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没看到,却听到了一个爆破的声响。一刹那之后,那发子弹划破了她身旁的空气。她又感觉到了在机场时的那股恐惧,她让自己的脸孔紧贴着春季阴凉的草地,浸在露水和自己的汗水之中,双手则不停地颤抖。
萨克斯迅速地抬了一下头。
贝尔迅速地抬了一下头,然后赶紧压低。
距离可以保护他们的最近的树丛还有五十英尺,但是现在尝试的话相当于自杀。乔迪和斯蒂芬·考尔比起来,明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神射手。
又是一枪,尘土在距离他面孔不远的地方扬起。
他们滚向坡面的时候,他正好又开了一枪。如果贝尔站着的话,子弹会直接穿过他的肩胛之间。
“我想我看到他了。”贝尔慢慢地说,“房子右边的一些灌木丛,在坡地上。”
“趴下!”萨克斯指着一个坡面叫道,“那边。”
萨克斯有节奏地快喘了三口气,朝右边滚动五英尺,然后迅速地抬头探看,再低头回避。
当他们跑到了距离房子将近一百码的时候,听见了第一声枪响。那是一种旋转的声音,并在树林里造成了回音,在珀西的脚边激起了一阵尘土。
乔迪这一回并没有开枪,让她得以好好地看一眼。贝尔说得没错,乔迪正在一个坡地旁,以来复枪上的猎鹿用望远镜瞄准他们;她可以看到望远镜发出的微弱闪光。如果他们一直趴在原地的话,他不太可能击中他们。但是只要爬到坡上,他就可以从坡顶直接朝他们躲藏的凹地——一个完美的杀人地带——射击。
萨克斯跟在贝尔和珀西身后,沿着湖畔奋力狂奔。他们跑得十分迅速,穿过沾满露水的草地,在小径之间迂回前进。
五分钟过去了,一发子弹也没有。他一定小心翼翼地朝着坡顶前进;他知道萨克斯手上有武器,也见识过她杰出的射击技巧。他们可以这样等下去吗?特警队的直升机还有多久会到?
她朝屋子望过去的时候,乔迪的面孔刚好从窗口冒出来。他高高地举起猎枪;萨克斯转身,射击了一颗子弹。玻璃在离他的面孔几英寸的地方碎开,让他往后跌进了房间里。
萨克斯紧闭着眼睛,闻着泥土和草地的味道。
搜索了冰冷的尸体之后,她发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她将那名警卫的裤脚拉高,从他脚踝的枪套里抽出备用的武器。那是一把可笑的枪,一把枪管只有两英寸长的小型柯尔特五发左轮手枪。
她想起了林肯·莱姆。
他到底是一个人,莱姆……
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萨克斯……
萨克斯回头看了屋子一眼,没有乔迪的踪影;接着她蹲下去查看其中一名警卫的尸体。当然,他的手枪皮套是空的,弹药夹也一样。她知道乔迪已经取走了这些武器,但是有一件事,她希望他没有想到。
除非你顺着一名罪犯走过的路径,清理过他留下的罪恶,要不然你并不算真的了解他……
她指着最近的掩体——位于湖畔另一边草地尽头的那一大片树林。虽然距离在一百码以上,却是最靠近他们的藏身处。
但是莱姆,她心想,这一次不是斯蒂芬·考尔。乔迪并不是我认识的那名罪犯,我曾经走过的并非他的犯罪现场,我曾经整理的并非他的思绪……
“继续跑!”她对着贝尔和珀西大叫,“那些树!”
她搜寻周围的洼地,希望找到一处能够通往树林的安全路径,但是一无所获。不管他们从哪一个方向行动,他都可以利落地开枪。
萨克斯在湖边停了下来。染成了红色与粉红色的晨雾,幽灵般地漂浮在静止的灰色湖面上。
如果让他爬到了坡顶,他还是可以随时利落地朝他们射击。
38
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她曾经走过的犯罪现场,确实是棺材舞者的犯罪现场。他或许不是开枪射杀布莱特·黑尔、在爱德华·卡尼的飞机里装置炸弹,或在办公大楼地下室挥刀杀害约翰·英纳尔曼的人。
倒数两小时
但是乔迪确实是一名行凶者。
没有人在乎棺材舞者是否成功地闯了进来。他们连滚带爬地钻到窗外的曙光里,然后马不停蹄地狂奔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
进到他的思绪里,萨克斯,她听见林肯·莱姆对她说。
贝尔将目瞪口呆的珀西从地上拉起来,拖向窗户。这时候,数发强力的猎鹿子弹在门锁的周围射穿了门板。
他最致命的……我最致命的武器就是诡计。
罗兰·贝尔抱住珀西的身体,朝着房间里摔回去。萨克斯则跌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她用力将房门推上后上了锁,然后跑到窗边,用力打开窗户:“快,快,快……”
“你们两个人,”萨克斯一边叫道,一边环顾四周。“那边!”她指向一旁的一条浅沟。
他们冲向珀西的房间,房门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刚好打开。珀西走了出来,说:“我的天啊,怎么……”
贝尔看了她一眼。她看到他也多么希望逮到棺材舞者,但是她的目光让他明白乔迪是她一个人的猎物,没有讨论或争执的余地。莱姆给了她这个机会,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她目前准备做的事。
枪响的声音震耳欲聋,而子弹直接在他们上方打破了声音隔离层。她闻到了自己的头发烧焦的味道。乔迪现在一定拥有一座数量可观的军火库,包括每一个警卫身上的随身武器,但是他现在用的却是一把打猎用的来复枪。
贝尔严肃地对她点点头,然后拉着珀西移向沟壑的阴影里。
她抓住贝尔的衣领,把他拖倒在地板上。
萨克斯检查了一下手枪,还剩下四发子弹。
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推膛式来复枪下保险的咔嚓声。
够了。
“我们带珀西离开这里。”
绰绰有余……
萨克斯退回走道,弹出她的刀子,蹲伏着斜眼查看。贝尔这时候也回来报告:“柜子被打开了,所有的来复枪都不见踪影,也没有随身武器的弹药。”
如果我的推断没错的话。
萨克斯也记得,她比了一下。“在那里。”他们可以利用拂晓朦胧的曙光逃出去。贝尔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赶紧压低身体走过去查看,萨克斯则跑向珀西的房间,朝里面检视。珀西躺在床上睡觉。
真的没错吗?她面向着潮湿而芬芳的泥土,心中抱着怀疑。然后她下定决心,是的,她的推断并没有错……正面攻击并不是棺材舞者的手法,诡计才是。
贝尔表示:“我在客厅里面看到了一个枪柜,里面有几把打猎用的来复枪。”
而我就准备这么对付他。
“在车子里!”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打赌他是在乘车的时候动的手脚。他坐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一直坐立不安,不停地碰撞我们。”
“贴紧地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贴紧地面。”她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身体,小心翼翼地注意土堆的另一边,慢慢地呼吸,让自己做好准备。
贝尔抽出他的武器,一把格洛克,一把勃朗宁。它们的弹夹也全都不见了,就连弹膛里面也是空荡荡。
“这一枪得射一百码,阿米莉亚。”贝尔低声说,“用一把短管手枪?”
“我的弹夹不见了。”她拍了一下多功能腰带,带子上的两个弹夹也不见了。
她没有理会。
“什么事?”贝尔问。
“阿米莉亚。”珀西叫了她,并凝视了她一会儿。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微笑。“压低脑袋。”萨克斯下令,珀西遵照了她的指示躲进草丛里。
“糟糕!”
阿米莉亚·萨克斯站了起来。
这时候她认出了刚才令她觉得纳闷的味道,是鲜血的味道!接着她明白所有的警卫都丧命了。萨克斯向前去找回掉在地板上的武器。她皱起眉头看着枪柄,发现原来应该填装弹夹的地方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洞口。她把枪捡起来。
她并未蹲伏,也没有侧身来缩小目标范围,只是匆匆地采取熟悉的双手瞄准姿势,面对着房子,面对着湖水,面对着那个匍匐上到坡地的一半处,正以望远镜直接瞄准着她的身影。萨克斯手中那把短小的手枪,轻得就像一个威士忌杯一样。
走道上空无一人。
她对准猎枪上的望远瞄准器所发出的光芒,大概和她相隔一座足球场的距离。
“我不知道。”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惊慌得全身发抖,“警卫都到哪儿去了?”
汗水和雾气蒙上了她的脸孔。
“什么?怎么可能?”
呼吸,呼吸。
“乔迪才是棺材舞者,莱姆刚刚来过电话。”
慢慢来。
“打了一会儿瞌睡。发生什么事了?”
等待……
“你没事吧?”
一股寒意通过了她的背、她的手臂和双手;她强迫自己不要惊慌。
“你想把我活活吓死啊!怎么……”
呼吸……
“是你!”
倾听,倾听。
萨克斯放开他的衬衫。
呼吸……
罗兰·贝尔气喘吁吁地说:“嘿,马上给我住手……”
就是现在!
然后她摸出弹簧刀。
她转过身,跪倒在地上的时候,来复枪正好从她身后五十英尺外的树丛里伸出来击发,子弹刚刚好划开了她脑袋上方的空气。
人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蹲伏下去,用格洛克指着他。他哼了一声,将手枪从她的手里打掉。她没有多加思考,就直接往他冲过去,让他的背撞在墙上。
萨克斯发现自己正盯着乔迪吃惊的面孔,而那把猎枪仍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颊。他突然明白她一点都没有被他愚弄,她猜出了他的伎俩,猜出了他在湖畔开了几枪,然后拖了一名警卫上坡,和一把猎枪架在一起,让他得以利用他们贴紧地面不敢动弹的时候,顺着车道绕到他们后面。
她才刚刚走到他的房门,就撞见了他。
诡计……
萨克斯转身,尽可能快步冲向贝尔的房间。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她冲到门口推开房门,拔出手枪。阴暗的客厅和走道对着她洞开,只有些微的曙光渗进了屋里。她仔细倾听,听到了拖着脚步的声音和金属撞击的声音,但是这些声音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空气完全地静止。没有飘动的雾气,也没有在风中折腰的树木与绿草。
贝尔!她突然出现一个念头,因为她想起了他动也不动,头垂在胸前的姿势。
萨克斯用两只手举起手枪的时候,嘴边挂着一个浅浅的微笑。
“萨克斯,”他严厉地说,“别忘了他是什么人。立刻采取行动!等你们脱险之后打电话给我。”
他慌张地退出猎枪里的弹壳,然后推了另一发到枪膛内。当他再次把枪身举到脸颊旁的时候,萨克斯击发了子弹,连续两枪。
“但是总共有八名警卫,他不可能把他们全杀了……”
利落的两枪。只见他往后飞倒,那把来复枪就像乐队女指挥的指挥棒一样,飞越天际。
“没有时间了,他现在已经准备开始动手杀人。如果那些警卫还活着,告诉他们进入防御状态,单守其中一个房间。如果他们都死了,找到珀西和贝尔,然后离开那个地方。德尔瑞正在紧急召集特警队,但是他们要二三十分钟之后才到得了现场。”
“留在她身边,贝尔!”萨克斯对着贝尔叫道,然后急忙奔向乔迪。
“在走道另一边的房间里。但是怎么……”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仰卧在草地上。
“斯蒂芬·考尔只是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幌子。乔迪已经杀了他,我们在公园发现的就是他的尸体。珀西在什么地方?”
一发子弹击碎了他的肩膀,另一发则直接击中了望远瞄准器,炸开的金属和玻璃碎片刺进了他的右眼,让他的面孔一片鲜血淋漓。
“什么?”
她举起小型手枪,在扳机上加上某种程度的压力,然后用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她搜了他的身,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把格洛克和一把碳纤长刀,并没有找到其他的武器。
“乔迪才是棺材舞者!”
“没问题了。”她叫道。
“是啊,怎么回事?”
当她重新站起来取出手铐的时候,棺材舞者咳了几声,吐了几口痰,然后把血渍从他未受伤的眼睛上擦掉。然后他抬起头,朝着草地的方向看过去,注意到了正从草地上慢慢站起来盯着他看的珀西。
“仔细听我说,你单独一个人吗?”
注视着她的时候,乔迪似乎全身上下都开始颤抖。他又咳了几声,然后发出深沉的呻吟。他用未受伤的手臂在萨克斯的腿上推了一把的时候,让她吓了一大跳。他伤得相当严重,可能足以让他丧命,所以没剩下什么力量。他的动作很奇怪,就像是推开一条挡了路而惹人厌的哈巴狗一样。她往后退开一步,用手枪直指着他的胸膛。
“莱姆,什么……”
阿米莉亚·萨克斯已经引不起棺材舞者的兴趣,就像他的伤口及其造成的极度痛楚一样。他的脑袋里目前只有一个念头。他用一种超人般的毅力,转过身体,腹部贴着地面,然后开始向前耙土,使劲地朝着珀西·克莱,朝着他受雇杀害的女人挪进。
“感谢老天……”莱姆惊惶的声音,让她打了一个寒战。
贝尔来到了萨克斯身旁。她交给他一把格洛克,他们一起用手中的武器指着棺材舞者。他们可以轻易地阻止他——或杀掉他,但是看着这个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似乎连自己的面孔和肩膀已经报废都不知道的可怜家伙,他们却不知所措。
“喂?”
他又往前移动了几英尺,停下来抓了一颗葡萄柚大小的锋利石块,然后继续朝着他的猎物移动。他一句话都没说,全身浸湿在汗水和鲜血当中,面孔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就连可以用各种痛恨的理由、从萨克斯手中抢下手枪、当场毙了这个男人的珀西也怔住不动,看着他绝望地想要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
直觉却要她接听。尽管一名刑事鉴定专家应该避免使用直觉,但是巡警、街头的警察却经常听从发自内心的声音,于是她拉出电话的天线。
“够了。”萨克斯最后表示,她弯下身取走石块。
不要接,她告诉自己。
“不行。”他气喘吁吁地说,“不行……”
该死,莱姆,看我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她铐上了他。
她全身颤抖,并不是因为刺耳的铃声,而是她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棺材舞者已经设法找到她的电话号码,所以想要确定她是不是在屋子里。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在她的手机里面装了炸药。
棺材舞者发出了吓人的呻吟,或许是因为伤口的痛楚,不过更可能是因为难以忍受的失败,然后他任凭脑袋掉落到地面上。
正当她要切掉电源的时候,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他动也不动地躺着。三个人围着他,看着他的鲜血浸湿了草地和无辜的番红花。这家伙悲惨的叫声没多久就被快速飞越树梢的直升机所发出的噪声掩盖。萨克斯注意到珀西·克莱的注意力立刻从这名为她带来许多不幸的男人身上转开,痴迷地看着笨重的机身穿越层层雾气,然后轻快地着陆在草地上。
不行,她不想吵醒他,不过她也很怀疑他是否睡得着。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电源,然后想起了执法官弗兰克斯曾经警告他们只能使用客厅那部电话。
39
她突然出现一股想要和莱姆说话的冲动,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她已经可以听见他对她说:“我如果有任何发现,就会打电话给你,不是吗?我告诉你我会跟你联络。”
“这不太符合规定,林肯。我不能这么做。”
她转动身体,把双脚放到地板上,然后坐了起来。还是不要睡了,来点咖啡吧;今天晚上再好好地睡一觉。
朗·塞林托非常坚持。
她听见了屋里的某处传来了一个重击声,是脚步声。
但是林肯·莱姆也一样。“让我和他相处半个钟头。”
从窗帘缝看出去,她看到了如鱼腹般泛白的曙光。一层薄雾漂白了远方树林的颜色。
“他们觉得不舒服。”意思相当于他接下去所补充的,“我提议的时候被骂了一顿,你到底是个老百姓。”
他最致命的武器就是诡计……
此刻为星期一上午将近十点,珀西在大陪审团面前出庭作证的时间被延到了第二天。海军的潜水员找到了菲利浦·汉森丢弃在长岛海湾里的行李袋,它们立刻被紧急送往联邦大楼的联邦调查局物证反应小组进行分析。埃利奥泼洛斯为了尽可能提出控诉汉森的证据,所以将大陪审团听证的日期延后。
那个棺材舞者会用什么办法对他们出击?他会用什么武器?
“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莱姆任性地问,“我又不会对他严刑拷打。”
她睁开眼睛,盯着格状的天花板开始沉思。
他原想把他的要求降低到二十分钟,不过那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而林肯·莱姆并不认为应该表现出软弱的一面。所以他表示:“我逮到了他,我应该可以和他说说话吧。”
不能睡。
房间陷入一片沉寂。
睡觉吧,深呼吸……
他的前妻布莱恩曾一度用一种她身上不常出现的洞察力,表示莱姆如黑夜一般的眼睛比他用嘴巴进行辩论更具说服力。所以他一直瞪着塞林托,直到对方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看着德尔瑞。
一名警卫煮咖啡去了,她假设。
“给他一点时间吧。”德尔瑞表示,“把那家伙弄到这里会造成什么损失?如果他企图逃跑的话,刚好给了我一个黄金借口来进行射击练习。”
她把外套穿回去,扣好之后,躺在棉被上,闭上眼睛。她是不是听见了脚步声?
塞林托表示:“好吧。我给他们打一个电话,但是千万不要把这个案子搞砸了。”
这张床看起来真他妈舒服。
莱姆勉强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的目光已经转向门口,就像棺材舞者会神奇地突然冒出来一样。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她能睡觉吗?
不过,如果棺材舞者如果真的在这时候出现,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感觉真好。
“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真的是乔或乔迪吗?”
她把手伸到网眼的贴身汗衫下面,疯狂地抓搔。前胸、后背和侧身。
“这不重要吧?你逮到了我,怎么叫我都随你高兴。”
她脱下外套,还有那件笨重的防弹衣,当然没有乔迪身上那一件笨重。这家伙真是亢奋异常,死……德尔瑞用的是什么字眼?死排骨。这家伙真是个骨瘦如柴的蠢货。
“来一个名字怎么样?”莱姆问。
“死动物。”她抱怨,“放在庇护所里还真是个好主意……”
“就用你们帮我取的名字怎样?‘棺材舞者’,我很喜欢。”
她的右手抓住格洛克的枪柄,迅速地抬起左手点亮灯光——羚羊发光的假眼珠正炯炯有神地瞪着她。
小个子用他那一只仍然健全的眼睛仔细打量莱姆。伤口或许让他疼痛不堪,药物治疗或许让他元气大伤,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的左臂打着石膏,但是仍被铐在腰间的枷锁上;他的双脚也戴着脚镣。
她走进自己漆黑的房间里,转身摸索着电灯的开关。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正盯着两颗映出了外头光线而闪闪发亮的眼睛。
“随你高兴。”莱姆和气地说。然后继续上下打量这个人,就像他是在犯罪现场找到的罕见花粉孢子一样。
四周寂静无声。有一个鞋底摩擦地板的微弱声响,然后又陷入更为深沉的寂静。
棺材舞者笑了笑,颜面神经受损加上包着绷带,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古怪。他的身体偶尔会发出震颤,手指会出现痉挛,受伤的肩膀也会不由自主地上下抽动。莱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一个健全的人,眼前的犯人才是残废。
电话在一声铃响中被挂断,然后四周回复寂静。她看着声音的方向,心想会不会是找她的电话。她听不见有人接听的声音。她又等了一会儿,但是并没有人叫她。
在盲人的山谷里,独眼龙足以称王。
她想到了莱姆,希望他也能够睡一会儿。她见过他反射异常发作时的模样,非常吓人,而她并不希望他再次经历这种痛苦。
棺材舞者对他笑了笑。“你一定特别想知道,对不对?”
看起来是睡着了。她也希望他好好地睡一觉,于是轻轻地把他的房门拉上,然后继续朝着她自己位于走道尽头的房间走去。
“想知道什么?”
他没有回应。
“知道一切……所以你才把我弄到这里来。逮到我算你幸运,但是对于我用了什么方法,你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警官?”她叫了一声。
莱姆用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完全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
她走过罗兰·贝尔的房间,房门并没有完全关上,所以她朝里面看了一眼。他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面对着窗帘的扶手椅上,脑袋往前垂在胸口,手臂则交叉在一起。
“是吗?”
电话铃声仍继续不停地响。
“我把你弄到这里,只是想和你谈一谈,”莱姆回答他,“如此而已,和一个差一点超越我的人说说话。”
那是犯罪现场的某种味道,但是疲惫的身心让她想不起来。
“差一点!”棺材舞者大笑,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笑容,“好吧,那么就由你来告诉我。”
她并没看到附近的两名警卫,屋子里看起来比刚才更加昏暗,因为绝大部分的灯光都被关掉了。真是一个阴郁的地方,她心想,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她闻到了松木和霉味,还有其他的东西,一种她非常熟悉的味道。到底是什么?
莱姆用吸管啜饮了一口果汁。他要托马斯倒掉威士忌,换上夏威夷潘趣酒的时候,让托马斯十分错愕。莱姆愉快地表示:“好吧。你被雇用来杀害爱德华·卡尼、布莱特·黑尔,还有珀西·克莱。你的佣金很高,让我猜猜看,六位数。”
她继续朝着走道的尽头走去。
“七位数。”棺材舞者骄傲地表示。
为什么没有人接电话?
莱姆抬起一边的眉毛。“赚钱的行业。”
她在走道中间停下来看着外头拂晓粉红色和橙色的朦胧天色时,才发现正门玄关的电话已经响了很久。
“如果你很有本事的话。”
最后珀西终于往后一靠,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萨克斯从她沉睡的手中取下酒杯,关掉电灯,然后决定也去睡一会儿。
“你把这笔钱存到巴哈马。然后你从某个地方得知了斯蒂芬·考尔的名字——我不知道确切的来源,或许是通过雇佣网络……”棺材舞者点点头,“所以你雇用他为你的转包人,用匿名的方式,或许是电子邮件、传真,通过他信任的推荐人。当然,你从来不曾和他碰过面,不过我猜你曾经对他进行测试?”
贝尔回房睡觉之后,珀西和萨克斯又聊了一会儿男人。
“没错,通过在华盛顿特区的一桩活儿。我受雇去干掉一名从军事委员会偷窃秘密档案的国会助理。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所以我转包给斯蒂芬·考尔,让我有机会好好地测试他一番。我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观察他,也亲自检查了尸体的伤口,非常专业。我想他发现了我正盯着他看,所以他追了上来,想要把目击者处理掉,这一点也很不错。”
聊到了飞机、汽车,还有警察的工作。
莱姆继续说下去:“你把现金和菲利浦·汉森的停机棚钥匙留给他,让他埋伏在里面,等着将炸弹装在卡尼的飞机上。你知道他很有本事,但是你并不确定他的本事是否足以把三个人都干掉。或许你认为他至少可以干掉一个,但是已经足以分散警方的注意力,让你能够接近另外两个人。”
他们三个人在珀西的房里聊了一会儿。
棺材舞者点点头,心不甘情不愿地佩服起莱姆来。“没错,他能杀了布莱特·黑尔让我非常惊讶。但是他事后能够脱身,并在珀西·克莱的飞机上放了第二枚炸弹,让我觉得更惊讶。”
37
“你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动手干掉一名被害人,所以在上个星期化身为乔迪,开始到处兜售药丸,让街上的人都认识你。你在联邦大楼前面绑架了一名探员,问出了他们将会被安排在哪一间庇护所里。你在最合乎逻辑的地点等待斯蒂芬出击,并让他绑架了你。你留下了许多指向地铁藏身处的线索,确定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你,然后用你来追踪考尔,我们全都相信你,没错,我们确实如此……斯蒂芬一点都不知道你就是雇用他的人,他只知道你背叛了他,所以想要把你干掉。完美的掩护,但是风险不小。”
倒数两小时
“但是,没有风险的生命会成什么样子?”棺材舞者开玩笑地说,“有了风险,一切都会变得更加值得,你不这么认为吗?此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建立了一些……就称为应对手段吧,让他不太愿意对我开枪;潜在的同性恋倾向一直都很有用。”
朗·塞林托绝望地从话筒抬起头。“没有人接电话。”
“但是,”莱姆补充道,因为自己的叙述被打断而不太高兴,“考尔在公园的时候,你溜出了藏身的巷子,找到他,然后把他干掉……你处理掉他的双手、牙齿和衣物,并且把他的枪藏到下水道的拦截管道里。接着我们邀请你去一趟长岛……狐狸进了鸡窝。”莱姆不屑地加了这一句,“大概就是这样……有点简略,但是我想我已经把故事交代过去了。”
那只游隼已经醒了过来,正准备动身狩猎。
棺材舞者闭上他那只健全的眼睛有好一会儿,然后再次睁开,又红又湿的眼睛地盯着莱姆。他轻轻地点头,也许是认可,也许是因为佩服。“到底是什么?”他最后终于问道,“是什么让你看出来的?”
远处传来了一阵警笛的声音。
“沙粒,”莱姆回答,“来自巴哈马的沙粒。”
天色慢慢转为一种金属玫瑰红。
他点点头,因为痛楚而抽搐。“我翻了口袋,并用吸尘器清理过。”
阿米莉亚,我做了什么?我是不是把你害死了?
“在缝合处的褶缝里。那些药也一样:残余物和奶粉。”
会不会太迟了?
“是啊,没错。”过了一会儿之后,棺材舞者补充说,“他怕你真是怕对了,我是说斯蒂芬。”他仍继续打量着莱姆,就像寻找肿瘤的医生一样。接着他又说:“可怜的家伙,真是可悲。你觉得是谁鸡奸了他?是他的继父,还是感化院里的男孩?还是他们全都有份儿?”
塞林托拿起电话拨号。
“我怎么知道?”莱姆回答。窗台上面,那只雄隼从天而降,然后收起它的翅膀。
“乔迪才是棺材舞者!”莱姆叫道,“快拿电话!立刻打到庇护所去!”
“斯蒂芬被吓着了。”棺材舞者若有所思地表示,“当你被吓着的时候,一切都完了;他认为虫子正在搜寻他。林肯那条虫子,我听他低声嘀咕过好几次,他怕的人是你。”
库珀点点头。“乔迪并不是用奶粉进行稀释,他只是撒了一些毒品。他吞的是一些假毒品,好让我们以为他是毒鬼。”
“但是你并没有被吓着。”
“我当时脑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毒贩不会去稀释成药,这么做太麻烦了!他们只会稀释在街头贩卖的毒品!”
“没有,”棺材舞者说,“我并没有被吓着。”他突然开始点头,就好像他终于察觉了某种一直困扰他的东西一样。“你正在仔细听我说话对不对?想要找出我的口音?”
“什么?”塞林托问。
莱姆确实有这种企图。
“那些药!”莱姆叫道。
“但是你瞧,口音可以改变。山地……康涅狄格……南方平原和南部的沼泽地……密苏里、肯塔基。你出于什么原因在审问我?你是现场鉴定人员,而我被逮着了,那就应该说再见,然后上床睡觉。故事就此告一段落。我很喜欢下西洋棋,我热爱西洋棋。你玩过吗,林肯?”
所以棺材舞者可以等在那里,等待斯蒂芬·考尔的出现,和他攀交情,然后安排自己被逮捕,并进一步接近被害者。
他曾经很喜欢下棋,他和克莱尔·特里林一起玩了一阵子。托马斯一直缠着他,要跟他玩电脑西洋棋,并买了一套游戏系统安装在他的电脑里,但是莱姆一直不曾开启。“我已经很久没玩了。”
德尔瑞的探员,莱姆继续想着……知道曼哈顿一带最安全的联邦庇护所在什么地方,并将地点告诉了对他施以酷刑的人。
“你和我必须找个时间下一盘,你会是一个好对手。你想不想知道一些棋手常常犯的错误?”
“提交分析的物质,在技术层面上并非沙粒,而是礁岩组织当中的珊瑚颗粒,并包含了交合刺、海虫管体的交叉片段、腹足动物的外壳、有孔虫。最可能的来源是北加勒比海、古巴、巴哈马……”
“什么错误?”莱姆可以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他突然觉得不自在。
他看着报告的内容:
“他们对对手感到好奇,试图了解对方的私生活,了解一些没什么用的事情,例如他们来自何处?在什么地方出生?兄弟姐妹是些什么样的人?”
但是莱姆记得很清楚。他的眼睛盯着布告栏上那一份联邦调查局针对阿米莉亚·萨克斯上周在失踪探员托尼·帕内利的车子里发现的沙粒所做的分析报告。
“是吗?”
“巴哈马?”库珀皱着眉头问他,“我们最近是不是听过一些关于巴哈马的事?”他环顾了一下化验室,“我想不起来。”
“知道这些事有一种挠痒痒般的痛快,却会造成混淆,而且可能非常危险。你明白吧?游戏全部都在台面上,林肯,全部都在台面上。”他撇嘴一笑,“你无法接受对我一无所知,对不对?”
“是随风飘移的卵状石灰粒,在巴哈马一带可以看到。”
不能,莱姆心想,我不能。
“那是什么鬼东西?”塞林托问。
棺材舞者继续说:“好吧,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一个地址?一本高中纪念册?来一个线索好不好?‘玫瑰花蕾’,怎么样?你让我感到讶异,林肯。你是一名刑事鉴定专家,是我见过最杰出的。而你现在却走上一条可悲的情绪化路线。我到底是谁?断头骑士、别西卜[1]。我是玛布皇后[2]。只要有人大叫当心,‘他们’追上来了,我就成了‘他们’。我并不是众所周知的噩梦,因为噩梦并不真实,但是我比任何人愿意承认的噩梦都真实。我是一名技术人员,也是一名生意人,而你不会找到我的名字、阶级或编号,因为我并不依据《日内瓦公约》来玩游戏。”
“是鱼卵石。”他说。
莱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事,林肯?”
有人敲了门。
“我的天啊!”他低声说。
递解人员已经到了。
莱姆觉得自己的面孔开始涨红。部分原因是筋疲力尽所造成的血压不稳,部分原因是不时纠缠他的那股捉摸不定的痛楚;不过绝大部分的原因,是追捕的过程所带来的刺激。
“你们可以取下我的脚镣吗?”棺材舞者用一种可怜的声音询问两名警官,他那只健全的眼睛闪烁着泪光。“求求你们。我很痛,而且戴着脚镣不容易走路。”
“那些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库珀问,“那些颗粒,数量还不少,是从他裤子的缝合处刷下来的。”
其中一名警官怜悯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莱姆。莱姆非常老实地告诉他:“你只要解开他的脚镣,立刻就会失去目前的工作,而且永远不能再回到这座城市工作。”
“找到了什么?”莱姆问,一边盯着库珀的显微镜传送到电脑屏幕上的影像。
州警盯着莱姆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的搭档点点头。棺材舞者笑了笑。“不是一个问题,”他看着莱姆说,“只是一个因素。”
库珀找到那些衣服之后,把它们拿了过来,放在几张干净的新闻用纸上面抖、刷。他将找到的样本装上载玻片,然后放在复合显微镜下面。
警卫抓起棺材舞者未受伤的手臂,拉着他站起来。两个高大的男人带他走出门的时候,他显得十分矮小。他回过头。
“嗯!”德尔瑞叫道,“它们实在脏得可怕。”
“林肯?”
“把那些换下的衣服拿过来,我要看一眼。”
“什么事?”
“没错。”塞林托回答他。
“你会怀念我的。没有我的话,你一定会觉得无聊。”他剩下的一只眼睛的眼神刺痛了莱姆,“没有我的话,你会没命。”
莱姆问:“他在这里换了衣服对不对?”
一个钟头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宣布了朗·塞林托的到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萨克斯和德尔瑞。
塞林托耸耸肩。“嗯……除了乔迪之外。”
莱姆立刻明白出了问题。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棺材舞者是不是脱逃了。
“我们有没有任何他曾经接触过的东西?”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没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完全赤裸。”值班的医生表示。
萨克斯叹了一口气。
“我们并没有考尔的任何衣物,对不对?”
塞林托看了德尔瑞一眼,德尔瑞干瘦的面孔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但是除了那些绿色的纤维之外,并没有任何交代不过去的东西。而对于这些纤维,他到现在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好了,告诉我吧。”莱姆不悦地表示。
他谨慎地研读这些图表。
萨克斯宣布了消息:“物证小组查过那些行李袋了。”
如果是这样,肯定会出现一些不一致的证物,并指向货真价实的“棺材舞者”。
“你猜里面装了些什么?”塞林托问。
诡计……
莱姆筋疲力尽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有心情玩游戏。雷管、钸元素,还有吉米·霍法[3]的尸体。
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只出现过一个闪亮夺目的假设:他们相信考尔就是棺材舞者,并将全部的调查都放在这上面。但是如果不是他呢?如果他只是一个工具,而棺材舞者一直把他当成一项武器在使用?
萨克斯表示:“一沓威切斯特郡的电话簿,还有五磅重的石块。”
假设,莱姆心想。
“什么?”
你鉴定那些客观事实,将它们数据化,并分门别类。接着你提出你的假设,归纳你的推论,然后验证推论是否正确……
“什么都没有,林肯。”
你知道那些步骤,你已经处理过百万次了。
“你们确定只是电话簿,而不是编成了密码的商务记录?”
赶快分析!赶快思考!
“调查局的密码人员从头到尾检查过了,”德尔瑞表示,“都是该死的现成电话簿。那些石块就更不用说了,放在里面,只是为了让袋子下沉。”
他盯着墙上的犯罪现场图表,仔细地审视案子的每一项线索。那些纤维,那几发子弹,那些玻璃碎片……
“他们准备释放汉森那个肥屁股。”塞林托阴沉地抱怨,“他们目前正在进行文案工作,这件案子甚至不会呈到大陪审团面前。这么多人都白死了。”
证物……莱姆心想,他只关心证物。
“一起告诉他吧。”萨克斯说。
但是“为什么”并不是刑事鉴定专家的问题。
“埃利奥泼洛斯正朝着这里过来。”塞林托表示,“他拿到文件了。”
“有人杀了他吗?”塞林托提出疑问,他的衬衫已经皱得像放大五百倍的纤维样本,“为什么?”
“逮捕令?”莱姆不耐烦地问,“他要做什么?”
DNA的比对资料传过来的时候,莱姆和塞林托已经背负了一堆官僚人情债。这一次检验的结果是一次速食的版本:聚合酵素连锁反应检验,但是实际上这样的结果并不能作为结论。他们眼前这一具尸体是斯蒂芬·考尔的几率,大约为六千分之一。
“就像他说的,他要逮捕你。”
至于在屋后的岗哨里俯瞰湖面的两个人,棺材舞者从后面接近他们,由背部刺穿了一人的心脏,然后刷刷割开了第二人的喉管。第一个人倒在地上断气的时候,发出一声悲哀的惨叫,但是这一次似乎还是没有人发现。于是棺材舞者相信,他的叫声听起来应该像是一只从拂晓美丽的灰粉天色中醒过来的水鸟。
40
他确定后门的门框上没有感应器之后,溜到了屋外。前门的两名警卫虽然戒心很高,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房子上面。其中一人迅速地看了棺材舞者一眼,点头示意之后,又回去继续监视的工作。黎明的曙光已经出现在天际,但是依然存在的朦胧让那个家伙并未认出他。两个人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丧了命。
雷金纳德·埃利奥泼洛斯出现在门口,身后站着两名支援他的身材魁梧的警探。
他比他的搭档死得稍微嘈杂一点,但是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没发现。棺材舞者将尸体拉平,然后把他们藏在桌子下面。
莱姆一直认为这名检察官已经进入中年,但是在大白天的光线里,他看起只有三十出头。那两名警探也很年轻,穿着也和他一样讲究,却让莱姆联想到一些令人讨厌的码头工人。
“等一等?等什么?”第二名警卫问道,眼睛一直没从电视屏幕上移开。
他到底需要他们做什么?来对付一个瘫痪的人?
他用颈动脉上的刷刷两下作为回答。那家伙向前卧倒,丧命在《每日新闻》的第六页上面,安静得连他的搭档都没有让视线离开电视。屏幕里,一名戴了过多黄金珠宝的金发女子,正在解释如何通过灵媒遇到自己的男朋友。
“林肯,我猜当我告诉你会出现一些后果的时候,你并不相信我。啊哈,你并不相信我。”
但是棺材舞者并没有等下去。
“你到底有什么好抱怨的,雷金纳德?”塞林托问,“我们逮到他了。”
“等一等。”那名警卫表示,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认得这张脸孔。
“啊哈……啊哈。让我告诉你……”他举起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我到底在抱怨什么?起诉汉森的案子已经完蛋了,行李袋里面没有任何证据。”
第一个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看到制服之后,又重新低下头去看报纸。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
“那不是我们的错。”萨克斯表示,“我们让你的证人安然无恙,也捉到了汉森雇用的杀手。”
他安静地走进另外两名警卫所在的起居室里。其中一人正在看报纸,另一人则看着电视。
“啊,”莱姆说,“但是事情并不止这样,对不对,雷金纳德?”
他手上现在有两把手枪,但是还不到使用的时刻。时机未成熟,他不会采取行动。如果他现在错过了,今晨稍后的大陪审团集会之前,他将不会再有杀害珀西·克莱的机会。
埃利奥泼洛斯冷冷地盯着他。
斯蒂芬,我应该告诉你,这一行其实只有一条规则:你要抢先所有人一步。
莱姆继续往下说:“这么说吧,乔迪——我的意思是‘棺材舞者’——现在是他们起诉汉森的唯一机会。然而这只是他们自己的想法,因为棺材舞者绝对不会背叛他的客户。”
渗透、评估、指派、消灭……
“真的是这样吗?这么说,你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他。我刚刚和他谈了很久。他非常乐意将汉森供出来。只是他现在遇到了一些障碍,而这都要感谢你。”
那名妻子,如果你要这么称呼她的话,斯蒂芬。你真是一个既糊涂、又神经质,双手擦洗得干干净净,老二摇摆不定的家伙。
“我?”莱姆问。
他正朝着第三号尸体前进。
“他说你在几个小时前,那一场未经许可的会面当中威胁他。啊哈,放心吧,有些人会因此而非常难堪。”
他穿上美国执法官的制服,经过两名警卫的尸体旁边,朝着走道的尽头走去。当然,他并没有完全避开所有的血渍,但是在阴暗的房子里,你根本看不出海蓝色的制服上面沾了斑斑血红。
“看在老天的分上。”莱姆一脸苦笑,然后脱口骂道,“你真的看不出他在搞什么鬼吗?让我猜猜看……你告诉他你会逮捕我,对不对?如果你这么做,他就同意出庭作证。”
但是一旦我被雇用之后,他们就成了“尸体”,顶多如此。
埃利奥泼洛斯摇摆不定的眼神,告诉莱姆事情的经过确实如此。
他知道名字非常重要,因为他也研究哲学,取名字的行为只会出现在人类身上。棺材舞者默默地对刚刚丧命并惨遭截肢的斯蒂芬·考尔表示:你听说过的人就是我,我就是把被害者称为“尸体”的人。你可以称呼他们为妻子、丈夫、朋友,全都随你高兴。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棺材舞者……
但是埃利奥泼洛斯完全不清楚情形。
“棺材舞者”这个称号我很喜欢,他心想。比起他为这份工作所选的名字“乔迪”,这个不具威胁性、充满傻劲,又卑微无比的名字要好多了。
莱姆表示:“你难道不认为,他会希望我被拘留在距离他或许只有五六十英尺远的地方?”
他并没有失去诗兴。
“莱姆。”萨克斯关心地叫了一声。
“进行比对。”莱姆交代他,“给我尸体的DNA。我现在就要。”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埃利奥泼洛斯问。
“没错。”库珀回答。
“他想杀我,雷金纳德,这就是他的目的。我是唯一阻止过他的人;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太可能安心地重新开始工作。”
“我们在水塔旁的血迹里,取得了考尔的DNA,对不对?”
“但是他哪里也去不了。”
“会不会……”塞林托表示,“是考尔在这个人的老二上面留下了指纹?会不会考尔也是一个同性恋?”
啊哈。
怎么可能?莱姆纳闷不已,怎么可能出现这种结果?
莱姆对他说:“我死了之后,他会收回他承诺;他永远不会作证指认汉森。到时你准备用什么对他施压?用针管[4]威胁他?他不会在乎。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是斯蒂芬·考尔!”库珀重复,“有二十处符合的比对,没有任何疑问。”库珀找出了稍早让他们发现棺材舞者身份的复合指纹,然后将它和指纹套印卡一起摆在桌上。“一模一样。”
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困扰?莱姆心中十分纳闷。有些事情不太对劲,非常不对劲。
“什么?”
他判断是那些电话簿和石块……
“是考尔。”
电话簿和石块。
“怎么回事?”莱姆大叫,“到底是什么人?”
莱姆盯着墙上的图表,陷入了思考。他听见了叮当声响,抬头一看,和埃利奥泼洛斯同行的一名警探取出手铐,正朝着治疗床靠近。莱姆自我解嘲地想着,最好也戴上脚镣,要不然他可能会逃跑。
“搞什么东西?”塞林托叫道。
“别这样,雷金纳德。”塞林托表示。
但是当查询结果传送回来的时候,最接近电脑的塞林托和德尔瑞却不敢置信地盯着屏幕。
绿色纤维、电话簿、石块。
他确实曾经被归档。
他想起了棺材舞者对他说过的一些话。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埃利奥泼洛斯,现在也站在他旁边。
求求你,莱姆绝望地想,让他被归了档。
一百万美元……
屏幕上面出现了“请等候”的信息。
莱姆并不怎么理会那名正想着如何制伏一名残障者的警探,也不怎么理会正在想办法制止那名警探的萨克斯。突然之间,他大叫:“等一等!”声音威严得足以让房间里的人都静止不动。
“别告诉我的女朋友。”他害羞地表示,然后将指纹输入指纹自动辨识系统。
那些绿色的纤维……
“太好了,梅尔。”
他盯着图表。
“没有恶心得下不了手的工作。”库珀一边表示,一边套上双层乳胶手套,然后用指纹套印卡开始干活。他取得了两枚完整的指纹——从尸体的阴茎上下各取得一枚拇指和食指的指纹。
有人正在对他说话;那名警探的眼睛也没有离开他的手,并把手铐摇晃得当当作响。但是莱姆完全没有理会他们,他对埃利奥泼洛斯表示:“给我半个钟头。”
“哪一个人有这份荣幸?”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阴茎。”库珀叫出声,“如果他在过去几个小时内曾经排过尿,我们或许可以取得指纹。”
“别这样,你有什么损失?我可能逃跑吗?”埃利奥泼洛斯还没表示同意或不同意,莱姆就开始叫道:“托马斯!托马斯!我需要打一个电话。你到底帮不帮我?我有时候还真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朗,你可以帮我打吗?”
“虽然他已经没有手掌,但是他身上有哪个部位肯定会被他碰触过?”
塞林托找到珀西·克莱的时候,她刚刚从丈夫的葬礼回来。她穿着一身黑衣,坐在林肯·莱姆床边一张沙沙作响的藤椅上。罗兰·贝尔也站在不远的地方;他身上的褐色西装由于佩带了两把枪而变形,头上稀疏的棕发整齐地往后梳着。
德尔瑞抬起一道眉毛。
埃利奥泼洛斯已经走了,不过他那两名手下还在外面,守着玄关。他们显然真的相信托马斯一有机会就会把莱姆推出门口,让他以每小时七点五英里的速度亡命天涯。
“什么?”塞林托脱口问。
珀西的套装,在领口和腰身的部分让她觉得不舒服,而莱姆打赌这是她唯一的一件洋装。她一往后坐就开始把足踝抬到膝盖,然后发现穿着裙子的时候这个姿势不太雅观,所以赶紧合并膝盖,拘泥地坐正。
“等一等!”莱姆大笑,“他的老二!”
她用一种殷殷企盼的目光盯着他,于是莱姆明白,塞林托和萨克斯去接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把最新的消息告诉她。
我愿意花任何代价来取得一枚指纹,莱姆心想。或许……
懦夫,他在心中狠狠地骂道。
指纹……
“珀西,他们不会把控告汉森的案子呈到大陪审团面前。”
“如果他的HIV呈阳性反应,或许可以透过医生或诊所来指认他的身份。如果没有这些能够追查的东西,血型比对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在一刹那之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但是她立刻明白这件事代表什么意义。“不!”她倒抽一口气。
“已经处理了。”值班的医生表示,“我已经将样本送到城里了。”
“汉森那一趟飞行呢?还有丢掉的那些行李袋?”
“进行血型和DNA的比对。”莱姆表示。
“那些袋子是假的,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可能是什么人?莱姆绞尽脑汁地想。身份是一门复杂的科学;有一回,他曾经通过一颗牙齿证明了一名男子的身份。不过这样的程序相当费时,通常需要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们准备释放他?”
莱姆很懊恼萨克斯并不在场。他想要和她一来一往地交换意见,而她会看到被他忽略的细节。
“他们无法在棺材舞者和汉森之间找出任何关联。而在我们找出来之前,他是完全自由的。”
“那是一个精密的切口,但是我看不出任何在这个部位进行手术的理由,可能是因为某种胃肠的阻塞吧。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听说过这种腹腔手术。”
她的双手举到脸上。“那这一切都白搭了?爱德华……还有布莱特,他们全都白白丧命了。”
莱姆继续问:“那道伤痕代表什么意义?外科手术吗?”
他问她:“接下来你的公司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其他东西吗?”莱姆询问验尸官办公室的值班医生,尸体就是他送过来的。他是一名已经开始谢顶的年轻人,头顶上面布满了点点汗珠。这名医生表示:“他是一名同性恋者。更确切一点,应该说他年轻的时候过着同性恋的生活方式。他的肛门呈现反复交媾的迹象,不过这种行为已经停止多年了。”
珀西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她不确定地问:“对不起?”
莱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墙上的证物图表上移动。这具尸体就像他们在停机棚里发现的绿色纤维一样,非常重要,莱姆可以感觉得到;但是为什么重要就不清楚了。
“你的公司,哈得孙空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人到底是谁?莱姆看着面前这具遭到凶残对待的尸体,心想。他是棺材舞者下一步行动的关键。这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一种感觉:一处挠不到的痒。面对一份明明知道是案情关键的证物,却没有办法破解。
“我们可能会把公司卖了,已经有一家公司向我们开了价,他们能够背下债务,但是我们没有办法;要不然就进行清算。”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声音里听见放弃的语气。挫败的吉卜赛人。
“不用麻烦了。”莱姆说。
“哪一家公司开的价?”
脚底的纹路和手指一样,全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过除非你已经有了对象的样本,否则价值并不大,而且脚底的纹路并未归类在指纹自动辨识系统的档案里。
“坦白说,我并不记得,一直都是罗恩在和他们交涉。”
“我可以试试脚底。”他沮丧地建议。
“就是罗恩·塔尔博特,对不对?”
戴着乳胶手套的梅尔·库珀,站在那具在中央公园发现的年轻尸体旁。
“没错。”
36
“他清楚公司的财务状况吗?”
倒数三小时
“当然,他和我们的律师及会计师一样清楚,也比我清楚。”
他是用一种真诚的好奇提出这个问题,不过他并不期待对方会给他一个答复,而且也确实没有得到答复。
“你能打个电话给他,叫他尽快来这里一趟吗?”
乔迪弯下腰来除去执法官身上的衣物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对他说:“这叫做‘死神之舞’。看到了没有?死神正和他的下一个被害人翩翩起舞,而她的棺木就在后面,你喜欢吗?”
“应该没问题吧。他刚刚也在墓园里,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我打给他。”
那名警卫躺在地上做垂死挣扎的时候,抬起眼睛看着乔迪脱下身上那件血渍斑斑的衣服。警卫的眼睛因为看到乔迪的二头肌而闪烁,他盯着上面的刺青。
“还有,萨克斯。”他转头对她说,“我们有另外一个犯罪现场,我需要你尽快过去进行搜寻。”
乔迪走过第一名警卫的身边。对方抬起头,向他问道:“嘿,先生,你还好吧?”这时候,刷刷两声,乔迪整齐地在他的喉咙上划开了一个V字,让他的鲜血顺畅地呈弧线汩汩喷出。他的搭档惊愕地睁大双眼,然后伸手准备拔枪。但是乔迪从他的手里把枪抽出来,同时在他的喉咙和胸口各刺了一刀,他倒在地上扭动了一会儿。这是一次嘈杂的死亡——乔迪原本就预料到了,但是他不能在这家伙的身上刺更多刀,他需要他身上的制服,所以必须尽可能让他不流血。
这名穿着暗蓝色西装的肥胖男人走进门的时候,莱姆仔细地打量了他。他那一套西装泛着光泽,无论剪裁和颜色,看起来都像是一套制服。莱姆猜想,他驾驶飞机的时候就是这么穿的。
“怎么样?”另外一个漫不经心地问。
珀西介绍他们彼此认识。
“嘿,你看这些监视屏幕。”其中一名警卫说,一边调整着他面前电视屏幕的旋钮。
“所以你们抓到了那个王八蛋。”塔尔博特愤愤地说,“你想他会坐上电椅吗?”
他静悄悄地溜进厨房里,从水槽上面的架子上偷了一把带孔的勺子,走到冰箱为自己倒了一杯冰牛奶。接着他走进大厅,在几个书架之间闲逛,假装找书看。每经过一部监视摄影机,他就拿起舀勺敲击镜头。然后他将舀勺和牛奶放在桌上,朝着警卫室走去。
“我是一个收集垃圾的人。”莱姆表示。他成功地假设一个犯案剧情时,声音一向都很快乐,“地方检察官准备怎么做,由他来决定。珀西有没有告诉你,那些牵涉到汉森的证据出了问题?”
他将眼睛睁开,对自己点了点头,让刀子滑进口袋里,然后走向房门。
“是的,她说了一些关于这方面的事。他丢弃的证物是假的吗?他为什么这么做?”
……只是一个因素。
“我想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还需要一些信息。珀西告诉我,你对公司非常清楚,你是合伙人,对不对?”
他记下每一个“被害人”的位置,并把他们在过去十五分钟内移动的可能性考虑进去。
塔尔博特点点头,一边掏出一盒香烟,看到没有人抽烟,于是又放回口袋里。他比塞林托还要邋遢,而且看起来,他能够将外套扣紧在肥硕的肚子上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是一个问题……
“让我来考考你这一题。”莱姆说,“有没有可能汉森要杀害爱德华和珀西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目击者?”
想一想照明系统……他在庇护所里看到了八盏灯。他可以关掉六盏——不,最多五盏。除非等到所有的警卫都死了之后再去关。他记下了每盏灯和开关的位置,然后继续向前进行他的幽灵漫步——电视房、厨房、卧室,仔细考虑了距离、从外头看进去的角度。
“那是为了什么?”珀西脱口说。
他继续神游,检查大厅里的监视摄影机,那名警官“忘了”向他们介绍,它们是属于那种注重预算的设计师会在政府庇护所里使用的Y形配置,他很清楚这种系统,也知道系统里暗藏着一个严重的瑕疵——你只需要用力敲击镜头的中央,就会让光学调校出现错乱,监视屏幕的画面会变成一片漆黑,不过并不会启动警报,剪断同轴电缆才会让警铃大作。
塔尔博特问他:“你的意思是他有其他的动机?例如什么?”
不是一个问题,只是一个因素。
莱姆并没有直接回答。“珀西告诉我,公司的营运出现问题已经有好一阵子了。”
陷入冥想的他,让想象中的自己走向屋角的电话,花了一点时间研究庇护所的通讯系统。他对于这种系统的运作方式了如指掌(他花了许多空闲的时间,研读安全和通讯系统的操作手册),所以他知道如果剪断电话线,降低的电压将会传送讯号到执勤警卫的配电盘上面,甚至传送到管区办公室里。所以他必须让电话线维持原封不动。
塔尔博特耸耸肩。“这几年一直都很困难。撤销管制之后,冒出了许多小型的运输公司,而且还要和联合快递、联邦快递竞争,再加上邮局,所以利润一直在缩水。”
他闭着眼睛坐在床缘,想象着屋子里的公用空间,然后进行一次神游。他回想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件家具的位置,还有挂在墙上的丑陋风景画、壁炉上的鹿角、烟灰缸、武器,以及潜在的武器。乔迪的记忆力十分惊人,他甚至可以蒙着眼睛走过房间,而不会撞到任何一张椅子或桌子。
“但是你们还是有很好的——怎么说,弗雷德?你接过一些白领阶层的犯罪案,对不对?流进来的钱,应该怎么说?”
他抓着这把武器,以及碰触门柄、窗子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心里不安,因为他手上的指纹是全新的。他十根手指的指尖上个月在瑞士伯恩就让一名外科医生用化学的处理方式烧掉了。一组新的指纹则以进行外科显微手术所使用的激光蚀刻在伤疤上面。他自己的指纹会重新再长出来,不过那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德尔瑞笑了一下。“收入,林肯。”
他将书本翻开,胶着处裂了开来。接着他撕毁了书底的一小片胶带,一把长长的刀子立刻滑到了床上。刀身看起来像是黑色的金属,其实是掺杂了陶质的聚合物,所以不会被金属探测器侦测出来。刀锋上面污点斑斑,晦暗无光泽,一边锋利得像把剃刀,另一边则像外科手术使用的锯子一样呈锯齿状;刀柄的部分贴上了胶带,是一把完全由他自己打造与设计的武器。就像每一种可靠的武器一样,这把刀子看起来并不起眼,也不太性感,并且只有一种用途:杀人,而且效率非常、非常高。
“你们有很好的收入。”
开始工作吧,他心想。
塔尔博特点点头。“现金的周转一直都不是问题,只是流出去的钱比流进来的多。”
乔迪回到床上,坐在塌陷的床垫上,拿起那本破旧污损的《不再依赖》。
“棺材舞者被雇用来杀害爱德华和珀西,是为了让凶手能够折价买进这家公司,你觉得这个推测怎么样?”
他仔细倾听,但是只听得见老房子在夜间特有的干燥木头的嘎吱声和滴答声响。
“什么公司?我们的?”珀西皱起眉头问。
两名看守这条走道的警察坐在二十英尺外的一小间警卫室里。他们看起来似乎有些无聊,也没什么警戒心。
“汉森为什么要这么做?”塔尔博特又开始气喘吁吁。
他离开窗边,走向房门,然后朝外面看。
珀西问:“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拿一张大面额的支票来找我们?他从未和我们接触过。”
从窗外昏暗的晨曦中,乔迪可以看到探照灯穿透晨雾的明亮光线。幢幢的阴影在一旁舞动——那是穿越林间的阵阵雾气。
“我说的人并不是汉森。”莱姆指出,“我的前一个问题是,如果汉森并不想杀害爱德华和珀西呢?如果是另外的人呢?”
外头浓浓的春意里,知了唧唧地叫个不停,牛蛙也不时发出奇特而令人心神不宁的叫声。
“谁?”珀西问。
乔迪则选择把威士忌当药一样,让自己吞上一剂,然后带着他那本自助手册,一边用都市人面对乡间生活的陶醉目光盯着墙上的麋鹿头,一边转身找床睡觉去了。
“我并不确定,只是……好吧,那些绿色的纤维。”
罗兰·贝尔决定让自己下班半个钟头。
“绿色的纤维?”塔尔博特跟着莱姆的目光看向那些证物图表。
萨克斯无法决定自己要不要。她在莱姆的床上遭受挫折前所喝的威士忌带给她的记忆,让她觉得有些畏缩。不过她还是冲动地表示:“当然。”
“好像所有的人都忘了这件事,除了我之外。”
他们挂掉电话之后,珀西询问其他的人:“你们要不要来一杯睡前酒?”
“有的事很难被遗忘,你会不会忘记,林肯?”
“好吧,谢谢。”她听见他对梅尔·库珀交代了一些事,“我待会儿再跟你联络,萨克斯。”
“很少,弗雷德,很少。那些纤维……我的搭档,萨克斯。”
萨克斯向莱姆转达了这一点。
“我记得你。”塔尔博特对她点头示意。
乔迪并不这么认为。
“她在汉森租用的停机棚里找到这些绿色的纤维。斯蒂芬·考尔在爱德华·卡尼的飞机上装炸弹之前,曾在一扇窗户前等候,纤维就是在那扇窗户上找到的;她还找到了一些黄铜、白色的纤维,以及信封用的胶水。这些东西告诉我们,有人留了一把停机棚钥匙给考尔,用一个信封装着。但是我后来又想,考尔为什么需要一把钥匙进入一间无人的停机棚呢?”
她将这些事情转述给莱姆之后,他表示:“我们认为这具尸体是一名年轻的实业家,可能是一名律师。问乔迪,他是否曾经提到过准备伪装成陪审团的成员进到法庭里?”
“他是一个高手,就算睡着了,他都能闯到里面去。唯一的理由,就是为了让汉森看起来像是留了这把钥匙的人,是为了把他扯进来。”
你手上最致命的武器就是诡计……
“但是汉森犯下了那些绑架案。”塔尔博特说,“他杀了那些士兵、偷了那些军火,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杀人犯。”
乔迪回想了一下。“嗯,我记得他说过一次……我的意思是,并不是很具体。他说如果你要杀一个人的话,你必须渗透、评估、指派、消灭。他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我并不是完全记得。他的意思是指派某个人去做某件事,然后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之后,他就开始行动,我想他曾经提到过送货员或擦鞋童之类的角色。”
“他很可能是个杀人犯,”莱姆同意道,“但是他并没有驾飞机到长岛海湾来进行轰炸。这件事情是别人干的。”
她转达了问题。
珀西不安地扭动身体。
“问他,棺材舞者是否提到过某种特定的掩护身份?”
莱姆继续说:“一个认为我们永远找不到这些行李袋的人。”
“他在。”
“是谁?”塔尔博特问他。
“目前还没有。过去四个小时内,曼哈顿地区接获了四名男性的失踪报案,我们正一个一个排查。乔迪在你旁边吗?”
“萨克斯?”
“相当不错,”她答道,“高科技。尸体上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从帆布袋里掏出三个装了证物的大型牛皮纸袋,放在桌子上。
是莱姆。“萨克斯,那地方有多安全?”
其中两个纸袋里面装的是账簿,第三个则装了一叠白色的信封。
她点点头,然后接过话筒。
“这些东西全都来自你的办公室,塔尔博特。”
他盯着现场的两个女人。“哪一位是阿米莉亚·萨克斯?”
他无力地笑了笑。“我不认为你可以在没有搜索令的情况下,拿走这些东西。”
电话响了起来,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一名警卫在响了第三声的时候接了电话。“喂?”
珀西·克莱皱着眉头。“是我给的许可,我依然是公司的负责人,罗恩。但是你想要说什么,林肯?”
他把瓶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一边穿上他的风衣,一边朝前门走去。“我回家了。晚安,托马斯。”他在门口对一名警卫表示。然后他格格不入地站在这间上了亮光漆的狩猎房舍中央,在墙上十多个鹿头的瞪视下,向站在两瓶酒后面的四名受保护人点头示意。
莱姆很后悔没有在这么做之前,先把他的怀疑告诉珀西;于是这件事情成了一个令人恐怖和震惊的消息。但她可能通知塔尔博特,林肯不能冒这个险,因为一直到现在,他的足迹都掩饰得很干净。
弗兰克斯弯腰,从他身旁的柜子里取出一瓶伏特加和一瓶波本威士忌。“我们希望我们的来宾都能够尽兴。”
莱姆看了梅尔·库珀一眼,然后开口说:“我们和钥匙的黄铜屑一起找到的绿色纤维,来自一本账簿的内页。白色的纤维则来自一个信封。完全符合,没有任何疑问。”
珀西问:“有没有酒?”
莱姆继续说:“而这些东西全都来自你的办公室,塔尔博特。”
弗兰克斯继续说下去:“只剩下几件需要注意的事:不要朝窗外看;没有人护送的话,不要走到外面。那边那部电话……”他指着起居室一角的一部米黄色电话,“是安全的,也是你们唯一能用的电话。关掉你们的手机,而且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使用。就这样,有没有任何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林肯?”珀西喘着气。
他走出门口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向他道别。
莱姆对着塔尔博特说:“机场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汉森正在接受调查。你觉得可以利用这一点,所以你等到一个珀西、爱德华和布莱特·黑尔一起加班的晚上,偷了汉森的飞机出去绕了一趟,抛掉了那些伪装的行李袋。是你雇用了棺材舞者,我假设你是在非洲或远东地区工作的时候听说了这个人。我打了几个电话,你曾经为博茨瓦纳空军和缅甸政府工作,指导他们如何采购二手的军用飞机。另外,棺材舞者告诉我,他这份工作的佣金为一百万美元,”莱姆摇了摇头,“这一点就足以告诉我一些事。汉森大概只需要花几万美元,就可以干掉三个证人。现今职业杀手的数量明显多过于市场的需求,一百万美元的佣金告诉我,雇主一定是个外行人,他的手边也一定有很多闲钱。”
埃利奥泼洛斯看看他的手表,然后表示:“我们会在六点钟派一辆装甲车来接你们上法庭。很抱歉,你们大概没剩下多少时间可以睡觉。”他看着珀西,“不过,如果依照我的做法,你们大可以整个晚上都安全地待在这个地方。”
珀西尖叫一声,跳到塔尔博特面前。塔尔博特挣扎站了起来。“你怎么下得了手?”她大声叫道,“为什么?”
二十分钟似乎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乔迪的表情这样显示;而萨克斯不得不同意这一点。
德尔瑞这时候表示:“我那些金融犯罪组的同事此刻正在查你的账。我们认为可能会找到许多不清不楚的款项。”
“我们在屋里安排了四名警卫,前门的岗哨安排了两名,后面的湖边也有两名。只要按下那边那个紧急按钮,二十分钟之内,这个地方就会挤满了高喊抓贼的特警队。”
莱姆继续说:“哈得孙空运的营运状况比你想象中好得多,珀西,只是大部分的钱都进了塔尔博特的口袋。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发现,所以必须把你和爱德华除掉,然后买下这家公司。”
“你们安排了什么样的警卫?”萨克斯问。
“股份收购权。”她说,“如果我们过世的话,他有权从我们的资产当中以折扣的方式买下我们的股份。”
“还有,我们也受到汉普顿地方机场的雷达监控,所以任何从空中进行的攻击,也很早就会被发现。只要有事情发生,你们就会听见警笛,或许也会看到灯光。你们要留在原地,不要走到外面。”
“根本就是胡扯,那家伙也对着我开枪了,记不记得?”
“欢迎光临。”他表示,“我是执法官大卫·弗兰克斯,让我为你们介绍一下你们这个离家很远的家,也是全国最有保障的证人庇护所。我们在此地的整个周边安装了重量和动作感应器,如果没有解除各种警报装置,根本没有办法通过;电脑则被设计来感应人体的动作模式,以重量作为考量单位,所以警报器不会因为在周边闲晃的鹿或狗而启动。如果有人踩到了不应该进入的地方,整个地方就会像圣诞节前夕的时代广场一样亮起来。如果有人试图骑着一匹马闯进来呢?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要是电脑察觉到动物蹄间距离与重量不协调,就会立刻启动警报。而任何一点动作,无论来自于浣熊或是松鼠,都会启动红外线录像设备。”
“但是你并没有雇用考尔。”莱姆提醒他,“你雇用的是乔迪——棺材舞者,而乔迪把工作转包给了并不认识你的考尔。”
雷金纳德·埃利奥泼洛斯爬出了带路的车子,然后示意每个人下车。他带领着他们走向房子的正门,把他们交托给一个虽然没有笑容,看起来却兴高采烈的圆胖的男人。
“你怎么下得了手?”珀西用一种空洞的声音重复,“为什么?为什么?”
晚上的天气阴郁多云,充满了层层浓密的雾气,不过萨克斯还是注意到,房子坐落在一圈紧密的树木中间,周围两百码的地面则被清理得很开阔。这对于房子里面的人是个很好的掩护;透过整理过的开放空间,也不难发现试图攻击的人。远方一排灰色的带状地区,显示森林又重新向前接续延伸;房子的后面则是一个大而平静的湖。
塔尔博特突然一阵狂怒。“因为我爱你!”
那是浪费了联邦政府多年经费的一幢杂乱、楼层交叠,以原木和护墙板缺乏创意地拼凑在一起的房子。
“什么?”珀西倒抽一口气。
房子和车道并不协调。
塔尔博特继续说:“我表示要娶你,你却一笑置之……”
萨克斯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罗恩,不,我……”
“抱歉。”他说。
“然后你回到他身边。”他冷笑了一声,“爱德华·卡尼,英俊的飞行员,捍卫战士……他把你视为粪土,而你却还是要他。然后……”他的面孔因为盛怒而发紫,“然后……然后我又失去了我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我被停飞了,再也不能驾驶飞机了!我看着你们两个人每个月飞行数百个小时,而我却只能坐在办公桌后面整理文件。你们拥有彼此,你们可以飞行……你们不知道失去钟爱的一切是什么感觉。你们就是不知道!”
乔迪一会儿交叉手臂,一会儿又放下。他躲在中间的位子里玩弄安全带,结果又撞到了萨克斯。
萨克斯和塞林托看着他全身紧绷。他们预料到他会打一些主意,却没有想到他拥有这般的蛮力。萨克斯踏向前,从枪套里取出手枪的时候,塔尔博特将身材高大的她抱了起来,萨克斯一下便双脚离地。他将萨克斯甩向摆放证物的桌子,上面显微镜和其他的设备散落了一地,并把梅尔·库珀往后撞到墙面上,接着从萨克斯的手里扯下了格洛克。
路旁的松树、橡木丛和一片片沙地快速地往后移动。城市里长大的萨克斯,在青少年的时期造访过拿索郡和苏福克郡,不过并不是为了前往海滩或购物中心,而是为了在长岛闻名的街道飙车中迅速地变换道奇战马的离合器,让她那辆紫红色的车子能够在五点九秒之内加速到六十英里。她大体上能够欣赏树木、草地和乳牛等景致,但是只有以一百一十英里的时速飞驰而过时,才能真正得到乐趣。
他用枪口指着贝尔、塞林托和德尔瑞。“好了,把你们的枪扔到地上,马上!”
珀西和罗恩·塔尔博特通了电话。萨克斯从对话当中推断,美国医疗保健甚至未等她那架飞机的余烬冷却,就已经取消了合约。挂断电话之后,她盯了一会儿路边的风景,然后心不在焉地对贝尔表示:“保险公司并不愿意赔偿货柜的损失,他们表示我冒的是一个已知的风险。所以,就这样……就这样。”她尖酸地加上一句,“我们破产了。”
“别这样,老兄。”德尔瑞转了转眼睛表示,“你打算怎么办?从窗户爬出去吗?你哪里也去不了。”
并不是因为珀西表现出疲倦和恐惧——虽然她肯定累坏了。让萨克斯觉得困扰的是她全然认命的模样。身为一名巡警,她曾经目睹过许许多多的街头悲剧,也负责通报不幸的消息,但是她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珀西·克莱这样,放弃得如此彻底。
他把枪口举到德尔瑞面前。“我不会说第二遍。”
“如果车道是这个样子,”罗兰·贝尔喃喃说,“我等不及要看看房子是什么模样。”他和阿米莉亚·萨克斯坐在乔迪的两旁。乔迪紧张得坐立不安,让所有人都觉得十分不快。他身上那件笨重的防弹衣不停地碰撞他们,一路上他一直看着长岛的高速公路上的阴影、阴暗的门廊以及来往的车辆。车子的后面坐着两名佩带了机关枪的32E警官,珀西·克莱则坐在前座的乘客位上。他们在拉瓜迪亚机场的海军陆战队航空站接了她和贝尔,然后开往苏福克郡的时候,珀西的模样让萨克斯非常吃惊。
他的眼神当中充满了绝望,让莱姆想到一只陷入困境的大熊。探员和警察全都把武器扔到地上,贝尔也放下他的两把枪。
厢型车通过一道闸门之后,开进了一条单线的车道,似乎向前延伸了数英里。
“那扇门通往什么地方?”他指着一面墙。他看到了外面那两名埃利奥泼洛斯的保镖,知道无法从那个方向脱逃。
“这里!”莱姆大叫,“快,我们立刻就要!”
“那是一个衣柜。”莱姆迅速地回答。
这时候一个急救医疗服务的医生出现在门口,看看房间里的莱姆,看看房里的设备,再看看这名漂亮的女警,试着揣测自己为什么会收到这样的指示。“有人需要一具尸体吗?”他不确定地问。
他把门打开,看到了小型的升降梯。
他抬起头看着她。萨克斯说:“让保镖看着你,好吗?”边指着塞林托和德尔瑞。
“操你妈。”塔尔博特低声骂道,把枪口指向莱姆。
她把右手放在他的左手上。他闭上眼睛,努力想要感觉她的肌肤在他手上造成的那股压力。而他相信自己感觉到了,尽管那股感觉仅来自区区的一根无名指。
“不要!”萨克斯大叫。
所以他决定对她说:“先开枪。”
塔尔博特又把武器转到她的方向。
但是他知道任何告诫或鼓励的话,听起来都会像是一种提示。
“罗恩!”珀西叫道,“你想清楚,别这样……”
告诉她打消死亡的念头……
萨克斯狼狈不堪,但是没什么大碍,她一边站起来,一边看着躺在十英尺外地面上的手枪。
他想要对她说一些避免逞英雄,或关于杰里·班克斯,或她对自己过于严苛之类的话。
不要,萨克斯,莱姆在心中叫道。千万不要!
“萨克斯……”
她逃过了全国最冷酷的杀手,现在却差点被一个慌张的外行人射杀。
“我说,一分钟。”她熟练地赢了瞪眼睛比赛,于是埃利奥泼洛斯和他的护卫队领着乔迪下楼去。“等一等。”乔迪在玄关大叫了一声。他回到房间,抓起他的自助手册,然后重新跑下楼去。
塔尔博特的眼睛在德尔瑞、塞林托和电梯之间来回跳动,试图找出控制键。
“我们有一些时间上的压力,警官。”
不要,萨克斯,不要这么做。
“我一分钟之后就下来。”
莱姆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她的眼睛却在判断距离和角度。她绝对来不及。
埃利奥泼洛斯表示:“我们真的应该动身了。”
塞林托开口表示:“我们谈一谈,塔尔博特。别这样,把枪放下。”
她停下脚步。
不要,萨克斯,千万不要……他会看到你,他会朝你的头部开枪——外行人通常都这么做——你会没命的!
莱姆叫道:“萨克斯?”
她全身紧绷,眼睛盯着德尔瑞的西格索尔。
“好吧。”埃利奥泼洛斯说,“你跟我们走,外面有一辆厢型车等着。”
不要!
她盘算了一会儿,然后点头同意。
塔尔博特回头看向电梯的那一刻,萨克斯扑到地板上,一边滚动,一边捡起德尔瑞的武器。但是塔尔博特看到她了,她还没来得及举起那把笨重的武器,他就已经把格洛克的枪口对准她的脸,眯起眼睛,开始疯狂地扣扳机。
“我不这么认为。这可能是第一条从他手中溜掉的鱼,所以他一点都不开心。他会孤注一掷地追着珀西,这一点我很清楚。”
“不要!”莱姆大叫。
“他可能再回到这里……”
枪声震耳欲聋,震得窗上的玻璃咯咯作响,震得游隼振翅飞向天际。
他低声说:“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萨克斯。他自己会找上门。梅尔和我会想办法找出他新的身份。但是如果他在长岛出击的话,我要你在现场,我要你和珀西在一起。你是唯一了解他的人……当然,还有我,不过短时间内我大概不会再举枪射击了。”
塞林托爬向他的武器。房门同时被撞了开来,埃利奥泼洛斯的警探冲进房里,拔出手枪。
“我要留在这里。”她表示,“我要抓住他。”
太阳穴上冒出一个红点的罗恩·塔尔博特,静止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旋转着身体倒了下去。
他示意她靠过来。
“老兄!”梅尔·库珀说。他僵直不动地抓着一个证物袋,一边看着罗兰·贝尔稳健地抓着他那把细小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从他的胳膊肘旁边伸出来。“啊!”原来贝尔悄悄地移到了库珀的身后,从他细窄的枪套上取下武器,然后从库珀的臀部旁边开了枪。
莽撞的阿米莉亚·萨克斯……我却断然将她放进杀人地带。
萨克斯站起来,从塔尔博特的手上取回她的格洛克。她感觉一阵晕眩,于是摇了摇脑袋。
“莱姆,不要。”她皱着眉头说。
珀西双膝跪倒在尸体旁,顿时房内充满了嚎哭的声音。她不停地啜泣,一边用拳头一再猛击塔尔博特宽厚的肩膀。有好一会儿,所有的人都静止不动。然后阿米莉亚·萨克斯和罗兰·贝尔一起走向前,两个人同时停顿了一下,然后萨克斯往后退开,让高瘦的贝尔用手臂搂住娇小的珀西,把她从既是朋友又是敌人的尸体旁边带开。
“不对,是阿米莉亚·萨克斯。”莱姆回答。
41
“你?”检察官问。
短暂的雷声之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开始落下。
莱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棺材舞者对于追捕他的人一向表现出相当的兴趣。如果珀西由你保护的话,我要你连现场鉴定的负责人也一起保护。”
房间里的窗户大大地敞开,不过不是游隼所在的那一扇,因为莱姆并不喜欢打扰它们。
“你想怎么样?”
此刻房间里充满着夜里凉爽的空气。
埃利奥泼洛斯冷冷地盯着莱姆,刚才因为摔跤比赛肩膀着地而充血的面孔已经不再通红。
阿米莉亚·萨克斯拔出软木塞,倒了一点霞多丽白葡萄酒在莱姆的平底杯和自己的高脚杯里。
“要不然我不会告诉你珀西在什么地方。”莱姆简单地说,“只有我们知道她在哪里。”
她仔细看了一眼电脑屏幕,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要不然你会怎么样?”埃利奥泼洛斯嗤之以鼻地笑道。
“我不敢相信。”
萨克斯,这么做让我痛苦不堪,但是我没有选择。他对埃利奥泼洛斯说:“好吧,但是你必须答应一件事来做为交换。”
治疗床一旁的电脑上面,装了一套西洋棋系统。
全都因为一次失误,一起发生在机场的事件,一起努力掩饰的事件。这是一件除了她自己之外,所有的人都认为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句谚语是怎么说的?一个傻瓜可以朝着池塘里丢进一颗石头,但是要把石头捡回来,却可以让十多个聪明人束手无策。莱姆现在的生命,不就是一块骨头被木头敲碎的结果吗?萨克斯自己的生命,也在被她视为懦夫行径的那一刻噼啪断裂。不过不同于莱姆自己的处境,他相信她仍有机会修补。
“你不玩游戏的,”她说,“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看过你玩游戏。”
这种污辱并不代表什么意义。他此刻并没有把埃利奥泼洛斯,甚至棺材舞者放在心上。因为他刚好朝着阿米莉亚·萨克斯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以及一股绝望。而他非常清楚她的感觉:失去猎物的绝望。埃利奥泼洛斯偷走了她逮住棺材舞者的机会,就像林肯一样,这个杀手已经成了她生命里的黑色焦点。
“等一下。”他对她说。
塞林托冷静下来,一边愤怒地瞪着那家伙,一边往后退开。埃利奥泼洛斯爬了起来。
电脑屏幕上的信息显示:无法辨识你刚刚说的话,请重新再试一遍。
“朗,”莱姆说,“算了,算了……”
他用一种清晰的声音说:“城堡到第四行吃掉皇后的主教。将军。”
“要是这么做的话,警官,”埃利奥泼洛斯气喘吁吁地说,“你在半个钟头内就会被提审。”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电脑说道:“恭喜。”然后播放了一段苏萨的《华盛顿邮报进行曲》。
埃利奥泼洛斯是个大个子,所以他非常惊讶自己如此轻易地就被撞倒在地上,盯着塞林托胀成紫色的脸孔,以及往后拉开的拳头。
“我不是为了消遣。”他表示,“这就像一套音响一样,可以让我的感官保持敏锐。你偶尔也跟我玩一玩吧,萨克斯?”
“是啊,莱姆,这是你一直挂在嘴边的口号。我们不能由于一个几年前杀了你两名技术人员的家伙让你形成了勃起状态,因此再牺牲更多的警员了,假如你还能够勃起的话……”
“我不玩西洋棋。”她吞了一口美酒之后说,“如果一个骑士追着我的国王,与其想办法脱离困境,还不如轰他一枪。他们找到了多少数目?”
莱姆气愤地骂道:“如果你把他当成了一个帮派分子或是过气的黑手党,那你一定是个蠢蛋。没有人能够躲得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他。”
“你是说塔尔博特藏起来的钱吗?超过五百万美元。”
埃利奥泼洛斯盯着她,然后对塞林托说:“我想你们在城市里有另外一套办事的方法,你们这些联邦人员。我们的人非常清楚自己的工作。”
查账人员查过另一组账簿,也就是没动过手脚的账簿,他们发现哈得孙空运是一家盈利极高的公司。失去了一架飞机和美国医疗保健的合约虽然造成了一些损失,但是充裕的现金可以让公司就像珀西所说的“继续在高空翱翔”。
萨克斯也加入进来。“你难道不明白吗?你从来不曾对付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棺材舞者呢?”
“不要这么叫我。”
“在特别拘留所。”
“我的天啊,老莱姆,”德尔瑞说,“快了解一下状况!”
特别拘留所是刑事法庭大楼里鲜为人知的设施,莱姆从未亲眼见过——没几个警察见过——有人从里面逃跑。而且三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人成功地从里面脱逃。
“如果你想这么认为的话。”
“妥善地料理他的爪子。”莱姆将这件事情告知珀西时,她表示。她后来解释,也就表示锉平猎鹰的脚爪。
“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对这件案子特别关心的莱姆,坚持要知道棺材舞者在特别拘留所的一切。他从警卫的口中得知,棺材舞者曾经询问所内的窗户、楼层,位于城里的什么位置等细节。
莱姆表示:“这是一个价值百万美元的问题。我们目前只知道他又杀了另外一个人,中央公园里的一名年轻人,然后将他剥个精光。他销毁了死者全部的身份证明,然后用来作为自己的乔装。我一点都不怀疑他已经知道炸弹并没有炸死珀西,所以他正准备前来完成他的工作,而他会把你当成一个共同的对象。”
“我闻到的味道是不是来自附近的加油站?”他曾经含糊地这么问。
“什么点子?”
听到这些事情后,莱姆立即通知朗·塞林托,要他打电话让拘留所的负责人增加守卫的警力。
莱姆替他完成了他的句子。“他没有开枪?因为他有一个更好的点子。”
阿米莉亚·萨克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心想,该发生的事情现在就让它发生吧。
“为什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脱口说道:“莱姆,你应该放下架子,”又一口酒,“我不确定应不应该说这些事。”
埃利奥泼洛斯再怎么样都不愿退开,不过他的视线倒是朝着窗户的方向飘了飘,确定遮阳板已经关上。
“什么事?”
“他不到一个小时之前就在那扇窗外,用一把填装了爆破弹的来复枪,往这个房间里面瞄准。”莱姆看着地板,“焦点很可能就是你现在站的地方。”
“她对你来说是一个好的人选。应该会很理想。”
虽然他很清楚莱姆说的人是谁。
他们盯着彼此的眼睛时并不会不好意思,但是面对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萨克斯还是低下眼睛,看着地板。
埃利奥泼洛斯没有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问:“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莱姆淡淡地说:“他来过这个地方,你知不知道?”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表达清楚。“我知道你对她的感觉。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是我也知道她对你有什么感觉。”
“我是个王八蛋?”埃利奥泼洛斯顶回去,“他让她去飞那一趟航班,差点就毁了这件案子!我星期一就会把逮捕令送过来,而我会亲自监督这项起诉,他……”
“谁?”
“你这个王八蛋!”塞林托骂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珀西·克莱。你或许认为她才刚刚守寡,此时此刻不会想要另外的人,但是……你听见塔尔博特怎么说了,卡尼自己有一个女朋友,是办公室里的女孩。珀西知道这件事。他们继续留在彼此身边只因为他们是朋友。还有,也为了公司。”
“对了,莱姆。”埃利奥泼洛斯转向他,“由于那架飞机发生的事件,我准备控告你干扰犯罪调查。”
“我从来不……”
“你提供不了充分的保护,”莱姆对埃利奥泼洛斯表示,“我们很清楚这个人。让我们来保护他们吧。”
“放手去追求吧,莱姆,我是说真的。你认为不可能行得通,但是她一点都不在乎你的处境。想想她那天说的话。她一点都没错,你们真的非常相似。”
乔迪试图表现出愤怒,但是他被吓坏了,只能一脸无助地说:“哦,天啊。”
有些时候,你在感觉挫败的时候,的确需要举起双手用力拍拍自己的膝盖。莱姆让自己的脑袋紧紧地贴着那一个豪华的羽绒枕头。“萨克斯,你到底从哪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那么你会因为藐视法庭到一般的监狱里坐牢;我打赌你很清楚里面有多么安全。”
“行了吧,太明显了。我亲眼看到自从她出现之后,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看着她的方式,还有你一心一意地要救她一命。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会出庭作证。”
“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好了,”埃利奥泼洛斯说,“你是一名关键证人。”然后他指着莱姆。“他或许有谋杀某个狙击手的企图,不过我们进行的却是绝大部分执法人员会做的事,也就是让雇用他的那个家伙所面对的指控成立。”
“她很像克莱尔·特里林,几年前离你而去的那个女人,这就是你要的。”
“大陪审团?没有人向我提到过需要作证!”
哦……他点点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件事和奖金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你符合条件,你就一定拿得到。我们只是想要确保你在大陪审团召集之前的安全。”
他笑了笑,然后说:“没错,萨克斯,过去几天以来,我一直想着克莱尔。我告诉你没有,是因为我说了谎。”
“喂,等一等,他们说我会拿到我的钱,然后我就可以……”
“每一回你提到她的时候,我都可以看出你仍然爱着她。我知道自从发生意外之后她就没见过你。不过我猜这件事对你来说并未告一段落,就像尼克离开我之后,我和他之间的情况一样。然后你遇见了珀西,她一直让你想到克莱尔。而你也了解你可以重新开始再和人交往,我的意思是和她,而不是……和我。嗯,这就是人生。”
“你也跟我一起走。”
“萨克斯,”他开口说,“你应该嫉妒的人并不是珀西,那天晚上把你踢下床的人并不是她。”
乔迪回瞪他一眼。“我……是的。”
“不是吗?”
埃利奥泼洛斯暗自窃笑。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认出了乔迪。“你是约瑟夫·德奥弗里欧?”
“是棺材舞者。”
莱姆歪着头。“你渐渐抓住重点了。”
她杯子里的葡萄酒又晃了一下。她觉得一阵晕眩,然后盯着那些透明的汁液。“我不明白。”
“他一定会读心术。”
“那天晚上,”他叹了一口气,“我必须在我们俩之间画上一条界线,萨克斯。我为了自私的理由,已经和你太接近了。如果我们要继续一起工作,我就必须拉起这道障碍。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能太接近你,不能在和你那么接近之后,继续把你派到险境里。我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相信我。”莱姆说,“棺材舞者会猜得出你要拘留他们,他可能早已经猜到了。事实上,”他用一种预言凶兆的语气说,“他可能正这么期待。”
“再发生一次?”她原本皱着眉头,接着脸上浮现了理解的表情。
萨克斯愤怒地走向前,但是莱姆摇了摇头。
啊,这就是我的阿米莉亚,他心想,一个杰出的刑事鉴定专家,只要一点提示,她就快得像只狐狸。
“总比你用尽办法,想要让我们最后一名证人遇害的主意好多了。”
“不,林肯,克莱尔是……”
“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莱姆表示。
他点头。“她就是五年前棺材舞者出击之后,被我派到华尔街犯罪现场的技术人员之一。接近垃圾桶、抽出纸片、引爆炸弹的人就是她。”
检察官快速晃了晃手上的一张纸,莱姆根本都来不及看,不过他们都知道保护性拘留是合法的了。
这就是他一直咬着这家伙不放,而且如此不寻常地希望得知关于这名杀手所有情报的原因。他想逮到害死他情人的家伙,想知道他的一切。
“除非你有……”莱姆开口说。
这是一场报复,纯粹的报复。塞林托知道关于克莱尔的事,他犹豫是不是应该让珀西和黑尔离开的时候,担心的是莱姆个人的情感因素已经牵涉到这件案子里。
“放在我们的庇护所里,”雷金纳德·埃利奥泼洛斯表示,“由我们监管。”
没错,是牵涉了。但是尽管目前被压抑在一段静止的生命里,林肯·莱姆依旧是一个狩猎者,就像他窗台上的雄隼一样。每一个刑事鉴定专家都一样,当他嗅到猎物的时候,绝对不会放手。
他们望着出现在门口的魁伟男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萨克斯,和珀西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当然渴望和你共度良宵,共度每一个良宵,但是我不能冒着更爱你的风险。”
“我们的……”一个新出现的声音说。
对林肯·莱姆来说,这一段对话不仅令他自己感到惊愕,也让他觉得困惑。自从发生意外以来,他一直相信打断他脊骨的橡木梁对他的心所造成的伤害更大,也扼杀了他的一切感觉。他爱人与被爱的能力,就像他的脊柱神经一样,早已被压垮了。但是那一个晚上萨克斯接近他的时候,让他发现原来自己大错特错。
“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瘦高的德尔瑞表示,“对我来说……”
“你能明白吧,阿米莉亚?”莱姆低声说。
莱姆叹了一口气,朝着窗外看出去。他对德尔瑞说:“你们准备把他们放在什么样的庇护所里?”
“只能用姓氏。”她一边微笑说着,一边朝着床边走近。
“看来棺材舞者又为自己弄了一个新的身份。”莱姆愤怒地思索,“到底是什么?他接下来准备用什么方法对我们发动攻击?”
她弯下腰,吻他的嘴唇。他往后退到枕头上,接着也开始回吻。
“嗯……好吧。”
“不行,不行。”他坚持,但是又更热烈地吻她一次。
“没错。”
她的皮包掉落到地上,夹克和手表则落在床边的桌子上。最后脱掉的一件首饰是她的九毫米格洛克。
“那具尸体吗?”
他们又再次亲吻在一起。
“很好。”莱姆表示,“把它弄到这里来,我要亲自检验。”
但是他退了开来。“萨克斯……风险太大了!”
“听起来他确实做得非常彻底,去掉了双手、牙齿、下颌,还有衣物。是年轻的白种男性,二十到三十岁之间。”他又聆听了一会儿,“并不是一名流浪汉。他很干净,身材保持得很好,是运动员的体格。霍曼认为他是一名东区的雅皮。”
“上帝不会给你确定的答案。”她表示,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对方。接着她站起来,穿过房间朝着电灯开关走去。
“完全无法辨明身份?”
“等一等。”他说。
塞林托的电话嘟嘟响起。他接听了电话之后,整个脸跟着皱成了一团。“老天,棺材舞者又做掉了一个人。他们刚刚在中央公园靠近第五街的通道里,发现了另一具无法辨明身份的尸体。”
她停下来回头看着他,红发掉落在脸颊上面,盖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而对于棺材舞者目前身在何处,正在打什么主意,伪装成什么身份,他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莱姆对着挂在床架上的麦克风下达指令:“关灯。”
莱姆发现时间刚刚过了凌晨三点。珀西·克莱正乘着联邦调查局的飞机朝着东岸飞回。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前往法院大楼,准备在大陪审团面前出庭作证。
房间里接着陷入一片漆黑。
35
[1]《圣经》中的鬼王。
倒数四小时
[2]英国民间传说中专管梦境的女神。
——斯蒂芬·博迪奥:《苍鹰之怒》
[3]一九七五年离奇失踪的前美国卡车联盟主席。
“我抬头看到一个掉落的圆点,逐渐变成了一个倒转的心形,是一只俯冲的鸟。它向下落半英里,划过清澈的秋日天空,而秋风也在它的狂啸中呐喊,发出世间难寻的声响。它在最后一刻急转,与欧石鸡并行而飞,然后以大口径子弹般的躯干,从背后予以重重的一击。”
[4]指执行死刑的注射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