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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艾迪神经一紧。这位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乘客个子虽然不高,但身板相当结实。他身穿浅灰色西装,打着领带,上面还别有领带夹,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艾迪说:“是,我叫艾迪·迪金。”

艾迪走在最后。穿过海关棚后,一位乘客朝他走了过来。“你是工程师吗?”

“我是汤姆·路德。”

手续很简单,乘客很快来到小村子里。马路对面曾有个小旅店,现在差不多全让航空公司的人占了。机组人员正朝那儿走。

艾迪眼前眩起一阵红,火立马蹿了上来。他抓住路德的领子,把他踉跄地拎到海关棚边,狠狠甩到墙上。“你们对卡洛安做了什么?”他咒骂道。路德完全被吓住了,他本以为会来个惊吓过度百依百顺的受害人呢。艾迪摇得他牙齿打架。“你个狗娘养的畜生,我妻子在哪?”

汽艇靠岸后被人拴到了漂浮码头上。漂浮码头上连有通向岸边的通道。乘务人员把乘客扶上岸后,尾随他们走过通道。岸上有人将乘客引至海关棚下。

路德很快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目瞪口呆的表情也不见了。他一转身,猛一挪,挥起一拳,就这么摆脱了艾迪的控制。艾迪闪过那一拳,又朝他的肚子上捶了两下。路德弯下腰,像气垫似的吐了口气。他很强壮,但健康上有些状况。艾迪扼住他的喉咙,开始用力掐。

艾迪一想到她被抓走时会有多么害怕多么惊讶,就抓狂得简直要疯掉。他只觉天旋地转的。他必须集中注意力,在汽艇里好好坐直才行。这突如其来的噩运,让艾迪手足无措,无助的同时,更多的是撕心裂肺的焦虑。她现在有生命危险,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发觉自己攥紧了的拳头在不停地挥着,赶紧强迫自己停下。

路德惊恐地瞪着他。

汽艇驶离“飞剪号”,不紧不慢地开向地面。艾迪思量着他的妻子,望穿秋水。他脑海里不停浮现那群男人冲进他家的画面。卡洛安当时可能正在吃鸡蛋,或是煮咖啡,或是正要换衣服上班。她不会是在洗澡吧?艾迪喜欢看她在浴缸里的样子。她会躺在水里,别起长发,露出修长的脖子,懒洋洋地用海绵给小麦色的小腿抹泡沫。她喜欢让他坐在浴缸边跟她聊天。遇到她之前,他一直都觉得这种画面只会出现在男人的春梦里。现在这幅画被糟蹋了,变成了三个戴着软呢帽冲进浴室的粗汉子和被掳走的她——

过了一会儿艾迪意识到,自己就要把这个男人弄死了。

艾迪心里嘀咕,路德要再不行动,他就把他揪出来,去他妈的小心谨慎。他等不下去了。

他慢慢松开手,放了他。路德低身扶墙,手抚着满是淤痕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吞起气来。

外面阳光灿烂,但还有阵阵带着咸味的凉爽微风。艾迪再次巡视了一遍汽艇上的乘客们,又开始琢磨起到底哪个是汤姆·路德了。他认出那个女人的脸了。她不就是那个在《巴黎谍影》里和法国伯爵做爱的女影星白璐璐吗!她这会儿正和一个穿运动夹克的男人聊得起劲儿。他会不会是汤姆·路德呢?他们身边还有个身穿波点裙子的美丽女子,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人群里还有几张似曾相识的脸,但大多数乘客都还是西装革履的未知男人和披着皮草的无名女人。

爱尔兰海关官员从棚屋里走出。艾迪刚把路德摔墙上那一下肯定让他听到了。“怎么回事儿?”

艾迪关上舱口,返回驾驶舱。贝克机长和电报员本还在各自位置上,但副驾驶强尼则靠到了图表台上和杰克攀谈着。艾迪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下,关掉发动机。一切井然有序之后,他穿上黑色制服外套,戴上了雪白的制服帽。全体机组人员下了楼,穿过二号客舱进入主休息室,踩到外面的海翼上,从那里登上了汽艇。艾迪的副手米奇·费恩会留下监督加油过程。

路德吃力地站直身子,强忍着说:“我绊了一跤,没事儿。”

另一艘汽艇也来到旁边,准备迎接下机的乘客和工作人员。

海关官员弯腰帮路德拾帽子。他一边好奇地盯着他们俩,一边把帽子递了过去。好在他再没说什么,又回去了。

水上飞机的头部有可折叠式绞盘。艾迪将它提起固定到位,然后又到里面拿来钩杆,将漂在水里的绳子钩了上来。他抬头看向身后的挡风玻璃,朝贝克机长竖起大拇指。

艾迪四下看了看。没人看到他们的厮打。乘客和机组成员都已经消失在小火车站的另一边了。

汽艇已经开到边上了。一个船工朝艾迪挥手示意。那人手里拿着根绳子,绳子连着浮标。他将绳子抛向水中。

路德戴上帽子,沙哑地说:“白痴,你要是搞砸了,咱俩还有你老婆都得完蛋。”

艾迪走向前,跪在两个驾驶席之间,打开通向艏舱的舱口。他顺着梯子爬到了一个空荡荡的空间。他走上机头,打开一个舱口,然后探头出去。空气真清新,还带着点咸味。他深呼吸。

他一提卡洛安又把他惹恼了。只见他又朝路德挥起了拳头,路德赶紧拿胳膊挡,劝他说:“别急行吗?你这样是救不了她的!你还不明白,你需要我!”

和南安普顿不同,福因斯没有专门为水上飞机建造的码头,所以“飞剪号”只能滑行到河口,而乘客只能先下到汽艇上。停靠是工程师的活儿。

艾迪明白得很:他只是失去了一阵理智。他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这个人。路德谈吐不凡,身上的行头也价值不菲。他留着金色的八字胡,眼神冷淡放着凶光。艾迪一点也不后悔打了他。他需要找东西发泄一下,拿路德当目标正合适。他开始问:“你个瘪三儿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船体向泊位滑行,艾迪再次望向窗外。船的一边是又矮又秃的小岛:只有一间小白房和几只羊。另一边是大陆。他看到了一排相当大的水泥码头,上面建立几个大大的储油罐和零散的几座灰房,码头边还拴了艘大型渔船。福因斯到了。

路德将手插到西装口袋里。艾迪忽然反应到,他口袋里可能有枪。不过路德只掏出了一张明信片,递给了他。

最先触水的是船体的最低点。它“唰唰”地破开了一个个浪头。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一两秒。巨大的飞行器将海面劈开,向下放了几英寸。艾迪认为,这种着落的感觉比陆地式飞机柔缓得多。陆地飞机落地时震感明显,而且要有好几下。驾驶舱窗户在上面,只有极少的水花飞溅上来。飞行员减速,飞机马上慢了下来。飞机又变回了船。

艾迪一看,上面是缅因州班戈市。“这他娘的又是什么意思?”

飞机降落到平静的海面时人几乎感觉不到。理想的话,“飞剪号”的船体会像勺子插进奶油一样扎入水中。聚精会神盯着仪表操控台的艾迪经常是在飞机入水好几秒之后才发现他们已经触水了。然而今天的海很不平静,“飞剪号”降落路径上每个地方都有大海浪。

路德说:“翻过来。”

他们平稳地下落着。艾迪警惕地观察着自己的仪表,间或做一些微调。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协同各发动机的速度。飞行员频繁收油门的时候,这个操作的要求会更高。

另一面上写着:

本·汤普森正在对着话筒广播。对着几英里的地方发信号都得用莫斯码,但现在已经近得可以用声音广播了。艾迪听不清他说的话,但可以从本气定神闲的声调听出来,一切顺利。

“22.60N,67.00W”

他们目前飞的是西北方向,所以贝克机长需要先让飞机转个四十五度弯,然后再御西风降落。为确保下面没有可能损伤飞机的大号漂浮物,村子会派出汽艇在着落区来回巡视检查。加油船也会满载五十加仑的大油桶在下面待命。还会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在河岸上等着观摩飞天大船的奇迹。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坐标吗?”艾迪问。

他起身望向窗外,看到了一个小镇。这八成就是爱尔兰的利麦立克了。镇外夏农河口北岸有一个正在修建的一个大型飞机场,那里可供陆上飞机和水上飞机降落。新机场建成之前,这个巨大水上飞机需要降落在河口的南岸某个小岛的背风处,就在一个叫作福因斯的村庄外。

“没错,到了那儿你得把飞机弄下来。”

发动机的声调变了,飞机也开始下落。乘务员们开始按部就班地协调降落,流利地进行着例行公事。艾迪真希望能把自己身上的事告诉大家,他现在孤独得要命。这些全都是他的朋友同事,他们相互信任,他们一起飞越过大西洋,他想吐吐自己的苦水,听听他们的意见。可这么做风险太大了。

艾迪瞪着他。“把飞机弄下来?”他呆呆地重复道。

艾迪觉得,珀西美好得简直不真实。这孩子虽然照他的话做了,但是他眼里还放着古灵精怪的光。还好他这会儿拿出了自己的最佳表现,听话地下楼回客舱了。

“没错。”

杰克说:“年轻人,该回座位了。”

“这就是你们要我做的事儿——弄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艾迪打开通向机尾的门。狭窄的过道两边是各有一间行李间,旁边有架通向过道上方圆顶的梯子。珀西正站在梯子上,用八分仪向外望着。行李间那边有一块空间,那里本是用来放置机组人员床铺的,但是一直都没人来装:下班的机组人员用的是一号套间。那块区域后边有一个通向机尾的舱口,后面走的有控制线。艾迪喊:“杰克,要着陆了。”

“就在那个位置把飞机弄下来。”

过了一会儿,艾迪仪表盘上的“巡航”指示灯闪灭了,“降落”灯亮了起来。他扫了眼温度计,然后报告:“发动机正常,可以降落。”这种检查必须进行,否则高压之下的发动机会因为降速过猛会被损坏。

“可是,为什么?”

电报员本·汤普森开始播报福因斯的天气:“西风,二十二海里,海面多浪。”

“因为你想你的漂亮老婆回来。”

杰克说:“我带你去看了望圆顶。”他领着珀西穿过了驾驶舱后的门,艾迪检查了一下过去几分钟都没顾上看的仪表们。一切安好。

“这坐标是什么地方?”

艾迪摇摇头,关上门。“乘客到这儿就得止步了,不好意思。”

“缅因州海岸边。”

“我能进去吗?”

人们可能都觉得,水上飞机只要有水面就能哗哗地降下去。而实际上,能让它降落的水域必须非常平静。为安全起见,泛美航空公司规定,海浪如果超过三英尺,飞机则不得入水。飞机若是落到汹涌的波涛中,就会四分五裂。艾迪说:“水上飞机是不能在开放海域降落的——”

艾迪说:“可以。”他打开了右舷的舱口。发动机的咆哮声立马变响,里面还传出了一股热汽油的味道。机翼内有一个低矮的通道,上面只铺了一条窄板。两台发动机后各有一个机械操控台,空间刚好够站一个直立的人。泛美航空的内饰没有被铺到这个空间,这里是一个满是支杆和铆钉的实用世界。“大多数驾驶舱就是这个样子。”艾迪喊。

“这我们知道。那边有避风的地方。”

珀西说:“我能到机翼里面看看吗?”

“那也不等于——”

男孩稚气未脱但却聪慧的脸上流露出好奇和心领神会的表情。艾迪想:有一天我也会给我自己的孩子解释东解释西的。这又让他想起了卡洛安,心像针扎一样疼。未知先生路德如果能现身艾迪还能好受些。只要知道他们想要他干什么,他就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这样不幸了。

“你到那儿看就行了,肯定能落到那儿。我保证。”

“我们会在看到灯塔的第一时间发现偏航,然后就得立即变更航向。”

他讲得那么自信,连艾迪都觉得他确实能保证。不过还有别的困难。“我怎么把飞机弄下来?我又不是机长。”

“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我已经仔细地研究过了。理论上能让飞机降落的是机长,但是他的理由是谁给的?你是工程师,你可以制造差错。”

杰克又笑了。“确实。我要是不走运在海上一颗星星都看不见,然后对漂移做出错误估算,那就可能会偏离航向上百里。”

“你想我把飞机坠毁掉?”

“这种方法听起来有些粗略。”

“最好别——我一会儿还得坐上面呢。你就随便生个什么差错,能逼机长紧急迫降就成,”他用修剪干净的指尖点了点明信片,“就在那个地方。”

“我们做的倒比猜还好。机翼里有个小活板门,我会趴在那儿往水上丢照明弹,然后一边飞一边仔细观察它的轨迹。它要是一直保持在机尾那条线上,那我们就没被吹跑;但它要是跑一边儿了,那就说明我们被风吹跑了。”

工程师能够制造差错让飞机迫降,这没什么疑问;可是紧急情况是很难控制的,艾迪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飞机正好在那么精确位置紧急迫降。“这没那么好办——”

“你就不能猜一下会被吹多远吗?”

“我知道不好办,艾迪。但是还是可以办到的,我都问好了。”

“你说的那是‘航位推算’。不过照你那样做还是有可能走差的,因为还有侧面的风在吹你呀。”

他跟谁问的?他又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你如果在开始的时候知道在哪儿,然后再一直朝着一个方向飞,那不就走不差了吗?”

“别问了。”

“理论上是很简单,”杰克笑着说,“但这条航线的麻烦是,我们有可能一路都飞在云里边,那我就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了。”

起先是艾迪在威胁这个人,可风水轮流转,他现在成了被胁迫的一方。路德和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是一伙的,他们已经精心布置好了。他们挑艾迪当棋子,然后又绑架卡洛安。他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听起来不难。”珀西说。

他把明信片放进制服口袋,转身要走。

杰克把工具拿给他看。“里面的气泡可以告诉你仪器有没有放置水平。你要先认出一颗星星,从镜头看过去,然后调整镜头角度直到星星出现在地平线上为止。你可以在这儿读取镜头夹角,再到图表册里查,然后就能找到自己现在在地球上什么位置了。”

“那你会做吗?”路德急切地问。

“什么东西?”

艾迪转脸,冷冷地瞪着他。他目不转睛地盯了路德许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杰克说道:“其实,那个东西叫‘气泡八分仪’。”

一直在装横的他心里早就不堪一击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之前曾做过猜测,可能是德国佬想把“波音-314”偷去抄袭。这个牵强的解释现在已经可以排除了。德国人要偷也是在欧洲偷,才不会大老远跑到缅因州去。

“唔,最重要的是导航员,杰克·阿什福,就是站图表前面那位。”杰克头发黝黑,五官端正,胡子全刮了。他抬头向二人友好地一笑。艾迪继续:“他的责任是弄清我们在哪,这在大西洋上空可不容易。后面行李间中间有他的了望圆顶,他可以在那儿拿着六分仪观测星相。”

他们想“飞剪号”降落在如此精确的位置,这是条线索,说明会有船在那边接应。但目的是什么呢?路德是想走私什么东西或者偷运什么人吗?成箱的鸦片、火箭筒、共产主义煽动者还是纳粹间谍?这东西或者人肯定特别重要,重要到需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珀西说:“其他人是做什么的?”

至少他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挑选他了。你要是想找人把“飞剪号”弄下来,找工程师就对了。导航员是不行的,电报员更做不了,飞行员还需要副驾驶的配合才行;工程师就不一样,他一个人就能让发动机停下。

依艾迪之见,打仗的时候希腊语拉丁语可帮不了英国。但是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路德手中肯定有所有泛美“飞剪号”工程师的名单。这也不是什么难弄的东西:找人半夜到办公室偷或者直接贿赂秘书都可以。但为什么是艾迪?路德肯定是因为什么才选中了这一趟飞机,搞到了相应的花名册,然后他问自己:怎么才能让艾迪·迪金配合呢?接着答案就来了:把他老婆绑了。

“我上的是传统的学校,”珀西说,“他们给我们上了一大堆拉丁语希腊语的课,但我对科学不太感冒。”

要给这群匪徒当帮凶,艾迪很不情愿。他讨厌骗子。他们贪得无厌,好吃懒做,花钱大手大脚,只会从辛勤工作的老百姓那里骗吃骗喝。别人都在累死累活地工作,起早贪黑地做生意,在煤矿里没日没夜地挖,在铁厂汗流浃背地干;这群混蛋们却穿得人五人六,坐着豪车,整天游手好闲,就会招摇过市欺负百姓。让他们坐电椅都是便宜他们了。

“你去握住那个操纵杆,然后往下拉一点儿……够了。你已将整流罩鱼鳞片多开了一英寸,冷空气可以进去了。待会儿你就能看到温度落下来了。你学物理多吗?”

他父亲和他想法一样。还记得老爹是这么说校园恶霸的:“那些家伙很卑鄙,没错,但他们各个都是呆瓜。”汤姆·路德很卑鄙,但他聪明吗?老爹说过:“想打过那些家伙不容易,但要把他们耍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不是啥难事儿。”可汤姆·路德没那么好蒙。他精心策划好了一切,目前看来,他的计划非常顺利。

“要怎么做才能降下来?”

只要能换取一个蒙倒路德的机会,艾迪愿意做任何事。但卡洛安还在他手里,任何企图糊弄路德的把戏都可能会让他们伤害她。他既不能和他们硬干,又不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他只得照他们说的做。

“让我瞧瞧……这里面有控制螺旋桨转速的、有管发动机温度的,还有控制混合油气的。还有一组操纵杆分别控制四个发动机。”他觉得自己介绍得有些粗略,这男孩又这么聪明。他又努力让介绍更详尽一点。“来,坐到我的位子上。”他说。珀西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看这个仪表,上面指示的是二号发动机温度,表头指着二百五十摄氏度。这离最高可承受温度,也就是巡航时的二百三十二摄氏度,高得有点过头了。所以我们要把它降下来。”

他带着满腔怒火离开了港口,穿过小路来到福因斯村。

“那些仪表和操纵杆又是做什么的?”

候机楼之前是个带天井的小旅馆。鉴于这个村子已成为关键的水上飞机机场,这幢楼差不多全盘给泛美航空了,只有“华太太的店”还留着。这间小酒馆很小,街上有单独的门。艾迪上楼来到操作科,马文·贝克机长和强尼·多特大副正在里面和泛美航空的站长开着会。他们要在这些咖啡杯、烟灰缸还有成摞的无线电报、天气预报装置中间,做出是否进行洲际飞行的最终决定。

“我负责照看发动机——确保它们能一直转到美利坚。”

风力强度是关键因素。西飞航线一直是一场与主风向对抗的战役。飞行员会不停变换高度,直至找到最理想的大气环境为止。行话管这叫“追风”。最弱的风一般都来自海拔不高的平面,但飞机如果低过一定程度,就有撞船或者撞上冰山的危险。强风会耗费更多燃料,有时预测风力会强得让加满油的“飞剪号”撑不了两千英里,那样就到不了纽芬兰了。那时航班就要推后,乘客们也会被送进酒店,直到天气变好为止。

“工程师都做些什么?”

可如果今天就是那种情况,卡洛安会怎么样?

“光秃秃的,又冷又吵,而且到处都是凸起的地方,你每转一次身都会被戳到。”

艾迪瞥了眼天气预报。风力很大,大西洋中央还会有风暴。飞机这回是满客,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经过小心计算才能最终决定。这种想法勾起了他的焦虑:让他困在爱尔兰,留卡洛安在大洋彼岸的一群混蛋手里,这种结果他承受不起。他们会让她吃饭吗?她有地方躺吗?她冷不冷?

“那它们一般什么样?”

他走到墙上的大西洋航图前,搜寻起路德给他指示的坐标位置。这地点选得可真好。它离岸大约一英里,靠近加拿大边境,位于海岸和一个大岛之间的海峡上,并且在芬迪湾内。凡对水上飞机有点了解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个降落的好地方。这里虽不能说理想——“飞剪号”用的港口肯定更避风——但总还是比开放的海域平静些,“飞剪号”在这里落水也不会有太大危险。艾迪也算松了口气:至少阴谋中的着水部分是行得通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希望路德的计划能成功。想到这里,他嘴里有些苦涩。

他们上到了楼梯顶。“大多数的驾驶舱可没这么好看。”艾迪逼自己表现得高兴点。

他还在苦恼到底怎么才能让飞机迫降。他可以谎报发动机故障,可“飞剪号”只用三个发动机也可以继续飞,况且上面还有个助理工程师米奇·费恩,谎话瞒不了他多长时间的。他绞尽了所有脑汁,就是想不出法子。

“我是艾迪·迪金,机修工程师。”

“我竟然要对贝克机长和大家使这么多阴谋诡计,真是个人渣。”他心想。他要背叛那些信任他的人了。可他别无选择。

“珀西·奥森福德。”

他转念又想到了一个更大的威胁。汤姆·路德有可能不守信用。他为什么要守?他可是个黑道!就算艾迪把飞机降下去,卡洛安还是有可能回不来。

“你叫什么名字?”艾迪在上旋转楼梯的时候问。

导航员杰克夹着天气预报走了进来,用很诡异的眼神瞪了眼艾迪。艾迪这才发现,自己进屋后还没跟别人说过话呢。他们好像因为他在,全都蹑手蹑脚的:他们之前留意到自己心神不宁了吗?看来他得再加把劲,表现得再正常一些。“别让这一趟泡汤了,老杰。”他重复一句老掉牙的笑话。他本就不是什么演员的料,这段子几乎是他硬憋出来的。不过他们都笑了,气氛也轻松了起来。

男孩和他的家人一起坐在靠前的二号套间。艾迪说:“好了小鬼,跟我上去吧。”然后向他的家人投以微笑。他们冷淡地对他点点头。一头红色长发的女孩八成是男孩的姐姐,她朝他微笑表示感谢,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她笑起来可真美。

贝克船长看看新的天气预报,说:“风暴变得更厉害了。”

艾迪回去的路上走得更慢了。他在等人来找他,但是没有人。他只能当那人是在等更谨慎的机会叫他了。其实他可以直接问乘务员路德先生座位在哪儿,但他们肯定会好奇他想知道的原因。他可不想勾起他们的好奇心。

杰克点点头。“艾迪又该说,这回可‘馊’了”。

男孩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然后点点头,飞快地跑开了。艾迪这才意识到,“嗖回”是北边新英格兰区的话,纽约人都听不懂,更别说欧洲人了。

他们总是拿他的新英格兰口音打趣。他勉强笑了一下,说:“还可以说‘玩蛋’了。”

“你先嗖回座位儿,我一会儿接你去。”

贝克说道:“我要把这个风暴绕过去。”

“太好了,谢谢!”

贝克和强尼·多特两人把飞往纽芬兰博特伍德的飞行计划拟好了。他们要沿风暴边缘而行,避开逆风最严重的区域。他们定好以后,轮到艾迪坐到天气预报前,开始进行他的计算。

“当然可以了。”艾迪机械地回答。他现在并不想找麻烦,但是这架客机上的每个机组人员在面对乘客时都必须和蔼可亲,再说他这会儿正想找事分分心不再去想卡洛安呢。

他已经预测出每个航段分别在海拔一千英尺、四千英尺、八千英尺以及一万两千英尺时的风向和风力。有了巡航速度和风力大小,艾迪就可以计算出飞机的对地速度,这样就可以得出各航段在最佳飞行高度飞行分别需要多长时间。接下来,他会根据目前“飞剪号”的有效荷载以及刚刚计算出的时间,到打印好的表格中找出相应的耗油量。他要把每一阶段的燃料需求制成图表,机组人员称之为“霍格飞行图表”。他要计算出总耗油量,然后再添上安全余量。

他草草地检查了一下方向舵调整片的控制线,然后关上舱口爬了下去。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正好奇地看着他。艾迪逼着自己微笑,男孩得到了鼓励。他说:“我能参观一下驾驶舱吗?”

计算的结果让他惊讶。路线所需耗油量超过了“飞剪号”的载油量。

他来到飞机后部,沿着女化妆室门边的墙梯向上爬,梯子上方天花板的舱口可以通向空无一物的尾舱。其实他不下驾驶舱直接走货舱也能到这儿。

他呆住了。

他沿着客舱慢慢向后走。尼崎和戴维正在上酒水零食,乘客们都在惬意地用好几种语言交谈着。主休息室里已经开始有牌局了。艾迪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但他根本没心思想那些名人各是何方神圣。他同好几位乘客交换眼神,心想着有谁能告诉他自己是汤姆·路德。可惜没人跟他说话。

油量差其实特别小:就是有效荷载多了几磅,汽油少了几加仑而已。而卡洛安又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呢。

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已为何会有如此噩梦,他想提前给未知的路德先生机会,让他告诉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艾迪从起飞到现在一直在搜肠刮肚地找理由下到客舱去。他想不出来,索性找个牵强的理由将就吧。他起身对导航员咕哝了一句“我去看看方向舵调整片的控制线”,赶紧下了楼。若是有人问他为何要在那个时候去查那个东西,他就回“直觉”。

他应该告诉贝克船长,航班需要等天气转好,不然他就得从风暴眼穿过去。

而现在,他看到的只有同事弓起的背和因为专注皱起的额头。他如释重负地认定,他们并没有发觉他的恐惧。

可油量差是那么小。

整个舱室二十一英尺长,九英尺宽,高全都过了人头。这里铺有地毯和隔音设备,墙上包了柔软的绿色墙纸,椅子全是咖啡色真皮的。这简直是世上最豪华的驾驶舱,艾迪第一次见的时候还以为它是谁开的一个玩笑。

他可不可以撒谎?

右舷侧副驾驶席正后方是一个通向客舱的楼梯,再后面是广播台,本·汤普森就面朝前方坐在那儿。本后面坐的就是艾迪了。他侧向而坐,盯着满墙的操控仪表和一大排操纵杆。在他稍右边一点是通向右舷机翼的矮道。驾驶舱的后部是一扇通向货舱的门。

本来他就算进了安全余量,如果情况真的很不好的话,飞机还可以不绕风暴改从中间穿过去的。

“飞剪号”驾驶舱单这个区域就比其他飞机的驾驶舱大,其余部分则更加慷慨。飞机左舷几乎贴满了两米长的图表,导航员杰克·阿什福现在正在那边弯腰看着地图。正后方放了张小型会议桌,机长不驾驶的时候会坐在那儿。机长的桌子旁边有个椭圆形的舱口,舱口通向机翼矮道:飞行途中可以通过矮道够到发动机乃是“飞剪号”的一大特色。飞机在空中时,艾迪可以用它做一些类似修补漏油点之类的简单维修。

他讨厌欺骗自己机长的想法。他心里很清楚,乘客的性命握在他手里,而他一直都为自己的一丝不苟而自豪。

但愿其他机组人员没注意到他现在这副状态。所幸的是,他们各个都在专心忙自己的活儿,而且并没像在其他飞机里一样挤在一起。“波音-314”的驾驶舱非常大,宽敞的驾驶席仅仅是一部分。机长贝克和副机长强尼·多特并肩坐在操控台前高高的驾驶座上,二人之间的空当通向一扇活板门,从那儿能下到机头部位的艏舱。到了夜里,飞行员后方可以拉上厚厚的遮光帘,这样其他舱室的光线就不会干扰到他们的夜行视线了。

再说了,他的想法并没有决定性。飞行中每过一个小时,他都要拿实际耗油量跟“霍格飞行图表”比对。如果实际燃烧量超过预期,他们就得返航。

他们到底他妈的想干吗?

他可能会被发现,那样的话,他这辈子都别想干工程师了。可他如果连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的话,还要事业有什么用。

他有一种不理智的欲望,迫切地想知道卡洛安现在穿了什么。要是脑海中浮现的她穿了扣好系好的羊皮大衣和雨靴,他的感觉就会没那么糟。他不怕她冷——现在才九月——怕的是她没遮掩好自己的身形。可她更可能穿了那件心爱的薰衣草色的无袖连衣裙。那衣服特别能衬出她曼妙的身材。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她都会被绑在一群色狼之间。他只要一想他们如果喝酒会发生什么,就痛得撕心裂肺。

他又重新计算了一遍,但这回故意在查表的时犯了两个错误,把有效荷载对应的燃油量往下看了一行。现在计算结果在安全范围内了。

做飞前检修的时间里他终于得以将烦恼的思绪从卡洛安身上转开,一心扑在手中的活儿上:检查工具箱,给四个巨大的辐射型发动机加油预热,调节化油器和整流罩鱼鳞板,还在水上飞机滑行时看住发动机。然而飞机达到巡航海拔之后,要他做的事情就没几样了。他需要协调各发动机的速度,维持发动机温度,以及调节汽油配比。接下来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监控发动机,查看它们是否都运行顺畅。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还是有些犹豫。即使他身陷如此泥潭,撒谎对他来说依然是件难事。

乘客名单上有叫汤姆·路德的人。乘客登机时,艾迪不住地望向驾驶舱的窗外,心里嘀咕着到底哪个是绑架卡洛安的始作俑者。他当然看不出来——他们就是群衣冠楚楚养尊处优的商业大亨、电影明星以及皇亲贵胄罢了。

贝克船长终于坐不住了。他从艾迪身后看了过来,问道:“小艾,你快着点——去还是留?”

而这趟旅途,他却害怕得要命。

艾迪让他看的是动过手脚的结果。他低着眼不敢看机长的眼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尽最大努力坚定地说:

这趟旅途的危险比他们想象中的大。要知道,飞行器制造技术还很新,而夜晚的大西洋上空还是个未经勘测的空间,处处都是未知的危险。尽管如此,艾迪总是很自豪地认为,机长的技术、机组人员的投入以及可靠的美国工程质量会把他们安全地带到家。

“机长,就差一点——去。”

在飞机工程师艾迪·迪金眼里,“飞剪号”就是个巨大的肥皂泡,美丽又脆弱。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把它带到海的另一边。里面的人却欢声笑语,全然不知自己和外面荒凉的夜之间,是一层多么轻薄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