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一郎那年四月才刚满十岁,还在读小学四年级。亚矢名在上二年级,由纪名则还在读幼儿园的大班。
北川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一岁。我复读了两年才考进医学部,他一次就考上了……真的,北川走得太早了。
这么可爱的三个孩子,在这么小的时候就遭遇家中变故,连自家房子都被别人拿去了,真是可怜。北川至少还为孩子的未来考虑过,稍微留下了一些钱。我以前一直以为北川只为自己而活,果然,他也是为人父母的人。
不过,唉,我还是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的。要是他生前真来找我,想让我帮他干这种犯法的事情,在死因上做手脚的话,估计他也知道我的直性子,痛快答应他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提前知道了他打算自杀,我也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的……这大概也是北川生前没有想“强行突破”我的原因吧。
不过,我还是有几处想不通的地方。我有些担心假如北川病死了,他的家人真的能拿到那一亿日元的话,北川在外面欠了那么多债,最后这些钱都会被债权人拿去了吧。如果遗属不想背负死者的债务,那就必须要放弃继承权。但是如果放弃了继承的话,也就无法得到保险赔偿金了。
我真的没有被北川拜托过什么事。而且,他买了一亿日元的人身保险这件事,我以前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话虽如此,其实他们早就研究过了。听郁江说,在保险合同里的“受益人”一栏里,填“继承人”还是“被继承人”,结果大不相同。
听了郁江的这些话,我已经吓得怔住了。
如果受益人写的是“被继承人”的话,赔偿金本来应该是死者的权利——也就是说,赔偿金成了可以继承的遗产。所以,如果继承人从保险公司里领取了赔偿金,那么就可以认为他是承认了自动继承,之后也就不能放弃继承了。与之相对应的,如果受益人写的是“继承人”的话,从最初开始,获得赔偿金的权利,就只属于作为法定继承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妻子和孩子,不算在继承财产之内。因此,继承人只要放弃了继承,在得到赔偿金之后,不偿还被继承人生前的债务也没关系。
“我问过他不会是想要寻短见吧,他回答我说‘怎么可能会’……但是他说过,要是自己有什么不测的话,让我一定不要叫救护车,也不要去医院,更不能通知孩子们。他说就算自己的样子再奇怪,也要让我叫木岛老师来。还说让我按照木岛老师说的做,木岛老师会妥善处理一切的……”
是不是没想到竟会有这种好事?欠了一屁股债的人一死了之,却留下了一大笔保险赔偿金。这笔巨款,债权人很可能一分钱也拿不到,而放弃继承的遗属们,却能拿着它快乐生活。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合理了。
“我丈夫说过自己万一哪天遭遇不测,那一亿日元的赔偿金就用来当作孩子们日后的教育费。他想让秀一郎当医生,又想着两个女儿出嫁之前也需要花不少钱。他说只要把孩子考虑妥当就行了,说我有护士的资格证,以后再差也能混口饭吃……”
罢了,毕竟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我向我们医院的律师打听过,确实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听了这些内容,我越发相信北川的自杀是提前计划好了的。他应该知道我不管怎么样,只要郁江求我,最后我还是会同意的。
郁江想拜托我的,也正与此有关。她想让我把北川的死因从“自杀”改成“病死”。
但是,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而已。一下子花两三亿日元,买三四家保险公司的人身保险,出事之后保险公司也难免会怀疑他的死因。要是这样的话,可就不好办了。所以,他选择更加容易拿到手的一亿日元的人身保险,也是为了保险起见吧。
当然,买了人身保险之后马上自杀的,是得不到保险赔偿金的。这种情况也符合保险公司的免责事由,按照当时的规定,购买保险之后一年以内自杀的行为都包含在免责事由之内。现在规定得更加严格了,好像两年还是三年之内,被保险人自杀的情况,保险公司都不用给赔偿金。不过也是,这些年来,以获取赔偿金为目的而自杀的人,确实也真的不少……
因此,我先让郁江把那天晚上北川自杀前的状况告诉了我。把“自杀”改成“病死”听着很简单,但是如果不知道详细状况的话,想改也很难。
听郁江说,北川之前有段时间也买过两亿日元保额的人身保险。因为资金周转不开,后来全都解约了。这次又买了新的人身保险,看来北川是打定主意要去死了啊。
郁江告诉我,那天北川和平常一样,从早上就开始了诊察。那时的北川诊所,我前面也提到过,只有医生北川一人,护士一人,还有一人是来打工的事务员。因为北川之前有过和年轻护士好上了的前科,所以后来在郁江的强烈要求下,护士必须是年满五十周岁以上的大妈才能做了。事务员则是在晚间授课专门学校上学的男性。
上面这些事,我之前也有听说过。但是,北川最近买了人身保险这件事,我还是当晚才知道的。事发前两个月,北川分别买了两家保险公司各五千万日元保额的保险,合计一亿日元的保额。估计北川在走投无路的状况下,还想着要给妻儿留下够他们以后生活的钱吧。
门诊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休息两小时之后,再从下午两点到傍晚六点结束。等护士和事务员都回家了,北川还经常会一直待在诊室里不出来。
唉,北川平时就是这样。甚至他都已经把诊所和地皮拿去拍卖了。郁江之前就说过好多次,她丈夫破产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郁江和三个孩子平时会在晚上六点半左右吃晚饭,但是听说北川很少和家人一起吃饭。平时他们不是吃汉堡肉就是咖喱饭,这些小孩子吃的东西好像不合北川的口味。门诊结束之后,北川经常一个人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去酒吧什么的自不待言,但是他也不都是为了玩才出去的,还有找人商量开公司和合作的事情。
郁江接着说:“虽说他自己当公司的法人代表,为了公司营业也一直在忙东忙西,但是最终悉数落败,资金也周转不开了。他到处借钱,足足借了有六亿日元之多。”
午饭他倒是在家里吃,不过也不和家人一起吃。郁江每次都特地把他还有其他三名员工的饭做好了,再送到诊所去。还有三个孩子的饭要做,郁江每天也是挺不容易的。
“想必木岛医生也有所耳闻,我丈夫生前除了医生的本职工作,也把钱投在了别的事情上。特别是近些年来,他总跟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打交道,还一起开了公司……”
北川平时就是这样,所以他自杀的那天,即便是回家换了件衣服又回到诊室,郁江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郁江想着他一会儿肯定是要去外面,才回来换衣服的吧。
她不为所动。
但是,过了晚上九点,北川还没有从诊室出来。诊所和自家的房子在同一个院子里,两栋建筑之间有一条短短的走廊,电话是相通的。不过,郁江讨厌在电话里听到丈夫不耐烦的语气。她采取了窥视的办法,才发现丈夫倒在了诊室里。
“我事先并不知道。”
和我一样,郁江也在当下立刻判断出北川是注射氯化钾自杀。她在隐约之中应该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明知自己的丈夫有自杀的想法,还放任他在诊室里待到晚上九点……
我不禁一脸严肃地问。但郁江还是一如既往,像能乐面具一样面无表情。
总之,郁江记得丈夫以前交代给她的话,没叫警察,也没叫救护车,没有动现场的任何东西。她先是回到了家里,装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一样,把孩子们赶到卧室哄他们去睡了。
“那,北川夫人!你知道自己的丈夫想要自杀,为什么没有阻止他?”
说到那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岁数尚小,妈妈哄着睡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是,秀一郎当时已经是四年级的大孩子了,回到卧室之后睡不着的话,出来看看的可能性也会有的吧?他能不能理解母亲在隐瞒父亲的真实死因,这也是个疑问。毕竟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他应该能看出父亲死亡前后的异样吧。我对秀一郎有些担心。
说得就像跟我和北川还有她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我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孩子其实远比大人想象的要敏锐得多。事实上,和郁江在诊室说话的时候,我听到走廊里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有一瞬间,我想到秀一郎是不是还没睡着,不会是跑来诊所找他妈妈了吧?我跟郁江说了,她说秀一郎睡觉的习惯很好,睡着了绝对不会中途醒来。
“想必木岛医生您也十分清楚,我的丈夫自杀了。他生前嘱咐过我,所以事情发生后,我立刻就联系了您。”
郁江说,她打算等到第二天早上,告诉孩子们爸爸昨天晚上突然病死了。这是他们家的家事,我不方便插嘴,就没再多说什么。
诊所的营业时间早就过了,其他护士和职员也都下班了。北川的孩子们好像也都在家,我没看到他们。估计是没人通知他们父亲已经死了的消息吧。
最后,我还是同意写了“病死”的诊断书。这毕竟是北川生前最后的愿望。虽然郁江有护士资格证,以后也能混口饭吃,但是让我眼看着他们一家住的房子就这样没了,实在也于心不忍。
也对,她毕竟是护士,平时见惯了这种场景。看来她是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有求于我,才叫我过来的。所以,她才没叫救护车吧。
问题是,怎么来写这个诊断书?病死的具体内容要写什么好?死亡证明倒是不用担心,因为在政府机关那里,只要他们见到了正规医生开具的死亡诊断书,也不会再多问什么了。不管是“自杀”,还是“事故”,抑或是“病死”,在户籍证明上都不会被明确记载。
“木岛医生,有件事我想拜托您。”郁江的声音很平静。
但是,保险公司可不是这样。是“自杀”还是“病死”?“病死”具体是什么病?被保险人是否违反了告知义务?保险公司的人都会对这些问题很上心的。因此,他们会仔细查看死亡诊断书上的内容,对有疑点的地方进行彻底调查。直到解开疑惑之前,保险金的支付都是停滞状态。
郁江把我带去诊室,等我确认北川的死亡。
我觉得,把北川的死因写成“脑动脉瘤破裂造成蛛网膜下腔出血”,是比较妥当的处理方式。脑动脉里有没有肿瘤,只靠普通的体检是无法得知其病变的。而且,即便是做了脑CT,也有可能查不出来。这样一来,就不用怕被说成是违反告知义务了。
除了姐夫,也有看起来很可疑的其他行业的人,当了他的连带保证人。唉,不过说起来像他这种人也真是自作自受,为什么就留不下一点儿财产呢?北川觉得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就想一死了之了吧。保险赔偿金的事则要另说了。
脑动脉瘤在破裂之前,通常都不会有任何征兆。破裂之后立即失去意识,甚至死亡的事例也有很多。得了这种病,看起来一直很健康的一个人突然死了的话,一点儿都不用觉得大惊小怪。
北川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和普通公司职员结了婚,听郁江说,姐夫和北川的关系特别好,如同亲兄弟一般,而且姐夫还是他好多笔借款的保证人。即便姐夫能算作财产的只有自己的房子,但是因为借款方是医生,银行的审查也就没那么严格了。只要做形式上的连带保证人,不论偿还能力如何,很多金融机构都会愿意放贷给医生的。
不过,说归说,不经过检查的话,也无法出具蛛网膜下腔出血的诊断书。而且,再说得稍微细一点儿,在我来到北川诊所的时候,北川已经死了——这可真的有些难办了。
不,好像也不对。这种时候宣告自己破产,去别的医院当医生不也行吗?这可是连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识啊。
倒下的丈夫还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妻子发现后却没有立刻叫救护车。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比起这一点,更重要的是,除了在诊察病人的过程中病人突然死亡,或者是病人在最后一次接受医生诊察之后二十四小时内,因被确诊的病而死亡的这两种情况,医生都必须开具“尸检证明”,而不是“死亡诊断书”。而且,如果是“非正常死亡”的话,根据《医师法》的规定,医生有向警方报告的义务。
而且,设想一下他当时的情景,好像他也没有什么清晰的自杀动机。如果经营状况一直是那样的话,北川诊所早晚要被变卖,也会看到不可能还清的巨额借款金额。正是因为北川是优等生,他的自尊心也比别人强。眼看自己家的诊所和房子落在别人手里,他的心里到底是受不了啊。
“非正常死亡”的定义,顾名思义,就是指“正常死亡之外”的死。总而言之,得病接受诊疗之后,由于被确诊的病因死亡的,就是“正常死亡”。其他的,则都属于“非正常死亡”的范畴。
话说,我并不认为北川有给自己注射钾元素的必要,郁江也这样想。而且郁江说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谈到过类似的话题。假如真的有必要的话,为什么要特意等到下班回家之后,他再给自己注射氯化钾呢?这真的有些令人费解……
如果被认为是“非正常死亡”,尸体则必须接受司法解剖或者行政解剖。所以,我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才行。除了自杀和事故死亡,像由于“蛛网膜下腔出血”这类的突然死亡的情形,也包括在“非正常死亡”之内。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把北川的死亡时间往后延,或者把他的发病时间往前推……如此看来,只能制造出“我提前给他看过病”的情况了。
先暂且不说这一点好了。不过,还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这像是人为的事故。确实,以前倒是也有过护士把氯化钾和氯化钙拿错、忘记稀释原液的事情。但是,这对于医疗从业者来说,是非常低级的失误。北川作为经验丰富的医生,不太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郁江不愧是专业护士,马上就理解了我的意思。但是,她却反对把北川的遗体搬运到这里——木岛医院来。
既然如此,为何咬定北川一定死于自杀呢?等我后面再慢慢说。虽然没有遗书,但是据郁江所说,从北川之前的言行,确实能看出他有自杀的倾向。
木岛医院有很多护士和工作人员,想骗过他们的眼睛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即便跟他们说明事情的原委寻求配合的话,风险也太大了。郁江指出了这个方案的缺点,当然,我也明白。
啊,没有看到遗书。不仅仅是案发现场没有,到最后翻遍了保险柜和桌子,也没有发现类似遗言的内容。
最后,我们决定不动北川的遗体,只在材料上写“在木岛医院治疗期间死亡”。
氯化钾在美国好像被用于死刑的执行。不过,用它来自杀是不是好的选择,目前尚有疑问。北川有他自己的想法,没有选择上吊或者跳楼,而是用了这种方法。
为了能这样写,我必须把自己医院的事务长拉拢过来。时任事务长的是一名已经在木岛医院干了三十年的男性,他很值得信赖,不需要担心他泄密。
你应该也知道,医疗事故和安乐死事件,经常引起社会大讨论是吧?你没听说过吗?“东海大学安乐死事件”被告到法院之后,媒体也跟着热闹了起来。是的,作为大学助教的医生被家属委托执行安乐死,对癌症晚期患者注射了氯化钾。这个事件在当年可是引起了相当广泛的关注,是当时的热点新闻事件。
不如说,殡仪馆那边倒是个问题。一般来说,从医院领取死亡诊断书之后,不是由遗属向政府机关提出注销户籍申请的手续,而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负责办理的。如此一来,可能会被殡仪馆的人问到,为何在木岛医院死去的患者的遗体,会出现在北川诊所?
他是通过给自己的静脉注射氯化钾自杀的。现场还残留着氯化钾的原液。作为一种氯化物,经过稀释之后,氯化钾是可以用来给血液中钾含量低的患者治病用的。氯化钾原液未经稀释,直接进入人体的话会有生命危险。人体内氯化钾的浓度大量增加,会引起急性心律不齐,进而造成死亡。
但是,这件事最后还是靠着事务长,和他平时经常走动的那家殡仪馆给妥善处理了。幸好把北川写成了是在木岛医院死的。死亡诊断书和户籍注销申请,没有经由殡仪馆就办好了。即使殡仪馆怀疑北川的死因,但毕竟我们医院是它的老客户,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这也是能办妥这件事的原因之一。
北川死在了诊室的桌子前,他的身子像是从椅子上滑下来的。当时,五月黄金周假期刚刚结束,天气还有些微凉。北川穿着平时的网球衫和长裤,披着一件对襟毛线长袖。桌子上横放着一支注射器。我判断他大概死于两三个小时之前,我赶到时,他已经断气了。
既然决定了,我们便先把北川的遗体放好在诊室的床上,二人合力脱掉他的衣服之后,郁江给遗体穿了她从家里拿来的浴衣[2]。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因此我们没费太大力气。我们把桌子上的注射器和氯化钾也给收拾了。
我问她北川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是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叫我赶紧过去。没办法,我只好打车赶去了北川诊所。从我家过去大概需要二十分钟。那时,我根本没想到北川已经死了。我想,不管多少钱,这么紧要的关头,她也应该叫了救护车过去吧……但是,郁江其实是有别的考虑。
在接到郁江的通知之后,北川诊所的护士和事务员就立刻赶了过来。郁江还说想等第二天早上再通知北川的姐姐等一众亲戚。
那天,刚过晚上十点,我正要准备睡觉的时候,接到了郁江打来的电话,说她丈夫的样子很奇怪,让我赶快去她家一趟。
在我的医院的事务长和殡仪馆工作人员来之前,我一直都陪着郁江。等他们来换我的班后,我才离开的。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刚刚把自家的房屋和诊所拍卖,他就自杀了。我听别人说,北川向银行贷款外加上向朋友借钱,负债总额高达数亿日元。如果是做医生本行的事情,营业只需要医生和护士各一人而已,再怎么经营状况不善,也不可能要借那么多钱。想必他是把钱投在了别的产业上,赔光钱不说,命也没了。
北川的葬礼,没有像别人那样租借场地举行守夜和告别仪式,仅由家里人和亲戚私下送葬。
北川自杀的理由,当然,虽说真正的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资金周转不开才走投无路的吧。
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的行街医生去世了,居然都不公开办葬礼,不知当地居民会怎么想。可能是因为欠了那么多钱之后不光彩地死了,也可能是北川的姐姐想到自己的丈夫曾做过北川的保证人,自己在公开葬礼上露面会有麻烦。所以,即使是私下送葬,亲戚们也都没有抱怨什么。
最小的孩子好像是叫由纪名吧?她长得什么样来着……我记得她长得像亚矢名,性格更加沉稳大方一些吧。但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我对她也没有太深的印象。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挺在意的。郁江提醒我,如果我被北川姐夫问些什么的话,绝对不能告诉他真正的死因是自杀,而且也绝对不能说北川买了一亿日元的人身保险。郁江一直在防着北川姐夫来跟她分这笔保险赔偿金。
秀一郎虽说是大儿子,但是不太有长子和男孩子的气魄,看起来有些柔弱,少了一点儿男子汉该有的霸气。他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都是先让母亲拿主意做决定。要是后来还是那样的话,怕是要被母亲溺爱坏了吧。我有点儿担心秀一郎。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样了,不过要是北川姐夫被债权人们像剥核桃那样一层一层地追债,他肯定不会沉默的吧。所以,我也犹豫了一下……不过,结果是我接受了郁江的请求。想着她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活,我觉得郁江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吧。
与之相对,郁江则最溺爱大儿子秀一郎。她把本来应该对丈夫倾注的爱,全都给了儿子。不过,妈妈爱儿子,这也是世间常有的事。
保险金?那两家保险公司也没发现可疑之处,直接把保险金支付了。不过我也做好了他们会来调查的心理准备。
但是,至少对于孩子,北川有着自己独特的爱的方式。特别是对大女儿亚矢名,他最疼爱有加。亚矢名很活泼可爱,是三个孩子里最聪明的,也是让北川最觉得自豪的。
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保险金,我也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铤而走险骗保了。保险公司平时总在想方设法“为难”那些认真缴费的人,没想到遇到这么严重的事情,它却像个大箩筐一样给漏掉。我总算能想通保险公司的这种存在了。
说实话,我的妻子也不喜欢和郁江打交道。因为医师协会的关系,她们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少,即便她们也会一起去吃饭或者看电影,但是我的妻子就从来没觉得“好吃”和“开心”。郁江总是闷闷不乐,我的妻子还得总考虑她的感受,出去玩也没办法痛痛快快的。不过,这可能也要怪我的妻子太活泼好动了吧。
得到了保险金的同时,北川诊所也停业了。雇佣临时医生费用太高,况且北川诊所的名字也已经被挂在了拍卖的清单上,北川诊所已无路可走。况且,拿到保险金这件事,郁江也在极力瞒着债权人们。就是可怜了北川诊所的工作人员,他们辞退金都没能拿全。
当然,北川和郁江夫妻二人的关系并不圆满。我看不下去的时候,也会给他们提一些建议。按理说,夫妻二人的事不可能让别人指手画脚,但是郁江毕竟是郁江,虽然丈夫的屡次出轨让她觉得疲惫不堪,但是,有可能她觉得自己作为堂堂所长夫人,就应该表现得更加大度和沉稳一些吧。要是这种事出现在我家里的话,肯定马上就能成为家里的历史大事件,到时候可就麻烦了。不过话说回来,一回家,看到妻子如同能乐[1]面具一般的脸的时候,丈夫又不是不会动的木头,心生动摇也是难免的吧。
那之后又过了不到半年,北川诊所的土地就被买走了。郁江和三个孩子也从诊所隔壁的自家房搬到了别的地方去住。现在,那块地上早已经被建起高楼了。
去外面拈花惹草,也算是可接受的吧。但是,就北川来说,他对自己的员工和患者也下手,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不过,郁江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可能她也觉得自己不好再抱怨什么了吧。
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了。之后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郁江没跟原来的邻居说,也没跟我打声招呼,就消失不见了。他们搬去哪里了呢?后来过得怎么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也没调查过。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不过,医生确实是一个压力很大的职业。它除了考验身体和精神的坚强程度之外,较为封闭的职场环境也是一大难题。特别是私人医院的医生,哪怕是晚上想要歇一下,只要不离开医院的大门,就没有能松口气的时候。也亏郁江能忍受得了,还理解并接受了这一点。
让我帮她干了这种事情之后就消失不见,最初我是很生气的。不过,慢慢地,我开始觉得对我来说也挺好的。把做的亏心事趁早忘掉,心里也会更舒坦一些吧。大学和医生协会的同行,一开始还总说这件事。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早已经没有人提了。
秀一郎出生之后,北川和郁江又生了两个女儿。但是,北川在外风流成性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不只是这样,父母相继离世,没有管他的人了之后,北川经常公然夜不归宿,有一段时间还非常迷恋歌舞伎町的一位菲律宾陪酒女。我也被他带去过那个菲律宾酒吧,他好像当时每晚都去那里……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诊所就要营业。这肯定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小的负担吧。年轻时似乎还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过了四十岁还是这样生活的话,很难长寿吧。
而且,不论现在郁江在做什么,我不认为她还会去翻这笔陈年旧账……所以,榊原,这次委托你调查的人是秀一郎吧?
说真的,我认为温文尔雅的大小姐类型的姑娘也许更适合北川吧。不过,郁江当时已经怀了秀一郎。所以不管情不情愿,二人最后还是领证结了婚。
唉,算了,你不想说也没事儿。但是,那天晚上,秀一郎应该是听到我和郁江的对话了。即便是没听到具体内容,他也应该能察觉到妈妈在掩盖父亲的真实死因。而且现在他长大了,肯定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吧。
我并不是说,假如当时郁江从实习护士转成正式护士会怎么样。其实,北川的母亲非常反对他们结婚,北川一开始也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根本就没打算和郁江结婚。我一开始也不认为郁江是适合北川的结婚对象。郁江母亲去世得早,也许是她从小被父亲带大的原因吧,我总觉得郁江有种阴冷的感觉,搞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用不着去找侦探,秀一郎直接来这里找我的话,我会把真相都告诉他的。
不过,说得准确一些,郁江其实是实习护士,并不是正式的护士。虽然说实习护士的工作内容和正式护士差不多,但是考取实习资格明显要更加容易。当然,待遇也会相对差一些。
你说什么?“不是郁江杀的北川吗?”这,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
嗯,对女人不检点也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吧。北川的妻子郁江,一开始是在北川诊所工作的护士。医生和护士组建家庭的事例,在我们这行也的确屡见不鲜。
为了保险金杀人?太荒谬了吧!
而且,只要是偶然间听到这样那样的传闻,大家就会像围着蜜的蚂蚁们一样,一个一个的都抱着侥幸心理,接连跟上。最后,都难免一不小心落得个被骗的下场。
你小子说话也太不谨慎了吧?这又不是小说的剧情。所以我说啊,你们这种侦探真是不怕给别人添麻烦。杀夫什么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在现实中发生啊!
我也不好对别人妄下评论,其实我们做医生的,远比大家想的要不谙世事得多。每天都被周围的人“老师”“大夫”这样尊称着,久而久之就会产生错觉,认为除了看病,自己其他事情也都能做得游刃有余。所以,我们反而更容易被骗。不仅是我自己,我也能举出很多同行的受骗经历。
我说你啊,对写了“死亡诊断书”的我这样说话,不会觉得很失礼吗?
北川诊所经营恶化的理由?嗯,也不仅仅是时代趋势的问题吧,虽说现在大多数病人都选择去大医院看病也的确是事实。不过,我觉得原因多半出在了北川身上。北川是一个优秀的内科医生,在治病这件事上他应该是认真的。但是,从性格来说,北川其实一直都抱有侥幸和投机的心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一辈子行街医生。从以前开始,他就很关心股市。我觉得他是相当痴迷商业和金融了,好像听他说过想去经商。
是自己注射的,还是被别人强行注射的,看一下注射的痕迹就能立刻明白了。北川他也是医生啊,他能任凭别人给他注射氯化钾,还一动不动的?再说了,现场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我试着去问过北川。但是,北川好像把我当成他的竞争对手一样,不知道是对我虚张声势还是有什么顾虑,反正关于钱的事,他从来都没跟我聊过。我想问也不知道怎么问,硬去问他关于钱的事情,感觉也不太合适。
什么?有可能是事先被灌了安眠药?
父亲去世之后,过了几年,北川诊所经营状况不佳的流言就被传开了。我也听说过北川诊所经常对药商拖延付款、接受来路不明的贷款的消息。
这……不对,当时好像没有做血液检查……但是,你当我是傻子吗?绝对不可能是你说的那样。
行街医生在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在当年,有的地域还是很需要他们的。考虑到北川的父亲岁数也大了,最后北川选择了做行街医生,继承父亲的小诊所。现在从结果来看,北川的选择也许错了吧。
这只是你的凭空臆测吧!不,简直就是信口开河。
虽说我们都要继承家业吧,不过我家里是开综合医院的,北川的父亲则是传统意义上的行街医生,经营着“北川诊所”。所以,是继承北川诊所,还是留在大学继续深造,北川当时也很迷茫。北川成绩那么好,要是继续学业的话,应该会有很光明的前途吧。
我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名言,开玩笑可是要掌握分寸。因为夫妻关系不好,妻子就能把丈夫杀了?
我和北川是教谆大学医学部的同学。除了都是长在东京、同届生之外,我们的父母也凑巧都属于“新宿区医师协会”,是经营私人医院的医生。我们两家很早以前就都互相认识了。北川自不必说,他从小就八面玲珑,是大家都羡慕的优等生。我这样说自己也许不太好,但我小时候其实就是只知道学习,不谙世事的“劣等生”而已。所以,在学校的时候,我跟他并没有走得很近。但是,可能由于我们都面临子承父业,有着相似的境遇,可以相对放松地互相抱怨一下。渐渐地,我们经常一起约着去打打高尔夫球、喝喝酒,真的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
两人慢慢地都冷静了下来。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还是要从我是怎么和北川认识的说起。要是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你就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冒着犯法的风险也要接受他妻子的委托。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我从郁江那里拿钱了?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我再一次郑重地拒绝你的请求。关于北川的那件事,我并不是出于私利和私欲做的。当时是他的妻子拜托我,为了他还活着的家人,我是迫不得已配合着去做了的。虽然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我问心无愧。是,你说得没错,如果我要被追究“伪造病历罪”的话,那也应该是十三年前的事。诉讼时效到现在早就过了。
什么?我给菲律宾酒吧的奥罗拉的一千万日元分手费是从哪里来的?你说有证据,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莫非,榊原先生,你不会和警方有什么关系吧?啊?你以前当过警察啊……果然被我猜中了。我好歹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内科医生,干了这么多年服务业,望闻问切的时候,就能判断出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那个酒吧,很久之前就关了。奥罗拉也应该早就回菲律宾了。啊,不会是秀一郎那小子干的好事吧……
唉,算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姑且先相信你不是来敲诈勒索我的好了。看来你应该是做足了功课才来的,那我也没有什么必要继续抵抗了。
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只要你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一定不会公之于众”这种话,从一个和我第一次见面,背景和品性都毫不了解的人嘴里说出来,你觉得我会相信他吗?而且,还说什么“要是你不配合我的话,那么我把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公开了也没关系吗”。你是在威胁我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滚!快滚!再不出去我可要叫警察了……走,你赶紧给我走啊!
但是,我说你啊,连个介绍信都没有,突然跑到我这里来打听北川的事,可不单单是出于好奇心吧?现在翻出这种陈年旧事,你有什么目的?
注释
话说回来,你是被谁委托的?啊,我想起来了,这估计是你业务上的秘密吧,那你不说也没事儿。我一直没见过北川的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长子秀一郎应该快大学毕业了吧?要是他能去哪个名牌大学的医学部继续深造就好了……总之,我和北川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来往了。
[1] “能乐”是“式三番”(神道教祭祀剧)、“能”(古典歌舞剧)以及“狂言”(古典滑稽剧,“能”的幕间休息时表演的一种短剧,为与在“能”中出现的“间狂言”区别,多称“本狂言”)的总称。——译者注
是关于北川秀彦的事啊……你叫榊原?是侦探……名片上只有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啊……我本以为私人侦探只是在电影和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没想到在现实的日本社会中真的存在啊。
[2] 浴衣(ゆかた),日本夏季传统服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