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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哈利呷了口酒。乘务员彬彬有礼动作麻利,这没什么问题,不过他们不够殷勤,比不上伦敦的那些酒店服务员。哈利怀疑美国服务员的服务态度是不是就和英国的不一样。如果是就好了。他在奇怪的伦敦上层社会混迹多年,每每有人给他弯腰鞠躬去衣服,一口一个地叫他“先生”,他就会觉得无地自容。

“没错,这个套间白天载客十人,但晚上只睡六个人。晚餐后我们把铺位弄好您就明白了。在此之前,您大可放心享受这充足的空间。”

是时候深化一下自己跟玛格丽特·奥森福德之间的友谊了。她这会儿正举着玻璃杯喝香槟,来回翻看着杂志。像她这么大、这种社会层次的女孩,他少说勾搭过几十个了。他立马进入状态:“你住伦敦吗?”

哈利看了看周围。“我们这个套间就有四个空位,其他套间也是。”

“我们在伊顿广场那边是有所宅子,但是平日里基本都在乡下,”她说,“我们家在波克郡,父亲在苏格兰那边也有个狩猎小屋。”她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想早点说完早没事,说得也太一五一十了点。

尼崎摇摇头。“我们都订满了。”

“你打猎吗?”哈利问。这个是个聊天必问的问题:大部分有钱人都打猎,而且一说起打猎就滔滔不绝。

他回到座位,乘务员给他端上了威士忌。哈利说:“飞机好像就坐了一半。”

“不怎么打,”她说,“我们射击多一些。”

起飞时登机进的那间大套间是空的。现在哈利再一看,这里原是个公共休息室。休息室里已经来了四五个人,包括之前坐哈利对面的那个人。看见有男士在玩纸牌,哈利忽然想到,要是一个职业赌徒也来这里飞上一趟,肯定能捞到不少钱。

“你还会开枪?”他惊讶了,这可不是什么淑女的嗜好。

她板着脸,一副厌弃的样子,仿佛站到猪圈里的公爵夫人。

“只要他们让我开。”

戴着俄式法贝热玫红钻石吊坠的老太婆应该就是拉维尼亚公主了。

“我敢说追求你的人肯定很多。”

他又看到了之前在西南大酒店咖啡厅里见的那位金发美人。她已经摘了草帽。她有蓝色的眼睛,光洁的皮肤。虽然护花使者长相并不出众,她还是被他逗得花枝乱颤。哈利心想,女人还是喜欢让她们开心的男人。

她把脸转向他,低声质问道:“你为什么一直问我这些白痴的问题?”

哈利认出了白璐璐,不过她俨然已经四十岁光景。哈利还一直以为她本人会和电影里演的姑娘一样,也是十八九岁呢。她身上佩戴了不少高水准的现代珠宝:方形耳钉、大手镯还有水晶胸针。胸针应该是法国“宝诗龙”的。

哈利被打倒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跟几十个女孩问过同样的问题,没人反应像她这样。“我的问题很白痴吗?”他说。

那位身穿利落的法式衣服的估计是加蓬伯爵。他旁边坐的那个人紧张兮兮的,袜子都没穿。这可真稀奇。他可能就是哈德曼教授。他的西装丑得要命,人也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你根本不在乎我家住哪,也不在乎我打不打猎。”

哈利慢悠悠地往回走,又打量了一下他的乘友。

“可是上层社会的人不都聊这些的吗?”

从休息室往后数第四间套间里,一边放了一对躺椅,另一边则是“女士化妆间”——不用说,又是个厕所的雅称。女卫生间旁边的墙上装了架爬梯,爬梯顶是一扇活板门。贯通飞机前后的走廊在一扇门前戛然而止。门后定然就是被报道过无数次的赫赫有名的“蜜月套房”了。哈利试着打开门,锁上了。

“你又不是上层社会的人。”她直截了当。

他又开始往回走,路过刚刚的小厨房和自己的套间,来到了之前登机时进的那个大一些的套间。从这一间往后到机尾,还另有三个套间,装饰配色各不相同,一间是灰绿墙青绿色地毯,一间是米黄墙铁锈红地毯。由于机身是流线型的,每两个套间之间各有台阶,越靠后的越高。他一边往后走,一边按照美国自信男青年的样子,对着含糊不定的方向跟其他乘客友好地点了几下头。

“好家伙!”他用起了自己本来的口音,“你可真是不绕弯子啊!”

他向刚才乘务员出去的前方走,出了门,左手边是机上厨房。整个厨房全由亮闪闪的不锈钢打造而成,乘务员就用它制作各种饮料。右手边是一扇门,上书“男士休息室”。哈利估摸着这八成就是厕所了。哈利提醒自己:待会儿记着要用美国人的说法,叫“卫生间”。卫生间旁边是个环形的楼梯,应该能通向驾驶舱。门的那边是另外一个套间。这个套间配色和刚才那间不同,里面坐的都是身穿制服的机组人员。哈利一时间搞不明白他们在这里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想通了,这趟航班要飞三十多小时,乘务人员肯定得轮班休息。

她笑了,然后说:“这句话还好点儿。”

哈利的手在椅子扶手上不停敲着。地毯、降噪、软席还有宽心的配色,周围的一切仿佛堆满靠垫的牢房,虽然舒适,却让他觉得无处可逃。没过多久,他就松开安全带站了起来。

“我可不能一直换口音,不然就把自己搞晕了。”

尼崎又记下了奥森福德一家所点的饮料,然后从前方的门走了出去。

“好吧。你要是保证不再提那些智障的小话题,我就暂且忍忍你的美国腔。”

正中哈利下怀。“双份威士忌。”他立刻答道。他又想起来自己应该是美国人,赶紧又用正确的口音加了句:“多放点儿冰块儿。”

“那就多谢了,小可爱。”他换回哈利·范东坡模式答谢道。拿下她可不容易啊,他想。她是个有自己思想的女孩,没错,但这样的女孩也更有意思。

身穿白夹克打着黑领带的乘务员尼崎又出现了。现在发动机减了油门,他不需要提着嗓门说话。他说:“范东坡先生,要不要给你来杯鸡尾酒?”

“你装得很不错,”她说,“我根本看不出来你是装的。我猜这是你Modus operandi的一部分吧。”

飞机继续爬升。又短又粗的海翼之下,英格兰南海岸正渐渐淡出哈利的视线,正前方的怀特岛慢慢映入眼帘。过了一会儿,飞机开始水平飞行,发动机粗暴的嘶吼也变成了深沉的低吟。

别人一说拉丁语他就没招儿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我想是的。”他得换个话题了。真不知道什么话能说到她心里。很显然,他不能像勾搭其他姑娘一样跟她调情。或许她是那种神神叨叨的类型,喜欢降神通灵什么的。“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他问。

既到了空中,他内心的恐惧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极度兴奋的快感,仿佛飞机成功起飞其实是他个人的功劳。他想欢呼。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个个面带微笑。他又开始注意别人的眼光,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是汗。他拿出一条亚麻手绢,偷偷擦了下脸,然后又赶紧把湿手绢塞回了口袋。

这引来了又一个犀利的回答。“你把我当什么了?”她反问道,“还有,你为什么要换话题?”

震动变了,感觉不再像碾过车辙,而是像飞窜的水漂,一浪跃到另一浪。发动机一声嘶鸣,螺旋桨开始搅动空气。哈利暗自感慨:可能还是不行,这么大号的机器终究还是上不了天的,充其量也只能跟个超重的海豚一样划划小水波。他在上面感觉得到,飞机在向前进,向前冲,阻拦他们的水也慢慢褪下。渐渐地,水花抛到了后面,窗口往外看的视野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只见机身越来越高,水面也越落越低。他心里喊着:乖乖,我们在飞;这座巨硕的伟大的宫殿还真飞起来了!

若是换作别的女孩,他一笑了之就能得过且过。可这个玛格丽特不知怎么的,就是能抓着他把柄。“因为我不会拉丁语。”他厉声怨道。

忽然间,水面的粘滞力似乎开始减小。哈利穿过水花看到河口的水面好像变斜了。他这才明白,他虽然没感觉到,但飞机头已经翘了起来。他吓得直想吐,使劲吞了吞口水。

“你到底在说什么?”

新一轮振动开始,感觉就像汽车正碾过车辙。什么在震?哈利确信,定是有东西出了大问题,飞机肯定就要散架了。他又想到,飞机已经开始起飞,这种震动可能是飞机机身蹭过一个个海浪引起的,就跟开快艇一样。这正常吗?

“你说什么‘莫多安迪’的,我听不懂。”

“飞剪号”愈来愈快。哈利从没以这样的速度在水上航行过:快艇也时速也就五六十或者七十英里的样子,开不到这个速度。水花从窗外飞过,模糊了他的视线。哈利细想:我们要沉下去了,我们要爆炸了,我们要撞上暗礁了。

一时间,她又气恼又摸不清头脑。接着她的表情释然了。她重复了刚刚的词组:“是Mondus operandi。”

飞机迅猛提速,跟快艇一样。不过天下可没有个儿这么大还能加速这么快的船。“飞剪号”还在随着海浪颠簸摇晃着。哈利想把眼睛闭上,但又不敢。他提心吊胆,歇斯底里地想,我要死了。

“我经常换学校,没一所久得能让我学会那些东西的。”他说。

忽地传出一阵猛烈的吼声,像是骇人的暴雨雷鸣。原来是四台巨型发动机正在开足马力。哈利吓得叫出了声,还好声音被淹没掉了。飞机往水里坐了坐,仿佛紧张得要沉下去一样。不一会儿,飞机就向前冲了起来。

这话在她身上效用惊人。她羞红了脸,说:“真是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

飞机来到河口中心区域,开始减速转向。它随着微风颇有韵律地摆动着。哈利明白了,这船是要转到起飞的风向上。机身好像停了下来,开始伴着风轻轻颠簸,随着浪微微摇晃,仿佛一头猛兽在用自己硕大的鼻子嗅寻空气中的气味。这暂停的时间也有点太久了:哈利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跳起来喊人把他放了。

形势反转得太意外了。像玛格丽特这种上流社会的人,大多都会认为自己有责任逼着对方听听自己受过如此这般的教育。玛格丽特跟绝大多数那种人相比礼貌太多了。他微微一笑,说:“没关系。”

飞机移到河口中央,水面也开始泛起滚滚波涛。哈利平日里并不晕船,可是“飞剪号”开始乘风破浪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不舒服。套间的确很像大宅里的房间,但这上下运动不断提醒着他,他这次航行坐的是薄铝片打造的纤纤船舶。

她下面的话又吓了他一跳:“我明白你的感受,因为我也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

他盯着手里的报纸,但半个字都没看进去。他索性把报纸往下放了放,开始往窗外看。这强悍的飞行器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滑入南安普顿海。他还看见码头边停了一整排远洋邮轮,那些船已经离他很远了。这里到陆地之间还漂有几架小飞机。现在还起飞不了,他心想。

“不会吧,你们家那么有钱?”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又看看其他人。对面的男人正平静地系着安全带,玛格丽特的父母正注视着窗外。奥森福德夫人显得很淡定,但是奥森福德勋爵却很紧张,一直难听地清着嗓子。年轻的珀西激动得根本坐不住,没一点害怕的样子。

她点点头。“告诉你吧,我们从来没上过学。”

她坐在那里,两膝紧紧压在一起,双手紧握在大腿上。她看起来是既恐惧又激动,好像要坐过山车一样。泛红的脸蛋、睁大的眼睛还有微微张开的嘴巴显得她很性感。哈利又一次纳闷起她衣服下面的身形会是什么样的了。

哈利震惊了。连伦敦体面点的工薪阶级都觉得不送小孩上学是很丢人的事,其程度不亚于被警察带走或者被法警拎上法庭。很多孩子因为鞋子破了要去补不得不请一天假,就这都会让小孩母亲觉得抬不起头。“但小孩子必须送学校上学的啊——这是法律规定!”哈利说。

飞机动了。他抓住座椅的扶手,握得紧紧的,然后他又逼自己把手松掉。她可不就是能看出他害怕么。他现在苍白得跟手里的报纸似的。

“我们有所谓的家庭教师教。我就是因为这才没上成大学的——我中小学的学历都没,”她神色哀伤地说,“我觉得我肯定会很喜欢大学的。”

哈利很没面子。他还以为自己装淡定装得很成功。

“真是难以置信。我以为有钱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呢。”

玛格丽特碰碰他的膝盖。她不提嗓门他也听得见,隔音装置着实令人佩服。她说:“我也害怕。”

“有我这样的父亲就不行。”

他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感觉。于是他拿出报纸,往后一坐,二郎腿一跷,把报纸在脸前伸开。

“那,那个孩子怎么办?”哈利的头往珀西的方点了一下。

浮动码头上的海员拔掉了水上飞机的碇泊装置。哈利眼瞅着那些将自己拴在陆地上的绳子被人扔进海里,竟傻傻地有一种死定了的感觉。

“啊,他肯定是去伊顿公学了,”她苦涩地说,“男孩怎么能一样。”

外面传来隆隆的声音,仿佛远处战场的交火。他望向窗外。此时机头升起,螺旋桨开始转动。两台发动机正在打火,第三和第四台发动机稍后也有了动静。虽然隔音措施蒙去了一些噪声,但里面的人还是感觉得到那强大发动机所带来震撼。哈利的恐惧感增加了。

哈利想了想。“那是不是说,”他换了个话题,“你和你父亲在其他事情上也有分歧?比如说,政治?”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飞机一直在水面上微微地一起一落。

“当然有分歧了,”她激动地说,“我是一名社会主义者。”

哈利又开始紧张了。

哈利心想,这说不定就是打开她心房的钥匙。“我原来是一名共产党员。”他说。这是真话,他十六岁入的党,三周以后又离开了。他要先看看她的反应再决定到底跟她透多少底儿。

珀西面朝后坐,能看见下一个套间。他说:“舱门关了。”

她立马就生龙活虎。“你为什么退党?”

哈利饶有兴致地研读起来。菲利普·加蓬男爵他知道,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后面的名字“卡尔·哈德曼教授”好像也在哪见过。拉维尼亚·芭莎洛夫公主的名字他虽没听过,但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个逃离共产主义党人的俄国人,她能在这架飞机上出现也就意味着,她至少已经把部分财产转移出这个国家了。白璐璐的名字他绝对听过,是个电影明星。上周他带瑞贝卡·毛琳上沙夫特斯伯里大道的戈蒙影院看的不就是她的《巴黎谍影》嘛。她和往常一样,在里面演了个勇敢的女孩。哈利很想看看她本人什么样。

真相是他实在受不了那些无聊的政治会议,但实话他可不能说。他搪塞道:“这很难解释清楚。”

乘务员尼崎进了套间。他身材矮小,胖墩墩的,有点女气,二十多岁的样子。哈利猜他八成是个同性恋。他留意过,很多服务员都是这样的。尼崎递来一张打好的表,上面写有乘客和今天航班的机组成员名单。

他本该算到这种话她是不会买账的。“你为什么离开自己肯定知道啊。”她焦急地说。

去了解玛格丽特·奥森福德也不是什么苦差事。他用余光上下打量着她。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浑身上下有股淡淡的秋色:红色头发,有个别雀斑的奶油色的皮肤,眼睛的绿色深得醉人。他看不出她的身材,但她的小腿修长,脚也不宽。她身穿红褐色裙子,外面罩了件普通的驼色短外套。她的衣服看起来虽然不便宜,但她没有母亲的那种气场:这些等她再成熟些再自信些估计就有了。她五官端正,下巴透着股坚毅。她不是他平时结交的那种类型——他往日里专挑有缺陷的女孩下手,因为一点浪漫手腕就能轻易把她们拿下。玛格丽特这么美,不会任人摆布的。不过她对他好像还是有点意思的,这就是个开始。他下定决心,要赢得她的芳心。

“我觉得那里实在太像周末圣经学习班了。”

她因为觉得好玩儿才配合他演戏。照现在的情况,他保证不了那份好玩儿的心会一成不变。他若是能接近她,那成功的概率还能大些。要是能让她爱上他,她或许就会对他产生忠诚感,会更认真地对待他的伪装,加倍小心不出卖他了。

这话把她逗乐了。“我太知道那什么感觉了。”

对面这个男人就算是个警察也铁定不是抓哈利的,不然他也不会找了半天舒服姿势再坐下来。哈利想不出他到底要干吗。暂时先不想了,他得集中精力解决自己的窘境。玛格丽特是个危险因素,他怎么才能保护好自己呢?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在将工人阶级所创造价值还给工人阶级这项事业上,贡献比共产党员还多。”

他又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留在英国过逃亡的生活,然后又一次否决了这个想法。打仗时,各个爱管闲事的人都会四处瞅哪张脸像外国间谍,不被发现的难度太大;而且更关键的是,亡命之徒的生活太难熬——夜夜住小旅馆、天天躲大盖帽,不停地到处漂泊。

“此话怎讲?”

再说他能买到的越洋航线的船票说不定都是几周之后的,与其干等不如被抓。

“唔,我把钱从高档住宅弄出来,然后送到巴特西贫民区去。”

可他花了九十英镑呢!

“你是说,你只劫富?”

没人会拦他的,他可以大摇大摆一走了之。

“劫贫没必要啊,他们又没钱。”

现在起身下飞机还来得及。

她又笑了。“但你肯定没有像罗宾汉一样,拿你的不义之财去‘济贫’,是不是?”

哈利心想:要不是知道飞机票有多贵,我肯定就发誓那人绝对是个警察了。

他想了想要怎么回答她。说自己既“劫富”又“济贫”她能信吗?她很聪明没错,不过她还很单纯——不行,照他判断,她没那么单纯。“我不是慈善机构,”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是我有时会帮住别人的。”

哈利对面的乘客也来了。他个子高高,头戴圆顶礼帽,一身本来还行但已经过了气儿的深灰色西装。哈利看着这男子脱下外套再把座位收拾妥当,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事。这人脚上是厚厚的羊毛袜和穿旧了的结实黑鞋,身上是有酒渍的背心和对襟夹克,脖子上的深蓝色领带好像过去十年里每一天都在打一样。

“太神奇了。”她说。她的双眼闪烁着好奇的光芒。神采奕奕的她显得特别迷人。“我知道有你这样的人,但是能亲眼看到,还能和你说话,这感觉实在太神奇了。”

他试着放松自己。这次旅途会很紧张。玛格丽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就是个新麻烦。虽然他的借口让她买账了,但她依然还可能改主意或者不小心说漏嘴。哈利可不敢再生什么风浪了。只要没人提什么搜查的要求,他就应该过得了美国移民局那关。但他们要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事决定查他的底细,那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出他的护照是偷来的,那可就全歇菜了。

哈利心里喊着:可别太过了,姑娘。对他过分狂热的女人总是让他很紧张——这样的女人一旦发现他也是人类,就会觉得自己有理由义愤填膺火冒三丈。“我其实没那么特别的,”他的腼腆发自内心,“我只不过是来自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世界罢了。”

哈利落了座。他座位朝前,就在玛格丽特旁边,二人只隔了个过道,俩人说话可以不让别人听见。飞机里安静得像教堂一样,每个人都叹为观止。

她用眼神告诉他,她觉得他就是特别的。

“我叫哈利。”哈利说。终于回到他熟悉的地儿了。珀西的头衔是艾斯利勋爵。这种头衔是爵位继承人在其父亲去世前用的,父亲去世后他就是新的奥森福德侯爵。他们这号人大多觉得自己的傻冒头衔特别了不起。曾有人向哈利引见了一位还挂着鼻涕的波特雷男爵,才三岁大。不过珀西看起来还好,他很懂事地主动让哈利知道,无需那么庄重地称呼他。

跟她说的太多,是时候换个话题了。他难为情地说:“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男孩说:“我叫珀西。”

“对不起。”她赶忙回道。她想了一下,然后问他:“你为什么要去美国?”

“是嘛!”哈利装作刮目相看的样子。他脑子里还在纠结费城的事。他刚说自己老家是费城还是宾州来着?他记不清了。说不定两个名字是一个地方,别人好像都喜欢一起说。他又想起来,但凡有人问美国佬从哪来的时候,他们老是回答两个答案。德州休斯顿,加州旧金山什么的。就是。

“我要远离瑞贝卡·毛琳。”

“我娘家是康州斯坦福的,姓格伦凯瑞。”她加了一句。

她大笑。“别,说正经的。”

哈利心想:乖乖,千万别啊。不过,她的话有些含糊。

“她逮着东西就跟小猎犬似的,”他心想,“一点儿不松口。”她这种人他根本驾驭不了,太危险了。“我离开,因为我不想蹲大牢。”他说。

“我好像认识费城的范东坡一家。”她说。

“那你到那边之后怎么办?”

她人长得很美。他完全能理解奥森福德为什么娶了她,但她怎么瞧上他了呢?可能二十年前的他更有魅力些吧。

“我想我可能会报名参加加拿大空军,我想学开飞机。”

“再次谢谢你。”

“肯定很有意思。”

“它可真漂亮。”

“那你呢?你们为什么去美国?”

“你眼力很准。”

“我们是要逃去美国。”她厌恶地说道。

他决定了,自己要讨她的喜欢。量她是不会讨厌听别人赞美的,尤其在这“别人”又是个这么帅的小伙子的时候。他仔细瞧了瞧那枚别在焦橙色旅行装胸前的胸针。一颗颗翡翠、蓝宝石、红宝石以及钻石攒作了一枝玫瑰花上的翩翩蝴蝶。太逼真了。他看出这是1880年法国的东西,也大致猜得出工匠。“您这胸针是奥斯卡·梅森的吗?”

“什么意思?”

这就意味着,哈利得表演到能瞒过一位地道美国人的程度,而且在接下来的三十个小时内都得维持完美无缺的状态。

“我父亲是法西斯主义者你知道的吧?”

她的美国口音让他吃了一惊。他对她的了解都从社会上那些杂志仔仔细细读来的,一直以为她是英国人。但他这会儿又隐约记起了一点奥森福德家的八卦消息。由于战后农作物价格跳水,勋爵大人和许多拥有大量房产的贵族一样濒临破产。有的人变卖祖产,搬到了法国尼斯或意大利佛罗伦萨,用自己日渐稀少的财产换取高于英国的生活质量。但阿杰伦·奥森福德娶了位美国银行的法定继承人,靠老婆的钱继续维持着祖上的生活方式。

哈利点了点头。“我在报纸上读到过。”

“哪里哪里,谢谢你的夸奖。”她说,“我就是爱好这个罢了。”

“他觉得纳粹好得不得了,不想和他们打仗。而且他要是再不走,政府会把他抓起来的。”

哈利对奥森福德夫人说:“夫人,见到您真是开心极了。我对古董首饰很感兴趣,听说您收藏的宝贝可都是世间极品。”

“所以你们是要到美国生活了?”

奥森福德勋爵长得表里如一:一副养尊处优、脾气暴躁的老法西斯的样。他身穿褐色斜纹软呢西装,里面背心的扣子紧得就快要崩开了,头顶的褐色软毡帽还没摘。

“我母亲的娘家是康涅狄格州的。”

哈利当然听过他们的名字,这家人很出名。他照着奥森福德一家心目中典型美国人的样子,热情又亲近地跟每个人握了手。

“那你们要在那儿待多久?”

“这是家母,奥森福德夫人;家父,奥森福德勋爵。这位是我弟弟,艾斯利勋爵。”

“我父母肯定是要在那边住到战争结束了。他们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了。”

“宾夕法尼亚。”哈利赶忙接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宾夕法尼亚是哪个鬼地方?他没有一点概念。

“但你不想去?”

她继续说:“你还没见过我的家人吧。母亲,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范东坡先生,来自……”

“当然不想了,”她激动地说,“我想留下参加战斗。法西斯罪大恶极,这场战争极其重要,我要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她开始跟他讲西班牙内战的事情,但是哈利并没用心听。他被自己的一个想法吓了一跳,吓得心跳加速,吓得自己要费劲去保持一个正常的表情。

他准许自己满足地笑一小下。他已经把她拉成自己的同谋了。

“战争爆发的时候,往国外逃命的人肯定不会忘了带上值钱的东西。”

“啊,对,就是在那儿。”她说。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兵打过来的时候,农民会赶着牲口逃命。受不了纳粹迫害的犹太人,流亡时会把金币缝到外套里。1917年后,拉维尼亚公主这样的沙俄贵族不也是一手握着法贝热彩蛋,一手卷着所有财产跑到欧洲的吗?

哈利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玛格丽特几乎一无所知。她整个社交季是都在伦敦过的,还是一直都躲在乡下?她打猎吗,射击吗,热衷慈善事业吗?她是支持女权运动,还是喜欢在家画画水彩,或是在父亲的农庄上做做农业实验?他决定了,就挑这时节最盛大的那个活动吧。“那我们铁定是在阿斯科特赛马场见的了。”

奥森福德勋爵肯定也想过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再说,政府为了防止上层社会把钱转向国外进行了汇兑管制。奥森福德一家知道,现在留下的东西以后可能都见不到。他们肯定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了。

“不是——我没去过那儿。”

把大笔财富放行李箱里是有点冒险,没错。但是有风险更小的选择吗?邮寄、快递,还是留下?留下来的财产可能会被政府报复性地征收一空,也可能会被打过来的军队洗劫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可能会在战后被革命地“解放”。

哈利轻松地接住了这个问题。“是在皮帕·迈琴汉姆的舞会上?”

不会的。奥森福德们肯定把珠宝一起带来了。

玛格丽特微微皱了下眉头,又加了一句:“对了——我们在哪见过来着?”

特别是带上了“德里套装”。

哈利感恩戴德地松了口气,我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德里套装”乃是奥森福德夫人著名古董珠宝收藏中最核心的一件。这是一套项链、耳坠和手链组合,全部由金镶红宝石和钻石打造。红宝石是缅甸最宝贵的那种,石型硕大:十八世纪时罗伯特·克莱夫将军把它从印度带回国,还请皇冠珠宝公司做了镶工。

她继续张皇了一会儿,然后表情放松了,大方地咧嘴一笑。她接上茬儿了,饶有兴致地接受了他提议的小阴谋。“可不是吗,我可真够笨的,是哈利·范东坡。”她说。

据说,“德里套装”价值二十五万英镑——一个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他挺直身子,看着她的眼睛。他看到一对脱俗的深绿色瞳仁。很美。

几乎可以肯定,它就在这架飞机上。

他伸出手来要和她握手的样子。她就也伸出了她的手。就在此刻,灵光闪过。他没有握上去,而是在最后一刻挽起手肘,换作老式鞠躬的姿势,然后把头就凑到她脑袋边,小声说:“你要是能装作从来没在警局见过我,我就也装作没在那儿见过你。”

职业大盗是不会在船上飞机上偷东西的,嫌疑人名单太短了。更重要的是,哈利现在扮的是美国佬,拿的是假护照,弃保脱逃不说,对面坐的还是个警察。哈利要是敢动那套装一指头,那才真是不想活了。光是想想这风险有多大就够他打激灵的了。

“我还行。”她晕乎乎地说。她比他还迷糊,会把局面交给他掌控的。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要是不动手以后就没机会了。忽然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溺水的人,而那些宝贝就是空气。

“是哈利·范东坡,”他说,“还好我的记性比你好。你是玛格丽特·奥森福德,对不对?你还好吧?”

东西到手以后,他肯定卖不了二十五万,但就算能拿到十分之一——两万五千英镑,那也有十几万美元了。

她惊讶地看着他,意外地说不出话来。他就趁着这会儿功夫等着他的灵光乍现。

不管换成哪种货币,他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奥森福德小姐。

他一想到能有那么多钱,口水都流出来了——其实单单是珠宝本身就能让他欲罢不能。哈利见过照片。项链的宝石大小渐进搭配得当,晶莹的钻石镶在红宝石周围,仿佛婴儿脸蛋上的泪珠。耳坠和手链几个小件的镶嵌比例也同样是完美无缺。这一整套如果都戴到美人的脖子、耳朵和手腕上,绝对会光彩照人。

那女孩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在等大脑把她的名字想起来。

哈利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这么接近如此杰作了。永远。

他又想起自己是无敌幸运星,然后笑了。

他必须偷过来。

他所要逃离的一切又恐怖地呈现在了自己眼前:审判、坐牢,然后是在英国军队里当小兵的悲惨人生。

风险高得骇人——但是彼时的他,一直都很走运。

他立马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觉得你没在听我说话。”玛格丽特说。

他弃保潜逃、拿着偷来的护照旅行、用了假名还装作是美国人。可他现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撞上了那个知道自己是贼还听过他其他口音的女孩,她还高声叫了他的本名。

哈利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咧嘴一笑,说:“抱歉,你刚说的事让我浮想联翩。”

哈利·马克思到了这种场合简直是如鱼得水。

“我知道,”她说,“你脸上都写着呢,你在想一个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