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一位“母亲”,并且那人长眠于坟墓之中。
然而,几年过后,优太想起来了。
※※※
因此对优太来说,有关“母亲”的记忆仅限于那天见到的墓地,并且就连这份记忆,也不知不觉被他压在心底。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照顾“妈妈”的情绪。
那是学习汉字几天后的事。
但还未实现这个约定,父亲便去世了。
大家一起画画的时候,老师说:
“谢谢。如果优太想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随时都可以来问爸爸。爸爸保证,会告诉你很多很多。”
“马上就到母亲节了,今天我们来画一幅画,送给妈妈当礼物吧!”
“……嗯。”
优太不是很有兴致。前一天晚上,他刚刚因为在墙上画画狠狠挨了一顿训,和妈妈闹了别扭。
“但是啊,优太,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希望你不要提起‘母亲’。可以答应爸爸吗?”
拿起蜡笔的时候,某种情绪涌进优太心里。
父亲隔着草帽,轻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说道:
那是恶作剧般的小心思。优太忽然不想画妈妈,打算画一画“母亲”,作为挨骂的小小反抗。
那“母亲”又是谁呢……优太不太了解,他没见过母亲,也不知道她的姓名。但他明白,这个人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父亲来说,一定都很重要吧。
优太打算画一座墓碑,因为那是他有关“母亲”唯一的回忆。但是……他画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妈妈”总是照料优太的生活起居,她温柔、快乐、偶尔可怕,也是优太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优太也已经知道,妈妈名叫“直美”。
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对“妈妈”来说很过分。
“妈妈”和“母亲”……这时,优太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有两位妈妈。
于是,优太想尽办法修改了画面,总算蒙混过关。
“嗯,‘妈妈’是活着。不过,优太还有‘母亲’。”
但在那之后,“母亲”便在他的脑海中盘桓不去。
“嗳?妈妈还活着呀。”
那天晚上,优太缩在被子里想:
•••
“我想见见母亲。”
“优太的母亲在这里长眠,她在优太出生前就去世了哦。”
“我想再去那里一次。”
优太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那温柔的声音,令他怀念。
第二天早上,优太独自外出。
父亲在自己身旁,他指着一座墓碑,上面刻着六个符号。原来那符号就是汉字,开头的两个字便是“今野”。
他记不清通往墓地的路,只好凭着之前和父亲同去时模糊的记忆向前走。
聒噪的蝉鸣,炽烈的阳光。
他没有迷路,也没向任何人求助,几十分钟就走到了墓地——这件事几乎可以说是奇迹,就像冥冥之中有人指引一样,尽管优太还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优太的大脑忽然一阵恍惚,久远的记忆复苏了。
抵达陵园时,大门还关着。优太决定在附近的公园一直等到门开。他自觉不该这样做,所以躲在供儿童游乐的隧洞里,免得被人发现。
“今野”二字的形状,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优太在隧洞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长、最忐忑的几小时。上午十点,他确认陵园开门后,一溜烟儿地冲了进去,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寻找那块墓地。
优太接到的纸上写着“今野优太”。优太第一次见到自己名字的汉字写法……本该如此的,可是……
然而,陵园远比他想象的要大,结构也更为复杂,他怎么也找不到母亲的墓,于是在陵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花了很长时间。脚走累了,肚子饿了,口也渴了,但优太不想回家,回家后又会挨妈妈的骂。他渐渐感到绝望。
“比方说,大家现在都是用平假名写自己的名字的吧?可是升上小学,就必须用汉字写名字了。所以为了明年做准备,今天我们就来练习用汉字写自己的名字吧!现在我给大家每人发一张纸,纸上用汉字写着大家的名字。小朋友们试着用手指描一描吧。”
这时,前面走来一位叔叔。
“小朋友们从四月起就要升上大班啦,到时候,你们就是这所保育园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啦!然后呢,大概大家都知道了,明年你们就要从这里毕业,去上小学了。上小学比现在要有趣很多,你们会交到很多新朋友,但相应地,不得不做的事情也多了许多。
“小鬼,你怎么啦?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吗?”
就在几天前,他解开了这个疑问。那天,老师在保育园的教室里对大家说:
叔叔拉着优太,走进陵园入口的建筑。优太被带进一间屋子,叔叔问过他的名字,便端了大麦茶和煎饼给他。这是优太今天的第一顿饭,他如饥似渴地大嚼特嚼。
优太想:那块墓地下面,睡着的是谁呢?
“优太!联系上你的家人了哦。太好啦,他们说马上就来接你!”
墓地里有一块竖长的石头……看到那幅画,优太明白了。那一天,自己和父亲看到的是墓地。老师告诉大家,去世的人长眠于这块石头下面。
叔叔高兴地对他说。可听到这句话,优太的心情却蒙上了重重的阴翳。
直到很久以后,优太才知道“墓地”这个词。四岁的时候,保育园的老师给大家讲的绘本故事里出现了墓地的图画。
妈妈马上就要来了,我绝对会挨骂。好可怕,好想逃。
••••••
从小到大,妈妈没动过优太一根手指头。但这次,优太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的确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但优太记得,那时他和父亲面前有一块大石头。那是一块竖长的石头,上面刻着六个符号。
所以……妈妈走进屋来,二话不说便紧紧抱住自己的时候,优太内心的震惊胜过了喜悦。
晴空万里,阳光炽烈。优太头戴草帽,父亲温柔地对他说了些什么。而那些话的内容,优太一直想不起来。
“小优……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记忆中,唯有聒噪的蝉鸣不绝于耳。
听着妈妈的哽咽,优太也不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