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性子就是急躁,我还有话要问你。”张如庆轻轻啜了口茶道,“藏宝楼中藏香何止千匣,薛少侠是如何找到藏香处的?又是如何把香换掉的?”
“少废话,解药呢?”
薛小容道:“找什么找,只要在那个归老头儿的卧房守株待兔就好,等归老头儿取回香饼,交给归琰,自己闭目打坐时,我再从归琰那边下手。我的身手你也见识过,绝对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更不会被归琰察觉。”
张如庆微笑着拍了拍手,道:“薛少侠好手段……”
“厉害的小家伙。”张如庆抚掌赞叹。
薛小容抬腿踏着长凳,修长的手掌里托着白润如玉的香饼,一挑眉道:“一天,准确地说,还有一个时辰才满一天,现在可以把解药给我了吧。”
“解药呢?”薛小容又问。
次日夜半,张如庆卧房外间的小桌旁。
“不急,等一等。”张如庆微笑道。
“行,只要能瞒过他就行。”薛小容满不在乎道。
“等什么,莫非是等归老头儿毒发身亡?”薛小容跷着腿把玩着顺手从归绍贤书房顺来的玉珠串道。
归绍贤微笑道:“倒不是我老头子不肯给你,只是这张如庆对香道一窍不通,也从未见过万岁香饼的样子,没必要拿真家伙去给他,我给你一块明宫御制的‘太宰龙涎’如何?”
张如庆猛地一惊,森然道:“薛少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归琰看了归绍贤一眼。
薛小容浓眉一挑,笑道:“你把我当小孩子来骗,却忘了一点,小孩子都贪玩,偶尔还有点手欠。归家后院种满了松树,松鼠这种可爱的小东西跑得满院子都是,我一时贪玩,捡了几颗松子喂给一只藏在假山缝里的松鼠吃,它吃下后没多久便死了,浑身僵硬,连舌头都变了色,像是中了什么剧毒。从树上落在石缝里松子一定是没有毒的,那么有毒的就只可能是我的手了,从你带我去包扎沐浴之后,到我进入归府后院之前,我的手所接触过的,只有你交给我的那块用来替换万岁香饼的内府龙涎,所以,你用内府龙涎换掉万岁香饼的目的,并不是要得到香饼,而是毒杀归绍贤!”
“所以,我想借万岁香饼一用。”薛小容道。
张如庆打个响指,指尖挑出一枚暗黄色的药丸,低声道:“那么,你有没有按我说的做呢?”
归琰皱皱眉头:“那你怎么弄到解药?张如庆可是个硬骨头,就算拿下了他,他也未见得会把解药交出来。”
薛小容笑道:“不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古玩生意最重累积人脉,归爵看似风光,可归家最重要的几条人脉都掌握在归绍贤手里,归爵谋夺那箱甲骨不正是为了借此打入河南的圈子吗?做了五十年太子,老皇帝却还不肯让权,归爵对归绍贤又恨又怕,怀有杀心也是理所当然了。”
“哈?”归绍贤闻言,放声大笑道,“我杀他如屠一狗耳!”
“这些是谁跟你说的!”张如庆厉声低喝。
“这不是被你发现了吗?”薛小容一摊手,无奈道,“反正香饼偷不成,我又恨死了那个臭秃子,还不如就地倒戈,先把他给收拾掉……呃,你们……老的老小的小,能对付得了那个秃子不?”
薛小容一摆手,笑道:“别急嘛,我还有话没说完。归绍贤深居简出,后院树木房舍所布成的阵法玄妙无比,寻常人根本进不去,这老头儿的饮食起居也讲究得很,想要除掉他实在不容易。我不知道归爵和你是否真的相信这块香饼能够帮一个快五十岁的半大老头生孩子,但归绍贤燃香续命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除掉他的契机。我不确定这块能把松鼠毒死的香饼是否能置人于死地,但无论归绍贤是暴病还是暴毙,大家会怀疑到谁的头上?自然是和归绍贤朝夕相处,且能随意进出后院的小少爷归琰了,如果你能趁机在归琰的房间里藏一些‘证据’的话,便能坐实他的罪名了。不过归琰的房间也在后院,你进不去,要把罪名栽到他身上,便要在潜入后院的我身上做文章。”
“那你就该老老实实地把香饼偷去给他。”归绍贤道。
张如庆暗暗将手伸向腰后,却摸了个空。
薛小容道:“这都是拜爵二爷手下那位张管家所赐,现在我的朋友被他喂了剧毒,正等着我盗出那块万岁香饼换解药救命。”
薛小容将一把泛着绿光的匕首放在桌上,笑道:“我们这种以轻身功夫为立命之本的江湖人,腿脚比常人利索许多,对鞋袜的材质触感自然也比常人敏感许多。所以当我穿上你给我的布鞋时,立刻感觉鞋底有些沉重,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鞋底应该沾满了和内府龙涎里一样的剧毒,当我的脚步走遍后院的阵图、藏宝楼和归绍贤卧房后,这些毒便也布满了归府后院。除了我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归府后院只有两个人能进去,归绍贤一把年纪,懒得动弹,这满院子的毒脚印当然最有可能是归琰留下的,而这个留下毒脚印的人,十有八九便是下毒的凶手。当然,愚蠢的警探多半不会发现这些极为模糊的脚印,但在调查时你这个管家一定会旁敲侧击提供线索,比如‘警官您瞧这地上有些东西,那儿还有个脚印,哎呀这好像是什么药膏融化掉了啊,哎呀这个脚印的大小像是个女子或者少年啊’之类的。”
薛小容大大方方解开上衣,归绍贤、归琰都是一惊,只见他雪白的胸腹手臂上横七竖八满是细长的血痕,令人触目惊心。
薛小容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一面打量着张如庆,见他脸色铁青,又笑道:“我在后院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爷,一定是归琰吧。”说着抬起脚来摇了摇,“这双布鞋是云纹软缎滚金边的软底布鞋,价格可不便宜,分明是富家公子穿的,怎么会是店铺里小伙计的套装?我仔细看了归琰的脚,这双鞋应该是按照他的尺码和穿着风格准备的,我穿起来有些夹脚。归琰应该有几双和它类似的鞋,甚至还有从同一家鞋店里买来的,只要你撺掇巡捕拿着毒脚印的图样和归琰的鞋子一一对照,一个黑锅立刻便会扣到那个倒霉孩子头上。
“你是替归爵和张如庆办事的吧?怎么倒兴致勃勃地给我这个苦主出起主意来?”归绍贤饶有兴趣地问。
“其实以我的身手,要想悄无声息潜入归家根本不是难事,你张管家应该也明白,可你为什么要让我换上你拿来的衣裤鞋袜,扮成小伙计从正门混进去?我想多半就是为了让我能不起疑地穿着这双鞋进入后院,好在行动时留下那些和归琰相符的脚印。好个一箭双雕啊张管家,换掉香饼的是我,亲手燃香的是归琰,你们主仆倒是置身事外,可计划一旦得逞,归家便会彻底落入你的主子归爵手里。”
“别怕,不会伤着老爷子的。”薛小容挑挑眉毛道,“老爷子以演戏为辅,看戏为主。”
张如庆静静听薛小容说完,摇头微笑道:“小孩子就是喜欢抖机灵。归家落到谁的手里与你何干?你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事情办妥了吗?”
“爷爷……”归琰有些担心,不满地看了薛小容一眼。
“这个么……自然是办妥了。”薛小容道,“快把解药给我。”
“哦!这倒有趣得紧,我老头子活了一把年纪,看戏看了不少,可还真没演过戏!”归绍贤兴致勃勃地点头。
“那样,便好……”张如庆高深莫测地笑笑,两指捻着药丸道,“我们权且等等,等归琰发现老头子……”
“这个先不必多问。归老太爷如果信我,不妨帮我演一出戏给那个张如庆看。”薛小容眨着大眼睛道。
话音未落,便听后院方向传来一声尖叫。张如庆心突地一跳,猛地站起身来,几步扑到门边,将脸贴在门上,侧耳细听,只模模糊糊听见几句青嫩的哭叫,像是归琰的声音。不多时,前院的仆人也忙乱着叫嚷起来。张如庆直挺挺贴在门上,紧紧攥着拳头,无声无息地急速喘着气,光溜溜的头上渗满了汗珠。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东西?”归绍贤白眉一蹙,问道。
薛小容看得浑身难受,暗道:“这副模样,活像柴狗找不到电线杆子解决问题似的。”
“只怕不然。”薛小容从怀里取出一只硬邦邦的松鼠道。
直到隐约听见几句“老太爷不好了”“快请大夫”之类的叫喊,张如庆才长长舒了口气,重重挥了挥拳头,低声嘶笑道:“没有用的,这毒入肺封喉,老头子一旦倒下,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
“哈哈,他是怕我老头子发现香饼被盗,一怒之下拿他们开刀!”归绍贤笑道。
薛小容道:“看来我猜得没错。”
“不过我猜,这位爵二爷的心思,恐怕不只是求子。”薛小容道,“那个秃子让我做的是偷梁换柱,不是顺手牵羊。”
张如庆点头道:“薛少侠是个聪明人。”
归绍贤摇摇手道:“啊,惭愧惭愧。权力这东西,一旦拿到手里,便再不舍得放下,只是小狼崽贪腥,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生意交给他做,他倒也做得风生水起,算是学到了我老头子三成道行。”
薛小容摆摆手道:“我若真是聪明人,就不会被你拿捏住。”
“你知道归爵得了那本古籍?”薛小容又是一惊,“赫赫有名的爵二爷竟然被据传早已不问世事的老太爷拿捏得死死的。”
张如庆笑道:“还谈什么拿捏不拿捏的,那颗解药刚刚不是被薛少侠趁机摸去了吗?再说,我一个跑腿办事的,哪有如此高明手段?篡改书信请薛少侠入局,偷梁换柱焚香杀人的法子,都是爵二爷谋划的。”
归绍贤笑得白须乱颤:“不知道,不过我猜都不能。万岁香饼的主料是龙涎香,龙涎香的功效不过是活血,益精髓,助阳道,通利血脉罢了,这陶仲文不过是一个方士,他焙制万岁香饼也多半不会像书本上写得那么神,只是我那个逆子求子心切,连这种满是仙道秘辛的杂书里的骗人鬼话都信。”
“这可是弑父,他就不怕天打雷劈?”薛小容摇头道,“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儿子。他为的是归家的家业,还是那块劳什子万岁香饼?”
薛小容抱着胳膊一歪头道:“那么,这块香饼到底是能延年益寿还是能助人生育?”
张如庆道:“爵二爷的心思我可猜不透,不过既然得到了能助人生育的万岁香饼,总归要试试吧,毕竟膝下无子是爵二爷的一大心病。”
归绍贤见薛小容不愿透露身份,便呵呵一笑,点头道:“算是吧,他盯上这块香有一阵子了,为了不让我把香用掉,他也动了不少脑筋,又是请中西名医,又是买养生方子,参茸虫草灵丹妙药成车地往家里送,不知道的还真当他是个孝子。”
薛小容撇撇嘴,道:“说真的,帮你们办了这种亏心事,我都觉得自己脏!我走了。”
薛小容挠挠头,强行转开话题道:“你早就知道归爵可能会找人来偷万岁香饼?或者说,你打算燃香续命的事儿本来就是个幌子,你要借此试探归爵的态度?”
“慢走不送,贺公子就关押在贺家老宅的地窖里,你可以去那里找他,你刚才从我身上摸走的那颗解药尽管放心给他吃。”张如庆微笑道。
归绍贤一摆手,打量了薛小容几眼,笑着道:“我可不记得外面店里有个身手这么灵活的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做的是什么营生?”
“哎?你就这么痛快地放我走?还以为你会杀我灭口呢!”薛小容奇道。
归琰见归绍贤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心中一惊,急道:“爷爷,您没事吧!药呢?”
张如庆依旧笑容满面:“薛少侠也是局中人,说出此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聪明的孩子都会把它烂在心里。”
归绍贤叹了口气,负手起身道:“看来在他心里,求个儿子远比保住我这个父亲的命重要得多。”
薛小容挠挠头,一吐舌头道:“糟糕,我好像把这事儿告诉了别人。”
“多半是万岁香饼吧。”归琰眼看要输,索性一把拂乱了棋局。
张如庆瞳孔一缩,喝问道:“谁!”
“哎哟,是个小家伙,来坐。”归绍贤笑道,“琰儿,你猜猜他是冲着什么东西来的?”
“就是归家的老太爷和小少爷啊!你也不想想,外面一阵大乱,怎么就没有人来找你这个管家呢?”薛小容说着轻轻一跳,站上窗台,回头笑道,“臭秃子,等着老太爷收拾你吧。”说着纵身跃入夜色,眨眼工夫形影全无。
薛小容皱皱鼻子,叹了口气,像燕子似的一个侧翻跃下树枝,轻轻站在石桌旁的草地里。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十多个膀阔腰圆的护院拿着绳索棍棒扑了进来,后面跟着脸色铁青的归琰和面无表情的归绍贤,还有举着手枪,拿着警棍的两个巡捕,小小的房间一时间无处下脚。
归琰道:“所以,被棋盘映出的藏在树上的这张脸,就是个自以为得计的曹操。”
张如庆一跤跌在椅背上,七八个护院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压住,三两下捆得像粽子一样。
归绍贤点头笑道:“爷爷这个棋盘是墨晶做的,被露水打湿后可比镜子还亮。”
归绍贤受不了吵闹,携了归琰退出房外,坐在院子里的青石上,望着被护院和巡捕押出的张如庆,重重顿着拐杖问道:“归家待你如何?”
归琰一笑:“这个自然,曹操趁董卓侧身睡觉之机,拔刀欲刺,却不料董卓已经从榻上的镜子里看到了他的举动……”
张如庆满面淤青,仰起头冷笑道:“爵二爷待我极好,老太爷的话……你竟也知道归家还有张如庆这个人么?”
“琰儿,听过曹操刺董的故事吗?”归绍贤落下一子,笑呵呵问道。
归绍贤一窒,脸涨得通红,哆嗦着抬起手来指着张如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归府后院的二十余棵百年老松连绵成片,枝干交叉,冠叶层叠,薛小容趁着夜色未尽,腾跃攀爬,不多时便来到石桌正上方绵密的松枝间,悄悄隐住身形,拨开枝叶向下看去,见二人拈起落满了露水的棋子,轻轻敲打在墨晶棋盘上,发出湿漉漉的声响,落子时快时慢,像是在棋盘上敲打着一段不成调的小曲。
归琰嫌恶地横了张如庆一眼,道:“快把他带走,忘恩负义的东西!”
薛小容笑了笑,拾起几颗掉在石缝里的松子,递给松鼠,轻轻把它们推到一边,又把脸凑在假山的孔洞后,借着黎明前的月色望向几棵老松下的一个石桌。石桌后不远便是几座古意盎然的房舍,最西边是一座攒尖顶的二层小楼,应该便是张如庆所描述的藏宝楼了。石桌旁坐着一个长须老者,一个白衣少年,薛小容看不真切,望望四周,轻轻呼了口气,纵身越上假山后的松树。
“慢着!”归绍贤起身上前,对两个巡捕拱拱手道,“逆子弑父,刁奴害主,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归家名声怕要一败涂地。望二位警官看我几分薄面,不要在外宣讲此事。”说着取出十根金条,命归琰交与带枪的巡捕。
“我去你大爷的鬼门关!”薛小容好容易喘匀了气,不住声地咒骂归绍贤,“老乌龟真缺德,一座破院子的大门竟然用了九宫八卦锁,还把假山和树布成六丁六甲阵,幸亏小爷练过,否则非陷在里面活活困死不可。”说着仰面躺在窄得不可思议的假山缝里,扭曲地伸开手脚,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窝在石缝里的一对松鼠都看愣了,它们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肢体可以像猫那样轻灵柔软,触物无声。
那巡捕眉开眼笑地收了金条,又犯难道:“归老太爷相求,我们哪能不答应?但人犯拿回巡捕房,总要审问、登记,如果这位张管家在牢里胡说乱讲,被下面的人听去,我们也无能为力。”
四个小时之后,欲哭无泪的薛小容缩在归府后院的假山缝里,浑身冷汗直流,被沥血丝勒破的伤口被汗水浸透,又开始阵阵作痛。
归绍贤森然一笑,颤颤巍巍把手横在颈边,轻轻一抹。
“我自会带你去清洗、包扎,更换衣物,不会让薛少侠带着一身血污去闯鬼门关的。”
那巡捕大惊道:“归老太爷,这玩笑可开不得!我们吃公家饭的不能擅动私刑,而且人犯杀人未遂,罪不至死。”
“慢着,我这一身的血,怎么进去?”
归绍贤笑道:“别忘了,二位吃公家饭的警官身上还揣着我归家的金条。啊,别往出拿,现在吐出来也来不及了,早有人把二位收金条的模样照下来了,用的是美国人造的小玩意,影像清楚得很。”
张如庆恨恨哼了一声,道:“口气倒不小。门外有马车,薛少侠随我来吧。”
归琰扬了扬手里火柴盒大小的照相机。
“嘁,小爷取军政府的大印、杨大帅的胡须、黑虎帮的姨太皆如探囊取物,还会怕了一个古玩商人。”薛小容撇撇嘴道。
那巡捕怒道:“你给我下套!”
“小子,一天!你只有十二个时辰时间!”张如庆手忙脚乱地提着裤子,红涨着脸尖声道,“归府后院是龙潭虎穴,你最好别死在里面!”
归绍贤眯缝着眼道:“二位警官若只敢吃公家饭,怕也不会入套。”说着将一把勃朗宁手枪塞进那巡警的口袋里,压低嗓子道,“用这把德国枪。必要时在自己胳膊上开个窟窿,推说是张如庆背后的黑手杀人灭口,刘总巡捕不会怀疑到你们头上的。”
张如庆一惊,急忙伸手抄住皮带扣时,宽松的裤子已滑落至脚踝处。
薛小容飞身跃入贺家老宅的后墙,脚刚一沾地,便觉脑后一阵凉风,忙侧身缩头,闪在一旁,仔细一看身后那人,眼眶顿时红了,大叫一声:“哥!”飞身扑了过去。
“好啊,还你。”薛小容手一扬,抛起一个亮闪闪的皮带扣。
九舌张仪薛恕笑着抱住薛小容,揉揉他的头发道:“早告诉过你不要自己乱跑,你就是不听,吃苦了吧?”
张如庆哈哈大笑:“有趣,我倒要看看江湖第一神偷的手段。”
薛小容把头扎在薛恕怀里,嘟嘟囔囔道:“我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来挖苦我,我嘴巴毒就是随你。”
薛小容气冲冲一跺脚,将一把药丸重重掷在地上,咬牙道:好,在归府这一天,我会好好寻找那块龙涎,包括你手里的解药。”
薛恕抬手一弹薛小容的脑袋,道:“少说废话,把这两天的事情仔仔细细给我说明白。”
“薛少侠还记得刚才吃下的药丸是哪一种么?”张如庆笑道,“我知道薛少侠的手段,来此之前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真正的解药只有一粒。”
“等一下,我要先救贺宁,他在地窖里面!”薛小容揉着脑门道。
薛小容一愣,忙拔了瓶塞,把一葫芦药丸全部倒入掌心,只见深黄、浅黄、明黄、暗黄、金黄、土黄、橙黄、米黄,尽是绿豆大小油光闪亮的黄色的药丸,大同小异,却又各有区别。
“那个地窖门四周地面潮湿,遍布青苔,上面没有脚印,显然最近没人进去过。”薛恕道。
张如庆长长地吹了声口哨,拍拍自己的光头道:“薛少侠不妨看看这葫芦里还有些什么。”
薛小容大急道:“那个张如庆,果然在骗我!”
薛小容轻哼一声,一扬眉道:“谁说的,你瞧这是什么?”摊开手掌,一个青玉琢成的葫芦形小药瓶躺在掌心,薛小容笑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刚才给我吃的解药,就是从这只小葫芦里倒出来的吧。”
“所以,你要赶快把事情说清楚。”
张如庆呵呵一笑:“薛少侠,你现在问这个问题不觉得愚蠢吗?就算我明说我要卸磨杀驴,你又能奈我何?你没有其他选择,毕竟贺公子的性命还捏在我的手里。”
薛小容扁着嘴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仔仔细细地把接到贺宁求救信之后事情说了一遍。薛恕抱着胳膊靠在树上,静静听完,摇头笑道:“恐怕,你还是没玩过这个张管家。”
薛小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事后不会杀我灭口吧?第二,我进入归府后,你不会对贺宁下毒手吧?”
“为什么!他落到归绍贤手里,不死也得废!”薛小容不服气地说。
“不错。”张如庆笑道,“守门人根本不知道归家在外面的店里有哪些下人。可后院只有老太爷和归琰两人能进去,也就是说,你在前院可以随意行动,如果被人撞见,只要说是我从外面店里叫来的伙计就行,但到了后院,你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否则……我不会替你收尸的。”
薛恕道:“你觉得……他的目的真的是归绍贤和归琰祖孙么?”
“也就是说,这件衣服只是为了方便把我带进府去,至于进去以后我要如何施展,就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
“难道不是?归绍贤用了那块内府龙涎,必死无疑,被人怀疑的只有能进出后院的归琰。”
“只要骗过门卫就好,入府之后,以薛少侠的身手,若能被人发现,那才是怪事。”
“别忘了还有你,你刚进后院,就被归绍贤祖孙逮了个正着,可一个老头子,一个小家伙,怎么可能轻易发现你这个赫赫有名的神偷?除非他们早就知道你要来。”
“只换身衣服就行吗?你确定我这张生面孔不会被归家的人发现?”薛小容道。
“没错,归绍贤早就防备着归爵派人盗香,只是他没想到,归爵不仅要香,还要他的老命!如果不是那只松鼠替他试毒……”
“如何?归家外面店里的小伙计都这么穿。”张如庆笑道,“尺码小了些,但将就能穿,今晚我就带你进府。”
“如果不是那只松鼠吃了被你摸过的松子,死的便会是归绍贤呀?别傻了。”薛恕笑道,“张如庆知道,你原本和他不是一条心,一旦落到归绍贤手里,十有八九会把他的阴谋一股脑儿说出来,归绍贤、归琰都是古痴,一定会讨要那块明代的内府龙涎来玩赏,归绍贤毕竟是功力深湛的香道名家,岂能看不出那块香饼上被动了手脚?”
“我不喜欢爱逞能的小滑头,不过我很欣赏你的功夫。”张如庆狞笑着收了手,从身边的方桌上拿起一件衣裳,轻轻抖开,是绣着一丛兰草的青色短褂,里面裹着一条宽松的深褐色软缎裤子和一双黑色暗工云纹软缎滚金边的布鞋。
“也就是说,一旦我被归绍贤发现,张如庆的阴谋就一定会败露。”薛小容道,“无论有没有那只松鼠结果都一样,张如庆也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
薛小容眯着眼道:“你以为我‘九臂哪吒’是浪得虚名么?你以为我刚才满地打滚是为的什……哎呀我去!”张如庆眼神一寒,猛地一掌击出。薛小容惊呼一声,忙侧身要躲开道:“别动粗,你不是要和我谈生意吗?”
“没错,不过你能凭一只松鼠揭开张如庆的第一重布局,恐怕还是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薛恕道。
“对,但……”张如庆话刚出口,便猛地一愣,继而大惊道,“你怎么脱开沥血丝的?”
薛小容不服气道:“他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老头子发现?”
薛小容伸手搔搔头:“你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后院的人早就知道你要来。恐怕,张如庆背后的主人并不是归爵,而是当时坐在院中下棋的两人之一。寻常人不会大清早就坐在潮乎乎的院子里下棋,除非他们在等什么人。”薛恕道,“等那个被张如庆放进后院的人。”
“不错,薛少侠要做的,就是在老太爷与香饼‘道别’之后,归琰拿到香饼炮制焚烧之前,用内府龙涎把它换掉。”
“所以是……张如庆反手卖了归爵?”薛小容惊道。
“那在燃香之前呢?珍藏了三十年的宝贝,总不会最后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拿去烧掉,至少也要道个别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贺宁恨归爵入骨,张如庆却任由你从他身上偷走能救贺宁性命解药,他明明没有杀你灭口的打算,却大大方方地当着你的面说‘篡改书信请薛少侠入局,偷梁换柱焚香杀人的法子,都是爵二爷谋划的’。一个对归爵忠心耿耿的管家,会这么说吗?”
张如庆笑笑道:“这个没关系,老家伙年纪大了,嗅觉不好,他连酒和醋的味道都闻不出来。而且他的手抖得厉害,到时候为老家伙燃香的是他的小孙子归琰,那小鬼不懂香,更没有见过三十年前便被放入藏宝楼封存的万岁香饼。”
“反骨仔才这么说……”
薛小容疑道:“那能瞒多久呢?虽然都是明宫旧制,大小色泽相同,但这些内府龙涎的香味和万岁香饼总不会完全一样吧?明晚那个归老太爷燃香时一定会发现破绽的,还不如直接偷走省事。”
“还有,张如庆在你面前欺辱贺宁,绘声绘色地描述贺安夫妇被杀的惨状,还又是沥血丝,又是裂腑丸地折磨你,恐怕也是为了让你恨意勃发,连他身后的归爵也一并恨上。一旦你有意或无意地把今日之事在江湖上散布开,归爵的名声便臭透了,要知道以子弑父比以奴弑主可鄙得多。”
张如庆点点头道:“不错,我希望整件事情能办得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否则老头子发起怒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这个张如庆到底在替谁卖命?”薛小容有些糊涂了。
薛小容侧身挡住贺宁,用下巴一指张如庆手里的香饼道:“你绑我来,不是要偷走那块万岁香饼,而是要用贺家的内府龙涎把它换掉,也就是说,你要得到万岁香饼,又不希望归家的人发现东西丢了。”
“我猜,是归琰那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吧。”薛恕道,“如果归绍贤要对归爵动手,完全不必这么麻烦,这个手眼通天的老牌暗卫弹弹手指就能让归爵灰飞烟灭。归琰则不然,他虽然深受归绍贤宠爱,但一无市场根基,二无江湖势力,只是一条依附归绍贤生存的藤蔓,比起归爵,只怕这个孩子对自己的处境更加没有安全感,归爵忌恨他,他更忌恨归爵。他要想除掉这个至少握有归家明面上七成产业的叔叔,只有借助归绍贤的手,而要让归绍贤对归爵动起杀心,除非让老头子发现归爵已起了‘篡弑’之念。”
贺宁一惊:“归爵中年无子,要用‘万岁香饼’治疗不育?这才是暴殄……哎呀!”话未说完,便被张如庆一脚踢了个跟头。
“所以这一切都是归琰布的局?”
张如庆道:“今年初,归二爷搜购古籍时,发现一本托名王世贞所著的无名书册,这本书里把陶仲文真正进阶的凭借写了个通透:‘仲文立朝几二十年而不废,唯其内宫子嗣延法为最。’薛少侠,贺公子,应该明白我的目的了吧?”
“我没有证据,只能随口猜测,那个软绵绵水灵灵人畜无害的小少爷,肚子里全是黑水。”
“是什么?你知道?”薛小容问道。
薛小容气鼓鼓道:“果然是小白脸没好心眼,我还兴冲冲地替他抱不平,真是窝火!”又一皱眉头,道,“难道那个张如庆就心甘情愿牺牲自己,拉着归爵同归于尽?”
张如庆幽幽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背着手摇头晃脑道:“据说,这种以龙涎为主料调配的奇香能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返老还童!三十年前,此物被归家老太爷归绍贤所得,为了这一块毫不起眼的小玩意,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惨死在归府后院的迷阵。”他说着神色一变,挥舞着双手道,“可恨的是,归绍贤这个老东西为了长生不死,竟要在明晚将这块香饼焚了,这是暴殄天物!他活了快九十年,补药吃了不下三百斤,早该够本了!而且,他根本不知道‘万岁香饼’的真正功用是什么!”
“同归于尽?只怕未必。”薛恕叹道,“在你到这里前不久,在距警局不远的一条僻静小巷里传来两声枪响,等附近的巡捕闻声赶去时,只发现两具穿着警服的尸体。”
“你……你想做什么?”薛小容有些怕了,万岁香饼比贺家那一箱甲骨要烫手得多。他小时候被哥哥“九舌张仪”薛恕强迫读书,曾清楚地记得,明嘉靖时,世宗皇帝大索龙涎香,除了用于斋蘸之外,皆供于方士陶仲文炮制一种名曰“万岁香饼”的不死药,但龙涎香存世极其罕见,《明实录》曾记载“内阁自访取龙涎香以来,二十余年,所上未及数斤”,且皆毁于嘉靖四十一年的一场大火,故此传世明宫所藏龙涎,珍罕之极,而陶仲文所制的万岁香饼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至宝。
“张如庆跑了?”薛小容惊道,“他哪来的枪?”
张如庆笑着瞧瞧痛得泪花直冒的薛小容,道:“不错,正是嘉靖皇帝到死也没能享用几枚的以真正龙涎香为主料的‘万岁香饼’。”
“自然是他的主子交给他的,如果坐视他身陷牢狱,难保他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薛恕道。
“万岁香饼?”薛小容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跳了起来,那沥血丝又往肉里陷入三分。
薛小容抱着头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雾蒙蒙的月亮道:“真想不到,那个什么能延年益寿、助人生育的香饼是个可有可无的幌子,始终不曾露面的归爵也是个千里背锅的冤大头!”
张如庆连连赞叹:“薛少侠果然是见闻广博!我想请薛少侠做的,便是拿它去归府后院藏宝楼换出一块和它大小色泽几乎一模一样的‘万岁香饼’。”
薛恕道:“当然不是,归绍贤以万岁香饼试探归爵是归琰得以展开一系列计划的幌子,归爵中年无子,只怕确有盗香之心,不过归琰串通张如庆,以你为媒,把单纯的偷梁换柱,变成了借刀杀人。那个归爵也不是什么冤大头,他为了一箱甲骨命张如庆杀害贺安夫妇,也算死有余辜。”
“那又如何?”薛小容年纪虽小,却见过不少世面,轻轻一嗅,便笑道,“这种东西我在唐大帅私库里见过,香质绝佳不假,价格也贵得离谱,可这里面并没有龙涎,只不过是把沉香、檀香、乳香、丁香、甘松、零陵香、丁香皮、白芷、龙脑、麝香研成细末,用热水将雪梨糕调化注入,揉成小团,模制成饼阴干成型而已。”
“只怕归绍贤不会杀他,毕竟是亲生儿子。”薛小容道。
张如庆手掌一伸,道:“瞧,这块明代御制的‘内府龙涎’,香质绝佳,价值连城。”
“那么这件事,就由我们掂量着办吧。”薛恕道,“我刚刚接受了贺宁的委托,正打算联系花姐姐他们商量这桩生意怎么做。”
贺宁骇得肝胆俱碎,薛小容攥了攥他的手道:“别怕,有我。”又扬起头对张如庆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找到贺宁啦!他在哪儿?”薛小容大喜道。
张如庆莞尔一笑,道:“贺公子所服的毒丸生效虽慢,可一旦发作起来,比你方才痛苦万倍,那感觉就像成千上万只浑身冒火的小蜈蚣在心肝肠胃里乱蹿乱咬一样。”
“地窖里啊!我已经联系孙博士为他解毒了,张如庆给的解药虽然八成不假,但还是不要用为好。”
薛小容喘息着怒视张如庆。
“你不是说地窖门很久没开过了吗?”
张如庆跷起腿来坐在榻上,打开锦盒,抚摸着精致的褐色香饼,瞧着薛小容道:“怎么样,薛少侠,滋味不好受吧?”
“贺家有两个地窖,后院这个是银窖,前院那个是酒窖。你梁上君子做久了,没事总喜欢往人家藏银子的后院跑,哈哈,贼娃子……”
张如庆一怔,摇头笑笑:“看来,是我低估了贺安。”说着身形一晃,出了后堂,不一会儿便眉开眼笑地托着一个小巧的木盒回来,俯下身来赞许地拍拍贺宁的肩膀道,“贺公子果然仗义。”说着从袖口中的一个青玉葫芦状小瓶里取出一枚黄色药丸,双指一弹,射向薛小容面门,薛小容一偏头,张口含住,吞下肚去,腹中灼痛立时缓解。
“你……气死我了!我要去花姐姐那儿告你的黑状,说你欺负我!”薛小容张牙舞爪扑了过去,被薛恕黑着脸一把提住脖领子拎走。
“我没说谎!暗格底下还有一层套格,那些金条是蒙人用的,如果小偷找到暗格,看到里面的金条就不会注意下面还有一层了。”贺宁急道。
张如庆“砰”地推开房门,一头撞进屋去,正吸着鼻烟的张老七吓出一声冷汗,水晶鼻烟壶啪地掉在地上。
此时薛小容腹中已如火烧一般,惨叫着满地打滚,身上被沥血丝勒得鲜血淋漓。
张老七怔怔地望着张如庆,定了定神,低声喝道:“你还敢回来?我就料到你成不了事!”见张如庆喘息不止,又问道,“那两个押送你的巡捕是怎么死的?”
“贺公子,你在说谎,那个暗格我早就发现了,里面除了几根俗不可耐的金条,别无他物。”张如庆森然一笑,两指捏得解药咯吱吱作响。
张如庆几步扑到床前,伸开手脚瘫在床上,好一阵才喘匀了气,笑道:“爹怎么知道孩儿成不了事?”
“慢慢慢,我告诉你,那块香在我哥哥床下的暗格里!”贺宁惊叫道。
张老七冷笑道:“我早得着信儿了,你昨儿晚上陷了,老太爷给了俩巡捕一把德国枪,让他们结果了你!我一早都打发你弟弟们去买棺材了。”
“瞧,这是秀木居的账簿,上面记着一块明代宫廷所制的‘内府龙涎’香,可我在店里并没有找到,想请贺公子提点一下,这里你比我熟。”张如庆微笑着取出一粒黄色药丸道,“喏,这就是解药,时间已经过去两分钟了,如果你在十分钟内说不出香的所在,我就……”说着作势把解药投向烛火。
张如庆翻了个身,瞧着张老七笑道:“老太爷给他们的那把枪,没上子弹!两个土老帽儿没玩过德国枪,掂不出分量来。”
“你……要我……做……做什么?”贺宁颤抖着问。
“什么?”张老七一愣。
“你这边先不急。”张如庆微笑着又掏出一枚裂腑丸,塞进薛小容嘴里,呵呵一笑,抚摸着贺宁的头道,“贺公子,薛少侠吃下的这颗药丸,毒性比你吃的剧烈十倍,你要帮我办一件事,如果能在十分钟内办妥,薛少侠的性命便能保住。”
张如庆继续道:“那几个护院绑我的时候,遵照老太爷的指示在我手腕处系了个活结,一挣便开。那两个蠢货扣不响枪,正发愣的工夫,孩儿便顺手了结了他们,就像捏死两只老鼠一样容易,因为老太爷命护院在我怀里塞了一样东西。”说着亮出一把巴掌大的三发弹小手枪,枪柄上刻着一个“歸”字。
薛小容望望几近呆滞的贺宁,仰起头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你帮着爵二爷造反,老太爷为何要帮你?”张老七奇道。
“裂腑丸。”张如庆笑吟吟道:“等事情办妥了,我自会把解药给他。”
“我已经弃暗投明,转投老太爷麾下了。”张如庆道,“爵二爷要的只是那块能生儿子的龙涎香。爹说得不错,爵二爷怕老太爷怕到了骨头里,还真没有胆子造反弑父,反倒是老太爷想找个由头废了爵二爷,因为爵二爷瞒着他和日本人做了几笔大买卖,最近还要把一箱甲骨卖给日本商人我孙子鸦太郎。老太爷在古玩行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年轻时还在东北打过毛子、山东杀过鬼子,又保着袁大总统和日本人周旋,他最恨的便是中国人的宝贝落到洋人手里,爵二爷此举,算是触到了老太爷的底线。”
薛小容大惊:“你给他吃了什么?”
“老太爷要收拾爵二爷,一句号令即可,何必设下这么繁琐的圈套?”
“不错。”张如庆赞许地点点头道:“薛少侠果然重情重义,一接到书信,便马不停蹄赶来相助。你来得实在及时,这些日子贺公子心灰欲死,竟买好了短剑要伺机刺杀归二爷,你若晚来一步,我少不得要先出手将贺公子处死,到时候怕是找不到挟制薛少侠的筹码了。”说着一把捏住贺宁的下巴,将一粒香气浓重的墨蓝色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因为金主会啊。我不是说过吗,爵二爷绰号‘金龟’,是金主会十二理事之一,在会中很有些威望,除非犯下卖国、弑亲、叛会三大罪名,才可能被金主会除名。老太爷这一招,是为了断去爵二爷的后路。”张如庆摇头叹道,“都说虎毒不食子,咱这位老太爷的手段,真真儿猛于虎也。”
薛小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如何找到我,却知道毫无江湖和官府背景的贺宁在家破人亡、束手无助之时极有可能找我求救,所以你没有继续追杀他,而是暗中监视,截下了他放出的信鸽,换掉了信件,又将信鸽放走。这只信鸽会找到我,而我见信后当然会火速赶回,来帮贺宁这个‘小’忙。”
张老七抡起胳膊在张如庆光秃秃的头顶上狠狠拍了两巴掌,喝道:“你这孽障,连老爹都蒙在鼓里!我还道你要对琰少爷下手,这几天慌得吃不下睡不着,头发都一把一把地掉!”
贺宁本就对张如庆又恨又怕,此时见他举止癫狂,更是心惊肉跳,把头偎在薛小容肩后,瑟瑟发抖。
“爹,不是我有意瞒你,你耳根子软,嘴里也藏不住话,咱家这地界,爵二爷手下的伙计常来常往,万一你说漏了嘴,我岂不死得骨头都不剩?”
张如庆悲悯地躬下身子,拍拍贺宁的头,继续说道:“第二天,我们在清点抄来的货物时,发现从贺公子书房搜出的一件檀木匣子里有夹层,夹层里藏着几封书信,落款都是‘小容’,信纸一角还印着风火莲花的图样,几位江湖上的朋友都认得,这是薛少侠前些年惯用的恶作剧‘图腾’,每每画在被你光顾过的苦主家大门上,抑或印在熟睡中的苦主脑门上,两三个月都洗不掉。我们当然拆阅了你与贺公子的书信,知道你们两人是自幼熟识的密友,这让我感到非常兴奋!”张如庆眼中精光灼灼,背着双手飞快地踱了几步,带着几丝颤音道,“我有一个捅破天的计划,需要薛少侠这样的江湖异士相助,但薛少侠这样的人物,多是行迹飘忽,踪影难觅,能从贺公子这里得到你的消息,真是苍天助我!”
张老七老脸一红,气哼哼地又抽了张如庆一巴掌,问道:“你怎么投到老太爷手下的?”
贺宁又羞又恨,低着头说不出话。
张如庆揉着脑袋笑道:“我原本便是归府的管家啊。”
薛小容幽幽地瞧了贺宁一眼:“流连书寓?你才多大啊,就学会逛窑子了……”
“少打太极!我是问你为什么卖了爵二爷,转而替老太爷办事!”
“这个么,说起来有些传奇,薛少侠要耐着性子听。”张如庆微笑着欠了欠身子,说道,“前些日子,贺公子的哥哥贺安和我家主人归爵同时看上了豫北流出的一箱殷商甲骨,两家争执数月,这甲骨还是让贺老板买了去。”说着咂了咂嘴,摇头道,“要说这人啊,要有自知之明,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得看清楚、想明白,否则会无端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像贺安那样不知进退的愣头青,结局就是炸成一船碎肉焦骨,喂了洛水中的鱼鳖。”说着一低头,见贺宁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噗嗤一笑,继续道,“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张某受爵二爷恩惠颇多,自然要为他剪除后患,所以找了几个江湖上的弟兄,连夜端了贺家的秀木居,杀了值夜的伙计,将满阁竹雕、木器、象牙、犀角连同珍贵香料一起收入囊中,伪造成外来流寇劫财杀人的样子。可我没想到的是,当晚贺公子流连书寓不曾回家,故而逃过一劫。”
“因为……去年我接待了一位去归府拜访老太爷的客人,无意中捡到了他落在客房的一本名册,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老太爷在暗地里的势力有多大!我从前跟着爵二爷,是因为归家明面上的产业都在他手里,老太爷生有三子,彝大爷英年早逝,觯三爷遁迹江湖,入世者只有爵二爷一人,他成为归家下任家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直到彝大爷的儿子琰少爷渐渐长大,仍然健朗的老太爷动了‘易储’之心。说实话,我这心里早就开始打鼓了,又生怕老太爷退居日久,斗不过爵二爷。直到看见那位客人手中的名册我才明白,爵二爷行中势力虽然不小,可在老太爷面前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所以当老太爷传我去后院,交代我听他吩咐办事的时候,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我和贺宁书信往来非常隐秘,你是怎么截下的?”薛小容满腹怀疑。
“这个客人是谁!”张老七沉声问道。
张如庆依旧满脸堆笑:“薛少侠是江湖上有名的梁上君子,做的多是暗地里的小生意,世人皆知你空空妙手,来去无踪,虽乖张顽劣,却从不敢伤人性命。而我刚刚经手的这桩买卖涉及数条人命,贺老板夫妇又死状甚惨,只怕薛少侠年幼胆怯,见信不敢助拳,所以擅自截下了贺公子求救的信鸽,请了摹写笔迹的高手,避重就轻地改了书信。”
“江湖人,叫白隐君。”张如庆道。
薛小容苦笑:“篡改书信,暗箭伤人,捆缚囚禁,你就这么个请法?”
张老七悚然作色,呆坐半晌,才道:“我晓得他,这个年轻人同时担任三位大帅的秘密幕僚,三大商会的秘密顾问以及两大邪……嗯……教派的祭司,手段神妙,纵横捭阖,江湖人称他‘八印苏秦’。”
那光头汉子见薛小容醒了,一挑眉毛,笑道:“鄙人张如庆,久闻‘九臂哪吒’薛少侠的大名,今日请少侠前来,是想谈一桩买卖。”
“不错哦,正是此人。”张如庆点头道。
贺宁也被捆着缩在墙角,一边呜呜咽咽地抽泣,一边恨恨地瞪着那个坐在紫檀雕花太师椅上的光头汉子。薛小容环视四周,见眼前是两座空空如也的花梨木博古架,不远处横着一张铺着金绣褐绒垫子的紫檀长榻,榻上两个案几,角落里几把红木椅子,零落散乱,横七竖八。薛小容认得这是贺家经营的古玩店“秀木居”的内厅,而那个懒洋洋靠在太师椅上油光满面的光头,腰上挂着一块雕着“歸”字的玉牌,多半就是贺宁所说的归府的“秃头恶管家”了。
“他很欣赏琰少爷。”张老七幽幽道。
不知过了多久,薛小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挣了挣身子,只觉胸腹、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哇”的一声惨叫,忙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上身赤裸,被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牢牢捆住,稍一挣扎,那金线便往肉里勒去,鲜血丝丝溢出。薛小容咬着牙叹了口气,颓然瘫倒,暗道:沥血丝,这回栽了……
“说起琰少爷,他也该上门了。”张如庆突然一拍手。
话音未落,薛小容便觉后颈一阵冰凉,浑身的骨头像被人抽走似的,软绵绵扑倒在地,在失去意识前,仿佛听见贺宁尖声哭叫:“是你!你这个魔鬼……”
“琰少爷?来咱家?”张老七惊道,“你又搞了什么鬼名堂?”
“慢着,慢着!事情不对头。”薛小容脸色一阵发白,纵身跃下墙头,一把抓住贺宁的手道,“你家这儿也不安全,快跟我走,我们先去找我哥哥……啊呀!”
张如庆道:“老太爷给的赏金虽然不少,但毕竟比不上琰少爷茶舍地下那座汉墓有分量,孩儿最近胃口见长,想把这座宝藏一并吞下去。”
贺宁气急:“你胡说,我明明写了的!”
“你终究是要对琰少爷下手!”张老七急得直扯胡子。
薛小容顿时呆住了,半晌才讷讷出声:“贺老板……死了?你信里没写啊。”
“琰少爷应该是来送玲珑茶舍房契的,这是我替他办事所得的酬劳。”张如庆得意扬扬道。
贺宁霍地站起,跺着脚道:“我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我大哥大嫂都死了!归家那个秃头恶管家为了一箱甲骨,把他们的船炸沉了!我大嫂还怀着孩子,归家欠贺家三条命,你说我该不该报仇!”
“什么意思?你替琰少爷办了什么事?”张老七气得跳脚,“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少卖关子!”
薛小容坐在路边的墙头上,晃着两条腿道:“归家不过是夺了贺家一箱甲骨而已,有必要动刀动枪的吗?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你这条小命就交代了。”
张如庆坐起身来,跷着腿道:“老太爷要废掉爵二爷,是因为他这些年打着归家的旗号和日本人作买卖,琰少爷要做掉爵二爷,是为了他手里那些产业。老太爷忌惮金主会,所以要先设局毁了爵二爷的名声,琰少爷无财无权,所以必须借助老太爷的力量下手。这爷孙俩都是满肚子阴谋诡计的货色,爵二爷这些日子为着那块叫什么‘万岁香饼’的龙涎香上蹿下跳,又顺着从贺家抄来的几封书信拿下了九臂哪吒薛小容这个江湖神偷,还想出了一个以香换香的计划,这根本就是把自己的软肋亮出来给人捅嘛,所以老太爷和琰少爷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树上开花之计。”
贺宁脑袋一阵发懵,踉踉跄跄站稳身子,又抱着肚子吐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眼巴巴地望着薛小容。
“树上开花?”
“我……我和他们拼……”贺宁话未说完,身子早被薛小容一把揽住,移风踏火似的挟走,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八条街外的贺家大门外了。
“三十六计之一嘛,就是借势布局,将计就计之意。古语有云:‘此树本无花,而树可以有花。剪彩粘之,不细察者不易觉。使花与树交相辉映,而成玲珑全局也。’老太爷和琰少爷都想让别人知道爵二爷意图弑父,只不过一个是想让金主会知道,将爵二爷驱逐出会,一个是想让老太爷知道,废了爵二爷的继承权。”张如庆笑道。
“笨死了你!”薛小容抄住贺宁的手腕,小声道,“先离开这儿,归府的保镖可不是好对付的。”
“也就是说,这爷孙俩都要对爵二爷下手,用的手段一模一样,却各自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反倒让你小子捡了便宜,干一样活,拿两样钱。”
“薛小容!你嘴怎么这么损啊!”贺宁又羞又恼,眼泪汪汪地一拳捶向薛小容胸口。他说话声音大了些,归府门前几个戴着墨镜的灰衣壮汉互相递个眼神,无声无息地向老柏树逼来。
“对喽,爹你总算还不糊涂。”
“对……对不起啦,我路上耽搁了几天……你怎么总是动不动就哭鼻子,像只小兔子似的……别咬嘴唇,真咬成三瓣子嘴怎么办,等着嫦娥姐姐收你回去?”小容跳下树来,伸手揽住贺宁的肩膀道。
“我不糊涂,你是真糊涂!从今以后,你便是逃犯,当心有命挣钱没命花!”
“你……你怎么才回来?”贺宁一把扑住那少年,瘪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张如庆哈哈大笑:“逃犯又如何?等我拿到那座汉墓里的金玉珠宝,便带您老人家和兄弟们下江南找个富贵温柔乡享乐去,这年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大帅们都在争钱争权争地盘,谁有工夫去管我一个杀人犯?只要出了屏州,天大地大任我驰骋!”
“哈哈,瞧你吓成什么鬼样子,这点胆子还敢去刺杀归府的人,不是作死吗?”被唤作小容的少年笑嘻嘻道。
张老七呆坐良久,才叹道:“他们一家三代角力,却坏了两个无辜巡捕的性命,真是……”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贺宁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一样贴在树干上,定了定神,借着月色仔细一瞧,不禁轻呼道,“小容?”
张如庆鼻中“嗤”的一声,满脸不屑地摇头冷笑。
“哇,小宁,这匕首称手极了,好想要!”少年兴冲冲道。
归琰骑着一匹白色的小马,慢悠悠出了城,走了足有半日,来到山村旁一处极僻静的小院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笑着将他迎了进去。
贺宁的头发都炸了起来,又觉眼前人影一闪,只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两腿勾着树枝倒挂在自己面前,眨着大眼睛嘻嘻直笑,短剑在他指尖灵活地翻着花样。
“贺老板,这段时间过得可还好?”归琰故作老成地拱了拱手,问道。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贺宁浑身直冒冷汗,伸手去摸别在腰间的短剑,却摸了个空,正手忙脚乱时,只觉颈间一凉,一片薄薄的短刃横在颔下。一个懒懒的声音在脑后低声问道:“是不是在找它?”
“舒坦极了,琰少爷这处别院依山傍水,风景宜人,仆人也乖巧得很。”贺安道,“琰少爷请。”
“你真以为你能杀得了他?”隐在柏叶中的黑衣人眼睛一扫归府大院门外那辆阔气冲天的福特轿车,摇了摇头。
两人进了屋,在暖榻边坐下,有仆人端上水果茶点。
“你是谁!”贺宁手脚并用爬起身来,怒冲冲瞪着这个像松鼠一样蹲坐在树上怪人,压低了嗓子问道。
贺安命仆人退下,迫不及待问道:“琰少爷,大事已成?”
“嘿,兄弟,我劝你不要莽撞。”层层柏叶中传来一声轻笑,吓得贺宁跌了个跟头。
归琰笑道:“全仗贺老板‘以死相助’。”
贺宁躲在四人合抱的老柏树后,被夜风吹得直打哆嗦,忙裹了裹还算精致的绒衣,呵了呵冻得通红的手,又摸了摸藏在腰间的短剑。
贺安心下稍定,搓着手道:“琰少爷出手实在阔绰,我若错过这笔买卖,只怕要后悔一辈子。”
秋深露重,月色朦胧。
归琰从怀中取出一个扁扁的紫檀小盒,道:“这是玲珑茶舍的房契,现在茶舍的房产和地下的古墓,全是贺老板的了。”
归爵冷哼一声,道:“都是托词!你跟他说,他若不买便罢了,我拿去屏阳书院半卖半送,还能赚个好名声。我孙子鸦太郎是个古痴,若是眼睁睁瞧着这箱甲骨从指缝里溜走,恐怕会悔得切腹自尽。任他把屏州城翻过来,都找不出一片八十九字的龟腹甲!”
贺安大喜,忙接过盒子,不住手地轻轻摩挲。
张如庆忙上前几步,小心应道:“我孙子先生说,他前些日子刚损失了一船烟土,怕是手头不大宽裕。”
归琰道:“贺老板,你打算瞒令弟到几时?他为了替你报仇,可是被张管家揉搓得惨不忍睹,整日里哭哭啼啼像是掉了魂似的,好不可怜。还有,尊夫人身怀六甲,成天闷在这里,也不大方便吧。”
归爵漫不经心地走回书房,坐在书桌前的鹿角椅上,轻轻拍着扶手道:“还有,那箱甲骨的价格给我咬死了,一分都不能少。我孙子鸦太郎是只肥羊,这箱甲骨一出手,我在河南的生意便能打通了。”
贺安神色一僵,讪讪道:“等风头过去,再待拙荆生下孩子,我自会与小宁相见,到时我们会远走江南,另起炉灶,这座汉墓足够我贺家数辈吃穿不愁,我绝不会亏待了他。另外……张管家从贺家抄走的那些东西……”
张如庆擦擦布满光头的冷汗,暗道:黑虎帮做事张狂不知收敛,最近风头太紧,还是少搭理为妙。
“自会归还贺老板。”归琰道。
屏州新任市长杜成湘手段酷烈,趁着黑虎帮主虎烈新丧,对屏州城内的黑帮势力来了个大清洗,黑虎帮羽翼折损颇多,可任凭杜成湘和租界总巡捕刘肃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古玩商归爵就是操控五省黑帮的“金主会”成员之一,一枚金钱令递出去,便能令黑道高手蜂拥而出收割一条性命的“金龟”。
贺安闻言大喜,像吃了定心丸一样长长地舒了口气。
张如庆忙点头称是。
归琰抿了口茶,道:“说起来,令弟竟然与那个九臂哪吒薛小容相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归爵点点头,又道:“对了,这些日子官府查得严,我的赏格也从一千大洋提到了三千,你暂时不要和黑虎帮来往了,若叫巡捕房的人查出我的身份,你的脑袋也得跟着搬家。”
“若非小宁与薛小容交好,琰少爷也不会拉我入局吧。”贺安道,“无论是安排我去争夺甲骨,激怒爵二爷,还是让我和张管家演那几出炸船、抄店的戏,不都是为了逼小宁向薛小容求助吗?”
张如庆点点头,说道:“是是是,我会吩咐石先生的。”
“不错,除了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败神偷九臂哪吒,还有谁能打开九宫八卦锁,闯过六丁六甲阵,把我们需要的证据送到爷爷面前?要说那个薛小容真有几分机灵,竟然能从一只死松鼠身上推断出张如庆的‘真正目的’,倒是省得我再多费口舌讨要那块内府龙涎来给爷爷看了。”归琰道。
归爵意味索然地摆摆手,道:“我不在乎他医术如何,只要他能劝说老头子最近不要燃掉那块香就足够了!等那个九臂哪吒薛小容入了套,那块万岁香饼便是我的囊中之物!”
“可是……琰少爷是怎么知道小宁认识薛小容的?”贺安小心翼翼地问道。
“哎哟二爷,回春堂的那位石先生可不是骗钱的江湖郎中,那可真是回春妙手,鬼神莫测!”张如庆道。
归琰弯眉一蹙道:“这个……不是贺老板应该关心的事。”
归爵惨然道:“归家的生意,明面上是我主事,可油水最足的地下买卖都是老头子暗中操持,我恨他不死,又怕他死,嘉庆皇帝不好当,背后有个太上皇!”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又道,“若不是为了保住那块能延续子嗣的‘万岁香饼’,我才懒得找那个姓石的江湖郎中来给他瞧病。”
“是我唐突了,琰少爷莫怪。”贺安识趣道。
张如庆堆着一团谄笑为归爵宽心:“归家七成的家业在您手里,您还怕一个小毛孩子翻了天?”
归琰放下茶盏,整整衣襟,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若回去晚了,只怕爷爷惦记。茶舍那边,贺老板动手时务必当心,一来此处的土被张管家引水灌透,只可揭开,不可掏挖,虽有茶舍院墙遮挡,还是要当心被旁人发现;二来这墓室大得出奇,只怕外圹、耳室延伸至茶舍外,若要动土,可能会惊动外人,所以这些油水不肥的边边角角,贺老板能舍便舍了吧。”
归爵咬牙切齿,恨恨地低声咒骂道:“老头子只听归琰的话,等他一死,这偌大的产业岂不都给那小畜生分了去?也是我福薄,娶了六房姨太太也没生下个儿子。”
“这是自然,毕竟是不光彩的勾当,一切小心为上。琰少爷慢走。”
早早候在院外的张如庆吓了一跳,忙缩头弓腰凑上前去。
贺安把归琰送出院外,目送他打马离开,便忙不迭地回屋,一把捧起盛着房契的盒子,笑道:“横财就手,横财就手!”轻轻扳开盒子的铜合扣,那盒盖便“砰”的一声弹了起来,一支精钢小箭直奔贺安面门。贺安大惊,没等喊出声来,便觉眼前一花,只见两根修长的手指将那小箭牢牢钳住,箭尾嗡嗡直颤。
沉着脸走出院子,归爵突然低喝一声,狠狠一拳捶在路边的梧桐树上,震得枝叶乱颤。
“吓尿了吧?张如庆就是这么死的,那口棺材倒没白买。”
“那孩儿这便命人去约回春堂的石先生。”归爵轻轻吁了口气,又坐在榻前竹椅上,零零碎碎地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贺安湿漉漉的腿瑟瑟发抖,望着眼前一身黑衣的少年,吞了口唾沫道:“你……你是小容?”
“哦,那好,既然琰儿这么说,那就请个先生来瞧瞧。”归绍贤拉着归琰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笑呵呵道。
“对,就是被你骗来的那个冤大头!”薛小容咬着牙道,“要不是看在贺宁的面子上,我才懒得救你!”
一个清癯高挑的白衣少年手持书卷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淡淡一笑,道:“二叔安好。”又转向归绍贤道,“爷爷还是听二叔的话,请个郎中来给调养调养吧。”
“你……你怎么进来的?”
归爵闻声便是一个趔趄,忙定定神,笑道:“琰儿在啊。”
“别忘了我是谁!”
紫檀嵌百宝屏风后忽地传来一声轻笑:“爷爷,二叔的话有几分道理,讳疾忌医可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没死?”
“小?眼力可比你这五十来岁的人毒辣得多!”归绍贤眼中寒光一闪,归爵顿时冒了一身冷汗。
“贺宁委托我哥哥设局取归爵的性命,为你报仇,他自然要去查查你是怎么死的,这一查便查出不少破绽。”
归爵听见“琰儿”二字,脸色顿时一沉,又陪着笑道:“您养好身子,也好多栽培琰儿几年,他现在还小……”
贺安缩起身子退了几步,道:“什么破绽?”
归绍贤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你生意忙,让琰儿陪着我说说话就好。”
薛小容大模大样坐在暖榻上道:“那么大的爆炸,需要多少炸药?那么小的一艘船,船舱里摆满炸药,还有坐人的地方么?你贺老板又不是傻子,坐在满是炸药的船舱里,竟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出来?这样一艘船,正常人都不会带着怀孕的妻子坐上去吧!那艘在河心爆炸的小船上可能根本没有人,爆炸也是使用定时装置来控制的。另外,你自幼不通金石,不懂上古文字,你们贺家做的是竹木牙角和香料、漆器的买卖,你为什么突然远上洛水去和归爵争那箱甲骨?作死吗?”
归爵惊道:“父亲,孩儿愿每日在父亲榻前……”
贺安轻轻哼了一声,道:“就凭这个,你哥哥就断定我没死?”
归绍贤却只是摆手:“算啦,不折腾啦!我老头子这辈子揍过罗刹,宰过长毛,剿过捻子,杀过鬼子,吃过御宴,喝过洋酒,拜过老佛爷,保过袁总统,攒了一屋子觚爵鼎彝,藏了两柜子汝官哥钧,也算是阅尽兴亡,没什么不知足的,就想再好好清静几年。你没事的话也不用每日过来伺候,咱家这后院险得很,若没有人引着,你进来时容易困住。”
“当然不止,他还去秀木居看过。”薛小容道,“张如庆带人抄了贺家的秀木居,但只是拿走了货物和陈设,大件家具却丝毫没有损坏,也没有被搬走。如果是我带人抄家,绝不会放过这些上好的黄花梨和紫檀家具,就算无法运走,也不会在翻箱倒柜时那么小心翼翼轻拿轻放,以至于一丁点的磕碰都没有留下。这一切只能说明,劫匪和主人可能是一伙儿的,这场抢劫只不过是一场演给贺宁看的闹剧,目的就是让他以为自己家破人亡,不得不向我这个江湖朋友求助。把自己弟弟折腾成这副模样,我说你也真忍得下心!”
“父亲,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归爵眉头一皱,一抬腿坐在榻边,轻轻为归绍贤捶着背道,“您老人家福泽绵长,还要花甲重逢,古稀双庆呢!”
贺安讪讪地哼了一声,道:“我自会补偿他。”
归绍贤颤颤巍巍地放下白铜錾花水烟袋,倚着厚实的灰熊皮靠垫努力坐起身来,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撩起眼皮望着站在榻前的次子,摇摇头道:“还请什么郎中啊,你爹我活了快九十岁,知足啦,别再瞎折腾了,咳咳……”
薛小容冷笑道:“用什么补偿?秀木居的产业还是玲珑茶社的汉墓?归琰这支精钢箭明摆着想要你的命,秀木居的货物恐怕早就进了他的口袋,那座汉墓也是归琰一手炮制的骗局,就为了哄你和张如庆两个猪油蒙了心的蠢货上贼船,还想着一夜暴富?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张如庆笑道:“好说。”
“汉墓……是假的?”贺安顿觉一阵眩晕。
张老七挥挥手:“好,任由你去,一旦事败,不要拖累我和你兄弟。”
“不信?他拿给你们看的那几件玉器和马蹄金倒是真品,不过都是归琰从他爷爷的藏宝楼里顺来的,那几个死在盗洞里盗墓贼就是些码头扛活儿的苦力,茶舍的地下根本没有什么汉代王侯墓。”
张如庆一咬牙:“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房玄龄谏唐太宗杀兄,贾公闾助司马昭弑君,不都是如此吗?”
“你……你有什么证据?”贺安慌得头大汗,颤声问道。
“也就是说,一旦事发,你这个‘谋士’就成了替罪羊。”张老七冷笑道。
“我偷偷去看过那几个所谓盗墓贼的尸体,一侧肩骨微微下陷,显然是长时间扛运重物所致。还有那个你们叫不出名字玉佩,是东汉才有的‘司南佩’,怎么会出现在西汉的王墓里?喏,你再看看这条玉珑,和从‘盗墓贼’尸体上搜出来的那条是不是一模一样?甚至连玉纹理走向都一样!这是我从归家藏宝楼顺来的,两条玉珑本是一对,成型对开,那个……那个……”说着挠了挠头,暗道:花姐姐还说什么来着?这些佶屈聱牙的话我可学不来,反正这些玉器是归绍贤的旧藏没错……
张如庆一怔,摇着头道:“爵二爷这样的人物,怕是除了自己谁也信不过,不过我能为他把一些暗地里的事情办妥,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贺安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张老七闻言,顿觉一股凉气从脊梁直窜头顶,一时连话也说不出了,呆坐良久,才道:“他……竟然是金主会的人!”说罢摇了摇头,闭目叹道,“你觉得,爵二爷是实打实地信你么?”
“还有你店里的几个伙计,你为了把戏作真,竟然默许张如庆杀了他们,你可真够狠的!”薛小容越说越气,跳起来在贺安头上狠狠抽了两巴掌。贺安又惊又怒,大吼一声,抄起茶盘向薛小容劈头便打,薛小容轻轻闪过,斜刺里伸过手去,一把扳住贺安下颚,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不等张老七说完,张如庆便笑着一摆手,道:“时代变了,他也老了,老人最怕的就是死,就像你一样。”见张老七重重地哼了一声,又笑道,“你只晓得老太爷是何等人物,却不知道爵二爷是何等人物,我一直不敢告诉您,是怕把您吓死。”说着身子微微前倾,凑到张老七耳边,轻声道,“知道‘金主会’和‘金龟’么?”
“嘿嘿,这是跟张如庆学的。”薛小容拍拍手道。
张老七急道:“你……你以为老太爷是什么人物?他可是当年袁大总统身边的老牌暗卫!捕谭嗣同、擒赵三多、杀宋教仁、毒赵秉钧、揽杨皙子,几乎每一件事背后都有这些暗卫的影子,说句不地道的话,袁大总统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你这小子也敢……”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贺安脸色发紫,抠着喉咙干呕着道。
张如庆冷冷一笑,鼻中“嗤”的一声。
“你不是马上要当爹了吗?那就算是有后了,我用这药阉了你也不算对不起贺家。”薛小容道,“这算是替那几个无辜冤死的伙计出口气,他们虽说是张如庆杀的,可你这个老板也是个助纣为虐的货色。”说着暗道:孙博士也真阴损,这种歹毒的药也配得出来,以后可不能得罪他,小白脸都没好心眼,尤其是戴眼镜的……
张老七怒冲冲道:“你难道不知道琰少爷是老太爷的心头肉?你难道不知道爵二爷怕老太爷怕到了骨头里?你这是直接和老太爷叫板!你这是作死!”
“你……你……我掐死你!”贺安红着眼大吼一声,跳起来扑向薛小容。
张老七眼睛瞪得滚圆,呼地站起,扯起拐杖照张如庆头顶便打,张如庆一闪身,反手攥住杖头,笑道:“爹,您怕了?”
薛小容抱着胳膊仰在榻上,伸脚抵住贺宁胸口,道:“对了,秀木居的货物、陈设我都已经偷回来了,选了四件给那四个伙计的家人,香山九老犀角杯、麻姑献寿象牙雕、绶带枇杷剔红捧盒和紫檀嵌宝御制如意,你意下如何?”
张如庆道:“我是为爵二爷办事的,何必怕他一个小毛孩子?再说,鬼泉坊这片地界,十之八九都是爵二爷名下的生意,而且都交由我来打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茶舍把控在归琰那小东西手里。说实话,老太爷把归琰宠得像眼珠子似的,爵二爷早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只是碍着层叔侄情分,不好明着对他下手,我若能‘体察上意’,提前动手把归琰除了,那这间茶舍还不是妥妥地落到我手里?到时候这茶舍后院如何破土如何整饬,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贺安闻言,顿时急火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薛小容“哇”的一声,猛地闪身躲开,贺安一跤跌在暖榻上,半晌爬不起来。
张老七道:“可玲珑茶舍是琰少爷名下的产业,你区区一个管家,哪能大摇大摆地跑到他的地盘动土?”
薛小容皱皱鼻子,道:“此药并非无解,什么时候给你解,就看你的表现了。”
张如庆打了个响指道:“我正是这么想的。”
“你……你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你只敢对我下手,怎么不敢去对付归琰?”贺安呼呼喘息着抱怨。
张老七沾了一指头鼻烟,摇摇头道:“难,难啊!盗墓贼挖开的通道已经被你灌塌,四周围土层也都松动了,人是不能下去的。你若想动手,怕是只有去玲珑茶舍后院,探出墓室所在,直接破土,来个大揭顶。”
“谁说的?有个能御兽的小妹妹早就等在路上,也许这时候,归琰的马已经载着他滚进泥塘里了。”薛小容道。
张如庆凑上前道:“难道爹不动心吗?那些盗墓贼随身的铁家伙上都挂着漆皮,盗洞边上还撂着几块湿朽的黄心柏木,再瞧瞧孩儿从盗墓贼身上翻出来的宝贝,玉龙、玉蝉、玉人、玉刚卯、马蹄金,还有这种叫不出名字的玉佩,瞧瞧这质地,瞧瞧这做工!这些还只是方便携带的小玩意儿,鼎、钫、壶、剑、玉璧甚至玉衣、玉耳杯、玉辟邪都还在墓室里,这十成是座前汉王侯墓,爹,这个发财的机会咱可不能错过!”
“只有这种程度么?他才是主谋!”贺安冷哼一声道。
张老七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真要动这墓里的东西?”
“不不不,在回程的路上,这个熊孩子还会被马蜂蜇,被狼狗撵,被野猫挠,被公鸡啄,被大鹅咬,被牛撞,被羊顶,只可惜这一路坦途除了农庄什么也没有,如果有几片林子的话,兴许还会遇到只老虎豹子大蟒蛇什么的。哦对了,我还写了一封匿名信,把他的全盘计策告诉了归爵,要知道这位爵二爷可是大名鼎鼎的金龟啊,让他们叔侄两个斗去吧,想想都精彩呢!”
张如庆兴奋难抑,搓着手道:“绝不会错,那几个河南汉子租了玲珑茶舍斜对街的一座空仓库,鬼鬼祟祟,昼伏夜出,每晚四更都要偷偷运一车土出城,这不是盗洞清土是什么?我注意他们已经半个多月了,昨儿半夜我命人引井水浸塌了盗洞,从仓库这边下去,把尸首搭了上来。”
薛小容呲牙一笑,纵身腾跃,转眼间消失在阳光刺目的窗外。
张老七撩起眼皮,瞧了瞧风尘仆仆的张如庆,重重打了两个喷嚏,惬意地合上鼻烟壶的小盖子道:“你确定玲珑茶舍的后院地下真的有座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