定要抢泰国本地人的买卖,也省得外国人看华人的笑话。他的目标是镇子最繁华街道中心的一家大珠宝行,那里以售卖缅甸上等玉石为主,兼营些黄金和钻石制品。

可眼下不是反省的时候,我必须振作起来,不再去关注所谓的面子问题,打起精神竭尽全力去协助他。我说:“我大意了。”

4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说:“你九点钟方向,那个穿浅绿色短袖衬衫的。”

窗外那看似安详的夜色,无法让我们真正地忘记可能面临的危险。好在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有这样一个夜晚。

我尽量自然地转过身,一眼看到了目标人物。那是一个看似十八九岁的少年,神色举止中还透露着几分稚气,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将他与杀手联系起来。我心里这么一走神的工夫,那少年扭过了脸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我一紧张急忙把脸转开,随即就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过刻意,赶紧又转过头看他。这一连串的举动使我跟那少年都紧张起来,他瞬间绷紧了身体,不等我有所反应,“噌”的一下朝人流中钻去。

因为不久后,我们这对仅仅相识不到一天的搭档,即将展开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成功与否,将影响着几十公里外那片中外驰名的金三角的存亡。

程建邦低声骂了一句,快步跟了上去。

那晚我们开始喝酒以后就没有说一句正事了,天南海北、荤素搭配地聊到很晚。我们知道,这样的机会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可能不会有了。

我懊恼不已,只能紧随其后。那少年的动作十分灵巧,闪避着街上的行人,几乎就要脱离我的视线。我加快步伐,仔细辨认着他的身影,但还是跟丢了。我立刻盯准程建邦,相信他一定不会犯我这样的低级错误,好在他的个头在这种地方显得很大,目标还算明显。

程建邦本来板着的脸也笑了。

拐出那条街,就见程建邦闪身进了一条小巷,眼前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我迈开步伐快步追进那条巷子,就见程建邦已经用枪把那少年逼到了一堵墙前。

我忍着笑看着他的脸,我绷不住笑了出来。

那少年一边后退,一边还回头寻找退路,可惜,那是条死胡同。

程建邦脸色一变,骂道:“滚!”

程建邦见我赶到,低声说:“动手。”趁那少年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枪上,我上前一脚踹到那少年肚子上,直接把人踹到了墙角。我心想自己不能一事无成,便冲了上去,只想三下五除二将其制伏再说。眼看就要到那人跟前了,他居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把手枪。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害怕或者犹豫,伸出手一把攥住枪管,连枪带他的手一起扭到了他后背,将无名指就势塞到扳机后面,防止他扣动扳机。

我想了想说:“抢劫多少还是危险了点,万一你被警察击毙怎么办?不如强奸吧!”

那少年的胳膊被扭到了身后,整个人正面贴在墙上动弹不得,为防万一,我使足劲一膝盖朝他胳膊肘顶去,只听到“嘎巴”一声,我扭着他胳膊的手顿时觉得轻松了。他那只拿着枪的手带着整条胳膊被我从他肩膀的关节上生生“摘”了下来。

程建邦说:“这个地方只有两座监狱,一个关刚才摸你钱包的那种小角色,另外一座专门关重刑犯。杀人放火的事我不能干,抢劫总没问题吧?”

我担心他疼得叫出声,另一手捂住他的嘴,顺势掰着他的头把他放倒趴在地上。我骑在他后背上,一手揪着他后脑的头发,一手将他下巴尽量往上托,使他既不能动弹,也无法出声,能听见他喉咙里隐隐发出痛苦的呼噜声,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按住他身体的颤抖。

我不禁在心底对程建邦由衷地敬佩,能在周亚迪入狱的短短几天内想出如此胆大的计划,果然有勇气。我接着问:“所以你打算抢劫?你确定你就一定会和周亚迪关进同一座监狱?”

此时,我只消用开瓶啤酒的力气就能扭断他的颈椎。

“这当然不一样,那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换句话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谁还在乎蛇惊不惊呢?”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实在不行就在里面把他干掉。”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托着他下巴的手不知道是跟着他在抖,还是我自己在抖,一直不停地哆嗦着。程建邦收起枪,扭头朝巷口看了眼,对我点点头,转过去背对着我盯着巷口。

“那你出来的时候不怕泄密打草惊蛇吗?”

我知道,他点头的意思不是为了称赞我之前那一整套动作的连贯且完整,而是要我即刻扭断这少年的脖子。我喘着气,低下头见他脖子上的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淌,从这个角度看去,他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快速地扇动着。

程建邦说:“这是个小镇,当地的警察跟周亚迪这样的人多少会有些瓜葛,我担心万一泄了密或者引起周亚迪的怀疑,反而搞砸了,所以一定要自然。”

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是个杀手,甚至怀疑程建邦认错了人。我的神经越绷越紧,像极了第一次在刑场枪毙死刑犯时的感觉,只不过这次不是用枪,而是用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少年颈部动脉剧烈的跳动。

老刘在送我来的车上说过,只要有需要就联系他,他会尽最大努力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提供最大的帮助。如此看来,他随时出狱这个问题应该是可行的,之前我也想过一些可能出现的会用到老刘的状况,最多就是可能会在和泰国警方发生误会时需要他的协助,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我说:“你跟他确定过吗?确定来去自如?如果他能帮忙,为什么非要……抢劫?”

我手下犹豫着,眼睛不由地朝程建邦瞟去,我担心因为此时自己的不果断,再次惹来他的嘲笑。极度的紧张,使得我浑身的力气都积攒到扳着少年下巴和后脑的双手上。

程建邦看了我好一会儿。“你这个想法很有想象力,但是实施起来变数太大,不可取。”他诡异地一笑,说,“至于进出监狱,这事其实很简单,用不着麻烦泰国国王,需要出来的时候,你给送你来的那个老刘说一声就行。”

程建邦转过身来,大概想看看进展。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不知是我太过紧张,还是被突然转身的程建邦吓到,手下竟然一松。那少年趁着这个空当立刻挣脱双手,腰一拱一翻,将我从身上翻下,他就地滚了半圈,就手摸向刚被我踢开的手枪。我喊了一声,飞身扑过去,正好压在他身上,他已经捡到了枪,伸直胳膊瞄向程建邦,情急之下,我见夺枪已经来不及,又怕程建邦躲闪不及,索性扳着他的下巴和后脑,双手骤然发力。清脆的一声骨节断裂声后,只觉得他整个身体猛地一顿,停止了颤抖,瘫软了下来。

听到他这番不切实际的话,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在我听来这就像是一个讲了一半的故事,我接着他的故事说:“嗯,对,然后你我联手,不出三年就能称霸金三角,然后带着全部毒品和兄弟回国一自首,这案子就算结了,从此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生产基地就不复存在了,对不对?”我不顾他满脸惊讶,语气一转说:“这是泰国,你当监狱是你家开的,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泰国国王是你大爷?”

我的手还紧紧地掰着那颗颈椎已经断裂、只连着皮肉的头颅,指甲几乎要嵌到皮肉里面去了。我用力挺直脊背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潮闷的空气,终于放松了肌肉,松开了双手。

程建邦收起笑脸,也坐了下来,拿起一瓶啤酒跟我碰了一下。“我打算混进监狱,那种环境反而更容易接近目标,搞不好就能事半功倍。你在外面负责接应我,帮我传递消息,就算他出不来,至少也可以帮我引见其他的大毒贩。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只要掌握了足够的情报,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我再出来,就算做个毒枭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腿上居然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扶着身边的墙站了起来,靠在墙上大口地喘气。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别废话了,你什么计划?”我坐了下来正色说。

程建邦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问我:“你没事吧?”

看着他在短短几分钟内转变得如此之快,我不禁有些佩服,更深刻地明白了徐卫东说他经验丰富的含义。我想,刚才他说的那些关于我的事,也一定是徐卫东告诉他的,我不由得有些感激老徐,他这么跟程建邦说,无非是为了避免我在一个老探员面前太过卑微。至少现在,我与程建邦之间似乎有了正常而相对平等的位置,接下来我只需要用自己的实力维系住这种平衡就好。

我摇摇头说:“没事,有点热。”

我气冲冲地夺过他手里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一把将他嘴上的烟头揪下来,对着了火,又塞回他嘴里。他的嘴唇和烟粘在了一起,被我猛然扯下来疼得他直咧嘴吸凉气。我的骤然爆发让程建邦一愣一愣的,直到眼睛被烟熏着才回过神来,急忙把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揉了半天眼睛,擦了擦被烟熏出的眼泪。“你看你,还真急了。”他呵呵笑起来,“老子,哦不对,是我,我在这破地方都待了俩月了,好不容易见到自己人能敞开了说话,你让我发发牢骚怎么了?”他居然满眼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又说:“我知道你,秦川嘛,西北最大枪械制售那案子就是你办的,还捡了一条命回来。”拍拍我的肩膀,满脸敬意地说,“说起来,你也算是我心目中的传奇人物。”

他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

听到这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老资格摆一摆,意思意思得了,这程建邦自打见了面就阴阳怪气的,这算哪门子搭档,这种态度还过什么命?我一巴掌恨不得把桌子拍散,站在他对面瞪着他说:“你有话好好说,还没完没了了?我来这里不是来看你脸色、听你耍嘴皮子的,有能耐咱就在事上真刀真枪地比画,不见得谁比谁怂。什么搭档,你瞧不上我,你当我把你当回事了吗?不满意现在就去跟上面汇报,随你怎么说我都认了,回去背处分也比在这里看你这张脸强。”

我应了一声,整了整衣服,随他往回走,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程建邦一拍桌子站起身说:“你说谁死脑筋?我进去不能获取情报吗?难道你是死人?你如果连传递情报这点事都做不了,趁早滚回去,老子自己也办得到。”

我本想赶紧回去把自己扔到床上躺一会儿,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略显疲惫和苍白的自己,不禁发起呆来——我不能每次做完这样的事都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况且,也不是每次做完这样的事都有时间让我去整理自己。

我的脑子一时没跟上这一连串的信息爆炸,像是一个电压不稳状态下的电灯泡,忽明忽暗。冷静一下,我才说:“他是因为杀人进去的,就算不死,在里面蹲个几十年也没什么稀奇,任务是接近他没错,可你在里面陪他坐牢算怎么回事?你死脑筋吗?接近他的目的……”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压低了音量说:“接近他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情报,不是让你跟他交朋友,那样就算得到再多的情报又有什么用?”

“躲里面补妆呐?”程建邦在外面喊了一声。这句话好熟悉,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程建邦打断我说:“那你还可是什么?我们的任务是接近周亚迪,既然他进了监狱,那么我就要去监狱里接近他,那里的环境应该更适合这项任务。”

“太热,洗把脸。”我赶紧用水泼了把脸,走出卫生间。

我说:“没有,可是……”

桌上摆满了啤酒,程建邦跷着二郎腿叼着烟,手里拿着一瓶打开的酒。想起来了,刚才他那句话是上次我从甘肃执行完任务回去后,在徐卫东办公室门口徘徊时徐卫东说过的。也许他们都喜欢用“补妆”这种幽默来给一个内心挣扎的战友台阶下。或者,他们都曾经历过“补妆”的过程,才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程建邦本来正给我递一支烟,听到这话,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自己点上烟,说:“给你的任务有没有附录说目标人物不会在监狱?”

程建邦举举酒瓶,笑着说:“来,喝,就当给我送行了,下次见面就得在探监的时候了。”

我说:“那还是向上级报告请求新的指示吧。”

我不知道换作我,是否还笑得出来。我坐下说:“你别怪我多嘴,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监狱里面情形太复杂,而且,值得吗?”

程建邦说:“死刑不至于,但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来了。”

程建邦收起笑容,把酒瓶放到桌上,低着头半天没有言语。我想起他之前提到的那个杀手经纪人,于是问道:“那个杀手经纪人在哪儿?你不是说要我盯住他吗?”

“啊?”这个消息不亚于一声晴天霹雳,我一下站起身说,“那得被关多久?会不会被判死刑?上级有没有更新任务内容?”周亚迪是我此行任务的目标人物,我的任务就是要配合程建邦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如今目标人物周亚迪竟然被抓进了监狱,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一个奇怪的起点。

程建邦想了想说:“我改主意了。”

“那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他大概发觉我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脸上挂了点笑拍拍他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目标人物周亚迪,在你来的四天前,因为杀人被关进了监狱。”

“为什么?”

我说:“一切行动听你指挥。”

“说实话,你的表现让我有点失望,我担心你盯人不成反被人发现,我可不想你在这种事上没了命。”他按住想站起来与他争执的我,说,“你别激动,我没空和你争论,你自己回忆一下你今天的表现。”

程建邦冷笑一下,说:“你来跟我碰头的事,老徐是怎么和你交代的?”

我彻底没了底气,今天的确是我掉了链子。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把那个经纪人干掉,一了百了?”

我脑中滑过一个念头:是否有人冒充了程建邦?虽然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可眼下这种情况,我不能盲目地听从,他的安排,至少我得知道为什么,我得独立判断正确与否,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我得联系徐卫东确认此次任务才行。想到这里我侧身一条腿坐在桌上,打开瓶啤酒喝了一口说:“为什么?你什么计划?这跟周亚迪有什么关系?”

程建邦叹了口气说:“你能成熟点吗?第一,那是我的资源,我有我的利用模式,不需要别人来掺和。第二,天下就他一个杀手经纪人吗?至少现在我知道他手里都有什么档次的杀手,一旦把他干掉,对方换一个经纪人,你觉得我们还有时间重新去了解一个杀手经纪人的背景和手里的杀手资源吗?”

他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说:“我抢,你在这儿待着。”

他的这番话让我很不痛快,可又找不出一句有力的话反驳。他说得对,总结下来就是我还没有资格共享他手里的资源,或者说,那些资源他交给我也是浪费。

我没理他,看着地图冷冷地说:“说吧,怎么抢?抢哪里?”

我也无心再谈论,两个人就那么闷着。他先打破沉默,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值得,对吗?”

要知道这么久以来,除了徐卫东和那天在长安街上训我话的老太太,就没人和我这么说过话。我强压住心里隐隐燃起的怒火,跑下楼买了几包烟和几瓶啤酒。回来时他已经将地图画完,看了眼我买来的东西,说:“你可真会选,那么多烟你选了个最难抽的,还有这种啤酒是最淡的,一点味都没有。”

我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他头也没回地说:“我刚才说得不够明确吗?”

他说:“如果我跟你说我几年前也想过这样的问题,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摆老资格?”

我说:“还要别的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会。”

他回过头轻蔑地打量了我一番说:“哦对不起,我在这种鬼地方待久了,已经不会认牌子了,烟冒烟就成,啤酒冒泡就成。”

他笑了笑说:“做事的时候,只要时间允许,就要把情况想复杂些。可你现在还是想简单点好,你只是在完成你当初的承诺而已,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难道你当初对着国旗说的那些都是违心的?难道你来之前接老徐给你的任务时很不情愿?”见我低着头不作声,他接着说:“当初那么豪气干云,怎么现在怂了?”

我心想,也许抢劫是什么暗语吧,不过他还真把我当成打下手的了。我忍着气问:“要什么牌子的?”

我脖子一梗,说:“谁怂了?”

他惊讶地瞥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着很明显的鄙夷,低下头“嗯”了一声,又埋头画图。我走过去,他抬起头说:“楼下有家便利店,买几包烟和啤酒上来。”

他看着我,像是鼓励我说下去,我却不知说什么了。也许被他说中了,方才死在我手中那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像是一帧出错的画面,时不时在我眼前闪动一下,每一下都让我心中一寒,好几次都没忍住打了个寒战,不知道程建邦是不是注意到了我这些细微的变化。他说:“没怂就好,我得提醒你几件事:我进去之后,每个探监日务必去看我,除了给我送些日用品之外,主要是及时把我得到的情报传回去。”

“抢劫?”我失声喊道。

我觉得气氛越来越凝重,就快要喘不上气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说:“你放心好了,保证一次不落,你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重返社会。”说完我先笑了起来。

“我不管你是秦川还是秦腔,休息好了就准备跟我去抢劫。”他走到桌子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背对着我说,“我画一张地图,比你之前看到的更容易懂,一会儿你一边看我一边跟你说。”

程建邦表情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见他的表情还是那么严肃,我也愣了一下,生生将笑容收了回去。我抽了口烟想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这才哈哈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频频点头。

我坐了下来说:“对,秦川。”

或许是因为这个不太恰当的玩笑,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而之前彼此间的一些距离,此时似乎也不见了,我们肆意地开着对方的玩笑,就像是很多年的老友。

我推开临街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环境后回过头,见他躺在那里把半支烟抽完,又伸手从床头的破柜子上,摸到小半瓶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啤酒,晃了晃,扬起脖子将瓶中的残酒一股脑倒进嘴里。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猛地坐起来看着我说:“就这么着吧,也没别的办法了,就你了,秦……川,是吧?”

我本来应该为搭档之间的这种亲密感感到高兴才对,可当这种亲密感出现以后,我又开始为他担心。谁也不知道监狱里会是怎样的情况,尤其是这种专门关押重刑犯的监狱。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牺牲在我身边的郑勇和孙强,感觉心里有一些酸涩。

见他并不打算搭理我,我也没理会他,将背包放在床上,起身打量起房间来。这间屋子很简陋,两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衣橱。我打开卫生间里的喷头,流了半天也不见出热水,心想反正这地方热,也不需要什么热水了。所有的家具、卧具虽然简陋,倒是很整洁,当然,除了他的床和他方圆几米的地方。

我们坐在桌前,仔细分析了好几次整个计划,分析到最后,知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按照计划走的,一切都需要他随机应变。而我要做的实在太过简单,只是接收和整理他获取的情报按时上报。

刚才还絮絮叨叨的程建邦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这老徐没事吧,这是给我添帮手还是给我添乱啊,不帮忙就算了,居然……”他完全不理会我的感受,自顾自地嘟囔着,将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伸出手在烟缸里摸到一根相对较长的烟头叼在嘴上,眯着一只眼睛点着,深深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将烟雾喷向油腻腻的天花板。

那晚我翻来覆去没有睡好,不是行动前的紧张,也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而是因为程建邦打了一夜的呼噜,我实在是佩服他的淡定。

“谢谢。”我强挤出一个笑脸给他。

天蒙蒙亮时,我好不容易昏昏睡去,却被程建邦推醒。他蹲在我的床边,呆呆地看着我说:“我想起个事,你帮我分析分析。”

程建邦把门一关,指着一张空床说:“你睡那儿。”

我坐了起来,清醒了一下头脑说:“说吧。”

我背着背包一言不发,跟着他穿过了这个叫作美塞镇的几条巷子。这里的确没什么身在异国的感觉,道路狭窄,路边的店铺贴着白瓷砖,全是“正宗广西米粉”“黄金珠宝”“温州皮鞋”之类的中文字招牌,跟国内同等规模大小的城镇一样一样的。程建邦在前头走着,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糟糕的天气和食物,一直走到一家小旅馆前。旅馆十分破旧,木质的楼梯已经朽烂,踩在上面咯吱直响,到处散发着一股霉味。上到二楼一个房间门口,他摸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他神色沉重地问:“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我突然十分想念宁志和郑勇,还有徐卫东。

今天是关系整个任务进展最关键的一天,主角是他,他既然这么问必然有他的道理。我认真地端详着他说:“不错啊,标准帅哥。”程建邦的五官有棱有角,身材高瘦挺拔,如果再换上件像样的衣服,就更称得上英俊潇洒了。

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上下翻飞,但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答案。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埋头干活,竭尽全力伺候这位不可一世的、传说中的程建邦,让他赶紧接近那个周亚迪,我好早些完成我的任务,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反而泄了气,皱着眉头说:“我担心监狱里的那些性饥渴也是这么认为的,三五个我倒能轻松对付,可万一我是万人迷,他们轮番来袭,我恐怕真的支撑不了多久。”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再想想,这个计划有没有问题?”

而眼前这个程建邦,不知执行过多少次任务,更不晓得都经历过什么,单单是上级能将他独自委派到这里,就足以证明他得到的信任绝非一般探员所能得到的。而且,我怀疑,他原先的搭档可能已经牺牲或者受伤,不然为什么会派另外一个人——也就是我,来做他的搭档呢?

我安慰他说:“监狱里都喜欢白的,像我这样的肤色才有诱惑力,你看你现在黑成什么样了?人家的口味没那么重吧。”

当初徐卫东跟我说程建邦经验丰富的时候,我已经猜到这个人多少会有些难缠,或者会有些怪癖。我想,做这行做久了多少都会有些不正常的地方,我只执行过一次任务,身边的两个搭档就没了一个半,那半个是宁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虽然这么说,我也不由得担心他的安危。这几次下来,我最怕的事不是流血和死亡,而是失去战友。我更怕的是,一个人往往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我不得不承认,跟程建邦从碰头到现在才几天时间,无形中已经建立起了情谊,尤其是在这异国他乡,显得弥足珍贵。

3

中午,我们在一个广西人开的米粉店里,捏着鼻子吃了一碗不知道混合了多少种风味的米粉。临别前,我说:“我的意思还是请示一下上面。”我觉得我和他像两个玩耍的孩子,越玩越疯,越跑越远,脱离了父母的掌控范围。四周的环境对我而言,是如此未知和险象环生,我已经不知道是对是错了。

他低声说:“我,就是传说中的程建邦。”

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程建邦身上,希望他至少能记得回家的路。

我们相互拍打着后背,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是秦川,幸会。”

“你怎么就不信我?好,那边能打电话,我给你十分钟。”他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你去请示吧。”

不知为何,他的笑声在我听来有些刺耳,连他雪白的牙齿都让我觉得扎眼,这明摆着是在嘲笑我是个菜鸟。但我还是马上装作一副老相识的样子,张开双臂与他拥抱。“偷我哪那么容易?对了,你怎么都黑得没样了?我都不敢认了,是不是混不下去了?”

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

他比照片中黑了许多,笑起来显得牙齿白得刺眼,穿着件廉价的T恤和牛仔短裤,脚上趿着一双橡胶人字拖,嘴角叼着半支烟咧嘴冲我笑着,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大声说:“你怎么才来,怎么着?差点被偷了吧,哈哈哈。”

拨通徐卫东的专线后,向他大概汇报了一下这边的情况。徐卫东说:“我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我有没有在任务附录中说目标人物不会在监狱?以后类似的这种事,你们去抓阄也别来问我的意见。”

我正暗自庆幸,只觉后脑一阵风,我来不及躲闪,肩膀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扭头定睛一看,果然是程建邦。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程建邦之前已经请示过徐卫东了,不然不会和徐卫东说出一样的话来。电话那头的徐卫东放缓语速说:“注意安全,需要什么支援随时联系我。这个案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搞出太大动静,不然一旦打草惊蛇,他们的网络我们就永远都摸不清了。”

我赶紧检查口袋,老刘给的那沓现金和字条还在,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紧张起来,堂堂特案组探员被小偷给掏了包,再让我的那位新搭档知道,恐怕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我挂了电话返回找程建邦时,他已经不在了。我知道,在这泰国北部偏僻的小镇上,即将发生一起抢劫案。

我佯装游客一边在摊位前转悠,一边继续在人群中搜索着程建邦。突然感觉有人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我一把按住那只手,只觉得像是抓住了一只涂满油的鸡爪子,又瘦又小滑腻腻得抓不住。我转过身,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泥鳅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就不见了。

6

可是当船靠了岸,我告别船夫下了船,还是没找到他。

本来我应该回旅馆,等着程建邦因抢劫而锒铛入狱的消息,但我实在无法按捺住心中的不安。

虽然我是他的助手,但我不想一开始就被他看不起,那会让我平等地与他相处变得更加困难。

站在那家米粉店门口,看着刚才程建邦坐过的椅子,我犹豫了几分钟,还是决定去他的犯罪现场看看事态发展,也许有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这混乱的场景让我有些烦躁,我想尽快找到素未谋面的程建邦,而且最好是在他认出我之前认出他来。如果我站在岸上像个傻子似的左顾右盼,最后被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他拍下我的肩膀,那么第一面,我就输了。

毕竟现在是大白天,程建邦要抢劫的那家珠宝店的位置算得上小镇的黄金地段,人来人往的,难免会有什么差池,尤其担心他会被急着立功的警察开枪打到。我伸手拦了一辆TUTU车(三轮摩托车),朝那家珠宝店赶去,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快些,忍不住伸头朝前张望着。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难道要祝他行动顺利、成功入狱吗?

发绿的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死鱼越来越多,潮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船渐渐减了速,朝岸边一个小码头靠去。岸上胡乱地搭着各种颜色的遮阳棚,小贩们用熟练的中文或英文向旅客兜售着手中的货物,偶尔会有一两个当地的小孩嬉闹着跑过……

这镇子不大,如果有人开了枪,我一定可以听得到。一直到我赶到目的地,都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街上的游客还是那么悠然自得地闲逛,操着各种语言和小贩们讨价还价,看起来一派繁荣景象。

船夫坐在船尾掌舵,嘴里哼唱着些难听的曲调,而我则一直盯着那台颤颤巍巍的柴油机,生怕它一口气上不来熄了火。河上各式各样的船渐渐多起来,偶尔有一艘拉着西方游客的私人游船驶过,船上的游客隔着十几米的水面冲我挥手,兴奋地喊着:“Hello!”我一一报以微笑,我现在的样子可不就十足像个游客吗?

问题是,程建邦呢?

远远朝岸上望去,老刘还坐在车里看着我,见船开动了,才掉转车头,三拐两拐消失在树林中。

付了车主钱后,我站在路边朝人群中和各个可能藏匿的角落张望,都没看到他的影子。我慢慢地朝那家店走去,刚到门口就见到了店内程建邦的身影,他看起来很从容,像个真的游客一样,双手抱在胸前站在一节柜台前。店里有四五个售货员和三四个顾客,我扫了一眼他腰部别枪的地方,空荡荡的,看来他已经把枪藏在两臂之间了。

我背起背包,跨过河边的几个泥坑,上了那条破旧的机动船。船夫拿出一块塑料布裹着的垫子递给我,指了指船头示意我找地方坐。见我坐下,船夫拿起摇把发动起船尾的柴油机,几声老人咳嗽一般的声音后,浑身颤抖的柴油机“突突”冒着黑烟启动了,推动着船身朝河中心驶去。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正在想是不是该离这里远一点时,就见他侧开身子,举起枪对准了一个售货员大声喊:“抢劫!全都给我趴下。”

我心头一热,但在这里我不能给他回礼,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店里所有人愣了一下之后全部举起双手,惊叫着争先恐后地朝地上趴下去。

我站住转过身,见老刘坐在副驾上,四下看了看,表情慢慢凝重起来,举起手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嗒”的一声枪响,程建邦枪口指着的那个售货员胸口中了一枪,倒在血泊中。店内的女人此起彼伏地尖叫了几声,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刚走出两步,听到老刘说:“等一下。”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好不杀人的吗?!

我冲他笑笑,说:“谢谢。”下了车朝那条船走去。

程建邦居然也愣在了那里,茫然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售货员,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枪,猛然转过头看到了我,一脸惊恐地冲我摊开手。

我点点头,打开车门正要下去,看到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还堆在后座上。老刘说:“我会帮你送去干洗,保存好,以后交还给你。”

正在这时,他身后的那个顾客不知什么时候用黑布蒙上了脸,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把枪抵在他的后脑上。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停止,我就差跪下来求那人千万不要开枪了。

老刘指着那条河说:“这就是美塞河,岸边那条船会送你去美塞镇,船夫是本地人,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到了那边,一切就都靠你自己了。”

幸好那人并没有开枪,只是在他的后脑上砸了一枪托,程建邦像一根柱子似的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能看得出,一路上他很想跟我聊聊天,但每次转过头都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冲我笑笑。我想,他并不知道我的情况,就像我也不知道他在使馆的具体职务和身份一样。我们默契地按照纪律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这里又潮又闷的天气和糟糕的路况,一直驶到一条河边停了下来。

蒙面人用脚把程建邦手里的枪踢开,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落了回去。蒙面人一手用枪指着店内的人,一手丢给一个女售货员一个袋子,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嚷些什么。那女售货员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货柜往袋子里装金银首饰。

“当然,没问题。”老刘将烟递过来,并帮我点上,“刚才那张纸上有我的两个号码,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打给我。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为你提供最大帮助。”他说这话时收起笑容,非常严肃地看着我,直到我点点头说“谢谢”他才恢复了之前的微笑。

我这才反应过来,程建邦被人截胡了!

见扶手箱上放着一包烟,我问:“能抽根烟吗?”

蒙面人见装得差不多了,一把夺过袋子,举起枪退了两步,转身跑出店外,钻进路边一辆在这里随处可见的破旧小轿车,绝尘而去。

“第一次来泰国?”老刘看我放松了一些,笑着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忙一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该问。”他转过头对司机说:“尽量快一些,他需要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戏剧,根本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我傻杵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过去还是不该过去。不一会儿警察就赶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拖起地上还昏迷着的程建邦,戴上手铐丢进警车,然后封锁了现场,赶走了所有围观的人,也包括我。

在来之前,我听徐卫东也是这么讲,可徐卫东本身也从来没来过这里,我不知该怎么理解他所谓的没有语言问题的定义。现在听到在这里工作的老刘也这么说,应该跟我理解的程度差不多。

一直到被警察粗鲁地推搡出警戒圈,我也没能理出头绪。这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老刘笑着说:“别担心,你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华人在那里做生意,游客也大部分是华人,当地人一般都懂汉语,不会存在什么语言问题的。”

之前我们计划的只是抢劫,绝不伤及无辜。现在可好,不仅没抢劫成,还出了人命。我担心,这里的警察会不会把杀人的帽子扣到程建邦头上?那样整件事就彻底失控了。

我问老刘:“你会泰语吗?”

我赶紧回了旅馆,收拾起自己的所有行李匆匆离开。我必须换个地方,免得警察连我一起抓去问话,到时候就算不是同谋,也得被他们驱逐或监控起来。那样的话,这次任务就真的成笑话了,不远万里跑到这鬼地方,什么事都没做成,反倒被警察当作疑犯控制起来。到时候就算徐卫东不处分我,我自己都会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我扫了一眼车上的电子钟,估计到地方得下午五六点了。想起刚才还穿着棉衣,在北京与徐卫东在多功能厅里告别,眼下却一身夏装,身处异国他乡,不觉有些恍惚。

我在街上转了一圈,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在原先那家旅馆对面开了个房间。第一,那里出口多便于撤退。第二,可以随时观察到之前旅馆的情况,也好做出判断。

老刘说:“不用客气,路不远,但是曼谷城内堵车很严重,所以我们稍微绕一下,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我负责送你上船,然后船会送你到达目的地,水路可能需要一个小时。”

开好一个临街的房间后,我坐在正对着街面的窗户边观察着对面的动静,盘算着该如何得知程建邦现在的状况。无奈越想越乱,当一切都在计划外的时候,我彻底晕了。

我将现金装在口袋里,一边看那张纸上的资料,一边喝了口水说:“谢谢,路有多远?”

我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倚在窗户边,过了一夜,直到天亮都不曾看到有警察来,不禁更加担心起程建邦的安危来。而且,问题的关键是——我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挨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随便抹了几把脸,背起背包回到那家珠宝店。

包里是几件T恤和休闲裤,我随便选出两件在车内换好。“换下来的衣服就放车里吧。”老刘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这里是一些现金,包现金的纸上有几个地址和电话号码。上面有说明,你记在脑子里。”他又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说:“来,喝点水。”

站在那家珠宝店门口,我有点恍惚,眼前的一切让我开始怀疑。这里,昨天,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我亲眼看见的命案大事?因为一切都正常如昔,珠宝店干净整洁地正常营业,丝毫没有才发生过抢劫而且还死了一个人的迹象。

我低头上车,见后座放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老刘坐在副驾上示意司机开车,车子启动后,他说:“包里的衣服是按照你的尺码准备的,换上吧。”

我走进店内,一个女售货员脸上堆着满脸的笑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请问先生需要什么?我们这里的玉器是缅甸最好的。”

老刘穿着短袖衬衣和西裤,和蔼可亲,看上去就像个邻家的大叔。我随他走出机场大厅,路边停着一辆挂着普通牌照的灰色轿车。老刘打开后座车门说:“上车再聊。”

看来这种事在这里,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埋头看着柜台里的玉器,说:“我不太懂这些,听说你们这里的玉器很有名,随便看看。”

到达VIP通道出口时,不等我寻觅接我的使馆工作人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伸出手说:“秦川吧,我是来接你的老刘。”

售货员满脸笑容地说:“好的,玉器柜台在这边,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

客机降落在曼谷廊曼机场,等待开舱门的时候,机上的旅客纷纷脱掉大衣羽绒服,露出里面的短袖来,而我还穿着应对北京严寒的厚冬衣。刚走出机舱就感觉一股热带气息扑面而来,没走两步,就已经大汗淋漓了,脱掉外套也无济于事。

听她流利的、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我问:“你是中国人?”

2

售货员说:“不是,我是缅甸人。”

走出多功能厅时,不觉眼中有些模糊,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我说:“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正在埋头收拾东西的徐卫东停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那么停顿了两三秒,接着继续忙碌起来。

售货员把我引到一组摆满各种玉器的柜台前。我无心听她的产品介绍,心不在焉地弯着腰朝柜台里左右看,装作随意地问:“我听说你们这儿昨天被抢劫了?”

我默默走到门口,心想还没有给他回礼,转过身一个立正,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售货员笑靥如花地说:“先生请放心,我们已经加强了保安,而且对面就是警察局,我们老板和局长的关系很好的。”

“我不送你了,注意安全。”说完这句话,徐卫东突然一个立正,朝我敬了一个军礼。我再次愣住,我记得他一再反对我们有任何军姿出现。不等我回礼,他收起手说:“楼下有车等你。”说完就转身独自走上讲台收拾文件,雪白的屏幕上,他身形的剪影格外高大,在昏暗的多功能厅里十分醒目。

我四下看了看,果然见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抄着手观察着进店的游客。“那人被抓住没有?”我指了指柜台里一个玉制的观音挂件说,“给我拿这个看看。”

我跟着也站了起来,他伸出手要与我握手,我愣了一下后,与他握了握。

“这块玉的成色在这个档次里算中上了。”售货员将挂件拿出来展示,“没有,不过抓了一个抢劫未遂的,两拨人碰到一起了。”

徐卫东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说:“时间差不多了。”

“未遂?”这一下我的惊讶倒不是假装的,压低声音说,“我见报纸上说还死了人,凶手跑了?”

我看到他笑,觉得好别扭,说:“你还是别笑了。”

售货员叹了口气:“是啊,凶手还没抓到,不过跑不远的。抓住的这个刚把枪拿出来就被别人给抢了先,是个中国人,应该不会判太重的罪。”她抬眼看了我一眼,忙说:“不好意思,我不该专门提什么中国人的。中国人很好,买东西很爽快,我们这里全靠中国人来旅游,大家才有钱赚的嘛,昨天那个可能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吧。”

徐卫东难得地笑了,居然破天荒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一天你会觉得,这非常值得。”

我摆弄着手中的挂件说:“你多想了,不管是哪国人,犯罪就得服法。这个玉坠多少钱?”

其实,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奇怪的是当他主动说出来后,我却不那么认为了。我摇摇头说:“不觉得。我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建邦可能是为了保护我,没有在第一时间交代自己的住处,我在那家旅馆的窗口连续盯了好几天都不见有警察上门。如果那售货员说的是真实情况,那说明警察并没有把杀人的帽子扣到程建邦头上。想到这些,我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被判入狱。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也没有人可以问,只能每天去警局门口转一圈,买份当地的中文报纸,希望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时间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开始变得格外漫长。

等我详细询问并再三确认了到达泰国与使馆人员以及程建邦的接头方式之后,徐卫东坐到我身旁,递过一支烟来,说:“有没有觉得不爽?别人都在过新年,而你呢,连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没有。”

好几次我都想联系徐卫东,希望能够得到他明确的指示,或者有帮助的建议。可每当拿起电话,就想起他上次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每次都没有把号码拨出去。

我没时间也没理由去问徐卫东,为什么每次都不尊重别人的时间。因为这只是一句牢骚而已,在这种时间和场合发牢骚,只会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就这样,我足足等了半个月,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耐心。

徐卫东抬腕看了一眼表说:“差不多了。有车送你去机场,你有什么问题尽快问。”

就在我打算以程建邦亲友的名义去警局去探听一下情况的那天上午,当地报纸上登了程建邦的消息。他犯的是持枪和持枪抢劫未遂罪,本该被判入狱一年零六个月。警察在他的枪里没有发现子弹,法庭减轻了刑期,入狱六个月,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服刑。

我问:“什么时候出发?”

看到这则消息,我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了他的消息,忧的是他服刑的那座监狱并不是关押周亚迪的那座,如此一来,这个计划算是彻底失败,还得搭上他半年的时间。

徐卫东收拾着幻灯片,好像没听见似的。

我赶紧买了些日用品和几条香烟去探监,在登记表格的关系一栏,写上了“朋友”。警察并没有多盘问,只是查了查我带来的东西,就把我带到探监室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指着手表用中文告诉我,时间只有十分钟,不允许有肢体接触。

我轻声说:“谢谢。”

十多分钟后,探监室的门打开了。程建邦穿着囚服和拖鞋,被一个警察带了进来。他看上去气色还好,对着我苦笑了一下。警察帮他打开手铐后,站在一边说:“开始计时了,十分钟,不许肢体接触。”

经过平凉一役,我有了自知之明。就算这次的任务并不危险或者难度不大,我也只配做个副手了,更不要提这次行动的难度,简直不是我可以想象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一次机会,哪怕从曾经的任务小组领导人变成现在的别人的助手,也无所谓。我甚至觉得这个程建邦可能根本不需要搭档,或者说不需要我这样的搭档,一定是徐卫东为我争取来的这个机会。

等程建邦坐下后,为了避免警察听懂我们的谈话内容,我用山西口音说:“这下咋办呀?前功尽弃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打你吧?这里面待得住吗?”

徐卫东说:“这个任务比较特殊,也是最近才由我们部门接手,具体情况程建邦要比我了解得多。你要快速地与陌生的搭档形成默契,尽快进入状态。”

程建邦操着四川口音说:“他们对中国人还算客气噻,不敢胡来,这里面都是些小角色,老子没得事。”

我点头说:“我懂,就是给他打下手。”

我把带给他的东西推给他说:“我不知道你在里面缺些甚,随便买了些,你看看还差甚,下次我给你带来。”

徐卫东说:“程建邦的工作经验非常丰富,到了那里,他就是你的上级,你要做的就是配合好他,你听明白了吗?”

程建邦扫了一眼那堆东西,沉默了一下说:“就这样吧,下次不用了,老子在这里面混好了,啥子都不缺,安逸得很。”

我想起了洪古,当初也是没有任何资料。现在一听这种没有详细资料的,心里就不由得咯噔一下。

警察将包拿过去打开检查了一通又丢了回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不知是什么意思,求助地看了程建邦一眼。程建邦干咳了一下,悄悄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我顿时明白,原来那警察是在索贿。我赶忙把随身带的现金都摸出来塞进包里,冲警察使了个眼色。警察不动声色地将包里的钱摸走,站到了一边。

徐卫东说:“没有。”

我们互相对望了一下,想起这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忍不住都笑了,越笑越大声,直到警察伸手指我们,示意安静,我们才止住笑停了下来。

我走到幻灯机前,放回程建邦的照片仔细端详着,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上一次,是跟自己熟悉的战友去执行一个陌生的任务,这一次是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和一个陌生的搭档,执行一个更加陌生的任务。“程建邦。”我看着照片默念着他的名字,心中七上八下起来,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一边琢磨着,一边翻那堆幻灯片,问:“周亚迪的照片呢?”

我说:“这下恐怕你真的得好好改造了,早些出来我们再重新合计。”程建邦抬起头一言不发地打量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你没事吧?”

徐卫东说:“宁志另有任务。你这次先飞曼谷,会有我们使馆的工作人员接应你,然后送你到美塞镇。你的任务是协助程建邦,接近一个叫周亚迪的毒枭,让周亚迪信任他,然后为我们在国内部署的缉毒警力提供情报。”

程建邦说:“我能有啥子事嘛,倒是你,到底行不行?”

我不甘心地接着问:“宁志呢?”

“甚行不行?”

说话间又换了一张幻灯片,是金三角地区的地图,上面重点标注了美塞镇。这个镇子位于泰国和缅甸交界处,非常接近所谓的金三角,看上去也是泰国北部重要的交通要道,更是前往缅甸的必经之路。

“我想,这个事情恐怕得你来了,你有没得把握?”

徐卫东没有回答关于宁志的问题,手一按换了一张幻灯片。“你的新搭档叫程建邦。”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男人的照片,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很难分辨出具体的年龄,又瘦又高,留着平头。徐卫东指着照片说:“他已经为这个任务在泰国北部美塞镇独自工作了两个月,实际相貌应该会和照片中有所差异。”

“甚事?你说。”

我坐直身子,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这屋里没有其他人啊。我问:“什么新搭档?宁志呢?”我知道,宁志已经去配合公安部做缉毒的工作了,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让我和他搭档?毕竟我们彼此更熟悉。

程建邦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看守的警察,用湖北口音低声一口气说道:“时间来不及了,现在只能你想办法进去接触周亚迪,争取在我出来前有实质进展,然后我来负责情报传递工作。”

徐卫东微微皱起眉,说:“要你配合你的新搭档,去接近贩毒集团里的一个人。”

他说得太快,而且突然变换了口音,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好等他说完后,将他说的话放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这不过不要紧,一过把我惊得“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声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我咽了口唾沫说:“你是要派我去捣毁金三角的贩毒组织吗?”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那我就告诉他,不如直接派我去维护世界和平更合适。

看守警察再次示意我安静。我坐回座位,他压低声音说:“我是在给你布置任务,而且要尽快,不然很可能周亚迪会被新派来的杀手干掉,那时候我们的任务就彻底搞砸了,这辈子都不用翻身了。你回去想几个计划出来,我也想一想,三天后你来看我,我们再最后定夺。”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坐直身子,打开我带来的那堆东西,恢复了正常的语速:“怎么没带几条内裤来?”

徐卫东说:“你有问题可以随时发问。”

我心乱如麻,傻子似的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像煞有其事地挑剔抱怨着。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怎么了?脸都白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若不是他开口说话,我真担心自己会脱口而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今天真是……”我咽了口唾沫说,“我喜欢今天。”

徐卫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早已被幻灯片和简报惊得目瞪口呆的我。

我忘了是怎么从警局出来的,以前看的资料片里从来没介绍过泰国监狱里的情况啊!只要朝那个方向一想,脑子里冒出来的要么是外国电影里的监狱场景,要么就是《红岩》里烈士们坐牢的场景,独独就没泰国监狱的。就在半个多月前,我还在取笑程建邦,说监狱里犯人口味没那么重,不会喜欢皮肤太黑的他。现在,比他的皮肤白几个色号的自己要想方设法地进去,而且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进去。总之,抢劫这种事是不能做了,万一出现跟程建邦一样的事,那真是贻笑大方。

我欠起身,伸着脖子尽量凑近地图看他拳下的“金三角”地区。徐卫东说:“你的桌子上有详细地图,等下仔细看。咱们曾先后派遣过几次特勤人员前往这一地区寻找机会,毕竟是在异国他乡,各方面支援都非常有限。而且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有行动都是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还要顾及邻国的面子,不敢有大的动作,这些因素更增加了办案难度,降低了效率,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的进去后,我该如何面对里面复杂的形势。我学习过很多技能,懂得如何去驾驶天上、水里和地上的所有交通工具;懂得如何去空手夺取对手手中的武器;懂得如何同时制伏四五个成年男子;懂得如何通过一个人的眼神就判断出对方的心思;懂得如何去杀人,甚至真的杀过不止一个人……但对于坐牢,并且要获取牢里一个金三角毒枭的信任这种事,不要说学,以前就是想都没有想过,如今这一切就摆在了我的面前,而且势在必行。

“想要摧毁这个网络,光靠咱们境内的缉毒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太被动,所以上面的意思是,在金三角内部截获他们的运毒路线和计划,然后见机行事。”说着“嗵”的一拳捣在地图下方。

最滑稽的是,我的搭档此时还在牢里,这一切还必须由我自己去执行。

看着幻灯片上那一张张被毒品摧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毒者的照片,我的头皮不禁一阵阵地发麻。徐卫东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毒品的利润与军火的利润一直不相上下,在这种巨大利益的驱使下,必然会有更多的非法组织和个人加入这个网络中来分一杯羹。如今这个网络已经覆盖到内蒙古之类的地区,内蒙古地广人稀,他们通过这条线把毒品贩卖的网络延伸到了东三省。”说着,他用手在屏幕上的中国地图里将内蒙古东部和整个东三省画了一个圈,在黑龙江和俄罗斯接壤处用力点了点:“有证据表明,这个贩毒网络已经在中俄边境与俄罗斯贩毒组织接洽了,一旦他们达成一致,那么中国必将成为毒品的重灾区,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觉得这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以前,咱们国家的毒品犯罪基本为零,在全球都是最干净的。”他顿了顿,说,“我是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革开放之前,你再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惦记内地。后来,那些贩毒组织都坐不住了,毕竟,咱们内地可是有十多亿人口,这在他们眼里是全球最大的市场。他们曾先后通过云南边境多次偷运海洛因试水,大部分被咱们边防武警截获,但也有部分漏了网。目前,广东、河南、陕西、甘肃等地区都出现了大量贩卖和吸食毒品的案件。经过一系列侦破,现在我们已经确定这些内地的毒品正是来自金三角。”

那晚,不论怎么都睡不着,我开始想念程建邦。我想,如果经验丰富的他在,至少还可以与我一起商议出一个计划。现在,我不仅要独自完成这些,而且,即便真的在监狱里和周亚迪交上了朋友,然后呢?接下去该怎么办?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金三角?电影里见过,是一回事吗?”

天快亮的时候,我还是没能理出一个头绪。我再一次想起了徐卫东,但这次不是想请示他或者请教他什么,而是想起了他在学校里选出我的场景。想起曾经在学校里意气风发、一腔热血的自己。我开始怀念学校里的日子。虽然乏味,至少不用想这么多。最多就是想想理想。说到理想,曾经的自己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战斗在第一线,做个名副其实的英雄吗?而今这一切似乎已经实现,我确实战斗在了第一线,为什么怯懦了?

在总部的多功能厅里,我看着幻灯片,听徐卫东介绍情况。“这是一个活跃在缅甸、泰国和老挝三国交界处的贩毒组织,也就是传说中的金三角地区。”

看着初升的太阳,我为自己昨晚那些胆怯的想法觉得不齿。我站起身对着朝阳伸着懒腰,做了一个深呼吸,默默对自己说:“这次我是真正的主角,徐卫东、程建邦,你们都给我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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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下日历,这天是1997年1月20日,节气,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