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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1 四签名

“现在怎么办呢?”我问道,“托比这回也失去了它绝对可靠的特点了。”

八 贝克街的侦探小队

“它是根据自己的感觉行动的。”福尔摩斯把托比从木桶上抱下来,带它走出了木场。“你只要算一算伦敦市内每天木馏油的运输量,就不会对我们弄错追踪路线感到奇怪了。现在很多地方都需要木馏油,特别是在木料的防腐上面。不应当责备可怜的托比。”

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情不自禁地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回到气味混杂的地方去。”我提议。

托比的确又跑了起来。在四处闻了一阵之后,它似乎是突然间下了决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决心飞奔了起来。气味似乎比以前更为强烈了,因为它甚至没有把鼻子贴近地面,而是使劲地带着绳子往前猛跑。福尔摩斯两眼放光,似乎觉得我们就要到达罪犯的老巢了。经过九榆树之后,我们来到了白鹰酒店,后来到了布罗德里克和纳尔逊大木场。托比这时兴奋得发狂了一般,从侧门跑进了锯木工人已经开始工作的木场里。它从成堆的木屑和刨花中穿过去,绕过两堆木材的过道跑到一条小道上,最后发出“汪汪”的胜利叫声,跳上了一只仍然放在手推车上还未卸下的木桶上面。托比伸着舌头,眨巴着眼睛站在木桶上,把我们两个望了又望,好像要从我们这里得到某种赏识的信号似的。桶边和手推车的轮子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液体,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木馏油气味。

“好。幸亏路程不远。托比在骑士街路口曾经迟疑不定,显然是油味在那里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我们走上了错路,现在只需要顺着另外一条路去找就可以了。”

“啊!好了,它又跑起来了。”我的伙伴松了一口气说道。

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困难。我们把托比带回到它当初选错路线的地方,它在那里搜索了一圈之后,又朝着一个新的方向跑去了。

“大概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我提醒道。

“我们要当心,不要让托比把我们带到那个木馏油桶最初被运出的地方去。”我说道。

“这只狗究竟是怎么了?”福尔摩斯发牢骚地说,“他们肯定不会乘车的,也不可能乘气球逃跑。”

“我也想到了这点。不过你注意,它一直在人行道上跑,运木桶的车在马路上走,所以这次我们可是找到了真正的路线。”

我们经过了斯特莱塞姆区、布瑞克斯顿区、坎伯韦尔区,绕道穿过了许多条小巷,一直走到奥弗尔区的东面才来到了肯宁顿路。我们的追踪对象似乎专门挑弯曲的路走,可能是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注意。只要有与大街平行的小巷子,他们就避开大街。走到肯宁顿路的尽头时,他们向左边拐去,穿过了证券街和麦尔斯街,最后转入骑士街,托比忽然不再往前跑了,只是在远处来回地乱跑,一只耳朵耷拉着,一只耳朵竖立着,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它摇摆着身子打了几个转儿,不时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好像它现在很尴尬,请求我们给予它同情似的。

穿过贝尔芒特路和太子街,托比向河边跑去,一直到了宽街的尽头,它径直跑向水边,那儿有一个用木材修成的小码头。托比带着我们一直走到码头的边缘,站在那里望着黑乎乎的河水发出柔和的声音。

我们跟随托比来到了通往伦敦市区的大路上,路两旁是半乡村式的别墅,接着进入了伸向远方的大街。干活的人们和码头工人已经起床,慵懒的女人们正打开百叶窗,清扫门阶。街角上那些四方房顶的酒馆刚刚开始营业,粗壮的男人们从里面出来,用他们的袖子擦去胡子上沾着的酒。几只野狗在街头游荡,惊奇地盯着我们走过去,可是我们这只绝无仅有的托比从不东张西望,它用鼻子嗅着地面,一直小跑前进,偶尔急不可待地发出一阵叫声,表示气味依然强烈。

“我们运气不好,”福尔摩斯说,“他们从这里上船逃走了。”码头边上停放着几只小平底船和小快艇。我们把托比带到每一只小船上,虽然它闻得很认真,但是没做出任何表示。离简陋的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小砖房,在第二个窗口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有几个大字:“莫迪凯·史密斯”,下面写着“船只出租:按时按日计价均可”。另外在门上还有几个字,上面说有小汽船供出租——码头上堆积着一大堆焦炭,那正是这个汽船的燃料。福尔摩斯慢慢地环顾了一圈,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大高兴的表情。

他边说边掏出左轮手枪,装上两颗子弹,然后把它放回夹克衫的右边口袋里。

“事情看起来有些麻烦。”他说,“这帮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狡猾,他们似乎掩盖了行踪。恐怕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等我们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这类东西正好可能用得上。我把乔纳森交给你,他那个同伴要是难对付,我就用手枪击毙他。”

他向门口走去,门正好开了,一个头发卷曲的小男孩从里面跑了出来,大约六岁的样子。后面追上来一个身材肥胖、面色红润的妇女,手里拿着一块海绵。

“我有根手杖。”

“杰克,回来洗澡!”她喊道,“快回来,你这个淘气包!你爸爸回来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们俩都要挨骂。”

“这如同沿着小河找到了湖泊一样。他曾说过一句精辟而意味深远的话,‘一个人的真正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你看,这句话还论及了比较和鉴别的力量,这种力量本身就是一个高尚行为的证明。约翰·保罗的作品中有着非常丰富的精神食粮。你带手枪来了吗?”

“小朋友,”福尔摩斯乘机说道,“你这个小家伙,脸蛋红扑扑的!杰克,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多少有些了解。我是先读了卡莱尔24的著作,然后才研究他的作品的。”

小家伙想了一下,说道:“我要一个先令。”

“啊!这个也没什么神秘的,很快你就能弄得清清楚楚了。早晨的空气真清新啊!你看那朵小小的云,就像一片粉红色的羽毛,从巨大的火烈鸟身上飘了过来,一轮红日已经穿过伦敦上空的云层。阳光照耀着芸芸众生,但是像我们两个这样负着奇特使命的人,恐怕是极其少有的了。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我们的这点儿雄心壮志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你熟悉约翰·保罗23的著作吗?”

“你不想要更好的东西吗?”

“那个同谋呢?”

“给我两先令就更好了。”小孩子想了想,又说道。

“是的,从乔纳森进入房间后跺脚的情形来判断,他是很反感这么做的。他和巴索洛谬·舒尔托无冤无仇,只是打算把他捆起来,塞住他的嘴,他并不希望把自己的头放进绞索中。但是,事已至此,一切都晚了,他的同伙表现出了凶残的本性,使用了毒刺。因此乔纳森·斯茂留下纸条,盗走了财物,和同谋一同逃跑了。对于这一连串的事件,我现在只能做出这样的解释。至于他的相貌,必然已步入中年而且皮肤黝黑,因为他在火炉般的安达曼岛服刑多年。他的高矮很容易从他步子的大小推算出来。我们还知道他留有络腮胡,这是塞笛厄斯·舒尔托从窗内亲眼看到的。我想大概也就是这么多了。”

“给你,接住!史密斯太太,他真是一个乖孩子。”

“但是杀人的凶手是那个同谋,而不是斯茂。”

“上帝保佑,他就是这么淘气,先生。我丈夫有时一出门就是好几天,我简直拿他没办法。”

“现在乔纳森·斯茂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呢?他只能继续秘密地观察别人搜寻财宝的行动。可能他离开了英国,只是偶尔才回来一趟。后来阁楼被发现的时候,就有人马上给他通风报信了,这又一次证实了这座房子里有他的同伙。乔纳森装着木腿,根本无法爬上巴索洛谬·舒尔托家的顶楼。不过,他找来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同谋,正是此人帮他解决了困难。那同谋不小心把他的赤脚踩进了木馏油里,因此我们便找来了托比,还让一个脚筋受伤、只领取半薪的军官跛着脚跑了六英里路。”

“他出门了?”福尔摩斯失望地说道,“真是不凑巧,我来找他有点事。”

“非常清楚了。”

“先生,他昨天早晨就出去了。说实话,我真是为他担心。不过,先生,你要是想租船,我一样可以为你们服务。”

“好吧,现在我们就设身处地站在乔纳森·斯茂的位置上来分析一下。他回到英国有两个目的:一是要拿到他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一份财宝;二是要对欺骗他的人进行报复。他找到了舒尔托先生的住处,还极有可能与他家里的一个人取得了联系。有一个叫拉尔·拉奥的仆人——我们从没有见过,据博恩斯通太太说,他的品行非常糟糕。斯茂并不知道财宝藏于何处,因为除了少校自己和他的一个已死的忠实仆人外,无人知晓。斯茂突然听说少校生命垂危,担心藏宝的秘密会和少校一同埋入黄土,便几近疯狂。他冒着被守卫抓住的危险,来到了弥留之际的老人窗前,只是由于少校的两个儿子当时在场,所以他没有能够进入房间里。他对死者恨之入骨,当夜又重新进入屋里,搜查少校的私人信件,希望能找到什么与财宝有关的线索。最后在临走之际,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简短的留言,以示他来过此处。毋庸置疑,当他事先制订计划之时,就准备在刺杀少校之后,在他尸体旁边留一个同样的字条,以表示这并不是一个普通凶手所为,而是从四个同伴的立场出发,维护正义。像这种怪诞离奇的事情在犯罪史上是很常见的,通常还可以提供与罪犯有关的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上面我讲的你都明白了吗?”

“我想租他的汽船。”

“没有,非常清楚明了。”

“先生,他就是坐那汽船出去的。我感到迷惑的也是这个,我知道船上的煤不够到伍尔维奇来回烧的。他如果坐平底船去,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了,因为他还多次去过像格雷夫圣德那么远的地方呢。再说他如果有事,可能有些耽搁,可是汽船没有煤烧怎么走呢?”

“不如说是越狱逃跑,这种可能性更大,因为舒尔托少校肯定知道他们的刑期,否则他就不会惊慌失措了。然后他会怎么办呢?他时刻提防着装有木腿的人——请注意,是一个白种人,因为他曾认错了一个白种商人,并向他开了枪。在图上只有一个白种人的名字,剩下的全都是印度人或回教徒的名字。所以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地认为那个装有木腿的人就是乔纳森·斯茂。你认为我这样推理是否有不完善的地方?”

“他可能已经在沿河的码头买了煤。”

“信上说,曾经被他欺骗的人都已经出狱了。”

“也有可能,先生,不过他从来不那样做的,我好多次听他说零售煤价格太高。再说我也很讨厌那个装木腿的人,面貌丑陋,说话古里古怪的。他老是往这里跑,搞不清楚他有什么事。”

“并不仅仅是推测,而是合乎实情的唯一假设。让我们看看这些假设是怎样与以后发生的事实相吻合的吧。舒尔托少校非常高兴地获得了那些财宝,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可是后来收到了一封从印度寄来的信,使他感到惶恐不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木腿人?”福尔摩斯问道,不动声色中带着惊讶。

“这只不过是推测罢了。”我说。

“是呀,先生!一个长着猴脸似的黑家伙,来过不止一次。昨晚就是他把我丈夫从床上叫起来的。并且我丈夫事先就知道他要来,早就把汽船发动了。实话跟你说,先生,这事我实在放心不下。”

“咳,老兄!这事本身就很简单,我可不想夸张。所有的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两个负责指挥看守囚犯的部队军官获悉了一个藏宝的重大秘密。一个叫乔纳森·斯茂的英国人给他们画了一张图。你还记得写在摩斯坦上尉的图上的这个名字吧?他自己签了名,还代表他的同伙签了名,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四签名’。这两个军官——或者是其中的一个——找到了财宝,并带回了英国。我们可以设想,对于当初约定的某些条件有的没有履行。那么,为什么乔纳森·斯茂自己不去取财宝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画那张图的日期,正是摩斯坦和囚犯们有密切联系的时候。乔纳森·斯茂之所以没有亲自去取财宝,是因为他和他的同伙都是囚犯,不能离开监狱。”

“可是,亲爱的史密斯太太,”福尔摩斯耸耸肩说道,“你用不着自己瞎担心什么。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来的就是那个装木腿的人呢?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还是会得到人们的赞赏的,”我说,“福尔摩斯,我敢保证,你侦破此案所使用的方法,比侦破杰弗逊·霍普凶杀案所用的手法更令我惊叹。我感到这件案子越来越不可思议,也越来越令人费解了。举例说吧,你怎么能那么有把握地描述出‘木腿人’的特征呢?”

“他的声音,先生,我熟悉他的声音,沙哑,含糊。大概是三点钟的时候,他拍了几下窗户,说道:‘起来,伙计,该走了!’我丈夫把我的大儿子吉姆也叫醒了,他们没有跟我说一个字就走了。我还听见那只木腿走在石头上发出当当的声音呢。”

“不要以为,”福尔摩斯说道,“我能够破获这个案子只是依靠着作案的一个人偶然把脚踩在了化学药品上。我现在还知道很多不同的方法可以帮助我捕获凶犯。不过既然我们有幸得到眼前这种最简便易行的办法,若是忽视了的话,那就是我的过失了。现在只不过把一个需要有高智商才能解决的问题简单化了。假如不是因为这个显而易见的线索,我们侦破此案或许还能获得人们的称赞呢。”

“就只有木腿人一个人来了吗?”

我承认当时曾担心伦敦大街上络绎不绝的车马会把木馏油的气味破坏掉,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消除了。托比从没有迟疑或走偏过,而是以它特有的姿势摇摇摆摆地向前奔跑。显然,与任何其他东西的气味相比较,木馏油的气味更为强烈。

“说不清楚,先生。我没听到还有别人。”

“这儿还留有‘木腿人’的手印。”等我爬到他身边时他说道,“你看,白灰泥上还留有血迹。幸亏昨晚没有下大雨!虽然已经隔了二十八个小时,气味仍然留在路上。”

“史密斯太太,真是遗憾,我想租一只汽船,因为我早就听说过这只汽船很不错,让我想想!这只船叫……”

我们来到了围墙下面,托比一路跑来,在围墙的阴影下焦急地嗷嗷直叫,最后,我们停在了长着一棵小山毛榉树的墙角。在两面墙壁交界的地方,有几块砖已经松动,砖缝下面的部分已经被磨损,低处的砖缝已经被磨圆了,好像这些地方经常被当作梯子使用。福尔摩斯爬上了墙,从我手里把狗接过去,又把它放在了墙的另外一边。

“‘曙光’号,先生。”

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在灰暗、清冷的凌晨,我们可以看得远一些了。四四方方的巨大房子,灰暗空荡的窗户以及那光秃秃的高墙,凄凉孤独地耸立在那里,留在了我们身后。我们的路程正好要穿过一片庭院,院子里看起来到处坑坑洼洼,杂乱不堪。遍地的垃圾和高低不齐的灌木使得整个地方与昨晚笼罩在这里的惨案一样凄惨黯淡。

“哦,是不是那种绿色的旧船,船帮上画着宽宽的黄线?”

“过来,托比!好托比!闻闻这个,托比,闻闻这个。”他把蘸有木馏油的手巾放在小狗的鼻子下面,托比叉开毛茸茸的双腿站着,翘着鼻子,就像鉴赏家在闻一种陈年佳酿的芬芳香味一样。福尔摩斯丢开手巾,把一根结实的绳子系在狗脖子上,把它牵到了木桶旁边。这只狗突然发出了一阵尖而颤抖地狂叫,鼻子紧贴地面,尾巴翘得老高。它顺着气味一直朝前跑去,把拴它的绳子绷得紧紧的,我们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紧随其后。

“不,不是,它跟河上其他的小船一样整洁,新刷的油漆,黑色的船身上面有两道红线。”

“哦,没问题。”

“谢谢!我想很快你就能听到史密斯先生的消息。我现在要到河下游去,要是碰到‘曙光’号,我就告诉他你很担心他。你说的那只船的烟囱是黑的吗?”

“你的腿受得了吗?”

“不是,先生,黑色的烟囱上有一条白线。”

“当然可以。”我答道。

“哦,对了,船身是黑色的。史密斯太太,再见。华生,那儿有一个船夫和一只小船,我们就坐它过河去。”

“真是些凶险的东西,”他说道,“小心不要刺着自己。得到这些木刺我高兴极了,因为这很可能是他所有的凶器。目前我们两人是用不着担心会被扎着的。我宁愿被枪打中也不愿中这种毒刺。华生,你还有勇气跑六英里的路程吗?”

“和那种人打交道,”我们坐上船后,福尔摩斯说道,“绝对不能让他们想到,他们所提供的信息会对你有哪怕一点点的帮助,否则他们就会守口如瓶,马上闭口不言。如果你以一种不赞成的态度听他们说话,就极有可能得到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他把捡到的东西拿给我看,原来是一个用各种颜色的草编织成的小口袋,外面装饰着几颗俗气的珠子,从形状大小来看,很像个烟盒;里边装着六根黑色的木刺,一头是尖利的,一头是圆圆的,和扎在巴索洛谬·舒尔托头上的完全一样。

“看来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已经很清楚了。”我说。

“要追踪这个人比较容易,”他一边穿着靴袜一边说道,“他一路上踩过的瓦片全都松动了,慌慌张张的情况下,还丢下了这个东西。用你们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它证实了我的诊断完全正确。”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呢?”

一阵脚步声从上面传过来,那盏提灯顺着墙边平稳地降了下来,然后他轻轻一跃,就落在了木桶上,随后又跳到了地上。

“雇一只汽船顺河而下去追踪‘曙光’号。”

“混账东西!这个地方是最危险的了。不过既然他能够从这儿爬上来,我也就能从这儿爬下去。这个水管好像很结实。不管它了,我下来啦!”

“我亲爱的伙计,那样做太费事啦。从这里到格林威治,那只船可能停靠在沿河两岸的任何一个码头上。桥的下游长达数英里内全都是迷宫一般的停泊点,如果想把它们挨个搜一遍,那得耗去很多天的时间。”

“没有。”

“那么请警察来协助吧。”

“没有看见一架梯子吗?”

“不,在最后紧要关头我有可能会叫阿瑟尼·琼斯来。那家伙不算坏,我不想做妨碍他公务的事情。既然我们已经干到了这一步,我很希望能单独干下去。”

“有。”

“我们可不可以登广告请码头老板为我们提供线索?”

“有盖吗?”

“那就更糟了!那帮人会知道我们紧跟不舍,有可能越境出国的。不过只要他们认为自己还非常安全,就不会急着逃走的。在这方面,琼斯的行动对我们是有利的。因为他肯定会把对本案的审理情况刊登在日报上,那些匪徒会认为大家都在朝错误的方向侦查案子。”

“是一只水桶。”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在密尔班克监狱附近上岸时,我问道。

“这里就是那个人上下的地方,下面那个黑东西是什么?”

“坐这辆双轮马车回去,吃些早餐,睡上一个钟头。估计今天晚上我们还得赶路呢。车夫,请在电报局停一下!我们暂时先把托比留着,说不定还会用上它的。”

“是我。”

我们在大彼得街邮局停了下来,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电报。

“是你吗,华生?”他喊道。

“你知道我是给谁发的电报吗?”我们又继续前行时他问道。

我下楼回到院子的时候,看到福尔摩斯已经爬到了屋顶,好像一只大萤火虫在屋脊上缓慢地爬行。一些烟囱挡住了他的身影,不过不大一会儿又出现了,然后又一次消失在烟囱后面。于是我也绕到后边去,看到他坐在房檐的角落处。

“不知道。”

“这是他离开时用脚踩过的地方。如果你都能辨别得出来,我想托比辨别这气味就更是易如反掌了。现在下楼去,把狗放开,等我下来。”

“你是否还记得在杰弗逊·霍普一案里我们雇用过的贝克街侦探小队?”

我按照他说的去做了,立刻感到一股强烈的木馏油味冲进鼻子。

“是他们呀。”我笑道。

“非常正确,关键就在这里,一定记住这一点。现在请你到那个天窗前,闻闻木框的边缘。我留在这里,因为我手里还拿着这条手巾呢。”

“在这个案子里,他们具有不可估量的用处。要是他们失败了,我还有其他的办法,不过我想先让他们试试看。那封电报就是发给队长维金斯的,就是那个不爱干净的小个子,我希望他和他的伙计们在我们吃完早餐前就能赶到这里。”

“你的脚趾是并拢在一起的,那个脚印的五个脚趾头是分开的。”

这时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经过一夜的奔波,我感到自己都虚脱了,身体疲惫不堪,脑子一片混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缺少我的伙伴那种忠于职业的热情,也没有把这件案子看作是一个纯粹的抽象的理论问题。至于巴索洛谬·舒尔托的被害,我很少听到人们说他的好话,所以对凶手并没有强烈的憎恶感。不过财宝就另当别论了。这些财宝,或者其中的一部分,理应归摩斯坦小姐所有。只要有机会使财宝失而复得,我愿意为之付出自己的毕生精力。不错,如果能够找回财宝,我可能就永远不能和她接触了。可是如果爱情被这种想法左右,这种爱情也就成为卑劣和自私的了。如果福尔摩斯能够找到凶手,我就该付出多于他十倍的努力去寻找财宝。我在贝克街家中洗了一个澡,重新换了衣服,精神极其振奋。下楼回到房间时,我发现早餐已经摆好,福尔摩斯正在倒咖啡。

“一点也不同。看这儿!这是灰尘里的一只右脚印,现在我在它旁边光着脚再踩上一个右脚印,你看看主要区别在哪儿?”

“你看看这,”他指着一张打开的报纸,笑着向我说道,“这位精力充沛的琼斯和一个无孔不入的记者已经把这个案子侦破了。不过这个案子已经把你搞得够累的了。还是先吃火腿和鸡蛋吧。”

“好像和其他的脚印都相同。”

我从他手里拿过报纸,看到标题为《上诺伍德的奇案》的短消息写道:

“除了脚的大小以外,还有其他什么发现吗?”

【《旗帜报》消息】昨夜大约十二时,上诺伍德樱沼别墅主人巴索洛谬·舒尔托先生死于室内,显系谋杀。据悉,死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暴力痕迹,但是死者继承其父亲的一批价值连城的印度宝物已全部被窃。最先发现死者被害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他们是同死者弟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一起前去拜访该别墅主人的。值得庆幸的是,警察局著名侦探阿瑟尼·琼斯先生当时正在上诺伍德警察分署,接到报案后半小时内即赶到了现场。他训练有素,久经沙场,到现场后很快就破获了此案。最终,死者之弟塞笛厄斯·舒尔托已被逮捕,同时被捕者还有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和看门人麦克默多。现已证实凶手对于房屋结构了如指掌。琼斯先生运用他熟练的技术和精密的观察,最后证实凶手绝不可能是由门窗进入室内,而是爬上屋顶经过一个天窗潜入与死者房间相通的一间房屋的。这一非常明朗的事实证明:此案绝非普通盗窃案。警察局此次行动迅速、果断,表明在这种情形之下,必须有一位富有魄力的警长主持一切。此案的破获让我们不禁想到,一些人希望把全市侦探力量分散驻守,以便案发后及时赶赴现场进行侦破,看来是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小孩或者一个小个子女人的脚印。”我回答道。

“真是太好了!”福尔摩斯端着咖啡杯咧嘴而笑,“你有什么看法?”

“请你特别留意这些脚印,”他说,“你看出这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没有?”

“我想我们也差点被当成罪犯遭到逮捕了,真是侥幸。”

我们从洞口爬了上去。福尔摩斯又用灯照了照灰尘上的脚印。

“我也这么想。如果他突然又采取果断有力的行动,我们的安全问题就很难得到保证了。”

“警长,借用一下你的牛眼灯22,”我的伙伴说道,“替我把这块纸板系在脖子上,以便把它挂在胸前。谢谢!现在我还得脱下靴子和袜子。华生,请帮我把它们带下去,我也要爬一爬,试试看。请你把这块手巾在木馏油里略微蘸一下。好了,那样就可以了。和我一起到阁楼待一会儿吧。”

正在这时,门铃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我听见房东赫德森太太高声和人争吵。

我们把狗拴在厅内的桌腿上,来到了楼上。房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在死者身上盖上了一张床单。一个疲倦不堪的警官斜靠在屋角里。

“我的上帝,福尔摩斯,”我欠起身来说道,“他们真的来抓我们了!”

“啊,你把它带来了。”他说道,“好狗!阿瑟尼·琼斯已经走了。你走之后,我们大吵了一阵。他不但把我们的朋友塞笛厄斯逮捕了,并且连守门人、女管家和印度仆人全部都带走了。现在除了楼上留了一个警官外,这地方就我们两个人了。把狗先留在这儿,我们上楼去。”

“不会,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这是非正式侦探——贝克街的侦探小分队来了。”

福尔摩斯正站在台阶上,双手插在衣袋里,嘴里衔着烟斗。

正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赤脚踩在楼梯上急促而行的声音和喧闹的谈笑声,接着便闯进来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街头小流浪汉。尽管吵吵闹闹地走了进来,但是他们还有些纪律,很快就站成了一排,满脸期待地望着我们。其中有一个个子较高、年龄稍大的站在前面,懒散中透露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在这个邋遢的衣衫褴褛的人身上显得尤为滑稽可笑。

托比是一条外形丑陋的长毛垂耳狗,是长毛垂耳狗与猎狗的混血种,毛色褐白相间,走路摇摇摆摆,非常笨拙。迟疑片刻之后,它才吃掉了谢尔曼先生让我喂给它的一块糖,我们之间就这样建立了友谊。它随我上了马车,一路上都很服帖。我回到樱沼别墅的时候,王宫的时钟正好敲过三点。我发现那个做过职业拳击手的麦克默多已经被当作同谋逮捕了,他和舒尔托先生都被带到警察局去了。那个狭窄的门边守着两名警察,不过,我一提到警官的名字,他们就让我带着狗进去了。

“一接到你的消息,先生,”他说,“我马上就带他们来了。车费三先令六便士。”

他拿着蜡烛慢慢地从他收集来的那些奇禽怪兽之间穿过。在摇曳不定的朦胧光线下,我隐约看到每个角落里都有闪亮的眼睛在窥视着我们,甚至连我们头顶的椽子上面也排满了很多稀有的野鸟。我们的声音打破了它们的睡梦,只见它们懒洋洋地把重心从一条腿上移到另一条腿上。

“给你钱,”福尔摩斯说道,递给了他一些银币,“维金斯,以后他们向你报告,你再报告给我。我不想把房子弄得这样拥挤不堪。不过这次全来了也好,大家都可以听听我的命令。我想找一只名叫‘曙光’的汽船,船主叫莫迪凯·史密斯。船身黑色,有两道红线,黑烟囱上有一道白线,这只船在河下游的某个地方。我要一个孩子在密尔班克监狱对岸的莫迪凯·史密斯的码头上守着,船一回来马上报告。你们必须分头行动,在河两岸仔细地搜索,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都明白了吗?”

“托比就住在左边第七只笼子里。”

“明白了,长官。”维金斯说。

“没错,就是托比。”

“报酬还照老规矩。谁找到船可多得二十一个先令。先预付你们一天的工资,赶快行动吧!”

“啊!一定是托比。”

他们每人分得一先令后就匆匆忙忙地下了楼梯,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大街上了。

“他要你的一只狗。”

“只要这只汽船露出水面,他们就能找到它。”福尔摩斯从桌边站了起来,点燃他的烟斗说道,“他们无孔不入,无所不见,可以偷听任何人的谈话。我希望在黄昏前可以有找到汽船的消息,这期间我们无事可做,只有等待了。在找到‘曙光’号或莫迪凯·史密斯之前,我们无法找到中断的线索。”

“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总是受欢迎的。”他说,“快请进来,先生。小心那只獾,它会咬人。啊,淘气,淘气,连这位先生你都要咬一口吗?”他这是对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鼬鼠喊的,鼬鼠从笼子里探出凶恶的头,睁着一双红眼睛。“先生不要害怕,它只是条蛇蜥,还没长毒牙,所以我把它放在屋里,好让它吃甲虫。我刚才的失礼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常常有小孩子们跑到这小巷来捣乱,吵得我不能安睡。先生,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需要什么呢?”

“托比吃我们的剩饭就行了。你要睡一会儿吗,福尔摩斯?”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几个字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我刚一说出口窗子就立即关上了,不到一分钟,房门就打开了,谢尔曼先生出现在我面前。他是个瘦高个老头儿,有点驼背,脖子上青筋突起,戴着一副蓝色眼镜。

“不,我不累,我的体质非常奇特。工作的时候我不会感到丝毫的疲倦,如果无所事事反而会使我萎靡不振。我要抽会儿烟,仔细想想我的女当事人委托我们办的这件离奇案子。我们这件案子应该是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装木腿的人并不多见,而另外那个人,更是独一无二的了。”

“少废话!”谢尔曼喊道,“站远点儿。我数到三就要扔刷子下去了。”

“你又提到另外那个人了。”

“但是我只想要只狗。”我大声嚷道。

“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向你保守秘密的想法,不过你肯定有你自己的看法。现在我们再来想想这些情况:小脚印、从来不受鞋子束缚的脚趾、赤足、顶端绑着石头的木棒、敏捷的动作和有毒的木刺。你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呢?”

“快滚开!”那人又吼道,“我袋子里有把雨刷,你不滚,我就扔下去了!”

“一个生番!”我喊道,“也许是和乔纳森·斯茂同伙的一个印度人。”

“你就放一条吧,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我说。

“不大可能,”他说道,“最初看到那些奇怪的武器时,我也这样想过。然而那些引人注意的脚印让我重新做了一番思考。印度半岛的居民是有一些身材矮小的,但是绝没有留下这种脚印的。印度土著的脚是瘦长的,穿凉鞋的回教徒的拇指是与其他脚趾分开的,因为鞋带一般是从拇指和其他脚趾中间穿过的。还有这些木刺,只能用一个办法发射,就是从吹管里射出。这样的生番,我们上哪儿去找呢?”

“滚开,你这个醉鬼!”那个人喊道,“你要还在那里踢门,我就会打开狗窝,放出四十三只狗来咬你。”

“南美洲。”我说道。

平琴巷位于莱姆贝斯区尽头,是一排破旧不堪的两层楼的砖房。我在三号门上敲了很久才有人应声。终于,在百叶窗后面露出了一丝烛光,一张脸从窗口中伸了出来。

他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大厚书。

对于今晚所发生的事情,我越想越感到杂乱无章、神秘莫测。当马车穿过被煤气灯照亮的寂静的街道时,我又回顾起这一连串的奇异事件。至少最初的疑问现在已经弄清楚了,摩斯坦上尉的死,寄来的珠宝,报上的广告,还有那封信件——所有这些事情我们都已大体明确了。可是这些事件又将我们引入了一个更玄奥、更凄惨的境地中去。印度财宝,摩斯坦上尉行李中发现的怪图,舒尔托少校死去时的怪状,财宝的重新发现和紧接着发生的财宝发现者的被害,被害时留下的各种异常的迹象,那些脚印,奇异的凶器,纸片上与摩斯坦上尉的图样上相同的字。上述的一切真是一座迷宫,一个不具备我朋友那样天赋奇才的人是无法找到任何线索的。

“这是新版《地名辞典》的第一卷,可以说是最新的权威著作了。这里写的是什么?

将近两点的时候我们才到达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中。仆役们几个小时前就睡了,可是弗里斯特夫人对摩斯坦小姐收到那封奇特的信特别关心,所以仍在等候着摩斯坦小姐回来。她亲自为我们开的门。她是一位中年妇人,举止优雅。她用胳臂温柔地搂着摩斯坦小姐的腰,还用慈母般的声音迎接着她,看到这情景我感到无限宽慰。显然,她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被雇用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受尊重的朋友。经摩斯坦小姐介绍后,弗里斯特夫人便诚恳地请我进屋去,并请我给她讲讲我们今晚的奇遇。我只好向她解释我有重任在身,并真诚地保证会再来看她,向她报告案情的进展情况。驱车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仿佛看见两个优雅的女人依偎在一起站在台阶上,还看见那半开的房门,从彩色玻璃上透出来的大厅的灯光,挂着的晴雨表以及光洁的楼梯扶手。在我们被毫无头绪、神秘难解的事件缠身的时候,即使看上一眼这样一个宁静的英国家庭,也让人感到莫大的安慰。

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的苏门答腊以北三百四十英里处。

警察来的时候是坐马车的,我就用这辆马车把摩斯坦小姐送回了家。她是个天使一般的女人,在危难之中,只要还有人比她更加脆弱,她便能保持镇定自若的神态。我发现她精神高昂,平静安宁,而站在她身边的女管家则吓得魂不附体。可是一坐进车里,她就晕倒了,后来又嘤嘤地抽泣——这一夜离奇的遭遇已经把她折磨得不堪承受了。事后她告诉我,她感到那晚我一路上都冷冰冰的,疏远冷落了她。可是她哪里能想到我当时内心的挣扎和努力克制自己的痛苦呢,正如同我们在院中手握着手的时候一样,我已经流露出对她的同情和爱意。我虽然经历了不少的风雨,可如果没有经历这一晚的奇遇,我也无法认识到她那温柔而勇敢的天性。表达爱慕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两个想法使我难以开口。她现在脆弱无助,孤苦伶仃,精神上又受了刺激,在这个时候向她表达爱意,等于就是乘人之危。更令我感到为难的是,假如福尔摩斯的侦查能够成功,她就会成为一个富有的继承人。一个薪水不高的外科医生,利用这种偶然的亲近机会向她求爱,这样做公平体面吗?难道她不会把我看作是一个粗俗的淘金者?我不可能去冒险让她心中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批阿格拉宝物就像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横挡在我和她之间。

“嗯,嗯,这儿说的什么?气候潮湿、珊瑚礁、鲨鱼、布勒尔港、囚犯营、罗特兰德岛、三角叶杨树林……啊!找到了!

七 木桶的插曲

安达曼群岛的土人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世界上最矮小的种族,虽然一些人类学家更倾向于认为非洲的布什人和美洲的迪格印第安人和火地人是最矮小的人种。这些土人的平均高度不足四英尺,很多成年人甚至比这个还要矮不少。他们生性凶狠、脾气乖张而又难以相处。不过一旦取得其信任,就能和他们建立起至死不渝的友谊。

福尔摩斯说道:“我还要从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和印度仆人那里了解些情况。塞笛厄斯先生曾对我说过,那个仆人就睡在旁边那间房间里。然后,再看看这位伟大的琼斯先生是怎么做的,听听他那些不怎么巧妙的讽刺吧。‘众所周知,人们总是挖苦他们所不了解的事物。’歌德的话总是如此精辟。”

“记住上面这点,华生。好,再听下边的。

“我一定把它带来。”我说,“现在已经一点了,要是能另外换一匹新马,我一定能在三点钟之前赶回来。”

他们天生丑陋,长着畸形的大头、凶狠的小眼睛、嘴歪眼斜、小手小脚。由于他们凶狠,难以对付,因此英国官吏即便竭尽全力仍不能把他们争取过来。他们通常是失事船只的水手们最大的灾难,他们会用顶端绑着石头的木棒击碎幸存者的脑袋,或用毒箭将其射死。屠杀之后,便毫无例外地举办一次人肉盛宴。

“对,是一只奇特的混血狗,嗅觉极其灵敏。我宁愿得到托比的帮忙,也不愿要全伦敦侦探的帮忙。”

“多么美好可爱的人啊!华生,如果让这家伙逍遥自由,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我觉得,乔纳森·斯茂恐怕也是万不得已才雇用他吧。”

“托比是一只狗吧?”

“但是他是如何找到一个这样奇怪的同谋的呢?”

“你在这里会对我有很大帮助的。”他答道,“我们要分头行动,让琼斯那家伙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你把摩斯坦小姐送回去以后,再到河边莱姆贝斯区河岸附近的平琴巷三号,右边的第三个门是一个做鸟类标本的铺子,你去找一个名叫谢尔曼的人。你会看到他的窗子上画着一只鼹鼠抓着一只小兔的图画。你敲门把那老头叫醒,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我向他借托比急用,请你坐车把托比带回来。”

“啊,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我们知道斯茂是从安达曼群岛来的,这个土人和他在一起也就很好理解了。毫无疑问,我们不用多久就会彻底弄清楚的。华生,看来你是非常疲倦了。在那张沙发上躺下,让我来催你入睡吧。”

“一点儿不累,这桩奇案不弄个水落石出,我是无法休息的。我也曾经历过艰难困苦,但是说实话,今天晚上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把我的神经完全搅乱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愿意和你一起查清楚这个案子。”

他从屋角取出他的小提琴,在我四肢平摊着躺在床上时,他开始奏起一支低沉的、梦幻般的、悦耳的曲调——无疑是他自编的曲子,因为他有一种即兴创作的天赋。我直到现在还模糊记得他那瘦削的手、真诚的面孔和一上一下的弓弦呢。那时我仿佛在一片柔和的音乐声中飘荡,最后进入了梦乡,甜美的玛丽·摩斯坦正俯身看着我呢。

“对,你必须送她回家。她住在下坎伯韦尔的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家,离这儿不远。要是你愿意坐车再回来,我将会在这里等你。你是不是太累了?”

九 线索的中断

“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答道,“摩斯坦小姐留在这所恐怖的房子里是不合适的。”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我感到气力十足,精神振作。福尔摩斯仍像我入睡前那样坐着,只是放下了小提琴,专心致志地在看一本书。他见我起来,朝我看了看,我发现他脸色阴沉,焦虑不安。

“这件预料之外的事,”他说,“弄得我们把来这里的本意都给忘记了。”

“你睡得很香,”他说,“我担心我们说话的声音会把你吵醒了呢。”

他把我带出去,来到楼梯口。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答道,“你得到什么新的消息了吗?”

“是个相当古怪的人,”夏洛克·福尔摩斯转过身来答道,“我希望不用多长时间就能把这两个人介绍给你。华生,我有话要和你说。”

“非常遗憾,仍然没有。我承认这出乎我的意料,也非常失望,我预计到这时候会得到确切消息的。维金斯刚刚来报告过,说压根儿没发现那只汽船的踪影。这真是一个让人恼火的消息,因为每一个钟头都是特别重要的。”

“啊,那另外一个人呢?”阿瑟尼·琼斯嘲笑地问道。不过,我很容易就发现了,他显然也很想知道另外一个凶手的特征。

“我能帮忙吗?现在我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了,已经做好了再追踪一整夜的准备。”

“琼斯先生,我不仅仅要为他洗清罪名,还可以无偿告诉你昨晚进入这房间的两个凶手,包括其中一个人的姓名和特征。我有充分理由认为他的名字叫乔纳森·斯茂,是一个没什么文化、个子矮小但很灵活的人。他的右腿已断,装有一只木腿,且木腿内侧已经磨损了。他左脚的靴子鞋底呈方形并且粗糙,鞋跟是钉了铁掌的。他是一个中年男人,皮肤晒得黝黑,曾经是个囚犯。上述这些情况,再加上他的手掌最近脱落了很多的皮,所有这些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那么另外的一个人……”

“不用,我们什么也没法做,只有等待。如果我们出去了,有消息来了我们不在,反而会误事的。你愿意干什么都可以,但我必须守候在这里。”

“不要口出狂言啊,大理论家先生,可不要口出狂言啊!”这位侦探呵斥道,“你将会发现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么我去坎伯韦尔拜访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她昨天邀请了我。”

“舒尔托先生,不要担心,”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我是能够为你洗清你背负的罪责的。”

“是去拜访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吗?”福尔摩斯的眼睛里闪动着笑意。

“那,看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嘛。”可怜的小矮人伸出双手,大声嚷道,把我们挨个看了一遍。

“是,当然还有摩斯坦小姐,她们都急于知道这个案子的进展。”

“让舒尔托先生进来。舒尔托先生,我有责任通知你,你所要说的任何话都对你不利。由于你与你哥哥的死有关,我将以女王的名义逮捕你。”

“我可不会告诉她们太多的事情。”福尔摩斯说道,“绝不能完全信赖女人,即便是最好的。”

“到!长官!”甬道里有声音答应道。

我没有停下来和他争辩这种武断的论调。

“啊,很好!这么说你也看见天窗了。”他似乎有点沮丧,“好吧,不管是谁发现的,总之它说明了凶手是如何逃走的。巡官!”

“我一两个小时就回来。”我说。

“那天窗是我打开的。”

“好吧!祝你好运!不过,我说,要是你过河去的话,不妨把托比送回去,我想现在不可能再用上它了。”

“你看,”阿瑟尼·琼斯从楼梯上走下来,说道,“事实毕竟胜于理论。我对这个案子的推断已经证实了:有一个天窗通向屋顶,现在还是半开着的呢。”

于是我带上混血狗,把它送还给了狗的主人,并酬谢了他半个英镑。到了坎伯韦尔,我发现摩斯坦小姐经过昨夜的冒险仍然有些疲倦,不过她还是非常急切地想知道案子的消息。弗里斯特夫人也同样好奇。我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们,不过隐去了一些恐怖的情节。虽然提到了舒尔托先生的被害,但是对于现场的惨状和凶手采用的方法,我根本没有提及。就是如此大概的讲述,她们还是听得一惊一乍的。

“他也能发现些东西,”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说道,“偶尔也有些模模糊糊的理性。正如法国谚语所说的那样,‘与有思想的愚人更难相处’。”

“真是一个传奇故事!”弗里斯特夫人大声叫道,“一个受亏待的女人,五十万镑的财宝,一个吃人的黑生番,还有一个装木腿的匪徒。传统的猛龙和邪恶的伯爵的故事也比不上这些。”

由于身体笨重,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了梯子,从洞口挤进了阁楼。没多大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他高兴地喊道他找到了天窗。

“还有两位游侠骑士的拯救呢。”摩斯坦小姐愉快地望着我说道。

“从任何一个方面我都能证实,”这个胖侦探自负地说道,“屋子里到处都是印度古玩。假如这根木刺有毒,别人能够利用它来杀人,塞笛厄斯一样也能拿它来杀人。这张纸不过是变戏法罢了——多半是一种障眼法。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是怎样逃走的?啊!当然,屋顶上有一个洞。”

“唉,玛丽,你的命运全依靠着这次搜寻的结果了。我感到你并不是异常兴奋。试想一想,若是一旦变成巨富,你将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呢。”

“你还没有了解全部的事实呢!”福尔摩斯说道,“这个我有充分理由认为它是有毒的尖刺,曾扎在死者的头皮里,你现在仍旧能够看到刺痕。这张纸,你看看,上面写着几个字,是在桌子上发现的,旁边还有这根非常奇特的顶端绑有石头的木棒。你的理论怎么来解释这些情况呢?”

令我感到非常欣慰的是,她对于我所说的未来并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相反,她只是有尊严地摇了摇头,好像对财宝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哼!这里的确是个破绽。让我们根据常识来分析一下。这个塞笛厄斯·舒尔托昨晚肯定和他哥哥在一起,哥俩之间一定发生过争执。我们也知道他哥哥死了,珠宝丢失了。自塞笛厄斯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哥哥了。他的床也一直没有人睡过。塞笛厄斯现在显然是最为心神不宁的了。他的外貌,嗯,并不怎么使人愉悦。你看,我正把一张大网撒向塞笛厄斯,大网开始在他身上收拢了。”

“我最关心的就是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她说,“其余的都无关紧要。我觉得他自始至终都表现得非常厚道和可敬,我们有责任帮助他洗刷这可怕而又毫无根据的罪名。”

“这个死人考虑得非常周到,还爬起来把门锁上了。”

我离开坎伯韦尔已经是晚上了,回到家中时夜已经深了。

“好啦,好啦。如果窗户关紧了,那脚印就与本案毫无关系了,这是常识。这个人可能是突然暴亡的,但是珠宝又怎么会不见了呢?哈!我找到原因了。我脑袋里有时也能灵光一闪呢。巡官,你先出去,还有你,舒尔托先生。你的朋友可以留下来。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解释这件案子?舒尔托自己承认他昨晚与他哥哥在一起。他哥哥突然暴亡,于是舒尔托就乘机拿走了珠宝。这样解释如何?”

我伙伴的书和烟斗还放在他的椅子旁边,他本人却不见踪影。

“关得很牢实,不过窗台上有脚印。”

我四周寻找,希望他留下一张字条,但是没找到任何东西。

“用不上是用不上,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有时你还真能说中要害。哎呀,据说门是锁着的,可是价值五十万英镑的珠宝丢失啦。窗户怎么样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是出去了吗?”赫德森太太进屋来放窗帘时,我问道。

“啊,这个案子好像用不上我的理论吧。”福尔摩斯冷冷地答道。

“先生,他没有出去,就在自己的屋子里。你知道吗,先生,”她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我恐怕他是生病了!”

“哎,好啦!好啦!用不着不好意思承认嘛。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严峻的事实都摆在这里,根本不需要你的那些理论了。真是走运,我碰巧因为其他的案子来到上诺伍德!报案时我正在警察局里。你认为这个人是为何而死的呢?”

“赫德森太太,你怎么知道他生病了?”

“那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推理。”

“嗯,先生,他有些古怪。你走了以后,他在屋里一直不停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的脚步声都让我感到不耐烦了。后来又听见他自言自语,嘀咕个不停,每次门铃一响,他就跑到楼梯口喊:‘赫德森太太,是谁呀?’现在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过我依然能够听见他在屋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先生,我希望他没有病。刚才我冒昧地告诉他吃些镇定药,可是他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真不知自己是怎样从他房间里跑出来的。”

“哦,当然记得啊!”他喘着粗气说道,“这不是大理论家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嘛。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次你在主教门珍宝案中教导我们的起因、推论和结果。你的确把我们引入了正轨,不过你也应当承认,那件案子被破主要还是运气好,而不是因为有了正确的指导才破案的。”

“我想你用不着太着急,赫德森太太,”我答道,“我以前也看见过他这样的。他心里有事,所以坐卧不安。”

“阿瑟尼·琼斯先生,我想你一定还记得我吧。”福尔摩斯轻轻地说道。

我尽力轻松地和我们可敬的房东交谈着,可是在那漫长的黑夜里,我不断地听到同伴那单调的脚步声,不禁有些不安起来。我知道他心情急切,现在不能采取行动让他越发焦躁不安。

“糟糕!”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嚷道,“真是糟糕透了!可是这些人是谁?这屋子怎么热闹得像个兔子场一样啊!”

第二天早餐时,他显得疲惫不堪,面容消瘦,两颊微微泛红。

在他说话的时候,甬道上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矮小健壮的胖子大步走了进来。他面色红润,魁伟结实,属多血体质,肿胀而松垂的眼皮中闪烁着一对小小的眼睛。身后紧随着一个穿制服的巡官和仍然发抖的塞笛厄斯·舒尔托。

“老兄,你把自己累垮了,”我说,“整夜就听到你在屋内踱来踱去。”

“有了这些信息,你就应当能够做出合理的推断了。不过,那些正规军已经来了,辅助部队就可以撤退了。”

“不,我睡不着,”他答道,“这该死的难题快让我崩溃了。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现在反而让一个很毫不起眼的障碍给难住了,未免叫人太不甘心。那些凶手,那只汽船,每一件事物都搞清楚了,可就是得不到船的消息。其他力量也都已经调动起来,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整条河的两岸已经都搜遍了,可就是没有消息。史密斯太太那里也没有她丈夫的音信,我几乎认为他们把船沉到河底了,不过这一结论很难讲得通。”

“不是,肯定不是。”

“或许是史密斯太太误导了我们。”

“这是一根生长在英国的刺吗?”他问道。

“不会的,这种情况可以排除,我已经派人调查过,确实有这样的一只汽船。”

我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根刺对着灯光细看,是一根细长而尖利的黑刺,尖端比较光亮,好像是什么粘性的物质粘在了上面。刺的末端较钝,是用刀削过的。

“它有没有可能到上游去了?”

“我一看到他那肌肉收缩的面部就想到了这一点。进屋以后我就立刻设法弄明白这种毒物是怎么进入他体内的。你也看见了,我发现了一根不费多大力气就能扎进或者射进他头皮的刺。如果当时死者是直坐在椅子上的,你会注意到刺入的部位正好对着天花板上的洞口。你再仔细检查一下这根刺。”

“这个可能性我也考虑过,有一支搜查队沿河往上一直搜寻到瑞奇门德一带。如果今天还没有消息,我明天就亲自出马去找匪徒,而不再寻找汽船了。不过,肯定的,肯定会得到什么消息的。”

“他是中了某种植物性生物碱的剧毒而死的,”我答道,“类似马钱子碱能造成破伤风性症状这样的东西。”

但是,无论是从维金斯那里还是从其他方面,我们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大多数的报纸都刊登了有关上诺伍德惨案的文章。对那位不幸的塞笛厄斯·舒尔托,他们似乎都非常憎恶。除了第二天将进行官方审讯外,各家报纸都没有新的消息。傍晚我步行到坎伯韦尔,向两位女士报告了我们的困境,回来的时候发现福尔摩斯依然情绪低落,闷闷不乐。他几乎无暇理会我的问题,整个晚上都在那里忙着做一个玄妙的化学分析,给蒸馏瓶加热,蒸发出蒸汽,到后来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使我不得不离开房间。直到次日凌晨,我还听见试管的碰撞声,知道他还在做着那个味道恶臭的实验。

“正是如此。是肌肉极度收缩的结果,比一般死亡后自然僵直要厉害得多,再看看脸部的扭曲变形,这种希波克拉底式的微笑,或者像过去的作家们所说的‘苦笑’。你能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吗?”

第二天清晨,我惊醒过来,惊奇地发现福尔摩斯就站在我的床前。他里面穿着一件简陋的水手服装,外面罩着一件粗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质地粗糙的红围巾。

“肌肉坚硬得如木头一般。”我答道。

“华生,我现在要到河下游去。”他说,“我反复考虑,觉得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在他们上来之前,”福尔摩斯说道,“来摸摸这个不幸的家伙的胳膊,还有他的两条腿。你感觉到什么没有?”

“我能和你一同前往吗?”我说。

楼下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接着大厅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不用,你作为我的代表留在这里是大有用处的。我自己也不情愿离开,虽然昨晚维金斯很泄气,可是我想今天很可能会有消息的。所有的来信、来电都请你代拆,假如有什么消息,按照你的判断见机行事。可以请你代劳吗?”

“我知道有一种狗能够顺着这种气味追到世界的尽头。如果一群野兽都能寻着青鱼的气味穿越一个郡,那么一条经过特殊训练的猎犬追寻这种刺鼻的气味不是更容易吗?这听起来就像是一道比例计算题:两内项乘积等于两外项乘积,结果肯定是……可是,哎呀!法律的正式代理人(警察)来了。”

“当然可以。”

“嗯,他已经插翅难飞了,就是这样。”他说道。

“我的行踪不定,恐怕你无法给我发电报。不过要是运气好,我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的。回来以后总会有消息告诉你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道。

早餐的时候,并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可是打开《旗帜报》,发现上面对这个案子又有了新的报道:

“我们运气真好。”他说,“现在没什么问题了。第一个人不幸踩在木馏油21上面。你可以看见,在这堆刺鼻的东西旁边,有他的小脚印。这盛油的瓶子破了,里边的东西流出来了。”

关于上诺伍德的惨案,据悉案情内容异常复杂,不似最初预料的那么简单。新的证据表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与本案并无关联。舒尔托先生和女管家博恩斯通太太已于昨晚释放。据悉,警察局方面已掌握真正凶犯的线索。此案现由伦敦警察局以干练著称的阿瑟尼·琼斯先生负责侦破,预计凶犯不久就可缉拿归案。

他取出放大镜和卷尺,跪在地板上快速地测量、比较和查看。他那细长的鼻子离地板只有几英寸,圆溜溜的眼睛深深凹陷,闪闪发亮,如同鸟儿的眼睛一样。他动作敏捷,无声无息,神秘莫测,真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在寻找某种气味。我不禁想到:如果他把精力和智慧用来做违法的事情而不是维护法律,那将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罪犯啊!他一边搜寻,一边不住地嘀咕着,最后突然高声欢呼起来。

“这件事还算令人满意。”我想,“我们的朋友舒尔托总算安全了。我不知道新的线索是什么,警方不管何时出错都是这套陈词滥调。”

“你很快就会完全明白的。”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想这里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了,但是我还要再看看。”

我把报纸扔到桌上,目光忽然又被报上私事广告栏里的一则广告吸引住了。广告是这样写的:

“我想不出任何能够遮掩这些事实的东西来。”我回答道。

寻人:船主莫迪凯·史密斯及其长子吉姆于周二凌晨三点左右乘汽船“曙光”号离开史密斯码头,至今未归。船身为黑色,有两条红线,黑色烟囱,上有一道白线。如有知莫迪凯·史密斯与其船“曙光”号下落者,请与史密斯码头史密斯太太或贝克街221号联系,面谢五英镑。

“亲爱的华生,你自己也应该尝试着分析一下啊。”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我的方法,得运用这些方法啊,然后我们再对比得出的结论,彼此也可从中受到启发。”

这显然是福尔摩斯所为,贝克街的住址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这种设计巧妙的举措让我震撼,因为即使匪徒们看到了这则启事,也只会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妻子担心出门未归的丈夫,而看不出其中的真正意图。

“对于那些脚印,你是如何看待的呢?”当我们回到下面的屋子里时,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一天特别漫长。每次听到敲门声或者街道上急促的脚步声,我都以为是福尔摩斯回来了,或者是看见广告的人来报信了。

“一开始我也感到非常震惊,”他说,“其实这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我一时没有想起来,我本来应该预料到的。这里没有什么需要搜查的了,我们下去吧。”

我试着看书,但是总不能集中注意力,思想总是跑到这次离奇的追踪,跑到我们所追踪的那两个极不般配的恶棍身上去。难道是我同伴的推理发生了根本性错误?难道他犯了严重的自欺欺人的毛病?难道他那敏于思索的机智的大脑将他那怪异的理论建立在了错误的前提之上?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错误,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想或者可能是因为他的推理过于精细,反而陷入了错误之中——一个极其简单明了的案子落到他的手中,他总喜欢做一番难以捉摸的、异乎寻常的解释。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些证据又是我亲眼见到的,他的演绎推理我也亲耳听到过。我回顾着发生的一连串的怪事,虽然其中有些是微不足道的,但全部都指向了同一方向。我不得不承认,即使福尔摩斯的理解真是错误的,那么正确的推理也必定异乎寻常,令人震惊。

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门铃大作,大厅里传来命令式的说话声。出乎意料的是,上来的不是别人,竟是阿瑟尼·琼斯先生。不过他的态度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在上诺伍德处理本案时,他粗暴专横,以常识专家自居,非常自负。现在他垂头丧气,温顺谦恭,甚至还有些惭愧。

“福尔摩斯,”我低声说道,“一个小孩子竟然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

“你好,先生,你好,”他说,“听说福尔摩斯先生出去了。”

他提着灯往地板上照去,这时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天晚上他脸上出现的那种惊诧不已的表情。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股寒意顿时笼罩全身。地上到处都是赤足脚印,清晰可辨,完整无损,可是还没有普通成人脚的一半大。

“是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请你等一等吧。请坐,来支雪茄吧。”

“你看,”夏洛克·福尔摩斯把手扶在倾斜的墙壁上说道,“这就是一个直通屋顶外面的天窗,我把这个天窗拉开,外面就是微微有点倾斜的屋顶。那么,第一个人就是从这里进来的。我们再找一找,看看他是否留下其他能说明他个人特征的痕迹。”

“谢谢,等等也没有关系。”他说话时用红色印花的手帕擦了擦脸。

这间阁楼大概长十英尺,宽六英尺。地板是用椽子架成的,椽子之间铺了些薄板条,敷了一层灰泥,所以在上面行走时必须踩在一根根的椽子上。屋顶呈人字形,也就是这所房子的真正屋顶了。阁楼里一件家具都没有,多年的尘土在地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来一杯加苏打的威士忌酒,如何?”

他爬上梯子,双手按住了两边的椽子,纵身一跃进了阁楼。接着俯身朝下接过提灯,我也跟着上去了。

“好吧,半杯就可以了。到这时候天气还这么热,并且还有一大堆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你还记得我对上诺伍德案的推断吗?”

“当然是从那个洞口进来的,这是毋庸置疑的。麻烦你帮我提着灯,我们到上边那间找到财宝的密室里去察看一下。”

“我记得你说过。”

“他是从屋顶那个洞口钻进来的。”我叫喊道。

“咳,现在不得不重新加以考虑了。本来我已把舒尔托先生紧紧地兜在网里了,可是,先生,半道里他突然又从网眼里溜了出来。他提出了一个无法推翻的证据——他自从离开他哥哥的房间以后,始终有人和他在一起,所以爬上房顶,从天窗钻进房间的就不可能是他了。这个案子实在很复杂,连我的职业信誉都岌岌可危,我很希望能从你们这里得到些帮助。”

“你总是不按我的规则考虑事情。”他摇头说道,“我不是多次告诉过你,当你排除了绝不可能的因素以后,不管余下的是什么——不管是多么的难以置信——一定就是事实吗?我们非常清楚,他不是从门进来的,不是从窗口进来的,也不是从烟囱进来的。我们也非常清楚他不可能事先藏在房间里面,因为屋里压根儿就没有藏身的地方。那么,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有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帮助。”我说。

“那他到底是如何进来的呢?”我追问道。

“先生,你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真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他很肯定地说道,“谁也比不过他。我知道他所处理过的大量案子,没有一桩不被他弄得水落石出。他使用的方法毫无规律,当然有时或许也急于运用理论,不过总的来讲,他是可以成为一个非常有前途的警官的,我也不在意别人知道我有这种想法。今天早上我接到他的一封电报,知道他对于舒尔托这个案子已经有了新的发现。这就是那封电报。”

“烟囱太小了,”他答道,“我也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性。”

他从衣袋里把电报取出递给了我。这封电报是十二点从杨树镇发的,电文是:

“那么他究竟是如何进来的呢?”我反复问道,“门是锁着的,窗户又无法够到,难道是从烟囱钻进来的?”

速往贝克街。若我未归,请候。我即将寻到舒尔托案匪徒的踪迹。若想看到本案的结局,今晚可与我同去。

“不错,那个同谋!”福尔摩斯沉思着重复说道,“关于这个同谋,确实有些有趣的特征。他把这件普通的案子搅得更加复杂了。我想这个同谋在我国的犯罪史上开创了新纪录——虽然印度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案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塞内冈比亚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太好了,”我说,“他必定是又重新找到了线索。”

“你所说的这一切都对,”我说道,“可是案情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谁是他的神秘同谋呢?他又是如何进屋的呢?”

“啊,这么说他也曾经搞错了,”琼斯很得意扬扬地说道,“即使是我们最优秀的侦探有时也会出错呢。当然,这次也可能是虚惊一场,不过作为一名警官,我有责任不让任何机会溜掉。门口有人,可能是他回来了。”

“要是没人帮忙,是爬不上来的。可是假如这上面有你的一位朋友,把搁在我刚刚在屋角看到的那根粗绳扔到你手中,再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系在墙上的大钩子上,我想,只要你是个动作灵活的人,即使装着木腿,也是能够爬上去的。当然,你也可以用相同的方式下去,然后你的同党会收起绳子,从大钩子上取下来,关上窗户,从里面闩牢,再从来路逃走。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他指着绳子继续说道,“我们那个装有木腿的朋友虽然爬墙技术不错,却不是一个职业杀手。他的手绝没有起老茧。我用放大镜看到了不止一处的血迹,尤其是绳子末端。由此我可以推断出,他下滑的速度相当快,以至于把他的手掌皮都磨破了。”

一阵沉重的爬楼梯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声和呼哧呼哧的声音,似乎是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发出的。他中途停了一两次,似乎上楼梯很费力气,最终还是走进了我们的房间。他的外貌与我们所听见的声音正相符合。他年纪已大,穿着一身水手服,外面套着陈旧的粗呢大衣,纽扣一直扣到脖子处。他弯着腰,双腿打战,呼吸非常急促。他拄着一根粗粗的栎木手杖,为了能够呼吸,双肩不停地起伏。一条花围巾严实地遮住了下巴,除了那双敏锐的黑眼睛外,只露出了白色的浓眉和灰色的长络腮胡子,其余的地方简直什么都看不到了。总而言之,我感到他好像是一个年事已高、贫困潦倒而可敬的航海家。

“绝对无法爬上这堵墙。”我答道。

“有什么事吗?老先生。”我问道。

我从打开的窗户探头向外望去,月光仍然非常明亮地照着原来的屋角。我们离地面至少有六十英尺高,墙上找不到一个立足的地方,连一个裂缝都没有。

他如同一般老年人那样,慢条斯理地向四周看了看。

“的确如此。但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同谋。医生,你能从那堵墙爬上来吗?”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家吗?”他问道。

“就是那个装着木腿的人。”

“不在家。不过我能代表他,你有什么要告诉他的消息全都可以跟我说。”

“这证据对我们来说价值更大。这是一根木桩留下的印迹。你看窗台上有一个靴印,那是一只后跟镶有宽大铁掌的厚靴子,旁边则是木桩的印迹。”

“我只能对他本人讲。”他说道。

“那不是脚印。”我说道。

“我不是说了我可以代表他吗?是不是有关莫迪凯·史密斯汽船的事?”

我看了看那些非常清晰的圆形泥印。

“是的,我知道船在哪里,知道他所追踪的人在哪里,还知道财宝在哪里,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当然简单。”他好像一个客观的老教授在对学生们讲解一样说道,“请你坐到那个角落去,别让你的脚印把事情弄复杂了。现在开始分析吧!首先,这些人是如何进来的?又是如何离开的?从昨晚以来屋门就一直没有打开过。窗户怎么样?”他提着灯走向窗口,同时大声嘟囔着他观察到的情况,好像不是在和我说话。“窗户是从里面锁好的,窗框也很结实,旁边没有折页。让我们打开看看外面,旁边没有水管,房顶离窗户也很远,但是窗台上确实有人上来过。昨晚下过小雨,窗台上有一个脚印。这里有一个圆形泥印,地板上也有一个,桌子边又有一个。华生,看这儿!这真是个绝好的证据。”

“那么你告诉我好了,我会转告他的。”

“简单?”我突然激动地喊道。

“我只能对他本人讲。”他以老人那种易怒和顽固的口吻重复道。

“华生,”福尔摩斯搓着双手说道,“我们现在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要好好利用。我刚才已经对你讲过,这个案子差不多就要弄明白了,可是我们不能过于自信,以免出现差错。这个案子现在似乎很简单,但其中或许还隐藏着某些深奥的问题呢。”

“好吧,那你就等一等吧。”

六 福尔摩斯的推断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浪费一整天的时间等一个人。如果福尔摩斯先生不在,只好让他自己去调查这些事了。你们两人的这副模样都不讨我喜欢,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矮个子的男人茫然地遵从了福尔摩斯的话,我们听见他摸着黑跌跌撞撞走下楼去了。

他小步地朝门口走去,可是阿瑟尼·琼斯拦住了他。

“舒尔托先生,你没有害怕的理由。”福尔摩斯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温和地说道,“听我的话,赶紧坐车去警察局报案。你答应尽可能地协助他们,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朋友,请等一等。”他说,“你带来了要紧的消息,不能就这样走掉。不管你是否愿意,我们要把你留住,直到我们的朋友回来。”

他舞动着双臂,跺着脚,歇斯底里,疯狂了一样。

那老人想要冲出门口,可是阿瑟尼·琼斯早用他那宽大的身子挡在了门口,老人意识到反抗无济于事。

“十点。现在他死了,警察等会儿会来的,他们必定怀疑我与这件事有关。哦,会的,他们肯定会这样怀疑的。可是先生们,你们不会这样认为吧?你们肯定不会认为是我害死他的吧?如果是我害死他的,我还会请你们来吗?哎呀,天哪!哎呀,天哪!我真是快要发疯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喊道,把手杖直往地板上戳,“我是来拜访一位朋友的,你们两个和我素不相识,硬是抓住我不放,还以如此无礼的方式对待我!”

“当时是什么时间?”

“请不要担心,”我说道,“你所耽误的时间我们会补偿你的。请坐在这边沙发上,不会让你久等的。”

“财宝不见了!”他说道,“他们把财宝全都抢走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里把财宝取下来的,是我帮他取下来的!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人!我昨晚离开他下楼时,还听见他把门锁上了呢。”

他闷闷不乐地走了过来,双手撑着脸坐在沙发上。琼斯和我继续抽着雪茄烟闲聊。但是,刹那间,福尔摩斯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起。

自从进屋以后,我们几乎已经把我们的同伴给忘记了。他仍旧站在门口,还是那副万分惊恐的模样,双手紧握并扭动着,独自悲叹。但是,突然之间,他失望地尖声叫了起来。

“我想你们也应该给我一支雪茄吧。”他说道。

“恰恰相反,”他答道,“情况已经非常明晰了,我只需要再弄清楚几个遗漏的环节,整个案情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我们二人从椅子上惊跳了起来,福尔摩斯就坐在我们旁边,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

“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难解之谜啊。”我说道,“不仅没有搞清楚,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福尔摩斯!”我大声叫道,“你在这儿!那老头哪儿去了?”

我用拇指和食指快速地将它从皮肤中拔了出来,皮肤上几乎没有遗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一个小小的血点。

“老人在这里,”他拿出一把白发,说道,“这就是他——假发、络腮胡、眉毛,全在这里。我想我的伪装很成功吧,可就是没想到把你们也骗住了。”

“正是一根荆棘。你把它拔出来。可是要小心,这根荆棘有毒。”

“好啊,你这混蛋,”琼斯高兴地喊道,“你真应该去做演员,并且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你模仿救济院穷人的咳嗽,还有那颤抖不停的双腿,每周可以挣十英镑呢。不过,我从你的眼神中还是看出来了。瞧,你不能轻易从这里走掉。”

“像是一根荆棘。”我说。

“我今天整整一天都是这副模样,”他点燃了雪茄烟,说道,“你知道,很多犯罪团伙已逐渐认识了我——尤其是我们的这位朋友把我侦破的一些案子写成书之后,所以我不得不在工作时简单地伪装一下。你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他指着尸体的耳朵上方,那儿的头皮处扎了一根黑色的长刺。

“收到了,所以才赶来的。”

“是谋杀。”他说道,弯腰去检查尸体,“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看这里!”

“关于这件案子你的工作进展得如何了?”

“天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问道。

“一切从零开始。我不得不释放了两个人,对于另外两个人也拿不出指控的证据。”

在提灯的灯光下,我惊恐地看见上面写着“四签名”。

“不要紧,我们将会另外找两个来替代他们的。不过你必须听我的指挥。一切功绩全部归你,可是一切行动必须听我的。可以吗?”

“你看看吧。”他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毛,说道。

“完全同意,只要你协助我捉到凶手。”

在桌子旁边有一张扶手木椅,房间的主人就坐在椅子上面,头歪在左肩上,脸上带着可怕的、难以捉摸的笑容。他已变得僵硬冰冷了,显然已经死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觉得不仅仅是他的面孔,就连他的四肢也是以十分怪异的形状扭曲着。在他手扶着的那个桌子上,放着一个奇特的器具——一根纹理细密的棕色木棒,上面用粗麻线捆着一块石头,形状像锤子一样。旁边放着一张撕下来的便条,上边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福尔摩斯扫了一眼,然后把便条递给了我。

“好,首先,我需要一艘警察快艇——汽船,今晚七点钟在威斯敏斯特码头待命。”

这间屋子布置得如同一间化学试验室。门对面的墙上摆着两排带玻璃塞的玻璃瓶子。桌子上胡乱地堆积着一些本生灯、试管和蒸馏器。墙的一角是许多装有迷幻药的瓶子,放在柳条编成的篮子里。其中一个似乎已经破漏,一股黑色的液体渗漏出来。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特别刺鼻的焦油气味。屋子的一边,在一堆杂乱的板条和灰泥上,立着一架伸到天花板上的梯子,天花板上有个大小可以容一个人进入的开口。梯子底部有一卷很长的绳子,零乱地盘放在那儿。

“这个好办,那儿时刻有一艘备用的,不过我得到马路对面打个电话落实一下。”

门嘎吱作响,可是没有被推开。我们就一起再次向门撞去,这次“砰”的一声,门打开了,我们涌进了巴索洛谬的房间。

“我还要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以防凶手拒捕。”

“门必须要打开。”他答道,说着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向门猛撞了过去。

“那就派两三个人到船里去,还有别的吗?”

“太恐怖了,”我对福尔摩斯说道,“该怎么办?”

“我们捉住凶手,财宝就能到手了。我想我这位朋友肯定会很乐意把财宝箱给那位年轻小姐送去——这财宝一半应归她所有,第一个打开箱子的人应该是她。喂,华生?”

我俯身朝钥匙孔看去,吓得我马上缩回了身子。淡淡的月光照亮了房间,半空中隐约悬挂着一张脸,正注视着我,脸部以下全都被阴影遮住了。这张脸和我们的伙伴塞笛厄斯的脸一模一样,同样突出而发亮的头顶,同样的一圈刚硬的红发,同样毫无血色的脸庞,表情却是僵硬的,露出一种恐怖的狞笑,一种不自然的凝固不动的笑。在这样沉寂的、被月光照着的房间里,看到这样的笑脸,比看到任何神色悲苦或扭曲变形的脸还令人毛骨悚然。这张脸同我们那矮个子朋友的脸如此相似,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看看他是不是还在我们身边。我忽然又记起他曾经对我们说过,他和哥哥是孪生兄弟。

“我非常愿意效劳。”

“这儿真是有些可怕,华生。”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激动的样子。“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做法很不符合章程,”琼斯摇摇头说道,“不过这件案子整个都是不合常规的,我们还是装着没看到吧。但是看过之后,财宝必须上交政府,待官方查验后再做处理。”

上到第三节楼梯时,前面就是一段较长、笔直的甬道,甬道的右墙上悬挂着一幅很大的印度挂毯,左边有三扇门。福尔摩斯仍旧不紧不慢地顺着甬道前行。我们紧随其后,身后的甬道上投下了我们长长的身影。第三扇门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福尔摩斯用力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接着转动门钮,试图强行把门打开。我们把灯靠近了门缝,才看见里面有一根宽大结实的插销把门闩上了。不过,钥匙已经扭转过了,所以钥匙孔没有完全被封起来。夏洛克·福尔摩斯弯腰从钥匙孔往里面看了看,很快又站了起来,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

“当然,这个好办。还有一点,我倒很想先听听乔纳森·斯茂亲口说出此案的详情。你知道,我素来喜欢把我经手的案子弄得明明白白。只要他在警方的看守之下,不管是在我房间里,还是在别的地方,由我对他进行一次非官方的审讯,你都不能阻止。没有意见吧?”

夏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面引路,塞笛厄斯吓得牙齿不停地打战。他浑身战栗,两腿直打哆嗦,上楼梯时我不得不搀扶着他。我们在上楼时,福尔摩斯两次从口袋中取出放大镜,仔细地察看那些留在楼梯棕毛毯上的印迹。他慢慢地拾阶而上,低低地提着灯,左右不停地仔细检查。摩斯坦小姐留在楼下,陪伴着惊魂未定的女管家。

“好,一切都由你来做主。虽然我还不能证明确实有乔纳森·斯茂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但是要是你能把他捉住,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审讯他。”

“主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也不搭理我。”她解释道,“一整天我都在这里等他使唤,因为他时常喜欢一个人待着。可是一个小时以前,我担心出事,就上楼从钥匙孔往他的房间看了看。你必须得上去一趟,塞笛厄斯先生,你必须得自己亲自去看一看!十年来,无论是巴索洛谬先生高兴的样子还是悲痛的样子,我都看见过,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现在的这个样子。”

“那么,这也同意了?”

我们的同伴拍了拍她那双瘦弱粗糙的手,轻声对她说了几句温柔、安慰的话,老太太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

“完全同意,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上帝啊,看你这副甜美、文静的脸!”她歇斯底里地向摩斯坦小姐哭诉道,“看见了你,我感到好多了!唉,我今天真是受尽了折磨!”

“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一定留下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备好。我准备了些牡蛎和一对松鸡,还有些特选的白酒。华生,你还没有发现,我也很会治理家务呢。”

我们跟着他一起走进了甬道左边女管家的房间里。这个老太太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但一看见摩斯坦小姐,她就似乎得到了安慰一样。

十 凶手的末日

“好,快进来。”塞笛厄斯恳求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晚餐吃得很快乐。福尔摩斯高兴的时候一向是非常健谈的,那天晚上他的确口若悬河。他看起来异常激动,我从来不知道他如此学识渊博。他谈论着一个又一个的话题——从奇迹剧到中世纪的陶器,从意大利的斯特莱迪瓦利厄斯制造的小提琴到锡兰的佛教和未来的战舰,他似乎对每一个问题都做过专门的研究。他兴高采烈,把这几天的郁闷、消沉一扫而光。阿瑟尼·琼斯在工作之余也是一个爱说爱笑性情随和的人,像个美食家一样品尝着这顿考究的晚餐。至于我,一想到我们的追捕任务马上接近尾声了,就很兴奋,也明白了福尔摩斯兴奋的缘由。晚餐时没有一个人提到使我们三人聚在一起的原因。

“走,到屋里去。”福尔摩斯果断、干脆地说道。

饭桌收拾完毕后,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斟满了三杯红葡萄酒。“再干一杯,预祝今晚的冒险成功。”他说,“是时候了,应该动身了。华生,你有手枪吗?”

“巴索洛谬出事了!”他叫道,“吓死我了!我承受不住了。”他万分惊恐,从那个硕大的羔皮领子中隐隐露出来的脸,不停地抽搐,苍白没有血色,那恳求哀怜的表情,就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孩。

“我书桌里有一支从前在军队里使用的左轮手枪。”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了,塞笛厄斯·舒尔托跑出门外,双手往前伸出,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你最好带上,以防万一。我去看看马车来了没有,我订好六点半钟到这里的。”

“都是出于相同的原因。”福尔摩斯说道,“这里到处都是寻找宝物的人留下的痕迹。你们不要忘了,他们已经花费了六年的时间来寻找宝物。难怪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沙砾场一样。”

七点稍过,我们赶到了威斯敏斯特码头,汽船早已在那里等候了。福尔摩斯挑剔地看了看汽船。

“好像英国所有的鼹鼠全都放到这里来了。我曾在巴勒莱特附近的山边看见过类似的景象,当时采矿工人正在那里工作。”

“这船上有什么警艇的标记吗?”

“多么奇怪的地方啊!”她环顾着四周说道。

“有,船边上的那盏绿灯就是。”

我们的向导把提灯留了下来。福尔摩斯提着灯笼慢慢地转动,认真地查看着房屋的周边以及堆积在空地上的大堆垃圾。摩斯坦小姐和我站在一起,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手中。爱情真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我们俩此时紧紧地靠在一起,而在一天之前,我们还素未谋面,连一句情话都没有说过,甚至也没有过眉目传情,现在碰到了麻烦,我们的手便本能地握在一起了。后来我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就感到惊奇,不过当时我走向她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后来她也时常告诉我说,她当时从我这里寻求安慰和保护也是出于本能。我们两人就像小孩儿一样,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尽管周围充满了危险,我们的心中仍然感到坦然无惧。

“把它取下来。”

我们听到她不断地重复这些喜出望外的话,一直等到门关上以后,还能隐约听到她的声音。

一番小小的改动后,我们便上了船,然后解开了船缆。琼斯、福尔摩斯和我都坐在船尾,前面有一人掌舵,一人管发动机,两个强壮的警长坐在船头。

“哦,塞笛厄斯先生,你终于来了,我太高兴了!你终于来了,我太高兴了!哦,塞笛厄斯先生!”

“船往哪儿开?”琼斯问道。

他急急忙忙赶到门前,用他特有的方式敲了敲门。我们看见一个身材高高的妇人请他进去,看见他就惊喜万分的样子。

“到伦敦塔,告诉他们把船停在杰克勃森船坞的对面。”

“是博恩斯通太太的声音。”塞笛厄斯说道,“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请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我们的船速度相当快,像箭一样超过无数满载的平底船,就好像它们静止不动一样。当我们又超过一艘小汽船并把它抛在身后时,福尔摩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举起提灯,手抖得使灯光在我们四周闪烁不定。摩斯坦小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我们都站在那里,侧耳倾听,心跳得怦怦直响。在这个静谧的深夜里,一阵阵悲惨恐怖的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声音从这所漆黑的大房子里不断地传出来。

“我们能够追上这河里的任何船只。”他说道。

“哦,那是女管家的房间。博恩斯通老太太就住在那间屋里。她会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们的。不过,也许你们不会介意在此稍候一会儿吧,因为她事先不知道我们要来,如果我们大家一同进去,会把她给吓着的。可是,嘘!那是什么?”

“嗯,那倒不见得。不过能够胜过我们的汽船的确不多见。”

“是没有。”福尔摩斯说,“可是我看见靠近门旁边的那扇小窗里闪烁着一丝微光。”

“我们必须赶上‘曙光’号,它是一艘有名的快艇。华生,让我给你讲讲案情的发展情况吧。你还记得我曾为一个不起眼的难题而感到烦恼的事吧?”

“是的,他承袭了我父亲的习惯。你知道,父亲更偏爱他一些,我时常在想,我父亲告诉他的事情要比告诉我的多。月光照着的那扇窗户就是巴索洛谬的房间,虽然看上去非常亮,可是我想里面没有灯光。”

“当然记得。”

“他平时总是这样戒备森严吗?”福尔摩斯问道。

“我通过做化学实验使我的脑筋得到了彻底的休息。我国的一位大政治家曾经说过,改变工作是最好的休息。的确如此。当我成功地做完了碳氢化合物的溶解实验以后,我又回到了舒尔托一案上,把整个案子重新考虑了一遍。我所派遣的孩子们把沿河上下游都搜遍了,但毫无结果。这只汽船既没有在任何码头上停泊又没有返回,也不太像为了隐藏踪迹而沉入水底——如果一切努力都失败了,沉入水底也是个可能的假设。我知道斯茂这人有些狡猾的伎俩,不过我想他还不可能有那样周密的招数。思考缜密往往是较高程度教育的结果。然后我想到,既然他在伦敦居住过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监视着樱沼别墅这一事实可以证明——因此他不可能一接到消息就马上逃离,而需要一些时间,哪怕一天,来安排好他的事情。不管怎样,这是一种可能性。”

“我实在弄不明白。”他说道,“这里一定出了什么事。我确实跟巴索洛谬讲过我们要到这里来,可是他的窗子里连一点灯光都没有。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我说,“恐怕他在行动之前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院内有一条砾石铺成的小路,蜿蜒穿过一片荒芜的空地,直通到一栋巨大的房屋,房屋外形方方正正,构造普通平常。整座房屋全都隐藏在树丛的阴影中,只有一缕月光照在房子的一角,使顶楼上面的窗户若隐若现。这样大的房子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阴森可怕,就连塞笛厄斯·舒尔托也心神不定,手中的提灯不停地颤动,咯吱作响。

“我认为不是这样。那个藏身之处对他来说极为重要,除非他确信已经用不着那个地方,否则他不会轻易逃走的。但是另外一种想法闪现在我的脑海中,乔纳森·斯茂的同伙相貌古怪,不管如何乔装打扮他,都会引起别人议论的,并且可能会令人把他与上诺伍德惨案联系起来,斯茂为人机警,肯定会想到这一层的。他们天黑以后离开藏身之处,还必须赶在天明之前回去。据史密斯太太说,他们上船的时候是在凌晨三点,再过个把小时天就要大亮,行人也多了起来。因此我认为他们并没有走太远。他们给了史密斯很多钱,以防他走漏风声,预订下他的船以便在最后逃跑时使用,然后携带财宝匆匆回到了藏身之处。这几天他们可以看看报纸,听听风声,再在夜幕的掩盖下,从葛雷夫森德或多佛海峡上船。毫无疑问他们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了去美国或者殖民地的船。”

“请进来吧,先生,请进来吧!你和你的这些朋友们都请进来吧!”他答道,“塞笛厄斯先生,实在对不起,主人的命令非常严格,必须弄清楚你的朋友是谁,我才能请他们进来。”

“可是那只汽船呢?他不可能把它也带到巢穴里去呀。”

“你瞧,华生,即便我一事无成,依然可以找到像拳击这样技术性很强的职业呢。”福尔摩斯笑着说,“我相信现在我们的朋友不会让我们站在外边受冻了。”

“当然不能。尽管我们还没有找到汽船,但我认为它不会离得太远。然后,我又把自己放在斯茂的位置上,从他的能力出发来考虑此事。他或许会认为:如果确有警察在追踪他,那么把汽船送回去或是把它停靠在码头,都会让警察轻而易举地捉住他。那么怎样才能把船隐藏起来,同时在需要的时候还能召之即来呢?我在想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会怎么做呢?我只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把船送到一个船坞或修理站,做些小小的修理。这样一来,既可达到隐藏的目的,并且要使用它的时候也能很快取到。”

“这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吗?”这位职业拳击手大声嚷嚷道,“我的老天啊!我怎么没有认出来你呢?你站在那里干吗一言不发?你要是走过来对准我的下颏底下来上两拳,那我早就把你给认出来了!啊,你的天赋真是白白浪费了,真是浪费了!如果你做一名职业拳击手,你一定能取得很深的造诣的!”

“这似乎很简单。”

“哦,麦克默多,你肯定认得的,”福尔摩斯和蔼地说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我的。四年前在爱里森场子里为你举行的拳击赛上,一个业余拳击手和你打过三个回合,难道你忘记了吗?”

“正因为这些事情非常简单,才很容易被忽略了。于是我决定按照我的推断去进行侦查。我马上穿了一身水手服到下游的每个船坞去询问。一直问了十五个船坞都毫无收获,可是问到第十六个——杰克勃森船坞时,我得知在两天前曾有一个木腿人把‘曙光’号送进船坞,要求对船舵做轻微的调整。‘那舵没有啥毛病,’工头说,‘就在那儿,带红线的那个。’正说着进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船主莫迪凯·史密斯,他喝得酩酊大醉。我当然不会认识他,是他大喊着自己的名字和汽船的名字,还说:‘今晚八点钟要船,整八点。记住了,有两位客人要坐船,不能耽误了。’凶手们一定给了他丰厚的报酬,因为他朝工人们拍着他胀鼓鼓的口袋里的银币。我跟踪了他一段路程,见他进了一家啤酒店,于是我又回到船坞。在途中,我碰巧遇到了派出去的一个孩子,就让他站在河边盯住汽船,一旦它离开船坞,就朝我们挥动手帕。我们在河的某个地方停靠着,这次要不能人赃并获,那才是怪事呢。”

“非常抱歉,塞笛厄斯先生,”守门人仍然固执己见地说道,“这些人大概是你的朋友,可不是我主人的朋友。主人给我高薪的目的是让我尽职尽责,所以我就应当尽到我的职责。你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

“不管这几个人是不是真凶,你把这一切安排得都很周密。琼斯说道,“如果是我,我一定派几个警察守候在杰克勃森船坞,等到凶手出现时,就将他们当场逮捕。”

“真是太不像话了,麦克默多,”他说,“我为他们担保,这总可以吧?这里还有一位小姐,她总不能在这个时候站在大街上吧。”

“绝对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做。斯茂是个非常精明狡猾的家伙。他一定先派一个人查看动静,一旦有可疑的情况,他就又要再躲藏一个星期。”

这真是一个不曾预料到的麻烦。塞笛厄斯·舒尔托瞪着他,一脸茫然无助的表情。

“可是你若盯紧了莫迪凯·史密斯,这样也可以把藏身之地找到呀。”我说道。

“塞笛厄斯先生,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出过他的房间,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吩咐。你非常清楚我必须遵守规矩,我可以让你进来,但是你的朋友必须在门外等着。”

“那样我的时光就白白浪费了。我想史密斯百分之九十九不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史密斯有酒喝、有钱花,他干吗还要过问其他事情?他只需要按照他们的指示行事就行啦。各种可能的情节我都考虑过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知道?麦克默多,我真没有想到。昨天晚上我就对我哥哥说过今天要带几位朋友过来。”

谈话之间,我们已经飞快地穿过了泰晤士河上的几座桥。当我们经过伦敦市区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将圣保罗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染成了金色。在我们到达伦敦塔之前,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塞笛厄斯先生,是你吗?可是另外几个人是谁?主人并没有告诉过我还有别人要来。”

“那就是杰克勃森船坞,”福尔摩斯指着靠萨利区河岸密密麻麻的船桅说道,“让我们的船借着这一排排驳船的掩护,在这儿来回游弋吧。”他从口袋中取出夜用望远镜向岸上观察。“我看到了守候在那里的侦查员,”他说道,“可是手帕还没动静呢。”

里边传来一阵抱怨声,接着是钥匙刺耳的叮当声。门重重地向后打开,一个身材矮小、胸肌发达的男人站在门口,灯笼发出的黄色的光照在他向外探出的脸和两只眨着的多疑的眼睛上。

“我们还是开到下游等着他们吧。”琼斯急切地说。

“是我呀,麦克默多。这时候到这里来的肯定是我啊。”

这时我们都迫不及待,就连那几个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所知甚少的警长和船工们也是如此。

“谁?”里边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

“我们不能认为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福尔摩斯答道,“虽然十有八九他们会往下游走,但也不是绝对肯定。从这个地方能够看见船坞的入口,但他们却很难看见我们。今天晚上晴朗无雾,月光明亮,咱们就守在这儿吧。你看,那边煤气灯下挤了一大堆人。”

樱沼别墅孑然矗立在一片广场上,四周是高高的石墙,墙头上插着碎玻璃片。一个狭窄的钉有铁夹板的小门便是唯一的出入口。我们的向导像邮递员那样在门上“砰砰”地敲了两下。

“那都是从船坞下班的工人们。”

我们到达当晚冒险历程的最后一站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伦敦的大雾已经离我们远去,夜晚非常晴朗。一阵温暖的风从西边吹过来,厚厚的云层逐渐飘散,半圆的月亮不时从云层中显现出来。已经能够看清比较远的地方了,但是塞笛厄斯·舒尔托仍旧从马车上取下一盏灯,以便我们路上能看得更清楚。

“这些人虽然看上去肮脏粗俗,可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多少都有一些生生不息的生气。只看他们的外表你是想不到的。这种可能性并不是表面的。人类真是不可思议。”

五 樱沼别墅的惨案

“有人说,人是万物之灵。”我说道。

“摩斯坦小姐,这里就是樱沼别墅。”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边说边把她扶下车。

“温伍德·瑞德对这个问题有独到的见解。”福尔摩斯说,“他认为,虽然每个人都是难解之谜,但是作为整体来看,人类就成了一个确定无疑的必然的事物。比方说,你永远不可能预知一个人将要干什么,但能够准确无误地说出一般人将要做什么。个体是变化的,但百分率是恒定的。统计学家也这样说。你们看见那条手帕了吗?没错,那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

一听到这个庞大的数目,我们全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假如我们能够确保摩斯坦小姐得到她应得的那一份,她就将由一个贫穷的家庭教师一下子变成英国最富有的继承人。当然,作为一个忠实的朋友,听到这个消息都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可是无地自容的是,我的内心竟被一种自私的心理占据了,心情变得如同铅一样沉重。我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表示道贺的话,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低垂着脑袋,后来甚至没有听见我们的新朋友说了些什么。他显然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疑病症患者,我梦幻一般听见他没完没了地说出了一连串的病症,并恳求我告诉他江湖医生给他的无数的秘方的配成和作用,有些秘方他还随身放在衣袋中的一个皮夹里。我真希望他能把我那天晚上给他的回答忘得干干净净。福尔摩斯说他还无意中听到我一方面告诫矮个子男人不要服用两滴以上的蓖麻油,另一方面又建议他服用大量的番木鳖碱20作为镇定剂。不管怎样,直到马车戛然停住,马车夫跳下车来为我们打开车门的时候,我才算真正解脱了。

“对,是你派去的男孩,”我喊道,“我能很清楚地看见他。”

“巴索洛谬真是个聪明人,”他说,“你们猜猜他是怎样找到财宝的?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财宝藏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于是他把整座房屋的容积都计算出来,每个角落也都测量过了,没有漏算哪怕一英寸的地方。他最后算出这所楼房高74英尺。他钻穿了楼板,确定了楼板的厚度,然后把各个房间的高度都分别测量了,再和楼板的厚度加在一起,总共也不超过70英尺。一共有四英尺的差距没法解释。这个差距只能到房顶上去找。于是他在最高一层房屋的天花板(用板条和灰泥做成的)上打了个洞。在那儿,千真万确,他就在上面发现了一个封闭着的、无人知晓的小阁楼。那个财宝箱就放在阁楼的中央,架在两根椽子上面。他从洞口把财宝箱放到了下面的室内,发现里面果然有珠宝。他估计这批珠宝的价值不低于五十万英镑。”

“‘曙光’号出现了!”福尔摩斯高声说道,“看它的速度真快。全速前进,轮机员!追上那只有黄灯的汽船。我发誓,要是我们追不上它,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马车正在外面等候着我们,这一切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因为马车夫立即赶车飞奔而去。塞笛厄斯不停地说话,声音高过了车轮的“咔嗒”声。

“曙光”号已经从船坞开了出去,穿过两三条小船后不见了。等到我们再看见它时,它已经在全速行驶了。它顺着河岸如箭一般疾驰狂奔,琼斯阴沉着脸直摇头。

“我的身体有些虚弱,”他引导我们走出甬道时说,“我成了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了。”

“这船太快了,我们恐怕追不上它。”

我们的新朋友不慌不忙地卷起水烟筒的烟管,从幔帐后面取出一件长长的轻便大衣,衣领和袖口都衬有阿斯特拉罕的羔羊皮。虽然晚上相当闷热,他却从上到下把衣服扣得严严实实的,最后戴上一顶兔皮帽子,并用帽沿遮住了耳朵,除了他那张表情变换不定而又清瘦的面孔以外,似乎全身都被包裹起来了。

“必须追上!”福尔摩斯吼道,“船工,快点加煤!用尽全力赶上去!就是把船烧了也要追上他们!”

“先生,你自始至终都做得非常圆满,”他说,“或许我们还可以告诉你一些你还不明白的事情,算是对你的一个小小的回报。正如摩斯坦小姐刚才说的,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能再拖延了,我们赶紧行动吧。”

我们紧紧地追在后面,锅炉火势凶猛,威力强大的引擎如同一个巨大的钢铁心脏,呼哧呼哧,铿锵作响。尖利陡峭的船头划破平静的河水,使波浪翻滚着在我们左右两边分开,随着引擎的每一次震动,我们的船就好似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一样震颤着向前跃进。船舷上的一盏大黄灯向前方射出了一束长长的闪烁的光芒。前方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就是“曙光”号,它后边那团翻卷着的白色浪花告诉人们它的速度有多神速。我们穿梭在一条条的驳船、汽船和商船之间,紧追其后,又绕过而行。隆隆的引擎声划破黑夜为我们欢呼,可是“曙光”号还是如此神速。我们紧咬着它不放。

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不再讲话了,坐在他那豪华的长靠椅上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我们全都静默无语,心里都在思量着这桩怪事中出现的新情况。福尔摩斯第一个站了起来。

“加煤,伙计们,加煤!”福尔摩斯对着下面的机舱喊道,“尽最大的努力烧出蒸汽。”锅炉里熊熊的烈火照着他那焦急的鹰一般的面孔。

“我们只是你财产的保管人,”他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我哥哥巴索洛谬的看法和我相左,但我们有足够多的财产,至少我已经感到心满意足。再说,用如此卑劣的手法对待一位年轻小姐,我认为是一件情理难容的事情。‘卑劣为罪恶之源’,这句法国谚语是非常有道理的。由于我们兄弟二人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分歧太大,因此我觉得最好还是能有个自己的家,于是我便带着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斯,搬出了樱沼别墅。但是就在昨天,我得知发生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财宝找到了!我立即与摩斯坦小姐联系。现在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驱车前往上诺伍德,向他索要我们应得的那一份儿。昨晚我已经向我哥哥巴索洛谬说过了我的想法,虽然我们不是他所欢迎的客人,但他还是同意等着我们的。”

“我想我们已经追上去一些了。”琼斯双眼盯着“曙光”号说道。

这个矮小的男人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当然,”我说道,“再过几分钟就可以追上了。”

“你真是个心肠善良的人,”我的同伴诚恳地说道,“你这样做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正在这时,可能也是我们倒霉,一艘拖船拖了三艘驳船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幸亏我们急转船舵,才没有和它们相撞。等我们绕过它们继续往前行驶时,“曙光”号离我们足足有二百多码了,但是还能看得到。当时,昏暗朦胧的暮色已经变成了晴朗明亮的夜晚了。我们的锅炉已经烧到了极点,驱船前进的动力异常强大,使脆弱的船壳嘎吱作响,震颤不已。我们从伦敦桥的正中下方急速穿过,经过西印船坞和长长的德普特福德河段,又绕过了狗岛往前直奔而去。前方那个模糊不清的黑点已经转变成清晰可见的“曙光”了。琼斯用探照灯向它直射,甲板上的几个人便清楚可见:一个人坐在船尾,两腿间放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他身子俯在那黑物件上。他旁边还有一个黑影子,应该是一只纽芬兰狗。一个男孩在掌舵,在锅炉红光的映照下,我看到史密斯光着上身正在拼命地加煤。起初他们也许还不能肯定我们是否是在追赶他们,可是到现在看到我们紧紧地跟在后面转来转去,也就毋庸置疑了。在到了格林威治的时候,两船相距大概有三百步了,再到布莱克沃尔时,两船相隔最多只有二百五十步了。在我变化多端的人生历程中,曾经在很多国家追赶过不少猎物,然而都没有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人这样惊险刺激。我们的船一点点和前面的船接近,在这寂静的夜里,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前面船上机器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坐在船尾上的那个人仍然蹲在那里,两手似乎非常忙碌,挥动个不停,不断地抬起头来看看离我们有多远。两只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琼斯喝令他们停下来。只有四只船的间隔了,两船仍在急速前进。这时已接近河口了,一边是巴肯平地,另一边则是普拉姆斯第德沼泽地。船尾那个人听见我们的喊叫,从甲板上跳起来挥舞着拳头,对着我们高声叫骂。他个头高大,身体健壮,两腿分开站在那里。我看见他的右边大腿下面只是一根木棍。听到他刺耳的怒骂声,他旁边蜷伏着的黑影子动弹了一下,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矮小的黑人——我从未见过的最矮小的人。他长着大大的畸形脑袋,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福尔摩斯已经把手枪拿在手里,我看见了这个野蛮怪异的生番,也把手枪掏了出来。他裹着一件黑色的好似宽大的外套或毯子一样的东西,只露着脸,不过就是那张脸也足以让人彻夜难眠了。我从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狰狞的面孔,他那双小眼睛凶光闪闪,厚厚的嘴唇从牙根处往上翻卷着,如野兽一般朝我们狂喊乱叫。“他一抬手就开枪。”福尔摩斯轻声向我说道。

“你们能够想象得到,”他说道,“我哥哥和我对于父亲所说的财宝全都感到兴奋不已。先是经过好几个礼拜的时间,然后又经过了好几个月,我们把花园的每一个地方全都挖掘过了,也没有见到财宝的任何踪影。一想起那些财宝收藏的地方刚到嘴边,他却咽气了,实在让人发狂。我们从那个拿出来的项链就可以断定,这批下落不明的宝物是多么贵重了。在对待那串项链的问题上,我的哥哥巴索洛谬和我也曾经做过一番商讨。那些珍珠显然是非常值钱的,他有些不忍割舍。因为在对待朋友方面,我哥哥和我父亲有着一样的缺点。他又想到,如果把项链送人,可能会引起些闲话,最后还可能给自己招来麻烦。我所能够做到的,就是说服我哥哥由我先找到摩斯坦小姐的住址,然后定期给她寄一颗拆下来的珍珠,这样她至少不会感到生活困窘。”

此时,彼此之间只有一船之隔了,几乎就要抓住罪犯了。我看见他们俩站在那里,白人叉开双腿,不停地怒骂,邪恶的矮人面目可憎,在灯光下咬牙切齿,露出一口坚硬的黄牙。幸好我们能清楚地看见他。就在这时,他从毯子里掏出了一根好似木尺的短而圆的木棒,把它放在了唇边。我们同时扣动了手枪扳机。那黑人打了个趔趄,高举着双手,“啊”的一声便从船边跌入了河里,我看到他那双狠毒的眼睛刹那间消失在翻卷的白浪之中。这时,木腿人扑向船舵,使出全身力量扳动舵柄,让船向南岸冲去,我们以相差几英尺的距离躲过了船尾。我们立刻转变方向猛追上去,不过它已经接近河岸了。岸上是一片开阔的荒野,月光照着空旷的沼地,到处是一片片的死水和一堆堆的腐烂植物。“嘭”的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只汽船撞在了泥泞的河岸上,船头翘向空中,船尾没在水里。那逃犯从船上跳了下来,可是他那只木腿整个儿陷入了泥潭中,他拼命地挣扎扭动,但无济于事,一步也动弹不得。他狂喊乱叫地用另一只脚猛蹬泥地,但这只能使他的木腿在黏糊糊的河岸上越陷越深,等我们把船开到岸边时,他已经寸步难行了。我们扔过去一条绳子套住了他的双肩,就把他像拖凶猛的鱼似的拖到了我们身边。史密斯父子愁眉苦脸地坐在汽船上,不过听到我们的命令,就非常顺从地来到了我们的船上。我们把”曙光”号拖了过来,牢固地系在了我们的船尾。一艘印度制造的结实的铁箱摆放在那只船的甲板上边,毫无疑问,这就是使舒尔托遭祸的财宝箱。箱子上没有钥匙,非常重,我们小心地将它搬进我们的船舱。我们慢慢地向上驶去,用探照灯不断地向河水四处探照,但是那原始人的踪影早已无处可寻。想必在泰晤士河底某个地方的淤泥之中,躺着一个奇异的外来者的尸骨。

说到这里,矮个子停了下来,重新点着水烟筒,连吸了几口,沉思了一会儿。我们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那个离奇的故事。在听到关于她父亲死亡的那段叙述时,摩斯坦小姐脸色惨白。我担心她会晕倒,就悄悄地从放在旁边桌上的一个威尼斯产的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喝了水之后才恢复过来。夏洛克·福尔摩斯靠在椅上,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闭目深思。我看着他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就在今天他还抱怨人生单调乏味呢,此时此刻至少有一个疑案将要对他的智慧做一次最严峻的考验。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将我们一个个地扫视了一番,显然为他讲述的故事所产生的效果而扬扬自得,他吸着水烟壶又继续讲了起来。

“看这,”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道,“我们的枪差一点就慢了。”就在我们先前站的地方果然插着一根毒刺,一定是在枪响的瞬间射来的。福尔摩斯仍像平时那样耸了耸肩,微微一笑。可是我得承认,一想到那天晚上差点死在可怕的毒刺下,我仍不免心有余悸。

“我们当晚搜查了花园,没有发现那个不速之客的任何痕迹,只是在窗下的花圃里发现了一个明显的脚印。但是仅仅根据这只脚印,我们或许还以为那张凶狠的脸是出于我们的幻觉呢。然而,不久我们就得到了另外一个更确切的证据,原来在我们周围有一群神秘人士正在活动。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父亲卧室的窗户已经被打开,他的橱柜和箱子全都被搜查过,在他的箱子上别着一张撕下来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四签名’。我们至今也没有弄清楚这句短语是什么意思,以及秘密来访者是谁。我们最多能肯定的是:虽然所有的东西全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可是我父亲的财物并没有被偷走。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会把这奇怪的事情和他平日的恐惧联系起来,但那件事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是一个不解之谜。”

十一 大宗阿格拉财宝

“就在那一瞬间,父亲的表情突然变得惶恐不安。他双目怒张,颌部下坠,用一种令我永生也无法忘记的声音高叫道:‘赶走他!一定要赶走他!’我们都回头朝他所盯的窗户看去。黑暗中有一张脸正从窗外凝视着我们。我们还能够看见他那抵在玻璃上被压得发白的鼻子。那是一张布满了浓密的胡须的面庞,有着一双凶狠残暴的眼睛,表情充满恶意。我们兄弟二人立即冲到窗前,但是那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我们回到父亲身边时,只见他头已垂下,脉搏停止了跳动。

我们的犯人坐在船舱里,面对着他期待多年、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铁箱。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一双眼睛暴露出了他肆无忌惮的天性,脸上布满了皱纹,这一切表明他长期过着艰难困苦的野外生活。他长满胡须的下颚向外突起,显示出了他意志坚定的性格。他那卷曲的黑发已经多半灰白,估计他的年纪应在五十岁左右。在平静的时候,他的面貌还不让人讨厌,可是在盛怒之下,他那浓浓的眉毛和挑衅的下颚使他看起来狰狞可怕。他坐在那里,铐着的双手搁在膝盖上,头低垂在胸前,一双锐利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只使他犯罪的铁箱。在我看来,他那板滞僵硬的表情里似乎悲痛多于愤怒。有一次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光里带着某种幽默的意味。

“‘当我正在沉思这件事的时候,抬头忽然看见仆人拉尔·乔达站在门口。他悄悄地走了进来,并随手把门闩上。“主人,别害怕。”他说,“没有人会知道你杀害了他。我们把他藏起来,这样还有谁会知道呢?”我说:“我并没有杀害他。”拉尔·乔达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全听见了,主人,我听见了你们的争吵,我听见了他的撞击声,不过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屋里的人全都睡着了。我们把他掩埋起来吧。”他的话使我打定了主意。假如连我自己的仆人都不相信我是清白的,我还能指望坐在陪审席上的十二个愚蠢的商人会判我无罪吗?拉尔·乔达和我当天晚上就掩埋了他的尸体。没过几天,伦敦报纸就满是摩斯坦上尉神秘失踪的消息。你们从我所说的事实中可以判断出,这件事的责任很难归咎到我头上。我的过错在于除了把尸体隐藏起来以外,还把财宝也藏起来了。我得到了我自己应得的一份儿,还把摩斯坦的一份儿也据为己有,所以我希望你们把财宝归还给他女儿。把你们的耳朵凑近我嘴边来。那些财宝就藏在……’

“乔纳森·斯茂,”福尔摩斯点燃了一根雪茄,说道,“事情弄成这样,我感到很遗憾。”

“‘我在椅子上坐了好大一会儿,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开始时我想到的当然是报警,可是转念一想,意识到如果那样做我肯定会被指控为谋杀他的凶手。他是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死亡的,还有他头上的伤口,这些都对我不利。另外,警察在调查时肯定会问到财宝的事情,而这个秘密更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他告诉过我: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因此,这件事似乎没有必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我也不愿意这样啊,先生,”他坦率地回答道,“我想我是逃脱不了干系了。不过我向你发誓,我绝没有动手杀害舒尔托先生,是童格那个恶魔朝他射了一根该死的毒刺。先生,这与我毫无关系。我很不好受,好像死者就是我的亲人。我用绳子抽打了那个小魔鬼一顿,但是人已经死了,我也不能让他起死回生!”

“‘我要告诉你们摩斯坦是怎么死的。’他继续说道,‘他患有多年的心脏病,可是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印度的时候,他和我经历过一系列的奇异事情,获得了一大批财宝。我把那些宝物带回了英国。在摩斯坦回到伦敦的当天晚上,他就径直找到我这里来,索要他应得的那一份。他是从车站一路走到这里来的,由已故的忠实老仆人拉尔·乔达给他开的门。在财宝的分配上,摩斯坦和我之间发生了矛盾。我们大声争吵起来,摩斯坦盛怒之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突然用一只手按住胸部,面无血色,向后跌倒下去,头撞在财宝箱的角上。当我弯腰扶他的时候,令我感到万分惊恐的是,他竟然已经死了。’

“抽支雪茄吧。”福尔摩斯说,“你浑身都湿透了,喝一大口我瓶子里的酒吧。你在爬绳上去的时候,怎么会知道那矮小无力的黑鬼能够战胜舒尔托先生并把他控制住呢?”

“‘我只有一件事,’他说,‘在我临终的时候还压在我的心头,那就是我非常对不住摩斯坦可怜的孤女。困扰我一生的罪孽是万恶的贪婪,致使她没能得到那些财宝——那些财宝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她的。然而我自己也丝毫没有动过那些财宝——贪婪真是既盲目又愚蠢的恶习。只要感到宝物就藏在我身边,我就心花怒放,又怎么舍得和别人分享呢。你们看到在装有金鸡纳霜的药瓶旁边的那一串珍珠项链了吗?尽管我是专门挑选出来送给她的,但还是难以割舍。我的儿子们,你们应当把阿格拉宝物公平地分给她。不过,在我去世之前绝不能给她任何东西——就连那串项链也不要给她,因为即使病重到我这般田地的人,也还有好起来的可能呢。’

“先生,你说这话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事实上我以为那屋子里是没有人的。我对那里的生活习惯一清二楚,那个时候通常是舒尔托先生下楼吃晚饭的时候。我不想隐瞒任何东西,说出简单的事实真相就是我能做的最好的辩护。如果当时是那个老少校在屋里,那我就会毫不怜惜地掐死他,就像抽这支雪茄烟一样,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刀子杀死他。现在竟因为小舒尔托而使我被关进监狱,真是该死,我和他无冤无仇啊。”

“当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只见他靠在高枕上面,呼吸急促。他让我们锁上门,到床的两边来。然后他紧紧地抓住我们的手,告诉了我们一件惊人的事情,由于痛苦不堪而又情绪激动,所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现在尽量把他的原话转述给你们。

“你现在在苏格兰场阿瑟尼·琼斯先生的羁押之下,他准备把你带到我的家中,由我先对你进行审讯。你必须老实交代实情,如果你能够坦白,我也许还能够帮你。我想我可以证明那毒刺的毒性发作得很快,在你进到屋里以前,舒尔托先生已经中毒身亡了。”

“一八八二年春,我父亲接到了一封从印度写来的信,这封信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读完这封信后,差点晕倒在早餐桌旁。从此他就一病不起,一直到离开人世。关于信的内容,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在他拿着那封信的时候,我能看出信很短,并且字迹潦草。多年来他一直患有脾脏肿大的病,这一下,病情急剧恶化。到了四月底,医生告诉我们,他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叫我们去听他最后的遗嘱。

“先生,他确实已经死了。当我爬进窗户看见他歪着头龇牙咧嘴地对着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我真的感到五雷轰顶,先生。如果不是童格跑得快,我非把他打个半死不可。后来他告诉我,他在匆忙中丢落了那根木棒和一袋毒刺。我敢说正是这些东西给你们提供了一些线索,虽然我弄不明白你们是如何一步步追查到我们的。对此我一点儿也不会怨恨你们的。不过,这事的确令人费解。”他又苦笑着说道,“我本有权利享受这五十万英镑,竟在安达曼群岛修筑防波堤度过了前半生,后半生可能又要到达特沼泽地去挖排水沟了。我第一次看到商人阿奇麦特,因而与阿格拉宝物有了关联,之后,我噩梦般的日子就开始了。拥有这些财宝没有不灾祸临头的。那个商人因财宝而丢了性命,舒尔托少校因财宝得到的是恐惧和罪恶,对我而言则意味着要终身服苦役了。”

“不过,我们的确也知道有些秘密存在我父亲心里,一种神秘的恐怖威胁着父亲。他不敢一个人出门,还雇请了两个职业拳击手为他守护樱沼别墅。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斯就是其中之一,他曾经获得过英国轻量级拳击赛的冠军。我父亲对他所害怕恐惧的事只字不提,但是他对装有木腿的人表现出极度的厌恶。有一次他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有木腿的人,结果那人只是一个来兜揽生意、并无恶意的商贩,我们不得不赔了好大一笔养伤费才算了结。我哥哥和我开始时以为这不过是父亲一时的冲动罢了,但是后来发生的一桩桩事情,才使我们改变了先前的看法。

这时,阿瑟尼·琼斯将他那宽大的脸庞和坚实的肩膀伸进了狭小的船舱。

“我还清楚地记得摩斯坦上尉失踪时所引起的轰动,详情还是从报纸上了解的呢。因为我们知道他曾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所以常常毫无顾忌地在父亲面前讨论这件事。他有时也和我们一起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丝毫也没有怀疑过,他竟然知道这个案子的全部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阿瑟·摩斯坦的命运。

“真像个家庭聚会啊。”他说,“福尔摩斯,给我也来点酒吧。嗯,我想我们大家应该互相庆贺一下啊。只是遗憾另外一个没有被我们活捉,但是那也没有办法。福尔摩斯,幸亏你下手在先,否则就会遭到他的毒手了。”

“我的父亲,可能你们已经猜到了,就是过去在印度军队里的约翰·舒尔托少校。大约十一年前,他退役回来,住到上诺伍德的樱沼别墅。他在印度赚了不少钱,带回来一大笔钱和很多名贵的古玩,还有几个印度仆人。有了这些资本,他就买了一幢房子,过着非常奢华的生活。我父亲只有两个孩子,我和巴索洛谬,我们是孪生兄弟。

“结局还算皆大欢喜。”福尔摩斯说道,“不过我真没想到那只‘曙光’号会如此神速。”

“那样做太冒失了。”他高声说道,“如果我突然把你们带到他面前,我真不知道他会怎样说。不,我必须事先给你们讲一讲我们彼此的处境。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段故事里还有一些地方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呢。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事实告诉你们。

“据史密斯说它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汽船之一,要是当时还多一个人帮他驾船,我们就永远也追不上它了。他还发誓说他对上诺伍德惨案毫不知情。”

他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通红。

“他的确是毫不知情,”囚犯喊道,“一个字也不知道。我租用他的船是因为我听说它是一艘快艇。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付给了他丰厚的酬金,并说如果我们能够到达停泊在葛雷伍圣德的开往巴西的‘埃斯梅拉达’号轮船,他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酬金。”

“如果我们还需要去上诺伍德,那最好马上就动身。”我冒昧地说。

“知道了,如果他没有干违法的事,我们也不会给他定罪。我们虽然追捕犯人神速,但是判刑的速度不会这么快的。”这时高傲的琼斯先生已经在吹嘘逮捕罪犯的警方的力量了,真是可笑至极。我看到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琼斯的这番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至少还需要一些时间,”他答道,“因为我们肯定还得一起到上诺伍德去,找到我哥哥巴索洛谬。如果我们要想战胜他,大家必须一同前往。他对我采取的合情合理的步骤很不以为然,惹得他大动肝火,昨晚我和他还争吵了很久。你们简直想象不出,他发怒的样子是多么恐怖。”

“我们就要到沃克斯豪尔大桥了,”琼斯说,“华生医生,你可以带着财宝箱在这里上岸。我不用再告诉你这样做我担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吧。这种做法是极不合法的,不过,当然,我得遵守协议。可是因为你带的财宝非常贵重,我有责任派一个警长和你一起去。你肯定准备坐车去吧?”

“舒尔托先生,请原谅我,”摩斯坦小姐道,“我被请到这里来,是因为你要告诉我一些事情的,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希望我们的谈话尽可能简短一些。”

“是的,坐车去。”

“我一开始决定和你取得联系时,”他说道,“就应该把我的地址告诉你,可是担心你不重视我的请求,把一些不合适的人也带来了。因此,我就冒昧做出这种安排,让我的仆人威廉斯先和你们见上一面。我对他临机应变的能力是完全信任的。我叮嘱他,如果情况不妙,就不要把你们带来。请谅解这些有戒备的做法,因为我本人喜欢隐居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个情趣高雅的人,我认为再没有比警察一类的人更为粗俗的了。我天性就厌恶任何粗俗的实用主义,也很少同粗鄙的人接触。我的生活,就像你们看到的一样,周围都是高雅的气氛。我自命为艺术鉴赏家,这是我的嗜好。那幅风景画正是高罗特17的真迹,尽管有的鉴赏家可能会对那幅萨尔瓦多·罗萨18的作品的真伪有所怀疑,可是那幅布格罗19的画毋庸置疑是真品。我特别喜欢法国现代派的作品。”

“真遗憾没有钥匙,否则我们可以先清点一下,你只能把箱子砸开了。伙计,钥匙在哪儿?”

他用细蜡烛点燃了大烟斗,烟便从烟斗中的玫瑰香水中慢慢地飘了出来。我们三人围坐成一个半圆,头向前伸着,两手托着下巴。那个怪异而又不安的矮个子男人,坐在我们中间,高而突出的脑袋闪闪发光,忧心忡忡地吐出一团团烟雾。

“在河底下。”斯茂简短地回答道。

“那就太好了!那就太好了!”他说,“摩斯坦小姐,我能否敬你一杯基安蒂红葡萄酒?或是透凯酒16?我这里没有其他的酒。我开一瓶可以吗?不喝?那好吧,我相信你们不会反对我抽烟吧,这种东方烟草有柔和的香味。我有点儿紧张,我发现我的水烟弥足珍贵,能够起到很好的镇定作用。”

“哼!你实在不应该给我们制造这种不必要的麻烦。为了你,我们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医生,我没有必要再叮嘱你千万要小心了吧。回来的时候你把箱子带到贝克街,我们在那里等你,然后再去警察局。”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我带着沉重的铁箱在沃克斯豪尔上了岸,由一个温和坦率的警长陪同着。一刻钟以后车子就把我们送到了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家。女仆对我深夜来访感到非常惊讶,她说弗里斯特夫人不在家中,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不过摩斯坦小姐现在在客厅里。于是我提着铁箱直接进入客厅,把履行职责的警长留在车上等候。

“对于我来说,”福尔摩斯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坐在打开的窗前,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衣服,在颈间和腰际系着猩红的带子。她依靠在柳条椅上,柔和的灯光透过灯罩照在她身上,照在她那可爱端庄的脸庞上,给蓬松的秀发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一只洁白的胳臂搭在扶手上,那姿势和仪表都表现出她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但是她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站了起来,苍白的脸庞顿时容光焕发。

他在一把矮矮的靠椅上坐下,那双无神的、泪汪汪的蓝眼睛一眨一眨,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们。

“我听到一辆车子的声音,”她说,“以为是弗里斯特夫人提前回来了,做梦也没想到是你来了。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会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你的。”他说,“并且,我还要为你主持公道,无论我哥哥巴索洛谬要说什么,我也要替你主持公道。我非常高兴把你的两位朋友也邀请到这里来,他们两位不仅仅是你的保护人,还可以见证我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咱们四人可以大胆地对付我哥哥巴索洛谬,但是我们不能让外人参与进来——不能有警察或官员。我们可以不需要外人的干预而圆满地解决我们之间的一切事情。要是把事情公开,我哥哥巴索洛谬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我带来的东西比消息更好。”我把箱子放在桌子上高兴地说,尽管内心很沉重。“我给你带来了比世界上任何消息都还要有价值的东西。我带给你的是一笔财产。”

“我心里早已明白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说道。

她扫了一眼铁箱子。

我气愤得真想当面给他一记耳光。这样一件敏感的事情,他竟然若无其事、随随便便就说出口了。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面色变得十分苍白。

“那就是财宝吗?”她非常冷静地问道。

“摩斯坦小姐,请你原谅我的焦虑,”他轻快地说道,“我承受了太多的折磨,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怀疑我的心脏不好。既然担忧是不必要的,我感到非常高兴。摩斯坦小姐,要是你的父亲当时能控制自己,不伤到他的心脏,他或许现在还健在呢。”

“是的,这就是一大宗阿格拉财宝。一半属于你,一半属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每人各得二十万英镑左右。你想一想,每年的利息就是一万英镑,在英国很难找到比你更富有的小姐了。这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吗?”

“心脏正常,”我说,“不用担忧。”

很可能我的高兴表现得有些过火,她觉察出我的祝贺空洞无物,因为我看到她轻轻地扬了扬眉毛,好奇地看着我。

按照他的要求,我听了听他的心脏,除了他因为极度紧张而导致的浑身发抖外,并没有发现什么毛病。

“如果我能得到财宝,”她说,“那都是你的功劳啊。”

“啊,医生?”他兴奋地喊叫道,“你带听诊器了吗?我能否请你——你是否愿意帮我听一听?我怀疑我心脏的二尖瓣有毛病。我的大动脉还没什么问题,可是对于我的二尖瓣,我应该听听你宝贵的意见。”

“不,不,”我答道,“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功劳。他用尽了全部的分析才找到线索,要是我,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找不出那些线索。即使是这样,在最后关头我们还差点失败。”

“这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华生医生。”

“华生医生,请坐下来给我讲讲发生的一切吧。”她说道。

“我的名字叫塞笛厄斯·舒尔托,”矮个子男人说道,依然是神情不定,面带微笑,“你当然是摩斯坦小姐了。这两位先生是……”

我把上次和她见面以后发生过的事情简单地做了一番讲述:福尔摩斯搜寻的新方法、“曙光”号的发现、阿瑟尼·琼斯的到来、我们今天晚上的冒险、泰晤士河扣人心弦的追踪。她眼睛光彩明亮,张着嘴巴,听我讲述我们的那些冒险经历。当我讲到我们差点儿遭到毒刺的伤害时,她脸色突然发白,真担心她会晕倒。

走进屋子后,里面的景象使我们都大吃一惊。粗陋的房屋和摆设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颗上等的钻石镶在一个铜托子上。墙壁上挂着极其华丽考究的窗帘和挂毯,有些地方用绳子卷了起来,中间露出裱贴得精美的油画和富有东方特色的瓶子。琥珀色和黑色相间的地毯又厚又软,踩在上面微微下陷,舒适极了,就像踏着一层苔藓一般。两张巨大的虎皮横铺在上面,一只印度大水烟筒立在屋角的席子上,更显得富有东方韵味的奢侈华贵。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挂灯,悬挂在屋顶中央一根隐隐可见的金黄色的线上。灯火燃烧的时候,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赶紧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说:“不要紧,我已好了。听到我的朋友们为我遭遇这样可怕的危险,我心里实在非常震惊。”

“摩斯坦小姐,我愿为你效劳。”他不断高声重复说道,声音尖细,“先生们,我愿为你们效劳。请到我的小屋子里来吧。房间很小,小姐,不过都是按照我所喜欢的样式布置的。这可是伦敦南郊荒凉的沙漠中一片小小的绿洲啊。”

“一切都过去了,”我答道,“没什么可害怕的。我不再讲这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了,咱们谈谈高兴的事吧。这里是财宝,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我获得许可给你带来,料想你一定有兴趣先睹为快吧。”

我们跟随那个印度仆人穿过一条肮脏、平常的甬道。甬道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走到靠右边的一扇门时,他一下子把门推开,顿时一道强烈的黄光照射在我们身上。在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他有着高而突出的脑袋,脑袋的边缘长着一圈刚硬的红发,中间的秃顶油光发亮,宛如杉树林中耸起的一座山峰。他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副神情不定的样子——一会儿面带笑容,一会儿又愁眉苦脸,一刻也不能心平气定。他嘴唇下垂,露出一排非常明显的错落不齐的黄牙,不停地用一只手在脸的下半部晃来晃去,但是并不能起多大作用。他虽然已经秃头,但是给人的印象还很年轻,实际上他刚刚步入而立之年。

“我非常乐意。”她说。可是她的语气中并没有显露出她急不可待。她肯定意识到,由于这些财宝是费了很大的心血才得到手的,要是她显得无动于衷的话,未免太不承情了。

四 秃头人的故事

“这箱子漂亮极了!”她俯身看着箱子说,“应该是在印度做的吧?”

“我的主人正等着你们。”他说道。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有人在里屋高声叫道:“吉特穆特迦15,带他们到我这里来吧,直接来我这里。”

“是的,是贝拿勒斯的金属制品。”

我们的确来到了一个可疑而又险恶的地方,两旁都是连续不断的灰暗的砖房,只是拐角处的小酒店放射出粗俗、刺眼的光芒,才使这个地方稍显生气。接着又是几排两层楼房的住宅,每幢楼房前面都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随后是一片簇新的引人注目的砖造楼房——这个大都市在郊区扩建的新区域。最后,马车在新巷的第三个门前停了下来。其他的房子都还没有住人,我们停靠的那座房子和周围的房屋一样暗淡,只有厨房窗户里射出的一线微弱的光。我们刚一敲门,立刻就有一个印度仆人猛地把门打开了。他头戴黄色的包头,身穿宽大的白色衣服,系着一条黄色腰带。在这个普通三等郊区住宅的门前出现了一个东方仆人,显得十分诡异,很不协调。

“好沉啊!”她试着抬了抬箱子,大声说道,“这箱子本身就很值钱呢。钥匙呢?”

“沃兹沃斯路。”我的伙伴又说道,“修道院路,拉克霍尔巷,斯托克维尔街,罗伯特街,冷港巷,马车好像没有把我们带往繁华热闹的地方。”

“被斯茂扔到泰晤士河里了。”我答道,“我得借用下弗里斯特夫人的火钳。”

我们果然看见了灯光照耀下的泰晤士河的景色,宽阔的河面光滑平静。但是我们的车仍在向前飞奔,不一会儿,就到达河对岸迷宫一样的街道中了。

箱子前面有一个厚重的搭扣,搭扣上面铸着一尊佛像。我把火钳插入搭扣下面,用力向上撬起,搭扣啪的一声打开了。我用颤抖的手指抬起箱盖,我们俩站在那里惊得目瞪口呆。箱子是空的!难怪这个箱子这么重,箱子的四周厚达三分之二英寸,非常坚固,做工也非常考究,像是专门用来收藏贵重物品的。可是里边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金银财宝。

“罗切斯特街。”他说,“这是文森特广场。现在我们到了沃克斯霍大桥路。显然,我们正走向萨利区那边。对,没错,正是这样在走。我们现在上桥了,你们可以看见河水。”

“财宝丢失了。”摩斯坦小姐平静地说道。

我们的处境真是非常奇特,既不知道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去做什么。邀请我们或者是一个纯粹的骗局——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假设——或者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出行能够遇到重大的事情。摩斯坦小姐的态度仍然和以前一样地坚决镇定。我竭力设法使她高兴,逗她开心,还给她讲我在阿富汗的冒险经历。可是,说实话,我自己对我们所处的环境感到惴惴不安,对我们要到达的目的地充满好奇,以至于我的故事讲得颠三倒四。直到今天,她还拿我给她讲的一个故事取笑我呢:一支步枪在夜深人静之时怎样钻进了我们的帐篷,我又是怎样用双管小老虎向它射击。最初,我还能弄清楚我们去的方向,可是没过多久,由于马车速度太快,大雾弥漫,加之我对伦敦又不太熟悉,很快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知道似乎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程,其余的全然不知了。福尔摩斯对此却一清二楚,在马车穿过广场,穿梭在迂回曲折的小道上时,他都能轻声地说出所有的地名。

当我听到她这句话,体会到了它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心灵中的一个巨大的阴影似乎消失了。我说不出阿格拉宝物压在我心头有多么沉重,不过现在终于被挪开了。毫无疑问,这是自私的、不忠实的和错误的,可是除了感到我们两人之间金钱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了,其他的我都不会去想了。

他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就有一个街头流浪汉带过来一辆四轮马车。流浪汉打开车门,刚才和我们说话的那个人跳到车夫的座位上,我们也陆续在车内入座。还没等我们坐稳,马车夫已经扬鞭策马,马车急速地驰行在雾蒙蒙的街道上。

“感谢上帝!”我突然发自内心地喊道。

“我可以保证。”她回答。

她带着疑惑的微笑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请原谅我,小姐,”他态度强硬地说道,“你必须向我保证你的同伴中没有警官。”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道。

他犀利的双眼逼视着我们。

“因为你不再高不可攀了。”我拉住她的手说道。她并没有缩回去。“玛丽,我爱你,就如同任何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么真诚。那些财宝和财富让我难以启齿。现在财宝丢失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了,所以我才说‘感谢上帝’。”

“我就是摩斯坦小姐,这两位先生是我的朋友。”她答道。

我把她揽到身边,她轻声地说道:“那么我也应该‘感谢上帝’。”

“你们是同摩斯坦小姐一起来的吗?”他问道。

不管谁丢失了财宝,我知道那晚我却得到了一个宝物。

莱西姆剧院两旁入口已经被观众们围得水泄不通。剧院前,一辆辆双轮马车和四轮马车仿佛流水一般辚辚而至,从上面走下来一个个穿着晚礼服、胸前露着白衬衣的男人和披着围巾、珠光宝气的女人。我们刚刚走近约定的第三根柱子前面,一个身材短小、肤色黝黑、一身马车夫装束的精壮男子便走了过来,向我们打招呼。

十二 乔纳森·斯茂的奇异故事

那天是九月的一个傍晚,还不到七点钟,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整个城市笼罩在浓浓的迷雾之中。令人压抑的团团黑云低悬在泥泞的街道上空。河滨马路两边的路灯暗淡不清,斑斑点点,将微弱的光线投射到满是泥浆的人行道上。还有淡淡的黄光从商店的橱窗里射出来,穿过迷茫的雾气,摇曳不定地照在拥挤的大街上。朦胧摇曳的灯光照射在川流不息的行人脸上,有的忧愁憔悴,有的欢天喜地,在我看来,显得有些荒诞和怪异。如同所有人的一生,从黑暗走向光明,又由光明返回黑暗。我不是很容易触景生情的人,但是这个阴郁沉闷的夜晚和我们将要经历的奇怪事情,使我不禁紧张不安、沮丧万分。从摩斯坦小姐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她和我是一样的感受。只有福尔摩斯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影响。他把笔记本摊放在膝盖上,借着随身携带的电筒的光亮,不时地记录一些数字和事情。

车上的那个警长真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因为在我回到车上之前那么久的时间对他来说是相当沉闷的。我把空空的箱子拿给他看时,他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他仰身靠在车座靠背上。从他紧皱的眉头和心不在焉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正在专注地思考。摩斯坦小姐和我小声地交谈着,聊着我们眼下的行动和可能的结果,但是我们的同伴始终缄默不语,一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

“这一来奖金没了!”他郁闷地说,“没有财宝了,也就没有奖金了。要是财宝还在,我和山姆·布朗今晚每人可以挣得十英镑呢。”

“请你好好保存它吧,摩斯坦小姐,可能将来对我们有用。现在我感觉这个案子比我最初所想象的更深奥,更令人费解。我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

“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是个有钱人,”我说,“不管有没有财宝,他都会答谢你们的。”

“我们确实是从他的皮夹子里发现的。”

但是警长沮丧地直摇头。

“这纸是印度当地造的,”他说道,“曾经在木板上钉过。从纸上的图表来看,它应该是一所大建筑物某一部分的样图,其中有不少的大厅、走廊和甬道。有个地方用红墨水画了十字,十字上方用铅笔写着‘左3.37’,字迹模糊不清。纸的左角上有一个古怪的符号,像是四个十字左右相接连在一起。在符号旁边潦草地写着‘四签名——乔纳森·斯茂,穆罕默德·辛格,阿巴杜拉·克汗,多斯特·阿克巴’。我实在不能断定这个和本案有多大关联。可是它显然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一直被小心谨慎地收藏在皮夹子里,因为它的两面都很干净。”

“糟糕透了!”他重复道,“阿瑟尼·琼斯先生也会这么认为。”

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在膝盖上放平,然后用双层放大镜仔细审视了一番。

他的预料果然不错,当我回到贝克街,把空箱子给琼斯侦探看时,他显得怅然若失。他和福尔摩斯、囚犯三人刚刚到家,因为他们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途中先到警察局报告了案子的情况。福尔摩斯仍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靠在扶手椅里,而斯茂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对面,将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面。当我把空箱子给大家看时,他靠在椅子上放声大笑起来。

“舒尔托少校是我父亲特别要好的朋友。”她说道,“父亲在来信中经常提及这位少校。他们当年都是驻安达曼群岛军队的指挥官,所以经常在一起。另外,在我父亲的书桌里发现了一张无人能破解的奇怪的字条,我想它不一定和本案有关系,不过,也许你愿意看看,所以我把它带来了。就是这个。”

“斯茂,这是你干的好事!”阿瑟尼·琼斯气急败坏地说道。

摩斯坦小姐披着黑色的披风,她敏感的面容虽然还保持着镇定,可是脸色苍白。如果她对于我们今晚的冒险行动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的话,她的确比一般女子坚毅多了。不过,她的自制力确实非常强,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向她提出的几个新问题。

“不错,我把财宝藏在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他欣喜若狂地喊道,“财宝是属于我的,如果我得不到,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得到的。我告诉你们,除了在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自己以外,谁也没有权利得到这些财宝。我知道既然我不能使用它们了,另外三个人也不能了,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宝物处理了。四签名永远追随着我们。我知道他们三人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宁可把财宝沉入泰晤士河河底,也不让它落入舒尔托或摩斯坦的亲戚朋友手里。我们干掉阿奇麦特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发财的。财宝和钥匙都和童格葬在一起了。当我发现你们的船一定能追上我时,我就把财宝收藏到安全的地方了。你们这趟是一个先令也别想得到了。”

我戴上帽子,拿了我那根特别笨重的手杖。我注意到福尔摩斯从抽屉里拿出了他的手枪,并把它放进了口袋里。显然,他认为今天晚上的事态特别严重。

“你这个骗子,斯茂!”阿瑟尼·琼斯厉声说道,“如果你想把财宝扔到泰晤士河里,连同箱子一起扔下去不是更省事吗?”

“有一些困难,当然是有一些困难。”福尔摩斯沉思道,“不过我们今天晚上出去走一趟,就可以使案情真相大白的。啊,过来了一辆四轮马车,摩斯坦小姐正在里边。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必须下去了,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扔着省事,那你们捞起来也更省事啊。”斯茂狡黠地斜着眼看了看他,“一个聪明到能把我捉住的人,就必然有本事从河底找到一个铁箱子。现在它们被撒到了五英里长的河道里,找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当看到你们追上来时,我简直都要发疯了。痛心是毫无用处的,我这辈子沉沉浮浮,但我明白了:对不能恢复的事情不做徒劳的后悔。”

“如此弥补罪过,实在不可思议!还有,他为什么现在才写信,而不在六年前呢?再说,信上说要给她公道。她能得到什么公道呢?总不能假定她的父亲依然活在世上吧?而且你又不清楚她是否还遭遇过其他不公道的事情。”

“事态非常严重,斯茂。”琼斯侦探说道,“如果你有助于正义,而不是这样与正义作对,那么在审判的时候,我们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真看不出吗?你真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我们这样来看看这个案子吧。摩斯坦上尉失踪了。在伦敦,他可能去拜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舒尔托少校,可是舒尔托少校竟说对于他曾来伦敦的事情毫不知情。四年以后,舒尔托去世了。就在他去世后一个礼拜之内,摩斯坦上尉的女儿便收到了一件贵重的礼物,从那以后每年收到一次。现在又收到了一封信,竟说她是一个被冤屈的女人。除了她失去自己的父亲以外,还有什么冤屈呢?另外,为什么仅仅在舒尔托刚刚去世,她就开始收到礼物了呢?难道舒尔托的继承人知道其中的秘密,想要借此弥补罪过吗?你对这些事实还有其他的看法吗?”

“正义!”囚犯咆哮道,“多么美好的正义啊!财宝不是我们的又是谁的?要是我把财宝让给了那些不劳而获的人,这难道是正义吗?看看我为得到这些财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整整二十年,我就煎熬在那个热病肆虐的沼泽地上,白天整天在红树25下面服苦役,夜晚被关在污秽的囚牢里,镣铐加身,蚊虫叮咬,疟疾缠身,还受着那些喜欢拿白种人泄愤的该死的黑人警察的凌辱,我就是这样得到阿格拉宝物的。我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难道要我忍痛割爱让别人去挥霍这些财宝,这就是你们和我大谈的正义吗?我宁肯被绞死上百次,或者被童格的毒刺刺死,也不愿被关在监牢里,而让另外一个人拿着本该属于我的钱去逍遥快活。”

“也许我的脑子太过迟钝了,福尔摩斯,我看不出这条信息透露出什么启发性的线索。”

斯茂扯下了虚无恬淡的面具,一连串的话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他两眼似乎在燃烧一样,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叮当作响。看到他如此愤怒和激动,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舒尔托少校一听说这个他曾经欺骗过的囚犯在追踪他时,吓得魂飞魄散。这是很自然的,也是完全有根据的。

“哦,还不能这么说。不过我已经发现了一件有启发性的事实,是一个非常有用的线索,但还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些细节。我在查阅《泰晤士报》以前的合订本时,发现住在上诺伍德的前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舒尔托少校,已经于一八八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去世。”

“你忘了我们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福尔摩斯轻声说道,“我们并不知道你所经历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告诉你原本属于你的正义有多少。”

“什么?你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吗?”

“啊,先生,你这样说还算公平合理,虽然是你让我戴上了这副手铐,我还是应当感谢你,我并不会怀恨在心,这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你想听我的故事,我也绝不隐瞒,我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千真万确的。请你把杯子放在我身旁,谢谢,我口渴的时候好喝点水。

“这件案子没什么神秘的,”他端起我给他沏好的一杯茶,说道,“这些事实看起来只有一种解释。”

“我是伍斯特郡人,住在帕校尔镇附近。住在那里的斯茂族人非常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常常想着回去看一看,可是因为我在家族里名声不好,他们未必会欢迎我。他们全是些信念坚定、经常做礼拜的教徒,都是在乡里小有名气、受人尊敬的农民,而我一直是个流浪汉。不过到了十八岁左右我就没有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因为我玷污了一个女孩。为了摆脱此事,我入伍当兵,加入了正开赴印度的第三步兵团。

直到五点半的时候,福尔摩斯才回来。他兴致勃勃,精神极好,一副热切兴奋的样子,一反他办案前的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的状态。

“然而,我命中注定不能在军队中待很长时间。在我刚学会走正步和使用步枪的时候,就愚蠢至极地跑到恒河里去游泳。我正游到河中央时,一条鳄鱼一下子咬掉了我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就像外科医生做手术那样干脆利落。幸亏班长约翰·侯德也在河里,他是连队里的一个游泳能手。由于惊吓和失血,我晕了过去,要不是侯德抓着我向岸边游去,我就葬身河底了。我在医院里住了五个月,最后装上了木腿跛着脚出了院。我因伤病被取消了军籍,并且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三 寻求解答

“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运气是多么坏,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就成了一个无用的瘸子。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时来运转了。一个叫阿伯尔·怀特的人来到印度种植槐蓝,想雇一个监工监管苦力们干活,防止他们偷懒。这个园主碰巧是我们团长的朋友。自从那次事故后,团长对我关爱有加。长话短说吧,团长极力推荐我去做那份工作,由于这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我的腿也就没有什么大的障碍,因为我的大腿还能控制马鞍。我的工作就是在庄园内巡行,监督苦力们劳动,并把偷懒的人报告给主人。工资很不错,住的地方也舒适,总之,我非常乐意在槐蓝种植园里度过余生。阿伯尔·怀特为人和蔼可亲,经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和我一起抽烟,因为在印度的白种人不像国内,彼此都很友好。

我捧着那本书坐在窗前,但是思绪并没有停留在作者那些大胆的推测上。我还在想刚才来过的那位客人——她甜美的笑容、深沉圆润的声音以及她所遭遇的古怪神秘的事情。如果她父亲失踪那年她只有十七岁,那么现在一定二十七岁了——正是一个妙龄女郎,这个年龄的人稚气已经消退,人生经历已经使她变得端庄成熟了。我就这样坐在那里沉思默想,直到危险的念头闯进我的脑子里。于是我赶紧坐到书桌前,专心致志地看起最新的有关病理学的文章。我算什么呢?一个有着一条伤腿的军医,又没有多少存款,怎么敢有那样的念头呢?她只是案子里面的一个单位,一个因素——此外再不是别的什么了。既然我前途黯淡,最好还是像个男子汉一样勇敢地去面对它,而不能凭着虚无缥缈的想象,妄图使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唉,真是好景不长。突然之间,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就爆发了大叛乱26。前一个月,印度还和英国一样和平安宁,下一个月,二十多万黑鬼27失去了约束,整个印度变成了地狱。当然,这些事各位先生都非常清楚,至少比我这个不会看书读报的人要了解得多,因为我只知道我亲眼看到的事情。我们种植园的所在地叫穆特拉,临近西北几省的边界。每个晚上燃烧的平房火焰把天空映照得通红。每天都有一队队欧洲人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子女,经过我们的种植园开往最近的驻有军队的阿格拉城去避难。园主阿伯尔·怀特先生是一位固执的人,他以为事情不免有些夸大,认为事情来得凶猛,平息得也迅速。他依旧坐在凉台上,品味着威士忌酒,抽着他的方头雪茄烟,可是周围的乡村早已是一片火海了。当然,我和负责文书与经营工作的道森夫妇都对他不离不弃。唉,有一天灾祸降临了。那天我到远处的一个种植园去了一趟,黄昏时才骑着马慢慢地返回来。在途中我突然发现陡峭的峡谷谷底蜷伏着一堆什么东西。我骑马下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面前的情景顿时让我毛骨悚然,原来是道森的妻子,已经被撕成了碎块,一半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不远的地方趴着道森本人,早已死去,手里握着一把打完子弹的手枪,在他前面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印度兵的尸首。我勒住缰绳,不知道该往何处。就在那时,我看见浓烟从阿伯尔·怀特家的房屋滚滚而出,火焰已经冲上屋顶。我知道赶过去根本救不了主人,只会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几百个穿红衣的黑鬼正围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有几个人还指了指我,突然就有两颗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于是我赶紧掉转马头,向稻田里狂奔而去,深夜才安全地赶到了阿格拉城内。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说道:“你看他写的那些笔画较长的字母,差不多都没有高过笔画较短的字母,那个‘d’看起来像‘a’,还有那个‘l’像‘e’。有个性的人字迹不管写得多么潦草,总是会明显地突出那些笔画较长的字母。他的‘k’字写得不大一样,写大写字母时又显现出有些自负。现在我要出去了,还有些问题要调查清楚。我推荐一本书给你,一本最卓越的著作,温伍德·瑞德写的《成仁记》,我一个小时后回来。”

“然而,事实上那儿也不是很安全。整个印度就像被捣乱的马蜂窝一样乱成一团。凡是能聚集一些英国人的地方,也只能用枪固守着一小块地方,其他地方的英国人都成了无依无靠的逃难者。那是一场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残酷的是,无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我们自己训练出来的精锐战士,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吹着和我们一样的军号。阿格拉城驻扎着孟加拉第三火枪团,一些印度兵,两支马队和一个炮兵连。另外还新成立了一个志愿队,是由职员和商人组成的。我虽然装着一只木腿,也还是参加了这支军队。七月初,我们开赴沙港吉迎击叛军,虽然我们一度占了上风,可是后来因为弹药用完,只好又退回城内。

“字迹清楚、整齐,”我答道,“说明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并且性格坚强。”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最糟糕的消息——这是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因为你只要看一看地图就知道,我们正处在叛乱的中心地带。勒克瑙市就在东边,相距一百多英里;康普尔城在南边,距离也是一百多英里。各个地方都是痛苦、残杀和暴行。

“我从来不作任何例外。规律没有例外。你不是也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于这个人的笔迹,你怎么看?”

“阿格拉城市很大,聚居着各种各样的狂热者和魔鬼信徒。在狭窄弯曲的街道里,少数的英国人是无法对抗他们的。因此,我们的长官就调动军队在河对岸的阿格拉古堡里建立了一个阵地。不知你们这几位先生中间是否有人读到过或听说过关于这个古堡的记载,那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方——我虽然到过很多奇特的地方,但那地方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奇特的一个地方。首先,古堡规模庞大,我估计有数英亩的面积。古堡包括新旧两个部分,较新的一部分面积很大,容纳了我们所有的驻军、女人、孩子和辎重还绰绰有余。但它还远没有古老的那一部分大,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因为那里布满了蝎子和蜈蚣。那里全是废弃的大厅、曲折的甬道和迂回的长廊,人走进去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走进旧堡,只是偶尔有一小队人拿着火把进去探险。

“不过,在这个案子中……”

“有一条小河从古堡的前面流过,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但是古堡的两翼和后面有很多门,必须派人防守,不管是旧的部分还是我们军队驻扎的地方。我们的人手不够,不可能使用武器守卫城堡的每个角落,因此在数不清的堡门处都派重兵把守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在堡垒中央设置了一个中心警卫室,让一个白人率领两三个当地人看守着各个堡门。我被指派在每天夜里的某一段时间内负责守卫堡垒西南面的一个孤立的小门,有两个锡克教徒士兵听我的调遣。如果遇到危急情况,我可以开枪,马上就会得到中心警卫室的增援。可是中心警卫室离我们那里足有二百多步,而且还要经过许多像迷宫一样的长廊和甬道,我因此十分怀疑,万一真的受到攻击时,援兵能否及时赶到。

他微微一笑,大声说道:“不要让你的判断能力因一个人的特质而受到影响,这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委托人,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感情作用会使清醒的理智受到影响。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我认识的一个最迷人的女人,曾经为了获取保险金而毒杀了三个小孩,最终被处以绞刑;我认识的一个最讨人嫌的男士,却是一位慈善家,捐赠了将近二十五万英镑用来救济伦敦贫民。”

“我是一个新兵,又瘸着腿,当了个小头目,有点扬扬自得。头两天晚上,我和我的两个来自旁遮普邦的印度兵把守堡门。其中一个人叫穆罕默德·辛格,另一个人叫阿巴杜拉·克汗,他们高大凶狠,久经沙场,并且都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他们的英语都说得挺不错,可是我很难听到他们在讲什么。他们俩总是喜欢站在一起,整夜用锡克语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我总是一个人站在城堡门外,望着宽阔弯曲的河道和大城市里闪烁的灯火。咚咚的鼓声,当当的印度铜锣声,吸了鸦片和麻醉品的叛军们的狂喊乱叫声,这一切都整夜提醒着我们:河对面的邻人有多么危险。每隔两小时,就有值夜的军官到各岗哨巡查一次,确保一切平安无事。

“你真是个机器人——一台计算机!”我大声说道,“有时你简直连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值岗的第三天夜里,天空阴霾密布,小雨纷纷。在这种天气里站上几个小时的确是活受罪。好几次我都试图和那两个锡克兵攀谈,但那两个家伙还是不搭理我。凌晨两点钟,巡逻队经过,暂时打破了夜晚的沉闷。我看那两个同伴都不愿和我说话,就把枪放下,掏出烟斗,划燃了火柴。突然间,两个锡克兵向我冲了过来,一个人抢过枪对准了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把大刀搁在我脖子上,咬牙切齿地说,只要我动一步,他就刺穿我的喉咙。

他已经重新点燃了烟斗,垂着眼睑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地说道:“是吗?我怎么没有发现。”

“我第一个念头是: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和叛兵一伙的,这是他们突袭的开始。如果这个堡门被他们占据了,整个城堡就全完了,和康普尔城相同的灾难也会落在这里的妇女和孩子们身上。也许你们几位先生会认为,我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是我发誓,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就会感到刀尖就抵在我的喉咙上,我张嘴想要大叫一声,哪怕是最后喊出一声,也能向中心警卫室发出警报。抓着我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我要喊出声时,他向我低声说道:‘别出声,堡垒很安全,河这边没有叛军。’他的话听来好像还真实。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声,必死无疑。我从他那棕色的眼珠里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我就安静地等待着,看他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

“真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郎!”我回头向我的伙伴说道。

“那个高大凶狠,叫阿巴杜拉·克汗的人对我说道:‘先生,听我说,你要么和我们合作,要么就永远也不要出声。事关重大,我们不能犹豫。要么你向上帝起誓,诚心诚意地和我们合作到底,要么就让我们把你的尸体扔进沟里,然后我们会到河那边找到我们的叛军兄弟,绝对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是生还是死,你自己决定吧!给你三分钟时间来考虑。时间仓促,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必须了结此事。’

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轻快地沿街走去,直到她那暗色的帽子和白色的翎毛消失在昏暗的人群当中。

“我说:‘你们没说让我去干什么,我如何做决定呢?不过我告诉你们,如果是牵涉到城堡安全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如果是那样,干脆给我一刀好了!’

“再见。”我们的客人答道,她用明快、友好的目光看了看我们,就把珠宝盒塞进怀里,匆匆离开了。

“他说:‘与城堡绝无关系,我们让你做的事就是和你们英国人来到这里所追求的目的相同的事。我们叫你发财!如果你今天晚上决定和我们合作,我们就对这把出鞘的刀向你起誓——从来没有一个锡克教徒违背过自己的誓言,你就会公平地得到一份财宝。四分之一的财宝归你,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

“我期望你会如此回答。那么我们六点钟等你过来。请你留下这些信纸,在去之前我可能还要再研究一下。现在才三点半。好啦,再见。”

“‘那究竟是什么财宝?’我问道,‘你要是告诉我怎样做,我愿意和你们一道发财。’

“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他说道:‘那么,你能以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永远不背叛我们吗?’

“你真是一个模范的委托人,考虑得非常周全。咱们来看看吧。”他把那些信纸在桌上铺展开,然后飞快地扫视了一遍。“除了这封信外,其他的笔迹全是伪装的,”他立即说道,“但写信人的身份已不是问题。你看这个压制不住的希腊字母e是多么突出,还有最后这个字母s的螺旋状。毋庸置疑,它们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摩斯坦小姐,我可不愿给你无谓的希望,但是这些笔迹与你父亲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吗?”

“我答道:‘我起誓,只要城堡不受到威胁。’

“我把它们全部带来了。”她说着便拿出六张纸来。

“我的同伴和我一同起誓:‘我们分给你四分之一的财宝。我们四人平分。’

“不能再晚了。”福尔摩斯说,“还有一个问题,这封信上的笔迹和珍珠盒上的笔迹相同吗?”

“‘可我们只有三个人呀。’我说。

“你们二位真是太好了。”她说,“我和外界没有什么接触,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求助。我六点钟到这里来,应该可以吧?”

“‘不,多斯特·阿克巴必须分得一份。在等候他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穆罕默德·辛格,请你守在门口,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守信用的,所以我信任你,并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如果是一个说谎的印度人,无论你怎样向庙里的所有的神像发誓,我们也会刀子上见血,把你的尸体扔到河里去。可是锡克人了解英国人,英国人也了解锡克人。那好,听我来说吧。

“若能为你效劳,我将感到荣幸之至。”我热情地说道。

“‘北部省有一个土王,他的领地虽然不大,但是却很富有。他的财产一部分是他父亲流传下来的,但更多的是由他自己搜刮来的。他嗜财如命而又非常吝啬。在暴乱刚开始的时候,他既做狮子的朋友,又做老虎的朋友——一面附和印度兵,一面又做英国兵的朋友。可是没过多久,他便觉察到白人的末日到来了,因为全国各地传来的都是他们惨遭屠杀、溃不成军的消息。不过他是个谨慎的人,于是做出了这样的计划: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至少要保住自己的一半财产。他把金银钱币都藏在他宫中的地下室里;而把那些贵重的宝石和上等的珍珠都放在一个铁箱子里,派一个化装成商人的亲信把它带到阿格拉城堡藏匿起来。这样,如果叛军取得胜利,他就保住了自己的金银钱币;如果白人得胜,他还能保全自己的钻石珠宝。他把自己的财产划分成两半以后就投入了叛军——因为叛军在他的边界上实力很强。先生,你想想看,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的财产,是不是应当归到忠心耿耿尽忠于一方的人的手中呢?

“但是他肯去吗?”她用恳求的语调问道,表情非常诚恳。

“‘这个乔装商人化名阿奇麦特,现在就在阿格拉城内,他准备潜入城堡。他的同伴是我的堂兄多斯特·阿克巴,他知道这个秘密。多斯特·阿克巴答应今天晚上把他从我们把守的边门带进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要来了,他知道穆罕默德·辛格和我在此等候着他。这个地方非常偏僻,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到来。从此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阿奇麦特这个商人了,而土王的巨额财富也就归我们几个平分了。先生,你看怎么样?’

“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必须要去。你和我,还有——噢,华生医生也是不可缺少的人。给你写信的人不是说可以带两位朋友吗,他和我一直在一起工作。”

“在伍斯特郡,人的生命是伟大而神圣的,但是当你置身于血与火的环境里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随时都有可能丢掉身家性命。在我看来,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是无足轻重的,但是那批财宝打动了我的心。我想象着回到老家以后怎样支配这笔财富,想象着当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不干好事的浪子带着满口袋的金币回来时,会怎样瞪圆了眼睛看我。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可是阿巴杜拉·克汗以为我还在犹豫,又紧逼了几句。

“这正是我要向你请教的呀。”

“‘先生,你考虑考虑吧,’他说道,‘要是这个人被指挥官抓到了,肯定会被绞死或者枪毙,财产充公,谁也别想得到一个子儿。他现在既然落在了我们手里,我们为什么不把他干掉呢?与其让财宝落入白人官员的手中,还不如归我们所有呢。这些珠宝足够使我们每人都变成巨富。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们这个地方那么偏远。你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吗?先生,说明白点吧,你到底是要和我们合作,还是让我们把你看作敌人?’

“哦,确实,这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小秘密!摩斯坦小姐,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我说道。

你的不知名的朋友

“‘好极了!’他边说边把枪还给了我,‘你知道我们是相信你的。你和我们一样,绝不会违背誓言。现在就等着我的兄弟和那个商人的到来了。’

今晚七时请到莱西姆剧院外左边第三根柱子前等候。若有怀疑,请偕两友同来。你是受过委屈的女子,定将得到公道。切勿带警察来,否则一切皆成泡影。

“‘你兄弟知道这个计划吗?’我问道。

“谢谢,”福尔摩斯道,“请把信封也给我看一下。邮戳,伦敦西南区;日期,七月七日。啊!信封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痕,估计是邮递员的。信纸的质量非常好,信封是六便士一扎的,写信人对信纸信封很讲究,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信上写道:

“‘他是主谋,全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现在到门外去吧,陪着穆罕默德·辛格一起站岗。’

“遇到过,而且就在今天。这也是我来向你请教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接到了这封信,请你自己看看吧。”

“那时正是雨季的开始,雨依然下得很紧。天空中乌云翻滚,很短的距离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城堡的门前是一道深沟,某些地段并没有积水,很容易走过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和两个粗野的旁遮普邦人站在一起,等待着那个前来送死的人呢?

“你所说的非常有意思。”福尔摩斯说道,“另外还遇到过其他的事情吗?”

“突然,我看到深沟对岸有一个被罩住的提灯发出的微光。灯光在城墙那边消失了,不久又重新出现了,并向着我们的方向慢慢走来。

她边说边打开了一个扁平的盒子,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六颗上等珍珠便呈现在眼前。

“‘他们来了!’我喊道。

“我还没有告诉你最奇怪的事情呢。大约六年前——准确日期是一八八二年五月四日,《泰晤士报》刊登了一则广告,征询玛丽·摩斯坦小姐的住址,广告上还说如果她能回应,对她是有好处的。广告上没有署名,也没有附地址。那时我刚到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家里做家庭教师。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在报纸广告栏里登出了我的住址。就在同一天,有人通过邮局寄给我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一颗很大的闪闪发光的珍珠,但没有附任何字条。从那以后,每年到了那一天,我总会接到一个相同的纸盒,里面装有一颗同样的珍珠,没有能发现有关寄东西的人的一丁点儿线索。这些珍珠经过内行人鉴定过,说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你们看看这些珍珠,的确非常美。”

“‘先生,你按照惯例盘问他,’阿巴杜拉轻轻说道,‘不要吓唬他。让我们把他带进门里,你在这里守候着,剩下的由我们来办。把灯准备好,别把人认错了。’

“真是一桩奇怪的案子。”福尔摩斯说道。

“那灯光一闪一闪地向前移动着,时停时进,最后我看清了深沟对面有两个黑影。我等他们下了深沟,过淤泥,爬上岸来,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来人是谁?’

“我们只知道一个舒尔托的人。他是驻孟买陆军第三十四团的少校,和我父亲同在一个团里。这位少校不久前已经退伍,住在上诺伍德。我们当然与他联系过,但是他连自己的战友已经回到英国的事情都不知道。”

“‘是朋友。’来人开口答道。我掀开灯罩照了照他们。前面的锡克人个头高大,浓黑的胡须长过了腰带,除了在舞台上,我还从没有见过他这么高大的人。另一个人个头矮小,滚圆滚圆的身材,裹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用围巾包着的包裹。他已经被吓得全身哆嗦,他的手颤抖得好像患了疟疾一样。他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滴溜溜地左顾右盼,像是一只钻出洞外的老鼠。我想,杀死这个人未免有些残忍,可是一想到财宝,我就铁了心肠。他看见我是白种人,高兴地朝我跑了过来。

“他在城里有没有朋友?”

“‘先生,’他喘着粗气说道,‘求你保护我,保护我这个不幸的商人阿奇麦特吧。我从拉吉普塔诺来到阿格拉城堡避难,我曾被他们抢劫、鞭打和侮辱,因为我曾经是你们军队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又安全了,谢天谢地,现在我和我的东西都安全了!’

“行李仍然在旅馆里,但是从里面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有一些衣服和一些书籍,还有大量安达曼群岛的古玩,他曾经是那里监管囚犯的军官。”

“‘你的包里边是什么?’我问他。

“他的行李呢?”

“‘是一个铁箱子,’他答道,‘里边有一两件祖传的小玩意儿,在别人看来一点儿都不值钱,不过我舍不得扔掉。我不是穷要饭的,年轻的先生,要是你的长官同意我在这里避难,我一定会酬谢你们的。’

“他是在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三日失踪的,差不多是十年以前了。”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越是看到那张惊恐万状的胖乎乎的脸,我就越不忍心把他杀掉了。真的还不如放他过去。

“哪一天的事情?”福尔摩斯打开了他的记事本问道。

“‘把他带到总部去。’我说道。两个锡克兵一左一右把他带进了黑乎乎的门道,那个高个子在后面跟着。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被死神包围着。我提着灯留在门口。

她将一只手放在喉部,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听见死一般寂静的长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忽然,脚步声停住了,接着传来格斗扭打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一个呼吸急促的人向我奔跑过来,我大吃一惊,举灯向又长又直的甬道照去,原来是那个胖子,满脸鲜血直流,疯了似的往前奔跑。黑胡子大汉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紧随其后,向我这边跑过来。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跑得像那个小商人那么快。眼看着那个锡克人追不上他了,我想,他只要越过我跑出门外,就有可能获救。我本已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命,可是想到那些财宝,便又变得铁石心肠起来。待到他跑近时,我猛地把我的步枪插进了他的两腿之间。他如同一只被打中的野兔一样,接连翻了两个滚。还没等他爬起来,那锡克兵就扑了上去,在他的肋上刺了两刀。他不再挣扎,也没有出声,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想可能他在跌倒时就已经摔死了。先生们,我是说到做到的,不管是不是对我有利,我都如实地全部对你们说了。”

“简单地说,”她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曾经是一位驻印度的军官,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回了英国。我母亲去世以后,因为在国内举目无亲,他就把我送到爱丁堡城一所非常不错的寄宿学校里。我一直到十七岁才离开那里。一八七八年,作为兵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我父亲请了一年的探亲假返回国内。他从伦敦发来电报说,他已顺利到了伦敦,催促我立即前往他住的朗汉姆旅馆见面。我还记得他的那封电报里洋溢着关切和慈爱。我一到伦敦就坐车赶到朗汉姆旅馆。服务人员告诉我说,摩斯坦上尉的确住在那里,不过昨天晚上出去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那天晚上,我听从了旅馆经理的建议,去警察署报了案,并在第二天早上的所有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我们的寻找毫无结果。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得到与我那不幸的父亲相关的任何消息。他满怀希望回到国内,希望过上安宁舒适的生活,可是……”

他停住了,伸出带着铐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给他倒的威士忌酒和水。这个人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极度厌恶,这不仅是因为他参与了那次血腥的谋杀,更因为他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那种得意忘形和满不在乎的神情。无论他将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想我都不会对他产生丝毫的同情。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侧耳倾听,脸上也露出厌恶的神情。斯茂大概有所察觉,因为在他继续讲述的时候,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些挑衅的意味。

于是我又重新坐了下来。

“这事确实糟糕透顶了,”他说道,“可是我倒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我那样的处境中,会宁愿被割断喉咙也不愿得到一份财宝?再说,一旦那商人进入堡垒,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如果他跑出了堡外,整个事情就会败露,我就要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而被枪决,因为在那样的时刻,没有人会宽大我的。”

“假如你朋友,”她说道,“愿意你留下来的话,或许能够给我很大的帮助呢。”

“接着说你的事吧。”福尔摩斯简短地说道。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年轻的女士伸出她戴着手套的手留住了我。

“阿巴杜拉·克汗、多斯特·阿克巴和我,三个人把尸体抬了进去。他虽然个头矮小,可是却非常重。穆罕默德·辛格留在那里守门。我们把他抬到已经准备好了的地方,和堡门有相当远的距离,通过一条弯曲的走廊进入一间空荡荡的大厅,里面的墙面早已破损,地上有一处凹坑,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墓穴。我们把商人阿奇麦特的尸体放了进去,用碎砖掩埋完毕后,就回去查看财宝了。

“请原谅,我失陪了。”我站起身来说道。

“铁箱仍然放在阿奇麦特刚才被打倒的地方,也就是现在摆放在桌上的这个打开的箱子,钥匙用丝带系在箱子盖上的刻花的提手上。我们打开了箱子,灯光下便呈现出一堆闪闪发光的珠宝,跟我小时候在珀肖尔时从书中读过的和想象过的一模一样。这些珠宝真令人眼花缭乱,大饱眼福之后,我们就动手把所有的珠宝列了一张清单。里面有一百四十三颗上等钻石,其中有一颗叫作‘莫卧儿大帝’,据说是世界上第二大宝石,还有九十七块异常美丽的翡翠,一百七十块红宝石(其中有些比较小),四十块红玉,二百一十块青玉,六十一块玛瑙,还有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还有一些宝石我甚至叫不上名字来,不过后来我就慢慢地认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三百多颗上等珍珠,其中有十二颗珍珠是镶在一个金项圈上的。顺便提一句,我再次拿到铁箱后,清点了一下,其他的全都在,只是少了这个项圈。

我感到自己待在那里有些不便。

“清点完以后,我们把宝物放回铁箱里,又拿到堡门给穆罕默德·辛格看。接着,我们再次庄严地宣誓:同生同死,谨守秘密。我们一致同意,把宝箱藏在安全的地方,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四人再来平分。在当时就把财宝平分了是没用的,因为珠宝价格太高,一旦在我们身上被发现了,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的住处也没有隐秘的地方可以藏匿。因此我们搬着箱子来到掩埋尸体的那间屋子,在保存最完好的一面墙上挖了个洞,把财宝藏在里面。我们在藏宝的位置小心地做了记号。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一人一张,图下方签上了四个人的名字,因为我们已经发过誓,从此以后每个人的行动都代表四个人,谁也不能独吞。我可以手按胸口发誓,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这个誓言。

“说一说你的案子吧。”他轻快而又郑重地说道。

“好啦,先生们,至于印度的叛变结果如何,用不着我来讲述了。威尔逊占领了德里,柯林爵士收复了拉克劳以后,叛军就瓦解了。新的军队大量开到。纳南先生从国境线上溜走了,葛雷特里德上校率领着一个急行纵队来到了阿格拉把叛军击退了。全国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我们四个人开始期盼着不久就可以平分了财宝远走高飞了,可是转眼之间我们的希望就破灭了,因为我们被指控杀害阿奇麦特而全都被捕了。

福尔摩斯双手互相摩擦着,两眼顿时光芒四射。他坐直了身子,在他那轮廓分明且像鹞鹰一般的脸上表现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态。

“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那土王把财宝交给阿奇麦特,是由于他认为这个人非常值得信赖。可是东方人疑心太重,土王又派了一个更可靠的仆人在后面跟踪,暗查阿奇麦特的行动,并且命令这仆人要紧紧地盯住阿奇麦特。于是,他像影子一样在后面跟着。那天晚上,他跟随在阿奇麦特身后,眼看着他走进了堡门。他以为阿奇麦特在城里已经安顿妥当,所以第二天就想办法进入堡内,然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阿奇麦特。他认为事情太蹊跷了,就和守卫班长说了,班长又向指挥官做了报告,于是对整个城堡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查,结果找到了尸体。在我们还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就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三个当时把守堡门的人,另外一人有人知道是和被害者同来的。在审讯中谁也没谈到财宝,因为那个土王已被罢黜并被逐出了印度,所以没有人和财宝有直接的关系了。但是谋杀是确定无疑的了,我们四个都卷入其中。三个锡克人被判了终身监禁,我被判死刑,不过后来得到减刑,和他们一样了。

“她可不认为简单。不过至少你不能说我所请教的案子也是同样简单吧。我很难想象还有其他事情比我现在的处境更奇怪、更令人费解的了。”

“我们当时的处境非常离奇。四个人都被戴上镣铐受到监禁,恐怕很难再逃出去了,同时我们又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只要能找回财宝,就可以过上豪华舒适的生活。我们忍受着那些狱卒的拳打脚踢,吃的是粗茶淡饭,而在狱外却有巨额的财富等着我们去取用,想到这儿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几乎都要急疯了,不过我生性倔强,忍受一切以等待时机。

“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记得我是给过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不过,我记得那是一件很简单的案子。”

“后来,好像时机出现了。我们由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里被转到安达曼群岛的布雷尔岛。那里的白种人囚犯很少,又由于我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好,不久就受到了优待。在侯波镇的哈里特山坡上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茅屋,非常自在。那岛上流行着可怕的热病,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吃人的生番部落,生番们一有机会就向我们施放毒刺。我们在那里整天忙于开垦、挖沟和种植山药等,还做很多其他的杂役,到夜晚我们才有些空闲时间。我还学会了为外科医生配药,对外科医术也有了一知半解的认识。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是那里离陆地足足有几百英里,而且附近一带海面上几乎没有风,要想逃出去真是比登天还难。

“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来见你,”她说,“是因为你曾经为我的女主人塞西尔·弗里斯特夫人解决过一桩小的家庭纠纷,你的善良和才能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外科医生萨默顿是一个聪明而喜欢玩乐的年轻人,一些年轻的驻军军官们经常晚上到他家去打牌赌钱。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在他起居室的隔壁,中间有一个小窗户相通。我觉得孤独的时候,就把手术室的灯熄灭了,站在窗前听他们聊天,看他们赌钱。我自己原本也喜欢玩牌,在一旁看看也觉得充满了乐趣。常常在一起的有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和布朗尼·布朗中尉和这位医生本人,此外还有两三个监狱里的狱卒。这几个人都是玩牌的老手,牌打得狡猾稳重。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玩起来倒也开心。

摩斯坦小姐走进屋来,她步履稳重,仪态端庄。她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身体娇小精致,戴着一副好看的手套,穿着十分得体。然而,一身简单朴素的衣服表明她经济上并不宽裕。她的衣服是用暗褐色的毛呢料做成的,没有花边也没有装饰,配着一顶同样暗色的小帽子,只是在帽檐边上别了一根白色的翎毛才显得不那么单调。她没有秀美的脸庞,也没有美丽的肤色,但是神情却很温柔可爱,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饱满有神,含情脉脉。我见过许许多多国家的女人,跨越了三大洲,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谁的脸庞像她那样高雅而聪慧。当福尔摩斯请她坐下时,我看见她嘴唇微微颤动,两只手在发抖,种种迹象表明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激动。

“但不久有一个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赌钱军官们总是输,而狱卒们总是赢。我不是说牌玩得不公平,可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因为那些狱卒自从来到安达曼群岛后,每天无所事事,就靠玩牌来消磨时光,所以他们对彼此的牌技了如指掌。军官们打牌仅仅为了消磨时间,随随便便就出牌了。一晚上又一晚上,军官们越输越多,越输就越要赌。其中舒尔托少校输得最多。他开始时还用钱币钞票,可是不久就用期票赌,而且赌注越来越大。有时他多少赢回一点儿,胆子就更大了,接着就输得更多,以致搞得他整天没精打采,借酒浇愁。

二 案情的陈述

“有一晚他输得比往常更多了,当时我正在茅屋外边纳凉,他和摩斯坦上尉跌跌绊绊回家。他们两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离。这时少校正在抱怨他的赌运不佳。

“玛丽·摩斯坦小姐。”他念道,“嗯!我一点也记不起这个名字。赫德森太太,请她上来。医生,你别走,我希望你留在这里。”

“‘摩斯坦,我彻底完蛋了,’经过我茅屋的时候,他和上尉说道,‘我得辞职了,完蛋了。’

“先生,一位年轻女士求见。”她对我朋友说道。

“‘胡说,老兄!’上尉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也经历过呢,但是……’后面说的什么我就没听到了,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思考了。

我正准备开口回答他那激烈的言辞,忽然传来响亮的敲门声。我们的房东走了进来,端着一个黄铜托盘,上面放着一张名片。

“几天后,舒尔托少校正在海滨散步,我便趁机走上前去和他攀谈。

“没有,所以才注射可卡因。停止转动脑筋,我就无法活下去了。除此之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请站到窗户旁边来。难道有过如此沉闷、令人沮丧而又无聊的世界吗?你看,那黄雾沿着街道滚滚而去,飘浮着穿过一幢幢暗褐色的房屋,还有比这个更使人绝望、更乏味无趣和卑俗的吗?医生,如果英雄无用武之地,才能非凡又有什么用呢?犯罪是平凡之事,生活也是平凡之事,除了这些平凡之事,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呢?”

“‘少校,我有事向你请教。’我说道。

“真是昭然若揭。”我说道,“很抱歉刚才错怪了你。你才能如此超群,我本应该更加信任你才对。请问你目前是否正在进行某件案子的侦查?”

“‘嗯,斯茂,什么事?’他拿开嘴里的方头雪茄烟问道。

“在英国,典当商的习惯做法是:每收到一块表,必定要用针尖在表的里面刻上当票的号码,这个办法比贴标签更为方便,可以防止号码遗失或者混淆。我用放大镜看过表壳内侧,发现了不少于四个这样的号码。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你哥哥常常手头拮据。另一个结论是:他有时景况不错,否则他就没有能力去赎回自己的典当品了。最后请你看看表的里盖的钥匙孔14,钥匙孔的周围有数不清的划痕。哪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用钥匙划出那么多的沟槽呢?而每一个醉汉的表上没有不留下这些痕迹的。他晚上上发条时,由于手腕颤抖,所以留下了那些痕迹。这一切又有什么神秘的呢?”

“‘先生,我想请教你,’我说道,‘有一批埋藏的财宝应该交给谁最合适呢?我知道有一批价值五十万英镑的财宝埋藏在哪里,因为我自己用不上,我想最好还是把它交给合适的长官。如此一来,他们有可能会缩短我的刑期。’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推理。

“‘斯茂,五十万英镑?’他急促地问道,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想弄清楚我是否在说真话。

“不,不,我从来不猜测。猜测是一种极度糟糕的习惯,它对于人的逻辑推理能力具有很大的破坏性。你之所以觉得难以理解,是因为你没有了解我的思路,没有注意到那些细小的事实,而重大事件通常是从那些细小的事实中推断出来的。比如说,我开始曾说你哥哥非常粗心大意。你注意表壳的下方,不仅边缘上有两处凹痕,整个表面还有无数的划痕,这是因为他习惯把表和其他硬物(如硬币和钥匙)一起放在衣袋里的缘故。能够随随便便地对待一只价值五十多英镑的表,这样的人一定是非常粗心大意的,看出这点当然不需要什么多高明的技术。一个人若能继承如此贵重的物品,那么他在其他方面也是非常富足的,这样推论也绝不牵强附会。”

“‘先生,一点儿都不假。都是珠宝和钻石,随时可以弄到手。奇怪的是,它的主人已经犯罪远逃,不可能得到财宝,那么捷足先登的人就可以得到财宝。’

“那么并不仅仅是猜测出来的了?”

“‘交给政府,斯茂,’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应当交给政府。’我心里清楚,他已经上了我的圈套了。

“啊!那只是运气使然,我只是在思量之后说出事实的可能性,并没想到会如此丝毫不差。”

“‘先生,你觉得我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给总督?’我轻声问道。

“可是你怎么能如此神妙地得知这些事实呢?你所说的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是绝对正确的。”

“‘嗯,你先不要忙,否则你会后悔的。都讲给我听听,斯茂,先把全部事实都告诉我。’

“我亲爱的医生,”他和蔼地说,“恳请你能原谅我。我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个纯理论的问题来进行分析,却忽视了这对你而言可能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向你保证,在你把这块表给我观察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一位哥哥的。”

“我就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是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以免让他知道了藏宝的地方。我讲完以后,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沉思了许久。他嘴唇颤动,我知道他内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思想斗争。

“福尔摩斯,你真够卑鄙的。”我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的道德竟然会败坏到这种地步,你一定对我哥哥不幸的过去事先做了调查,现在假装用一些奇怪的方法,推断出这些事实。你甭指望我会相信这些事实都是你从这只旧表上观察到的!坦白地讲,这种行为一点都不友好,甚至有些江湖骗术的味道。”

“‘斯茂,这件事事关重大,’他最后开口说道,‘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我会很快再来找你的。’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心烦意乱地在屋内转来转去,无限辛酸涌上心头。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他和他的朋友摩斯坦上尉提着灯来到我的茅屋。

“他是一个不注重整洁的人,非常懒散而且粗心大意。当初他前程似锦,可是他把好机会都白白放弃了,所以常常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偶尔也有境况好转的时候,最后因为酗酒而死。这就是我推断出来的。”

“‘斯茂,我想请你把你的故事亲口再对摩斯坦上尉讲一遍。’他说道。

“这些说得都对。”我说,“还有别的吗?”

“我于是把以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确实是这样的。字母W代表你的姓。这块表大概是五十年前制造的,表上刻的缩写字母和表一样的陈旧,所以我知道这是上一辈的产物。按照习惯,凡是珠宝一类的东西通常是传给长子,长子很有可能袭用父亲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亲已去世多年,因此,我断定这块表在你哥哥手中。”

“‘听着倒像是真的。’他问道,‘是否值得一干?’

“毫无疑问,你是从表的背面上所刻的H.W.两个字母推测出来的吧?”

“摩斯坦上尉点了点头。

“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是我的观察并非一无所获。”他用梦幻般的茫然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说道,“如果说得不对,请你指正。我断定这块表是你哥哥的,他是从你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

“‘斯茂,你看,’舒尔托少校说道,‘我和我的这位朋友已经商量过了,我们认为,这个秘密纯粹是你个人的私事,和政府毫无关系,所以你要做任何处理都可以。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求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如果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们或许愿意办理此事,至少也可以做一番调查。’他说话时尽量保持着镇静和不在乎的样子,不过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兴奋和贪婪。

“不错,”我回答道,“这块表是经过清理之后才落到我手中的。”我心中暗自责备我的朋友竟然用这种最蹩脚和最无力的借口来掩饰他的失败。就是一块未经清理的表,又能发现什么有助于推理的痕迹呢?

“‘唉,论到代价,先生们,’我也故作冷静,可是内心里也和他一样兴奋不已,‘处在我这样的境况,只能提出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帮助我和我的三个同伴获得自由,然后与你们合作,分给你们五分之一的财宝,再由你们来平分。’

“上面几乎找不到任何痕迹,”他说,“因为这块表最近被清洗过,把最能给人暗示的痕迹清理掉了。”

“‘哼!五分之一,太不值得!’他说道。

我把表递给了他,心里暗自感到有些好玩。因为我认为这个考验是无法通过的,算是我给他平日所表现出的武断作风一个教训吧。他掂了掂手中的表,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表盘,然后又打开表的后盖,检查里面的零件,先用肉眼,接着又用高倍放大镜观察。最后,他合上表盖,把表还给了我。他垂头丧气的表情差点使我笑了出来。

“‘每人可以得到五万呢。’我说。

“我曾听你说过,任何一件小物品,经过日常使用之后,定会在上面留下一些能反映使用者特征的某些痕迹,而一个受过训练的观察者会很容易把这些特征辨认出来的。现在我这里有一块最近得到的表,你能不能从这表上面发现它旧主人的性格和习惯呢?”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够恢复你们的自由呢?你要明白,你的要求是不可能满足的。’

“恰恰相反,”他答道,“这倒可以使我免去第二次注射可卡因了。你所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都非常乐意探究的。”

“‘这个不成问题。’我说道,‘我已考虑得非常周全了。我们逃走的唯一障碍是弄不到一艘适于航海的船和足够的干粮。在加尔各答或马德拉斯,有很多小快艇和双桅快艇,完全可以消除这个障碍。只要你们弄一艘来,我们夜晚一上船,你们只需要把我们送到印度沿海任何一个地方,就算尽到了义务。’

“这件事确实是这样的,”我想了一会儿说道,“正像你说的那样,确实太简单了。如果我让你的理论接受一个更为严峻的考验,你会不会认为我鲁莽无礼呢?”

“‘要是只送走你一个人呢?’他说。

“哦,当然我知道你没有写过一封信,因为今天整个上午我都坐在你对面。在你的桌子上面,我还看见有一整张邮票和厚厚的一捆明信片。那么,你到邮局去除了发电报还会做什么呢?排除其他所有因素,剩下的一定就是事实了。”

“‘要么都不送,要么四个全部送走。’我答道,‘我们已经发过誓,四个人生死不离。’

“那么你是怎么推断出我去发电报呢?”

“‘摩斯坦,’他说道,‘你看,斯茂是个守信用的人,他不肯抛下自己的朋友,咱们可以信任他。’

“这件事本身就很简单,”他说道,看到我惊奇的样子,他笑了起来,“简单得近乎可笑,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但是解释一下倒可以界定观察和推理的范围。我观察到有一小块红色的泥土沾在你的鞋面上,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从路上挖出来的泥土,堆积在人行道上,走进邮局的人就只有从泥土上面踏过去。那里的泥土带有一种特殊的红色,据我所知,周边再没有那种颜色的泥土了。这些都是从观察上得到的,剩下的就都是推理了。”

“‘这真是一件肮脏的交易啊。’摩斯坦答道,‘可是正如你说的那样,这笔钱可真能解决咱们的问题呢。’

“对啊!”我说,“一点不错!但是我搞不懂,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那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去的,而且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哦,斯茂,’少校道,‘我想我们只好答应了,不过我们需要先验证你的话是不是真实的。你可以先告诉我们箱子藏在哪里,每月有一趟轮船过来,到时候我将请假回印度去调查一下。’

“啊,那可不一样。”他舒适地靠在扶手椅椅背上,嘴里吐出一圈圈浓浓的蓝烟,“举例来说,根据观察发现,你今天早上去过韦格摩尔街邮局,而通过推理,我知道你在那里发了一封电报。”

“他越着急我就越冷静,我说:‘先别着急,我必须先征得另外三个同伴的同意。我说过我们四个人是不能分离的。’

“一点也不。”我真诚地回答道,“对我来说,这是再有趣不过的事情了,尤其是我曾经有机会亲自看见过你是如何应用这些方法的。你刚刚谈到观察和推理,显然,这两方面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互相替换的呢。”

“‘岂有此理!’他打断我说道,‘那三个黑鬼和我们的协议有什么关系?’

“我特别重视它们的重要性。这儿有一篇我写的关于脚印跟踪的专题文章,里边还谈及如何使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一篇新奇的小论文,论述了一个人的职业对他的手形的影响,并配有石匠、水手、木刻工人、排字工人、织布工人和磨钻石工人等不同的手形插图。这些对于科学办案是有很大的实用价值的,特别是在遇到无名尸体案和确定罪犯身份的时候。我只顾谈论我的嗜好,让你感到乏味了吧?”

“‘黑也罢,蓝也罢,’我说道,‘我和他们一起发过誓的,谁都不能单独行事。’

“你对于细节问题确实具有非凡的天赋。”我评论道。

“第二次见面时,穆罕默德·辛格、阿巴杜拉·克汗和多斯特·阿克巴全都在场,我们才把这件事决定下来。经过再三磋商,最后达成协议:我们给两位官员提供阿格拉城堡的藏宝图,藏宝图上标明了财宝藏匿的地方。舒尔托少校去印度核实财宝的事情,如果他发现这件事是真的,不能拿走箱子,必须给我们派出一艘准备好足够粮食等必需品的小快艇,快艇停在罗特兰岛接我们离开,最后他回营上班。然后摩斯坦上尉请假到阿格拉和我们碰面,在那里均分财宝,他拿回少校和他自己应得的那份。对这些协议我们都庄严地发过誓,用尽了所能想到和所能说出的誓言。我熬夜赶画图纸,第二天早上画好了两张,并签下了我们四人的名字:阿巴杜拉、阿克巴、穆罕默德和我自己。

“哦,你还不知道吧?”他笑了起来,大声说道,“很惭愧,我写过几篇专题文章,全是技术方面的。举个例子,有一篇是《论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篇文章中,我列举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烟、纸烟、烟斗丝的烟灰,还用彩色的插图说明各种烟灰之间的差别。这个重要的证据在刑事案件审判中常常出现,有时还是全案最重要的线索。比如说你能确定某一个谋杀案是由一个抽印度雪茄烟的人干的,这样,你的侦查范围显然就缩小了。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印度雪茄烟黑色的烟灰和‘鸟眼’的白色烟灰的区别,就如同白菜和土豆的区别一样明显。”

“先生们,我的故事让你们厌烦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一定急着要把我送到监狱去,他才能安心。那我就简明扼要地说说吧,舒尔托那个无赖去了印度以后一去不复返了。不久,摩斯坦上尉给我看了一张邮船的旅客名单,舒尔托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的伯父死后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他因此退伍了。可是他居然卑鄙到这种程度,不仅欺骗了我们四个人,居然把五个人全都骗了。没过多久,摩斯坦去阿格拉城,和我们预料的一样,财宝果然不见了。这个无赖压根儿没有履行我们出卖秘密的任何条件,就将宝物席卷而逃了。从那天起,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着此事。报仇的强烈愿望占据了我整个心头,此外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什么法律,也不在乎自己被绞死。我心里只想着如何逃跑,找到舒尔托并亲手掐死他。与杀掉舒尔托的念头相比,阿格拉财宝在我的心目中已无足轻重了。

“你的作品?”

“我一生曾立下过很多志愿,没有一件不能办到的。然而,在等待这时机的这几年里,我却历尽了艰难困苦。我告诉过你们,我学得了一些医药知识。有一天,萨默顿医生因发高烧卧床不起。安达曼群岛的一个小生番因为病重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等死,却被一个囚犯带了回来。虽然生番生性狠毒如蛇,可是我还是亲自护理了他两个月,他渐渐恢复了健康,又能走路了。就这样,他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很少回到树林中去了,整天守在我的茅屋旁边。我从他那里学了一些土话,他对我就更加敬爱了。

“哦,他把我所给他的帮助评价得太高了。”夏洛克·福尔摩斯淡淡地说,“他自己也具有非凡的才能,具备一个理想的侦探家所必须具备的大部分才能。他善于观察,推理能力也很强。他唯一缺少的就是学识,不过假以时日,他是能够获得的。他现在正把我的几篇不值得一提的作品译成法文。”

“他的名字叫童格,是一个优秀的船夫,有一艘很大的独木舟。自从我发现他对我忠心耿耿并且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后,我找到了出逃的机会。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也同意在一个夜晚把独木舟划到一个无人看守的码头去接我上船。我吩咐他要准备几葫芦水,多带些山药、椰子和甘薯。

“他好像是一个在对老师说话的小学生。”我说道。

“这个小童格真是忠诚可靠,再没有比他更忠实的人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把独木舟划到了码头边。事情也巧,一个可恶的狱卒正好也在那个地方,那人正是经常喜欢侮辱我、伤害我的帕坦人。我一直发誓要找他报仇,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好像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我临走之前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背朝着我站在岸边,肩上扛着枪。我想找块石头砸碎他的脑袋,但一块也找不到。

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张皱皱巴巴的外国信纸。我随便扫了一眼,信中夹杂着许多溢美之词,什么“伟大”“技艺高超”“有力的行动”等等,足以表明那位法国人对福尔摩斯充满了热情洋溢的感激之情。

“这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有一件武器可以使用。我在暗处坐下来,取下木腿,猛跳了三下,来到他身边。他的枪背在肩上,我用木腿狠命地向他打去,他的脑门被打得稀烂。你们看,我木腿上现在还有裂纹,就是打他时留下的。由于一只脚失去了重心,我们两人同时摔倒在地上,可是我站起来时,发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了。我朝独木舟走去,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远离了海岸。童格带上了他全部的财产,还有他的兵器和他的神像。他带来了一根竹子做的长矛和一块安达曼椰树叶编成的席子,我用这些东西做了一面船帆。我们听天由命,在海上漂了十天。到第十一天,有一艘从新加坡开往吉达、满载着马来亚朝圣者的商轮,把我们救了上去。船上的人都很古怪,可是不久我们彼此就很熟悉了。他们有一个很好的品质:他们能让我们独自待着,从不问长问短。

“最近我的业务已经发展到欧洲大陆了。”福尔摩斯停了一会儿,给烟斗装满了烟丝,接着说道,“上星期就有一个叫作福朗斯瓦·勒·维拉尔得的人来向我请教,你也许知道,这个人近年来在法国侦探界里已崭露头角。他具有凯尔特民族的敏感的直觉,但是却缺乏进一步提高他的技术水平所必需的广泛而精确的知识。他所请教的是与一件遗嘱相关的案子,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特征。我提供了两个类似的案子给他作参考:一件是一八五七年发生在里加的案件,另一件是一八七一年发生在圣路易斯的那个案子,这两个案子使他深受启发。这儿有一封今天早晨接到的他寄来的感谢信。”

“如果把我和童格冒险的经历全都讲给你们听,你们会厌烦的,因为你们要待在这儿直到明早太阳升起。我们在世界上四处漂泊,可就是回不到伦敦。不过复仇的念头从来没有在我心头消失过。到了夜里,我常常梦见舒尔托,在梦中杀了他一百次。三四年前,我们总算回到了英国。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处,还设法弄清楚了他是否偷到了那些财宝,或者那些财宝是否还在他那里。我和那个帮助我的人交上了朋友——我不愿说出任何人的姓名,因为我不想把其他人牵连进来。不久我就查清楚了财宝还在他的手中。随后,我想尽了各种办法去接近他,但是他很狡猾,除了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外,还有两个拳击手保护着他。

我写那篇作品,原本是想使他高兴的,没想到反而受到了他的批评,心中大为不快。我也承认正是他自尊自大的神情激怒了我,那种神情似乎要求我的作品必须字字句句全部用来描写他个人的行为。和他同住在贝克街的那些年中,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我那朋友在冷静和说教的态度下,总隐藏着一些虚荣。我不愿再说什么了,只是坐在那儿抚摩我受伤的腿。我的腿以前曾被阿富汗长滑膛枪子弹打穿过,虽然走路不成问题,但是一遇天气变化就疼痛得让人心烦意乱。

“有一天,听说他快要死了。我急忙赶到他的花园,从窗口往屋里看,发现他躺在床上,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守候在床边。那时我本想冒险冲进去把他们爷仨全部干掉,不料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下巴耷拉下去了,我知道他已经咽气了。我连夜潜入他的房间,翻看了所有的文件,想找到哪里记着藏宝的地方,但一无所获,我只好愤然而去。临走之前,我想到要是能再见到我的锡克朋友,他们知道我已留下表达我们仇恨的标记,会非常高兴的。于是我又草草地写下了和图纸上的一样的我们四人的名字,然后把纸别在他胸前。被他抢劫和欺骗过的人不在他身上留下什么标记就让他进入坟墓,那样太便宜了他。

“有些事实可以不提,或者,在处理这些事情时至少要清楚哪些是重点部分。那件案子中,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怎样运用严谨的分析推理,从事实的结果中找出原因,我就是根据这一推理成功破获此案的。”

“从那以后,我在市集或其他类似的地方,把童格当作吃人的原始黑人向人们展览,以此来维持生计。他吃生肉,跳生番的战舞,这样一天下来总能收到满满一帽子的铜板。我也常能探听到来自樱沼别墅的所有消息。几年来,除了听说他们仍在寻找财宝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终于,我们期待已久的消息传来了:财宝找到了。财宝就藏在巴索洛谬·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上。我立刻前去察看地形,但是我这个木腿是个障碍,没有办法从外面爬进顶屋。后来我听说屋顶上有个暗门,又打听到了舒尔托先生每天吃晚饭的时间。我想,有童格在,办成此事易如反掌。我带着一条长绳和童格一起来到樱沼别墅,把一根长绳系在童格的腰间。他像一只猫一样爬了上去,不一会儿就到屋顶了。但是不幸的巴索洛谬·舒尔托还在屋里,因此被害。童格认为把舒尔托杀掉还是他的聪明之举,因为当我沿着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我用绳子的一端抽打他,并骂他是小吸血鬼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我把宝箱拿到手以后,先用绳子把箱子放了下去,然后自己也顺着绳子滑了下去。我在桌上留下一张写有四签名的字条,表示财宝终于物归原主了。最后,童格把绳子收回,关好窗户,从他进来的地方出来了。

“但是,这件事中确实存在一些浪漫因素,”我反驳道,“我不能篡改事实。”

“我想我把全部事实经过都告诉你们了。我听一个船夫说过,史密斯的‘曙光’号有快艇之称,因此我想到,它倒是我们出逃的便利工具。我便与老史密斯取得了联系,并答应如果他能送我们安全抵达大船,他将会得到一大笔酬金。毫无疑问,他看出这件事中间有些蹊跷,可并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我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认为不隐瞒任何秘密就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辩护。还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舒尔托少校是如何背信弃义的。至于他儿子的被害,我则是清白无辜的。”

“我大致看过一遍,”他说,“坦白地说,这本书写得并不真实。侦探学是一门学问,或者应该说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因此应该用冷静客观的态度来研究它,并且不能掺杂任何感情色彩。你却使它染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这样产生的效果就如同是在几何定理里掺进了爱情故事或者私奔事件一样了。”

“讲得非常精彩。”福尔摩斯说道,“这桩离奇的案子终于得到了恰当的结局。你所说的后半部分,除了不知道绳子是由你带来的这一点以外,其余的不出我所料。顺便问一句,我原以为童格的毒刺全丢了,但是他在船上怎么又向我们射出了一支呢?”“先生,的确是全丢了,不过吹管里还剩有一支。”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

“啊,当然。”福尔摩斯道,“我可没想到这一层。”

“是的,的确如此,”我诚恳地答道,“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让人如此震撼的事件。我已经把这件事写成了一本小册子,取了一个新颖的标题——《血字的研究》。”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囚犯殷勤地问道。

“唯一私家咨询侦探,”他说,“在侦探方面我是权威的最高裁决机关。当格雷森、雷斯垂德或阿瑟尼·琼斯束手无策的时候——顺便说一下,这是他们通常的状态——他们就把这些难题摆在了我面前。我以行家里手的身份,审查材料,并发表一个专家的意见。我这样做并不要求任何的荣誉,报纸上也从不刊登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为我特殊的才能提供了用武之地,这种快乐就是对我最高的奖励。你不是已经亲眼所见我在杰弗逊·霍普案中的工作方法了吗?”

“我想没有了,谢谢。”我的伙伴答道。

“唯一的私人侦探吗?”我抬眼问道。

“嘿,福尔摩斯先生,”阿瑟尼·琼斯说道,“我们够迁就你的了,我们都知道你是鉴定罪行的行家。不过职责就是职责,今天我对你和你的朋友可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只有把这位故事家安全地锁进监狱里,我才能安心。马车还等在那儿,楼下有两位巡警。对于二位的鼎力相助我衷心感激。当然,开庭的时候还得请二位出庭做证。晚安。”

“我的脑子,”他说道,“不能停止思考。给我难题,给我工作,给我最深奥的密码,或者最错综复杂的分析工作,这样我才感觉回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我才能不依赖外在的刺激。我非常憎恶单调乏味的生活,我渴望保持精神上的兴奋,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这种特殊职业的原因,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创造了这个职业,因为世界上从事这种职业的仅仅就我一个人。”

“二位先生晚安。”乔纳森·斯茂也说道。

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反而把自己的手指尖顶在一起,两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一个对交谈很感兴趣的人。

“你走前面,斯茂,”谨慎的琼斯在出门的时候说道,“不管你在安达曼群岛是怎样对付那位先生的,我得特别小心不要被你用木腿打了。”

“可是你要想想,”我诚恳地说道,“算算你付出的代价!也许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大脑能够因刺激而兴奋起来,然而这正是一种病变的过程。它会引起人体组织不断地发生变化,最轻微的也会导致长久的衰弱。你也清楚这种药会引起不良反应,实在是得不偿失。为什么你仅仅为了一时的快感,损毁你天生具有的卓尔不群的才能呢?你应该明白,我不单是作为一个朋友在劝告你,而且还是一个对你的健康在某种程度上负责任的医生才说这番话的。”

“唉,我们这场小小的戏剧该谢幕啦。”在屋里抽着烟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我说道,“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向你学习破案的方法了。摩斯坦小姐已经接受了我的求婚。”

他对我过激的言辞笑了笑。“华生,也许你是对的。”他说,“我明白这对身体是有害的,可是我发现它能强烈地刺激大脑,使大脑异常清醒,所以,其副作用也就无关紧要了。”

他非常忧郁地叹息了一声。“我已料到了,”他说道,“可是我不能向你道贺。”

“我才不试呢,”我毫不客气地回答说,“我的体质至今还没有从阿富汗战役的损害中恢复过来。我可不愿让它再受到任何摧残了。”

我感到有些不快。“你对我所选的对象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我问道。

“是可卡因,”他说,“百分之七的溶液,你想试试吗?”

“一点儿也没有。我认为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迷人的女子了,并且对于我们所从事的这一类工作或许还很有用。她在这方面肯定具有天赋,你看,她从她父亲的所有文件中只是挑选了阿格拉藏宝图收藏起来。可是爱情是一种感性的东西,凡是感性的推理都与真实冷静的推理相抵触,而我把推理看作是高于一切的东西。我终生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他刚打开一本旧的黑体活字印刷的书,听到我的问话,他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

“我相信。”我笑道,“我的判断力还是经得住考验的。你看起来有些疲倦了。”

“今天注射的是什么?”我问他,“吗啡还是可卡因13?”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个星期我都会无精打采的。”

但是,这天下午,不知是我在午饭时喝了些波恩红葡萄酒,还是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突然感到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

“奇怪,”我说道,“为什么你这样一个懒懒散散的家伙也会时常表现出极其充沛的精力呢?”

几个月以来,我每天都要目睹他做三次这样的动作,但是始终不能对此习以为常。相反,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种情形使我越来越烦躁不安。每当夜深人静,一想起我缺乏勇气阻止他,就感到良心不安。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发誓说,要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他。但是他那淡漠冷静、若无其事的神情,让我觉得要想使他轻易地听取朋友的忠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卓越的才能,不凡的气度,以及在和他共处时,领教到的他那超群的本领,这一切都使我踌躇胆怯,不敢去劝阻他。

“是的,”他答道,“我天生就是一个懒散的人,但同时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我时常想到那位睿智的作家歌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上帝只造了你的躯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顺便说一句,在上诺伍德案中,我曾怀疑他们有一个内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仆人拉尔·拉奥。琼斯撒了一网,倒也捕到了一条大鱼,这的确是他的功劳。”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上取下一瓶药水,又从一只整洁的山羊皮皮匣里取出皮下注射器。他用白皙、强健的长手指装好了纤细的针头,挽起了左臂的衬衫袖口。接着,他对着自己肌肉发达的胳膊凝神沉思了一会儿,那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终于,他把纤细的针头扎进肌肉,推动小小的活塞,然后躺在绒面的扶手椅里,满足地长吁一大口气。

“分配得似乎太不公平了。”我说道,“全案的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做的,而我从中得到了妻子,琼斯得到了荣誉,请问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

一 演绎法的研究

“我吗?”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还有那只可卡因瓶子。”说着,他已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去抓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