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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入住

“您不需要让步,齐先生,您会拿到您的四十万现金的。”

“是啊,是啊。您是为房子的事来的吧?您看上这屋子了,但还是不想付全价,对吧?您觉得我会让步?”

“但我要的是五十万啊!”

“您好齐先生,看来您还记得我。”

“人不可能总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齐先生。我还希望厕所能在同一层呢,但它不在。”

“啊,是您来了!”

房东哈哈大笑。他笑得口水四溅,相当粗俗,特雷尔科夫斯基挤出几声笑来应和着他。

来给他开门的是齐先生本人。

“您可真滑头,不是吗?好吧,那就四十万现金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给您写租约。您高兴了吧?”

他有些胀气。他像个孩子一样每走一步放个屁取乐。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走在他后面的人。但一个穿着考究的壮年男子皱着眉严厉地看着他,让他羞愧得红了脸,打消了继续这愚蠢游戏的念头。

特雷尔科夫斯基连声道谢。

相比教堂里墓穴般的冰冷,周围空气已算温暖。特雷尔科夫斯基独自发笑,因为他突然觉得无比幸福。“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死,而且到时候,科学一定会发展到能让我活上两百岁的程度!”

“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呢?”

他大步流星来到房东家。

“马上就行啊,如果您乐意的话,不过要先预支一部分钱给我。倒不是我不相信您,但我跟您也不熟,对吧?如果我随便什么人都信任的话,在我这一行,我也就做不久了,您将心比心想一想。”

“齐先生也许能答复我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我明天带些衣物过来。”

到了外面,他有一种从噩梦中清醒的感觉。

“随您的便。您看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说话的,只要做事合规矩并且按时付清房租就行。”

他小心地站起来不发出声音。走到门前,他扭动把手,门却没反应。他一阵恐慌。不管他怎么摇晃门把,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现在他也不敢回到座位上去了,甚至连转身都不敢,因为这样就会迎向正投射在他脊背上的反感的目光。他用力晃动起门,丝毫不明白哪来的阻力,他满心绝望。很久以后他才发现大门上开着一扇小门,就在右边过去一点的地方。这扇门毫不费力就打开了,他一跃而出。

他用一种说悄悄话的口气接着说:

“斯黛拉的事就算了,我走了。”

“您算是捡到便宜了,您知道吗。前房客家属告诉我他们不收回家具,所以它们就归您用啦。您承认您没料到会这样吧。用您这笔转手费可买不到这么多东西。”

特雷尔科夫斯基振作起来。他忽然无法继续忍受这可笑而漫长的仪式。而且天很冷,他冻得浑身冰凉。

“哎,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一个衣柜……”

死亡,就是大地。从它身上冒出生命的苞芽,想要不辞而别。它们对准了天空。死亡放任它们,因为它喜欢吞食生命。它只是看管着畜群,等到牲口长得刚刚好,它就像吃甜点一样大快朵颐。它会慢慢地消化这些回到它肚子里的食物,像一只大母猫那样幸福而满足。

“是吗?那行,您去买吧,再来告诉我结果。不,相信我,您这买卖可不赖!再说,您自己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作为最后的手段,他开始想象死亡本身。将死亡象征化,这样就能避开它、逃离它。特雷尔科夫斯基开始这样去想,最后找到了满意的化身。这就是他想象出来的:

“我为此感谢您,齐先生。”

他试着自控,但完全失败了。他必须抓挠自己来确认蠕虫并不存在,至少现在还不存在。一开始他留心不引人注意,后来发狂地抓起来。他觉得成千上万可憎的虫子在啮咬他,在他的体内吮吸。他再一次哼唱:“……你性格有点糟糕,这有什么不好……”但没起作用。

“噢,感谢。”齐先生把特雷尔科夫斯基推到楼道里,冷笑着关了门。

然而这一次,情况却有所不同。在最强烈的那一秒,特雷尔科夫斯基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正在深渊之上活动。他一阵晕眩。然后可怕的细节开始出现:被钉上的棺材,重重落在板壁上的泥土,尸体缓慢的分解过程。

“再见,齐先生!”特雷尔科夫斯基在关上的门前喊道。

特雷尔科夫斯基不习惯思及死亡。死亡对他来说并非无关紧要,远远不是这样,恰恰出于这个原因他总是回避这个话题。一旦他感到自己的思维向这个危险的话题偏移,他便想出各种借口遁逃,且这些借口随着时光流逝愈发无懈可击。于是,在这些紧要关头,他哼哼起那些从广播里听来的、容易留在脑子里的老调,便能筑起一道有效的思维堤坝。或者,他把自己掐到出血,甚至拿色情当避难所。他回想起在街上看到的某个正在重新给丝袜上吊带的女人,或是某个商妇低领里若隐若现的胸脯,又或是很久以前瞥见的春光。这些是诱饵。一旦他的思维咬了钩,想象的力量就无穷无尽了。它下能撩裙,上能撕衣,将记忆整个重塑。渐渐地,在痴醉的女人、被揉搓的肌肤面前,死亡的影像逐渐苍白、逐渐暗淡,直到消失,如同被第一道晨光照射的吸血鬼。

他没有得到回应。他又等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走下楼梯。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信教的人,更称不上是天主教徒。不过,他尊重别人的信仰。他小心地模仿着他们,在恰当的时机跪下,在要站起来的时候也照做。然而周遭气氛的悲凉将他逐渐渗透。一连串阴郁的想法向他袭来。死亡就在这里,比起其他任何事物,他能更鲜明地感知到它。

回到他小小的单间公寓时,一股浓浓的倦意涌了上来。他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躺了许久,眼睛半闭着,看着自己周围。

他走进教堂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了。他在看见的第一把椅子上轻手轻脚地坐下,观察起出席的人。来的人并不多。他从后颈认出了坐在第一排的斯黛拉,但她没有转身。他只好自己打发时间。

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以至于无法适应这一切到此结束的想法。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曾经是他生活舞台的房间。会有其他人来这里,使他现在如此熟悉的墙壁变得陌生,把秩序打乱,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被消除,让人猜不到在他们之前曾有一个叫特雷尔科夫斯基的人住在这里。简简单单,转瞬之间,他就要走了。

并没有举行葬礼。遗体将转移到图尔并在那里火化。在梅尼蒙当教堂有一场宗教仪式。特雷尔科夫斯基决定前去参加。

说实话,他已经觉得不在自己家了。现在这种临时状态败坏了他最后几天的心情。这就像坐在车厢里等火车进站的最后几分钟。他懒得再做家务、整理纸张,也不再铺床。倒也没有变得凌乱不堪,他所有的物什还不足以造成凌乱,只是有一种临时取消出行的气氛,假期的气氛。

如今,孤独让他后悔错失了这次机会。也许她也在这么想?

特雷尔科夫斯基一觉睡到天亮。他收拾起自己的衣物,只用了两个箱子就轻松地装下了。他把钥匙还给看门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新家。

其实他离开她的时候没有留下她的地址。电影散场后,他们相对无言。两人相识的时机让他们隐隐自责。特雷尔科夫斯基当时就只急着做一件事:逃跑。他们漫不经心地道别以后便分开了。

他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去储蓄银行拿钱并跟房东办完了手续。

“我要去参加葬礼。这是最起码的。我也许会在那里看到斯黛拉……”

中午,他在公寓的门锁里转动钥匙。他把两个箱子放在门前,但也没有做更多的事。他出门去餐馆吃饭,因为从昨天午饭后直到现在他滴水未进。

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深深触动了他。仿佛他失去了一个至亲之人。他突然为了没有更早认识西蒙娜·舒勒而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遗憾。他们本可以一起去电影院,去餐馆,度过一些她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时光。当他想到她的时候,特雷尔科夫斯基想到的不是她在医院的样子,而是将她描绘成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正为无足轻重的过错而哭泣。他希望自己能在这时候到场,就是为了告诉她,这只是很小的过错,告诉她不该哭泣,要幸福。因为,他会解释说,你的生命并不长,你还来不及好好生活,就会在某个晚上死在医院的病房里。

饭后,他打电话通知上司他隔天回去上班。

特雷尔科夫斯基从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医院询问前房客的身体情况。对方传达了她的死讯。

过渡期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