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被美惠子奶奶知道了,麻烦可就大了呀!我听妈妈说,别看美惠子奶奶平时老是笑呵呵的,她发起火来可吓人着呢……
最终,我成功地煽动了由纪名内心的嫉妒和恐惧。
“健一爷爷不只是对由纪名这样。只要看到了可爱的女孩子,他就会立刻调戏呢。然后,美惠子奶奶一生气,就会把那个女孩子扔进井里。
从现在开始,才是决胜的关键。就算是由纪名的脑子再不好用,想让她杀害自己的养父母的话,也必须要有她可以接受的理由才行。
“他们家房子的后面不是有一口老井吗?那口井可深着呢,被扔进去之后,叫得再大声都没有人能听见,所以爷爷和邻居都没注意到。那口井里,现在不知道堆了多少小姑娘的骸骨呢……
我吼了由纪名。
“不过啊,由纪名,这件事情除了不能对美惠子奶奶说,也绝对不能对妈妈说!因为,要是妈妈知道了,她肯定会对由纪名和健一爷爷大发雷霆的。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妈妈要是发火了,比美惠子奶奶不知道还要可怕多少呢。而且,她肯定会去告诉警察的,这样一来,由纪名和健一爷爷就会被戴上手铐拉进警察局,两个人的特写就会在电视新闻里来回播放。”
交给姐姐之后,她看起来好像安心了不少。我告诉她没有找到相同的蓝色内裤,又说那个茶色的污渍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由纪名听了之后,噘着嘴像是要哭了一样。
那口老水井,为了防止孩子不慎摔落,其实被罩上了网。也是由于这个原因,那口井的底变得更加深不可见了。
趁着妈妈和菱沼夫妇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我和由纪名两个人在她的小屋里待着。
即便说的不是事实,由纪名听了我的话之后,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了。她没有意识到我的矛盾之处。我告诉她,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不让妈妈和美惠子奶奶生气,就把事情解决。还说了只是这个方法顺不顺利,完全取决于由纪名自己的干劲。由纪名没有犹豫,直接就答应了我。
我没有要包庇妈妈的意思。我之前也说过好几次,妈妈那个人即使有再多的阴谋诡计,她也不会亲手去杀人。即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让她做好冒险的准备挺身而出,也是不可能的。她才没有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正义感。她这样的人有资格成为杀人凶手吗?
我把步骤教给了由纪名。多亏以前在菱沼家借住过一段时间,我对于菱沼家的布局心中有数。作为妈妈常备的安眠药,我也事先偷到手了。
我说到这里你已经懂了吧。我之前跟榊原先生说的,那天我妈妈一个人去菱沼家里的话,不是事实,而是借由纪名的口吻撒了谎。当然,教唆由纪名放火杀人的不是妈妈,而是身为姐姐的我。
结果,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安,由纪名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是把女儿交给别人之后不放心,还是借着打招呼的名义来找什么,妈妈的理由肯定是后者。在菱沼家的收养关系成立之后,妈妈时不时地就去那里找由纪名。
看到被熊熊大火团团围住的菱沼家,她当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我不知道。
新年之后的一月三日,妈妈带着我,再次来到菱沼家。
一月四日的晚上,我在自己的床上屏住呼吸,一直竖着耳朵静候通知发生了重大事件的那通电话。
对于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来说,在不知道它是在哪家店里卖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找到的。但是,由纪名好像并没有对此感到怀疑。全权交由我负责之后,她的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吧。
出乎预料的是,妈妈在得知消息之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吃惊的样子。她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在确认菱沼家的房子几乎被完全烧毁、菱沼夫妇被烧死、由纪名奇迹般地生还之后,她并没有立刻就去那里见女儿。
我先是那么说着让由纪名安下心来,接着向她要了那条问题内裤。
以时间太晚为由挂掉了电话的妈妈,之后马上将电话打去了在父亲去世时跟她详谈过的那位律师家里。如何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心里早就想好了万全之策。
“但是,没关系。再找一条相同的内裤就好了啊。”
第二天,在开车赶往菱沼家之前,她先去拜访了律师事务所。我那天看到的妈妈的背影,和她当年在父亲的尸体前决定赌一把的时候一样,显得威风凛凛、斗志昂扬。
“这个估计洗了也去不掉的吧。”
在那之后的九年里,北川家的妈妈和三个孩子虽然平时小打小闹不断,但总归还算是在过着平稳的日子。
我是那种不管别人有多少优点,也不会原谅他的缺点的那种人吧。我恨我的妈妈,但是她并非是那种不修边幅的女人。我只对不修边幅的女人抱有厌恶感。想要把菱沼夫妇从这个世界抹杀掉的想法,恐怕是那个时间点就已经在我的脑中开始形成了吧。
将爸爸的人身保险赔偿金和由纪名从菱沼家继承的遗产收入囊中的郁江,早就没有在做护士的工作。作为死去的医生的妻子,她可以不顾及别人的眼色,舒服地生活了。不过,像是坏掉了一样的女儿、精神问题愈发严重的儿子,让她物质丰富的生活也变得黯然失色。
美惠子奶奶是人尽皆知的老好人。不过与之相对的,她也是一个目不识丁、不修边幅的人。夫妇二人只要开始喝酒,过不了多久,酒和小菜的臭味就会充满整个屋子。他们喝醉之后直接在趴在客厅的桌子上睡到天亮的情景,我见过很多次。
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就和这个丑陋的家断绝关系的我,在学习和社团活动上非常用心,在快餐店打工也拼尽全力。
我虽然没被他怎么样,但就是生气了。现在想想,那种心胸狭隘、好色成痴、愚昧无知,包括美惠子奶奶在内,菱沼家全员都有这些特质。
为了能获得我的理想校——成英大学的指定推荐,除了学习成绩,课外活动也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平时的作风也是重点被考察的一项。虽然在班级里也有同学做陪酒女,或者是做那种不可言说的兼职,但是,流言弄不好可是会要了人的性命。好在,尽管我的家庭状况很糟糕,老师们对我的评价非常高。我原本应该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才对。
他明显是想掩饰自己刚才的行为。那个样子,看起来也挺可怜的。
这样的我,还是遇上了陷阱。我和田中哲命运般的相见,是在离上大学只剩一年了的高三的第一学期。
“啊,美惠子奶奶在盛糯米团子呢,你不过去吃吗?”
在我休息日早晨惯例的慢跑活动中,偶然间路过“田中关爱动物诊所”的我,看到了一位身形偏瘦的、浑身散发着忧郁和知性美的中年男性,从那里走了出来。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慌了。
时间还早,刚七点半不到……离动物诊所开始营业的时间还很早。后来我想了想才知道,他上的是通宵的晚班,天亮之后回家吃早饭去了。
发现我醒了之后,他那像门缝一样的眼睛里的芝麻般大小的瞳孔,开始匆忙地转动着。像肉丸一样的鼻子也变得油亮通红。
仿佛看到了我死去的父亲一般,我一直盯着他看。我从他锁门的动作和快步离开的样子判断,确信他和爸爸一样,是一位医生。
对于有育儿经验的人的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景色。但是,对于没怎么见惯过女人的健一爷爷来说,能看得出来,这已经足够有冲击感了。还只是小孩子的我,也能让不知道如何把欲望藏在“知性”那层窗户纸后面的这个五十岁的男人,收获幼稚的兴奋感。我确信他偷看了我很长时间的睡姿。
我应该是一直没有走出恋父情结的心理怪圈吧?老实说,认识久了之后我才发现,哲不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男人,都跟我的父亲一点也不像。哲温柔诚实,诊疗的对象虽然是有人和动物的不同,但是他对患者倾注了爱和热情,远胜过我的父亲。不过,如果他的外形没有那么像父亲的话,也许我也不会那么快地被他所吸引了吧……我到现在也不太确信。
那个时候的我,里面是奶油色的毛衣,外面套着红色的背心裙。我身体的下半部分,从美惠子奶奶给我铺好的被子里露了出来,屁股和大腿几乎全都露在了裙子的外面。我平时基本上都会在内裤的上面套一条米色连裤袜,不过午睡的时候太碍事了,我就把它脱了放在枕边。
我拿着从朋友那里要来的秋田犬,假装成在路旁捡到了一只流浪狗,走进了“田中关爱动物诊所”。
那天,我一个人在睡午觉。哥哥和由纪名还有美惠子奶奶三人像是在厨房干什么,我在梦里都听到了他们互相开玩笑时的笑声。听到那个声音之后,我醒了过来。猛然睁开眼时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地里回来的健一爷爷拉开了推拉门,直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
哲是个纯真的人。他到最后也没有发现我是有意图地接近了他。发现了这一点的可能是他的妻子琴美。她虽然任性,只是将丈夫视为天职的兽医工作,当成是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头衔而已,但是,她绝对不是一个迟钝愚笨的妻子。
在房子的背面,有一口我在东京都没有见过的老水井。本来应该各自去上学或者幼儿园的我们,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假期。玩累了,就在榻榻米上睡了个午觉。像这种事情,也是在东京的家里没有过的。
我和哲能成为恋人关系,其实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只要有一点点的契机就足够了。估计,哲连自己被我诱惑了都不知道吧。
白天,妈妈借口找工作,返回了东京。被留下的我们在院子里或是田间玩耍,在宽敞的屋子里来回奔跑,吃美惠子奶奶给我们做的红豆汤和蒸红薯,自由快乐地享受着时光。
哲虽然跟我约定他会抛妻弃子然后跟我在一起,但是那时还没有具体的进展。我想过在高中毕业之后就和他开始同居生活,不过从来没有觉得琴美会轻易地给我让位。琴美有一个能干的实业家爸爸一直跟在她身后,为她撑腰。诊所开业的时候,听说她爸爸就出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
父亲死后,我们被赶出了新宿区的家,在菱沼家暂时借住了一段时间。也许那是乡下人特有的风俗吧,健一爷爷和美惠子奶奶对于不请自来的我们一家人,一点不高兴的表情都没有显露出来,不仅给我们做饭、铺床、烧洗澡水,还跟我们亲切地拉家常。他们膝下无子,说实话,也是一对很少见的夫妻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一月二日的那天晚上。终于,事件还是发生了。我带去诊所的那只秋田犬,惨死于琴美的手中。
我没有犹豫,决定对菱沼健一施以制裁。想想那个男人对年幼的由纪名做的事以及他本身的劣根性,遭到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看到被残忍地割下的狗头的一瞬间,比起愤怒和悲伤,先涌上我心头的是“这样,我就算是赢了琴了吧”的确信。把动物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哲,就算是被嫉妒冲昏了头,他也绝对不会原谅妻子的这种暴行。即使我不采用强硬的措施,敌人也为我送上了一个“乌龙大礼”。
虽然是发自本能地把自己描绘成受害者,但是,由纪名年幼的脸庞上不时浮现出的对这种秘密体验的陶醉感,我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对作为姐姐的我哭诉自己的遭遇,由纪名也明显地沉浸在充足感和优越感之中。由纪名的身体里毫无疑问地流淌着妈妈的血液,而那正是她与我水火不相容的地方。我对此感到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正因为这样想,哲最终没有选择我而是琴美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震惊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只要一想起来,我就浑身气得发抖。
听着由纪名慢腾腾地说明,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得不好了。
本该有了觉悟才去参加家庭会议的他,竟然带着那样的结论回来,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他再怎么安慰我,我都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已经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了……我在那时,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哲今后的人生永久埋葬。
果然是一到了关键时刻就犯糊涂吧,由纪名先是在那里扭扭捏捏的,不久之后突然间像是释然了一样,从抽屉的最里面拿出了一个带有蓝色花纹的儿童内裤,不声不响地塞到了我的手里。那明显是由纪名穿过的内裤,不过当时才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没有立刻想到那上面残留的茶色污渍其实是血。
只是,我希望你不要误解的是,我并非只是单纯地出于内心的怨恨和痛苦才杀了哲。
那个小屋是由纪名的卧室。一进到房间,由纪名马上就把推拉门关上了。她把衣橱最下面的抽屉拉开,咯吱咯吱地不知道在那里面翻找着什么。
即使他成不了我的男人,我也绝不能把哲让给那个女人。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只有这种想法。
从由纪名那里知道了她和养父的关系,是在办完所有手续正式成为菱沼家的养女之后,她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年底。那时,我被妈妈带着来到菱沼家打招呼,送上新年的祝福。不过,我坐在那里还没喝完杯子里的果汁,就被看着像是等了我好久的由纪名拉着,进了她在走廊边上的小屋。
当然,说的不仅仅是肉体关系而已,心比那个要重要得多。就算哲死了,我也要坚决阻止琴美把她对丈夫的回忆放在心中。
收养由纪名的菱沼家是住在茨城县的农家。先不管妈妈的目的是什么,比起自己原来的家,不如说由纪名和养父母家的风气习惯更加吻合。实际上,菱沼夫妇二人都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他们没有北川家的讽刺、阴谋和复仇,与之相对的,菱沼家有的是无知、无教养和无节操。
虽然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拴住了丈夫,但是,我也一定要让她好好尝尝作为被抛弃的女人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与性格内向且神经质的哥哥,还有一看就是性格怪僻的我不一样,由纪名有着作为家里老小特有的那种天真和会撒娇的特点。换句话说,她对事物的认识偏浅而且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父亲死后,由纪名成了妈妈的姑姑家的养女。
为此,既不能是他杀也不能是事故死,我必须要让他死于“自杀”。不过也不能仅仅是自杀,如果他的“自杀”不是为了我,对我来说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对妈妈起了杀心,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而且,在那时,我感觉到自己比任何家人都要爱我的父亲。
我的计划渐渐成型了。
突然间,有种形容不出来的憋闷感,从走廊里向着妈妈的房间跑去的我,一不小心踢翻了放在地板上的水桶。水桶里没有水,因此响声非常大,传遍了整个诊所。与此同时,我闻到一股呛人的血味在那一带充斥着,随之强烈的呕吐感也向我袭来。
也正好是那个时候,我家里发生了紧急情况——由纪名怀孕了。自不必说,男方正是哥哥秀一郎。
妈妈穿的不是刚才的衣服,而是一身蓝色针织的两件套。她穿的衣服已经能说明一切了。从椅子上滑下来的父亲的尸体在房间的死角,从钥匙孔里看不到。但是,倒在那里的父亲的尸体,让平时早已见惯尸体的那两个人更加兴奋了。他们二人喘着的粗气,伴随着房间里充满着的腐臭味和毒气,透过钥匙孔向我迎面扑来,将我“击倒”。
对妈妈而言,没有什么比让儿子开心更重要的事。为了能让儿子高兴且乐意被她操控,对于哥哥和由纪名的行为,妈妈可耻地选择了视而不见。所以,发生这种事情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透过钥匙孔看到的那扇厚厚的大门里的世界,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水井一样,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从那个小小的视界映入我眼帘的是,商谈成立之后,在木岛医生挺着的如太鼓一般的圆滚滚的肚子上蹭来蹭去的,妈妈细长柔美的身姿。
不顾陷入惊恐的妈妈,当事人一点责任意识都没有。对于在妈妈的庇护和支配下,把无理当有理,像是宠物猫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自由任性地活着的二人来说,认识不到怀孕问题的严重性,好像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看似和母性无缘的由纪名,坚决拒绝打胎。由纪名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看医生。
能听清诊室内的对话,多亏了这个大大的钥匙孔,而且它的高度也正好是小孩子的脸可以碰到的。最初我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钥匙孔上,突然间二人的对话中断的时候,我就把耳朵移开了。当然,透过钥匙孔是可以看到诊室里面的情况。
我说出杀害由纪名的想法,最初还显得非常吃惊的妈妈,不久也露出了像是看到救世主一样的表情。我们甚至都没有想过由纪名有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在内心崩坏但是身体成熟的女儿面前,妈妈也显得手足无措。
有一点我没给榊原先生讲过,那就是北川诊所其实是在昭和初期建成的木制建筑。从大街上看它的正面,会发现墙上满是爬山虎,很有古时候医馆的那种风韵。和外观一样,内部的构造也是怀旧的昭和风样式,完全可以用它来给古风电影当拍摄取景地。当然,诊室的门也是木制的推拉门,门上有一个很大的钥匙孔。现在这种样式的门已经很少见了。
有一种绝对不会被怀疑的作案手法。我具体实施并且负全部责任,妈妈只需要帮助我就好……妈妈没有顶得住我说给她听的好话,更没有看出我的意图是什么。
不过,妈妈的作战可不只是装装可怜和收买人心。是的,一种老套的会让人笑掉大牙的简单直接的方法——色诱。
有精神疾病的女儿像谜一样坠楼身亡,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个偶然的事故。最好的情况是被当成自杀,最坏的情况是被怀疑为了甩掉麻烦而伪装成事故的蓄意谋杀。还有,如果怀孕的事实被发现了,一定会追查男方,哥哥和由纪名违背伦理的行为,就会大白于天日之下。我是这样说服妈妈的。
自杀的话,家属是拿不到人身损害保险金的。妈妈只要向对方哭诉,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家老小就只能露宿街头,木岛医生也就不忍心拒绝了吧。不管是什么时候,妈妈的判断力总是很出色。不过,如果她把看问题的角度变化一下,在平日里像侦探一样,调查父亲和父亲周围的那些人,应该会更加有用吧。
如果坠楼而死的不是“家里蹲”的由纪名,而是临近大学入学的我的话,就不会有人再怀疑死者是自杀或者是被他杀了的吧。只要给阳台的护栏扶手稍微动一动手脚,除了会被认为是因事故死亡,扶手有瑕疵一事,应该还可以从房东那里敲来一笔高额赔偿金。
在父亲返回诊室到我发现他的尸体的这段时间,妈妈确实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一步。妈妈没有机会杀害父亲,所以,妈妈要求木岛医生帮她的,一定不是什么帮她掩饰杀人的真相,而是把父亲的自杀伪装成病死。
妈妈显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是多年的奢侈生活让她也有些囊中羞涩了,她最终成了我的同伙。
在深夜的诊所里,妈妈和木岛医生的谈话内容,就是我之前告诉榊原先生的那些。我在诊室的门外竖着耳朵听。在父亲的尸体旁边,他们两个人热情地聊着关于钱的事情。作为协助妈妈的回报,木岛医生要求妈妈给他一千万日元。妈妈很干脆地答应了木岛医生的要求,二人的商谈也宣告成功。
首先要离开熟人很多的港区,搬到一个远一点的出租公寓去。最好是周围没有什么人的老旧建筑,如果房东再是个老太太的话就更好了。然后,在“亚矢名”因“事故”死亡之后,迅速逃离东京,搬去乡下避避风头会比较好……妈妈在她最后的瞬间,也没有察觉到我的提案的危险性。
悄悄从房间跑出来偷听了他们谈话的我,当然,也忍不住去偷听了那之后在诊室里发生的事情。听见像是木岛医生驱车赶到的声音,我轻轻地下了楼,向着他们作为密谈场所的诊室走去。
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计划针对哥哥秀一郎。
妈妈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催着几个孩子赶紧去睡觉。不久之后,她就开始行动了。她给同样是新宿区私人医生兼父亲好友的木岛医生打了电话,只说了丈夫的样子很奇怪,让他快点赶过来。
就算他再怎么不敢反抗妈妈,在杀了由纪名之后,想让哥哥同意我假借由纪名的身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在那时,也去煽动了哥哥的嫉妒和恐惧心理。
妈妈真的没有把父亲的死告诉秀一郎和由纪名。父亲晚上经常不在家,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两个怀疑什么。不过说起来,他们二人也从来就没有对可疑的事情有过怀疑,毕竟他们没有那么敏锐的感性。
“哥哥你可能不知道吧……由纪名可是除了哥哥,还有别的恋人呢。”
用吓人的声音命令完我之后,她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那晚,在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的客厅里,我算计好时机,在哥哥的耳边说了这句话。
“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当然,秀一郎和由纪名也不行!”
我知道,从舒服的高级公寓突然被带到这个又脏又旧的出租房里,哥哥和由纪名的情绪都不是很稳定。特别是由纪名,她比以前喝酒喝得更凶了,还经常在屋子里把自己灌醉。哥哥还是像往常一样不怎么说话。
但是,认真检查了桌子上的注射器,把可疑的药品容器看了又看之后,妈妈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
“这还是住在原来的家里的事情。实际上,由纪名和别的男人偷偷见面,被我看到了。
我知道,基本已经可以确定父亲是死了。妈妈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我对此倒是也没有感到不可思议。真正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之后的故事展开。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突然死亡。那样的死法,还是会让人觉得这并非是自然死亡事件。我当时脑子想的是,救护车和警车一路鸣笛飞奔,集结到诊所门前,以及楼上楼下的人们喊叫声不断的场面。
“有一天我晚上偶然醒来,正好看到由纪名在悄悄开门。后来,有辆车停在了公寓的楼下,由纪名坐在那辆车的副驾驶的位子上。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在驾驶席坐着的那个人的脸,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哥哥你的初中同学里,有一个人是住在咱们家附近的吧?他也来过咱们家里玩……就是那个人。
妈妈倒是很冷静,估计她想到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吧。听完我说的话,她也没急着跑出去,而是跟着我到了诊室。进了诊室之后,她没有对父亲说话,直接就去诊他的脉,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由纪名肚子里孩子的爸爸是那个人才对吧?咱们搬家之后就见不到他了,你看最近由纪名是不是还挺失落的。”
他的脸朝向对面,我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但是看到他的身体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状态,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死了……马上认识到这一点的我,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面。只见一支带着针头的注射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作为医疗器具的注射器不能被那样放置,这是我在小时候就懂得的常识。为了把这个非常事件告诉在家里的妈妈,我飞快地跑出了诊所。
瞬间哥哥脸上一阵抽搐。我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那天,我轻轻地打开诊室的门的时候,映入我的眼帘的,不是父亲满足地回头看着我的样子,而是从桌子前的椅子上滑落下来,倒在地板上的父亲的长长的身躯。
“那孩子要是自暴自弃了,真不知道她能干出什么来。还有个事妈妈都不知道,菱沼爷爷奶奶被烧死的那场大火……着火的原因你猜是什么?那可是,是由纪名放的火。
即便我走进诊室,他也不会对我做出任何反应。但是,每当我偷偷看着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做出很满足的表情。我观察各式的医疗器具,爬上患者受诊用的椅子,在检查床上来回打滚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呵斥过我。父亲对于学习成绩不好的哥哥早已断念,他想让我成为他的后继者,当一名医生。
“由纪名以前是健一爷爷的恋人。她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她害怕那个秘密会被美惠子奶奶发现,就把那两个人都杀了。你要是觉得我在说谎的话,去问问由纪名怎么样?”
我时不时就会去诊所,找一直待在那里面不出来的爸爸玩。比起家里二层的书房,也许诊所更能让我放松下来吧。诊察时间之外,父亲经常在诊所阅读医学相关的杂志或者书籍。
以那场火灾为契机,由纪名变了。哥哥也应该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现在想来,也许是我对父亲的评价过高了。但是,那个时候,除了爸爸,就是像嘴里衔着小猫的母猫一样——把儿子管得死紧的丑恶的妈妈,以及躲在妈妈背后的软弱的哥哥。我在内心深处对他们简直是烦透了。
然后,哥哥也多少有察觉到,由纪名对那种事并不陌生。
父亲不怎么照顾家庭。我是三个孩子里唯一的,似乎与他有过交流的人。我没有像哥哥和妹妹那样害怕父亲,父亲也没有对我刻薄冷淡过。父亲也算是有智慧和有教养的人,至少在我的眼里,他老实忠厚,像个男人。
关于星拓真的事情,虽然是我瞎编的,不过其实我是有所隐瞒。
父亲死的那天,小长假刚刚结束,天气还有些凉。结束了一天的诊察后回到家里的父亲像和往常一样,换了衣服,喝了一杯咖啡,就又出门了。他再次回到了诊所。父亲几乎没有和我们一起在家里吃过晚饭,平时结束诊疗之后,他习惯马上出门,到了深夜很晚才回家。他彻夜未归的时候肯定也不少吧。
在哥哥面前,我默默地把一个没有链子的钻石挂坠拿给他看了。由小粒钻石拼成的闪闪发光的,英文字母“T”形状的钻石挂坠,其实是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父亲既没有被妈妈下安眠药,也没有被妈妈注射毒药。妈妈虽然是个内心邪恶、欲望强烈的女人,但是她没有冒险去杀人的胆量。最大限度地利用家人或亲属的死亡,把金钱骗到手里的行为,才是她的特长。
“整理搬家的东西的时候,我发现由纪名藏着的这个东西。”
父亲是死于自杀,绝不会是妈妈杀了他。我之前说给榊原先生的那些话,对不起,都是我瞎编的。
哥哥屏住呼吸,盯着我的掌心。
那时,父亲和妈妈已经是完全冷战的状态。不过比起这个,北川家濒临破产的经济状况则要严重得多。与行医踏实的祖父不同,喜好投机的父亲并不满足于医生的本业。被别人煽动,他把手伸向了很多不同的产业。最后,他被一群可疑的人拉拢,死的时候已经是负债累累了。
那个璀璨闪烁的“T”,和“拓真”的英文首字母是一样的。在那一刻,哥哥的魂已经没有了。
父亲的死,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五月。
我想杀了亲兄妹的事,难道就是那么不可原谅吗?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祖母死了。死因当然不是中毒,而是扩散到全身的卵巢癌细胞。即便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医生,也没能将她从病魔的手中救出。我那时六岁,马上就要去上小学了。
我对于那个丑恶的家庭,只有满满的厌恶感,没有恨。妈妈的尸体自不用说,在那无力又无害的哥哥的尸体面前,我的内心涌出了比厌恶感更加强烈的感情。
数秒后,我站了起来,确认好了祖母的被子和枕头被浸湿,黄色的污渍留在了上面。那一瞬间,有种说不出的强烈快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逃出家族的诅咒和束缚,重新开始人生,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很有必要。
毒杀祖母的计划失败之后,我又换了个方法打算卷土重来。祖母晚上睡得早,所以她的房间里总是在晚上七点刚过,就铺好了床被。那天,趁着祖母去洗澡的时候,我潜入她的卧室。我把自己的裙子卷起来,一屁股坐在了祖母的被子上。
沉默着,毫不犹豫地把手术刀插进脖子的那一瞬间,毫无疑问,我也成了鬼畜。
因为祖母察觉到了异样而大发雷霆,我的这个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不过对于此事,祖母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妈妈。虽然,祖母后来和妈妈的关系越来越差,但是祖母不愧是祖母,她看穿了这是我干的。看到近乎疯狂地叫嚷着的祖母,妈妈偷偷地对我露出了笑容。如果她认为我是想为她报仇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从来都没有同情过她。
对了,我有重要的话忘记说了。是关于我假扮私人侦探去拜访田中寿寿子的事。
我最开始想到的办法,是给祖母喝的茶里下毒。不过,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很难搞到真正的毒药。我发现祖母在她屋里的桌子上,经常放着一个小茶杯,那里面总是会剩下一些茶水。于是,我在剩的茶里偷偷地加入了厨房清洁剂。因为,我想到了她以前总是说“清洁剂是有毒的,不洗干净不行”。我家里用的清洁剂是绿色的,所以即便混在茶里也看不出来。
就像是被榊原先生指出的那样,我与哲的母亲寿寿子见面,如果我没有想着把“遗书”取回来的话,榊原先生也就发觉不了我和哲的关系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就找不到证据证明假借由纪名名字的人,实际上就是亚矢名了吧?我真的是自掘坟墓。
我决定给祖母一些教训看看。
哲为什么要背叛我?
“音乱”其实是“淫乱”,虽然我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它的意思的,不过那个词汇的毒性之大,即便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也体会到了。
他为什么抛弃我选择了琴美?
“长大之后,你也会变成像你妈那样‘音乱’的人。你可要当心!”
从被他说分手的那天起,我每天都会问自己数十遍。我从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会从寿寿子的嘴里被说出来。听了那些话之后,我不禁觉得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我最讨厌的是,祖母总是把矛头指向我。
哲不是为了妻子和儿子,才抛弃我的。他是为了我,是因为爱我,才选择了退出。
站在祖母的立场上想想,郁江把喜欢拈花惹草的自己的独生子给抢走了,固然可恨,但是,郁江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竟然是自己的丈夫,这样一来,她想把儿媳妇逼走也就不无道理了吧。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在嫉妒和抱怨中迷失自我的人,终归是丑陋的。妈妈总是把祖母喊作“夜叉”,在年幼的孩子的眼中,她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鄙陋的女鬼。
在强硬的琴美父亲的面前,不谙世事的哲和寿寿子简直就像是小婴儿一样。诡计多端的琴美父亲将计就计,反而利用了哲对我的爱。琴美父亲不只是对哲要求出轨行为的损害赔偿金,还编瞎话诽谤我交过多少男朋友、做着不能对人说的可疑的兼职工作。他还威胁哲说,如果我的事情被学校知道了,成英大学的推荐入学资格也会被取消。
我对祖父没有太深的印象了,不过对祖母倒是记得很清楚。我很讨厌我的祖母,她身型偏瘦,从外表上看,像是一个品味高雅的老太太,但实际上,她是一个内心阴险、咄咄逼人、斤斤计较的人。
把我和我的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哲,没有选择的余地。
妈妈认为只有自己的欲望,也就是金钱,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她最开始的目的是和父亲结婚,但是父亲其实并不爱她。她把怀孕作为武器,用威胁的办法成为北川家的一员。比起和父亲的冷淡关系,她最大的烦恼,是和婆婆的互不相让吧。结婚当初,北川家的财政大权还在祖母手里,妈妈没有使用金钱的自由。
没有了哲,什么大学,什么指定推荐,统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呢?
父亲去世的时候,妹妹由纪名还很小,她并没有成为父亲厌恶的对象。不过,如果父亲见到了长大之后的由纪名的话,很容易想象得到他会有多么的失望。由纪名,比起她的生父,其实和她的养父菱沼健一更像。哥哥就不怎么有的智慧,由纪名也一样没有。
我把宝贵的哲,就这样误杀了。就凭这一点,我也够被判死刑了吧。比起一直不明白他的心意,过着被屈辱和激愤填满的失败者的人生,另一种生活会有多么幸福呢?我真的不知道。
父亲最在意的是我,我的长相和性格都是父亲喜欢的那种类型。也许父亲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吧,学习成绩好,比什么都能让他高兴。
氰化钾的毒素和苦闷感,在他的体内迅速散开。他难受得不禁浑身抽搐、满地打滚。但是,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没有一丝愤怒。只是,只是渗着懊悔与悲伤。
父亲很是厌恶哥哥秀一郎,也可以说是蔑视他吧。这并不只是因为秀一郎不是他亲生的而已。愚笨的头脑、愚弱的身体、动摇的意志……哥哥拥有父亲讨厌的全部品质。
我不后悔。
父亲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对别人很冷淡的人。自身以外的事物,他都漠不关心。即使是家人有难,他也根本就没有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想法。也正是他的利己主义,使得他懒得去分辨小人,所以才会被妈妈那样的女人套牢,被骗子骗钱从而负债累累。终其一生,孤独寂寞。尽管如此,我并不讨厌他这样的父亲。
榊原先生,我和你相遇,从结果上来看,也许是正确的吧。
为什么我会成为这样的人,我的家庭早就说明了一切。父亲无视母亲,母亲也从不向父亲打开心扉。三个孩子夹在他们中间,畏首畏尾地长大了。
如果没有见到你,我只会拼命回忆自己过去的不幸,拖着被哲抛弃了的失败感,以“北川由纪名”的名义,苟且余下的人生……
从我有了记忆开始,我的家就已经开始崩坏了。
我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