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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太多种死亡的方式

但是他面带微笑地说:“真是令人吃惊。”他拭干了嘴角的茶,然后用继父偶尔会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道了歉。

“是的。”女人答道,一边拉扯着那件绣花呢布背心。为了遮掩宽大的体形,这件背心和她身上的格子裙都刻意做得有点宽松——这件衣服让他联想到一条虫子身上的环节。他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十分恶心。

他问那个女人介不介意自己和她同桌。

“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不介意。”她答道,一边像是藏匿色情书刊一样,将《时尚》杂志收进她的帆布袋里。

珀西打开波本威士忌的瓶盖,喝了一口酒。“谁是林肯·莱姆?”

“对了,”斯蒂芬说,“我叫山姆·莱文。”她的眼睛为此闪动了一下,因为这姓氏和他健壮的外形实在太相配了。“其实大部分时间别人都叫我萨米。”他补充说,“对我妈妈来说,我是塞缪尔[11],不过只有在我做错事情的时候才这么叫我。”他的话让她咯咯发笑。

另外一名警察表示:“我们一起走出去,你们左右会各有一名警察。你们务必低着头,不管任何情况都不要抬起来。我们会快步走向停在那边的第二辆旅行车,看到了吗?你们跳上车子,千万不要朝车窗外看,系上安全带,我们会快速地驶离此地。还有别的问题吗?”

“那我就叫你‘朋友’。”她说,“我叫希拉·霍罗威茨。”

“去见林肯·莱姆。”

为了避免握她那只潮湿黏腻、装了五条白色变形虫的手,他转身看着窗外。

珀西目送车子开远之后,问身旁的警察:“我们要去哪里?”

“很高兴认识你。”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回来啜了一口重新端上来、味道让他觉得作呕的茶。希拉注意到自己有两片又粗又秃的指甲有点脏,于是偷偷地将藏在下面的污垢挖出来。

一名警察带她上了警车。

“做衣服让人心情愉快。”她解释说,“我有一部老旧的胜家牌缝纫机,黑色的那一种,是从我奶奶那里弄来的。”她试着整理她那一头油亮的短发,无疑非常希望自己今天破天荒地洗了头。

“不,不会的,”虚弱的老妇人说,“永远都不会再好起来了……”

“我现在已经不认识任何一个会做衣服的女孩了。”斯蒂芬表示,“我在高中时代约会的那个女孩就会,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让我印象深刻。”

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妈妈。”珀西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嗯,在纽约市好像没有人会自己做衣服,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她露骨地嘲讽。

“哦,珀西。”

“我妈妈过去一直不停地自己做衣服。”斯蒂芬说,“每一针都要缝得非常完美,我的意思是真的很完美——每针之间的间隔是三十二分之一英寸。”这一点是真的。“我一直都还留着她做的几件衣服,有点蠢,留下它们只是因为是她亲手做的。”这一点不是真的。

“我们会开车送你回去,并派一名新泽西的州警守在屋外。你并未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所以我肯定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

斯蒂芬还依稀听得到胜家牌缝衣机停停动动,从他母亲那个狭小闷热的房间里传出马达声,昼夜不停。每一针都要缝好,间隔要三十二分之一英寸!为什么?因为非常重要!接着是皮尺、皮带,一切拿得到的东西,全都往她身上扔……

“不是,我住在我妹妹家。”老卡尼夫人回答,“就在马鞍河一带。”

“大部分男人——”希拉·霍罗威茨字句中所表现的紧张,差不多已经解释了她的生活,“一点都不在乎缝衣服这件事。他们要的是热爱运动、懂得电影的女孩。”她迅速地补充,“这些我也会,我是说,我滑过雪,但是肯定没有你滑得好。我也喜欢看电影,某些类型的电影。”

“你住在这一带吗?”警察问她。

斯蒂芬说:“我不会滑雪,我并不太喜欢运动。”他朝外头望了一眼,看到四周都是警察。这群蓝色的虫子,他们拦检每一辆汽车……

“爱德华的母亲怎么办?”

长官,我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发动这种攻击,长官。

“请你们两位跟我一起走。”

士兵,你的工作并不需要你去了解。你的工作是渗透、测算、孤立,然后消灭。这是你唯一的工作。

另外一名警察出现在门口。“街上安全了,长官。”

“抱歉?”他没听到她说的话,因而问道。

“嗯,我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容易。”

“我说,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我得做,嗯……好几个月的运动才能有你那样的体格。我准备去参加健身俱乐部,我一直都这么计划,只是我有背痛的毛病,不过我真的、真的会去。”

干瘦的黑尔回答:“我们作证指控的那个人,汉森。”黑尔的世界是一个讲求逻辑、通情达理的世界,也是机械、数字和水力学的世界。他三次婚姻失败,都是因为他关心的只有飞行科学,以及驾驶员座舱内不容辩驳的知识。他用力拨开落在前额的头发。“只要问他就行了,他会告诉你们杀手在什么地方,是他雇用了杀手。”

斯蒂芬笑了笑。“啊,老天,我已经厌倦了那些看起来病恹恹的女孩,你知道吗?又瘦又苍白。随便抓一个电视上那些瘦巴巴的女孩,送她回到亚瑟王的时代,他们会立即把她拎到御医面前说:‘大夫,她快死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人,先生。”

希拉眨着眼睛,放声大笑,露出一嘴令人不忍目睹的牙齿。这个笑话让她找到借口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感觉到五条虫正在他的皮肤上爬行,而尽量克制那一股恶心的感觉。“我的父亲是一名经常去海外旅行的职业军官。”她说,“他告诉我,其他国家的人都以为美国的女孩非常干瘦。”

“他们和那个人谈过了吗?”黑尔问。

“他是一名军人?”山姆·萨米·塞缪尔·莱文笑着问。

“他们认为你们可能面临危险。”那名警察表示,“不是你,老太太。”他对着爱德华的母亲补充说,“是克莱女士和黑尔先生,因为他们是这件案子的目击证人。我们接到指示前来保护他们的安全,并带他们两位到指挥中心去。”

“退休的陆军上校。”

“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嗯……”

珀西听见了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屋顶?”她不屑地说,“或许他也在地下室挖了一条隧道。”她抱住老卡尼夫人,“你还好吧,妈妈?”

会不会说的太多了,他在心中暗忖,不会。于是他继续说:“我是现役军人,陆军中士。”

“请离窗户远一点,先生。”警探态度坚决地表示,“他很可能藏身于屋顶,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一带已经安全无虑。”

“真的!你的驻地在什么地方?”

“我的天啊!”黑尔盯着窗外嚷道,“外头大概有二十个警察。”

“特勤小组,新泽西。”她应该很清楚不应该继续追问特勤小组的工作内容。“我很高兴你的家里面有一位军人。有时候,我不太喜欢告诉别人我从事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并不太酷,尤其是在纽约,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不过,已经有人在这里保护我们了啊!”珀西向稍早抵达的警察扬一扬头,不高兴地说。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觉得这种工作非常酷,朋友。”

“我们接到特别小组打来的电话。”警探解释,“他们认为杀害卡尼先生的凶手又回来了,可能是为了杀害你们两位。莱姆先生认为凶手就是你今天看到那辆黑色旅行车的驾驶人。”

她对着吉他盒点点头。“你也是一位音乐家吗?”

“发生什么事了?”黑尔看起来十分困惑。他并不像爱德华、罗恩·塔尔博特或珀西;黑尔从未参军,所以从来没有接触过格斗。他是一个十分大胆的人——为了掩盖几年前为拯救驾驶员和乘客而爬进一架着火的西斯纳150时在手臂上留下的烧痕,他一直都穿着长袖衬衫,而不像其他驾驶员一样穿着传统的短袖白衬衫。但是对于“意图伤害”这种罪行,他却没有一点概念。

“并不算是。我在一间日间托儿所担任义工,这是总部安排的工作。”

“很抱歉,克莱女士。”一名警察说,“我们……”

看看外头——蓝白色的闪灯,一辆警车飞奔而过。

布莱特·黑尔则站着,被两名强壮的警察压在墙上,看起来就像他们正在逮捕他一样。

她把椅子拉近,而他闻到了一股令人反感的味道。他又开始感到畏缩了,虫子从她那一头油腻的头发里钻出来的景象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几乎就要吐出来了。他告退了一会儿,然后花了三分钟去搓洗双手。再度回到位子上的时候,斯蒂芬注意到两件事情:她上衣的第一个扣子已经解开了,以及她那件毛衣的背后沾满了数千根猫毛。对斯蒂芬来说,猫只是长了四条腿的虫子。

爱德华的母亲琼·卡尼躺在几英尺之外,因为震惊和困惑而吓呆了。

他朝外面望出去,看到警察的队伍越来越靠近。斯蒂芬瞥了一眼手表,然后表示:“我得去接我的猫了,它在兽医……”

珀西·克莱从那名将她按在地上的年轻警探身边挣扎着站起来。

“你有一只猫?它的名字是什么?”她的身子往前倾。

“我的天啊!”他低声叫道,“真是抱歉!”一边冲去抓了一把纸巾,“希望没泼到你身上!”

“巴迪。”

斯蒂芬点了一杯甘菊口味的“天堂调味茶”,然后他端起杯子,朝着靠窗的位子走过去。走过女人的桌旁时,杯子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到她对面的位子上,热茶水洒得满地都是。她吓了一跳,身体往后一缩,抬头盯着斯蒂芬一脸惶恐的表情。

她的眼睛绽放出光芒。“哦,好可爱,好可爱呢!你有相片吗?”

不,他不觉得这个女人是同性恋。她仔细地阅读《时尚》杂志,眼神中充满着歆羡,而不是淫欲。

一张去他妈的猫的相片?

一名肥胖的女人单独占据了一张桌子,坐在一张不堪重负的椅子上。她一边看杂志,一边喝着一大杯茶。她大约三十出头,长得又矮又胖,一张大饼脸,加上一个粗大的鼻子。星巴克,他开始自由联想……西雅图……男人婆?

“没带在身上。”斯蒂芬答道,一边懊恼地吐气。

他转身一看,发现自己就站在星巴克咖啡馆的外面。他走了进去,拿起菜单,假装要点东西吃,其实是盯着店内的顾客看。

“可怜的巴迪迪生病病了吗?”

一股焦苦的味道传了过来。

“只是例行健康检查。”

是的,长官。

“这是一件好事,最好小心那些虫子。”

继续勘察,士兵。

“怎么说?”他惊恐地问。

长官,我……

“你知道的,像是犬心虫。”

士兵,你到底在嘀咕些什么?

“对,你说得没错。”

祈祷着不要让他看到一张朝外看的脸。

“嗯……如果你够乖的话,朋友,”希拉再次恢复平板的声调,“或许我会介绍你认识加菲、安德里亚、埃茜——其实是埃斯梅拉达,不过,当然,她一向都不同意用这个名字。”

他看着那些俯视大街的肮脏黑色的窗户。

“它们听起来都很棒。”他说,一边看着希拉从皮夹里掏出来的相片,“我很希望能够认识它们。”

看着从列克星顿大道两头朝着他移近的成排警察,他现在就有同样的感觉。汽车响着喇叭,驾驶人怒气冲冲,但是警察根本不予理会,他们继续固执地搜寻。不消几分钟他们就会注意到他——一名体格健壮的白种男人,手上提着一个吉他盒,里面却装着一把上帝赐给这个世界的最精良的来复枪。

“其实,”她不经意地说,“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三条街,在八十一街上。”

畏缩……

“哈,我有个主意。”他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模样,“或许我可以先把这些东西放在你家,顺便见见你那些宝贝,然后你可以和我去接巴迪。”

斯蒂芬曾经挨过子弹、遭到毒打,也曾经被刺伤。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起在亚里山德里亚市发生的这一件对他造成更大的震撼。他从来不曾被他的被害者的面孔困扰过,不管对方是死是活。但是在窗子里的那张脸孔却像一条不停蠕动、顺着他的腿往上爬的虫子。

“太好了。”希拉表示。

最后,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返回了他在华盛顿落脚的饭店。

“我们走吧。”

窗子里的那张脸凝视他的方式,就像继父偶尔盯着他研究、检视的表情一样。斯蒂芬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经常在想:我搞砸了什么事吗?我是不是不乖?他在打量我什么?

到了外头之后,她说:“这么多警察,发生什么事了?”

他到底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还是这完全是斯蒂芬的想象?就像他的继父过去曾经在西弗吉尼亚橡树上的鹰巢里瞥见狙击手一样。

“我不知道。”斯蒂芬将背包的背带拉到肩膀上,袋子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或许是一颗手榴弹突然撞到了他的贝瑞塔。

斯蒂芬站在空荡荡的建筑物里面,仔细查看国会助理这幢朝西的别墅庭院,慌乱地一次又一次慢慢绕着圈子。

“袋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窗子里的脸……

“只是一些乐器,给小孩子用的。”

撤退,士兵……

“像是三角铁之类的东西?”

但是当他冲进那间车库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是啊,就是那类东西。”

长官,我会立即消灭任何可能的指认者,长官。

“你要我帮你提吉他吗?”

一名目击者!你留下了一名目击者,士兵!

“你可以吗?”

然后斯蒂芬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院子的另一端。在逐渐黯淡的夕阳光影的前方,有一间老旧的车库,斯蒂芬看着它污浊肮脏的窗玻璃,竟从其中一扇窗户瞥见——也可能是他的想象——一张向外盯着他瞧的脸。他无法看清楚那个男人,或是女人;但是不管是什么人,看起来都不是特别恐慌,并没有试图躲避或逃开的样子。

“嗯……我想没问题。”

他一开始也觉得附近并没有人。

她接过吉他盒,让自己的手臂滑进他的臂弯里,然后与一群完全不理会这对恩爱情侣的警察擦身而过。两个人沿着马路向前走,一边笑一边继续谈论那几只疯猫。

斯蒂芬环顾四周,寻找做这件事的人。但是附近半个人影也没有。

倒数四十五小时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这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长这么大,很少为了什么事情而颤抖。从国会助理倒下去以及子弹击中他的情况来看,这一枪或许只是侥幸,但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检视了子弹从胸骨穿进去留下的细小弹痕。

6

斯蒂芬爬过砖墙,进入了那个人的院子,在一座羊头喷泉旁发现了国会助理的尸体四肢摊开地趴在鹅卵石上面。那一枪确实是致命的一击。

托马斯出现在林肯·莱姆的房门口,对着房内的某个人点头示意。

是的,长官。

那是一名穿着整洁,五十多岁的留平头的男子——鲍尔·霍曼,纽约警察局特勤小组(也就是特警队)的队长。灰白的头发加上结实的肌肉,使霍曼看起来就像他曾经担任过的中士教官一样。他说话的时候速度缓慢、有条有理,而且似笑非笑地直视你的眼睛。在执行特勤任务中,他通常都穿着防弹背心,戴着一顶防风帽,而且经常是第一批通过机动路障的警官之一。

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你必须确认目标已经消灭,听懂了没有?这没什么好犹豫的。

“真的是棺材舞者吗?”警官问。

嗯……

“据我们得到的消息,确实是他。”塞林托回答。

去追踪受伤的目标,然后设法完成你的工作。就算顺着血迹追到地狱,你也得去。

这个一头灰发的警察停顿了一下。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叹了比任何人都要沉重的一口气。然后他表示:“我的32E还有一些队员可以调派。”

长官,我在听你说话,长官。

32E警探——警察总局指挥中心对他们的昵称——是个公开的秘密。正式的称呼是特勤小组特训警察,男女成员全都是受过严格的S&S[12]训练,以及突击、狙击、拯救人质等全套训练的退役军人。这些成员人数不多,因为尽管纽约市治安不佳的名声远播,但是特勤任务却不是经常派得上用场。纽约市的人质营救谈判员一向被认为是全美第一流的,通常都能够在必要的突击行动之间打破僵局。霍曼拨出的两个小组,加起来共十个人,但是对付棺材舞者可能得用上绝大部分的32E成员。

听我说,小鬼,你在听我说吗?

过了一会儿,一名瘦小、戴着一副古板眼镜的秃头男子进了房内。梅尔·库珀是莱姆过去主管的侦查资源组中最好的鉴定人员,他从来不曾到犯罪现场进行搜索,也不曾逮捕过任何罪犯,而且很可能早已忘记如何使用被迫挂在旧腰带上的那把轻型手枪。除了坐在化验室的凳子上盯着显微镜、分析指纹之外,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吸引不了库珀。(好吧,还有他曾经赢得探戈比赛的那个舞池。)

斯蒂芬整整等了四个小时。当被害者抵达并直奔他在市区的别墅时,斯蒂芬设法射出了一颗子弹。他相信自己击中他了,但是对方却消失在院子里,不见踪影。

“警官。”库珀称呼莱姆。几年前莱姆从奥尔巴尼[13]警察局将他挖过来的时候,他便是这个职称。“我以为要检验的是沙粒,但是后来听说是棺材舞者。”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消息传得比街头还快,莱姆心想,那就是警察局。“这一次我们会逮到他,林肯,我们会逮到他。”

一旦机会来了就开枪……

班克斯为刚刚抵达的人进行简报时,林肯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检验室的入口处,黝黑的眼神没有什么防备,大大方方地扫视着房内的一切。

这是不久之前刚发生的事。斯蒂芬受雇到华盛顿特区去杀一个人,一名贩卖机密武器资料的国会助理。斯蒂芬猜测,雇用他的人应该是收购这些机密资料的人的竞争对手。自然而然地,这名国会助理也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躲到了弗吉尼亚州亚里山德里亚市的一个秘密藏身处。斯蒂芬查到了藏身处的地点,并设法接近到能够开枪的距离——不过这是非常棘手的一枪。

“克莱女士吗?”他问。

窗子里的脸……

她点点头。一名干瘦的男人接着出现在她的旁边,应该是布莱特·黑尔,莱姆猜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请进。”莱姆说。

窗子里的脸。

她走进房里,瞥了一眼莱姆以及梅尔·库珀身旁满墙的法医设备。

那一段记忆又回到了脑海里……

“珀西,”她说,“请叫我珀西。你是林肯·莱姆?”

从窗口……

“没错。对于你丈夫发生的事,我感到很遗憾。”

一走到外面,他立刻混进人群当中。但是到处都是警察,他的皮肤开始冒出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就像条虫一样地蜷曲、潮湿。他走进一个电话亭里,装作自己正在打电话。他把头低下来靠在放电话的金属面板上,感觉前额、腋下的汗水造成的刺痛,一边想着:他们无所不在,四处搜寻他,从车里、从街上,从四面八方盯着他瞧。

她很快地点点头,似乎对于这样的同情感到不自在。

他将M40步枪放在一个吉他盒里。他从后车厢将盒子取出来,和背包一起放在地上,然后考虑应该如何处置这辆车子。斯蒂芬从来都没有在未戴手套的情况下碰触过这辆车子的任何一部分,车子里也没有任何会泄露他身份的东西。这辆道奇是偷来的,仪表板及车内暗藏的识别码全被他刮掉了,车牌也是他自己做的。他迟早都会抛弃这辆车子,而且就算没有车,他也可以完成工作,所以他决定把车子丢下。他用一块蓝色的防水布盖住这辆方方正正的道奇车,用刀子插进轮胎里,放尽空气,让车子看起来就像已经在原地停放了数月一样。然后他搭乘大楼的电梯离开了停车场。

就像我一样,莱姆心想。

他停放车子的大楼也在搜寻的警戒范围之内,他不可能在不被拦检的情况下驶离这一带。警察越来越接近了。他快步返回停车场,拉开旅行车的车门。他很快地换装,抛弃职业杀手的装备,穿上牛仔裤、工作鞋(以免泄漏行踪)、黑色的T恤、暗绿色的风衣(上面没有绣任何标记),戴上一顶棒球帽(没有任何球队的徽章)。他的背包里装有手提电脑、几部手机、他的轻型武器,以及从车上取出来的弹药。他还有更多的子弹、双筒望远镜、夜视镜、工具、几包炸药,以及几支不同的雷管。斯蒂芬把东西取出来,全都放进了另一个大背包里。

他对着珀西身旁的男人问:“你是黑尔先生?”

他们大约封闭了列克星顿大道以南的三个街区,沿着那幢别墅布置了搜寻的警戒区域,拦检车辆,盘查路人,挨家挨户地询问,并举着长长的手电筒朝着停靠的车子里面探照。斯蒂芬看到了两名警察,敏捷地将手放在格洛克的枪把上,然后要求一名男子下车,让他们搜查后座一叠覆盖的毯子。有一件事情让斯蒂芬觉得不安:那名男子是白种人,而且年纪和斯蒂芬相当。

身材瘦长的飞行员点点头,一边向前准备握手。然后他注意到莱姆的手臂被固定在轮椅上面,咕哝地发出一声“哦”之后,尴尬地退了回去。

来了更多的警察。

莱姆为他们介绍了其他人,除了阿米莉亚·萨克斯之外——她在莱姆的坚持之下,到楼上将制服换下,穿上林肯衣柜里的牛仔裤和运动衫。根据他的解释,棺材舞者最喜欢把杀害或伤害警察当成一种消遣,所以他要她尽可能看起来像一个平民。

长官,前面有状况,长官。

珀西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色的瓶子,啜饮了一口。莱姆闻到一股波本威士忌的香味。显然,这个女人将这种昂贵的酒当成药品服用。

注意前方。

自从被自己的身体背叛之后,除了被告人和罪犯之外,莱姆很少去注意到其他人的身体特质,但是珀西·克莱很难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身高大约只有五英尺多一点,然而却散发出一种净化过的张力,她那对深邃如暗夜的眼睛让人着迷,而唯有在设法挣脱它们之后,你才会注意到她那张并不算美的面孔——狮子鼻加上过浓的男孩味。她有一头纠结且削短的黑色鬈发,不过莱姆倒是觉得松散的长发会有助于软化她那张有棱有角的面孔。她并没有采用有些矮个子刻意表现的矫揉造作——手放在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或将手指放在嘴巴前面。莱姆知道珀西就像他一样,不会无端地摆出一些姿势和动作。

他用螺丝起子撬开大门,进入屋内。他的步伐迅速,但并不是奔跑,只是低着头朝着通往后巷的后门走去,没有人看到他。接着他溜到了屋外,很快走上列克星顿大道,向南穿过人群,走向他停放旅行车的地下停车场。

他的脑袋里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她就像一个吉卜赛人。

撤退,士兵……

他发现珀西也正在研究他,而她的反应让人觉得十分好奇。大部分人第一次看到莱姆的时候,面孔会红得像水果一样,愣愣地傻笑,说不出半句话,而且会强迫自己死盯着莱姆的前额,以避免目光无意中落到他残障的身体上面。但是珀西仅看了一眼他的脸孔——细薄的嘴唇和汤姆·克鲁斯式的鼻子,一张比四十多岁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面孔,让他看起来十分潇洒——接着又看了看他不能动弹的双腿、手臂和躯体,之后注意力立刻移转到他的残障用品上:光滑的“暴风箭”轮椅、吹吸控制器、耳机和电脑。

斯蒂芬·考尔开始觉得自己像条虫子一样畏缩了。他的掌心布满了汗水,于是他握起拳来,让手套把它吸干。

托马斯走进房里为莱姆测量血压。

又来了更多的警车,塞满了整条街道,停到了人行道上。

“现在不量。”莱姆说。

五名特勤小组的警官全副武装地在路边部署开来,严密地掩护了每一个必要的重点位置。他们目光戒备,手指轻轻地扣在黑色枪支的黑色扳机上——纽约巡警队或许是优秀的交通警察,但是纽约特勤小组的警员们却是最精良的士兵。妻子和那个朋友都失去踪影,或许都趴倒在地上了,那个老妇人也一样。

“就是现在。”

警察像水流一样拥出警车,沿着人行道散开,凝视着周遭的屋顶,并且直奔妻子住所的大门,然后打破玻璃,冲进室内。

“不要。”

斯蒂芬放下枪管,退到阴暗的门廊下。

“安静一点。”托马斯一边说,一边还是不顾一切地测量了血压。他收起听诊器之后表示:“不错。但是你已经累了,而且你最近一直操劳过度,你需要休息。”

扣上武器的保险栓,士兵。

“走开。”莱姆一边抱怨,一边转回去面对珀西·克莱。她不像一些访客会因为他是残障者、瘫痪者,或者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就认为他会听不懂他们讲的话。这些人会用极慢的速度跟他说话,甚至通过托马斯传话。她此刻是直接对着他说话,这一点赢得了他不少好感。

闪烁的光线,沿着街道越来越靠近,是警察巡逻车的警示旋转灯。接着又来了两辆,然后十多辆,一辆特勤指挥车绕过路上的坑洞,从街道的两头聚集在妻子的住所前面。

“你觉得我和布莱特有危险?”

光线!

萨克斯走进房间,看着珀西和莱姆。

斯蒂芬的动作停止了,放开扣着扳机的手指。

他为她们两个做了介绍。

士兵!

“阿米莉亚?”珀西问,“你的名字是阿米莉亚?”

她们死定了,她们……

萨克斯点点头。

老妇人擦着眼泪,妻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她的身后。

珀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并且轻轻转头,也朝莱姆笑了一笑。

5

“我并不是因为那名飞行员而取了这个名字。”萨克斯说。莱姆心想,她大概想起了珀西是一名飞行员。“我的名字是来自我祖父的一个姐姐。阿米莉亚·埃尔哈特[14]算是一名英雄吗?”

倒数四十五小时

“并不能真的算。”珀西说,“只是某种巧合罢了。”

他盯着那名老妇人,然后完全忘记扣压,忘记瞄准,忘记他正赚进口袋的现金,忘记宇宙当中的每一件东西。他只是像一块会移动的岩石一样,稳定地握着枪,放松自己的双手,然后等候武器自己击发。

黑尔表示:“你们会保护她吧?全天候?”他对珀西点了一下头,然后问。

呼吸,呼吸。

“当然。”德尔瑞回答。

他把枪身压低,让沉甸甸的枪托置放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上,然后慢慢地、用一种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去扣扳机。

“太好了。”黑尔表示,“嗯……有一件事,我真的觉得你们应该和那个家伙谈一谈,就是菲利浦·汉森。”

呼吸,士兵,呼吸,呼吸,呼吸……

“谈一谈?”莱姆问。

一个人都没有。

“和汉森?”塞林托问。“当然。但是他会否认一切,然后不会再多说半个字。”他看着莱姆说,“双胞胎对付了他一阵子。”然后又对着黑尔。“他们是我们最杰出的审问人员,但是运气一直不好,汉森始终守口如瓶。”

斯蒂芬拉开滑座,将子弹上膛,并把射击功能扳到能够让他得到最佳操控的单发模式。他把门推开,用脚顶住,然后巡视了整条街。

“你们不能威胁他……或做点什么事?”

门廊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嗯……不成。”塞林托表示,“我不认为我们能够这么做。”

有一点风险。不过穿制服的巡警最多只是平庸的枪手,而且他们很可能从来不曾在值勤的时候遭遇过开枪,所以肯定会惊慌失措。

“没什么用,”莱姆接着说,“再怎么样,汉森也提供不了任何消息。棺材舞者从来都不曾和他的客户碰面,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他会如何完成他的工作。”

那些警察怎么办呢?

“棺材舞者?”珀西问。

他会射穿玻璃,击中老妇人的上身,她会倒下来;妻子会本能地靠过去,在她身上弯下腰,然后成为直接的目标。那个朋友接着会跑进房间,他的侧面也是很好的目标。

“那是我们为这个杀手所取的名字,棺材舞者。”

士兵,你的策略是什么?

“棺材舞者?”珀西浅浅地笑了一下,就好像这个名字对她具有某种意义。但是她并没有细说。

他盯着他的目标,估算射击的角度以及窗户可能造成的偏离和扭曲。老妇人离开了那位妻子的身边,直接站在玻璃前面。

“听起来有点令人毛骨悚然。”黑尔带着疑虑地说,就好像警察不应该为坏蛋取这么惊悚的名字一样。莱姆觉得他的想法也没错。

斯蒂芬把最心爱的M40步枪留在车上了。他并不需要那把狙击手用的来复枪来开这一枪,只要这把长管的贝瑞塔[10]就够了。这是一把非常好的枪,虽然老旧,外表又破又烂,但很好用。斯蒂芬并不像许多雇佣兵和职业杀手一样,迷恋自己所使用的武器。如果一块石头是消灭某个特定目标的最佳工具,他就会使用石头。

珀西盯着莱姆的眼睛,那对眸子几乎和她的一样黝黑。她问:“你遇到什么事了?中枪了吗?”

那名老妇人——可能是母亲或婆婆,在她们低头交谈的时候,一直挡在妻子的前面。

这个直接的问题让萨克斯和黑尔有些不安,不过莱姆并不介意。他比较喜欢像他自己一样的人——不会采用一些不得要领的圆滑态度。他平静地答道:“我在一个建筑工地搜寻犯罪现场,一根房梁落下来,砸断了我的颈骨。”

两个目标,斯蒂芬兴奋地想着,同时出现在三十码之外。

“就像那个演员克里斯托弗·里夫[15]一样?”

女人爬上楼梯,然后消失在门廊后面。一会儿之后,斯蒂芬看到她出现在妻子的客厅里,同时有一道白色衣服的闪光——又是妻子的短上衣,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另外一个人进了房内,是一个男人。是警察吗?他转过身来。不对,是那个朋友。

“没错。”

长官,对一个枪手来说,没有任何一枪是简单的,每一枪都需要最大的专心和努力。但是,长官,这一枪没有任何问题,绝对会造成致命的伤害,长官。我可以让我的目标变成一团果冻,长官。

黑尔说:“那真是惨。但是那家伙非常勇敢,我在电视上看过他。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想我一定会自杀。”

士兵,这一枪是不是很简单?

莱姆看着萨克斯,萨克斯也回看着他,然后他转过去看着珀西。“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需要找出他将炸弹弄上飞机的方法,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吗?”

斯蒂芬机警地观望着。

“没有。”珀西表示,然后看着正在摇头的黑尔。

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人从车上下来,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

黑尔说:“我当时在郊外钓鱼。我请了一天假,很晚才回到家。”

一辆出租车在妻子住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飞机起飞之前停在什么地方?”

“总局!”莱姆叫道,“立刻打电话通知总局。”

“停在我们的机棚里。我们正在为新承包的空运合约装配飞机。我们必须移开座椅,装上可以配置高压电的特别货架,那是为了安装冷冻库。货柜里装了些什么东西,你已经知道了吧?”

“怎么了?”班克斯问。

“器官,”莱姆说,“人体器官。你们和其他公司共用一个机棚吗?”

“天啊!”莱姆低声叫道。

“没有,那是我们自己的,嗯……我们承租的机棚。”

“她说那辆车子今天早上又回到街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又开走了;她……”

“进入里面有多容易?”塞林托问。

莱姆的头向前动了一下,“然后呢?”

“没有人的时候,停机棚会上锁。但是过去几天,为了装配那架利尔喷气机,二十四小时都有工作人员在现场。”

塞林托盯着班克斯。

“你认识这些工作人员吗?”

“没有。”班克斯答道,“她说从她丈夫昨晚出发去机场之后,她就没有再看到那辆车子了。”

“他们就像家人一样。”黑尔用一种带有防御性的口吻回答。

“她记下车号或州别了吗?”

塞林托对着班克斯翻了一个白眼。莱姆猜想,这些警探大概以为一件谋杀案里,家庭成员经常都是首号的嫌疑犯。

“他们现在在她的住处,是其中一人打的电话。克莱女士好像表示,过去几天有一辆陌生的黑色旅行车一直停住屋外的街上,车子挂的是外州的车牌。”

“我们还是需要取得这份名单。你不介意我们对他们进行调查吧?”

“他们怎么了?”

“萨莉·安妮是我们的办公室经理,她会为你们准备一份名单。”

“那些派去保护克莱女士和另外一名证人布莱特·黑尔的警卫……”

“你们必须封闭停机棚,”莱姆表示,“禁止所有人进入。”

“什么事?”莱姆问。

珀西摇摇头,正准备说:“我们不能……”

忽然间,班克斯的手机发出嘈杂的铃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说道:“有事情了。”

“封闭停机棚,”他重复道,“所有人都不能进入,所有的人。”

托马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笔在写字板上记下。

“但是……”

“会的,到时候一定会有事情发生。”莱姆说,一边看着那只毫不费力地朝着中央公园上空翱翔而去的雄隼。“星期一早上七点的时候,要么是我们逮到了棺材舞者,要么就是两名证人已经被干掉,没有别的可能。”

莱姆表示:“我们必须这么做。”

有那么一阵子,没有人说话。最后,塞林托开口说:“听我说,林肯,并不是到时候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喂,”珀西说,“等一等。”她看着黑尔。“FB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们认为我在吓唬人吗?”他问,“你们觉得我们不需要一份备忘录吗?”

他耸了耸肩:“罗恩表示至少还要一整天。”

莱姆看着房里的其他人,他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确定的眼光,萨克斯的脸上甚至浮现了一丝怀疑。她的手举到头上,开始心不在焉地抓起头皮。

珀西叹了一口气。“爱德华驾驶的那一架利尔喷气机,是唯一装配了适用货运设备的飞机。明天晚上有一趟已经排定的航程,我们必须彻夜将另外一架飞机装配妥当,不能封闭停机棚。”

他照着做了。

莱姆说:“我很抱歉,但是你们别无选择。”

“记下来!”

珀西错愕地表示:“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给我们选择……”

助理犹豫了一下。

“我只是试着去救你们性命的人。”莱姆严厉地回答。

“我们有整整四十五个小时。托马斯,记下来,倒数四十五小时。”

“我不能冒着失去这份合约的风险。”

“检察官会要他们早到几个小时,专车会在六点到七点之间去接他们。”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星期六早上十点。

“等一等,小姐,”德尔瑞表示,“你并不明白,这个坏人……”

“星期一早上九点。”

“他杀了我的丈夫,”她用一种坚定的声音说,“所以我了解他。但是我不会因为威胁而甘冒失去这份合约的风险。”

“写在那边那一块大写字板上面。”莱姆看着塞林托问,“大陪审团什么时候集会?”

萨克斯叉着腰。“喂,等一等。如果有任何人能够救你们一命的话,那就非林肯·莱姆莫属了。我觉得我们根本没必要面对这种态度。”

“写些什么,林肯?”

莱姆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平静地说:“你可以给我们一个钟头的时间搜集证据吗?”

“先别管洗衣服了,我们需要制作一份时间表。快写,快写……”

“一个钟头?”珀西对他的提议表示质疑。

没多久,这个助理便出现在门口。“我在洗衣房里。”

萨克斯笑了一下,惊讶地看着她的老板,问:“用一个钟头的时间搜查一个停机棚?你没弄错吧,莱姆?”她脸上的表情说的是,“我正在为你辩护,你却来这一套。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突然之间,莱姆大声叫道:“托马斯,托马斯!你在哪里?”

有些刑事鉴定家会指派一个组的人员去勘查现场,但是莱姆每一次都坚持阿米莉亚一个人单独搜证,就像他过去一样。因为一个人单独在犯罪现场搜证,成效绝对不输给整个组。但是要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搜寻一个宽阔的现场,时间却只有一个钟头,确实是短得有些过分。莱姆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回应萨克斯,只是继续盯着珀西看,她说:“一个钟头?好,我可以接受。”

德尔瑞翻了翻白眼,重复一遍他的话,然后将电话挂上。

“莱姆,”萨克斯抗议,“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不是尽可能,”莱姆叫道,“我要每一辆!”

“但是你是顶尖的好手,阿米莉亚。”他笑着回答,这也表示这件事已经决定了。

德尔瑞勉强让芝加哥那一边同意,尽可能去搜刮每一辆紧急支援车辆的轮胎。

“现场有些什么人可以帮助我们?”莱姆问珀西。

莱姆并不理会话筒,他继续对德尔瑞说:“对于一个遭到破坏的犯罪现场而言,紧急支援车辆的轮胎是最好的证物来源。它们通常都是第一个抵达犯罪现场,通常也都配备着沟槽极深的新轮胎,而且它们可能除了进出现场之外,并没有去过其他任何地方。我要他们刮干净所有的轮胎,然后把收集到的东西全都送到这里来。”

“罗恩·塔尔博特,他是公司的合伙人,也是我们的运营经理。”

德尔瑞那张又长又黑的脸对着他。“你要不要自己来对我这位从前的好友重复这些要求?”探员将电话递给他。

萨克斯在她的备忘录中记下这个名字。“我现在动身吗?”她问。

“每一辆到过现场的消防车、救护车、警车……每一辆紧急支援的车辆,去刮它们轮胎上的东西。”

“不。”莱姆回答,“我要你等到我们取得芝加哥那架飞机上的炸弹之后。我需要你帮我进行分析。”

“什么?”

“我只有一个钟头,”她不耐烦地表示,“你还记得吧?”

“消防车!”莱姆叫道。

“你必须待命。”他不满地说,然后问弗雷德·德尔瑞,“庇护所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他说,他们必须开放道路通行……”

“我们找到了一处你会喜欢的地方。”德尔瑞对珀西表示,“就在曼哈顿。那些纳税人得更辛勤地工作了,嘿嘿!在证人保护计划中,这个地方经常被美国的法官视为上上之选。还有一件事,我们需要纽约警察局派一个人来处理保护的细节,一个对棺材舞者有相当程度的认识与了解的人。”

“什么?”莱姆怒气冲冲地说,“才十二个小时?荒谬之极!怎么能够执行这种命令?”

杰里·班克斯刚好在这时抬起头,困惑地发觉所行人都盯着他看。“什么事?”他问,“什么事?”边说边徒劳地整理他那一头蓬松的乱发。

德尔瑞重复了莱姆的话,然后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现场已经解除封锁了。”

斯蒂芬·考尔虽然像个军人一样地说话,也使用军人的枪支射击,但是事实上他从没当过兵。

“告诉他,我们需要测试结果和与爆炸相关的每一片残骸:我说的是任何一块细微的碎片,我要取得那枚炸弹。”

而他现在却对着希拉·霍罗威茨表示:“事实上,我对我军人世家的传统一直感到非常骄傲。”

搜寻失事现场的是当地的搜救人员,但是负责调查的是联邦当局,所以弗雷德·德尔瑞打了一个电话给现场负责的联邦调查局特别探员。

“有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我不管,”莱姆说,颈部的肌肉跟着发疼,“他们还在继续搜寻吗?”

“没错,”他打断她,“有的人不会因此而对你表示尊重,不过那是他们的问题。”

“听我说,林肯,”塞林托缓慢地表示,“飞机爆炸的时候,距离地面有一英里,残骸散落在整片区域的每一个角落。”

“那确实是他们的问题。”希拉附和道。

“我需要这枚炸弹的每一块碎片,越快越好。我们必须拿到手。”莱姆叫道。

“你的地方还真是不错。”他环顾着这座塞满了减价商品的垃圾场。

或是一个垃圾桶里,他严肃地想着,再次回忆起华尔街的爆炸案。

“谢谢你,朋友。嗯……你希望——不,你想要喝点什么东西吗?哎呀,我老是用错词,也常为这种事挨我妈妈的骂。我电视看得太多了,就像,就像……就像……哎呀!”

“问得好,萨克斯。”他喜欢她看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们现在不清楚,只有在找出炸弹的安装位置之后才会知道。它可能被装在货柜里、某个航运袋中,或在一个咖啡壶内。”

她到底在胡扯些什么?

“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在机场装上去的?”萨克斯一边问,一边卷绕着她一头漂亮的红发,然后盘在头顶上。这些动人的发丝会扰乱犯罪现场,绝对会影响到搜集的证据。萨克斯出任务的时候,除了佩戴一把格洛克[9]九毫米手枪,通常还会带十几根发夹。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他用一个讨喜的微笑好奇地问。

莱姆对探员点点头,然后开始消化塞林托所说的内容。“好,我们现在所知的有两处现场。坠机现场在芝加哥,一定已经被搜寻得乱七八糟,所以对你来说已经太迟了,萨克斯。我们只能希望芝加哥那些家伙至少能够像样地完成一半的工作。另外一个现场在迈马洛尼克机场——也就是棺材舞者在飞机上装置炸弹的地点。”

“是啊,只有我和我那三只‘动感三人行’。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全部躲了起来,这几个傻流氓。”希拉紧张地拧着她那件外套的细边。由于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所以她又问了一次:“想喝点什么东西吗?”

“我会给一个在芝加哥工作的朋友打个电话,”德尔瑞表示,“这家伙亏欠我不少,我会让他告诉我他们手上有些什么,并尽快把所有的东西送过来。”

“当然。”

一道由插管造成的粉红色伤疤浮现在他的喉咙上,但是莱姆早就已经摆脱了人工呼吸器,可以和任何人都一样正常地呼吸。林肯·莱姆是一个可以叹气、咳嗽,像水手一样大叫的瘫痪者。“我需要知道和这一枚炸弹相关的所有细节。”

他看到冰箱上面摆着一瓶布满灰尘的葡萄酒,为了特别的时刻而准备的吗?

“我们不能干等两三天!”莱姆大声抗议,“我现在就要!”

显然不是——她开了一瓶低热量的汽水。

“报告得在两三天之后才会做出来。”

他溜达到窗户旁边朝外看。这一带的街上并没有看到警察,离地铁站也只有半个街区,公寓位于二楼,窗子虽然装了铁窗,不过并没有上锁。必要的话,他可以沿着防火梯往下爬,然后混进随时都人潮汹涌的列克星顿大道……

“有没有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报告?”莱姆问,“不,当然没有,还没有整理出来。”

她有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脑,很好!

“一个也没有。”塞林托咕哝着说,“只有货柜,完全是例行航程。但是在距离奥黑尔机场只剩十分钟航程的时候,一枚炸弹被引爆,把整架飞机炸得开花,卡尼和他的副驾驶双双丧命,地面上则有四个人因此受伤。此外,他妻子原本计划和他一起飞行,但是因为生病而临时取消。”

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月历——天使的图像。月历上面有一些标记,不过都不是这个周末。

“机上还有其他乘客吗?”莱姆问。

“对了,希拉,你是不是……”他咳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塞林托继续说:“他们的客户是‘美国医疗保健’。总部在索姆斯,是一家以盈利性的连锁医院。卡尼的行程十分紧凑,原订飞往芝加哥、圣路易、孟斐斯、列克星顿、克里夫兰,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伊利市过夜,然后今天早上返航。”

“什么事?”

“要命。”班克斯笑了笑说。在场的人之中,只有他因为这个玩笑而笑了起来。

“嗯……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我的意思是,这么问好像有点太快。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接下来几天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塞林托读完了一沓传真和自己的笔记之后,抬起头说:“爱德华·卡尼昨晚七点十五分左右从迈马洛尼克机场起飞。他们的公司——哈得孙空运公司——是一家私人的空运公司,载运的是货柜,服务对象是企业客户,这些你们都知道,就是飞机出租。他们刚刚获得了一份空运合约——你们听好——就是在东岸和中西部一带运载医院使用的人体移植器官,听说这是时下竞争最大的业务。”

她谨慎地回答:“我,嗯……我应该去看我的妈妈。”

“那件爆炸案呢?”萨克斯问,“昨天晚上那件,有没有进一步的细节?”

斯蒂芬失望地皱起脸孔。“太可惜了,因为我们家在五月岬[16]……”

德尔瑞生气地拍了拍夹在左耳后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棺材舞者……妈的,这一回最好操到他的屁股!妈的!”

“新泽西海岸!”

“等我们逮到棺材舞者之后,”莱姆说,“我们会回到这件案子上,阿米莉亚和我,全天候,绝不食言。”

“对,我要去那里……”

前几天在联邦大楼前失踪的探员托尼·帕内利,仅留下家中的妻子、一辆引擎发动的灰色福特汽车,以及几颗神秘莫测得令人生气的沙粒——那充满美感的星体隐藏着谜底,但是截至目前却什么都没有揭示。

“等你接到了巴迪之后吗?”

“我们那个失踪的托尼?”德尔瑞问,脸庞愤怒地扭曲着,“没有,没有任何消息。”

谁是这个他妈的巴迪?

“有没有托尼的任何消息?”莱姆问。

对了,那只猫。“是啊。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原本希望你会想出去走一走。”

“所以,我的手下告诉我,我们这一次的对手是棺材舞者本人。”德尔瑞说的是道上的黑话,但没有用黑人的俚语,完全是他自己说话的风格。他使用的文法和词汇就像他的一生,绝大部分都是即兴演出。

“你有……”

弗雷德·德尔瑞大步穿过房间,站在窗边,瘦长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没有人——包括莱姆在内——能够将这名警探确切地归类。他一个人住在布鲁克林的一套小公寓里,喜欢阅读文学和哲学著作,更喜欢在庸俗的酒吧内打台球。他一度是联邦调查局卧底探员中的顶尖高手,现在偶尔还是会被冠以他执行任务时的绰号——变色龙。他曾经背叛调查局,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他的上司并没有严加追究,因为在他当卧底期间,逮捕到案的罪犯超过千人。不过,尽管他卧底做了那么久,早已练就一身本事去扮演自己以外的角色,此刻他这个官僚角色却扮演得太过了。他知道自己被仇家认出来干掉是迟早的事,所以这份管理卧底人员和情报的工作,当初接得有些勉强。

“我妈妈也会一起去,还有她的一些女伴。”

“嗨。”萨克斯进房间的时候对弗雷德点点头。她已经原谅了他不久前对她的拘捕,那是不同部门之间的一场争执;现在这名高挑美丽的警察和这名高瘦诡异的警探之间,维持着一种十分奇怪的密切关系。莱姆最后下了结论:他们两个人都是针对“人”的警察(他自己则是针对“物证”的警察)。弗雷德对于法医学不信任的程度,就像莱姆对证人的证词一样。至于曾经担任过巡警的萨克斯,莱姆不能对她天生的倾向表示任何意见,但是他下定决心让她把这些天资搁到一边,然后成为即使不是全国,至少也是全纽约最杰出的刑事鉴定专家。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能够轻而易举达到的目标,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哦……天啊,我不知道……”

“林肯。”

“所以,为什么你不打个电话给你妈妈,让她知道这个周末她可能必须一个人过了。”

“你好,弗雷德。”

“是这样……我并不是真的需要打电话。如果我没有出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事情就是这样,我可能会去看她,也可能不会。”

不久之后,塞林托和班克斯出现在房门口,一旁还跟着一个刚刚抵达的男人。这个人又高又瘦,皮肤就像车胎一样黝黑,穿着一套绿色的西装和一件滑稽的黄色衬衫。

所以她刚才说了谎。一个坐冷板凳的周末,接下来的几天内没有人会想念她。

莱姆操控着熟苹果一般鲜红的“暴风箭”,驶向工作台一旁就位。托马斯将麦克风固定在他的头部,然后启动电脑。

一只猫跳到他身边,把头贴在他的脸上。他想象着千万条虫散落在他的身上,想象着这些虫子在希拉的头发上蠕动,想到她那几根长得像虫子的手指。斯蒂芬开始厌恶这个女人,他想要大声吼叫。

这幢房子建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林肯·莱姆现在进入的房间曾经是一间与餐厅隔开的起居室——灰泥板的结构、法兰西王室的装饰、圆形拱顶镶嵌的雕像,以及像焊接的钢铁一样紧密接合的橡木地板。不过只要是建筑师,看到房间现在的样子都会大惊失色,因为莱姆拆除了两个房间之间的隔墙,并且为了增添的电线而在剩余的墙面上挖开了一个大洞。打通之后,这里成了一个毫无规则的空间。房内摆设的不是蒂芙尼的彩绘玻璃杯或乔治·因奈斯[7]忧郁的风景画作,而是风格迥然不同的“艺术作品”:密度梯度管、电脑、复合显微镜、对比显微镜、一台气相色谱分析仪、一个波里光[8]的替代光源。一台昂贵的电子扫描显微镜,连接在房内一角的一台醒目的X光能源分散装置上。这里也摆放着刑事鉴定专家用得到的工具:护目镜、防割乳胶手套、粉碎机、螺丝起子与钳子、验尸专用舀勺、夹具、解剖刀、压舌板、海绵棒、瓶罐、塑胶袋、检验盘、采针,以及十多双筷子(莱姆要求助手用他们在中国餐馆夹点心的方式夹取证物)。

“来和我们的新朋友打个招呼,安德里亚。它喜欢你,山姆。”

以坐姿被移送到“暴风箭”轮椅上之后,莱姆开始自己操控。他咬紧吹吸控制器的塑胶吸管,让轮椅驶向原来用作衣柜的狭小电梯内,顺利地下到他这幢位于市区的别墅的一楼。

他站了起来,四处环顾着公寓,一边在心中暗忖。

4

记住,小鬼,任何东西都能够杀人。

斯蒂芬弯下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

有的东西杀得快,有的东西杀得慢,但是任何东西都能够杀人。

她走到了视线之外。

“对了,”他问,“你有没有胶带?”

他突然转弯,走到那幢别墅对面房子的入口处,推开大门,然后朝外看着对街被山茱萸半遮掩的大片玻璃窗。他戴上一付昂贵的打猎用黄彩镜片眼镜,窗户上的强光立刻消失了。他可以看到屋内移动的人影,一个警察……不对,是两个。还有一个背对着窗户的男人,或许就是那个朋友,也就是他被雇来灭口的另外一个证人。还有……太好了!那个妻子也在,矮小、朴实、男孩子气;她身上穿的白色上衣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目标。

“嗯……什么用途的胶带?”她纳闷地问。

他走路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当地人,一个无名氏。他并不将自己视为斯蒂芬或考尔先生,或托德·约翰逊、斯坦·布莱索,或是他在过去十年来使用过的任何一个化名。他真正的名字就像一套摆在后院、已经生锈的运动设施一样,你察觉得到,但是却不会真正去注意。

“是我背包里面那些乐器,我必须修理其中一个小鼓。”

斯蒂芬审视了一下整条街,然后开始沿着人行道向前走,一双干净的手微微感到刺痛。他背上的背包大约有六十磅重,但是他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蓄着平头的他,一身肌肉还算结实。

“有啊,我这里还有一些。”她走到玄关,“我每个圣诞节都会寄包裹给我的婶婶,每次都会新买一卷胶带。我总是记不得自己是不是已经买了,所以现在家里面大概有一吨胶带。我是不是像个傻瓜一样?”

好吧,别墅前面势必成为一个杀戮战场,而另一个未知的战场,则在那房子里面……

他并没有回答,因为他正在观察厨房,并认为那是这间公寓里最理想的杀人地带。

如他所料,那幢市区的别墅前面停着一辆巡逻的警车。

“拿去。”她开玩笑地将胶带丢给他,而他本能地伸手接住。他因为来不及戴上手套而怒不可遏,知道自己会在胶带上留下指纹。当他看到希拉一边咧嘴大笑,一边大叫“接得好,朋友”时,已经气得全身发抖,眼中实际上看到的是一条巨大的、越走越近的肥虫。他把胶带放下,然后开始戴上手套。

长官,我为了挑战而活,长官。

“手套?你会冷吗?怎么,朋友,你在……”

但是,士兵,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他并不理会她而径自打开冰箱,将里面的食物取出来。

长官,虽然我还没消灭这两个人,但是我还有四十八个小时,长官。用来找出两个目标所在的位置并将他们消灭,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她往前靠近一步,脸上轻浮的笑容开始消失。“嗯……你饿了吗?”

士兵,剩下的时间足够做掉他们两个人吗?

他开始取出架子。

另外两个证人依然活着,必须在星期一大陪审团召集之前将他们消灭。他看了一眼他那只笨重的不锈钢表,现在是星期六早晨九点三十分。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突然之间,她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哦”。

他在街角停了下来,看着街尾那一幢原本属于丈夫和妻子两人,但是现在只剩下妻子一人的别墅,因为丈夫已经在林肯田园的上空被干净利落地炸成了上千个碎片。

斯蒂芬在她往前跌落到地面之前,伸手接住了那具肥胖的身躯。

街上的人还是很多,但是现在他的双手非常干净,而他也不再感到畏缩。

快还是慢?

走向外面的街道。

他抓住她的背,然后朝着冰箱的方向,往厨房里面拖。

斯蒂芬今天穿着一身伪装的衣物,不过并不是军队的橄榄绿,也不是沙漠风暴的米黄色。他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一件工人汗衫及一件沾着油漆污渍的灰色防风外套,腰带上挂着他的手机和一盒卷尺。他今天穿的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曼哈顿的任何一个蓝领一样,没有人会对一个在春季里戴着手套的工人起疑。

倒数四十四小时

也不能留下任何一条虫子。

7

最后,他检查了红润的双手,然后放在烘干机下用热风烘干。不能用毛巾擦拭,不能留下泄密的纤维。

无三不成理。

热水倾泻在他的手上。他从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把刷子来进行刷洗,然后从瓶子里挤出粉红色的清洁剂,再多刷洗一会儿。

拥有荣誉一级工程学位、机身和机械动力领域的合格证书,以及联邦航空管理局颁发的每一种飞行相关执照的珀西·克莱,没有时间迷信。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但是坐在防弹厢型车里,经由中央公园驶往位于城中心的联邦庇护所时,她还是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谚语——迷信的旅客总是把它当恐怖经文一样挂在嘴边复诵——无三不成理。

长官,差不多清洗完毕了,长官。进行任何任务之前,必须消除留下微量证据的风险,长官。

就连悲剧也是一样。

士兵,你清洗完了没有?你还剩下两个目标要消灭。

首先是爱德华,现在则是第二件不幸——罗恩·塔尔博特从办公室通过手机告诉她的这个消息。

所以他才进到这个洗手间来清洗一番。

珀西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布莱特·黑尔和那名年轻的警探杰里·班克斯中间。她垂下头,黑尔看着她,班克斯则机警地看着窗外的交通、行人和街上的树。

让我觉得像条虫子一样。

“美国医疗保健组织同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塔尔博特说话的时候,带着令人焦虑的喘息声。塔尔博特是她认识的最佳飞行员之一,不过他已经有多年没开飞机了——因为不稳定的健康状况而遭到停飞。珀西认为,如果仅仅是因为沉溺于酒精、烟草和食物这样的原罪,这种惩罚太不公平,主要是因为她自己也有着同样的嗜好。“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以取消合约,因为炸弹并不包括在不可抗拒的因素之内。他们不会原谅我们的表现。”

让我觉得畏缩。

“但是他们还是让我们飞明天那一趟?”

斯蒂芬将黑色厢型车驶离街道,停进地下停车场之后,感觉就一直很好。他从后车箱取出了所需的工具,然后爬上斜坡,悄悄地混进了街上的人群当中。他在纽约市干过几件工作,但是他还是不习惯周围有这么多人,光是这一个街区大概就有上千人吧。

一阵停顿。

看起来很干净,看起来很干净。没有虫子,一条也没有。

“是啊,他们让我们飞。”

斯蒂芬·考尔检视了自己的皮肤和又大又红的指关节。

“少来这一套,罗恩,”她生气地表示,“我们之间不需要扯这些鬼话。”她听见他点着了另一根香烟。罗恩体态肥胖、一身烟味,在她尝试戒烟那一段时间,会伸手向他周转骆驼牌香烟。塔尔博特从来不在意是否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或刮了胡子,他也不太会转告坏消息。

继续回到擦洗的工作。

“是FB。”他勉强说出口。

他停下来,朝男洗手间外望出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在洗手间里待了将近十分钟。

“它发生什么事了?”

擦吧,擦吧,擦吧……

N695FB是珀西·克莱的利尔35A喷气机,不过并没有任何书面证明指出这种从属关系。在法律上,这架双引擎喷气机是由摩根飞机租赁公司租给挂名在哈得孙空运公司旗下的完全独立的克莱—卡尼控股公司的。而摩根飞机租赁公司,则是向乔拉控股公司的子公司——在特拉华州注册的“运输之道”——租了这架飞机。这一类合法而且常见的拜占庭式协议[17],让飞机的使用和坠毁都变得异常昂贵。

这个结实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在列克星顿大道一间咖啡厅的洗手间里,忘情地工作。

不过,哈得孙空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N695FB属于珀西。她在这架飞机上已经累积了数千个小时的飞行时数记录,它是她的宠物、孩子。爱德华不在身边的许多夜晚,她只要想到这架飞机,就可以暂时抚平寂寞带来的刺痛。一根可爱的操纵杆,让这架飞机可以飞到四万五千英尺的高度和四百六十节的速度——时速超过五百英里。她很清楚这架飞机还可以飞得更高、更快,不过这是一个不能让摩根飞机租赁公司、乔拉控股公司、运输之道和联邦航空管理局知道的秘密。

长官,越来越接近了,长官。

塔尔博特最后终于表示:“为她装上配备,会比我想象中还要困难。”

士兵,这双手够干净吗?

“动手进行吧!”

洗吧,洗吧!

“好吧,”他最后终于说了出来,“斯图走了。”斯图·马夸德是他们的技工主管。

* * *

“什么?”

莱姆的脑袋急切地伸向传真机。“该是工作的时候了,各位!”

“那个王八蛋准备辞职。嗯……不过他还没开口。”塔尔博特继续说,“他来电话请病假,但是口气有点奇怪,所以我打了几个电话。原来他准备到西科斯基[18]上班,已经接了那边的工作。”

传真机启动的声音把他从过去拉回现实。杰里·班克斯抓住第一页。“坠机现场鉴定报告。”他念道。

珀西有些不知所措。

他记得那个垃圾桶像一朵黑色玫瑰花一样地绽开。炸药的味道——令人窒息的化学药味,一点都不像燃烧柴火的烟味。烧焦的木头上丝纹般的皲裂痕迹;他手下技术人员被火焰烧得焦干的躯体呈现出拳击手的姿态。

这是一个大问题。利尔35A喷气机原始的配备是八个客座,为了配合美国医疗保健组织的货运,大部分的座椅都必须撤走,然后装上减震缓冲和冷冻柜的支架,并从引擎的发电装置接出额外的电源插座。这也就表示,最主要的工作在电力和机身上面。

过去的记忆硬生生地盘踞了林肯·莱姆的脑海,让他跟不上塞林托正在说的话。他想起五年前,棺材舞者在办公室里放置炸弹的那一幕。

在所有的技工之中,就属斯图·马夸德最优秀,他在创纪录的时间内装配了爱德华那架飞机。没有他的话,珀西还真不知道他们如何在明天那一趟飞行之前完成装配。

莱姆表示:“我也找来了梅尔·库珀,他会在楼下的化验室工作。汉森的案子是一件专案,所以我们会找来弗雷德·德尔瑞代表联邦政府成立特别调查组;如果需要的话,他的手下也有一些探员。他还负责清出一间联邦证人庇护所来安顿克莱和黑尔。”

“怎么回事,珀西?”黑尔看到她忧虑的表情,问道。

“珀西·克莱,她丈夫是卡尼,就是昨天晚上死于飞机爆炸案的家伙。她是他们那家公司——哈得孙空运——的总裁,她的丈夫是副总裁。另外一个证人布莱特·黑尔是为他们工作的飞行员。我已经派了警卫去照顾他们两个人了。”

“斯图走了。”她低声说。

“剩下的证人是些什么人?”

他没弄清楚她的话,摇摇头之后问:“去哪里?”

塞林托向萨克斯做了简单的汇报,谈了菲利浦·汉森的案子、目击他午夜飞行的证人,以及前晚的爆炸案。

“他走人了。”她生气地说,“辞掉工作,准备修直升机去了!”

“他当然很愿意,但是他能告诉我们的事情并不多。他依照书面的指示,把现金放进一个邮筒里,不是通过电子转账,也不需要账号。他们从来没有碰过面。”莱姆深吸了一口气,“最糟糕的是,付了钱的银行家后来改变了主意。他失去了勇气,却没有办法联络上棺材舞者。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棺材舞者一开始就告诉过他:取消并不在可选的项目之内。”

黑尔震惊地盯着她。“今天?”

萨克斯问:“雇用棺材舞者的那个人愿意供出他吗?”

她点点头。

林肯摇摇头来移转这种不太自然的同情。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墙面——房间的墙上一度贴满了艺术海报,这些海报早就已经不知去向——盯着墙上剩余的胶带来进行一种连线游戏,圈出来的是一个不太对称的星形;他同时回想起可怕的爆炸现场,他手下警官焦黑而支离破碎的躯体,那一幕让他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一股空虚的绝望。

塔尔博特继续说:“他吓坏了,珀西,他们都知道是一枚炸弹。警方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他们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很紧张。我刚刚说的是约翰·林格……”

“很遗憾。”萨克斯表示。她作为莱姆的徒弟兼合伙人已经有一年多了,也成了他的朋友。有的时候甚至会在这里过夜,睡在沙发上,甚至像兄弟姐妹一样清白地睡在莱姆那张治疗床上。不过他们之间的交谈内容都和法医学相关。而莱姆哄她睡觉的方式,是给她讲追踪连环杀手和贼王的故事;他们通常都会避开个人的话题。而她现在的回应通常只是:“一定很不容易!”

“约翰?他该不会也辞职了吧?”约翰是他们去年雇用的一名年轻驾驶员。

眼睛看着窗外的莱姆,并没有注意到他前任老板的沉默,他只是把故事接了下去:“那件剥掉手部皮肤的案子,是棺材舞者在纽约完成的最后一件工作,五六年前,一名银行投资家雇他去干掉自己的合伙人,这件工作他做得干净利落。我的鉴定小组抵达现场之后,开始进行地毯式清查,其中一人在垃圾桶里拿起一沓纸,引爆了一枚PETN[6]炸弹,大约八盎司左右。两名技术人员当场被炸死,所有的线索也几乎被摧毁殆尽。”

“他只是问我们是不是应该歇业一阵子,直到这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把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得很好。”警探继续说,“分散注意力之后,就采取行动,完成他的工作,并且他妈的在事后极有效率地把现场清理得一干二净。”塞林托不再说下去,作为一个以猎捕杀人凶手为生的人,他看起来异常不安。

“不,我们不歇业。”她坚决地表示,“我们不会取消任何一件该死的工作,一切业务都照常进行。如果还有人请病假的话,就炒掉他们。”

虽然我一直都没逮着他……莱姆不愉快地想着。

“珀西……”

“不要把我算在内,”莱姆提醒他,“我并没有被骗。”

塔尔博特虽然严厉,但是全公司都知道他是最容易被说服的人。

“我们知道的最后一次是在华盛顿特区,”塞林托用他慢条斯理的布鲁克林腔说,“就这些,没有其他的。对了,我们听过一些事情——你知道,德尔瑞透过他的探员和反情报资源,掌握的消息比我们还多。棺材舞者就像分身为十多个人一样。耳朵的整形、脸部的移植手术、填充硅材料。添加或者去掉几道伤疤,增加或减轻一点体重。有一次他甚至把尸体的皮剥下来,还曾经把某个家伙的手割下来,然后将手部皮肤像一双手套一样地戴上,来扰乱现场鉴定人员的指纹采集。”

“好吧,”她生气地表示,“那就由我来炒掉他们。”

萨克斯问:“有任何线索吗?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听着,关于FB,我可以完成大部分工作。”同样拥有机身机械工程合格证书的塔尔博特说。

林肯·莱姆并不介意死亡这个念头。不过死亡的方式太多了,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走得心不甘情不愿。

“你尽力而为吧。但是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一个技工,”她告诉他,“其他的以后再说。”

“很抱歉,各位先生、女士,”托马斯说,“我有些工作要做。”托马斯照料他的病人的时候,对话暂时停了下来。这么做有助于清洁莱姆的肺部。对于四肢麻痹的患者来说,他们身体的某些部分会变得具有人格,他们会和这些部位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关系。自从几年前,莱姆在搜寻犯罪现场时脊椎受了伤之后,手臂和双腿就成了他最残酷的敌人。他曾绝望地努力过,试图强迫它们遵照他的意志移动;但是它们赢了,依旧像块木头一样,一点和他争辩的意思也没有。接着,他必须面对的是痛彻全身的痉挛。他试图让痛楚停下来,它们后来也真的停了下来——不过似乎是它们自己选择停止的;他虽然接受了它们的投降,却并不能声称自己获胜。然后他面对的是肺部痛楚这类较轻微的挑战。经过了一年的康复治疗之后,他最后终于摆脱了人工呼吸器、导管,重新开始用自己的肺部呼吸。不过他心中还是隐隐觉得,他的肺一直在伺机报复。他估计自己大概在一两年之后,就会死于肺炎或肺气肿。

“我真是不敢相信,”黑尔困惑地说,“他居然辞职了。”

“当然,”莱姆干涩地回答,“都追到世界的尽头去了。”他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全世界主要城市的警察局都没找到关于他的刺青的故事。

珀西气坏了。每个人都求自保——这是最恶劣的行径。公司已经奄奄一息,她却还不知道如何动手拯救。

“你追查那个刺青了吗?”萨克斯问。

珀西·克莱并没有经营事业的“猴子伎俩”。

“白种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就这样。”

猴子伎俩……

“这倒是可以填在案情报告的区别特征里。”她挖苦地说,“你们还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什么情况?”

还是战斗机飞行员的时候,她曾经听过这种说法。那是由一名海军上将飞行员创造出来的词。意思是说一个天生的飞行员身上那种难以解释、无法传授的才能。

“只有一个被害人在经过他的手之后,还残喘了一会儿,让我们由此获得了一些线索:他的臂膀上有——或曾经有——一个刺青,图案是死神和一个女人在棺木前面起舞。”

好吧,珀西在飞行这方面确实有些猴子伎俩。任何一种飞机,无论她从前是不是飞过,无论在何种天气下,目视飞行或仪器飞行,白天或夜晚,她都可以完美地让飞机降落在飞行员视为目标的降落点上面——跑道指定点一千英尺内。无论滑翔机、双翼飞机、大力士、737,或米格机……任何一个驾驶舱都像她自己的家一样。

她抬了抬一边被搔红的眉毛,问:“为什么?”

但是她的猴子伎俩仅仅到此为止。

“他是独立的职业杀手。”莱姆解释,“我们称他为‘棺材舞者’。”

在家庭关系这一方面,她肯定没有半点伎俩。她为了到弗吉尼亚理工学院附设的航空学校就读,从父亲的母校弗吉尼亚大学休学。为此,她那位任职于烟草公司的父亲从好几年前就拒绝和她说话了,最近还取消了她的继承权。(尽管她告诉他,离开夏洛特斯维尔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事,因为在第一学期的第六周,女学生联谊会那个高个子金发的主席故意大声说这个侏儒女孩想加入的是农业学校,而不是学生联谊会,于是珀西将她打倒在地。)

“是职业杀手,”莱姆回答,“不过就我们所知,他和‘犯罪组织’并没有关系。”犯罪组织是这个国家职业杀手的最大供应商。

在海军的内部政治方面也肯定没有半点伎俩。她在驾驶大雄猫(F14)时令人敬畏的表现,肯定无法弥补她招惹的麻烦——其他人都能对某些事件保持缄默时,她却是个“大炮筒子”。她也没有任何伎俩去经营她担任总裁的这家货运公司。她一直非常困惑,为什么哈得孙空运业务繁忙,却总是面临破产的边缘。就像爱德华、布莱特,以及其他的飞行员们一样,珀西不停地工作(她躲避固定航线的理由之一,是因为顽固的联邦航空管理局公告飞行员,每个月的飞行时数不能超过八十小时)。为什么他们总是面临破产呢?如果不是充满魅力的爱德华开发客户的能力,以及性情怪异的罗恩·塔尔博特对成本缩减控制、对债权人耍把戏,他们绝对无法熬过这两年。

“职业的吗?”萨克斯问,“犯罪组织?”

公司上个月又差一点破产,但是爱德华设法弄到了美国医疗保健组织的合约。连锁医院在器官移植这上面赚进了令人吃惊的金钱,她明白了这项业务并不只是局限于心脏和肾脏。最主要的问题是在几个小时的有效期限之内,将捐赠者的器官送交合适的受赠者。过去这些器官都是由商业客机载运(放在驾驶舱内的冷藏设备里),但是运送的过程却受到商业客机时刻表与路线的限制。哈德孙空运并没有这些问题。公司方面承诺为美国医疗保健组织拨出一架专机,以逆时针的方向飞越东岸和中西部,去往六至八个城市,让器官在需要的地点之间流通。货品的交送是经过担保的。无论下雨、下雪、气流,只要达到能够飞行的最低限度,也就是只要机场开放,能够合法飞行,哈得孙空运就必须准时交货。

“一个杀手。”塞林托说。

头一个月是试用期。一旦通过,他们就会获得一份能够维持公司生存的十八个月合约。

“是谁?”

显然,罗恩施了魔法让客户给他们另一个机会。但是如果FB在明天的航班之前不能准备妥当……珀西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后果。

“有个家伙进了城,而我们必须逮到他。”

他们坐在警车里经过中央公园的时候,珀西仔细地看着初春的嫩绿。爱德华爱极了这座公园,经常到这里跑步。他会沿着蓄水池绕两圈之后,一身汗臭地回到家,灰发一缕一缕地贴着他的脸庞。而我呢?珀西现在只能悲伤地在心中苦笑。他会发现她正坐在家中,专心研读一份飞行日志或一份进阶涡轮引擎维修手册,也许一边抽着烟,或一边喝着“野火鸡”威士忌。爱德华这时候会咧嘴笑着,然后用他有力的手指戳戳她的肋骨,问她是不是要多做一些不健康的事。他们笑成一团的时候,他会偷偷地痛饮几口波本威士忌。

“重新指派?”

她想起了他如何亲吻她的肩膀。当他们做爱的时候,他就是将脸搁在这个地方,贴紧她的肌肤。珀西·克莱相信在自己的颈子朝着纤细的肩膀展开的地方——就只有在这个地方——她还可以算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很好,”莱姆表示,“不过那是旧任务了。我们有了重新指派的工作。”

爱德华……

“为了寻找沙粒都没睡觉。”她说着,从购物袋里掏出十来个小袋子,“我出城收集样本去了。”

夜空里的每一颗星星……

“你看起来很累。”塞林托表示。

眼泪再次溢满了她的眼眶,她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不祥的预兆。她预估云层高度一千五百英尺,风向〇九〇,风速十五节,有气流。她换了坐姿。布莱特·黑尔强壮的手指握住她的前臂。杰里·班克斯正在闲谈一些事情,但是她并没有听进去。

“嗨,杰里。”她说。对于朗·塞林托,她则恭敬地点了头,并叫了一声“长官”。(他是一名中尉警探,也是刑事组的传奇人物。萨克斯身上有着天生的警察基因,也在警察学校的餐桌上被教会了要尊重前辈。)

珀西·克莱做了一个决定,她再次打开手机。

杰里·班克斯对她笑了笑。他对她的爱慕虽然表现得有点儿明显,不过还算恰当——并不是所有的侦查队警官都像高挑的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样,有一段在麦迪逊大道从事模特儿工作的经历。不过这样的凝视就像这两个人之间的吸引力一样,并没有一来一往。而长得还算英俊的年轻男孩——虽然胡子没刮干净,前额乱发蓬鬈——也很快就放弃了他的单恋。

倒数四十三小时

阿米莉亚·萨克斯美丽的脸庞包围在她那一头红色的长发当中。她爬上楼梯之后,莱姆看见她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就径直走进他的房里。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侦查队制服——不过没戴帽子和领带——手上提着一个杰斐逊购物商场的袋子。

8

莱姆又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的脚步,他无须多想就知道是谁了,这样的步子他已经听过了无数次。

呼啸的警笛声。

朗·塞林托暂停了他的叙述。

林肯·莱姆期待特别勤务车通过的时候会听到多普勒效应[19],但是警笛在他的门口响过一声之后,随即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托马斯让一名年轻人进入一楼的化验室。这名伊利诺斯州的州警留着整齐的平头,身上的蓝色制服昨天套上的时候可能还干干净净的,现在却是又脏又皱,沾满了煤污与泥渍。他用电动刮胡刀刮过脸,但是留下了一撮细小的暗色山羊胡,和黄色的短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带来了两只大型的帆布袋以及一份棕色的卷宗。莱姆见到他的时候,比这个星期内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得更为高兴。

“等等。”莱姆说。

“炸弹!”他叫道,“炸弹送来了!”

其中一名警察拿出了笔记本。“你最好和我们谈一谈这件事。”

库珀掏空袋子,塞林托在收据和保管单位的卡片上草草签名,并塞回州警的手中。后者除了对这些执法人员奇怪的搜集品感到惊讶,肯定也在猜测莱姆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一辆黑色的厢型车,街上曾经停了一辆黑色的厢型车。”

托马斯礼貌地对州警笑了笑,然后送他离开房间。

“一辆……”

莱姆叫道:“来吧,萨克斯,你只需要站在一旁!袋子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我想有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一下,”她对两名警察说,“一辆黑色的厢型车。”

她冷冷地笑了笑,然后走到桌子旁边,看着库珀小心地将袋内的东西摊放开来。

接着她想了起来。

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一个钟头去搜寻一处现场已经算是相当充裕了——如果她是为了这件事而不开心的话。不过他喜欢她的坏脾气,他自己过去也经常如此。“好吧,托马斯,来帮帮忙。我们需要在写字板上面将证物列出来。列出一些表格。‘CS1’,第一个标题。”

她盯着街上,一边自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C,嗯……S?”

“我们比较希望你待在屋内,克莱女士……”

“犯罪现场(crime scene),”莱姆不高兴地说,“要不然会是什么?‘CS1,芝加哥’。”

她绕过警察走到门廊外。

过去的几件案子,莱姆一直使用大都会博物馆海报的背面来制作证物研究图表。现在他已经较为先进了——数块大型写字板挂在他的墙上,空气里芳香的气味带他回到了中西部学校生涯潮湿的春季——那一段为了科学课程而活,同时鄙视拼写课和英文课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她的目光从其中一名警察身上移开,落到了街上,那件想不起来的事情突然冒了出来。

他的助手投给他一个恼怒的眼光,抓起笔,拍拍那条漂亮的领带和打褶裤上的灰尘,然后动手开始记录。

“黑尔先生?”其中一名警察点头说,“他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也派了一组威切斯特郡警到他的住处去了。”

“我们拿到了些什么东西,梅尔?萨克斯,帮帮他。”

“请进。”她说,“布莱特·黑尔也在这里。”

他们开始将装在塑料袋和塑料瓶中的灰尘、金属碎片,以及一团团的塑料倒出来,然后将这些东西放在瓷盘上面。那些搜寻坠机现场的人,如果和莱姆训练出来的人员有着相同水平的话,就会使用磁石滚筒、大型真空吸尘器,以及一系列的细筛网,来找出爆炸的碎片。

“纽约市警察局。”警察出示了证件,“我们会在这一带保护你,一直到我们查清楚你先生的死因为止。”

精通法医学各项领域的莱姆也是炸弹方面的权威。棺材舞者在华尔街那间办公室的垃圾桶里留下一个小包裹,并杀害他两名手下之前,他对这个专题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在那之后,莱姆全力学习和爆炸物相关的知识。他跟着联邦调查局的爆破小组一起研究。那是联邦化验室当中最小的编制之一,但充满精英,由十四名化验探员和技师所组成。他们并不负责寻找IED[20]——炸弹在法律上所使用的名词,也不负责拆卸。他们的工作是研究炸弹和爆炸案的犯罪现场,追踪制造者和他们的学徒,并替他们分类(在某些圈子里面,制造炸弹被视为一种艺术,所以学徒们都尽力学习知名炸弹制造者的技术)。

“是的。”

萨克斯拨弄着那些袋子。“炸弹不会被自己的爆炸力破坏吗?”

“克莱女士吗?”

“记住这一点,没有任何东西会彻底地遭到破坏,萨克斯。”他一边将轮椅移近,检视那些袋子,一边确认。“看到左边那一堆铝制品没有?呈粉碎状而不是弯曲状,这表示炸弹有着很强的爆破力……”

珀西打开大门,看到两名身材魁梧的警察站在入口处的走道上。

“很强的……”塞林托问。

门铃响了起来,不安的感觉随之烟消云散。

“爆破力,”莱姆解释,“引爆的程度。不过尽管如此,一枚炸弹有百分之六十到九十会躲过爆炸的破坏。当然,我说的不是炸药本身,但总是有足够的残余物可以归类。哦,我们有许多东西要着手研究。”

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

“许多?”德尔瑞嘲讽地笑,“就像要把摔得粉身碎骨的矮胖子汉普蒂-邓普蒂[21]拼回去一样。”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从树木之间看到房子前面的街道。她看着外头往来的车辆,某件事情突然揪住了她的心——某件令人心神不宁的事情。

“但那并不是我们的工作,弗雷德。”莱姆伶俐地回答,“我们只需要逮到把他从墙上推下去的那个王八蛋就行了。”他沿着桌子移动轮椅。“这些看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梅尔?我看到了电池,看到了电线,也看到了定时器。还有些什么?找找看有没有包装的盒子或包裹。”

现在那双眼睛下面多了几条黑线。从每天必须抽两包以上的万宝路那几年开始,脸上的皮肤就变得粗糙——像所有抽烟者一样,她耳垂上的耳环洞也老早就已经闭合了。

许多放置炸弹的人都因为装载炸弹的外包装被定罪,而不是因为定时器或引爆器。这样的事很少被谈起,但是航空公司经常把无人领取的行李送交联邦调查局引爆,再现爆炸的情况,以期为刑事鉴定专家提供某种标准。在泛美一〇三航班的爆炸案中,联邦调查局就不是从炸弹本身辨识出制造者的,而是通过藏置炸弹的东芝牌收音机。这台收音机被放在一个新秀丽牌行李箱里,包裹在几件衣物当中。探员追踪这些行李箱里面的衣物,结果找到了位于马耳他共和国斯利马岛的一家商店,而店主指认出了那名购买这些衣物的人。那人实际上是黎巴嫩情报员。

虽然黑尔是一番好意,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提到咖啡,他的意思是:不要再喝酒了。珀西听懂了他的暗示,将瓶塞塞回去,然后用力将酒瓶放在桌子上。“好了!好了!”她站了起来,穿过起居室,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肿胀的脸孔、顽固而恼人的鬈发。在惨淡的青少年时期,她曾有过一段相当绝望的日子,为了向众人示威,她一度剃了个平头。然而这类挑衅性的举动,只会给里士满李氏高中那些女孩更多攻击她的理由。珀西的体形相当瘦弱,有着一对大理石一般的黑眼睛。她的母亲不断强调这是她身上最美的地方,不过也就表示这是她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当然,也是男人一点都不在意的优点。

但是库珀摇摇头。“除了炸弹的构成元素之外,引爆地点附近并没有其他东西。”

他们私底下有个关于娘娘腔咖啡的笑话。他们两个人都认为,真正的飞行员只喝麦斯威尔或福杰仕[5]

“所以并不是装在行李箱或飞行袋中。”莱姆陷入沉思,“有趣!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炸弹放到飞机上呢?放在什么地方呢?朗,把芝加哥的报告念给我听。”

“你需要喝点咖啡。”黑尔说,一边朝着厨房走去,“我去帮你准备双份加脱脂牛奶的摩卡奇诺拿铁。”

“爆炸的位置不易确认,”塞林托念道,“主要是因为扩大的火势和机身的毁坏程度。炸弹装置的地点似乎位于驾驶舱后方的底部。”

当然,还有蒂姆·伦道夫——一名难得的副驾驶、少见的杰出大副。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张年轻圆润的面孔,就像年纪稍轻一点的爱德华,经常莫名地傻笑,但是操控飞机的时候却机敏灵活、服从命令、态度坚决,而且会依自己的判断执意下达一些指令,就算面对珀西的时候也一样。

“后方底部,是不是货柜之间的空隙?或许……”莱姆安静了下来。他一边转动脑袋,一边盯着证物袋。“等等,等等!”他叫道,“梅尔,让我看看那些金属碎片,从左边数过来第三个袋子,把那些铝制品放在显微镜下面。”

哦,爱德华……

库珀将复合显微镜的输出装置连接到莱姆的电脑上,于是库珀看到的东西,莱姆也可以看得见。库珀开始将细碎的样品放在载玻片上,然后固定在显微镜下。

珀西·克莱这个从来不曾慌乱的女人,这个曾经镇定地用“利尔23S复仇女神”进行致命的摇摆飞行、从许多老练飞行员都会惊慌失措的坟场旋涡之中抽身的女人,现在却瘫软在沙发里,“怪了,”她心想,“我就像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居然动弹不得。”她真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脚,看看它们是不是像白骨一样惨白、没有血色。

过了一会儿,莱姆开始下指令:“光标下移,按两下。”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

在他的电脑屏幕上,影像跟着放大。

在航空和空运的领域当中,“公司”这个字眼和其他的行业并不一样。在他们这一行,公司就像是一个实体,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提到的时候心中总是充满了崇敬和挫败感,有骄傲,但有时候也充满了悲痛。爱德华的丧生对许多人造成了伤害,包括公司在内,而这创伤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瞧,飞机的外壳是向内爆开的。”

“我得打个电话给罗恩。”她说,“公司方面,我们得想想办法……”

“向内?”萨克斯问,“你的意思是炸弹被装在机身外面?”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

“对,我是这么认为的。你觉得怎么样,梅尔?”

她又喝了一小口波本威士忌,然后看了一眼时钟。早上九点了,爱德华的妈妈随时都会抵达。朋友、亲戚……还有追悼仪式要准备……

“你说得没错,那些光滑的铆钉头全都向内弯曲,炸弹确实被安装在外面。”

她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会不会是一枚火箭?”德尔瑞问,“地对空火箭?”

黑尔用强壮的手臂抱住她,而她则将长满鬈发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振作一点,宝贝,”他说,“答应我。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塞林托看了看报告之后表示:“并没有提到显示火箭的雷达光点。”

她再次将瓶口凑到嘴边。“去他的,布莱特!”她坐到他身旁,“去他的!”

莱姆摇了摇头。“不对,所有迹象都显示是一枚炸弹。”

就像威士忌一样。

“但是从外面……”塞林托问,“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她眼中的痛苦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珀西曾经失去一些朋友——大部分都是因为空难——而她知道,麻醉肉体才能减轻精神上的伤痛。

“这就说得通了!”库珀叫道。他戴着一副放大目视镜,手持陶制探针,像个牛仔在草地上数畜群一样,快速地检视金属碎末。“含铁的金属片,是磁铁,虽然无法粘在铝制的机身上,但是机身下方有钢铁的结构。我还找到了一点环氧树脂。在胶水凝固之前,他先用磁铁将炸弹固定在机身外面。”

他们认识多年了。黑尔是哈得孙空运的元老驾驶员之一,他在一开始的四个月并没有支取工资,一直到耗尽积蓄之后,才勉为其难地向珀西要求领一点薪水。他一直都不知道珀西是拿自己的存款来支付他的薪俸,因为公司刚成立的那一年并没有任何盈余。黑尔看起来就像一名干瘦而严肃的教师,事实上,他的脾气相当随和,也很有幽默感。他一直都是珀西的最佳开心果。他还曾经因为乘客的无礼和不规矩,而让飞机上下翻转,倒着飞行,直到他们平静下来为止。黑尔经常乖乖地坐在珀西左边的驾驶座上,也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副驾驶。“和你一起飞是我的荣幸,女士,”他会对她说,然后蹩脚地模仿猫王的模样说,“非常感谢。”

“看看环氧化合物上的冲击波。”莱姆说,“胶水并未完全凝固,所以他是在起飞前不久装上的。”

“我知道。”她说。

“找得出树脂的牌子吗?”

“这跟发生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黑尔温柔地说。

“没有办法。这是最常见的成分,到处都买得到。”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布莱特,最后一个电话……”

“有没有找得到指纹的可能性?告诉我实话,梅尔。”

布莱特像珀西一样,昨天晚上也没有睡觉。塔尔博特也打了电话告诉他坠机的消息,然后他就立刻从位于布隆克斯威的公寓开车过来和珀西做伴。他一整个晚上都待在她身边,帮她打了几个该打的电话。是他打了电话通知珀西住在里士满的父母,而不是珀西自己。

库珀用一个浅浅而怀疑的微笑作为回答,但他还是着手进行,用波里光去扫描那些碎片。除了爆炸的残余物之外,并没有任何明显的迹象。“什么都没有。”

“或许他担心你,”布莱特·黑尔表示,“你的偏头痛。”

“我得闻一闻。”莱姆说。

“好吧。”她忍住了嘲讽,声音阴郁地回答,“没问题。”接着她又喝了一口,一边抵抗想要抽烟的欲望。“他为了什么见鬼的原因,在最后那一刻打电话给我?”她问。

“闻这些东西?”萨克斯问。

“够了,珀西,不要再喝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指着酒瓶说,“求求你!”

“通过爆破力,我们已经知道这是强力炸药。我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珀西拔开酒瓶的塞子,啜了一口。她想起多年前一个刮风的日子里,她和爱德华驾着一架配备了浮筒[4]的西斯纳180飞到安大略的红湖,靠油箱里仅剩的六盎司燃油降落,然后喝了一瓶没贴商标的加拿大威士忌,庆祝他们安全抵达。那瓶加拿大威士忌造成两人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宿醉。回想起这件事就像她的偏头痛一样,让她热泪盈眶。

许多爆炸制造者都使用低效炸药——迅速燃烧的物质,但是除非装在管子或盒子里面,否则并不会爆炸,这一类炸药当中,最常见的就是枪支的火药。强力炸药——比如塑胶炸药或黄色炸药——在自然的状态下就能够被引爆,并不需要装在任何容器当中,但是这些东西非常昂贵,而且不容易得到。通过炸弹的种类和来源,就可以找出不少指认爆炸制造者身份的线索。

喂?喂?

萨克斯拿起一个袋子走到莱姆的轮椅前面,然后将袋子打开。他吸了一口气。

爱德华的笑声……

“旋风炸药,三次甲基三硝基胺。”莱姆立刻辨识出来。

此刻,在这个灰色的早晨里,珀西·雷切尔·克莱明白了昨天晚上那个神秘的电话是她丈夫打的。勇敢地打电话向她通报噩耗的罗恩·塔尔博特告诉她,在接近利尔喷气机爆炸的时间前后,他为她接上了那个电话。

“和爆破力符合。”库珀说,“你认为是C3还是C4?”三次甲基三硝基胺是这两种塑胶炸弹的主要成分,而且是军事用品,民间不能合法拥有。

她挂断电话回到床上,看着窗外的山茱萸在春雨和微风中摆动。接着她又睡着了,直到电话在半个钟头之后再次响起,带来了关于利尔9CJ在抵达之前坠落,她的丈夫和年轻的蒂姆·伦道夫双双丧命的噩耗。

“不是C3。”莱姆表示,再次嗅了嗅炸弹,就好像那是波尔多葡萄酒一样,“没有甜味……很难说。奇怪的是,我闻到了其他的东西……用气相色谱分析仪,梅尔。”

喂?喂?

库珀用气相色谱分析仪检视了样本。这部仪器可以将复合物的成分独立出来辨识。它可以分析小至百万分之一克的样本,而且一旦测定是什么东西,即可比对资料库中的数据,可能因而找出样本的商标。

没有信号声,就只有覆盖她耳中爆裂音波的一片寂静。

库珀看看检验的结果。“你说得没错,林肯,确实是三次甲基三硝基胺。还有油脂的成分,这就有点奇怪了……淀粉……”

接着巨大的轰隆声、咔嚓声,然后一片寂静。

“淀粉!”莱姆叫道,“我闻到的就是淀粉,是瓜尔面粉!”

似乎是一个笑声。

库尔看着电脑屏幕跳出来的文字大笑。“你怎么知道?”

接着好像出现了一个声音。

“因为是军方的炸药。”

她听到的是通过互联网让无线电接通电话时空洞的信号回音。

“但是并没有炸药当中的活跃成分,”库珀抗议道,“硝化甘油。”

“喂?”

“不是,不是,并不是真的炸药。”莱姆说,“这是一种三次甲基三硝基胺、黄色炸药、机油和瓜尔面粉的混合物。并不常见。”

最后她在电话铃响到第四声的时候,摇摇晃晃地过去打断它。

“军方?”塞林托说,“所以又指向了汉森。”

她轻蔑地看了它一眼,好像她那恶心的感觉、脑袋里喘不过气的疼痛,以及眼皮后面跳动的闪光,全部都是纽约电信所造成的一样。

“确实如此。”

昨天晚上躺在卧室里时,一阵电话铃响盖过了窗外的毛毛细雨声。

库珀将样本放在复合显微镜的镜台上。

她记得……

影像立即同步出现在莱姆的电脑屏幕上:几根纤维、电线、金属末、碎片和尘土。

3

他想起了几年前一个类似的影像,不过情境却完全不同。当时他看的是一支沉重的黄铜制的万花筒,是他买给一个朋友的生日礼物,这个朋友是又漂亮又有格调的克莱尔·特里林。莱姆在苏荷区的一家商店找到了这支万花筒,两个人花了一个晚上共享一瓶梅洛葡萄酒,一边猜测着何种异国的水晶或宝石,才能在接目镜上制造出如此令人赞叹的影像。最后,和莱姆几乎有着相同科学好奇心的克莱尔将筒子的底部旋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他们两个人笑成了一团,因为里面装的只是一些金属碎片、木屑、一根断裂的回形针、电话簿上撕下来的纸片,和几枚图钉。

“好吧,”他轻声说,“这就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对不对?”

莱姆将这些记忆抛开,试着让自己专心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东西:一小片马尼拉蜡纸——军队用的炸药就是包在这种蜡纸中。纤维——人造丝和棉花——来自棺材舞者用来捆绑炸药的引线,这些纤维很容易在引线上发霉分解。一小块铝片和一段彩色的电线——来自电子雷管。接下来还有一些其他电线,和一块橡皮擦大小的电池用碳棒。

电脑屏幕上那颗大如行星,光滑如女人肩膀的沙粒,突然之间再也引不起莱姆的兴趣。

“定时器!”莱姆叫道,“我要看定时器!”

“我们听说他几个星期前在华盛顿特区作案,杀了一个涉嫌军火买卖的国会助理。我们还找到了电话记录,发现有几个是从汉森家外面的付费公用电话打到棺材舞者投宿的旅馆,所以一定是他,林肯。”

库珀从桌子上提起一个小号的塑料袋。

“你确定吗?”

里面装的是炸弹沉默而无情的核心。

塞林托对着他点点头。

令莱姆惊讶的是,定时器近乎完整。啊,你的首次疏忽!他一边想,一边沉默地对棺材舞者说。大部分的爆炸制造者都会用炸弹包住引爆系统来摧毁线索,但是棺材舞者这一次却意外地将定时器装在金属外壳内的一块厚钢嘴旁边。爆炸的时候,钢嘴为定时器提供了屏障。

“棺材舞者?”

莱姆为了查看扭曲的钟面而伸长的脖子,开始感觉到阵阵刺痛。

警探一边看向窗外,一边说:“这件事看起来像是棺材舞者干的。”

库珀检查了装置。“我找到了型号和制造商。”

“还有呢?”莱姆看出塞林托仍然有所保留,问道。

“用联邦调查局的爆裂物参考资料库查询每一样东西。”

“我们希望你帮警方找到汉森雇用的那名杀手,在他干掉另外两个证人之前阻止他。”

联邦调查局的爆裂物参考资料库,是全世界最大规模的爆裂装置资料库。它包括了全美国所有和炸弹有关的报告资料,以及其中多项实体的证物。资料库当中有些项目的年代相当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二十年代。

塞林托的目光再次去检视米黄色的“电子控制器”。从那上头接出来的暗红色、黄色、黑色电线,就像太阳下的蛇群一样盘曲在地上。

库珀敲打着他的电脑键盘,一会儿之后,他的数据机开始发出尖锐的嘎吱声响。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莱姆甩开前额一根痒得令人发火的黑发之后,对年轻的警探皱起眉头。

要求的资讯大约在两分钟之后传送回来。

“不是为了找那几个袋子。”班克斯补充。

“没有结果。”秃头的库珀脸色有点痛苦地表示,这大概是技术人员表达情绪的最大限度,“没有和这枚炸弹吻合的资料。”

“嗯,林肯,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塞林托表示。

制造爆裂装置时,几乎所有的爆炸制造者都会陷入某种特定的模式——他们学会一种技术之后,就会一直紧抓着不放。(因为他们制造出的成品,本质上并不适合进行太多实验。)如果棺材舞者的炸弹符合某个早期在佛罗里达州或加州的爆破装置的特征,调查小组或许就可以从炸弹的地点,调查出可以发现爆炸制造者行踪的额外线索。依据经验法则,如果两个炸弹的结构拥有四个相同点——例如引线是以焊接的方式连接而非使用胶带粘贴,或是定时装置为类比还是数位这样的差别——它们就很有可能由同一个人制造,或得自他的传授。棺材舞者几年前在华尔街放置的炸弹和这一颗并不一样,但是莱姆很清楚这是因为目的的差异。那一枚炸弹的装置是为了阻碍犯罪现场的调查;而这一颗,则是为了将一架飞机在空中炸开。如果莱姆对于棺材舞者有任何了解的话,就是他会依据工作内容去订制他的工具。

“我需要几张海湾的地图,”莱姆开始吩咐,“还有他那架飞机的结构工程图……”

“还有更糟的吗?”莱姆看到库珀盯着电脑屏幕的表情之后问。

所以,他们希望我把这几个粗呢袋子找出来……莱姆的脑中出现了一些有趣的问题:可不可能因为某个俯冲,或者因为盐分和昆虫的碎尸在机翼尾端的囤积,而找出一架飞机在水面上特定的停留地点?人们能够计算昆虫死亡的时间吗?水中的盐分浓度和污染源呢?低空飞行在海面上,引擎和机翼是否会钩起海藻,让它们黏在机身和机尾上?

“是定时器。”

“因为汉森害怕了。他雇杀手干掉证人,而且已经成功除去了其中一个,昨天晚上在芝加哥的市郊炸掉了他的飞机。”

莱姆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总共有几亿个制造出来的成品?”

“你怎么知道?”

首尔的戴华纳企业在去年通过零售、加工和授权,总共卖出了十四万两千个。这些产品没有编号,所以无法知道运送的地点。

“袋子里有罪证。”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让我们假设一下,”莱姆指出,“如果这些袋子里没有任何罪证呢?”

库珀继续看着电脑屏幕。“嗯……爆裂物参考资料库的人对这枚炸弹很感兴趣,希望我们把资料加进他们的资料库里。”

“他很清楚这些步骤,所以对于逮捕并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也没有对检察官说半个字。他的律师否认一切指控,并准备对于非法的逮捕提出控诉等等……所以只要我们能找到这些袋子,星期一就可以让他面对大陪审团,接下来就可以让他坐牢了!”

“哦,就好像那才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一样。”莱姆不满地表示。

“我们的汉森先生怎么说?”

这时他肩膀的肌肉突然出现了痉挛,让他不得不往后顶着轮椅的靠枕。他不停地深呼吸,一直到那股他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减轻,然后消退为止。唯一注意到他的萨克斯走上前来,但是莱姆对着她摇摇头,说:“你整理出了几种电线,梅尔?”

“是啊,以危害飞行安全的名义。”塞林托说,“违反一些见鬼的联邦航空法,再加上无视危险的空中投掷、未提交飞行计划,以及低于联邦航空法规定的飞行高度等等。”

“看起来只有两种。”

莱姆笑出声。“你们找到把这点视为正当扣押理由的法官了?”

“多频电线还是光纤?”

“已经派了。不过一旦汉森听说我们有三名证人,肯定会开溜,所以我们正想办法留住他——以联邦拘留的方式。”

“都不是,只是一般的门铃电线。”

“所以你们画了线路,试图找出他可能离开海湾的距离。派出潜水员了吗?”

“没有分流器?”

“拉瓜迪亚机场一度掌握到他飞出长岛湾的上空。然后大约有十来分钟的时间,他降到了雷达探测不到的高度。”

“没有。”

莱姆说:“也就是说,他知道你们已经逼近,所以企图丢弃一些会让他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的东西。”他看出了他们要抓他的原因,也发现这其中有些关联,“航空交通管制中心追踪到他了吗?”

分流器是一条独立的电线,如果电池或定时器的电线因为安全的理由而被切断,分流器可以把回流接上。每一个精密的炸弹都会有一个分流的结构。

莱姆猜想,大概没有人敢去揭汉森这种人的老底。年轻的警探继续说:“不过,事情在上个星期终于有了突破。汉森本身是个飞行员,他的公司在迈马洛尼克机场有一间仓库——不知道是不是白原附近的那一座。法官发出了搜查令,可想而知,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直到上个星期某一天,接近午夜的时候,机场已经关闭,但里面仍有一些人在加班,他们看到一个据他们描述外形和汉森相符的人,开车到一架私人飞机旁边,将一些粗呢袋子装上飞机,然后直接驾机起飞——既未经许可,也没有提交飞行计划。四十分钟之后,飞机返航落地,男人回到车上,然后快速离去,他们没有再看到那些粗呢袋子。目击者将飞机的注册编号交给了联邦航空管理局,结果表明那不是他公司的飞机,而是汉森的私人飞机。”

“这可以算是一个好消息,对不对?”塞林托说,“表示他已经越来越大意了。”

“一直都没有人能逮住他,”班克斯说,“一直都没有。”

但是莱姆持相反的看法。“我不这么认为,朗。分流器唯一的用途是让炸弹难以破解。没有装置分流器,表示他有信心炸弹不会被发现,并会依照他的计划在空中爆炸。”

“珀金斯和我们努力想要让案子成立,”塞林托表示,“并和军方的犯罪调查司令部联手,结果还是弄得一团糟。”

“这样的东西,”德尔瑞看着炸弹的碎片,轻蔑地问,“这家伙得跟什么样的人来往,才制造得出这样的东西?我有一些关于炸弹供应者的反情报网络。”

莱姆只在报上见过这个名字。出生于佛罗里达州坦帕的活跃富商菲利浦·汉森,拥有纽约州阿蒙克的一家批发公司,由于公司经营有方,他成了巨富。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汉森的生意十分好做。他不需要去开发客户,不需要做广告,也没有收款的问题;事实上,如果菲利浦·汉森批发有限公司开始走下坡路的话,那是因为联邦政府和纽约州政府费尽心思要让它关门,并将它的总裁关进监狱。汉森的公司销售的产品并非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军方淘汰的二手车辆,而是军火,并且大部分都是从军队偷来的或非法走私的。今年年初,两名士兵开着一辆装载了小型武器的卡车前往新泽西州,结果在乔治·华盛顿大桥附近遭到劫持并被杀害。汉森在幕后主导着这件事——联邦检察官和纽约首席检察官都知道这一事实,却苦于没有证据。

弗雷德·德尔瑞也意外地学会了许多关于炸弹的知识。他多年的伙伴和朋友,托比·杜立德,几年前在俄克拉何马市联邦大楼的一楼被一颗炸弹当场炸死。

“菲利浦·汉森。”年轻的警探微微抬了一下眉,意味深长地说。

但是莱姆摇摇头。“除了炸药和引线之外,这些都是现成的东西,弗雷德。汉森可能是供应者。真是见鬼,棺材舞者几乎可以在‘无线电室’电子产品连锁店找到他需要的一切。”

塞林托朝着班克斯点点头。

“什么?”萨克斯惊讶地问。

“好了,朗,到底是什么事?说吧。”

“哦,对了,”库珀补充,“我们称之为‘爆炸制造者小铺’。”

莱姆和塞林托几年前曾经共同调查过一起重大杀人案,那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而且是公诉案,所以他对塞林托的认识就像他对任何一名警察的了解一样。莱姆通常不太信任自己解读他人的能力(他的前妻布莱恩就经常愤慨地表示,莱姆可以看到一英里外的一个贝壳,却看不见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不过他现在却感觉到塞林托有所隐瞒。

莱姆让轮椅沿着桌子移动到一块皱得像纸团的钢制外罩前面,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又是这个用词——“想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但是为什么要装在机身外面?”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珀西说外面一直都有许多人。驾驶员起飞之前不是都会绕着飞机转一圈,检查一下轮胎等地方吗?”

塞林托继续说:“如果你帮我们的话,珀金斯会找其他人去处理帕内利的案子。无论如何,我认为你会想要办这一件。”

“没错。”塞林托说。

这些沙粒现在在他的电脑屏幕上放大,巨大光滑,就像是苍穹里的天体。

“为什么爱德华·卡尼和他的副驾驶没有看到?”

珀金斯手下有一组杰出的犯罪现场鉴定人员,其中包括了调查局的物证反应小组,不过当初组织这个小组的人却是莱姆。勘查失踪案现场时,德尔瑞求助的对象也是莱姆。和莱姆搭档的负责刑事案现场的警官,在帕内利的车上花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找到身份不明的指纹。他们带回来十几袋没什么意义的细微证据,和唯一可能有用的线索——十多颗奇特的沙粒。

“因为——”萨克斯突然表示,“因为棺材舞者在确定飞机上会有些什么人之前,不能把炸弹装上去。”

确实非常怪异。

莱姆移向她。“没错,萨克斯,他一直在旁边观望!当他看到卡尼上了飞机之后,他知道至少会有一个被害者。他等卡尼登机之后,在飞机起飞之前从某个地方现身,悄悄地装上炸弹。你必须找出这个地方,萨克斯,然后对这个地方进行搜寻。你最好立刻动身!”

莱姆虽然无法争辩,但还是因为班克斯脱口说出这句话而白了他一眼。早上九点钟左右,那名探员从停在曼哈顿市中心联邦大楼对面的车内消失了。当时街上虽不是人潮汹涌,但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调查局那辆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的引擎仍继续运转,但车门大开。没有血迹,没有开枪的弹屑,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目击证人——至少,没有愿意开口的目击证人。

“只有一个钟头——现在已经不到一个钟头了。”阿米莉亚·萨克斯眼神俏皮,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珀金斯告诉我们了。”班克斯说,“这件事非常怪异。”

“还有一件事。”

服务于调查局多年的老将弗雷德·德尔瑞探员,一直负责安排曼哈顿地区绝大部分的卧底工作。德尔瑞自己就曾经是调查局顶尖的卧底人员,他曾经打入哈莱姆[3]毒品巨头总部、黑人激进组织等,并且因此得到联邦调查局局长的亲口赞扬。几天前,他手下的一名探员——托尼·帕内利失踪了。

她停下脚步。

“目前我手上有一件帮珀金斯处理的工作。”莱姆解释。托马斯·珀金斯是负责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分站的特别探员。“弗雷德·德尔瑞的一名手下失踪了。”

“棺材舞者和你曾经对付的其他人有点不一样。”莱姆心想,他应该如何解释这一点呢?“对付他的时候,你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就如你所见。”

想要帮他们解决?

她扬起一道眉毛,表示明白。

“我们认为……嗯,我认为你应该会想要帮助我们解决。”

“他或许不会出现在机场。但是如果你看到有人攻击你的话……你知道我的意思,先开枪。”

“撞到了一堵砖墙。”班克斯鼓起勇气加上一句。

“什么?”萨克斯笑道。

塞林托——他让莱姆联想起一张凌乱未整理的大床——盯着电脑,似乎无动于衷。“林肯,”他严肃地说,“有一件我们和联邦调查局的人一起处理的特别专案,昨天晚上碰到了问题。”

“首先保护你自己,然后再顾及现场。”

“我讨厌游戏,我不玩游戏。”

“我只是一个现场鉴定人员,”她回答,“他根本不会理睬我。”

“他还可以玩电脑游戏。”托马斯表示。

“听我说,阿米莉亚……”

对于一个瘫痪者来说——莱姆受伤的地方是在第四颈椎骨——点头很容易;也能够耸肩,虽然并不如他所期望的那般轻松;他的另一个把戏,是能够让左手的无名指朝他选择的任何方向移动几毫米。这也是他过去几年来身体能使用的所有技能。至于谱一首小提琴奏鸣曲,短期内或许还办不到。

但是他听见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还是同样的模式:橡木地板空洞的声响,穿过那块东方地毯时的沉静脚步,接着是门口大理石地板的敲击声,最后——是大门猛然关上的声音。

“还真是有用,”莱姆挖苦地说,“作曲。”

倒数四十三小时

“他甚至还能作曲!”托马斯对访客表示,“他可以告诉电脑应该在五线谱上记下哪一个音符。”

9

事实上,这套系统让莱姆十分满意——运行速度快如闪电的电脑,加上一个特制的电子控制器以及一套辨识声音的系统。他只要开口,就能像一般人通过鼠标或键盘一样地控制光标,还能够发号施令。现在他只需要通过说话,就能够调高或调低暖气温度、开关电灯、启动音响或电视、进行文件处理工作,以及打电话或发传真。

最优秀的士兵就是沉得住气的士兵。

托马斯继续说:“麦克风连接着电脑。不管他说什么,电脑都能够辨识。不过由于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含糊,电脑花了不少工夫才记住他的声音。”

长官,我记得这一点,长官。

但是林肯·莱姆对于电脑一点兴趣也没有。目前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乌贼般的微小环状切片,以及它们所附着的沙粒。

斯蒂芬·考尔坐在希拉厨房里的一张桌子旁,一边想着他到底有多讨厌这只叫埃茜还是什么别的名字的肮脏的猫,一边听着录音机里一段冗长的对话。他原本决定把那些猫一只一只找出来干掉,但是发现它们偶尔会发出可怕的号叫声,如果邻居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那么希拉·霍罗威茨的公寓里一片寂静反而可能引起他们的疑心。

“没错。”托马斯回答。

沉住气……看着转动的录音带,仔细听下去。

“哇!两百兆赫?”班克斯对电脑扬一扬下巴,问道。为了避开莱姆的怒容,他就像一只扑向青蛙的猫头鹰似的,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过了二十分钟之后,他在录音带里听到了他期待的东西。他笑了笑,就这样,很好。他将M40步枪收在吉他盒里,觉得自己像个婴儿一样安逸。然后他朝着冰箱走过去,侧头聆听。声音已经停下来了,冰箱也不再晃动。他松了一口气,想着里面那条虫子,觉得自己不再那么畏缩、忐忑不安。我可以安全地离去了。他拿起背包,离开这个阴暗而充满强烈猫味、有着一瓶布满灰尘的葡萄酒以及千万条恶心蠕虫的公寓。

“那边那个盒子——”托马斯指着一个米黄色的东西,继续说,“和电脑配成一套。”

阿米莉亚·萨克斯来到了乡间。

“我没有。”

她快速通过了一条隧道,隧道一边是岩壁、一边是小山崖,四周长满初春嫩绿的树木。浅浅的绿荫,处处都可以见到明亮的黄连翘。

但是年轻的助手对待威胁就像他对待反抗一样,一点都不在意。他拉了拉那条丑陋——或者应该说很有风格的——领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前几天对整套装置似乎表现得十分得意。”

萨克斯是一个都市女孩,出生在布鲁克林的综合医院,也一直都在同一个地区生活。对她来说,大自然就是星期日或平日傍晚的景点公园,或是她曾经为了躲避警察巡逻车,而和赛车伙伴一起藏匿她那辆道奇战马的长岛森林保护区。

“托马斯!”莱姆不高兴地嘀咕。

现在,坐在这辆侦查资源组的汽车里——犯罪现场专用的客货两用车——她用力踩下油门,肩膀配合着转弯的动作,超越了一辆后车窗上下颠倒地贴着一只加菲猫的旅行车,然后弯进了一条带她深入威切斯特郡的岔道。

“他只是不好意思。”

她放开方向盘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插入头发之间,不停地抓着头皮。接着她把手放回汽车的塑胶方向盘上,踩下油门,向前冲进了一处林立着几幢稀疏的商业建筑和连锁速食店的社区之中。

“我不想。”

她脑袋里面想的是关于炸弹和珀西·克莱的事。

外头传来阵阵雷声,但是并没有下半滴雨,大自然就像往常一样喜欢捉弄人。托马斯坚持说道:“让他们看看怎么用。”

她也想着林肯·莱姆。

“我不想表演给他们看。”

很明显,他今天和平日有些不一样。截至目前,他们已经一起工作一年了。当时他连骗带哄地劝她放弃一份梦寐以求的公务职位,来帮他逮捕一个犯下连续绑架案的罪犯。那时萨克斯正处于生命中的低潮——一项进展不顺利的任务和部门当中一件贪污的丑闻,让她失望得想要离开巡警队。但是莱姆不让她走,事情就这么简单。尽管他只是一个平民身份的顾问,他还是安排让她调到了犯罪现场调查小组。她抗议了一阵,然后放弃了假装出来的勉强。因为事实上,她热爱这份工作,也热爱与莱姆共事,因为他有着令人振奋和生畏的才华,而且——她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这一点——他还真他妈的性感。

“哦!”托马斯带着一种令人生气的兴奋叫道,“这是目前最先进的科技产品。表演给他们看看,林肯,表演一下。”

这并不表示她完全了解他这个人。林肯·莱姆是一个在自己的内心里游戏人生的人,而他并没有对她透露一切。

“这些是什么玩意儿?”班克斯指着莱姆床边一套崭新的电脑问。

先开枪……

“我很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要有任何可以避免开枪的可能性,就绝对不能在犯罪现场动用武器。只要一枪,就会让现场受到碳末、硫黄、水银、锑、铅、铜和砷的污染,而且枪击和后泄的气体会摧毁极为重要的微量证物。莱姆告诉她,他在现场对一个罪犯开枪时,最担心的事就是枪击会摧毁许多证物。(当萨克斯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占上风,而对他表示:“但是有什么关系,莱姆,你抓到了罪犯,不是吗?”他尖酸地回答:“但是如果他有共犯,嗯……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有个案子,我想你可能会想要帮忙。”

除了有一个愚蠢的称号,以及比黑手党的弟兄和西部牛仔保镖聪明一点之外,这个“棺材舞者”到底有什么不同?

莱姆没有心情继续和他抬杠,他将自己那张英俊的脸转过去对着塞林托:“你们有什么事?”

还有他要她在一个钟头之内完成停机棚的搜证这件事。他同意这件事似乎是为了帮珀西一个忙。不过这一点完全不像他。如果莱姆认为必要的话,通常会将一个犯罪现场封锁好几天。

“但是他什么东西都不用找,对不对?”托马斯反驳道,“那是我的工作。”

这些问题一直纠缠不清,而萨克斯不喜欢未解的问题。

“我这地方并不需要整理,现在弄得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

不过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瞎猜了。萨克斯转动方向盘,驶进了迈马洛尼克地方机场宽敞的入口。这个位于威切斯特郡林木区的机场是一个忙碌的地方。许多大型航空公司都在此地设立了分公司,比如联合快捷航空和美鹰航空,不过绝大部分停泊在此地的飞机还是企业用的私人喷气机。这些飞机部没有在机身上涂标记。她猜想,大概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吧。

“干净,当然。”托马斯说。他穿着一条干净且烫得平整的褐色便裤、一件白衬衫,戴着那条林肯认为过分华丽,不过却是他亲自邮购来送给这个年轻人的花色领带。这个助手跟着莱姆已经有好些年了——虽然他被林肯解雇过两次,自己也曾一度辞职,但是我们的刑事鉴定专家重新聘用这位护士兼助理的次数也一样多。托马斯对于四肢麻痹症的认识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一名医生,而且从林肯身上学习了足以让他当上一名警探的法医学知识。他很满足于这份被保险公司称为“看护”的工作,只是莱姆和托马斯都藐视这个名称。莱姆有时候会叫他为“鸡妈妈”或“复仇女神”,两种称呼都让这名助手非常开心。他现在正忙着应付两位访客:“虽然他不喜欢,但我还是找来了女仆莫莉,把这个地方彻底打扫了一番——事实上,这个地方需要进行的是一次熏烟消毒。整理完之后,他一整天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入口有几个检查身份证明的州警。她把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明艳动人,穿着牛仔裤、防风外套,戴一顶大都会棒球队球帽,开着一辆纽约警察局现场调查车的红发女子,所以多看了她一眼。他们挥手让她进去,她顺着标示寻找哈得孙空运公司,然后在一排商业航空站的尽头找到了这间狭小的砖造建筑。

“啊,我知道了——看起来干净了一些。”班克斯说,但是因为失礼而又赶紧住嘴。

她把车子停在建筑物前面,然后跳了下来,向两名守卫停机棚和里面那架银亮飞机的警察做了自我介绍。她很高兴当地的警察为了保护现场,用封锁带将机棚和前面的停机坪围了起来,但是整个区域的面积却让她沮丧。

“没什么不一样。”

用一个钟头进行搜证?她可以在这里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太一样,林肯。”

谢谢你分派给我这样的工作量,莱姆。

胖子环顾了一下位于二楼的这间二十英尺见方的卧房,墙上一幅画像都没有。

接着她赶紧走进办公室。

朗·塞林托是纽约市警察局的一级警探,沉重的脚步声就是他发出的。轻盈地走在一旁的是他那位较为清瘦的年轻搭档,穿着潇洒的暗棕色格子西装的杰里·班克斯。他用喷雾发胶整理过那一头蓬乱的鬈发——莱姆可以闻得到丙烷、异丁烷与乙烯基乙酸盐的气味——但那头如同杂草般的乱发仍然神气活现,就像漫画人物达格伍德[2]的头发一样迷人。

十多名穿着西装或工作服的男男女女站在一起,他们绝大部分都只有二十或三十来岁。萨克斯猜想,昨天晚上之前,他们肯定一直是一个年轻而热忱的团队。现在他们的脸上集体露出了悲伤,让他们刹那间增加了不少岁数。

莱姆咕哝着应了一声。

“这里有没有一位罗恩·塔尔博特先生?”她一边展示着银色的警徽,一边问。

“林肯。”

屋子年纪里最年长的人——一个五十来岁,顶着一头上了胶的硬发,身着一套过时洋装的老女人——走向萨克斯。“我是萨莉·安妮·麦凯,”她说,“我是办公室经理。珀西还好吗?”

未上锁的房门上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紧接着他们走了进来。

“她很好。”萨克斯谨慎地回答,“塔尔博特在什么地方?”

其中一个体形魁梧,另一个则相反。

一个三十多岁,穿着一套绉洋装的褐发女人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将手放在萨莉·安妮的肩膀上。老女人压了压她的手,问她:“劳伦,你还好吗?”

来访者总共两个人……

劳伦浮肿的面孔下隐藏着震惊。她问萨克斯:“他们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但是他们并没有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停下脚步。

“我们才刚刚开始调查……现在,请告诉我塔尔博特生先在什么地方?”

楼梯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托马斯让来访者进了门,但莱姆并不希望在这时候见客。他愤怒地盯着门廊。“看在老天的分上,不是现在!”

萨莉·安妮擦了擦眼泪,然后看着角落的一间办公室。萨克斯走到门口。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胖得像熊,长着双下巴,一头未经梳理的灰黑乱发纠结在一起的男人,他正在仔细研读打印出来的资料。他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阴郁,看起来也刚刚掉过眼泪。

床边的窗口出现了一些动静。林肯一瞥,看见他的邻居——两只结实的游隼已经醒了过来,正准备动身猎食。鸽子们小心了,林肯心想。接着他歪着头低声抱怨:“妈的!”不过他的沮丧并非来自面前需要辨识的证物不愿意合作,而是由于即将出现的干扰。

“我是纽约警察局的萨克斯警官。”她说。

这个难题让莱姆一直到清晨四点钟都睡不着。他刚刚送了一份样本到华盛顿,给一位联邦调查局犯罪实验室的同事——这件事做得心不甘情不愿,因为林肯·莱姆痛恨由其他人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点点头,然后问她:“你们抓到他了吗?”一边看向窗外,就像他期待着爱德华·卡尼的鬼魂飘过去一样。他把头转回来补充说:“那个凶手?”

但是这颗沙粒到底来自何处?莱姆一点头绪也没有。纽约一带大部分的沙粒都是石英和长石,来自长岛湾的岩质较硬,大西洋一带呈沙尘状,哈得孙河一带浑浊泥泞。但是这颗呈白色,且闪闪发亮,不仅表面粗糙,还掺杂了红色的球状物。还有,这些莫名的环状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这种白色的石质环状物,就像是乌贼的微小切片一样,他从来没有看过任何类似的东西。

“我们正在追踪几个线索。”身为警察后代的阿米莉亚·萨克斯非常清楚规避的艺术。

沙粒是刑事鉴定专家的一种乐趣,林肯·莱姆心想,一小块从零点五毫米到两毫米大小的岩石(超过这个尺寸就成了碎石,低于这个范围则成了泥沙),有时候混杂着其他的元素。它就像黏稠的涂料一样黏附在罪犯的衣物上,然后适时弹落并隐藏在犯罪现场,为凶手和被害人建立起某种关联。它也能够告诉我们嫌犯曾经去过哪些地方:不透光的沙粒表示他曾经去过沙漠,透明的沙粒则表示他去过沙滩;角闪石表示加拿大,黑曜石则来自夏威夷;石英和火成岩来自新英格兰,平滑灰色的磁铁矿则来自北美五大湖的西部。

劳伦出现在塔尔博特的办公室门口。“我无法相信他已经走了。”她抽抽噎噎地说着,声音已经濒临恐慌边缘。“谁会做出这种事?到底是谁?”萨克斯身为巡逻警察的时候,曾经通报过坏消息,但是她始终无法忽视被害者亲友声音中的那种绝望。

为了研究屏幕上的影像,他的身子继续使劲地向前倾着。

“劳伦。”萨莉·安妮抓住她同事的手臂,“回家去吧。”

“光标往下移动……停。”

“不,我不想回家。我要知道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干了这件事。哦,爱德华……”

怪事,他心想。

走进塔尔博特的办公室之后,萨克斯对他表示:“我需要你的协助。杀手似乎在驾驶舱下的机身外面装了炸弹。我们必须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动的手脚。”

“放大。”他下达指令,屏幕上的影像忠实地放大了一倍。

“机身外?”塔尔博特皱起眉头表示,“用什么方法?”

沙粒……

“用磁铁和胶水。胶水在爆炸发生时仍未完全干燥,所以一定是在起飞前不久装的。”

远方传来阵阵雷声。早晨的天空又黄又绿,暴风雨大概随时都可能出现。这是有史以来最潮湿的一个春天。

塔尔博特点点头。“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忙。”

那颗沙粒在电脑屏幕上逐渐放大。这个男人身体前倾坐着,他感到脖子疼痛,眼睛则因为专心——不是因为视力缺陷——而用力眯了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挂在臀部的对讲机。“我必须跟我的上司联系,他在曼哈顿。我们会问你几个问题。”她戴上摩托罗拉的收话器和麦克风。

像行星一样巨大,像尸骨一般泛黄。

“莱姆,我已经到现场了。你听得到吗?”

2

虽然他们使用的是全区的特别行动频率,根据交通部的程序,应该使用无线电通讯用语,但是他们很少去理会这些规定,就像现在一样。莱姆抱怨的声音,不知道经过几颗人造卫星的传播之后,从收话器里传出来:“收到了,你花了不少时间。”

“哦,珀西,”他低声叫道,“珀西……”虽然他嘴边已经没有可以让他说话的麦克风了。

别逼得太紧,莱姆。

接着,驾驶舱从正在解体的机身断裂下来,将利尔的机体、机翼、引擎抛在身后,径自升向天际,然后被吞没在一大团火球当中。

她问塔尔博特:“飞机在起飞之前停放在什么地方?也就是差不多起飞前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十五分左右的时候。”

“天啊!不要!不要……”

“停机棚里。”塔尔博特回答。

惊吓之中,卡尼本能地用左手抓住毫无反应的操控杆——因为他的右手已经不见了。他转向蒂姆,刚好看到他血淋淋的躯体,像布娃娃一样地消失在机身侧面破裂的洞口中。

“你认为在驾驶员完成检查飞机的例行工作之后,凶手还能够接近飞机吗?”

他正准备开始说话,但是话还没说出口,机身突然出现了剧烈的颠簸,就在一瞬间内,爆炸的力量将笨重的耳机硬生生地从他的耳朵上扯了下来,而他整个人也被抛向仪表板。碎片和火光在他的周遭迅速地扩大。

“我想有可能。”

卡尼松了一口气,大声笑了出来。

“但是四周一直都有人啊。”劳伦表示。突发的情绪结束,脸也擦过了之后,她现在平静多了,眼神中的绝望已经被一股坚定所取代。

他妻子的声音说:“喂?”

“你是哪一位?”

这时候他的耳机里突然传出强烈的咔嚓声响。

“劳伦·西蒙斯。”

“机翼,三十,三十,绿灯,放下起落架。三个绿灯。”

“劳伦是我们的助理运营经理,”塔尔博特表示,“她帮助我工作。”

蒂姆叫道:“机翼三十,放下起落架。”

劳伦继续说:“我们一直和技工主管斯图——我们的前任技工主管——夜以继日地装配飞机。我们并没有看到任何人接近。”

涡轮引擎嘎嘎地发出声响,液压传出呻吟般的声音,卡尼的耳机里出现了静电干扰。

“所以,”萨克斯表示,“他是在飞机离开停机棚之后装的炸弹。”

卡尼的心越揪越紧。

“时间顺序!”莱姆的声音从收话器里传来,“飞机离开机棚到起飞之前这段时间在什么地方?”

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

萨克斯转达了这个问题之后,塔尔博特和劳伦带她到一间满是图表、时间表、书籍、记事簿和纸张的会议室。劳伦摊开一大张上面有着上千个萨克斯看不懂的数字和符号的机场地图,不过建筑物和道路倒是标示得相当清楚。

铃声响了三次。

“任何一架飞机都没有权利移动半寸,”塔尔博特用他粗哑的男中音说,“除非地面控制人员同意。CJ当时在……”

“收到了,芝加哥,一八〇。晚安。”

“什么?C……”

航空交通管制员表示:“9CJ,减速至一八〇,然后联络塔台。晚安。”

“那是飞机的编号。我们提到飞机的时候,是用注册号码的最后两个字母。这一架飞机是CJ,它停泊在这一个停机棚里面。”他轻叩地图,“我们装货完毕之后……”

接电话……

“什么时候?”莱姆叫道,声音大得如果塔尔博特听得到的话,萨克斯也不会觉得惊讶,“我们需要知道时间!确切的时间!”

接电话,珀西!你跑哪里去了?

CJ的航空日志已经烧成灰烬,联邦航空管理局的时间记录带则还未誊录,不过劳伦检查了公司的内部记录。“塔台给他们推进许可的时间是七点十六分,而他们报告的收轮时间是七点三十分。”

“芝加哥,9CJ,正通过五千英尺,朝四千英尺降落。”蒂姆对着麦克风讲话的时候,卡尼听见了位于七百英里外曼哈顿家中的电话铃声开始响了起来。

莱姆听见了。“十四分钟。问他们这段时间内,飞机是否曾经离开视线,或曾经在某个地点暂停?”

“一百八十节[1]。”

萨克斯照着做,劳伦回答:“可能在这个地方。”她在地图上指出来。

“检查飞行速度。”

那是一段大约两百英尺长的狭窄滑行道,一排停机棚把这一段跑道和机场隔了开来。这段滑行道最后结束于一个T字形的岔路。

“二十,二十,绿灯。”卡尼答道。

“哦,那个区域离开了ATC的视线范围。”

“机翼……二十度。”

“没错。”塔尔博特附和,他似乎清楚这些符号表示什么。

在等待的时候,卡尼和蒂姆通过了繁复的降落前检查。

“翻译!”莱姆叫道。

卡尼变换了无线电频道来拨打互联网电话。蒂姆看着他问:“打回公司吗?”他向蒂姆解释了前因后果。联络上塔尔博特之后,他要求对方为他接上家里的电话。

“什么意思?”萨克斯问。

“收到了,芝加哥。”蒂姆表示,“9CJ正从八千降到四千。”

“离开了航空交通管制中心的视线,”劳伦回答,“是一个盲点。”

此时航空交通管制员说道:“9CJ,下降到四千英尺,维持目前航向。”

“这就对了!”收话器里传出,“行了,萨克斯,封锁现场,开始搜寻!停机棚就不用了。”

“知道了。”年轻人答道,没有异议地接过操纵杆。

萨克斯对塔尔博特表示:“我们不用担心停机棚了,我不进行搜证,但是我要封锁那段滑行道。你能通知塔台,要他们更改路线吗?”

“接替我。”他告诉蒂姆。

“可以。”他回答得有些犹豫,“不过他们会不高兴。”

想到这里,他突然出现一种违反专业的冲动,可能是他在职业生涯中仅有的一次——他对于珀西的忧心就像发烧一样地升温,突然急切地需要和珀西说话。

“如果他们有任何问题的话,请他们打电话给托马斯·珀金斯。他是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分区的负责人,他会和联邦航空管理局交涉。”

卡尼望着令人赞叹的灰暗苍穹中遍布的点点星光,心里想着:瞧,珀西,夜空里的每一颗星星……

“联邦航空管理局?华盛顿吗?”劳伦问。

“〇九〇,9CJ。”蒂姆答道。

“没错。”

十分钟之后,那个和蔼平静的声音要求他们:“9CJ,航向〇九〇,顺着风向飞往二七左跑道。”

塔尔博特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吧,那就不会有问题了。”

奥黑尔是全世界最忙碌的机场,航空交通管制员将他们安排在西郊上空的等待航线上,盘旋着排队等候降落。

萨克斯走到门口之后,停了下来,盯着忙碌的机场。“哦,我有一辆车子。”她对着塔尔博特叫道,“在机场里面开车的时候,有没有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

“收到,芝加哥。9CJ正从一万四千降到八千。”

“有,”他答道,“千万不要撞到任何一架飞机。”

“晚上好,9CJ。”航空交通管制员平静地说,“下降并维持在八千英尺,芝加哥高度三十点一一,预期进场上二七左跑道。”

[1]航速和流速单位。

蒂姆开始呼叫:“芝加哥进场管理台,利尔9CJ在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接受你们的指挥。”

[2]美国的一部连载漫画布隆迪(Blondie)中的人物。

奥黑尔机场大约在七百二十三英里之外,他们准备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这趟航行。芝加哥空中交通指挥中心礼貌地要求他们下降到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然后将他们交给芝加哥进场管理台。

[3]纽约市的一个黑人居住区。

唯有破晓时刻才看得到这样的美景,也唯有雷雨过后才会如此壮观。

[4]飞机用于水面起落的设备。

他们朝着绝色的夕阳行进——散开成粉红色与紫色的绚烂云层之上,升起一个光芒四射的完美的橙色圆盘。

[5]美国宝洁公司的著名咖啡品牌。

没多久之后,他已经航行在距离地面三英里的空中,驾驶着有史以来最精良的喷气式飞机——“利尔35A”。它银亮的机身光滑如箭,除了以N开头的注册编号之外,没有任何标志徽章。

[6]PETN,季戊四醇四硝酸酯,是著名的硝酸酯类烈性炸药。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卡尼向她保证。他们拥抱了一会儿,萨莉·安妮也过来拥抱他,并拿给他一些蛋糕在路上吃,他婉拒了。他希望现在就动身,远远地离开这些情绪、这些庆祝活动,远远地离开地面。

[7]乔治·因奈斯(George Innes,1825—1894),美国著名风景画家。

塔尔博特的助理,身材高挑、一头褐发的劳伦,今天穿上了她那套和哈得孙空运公司商标——一只飞越网格状地球的猎鹰——颜色相近的蓝色幸运洋装。她贴近卡尼的身边,轻声问他:“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对不对?”

[8]指多波段光源。

塔尔博特拿了十多份文件给卡尼签名的时候,年轻的蒂姆·伦道夫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着一条黑色细领带走了进来。蒂姆提到自己的时候,一向以副驾驶自称,卡尼很喜欢这一点。“大副”通常都是航空公司训练出来的人,而尽管卡尼尊敬任何一个有能力坐上右驾驶座的人,虚荣心却让他不愿意表现出来。

[9]格洛克,奥地利枪械制造公司及其生产的武器品牌名称。

现在他的担心变成了不安,因为有孩子和自己经营公司的人,通常都会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他啪的一声将话筒挂上,打算打电话找个邻居过去看看,但是这时候,一辆白色大卡车在办公室旁的停机棚前面停了下来——上班的时间到了。

[10]贝瑞塔,意大利枪械制造公司及其生产的武器品牌名称。

他们在市区的房子里还是没有人接电话。

[11]山姆和萨米都是塞缪尔的昵称。

他又想起了珀西,于是走回办公室,拿起话筒。

[12]指search and surveillance,搜寻与监视。

在威切斯特的迈马洛尼克机场,哈得孙空运公司的办公室里摆了一个蛋糕,是萨莉·安妮为了庆祝公司的新合约而亲手烘焙的。看得出来,萨莉·安妮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全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就像刚从梅西百货公司的香水专柜走出来一样;她胸前特意佩戴的那枚莱茵石制成的飞机造型别针虽然难看,却是她孙子在去年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此刻萨莉·安妮审视着房内的十多名员工,确定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加料巧克力蛋糕。爱德华·卡尼吃了几口蛋糕,便和罗恩·塔尔博特谈起今晚的航班。塔尔博特平日只靠香烟和咖啡维持生命,此刻却胃口奇佳,让人见识到他对蛋糕的热爱程度。同时兼任营运和业务经理工作的他,一再对货物是否能够准时运达、班机的燃油量是否能正确估算、报价是否合理这些问题大声地表示忧虑。卡尼将手上剩余的蛋糕递给他,要他放轻松。

[13]奥尔巴尼(Albany),纽约州首府。

他将车速精准地维持在每小时六十英里,并让车子完美地保持在马路右侧车道的正中央。卡尼与所有的机师一样,一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就变得十分保守。他可以信任其他飞行员,却认为开车的人都是疯子。

[14]阿米莉亚·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1897—1937),美国著名飞行员,是第一个飞越大西洋的女性。

今年四十五岁、身材瘦长、依然蓄着一头军人短发的爱德华·卡尼,歪着头聆听从数英里外传来的电话铃声。他们家的电话应答机启动之后,他将话筒放回固定架上面,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些许不安。

[15]克里斯托弗·里夫(Christopher Reeve,1952—2004),扮演超人的美国演员。

偏头痛是迄今唯一能够让珀西停飞的病痛。

[16]位于新泽西州南端的城市,全国最古老的海滨圣地之一。

二十分钟之后,他在车里用手机打给珀西,她没接。这让他觉得十分困惑。珀西原本计划和他一起飞这趟航班,昨天晚上两人甚至投硬币决定由谁坐左边的驾驶座,结果珀西赢了,还给了他一个胜利时咧嘴而笑的常见表情。但是到了清晨三点钟,她却因为困扰了她一整天、令她发狂的偏头痛而醒过来。他们打了几个电话,找到代班的副驾驶之后,珀西才吞下止痛药,重新回到床上睡觉。

[17]指繁复、隐秘、不容易更改的合约。

他坐进车里,驶离停车位,离开曼哈顿东八十一街这个不易停车的地方,然后驱车上路。天生观察力敏锐的卡尼,注意到他们家房子附近停了一辆沾着泥渍、车窗贴着反光纸的黑色厢型车。他往那辆满目疮痍的车子瞥了一眼,车牌显示车子来自西弗吉尼亚,也想起过去几天里曾在这条街上看过它。但这念头随即被前面开始加速的车流打断了。他趁着黄灯抢过了马路,很快就上了罗斯福大道,朝北行进。

[18]美国一家飞机和直升机制造商,由俄罗斯裔美国飞行器工程师西科斯基于一九二三年创建。

爱德华·卡尼向妻子珀西道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19]多普勒(Doppler,1803—1853),奥地利物理学家,发现波源与观察者相对运动时,观察者接收到的频率和波源发出的频率不同。该现象即多普勒效应。

1

[20]指improvised explosive devices,即时爆炸装置。

——T.H.怀特:《苍鹰》

[21]童谣内容,叙述有个人坐在墙上,不小心跌下来,但动用了国王所有的人马,还是没办法把他再拼凑起来。

“苍鹰难成宠物,因为缺少了那一分伤感。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精神病学的艺术,是生死和利害的关系,造成了彼此在心智上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