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手中的注射器里,已经抽取了十毫升玻璃体液。我接着说:“不错,有这么多,够检验了。玻璃体液存在于尸体的眼球中,眼球是个封闭的结构,所以只要不脱水干瘪,还有玻璃体液,那么这些玻璃体液几乎没有被污染,是最好的检材。好了,赶紧送去检验吧,我相信死者的血糖含量一定是非常低的。”
我点点头,拿起一支注射器,插入了死者的眼球,说:“我刚才说了,如果我们发现漏检晚了,尸体脱水干瘪,玻璃体液也没有了,那我们就真有点麻烦了。”
说话间,解剖室外一个急刹车声,我知道是陈诗羽来了。
“玻璃体液?”韩亮奇怪道。
“胰岛素途径暂时还没查明白,”陈诗羽说,“但是我这儿有个重大线索。许晶的身份找到了!”
“确实有可能因为血液的腐败、污染而造成结果的偏差。”我说,“不过,我有办法,我们不提取血液,而是提取玻璃体液。”
“找到了?”我感觉一阵欣喜。
“这个必然。”韩亮接着说,“人死后,又被解剖过,这血液再拿去检测血糖,真的靠谱吗?后期会不会被律师作为切入点来辩驳?”
“许晶的DNA录入失踪人口库里比对无果,却在录入现场物证库的时候,找到了一个亲缘关系人。”陈诗羽说,“说详细点,这个亲缘关系人是森原市十八年前的一起命案嫌疑人,他叫作钱大盈,警方怀疑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而许晶是这个嫌疑人的亲生女儿,被害人是许晶的生母。”
“反正得查。”我说。
“十八年前?那我还没上班呢。”我说,“案件是什么情况?”
“这个,小羽毛他们在查了,毕竟许晶的工作单位,是一个生物制剂公司。”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我们说话的韩亮说道,“许晶获取胰岛素的方式实在有太多可能性了,所以咱们也不能指望这一条线索能很快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起案件,是我爸,呃,陈总亲自过去的,但也没破。”陈诗羽说,“具体情况我暂时也没有获得,我在想,要不要我现在过去森原一趟,把案件资料给调回来。”
“再难也比之前有突破了。”我说,“对了,许晶获取胰岛素的来源,可以查清吗?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间接证据。”
“可以,让韩亮开车带你,抓紧出发,办完手续,把案卷都带回来。”我说,“那时候没有电子版照片,如果调取复制卷,是看不清案件细节的。”
“这可有点难。”韩法医说。
陈诗羽点头离开。
“现在只有这样,我们要想办法检测出史方体内的血糖含量。”我说,“人既然死了,血糖代偿也就停止,所以他体内的血糖含量一定是很低的。这样,我们可以间接证明许晶是给史方注射了胰岛素。既然是间接证据,想要定案,就必须有两个要素,一是许晶能够交代罪行,二是我们能找到许晶杀人的动机。”
“那,我们干啥?”大宝问道。
“那怎么办?”韩法医也意识到,这个案子即便是知道真相了,从法律事实上和证据链上,还存在巨大的漏洞。
“现在,除非许晶醒过来,不然我们啥也做不了。”我叹了口气,说,“不,我们还得去调查一下刘鑫鑫,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可能知情。”
“也是哦,人体内本来就含有胰岛素,从史方尸体上,找到胰岛素成分也证明不了什么。”大宝说道。
我和大宝、程子砚一起乘车,顺路带上了在市局提取指纹的林涛,赶去了刘鑫鑫的家里。
“就是啊。”我说,“那只可以证明许晶用了注射器,等检查出有史方的DNA后,也就只能证明许晶用注射器给史方注射,证明不了许晶用注射器给史方注射了胰岛素啊!”
赵达和刘鑫鑫的房子是婚前赵达买的,刘鑫鑫为了彻底能够离婚,此时已经自己租住了一间小公寓,把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过去。公寓很小,以致我们四个人进去的时候,小客厅就没有什么空间了。
韩法医摇摇头,说:“没有。这都好些天了,注射器里面即便还有残留的胰岛素,也都腐败分解了,上哪儿去检验出来?”
“诗羽怎么没来?”刘鑫鑫有些拘谨。
“可是,注射器里检验出胰岛素的成分了吗?”我问。
“她有事出差了。”我盯着刘鑫鑫的眼睛,说,“而且,我觉得她不在的话,更好。”
“不是有指纹了吗?如果再检查出史方的DNA,不就确定了吗?”大宝问道。
刘鑫鑫显然不太懂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想说,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分不清公私了,所以询问起来会有些顾虑。
“至于她为什么杀人,这是后话了。”我说,“现在要确定,确实是许晶意图不轨,给史方注射了胰岛素,见其不死,又找机会拉他入水,让他被溺死。”
“你们是想问些什么?”刘鑫鑫问道。
“啊!真的是许晶杀人?”大宝惊讶道,“她是真的一直在遭受家暴吗?而周围人都一无所知?这也不科学啊!”
“许晶的事情。”我依旧盯着刘鑫鑫的眼睛。
“感觉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韩法医说,“刚才林涛科长那边也传来消息,注射器上找到了许晶的指纹。对于注射器针管内是否能提取出史方的DNA,还需要进一步检验。”
刘鑫鑫更困惑了,她抬头看着我说:“晶晶?她醒了吗?”
我见大宝还在为我们找理由,白了他一眼。
我摇了摇头。
“那我又发现了一个我们之所以漏检的干扰因素。”大宝说,“过度低血糖的人,会出现大汗淋漓的迹象,如果我们在初步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的皮肤上有大量汗液,或者衣服被汗液浸湿,我们就会考虑是不是有药物作用了。可是,死者落水了,这一点又被掩盖了!你说,哪有那么多巧合都汇聚在一起的道理?”
“唉,我当初要是听晶晶的话,早点离婚就好了。”刘鑫鑫叹了口气说道。
“胰岛素注射入体内之后,会导致人体的血糖含量迅速下降,出现饥饿感、脉搏加快、瞳孔散大、焦虑、头晕、共济失调甚至昏迷。”我说,“这时候,人的自我保护能力就大幅下降了,出现史方那种头部剪切力损伤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很显然,她还是不太懂我的来意。不过不懂我的来意,反而说明了她的心里是没鬼的。
“是啊,胰岛素如果是静脉注射,也会立即被吸收代谢,所以胰岛素一般都是皮下注射的。”大宝说,“那以后肚皮上这种经常被作为胰岛素注射部位的地方,我们还是要仔细检查的。”
“许晶和史方落水,之前有什么预兆吗?”我捅破了窗户纸。
“影视作品中的胰岛素杀人,通常是行不通的。”我说,“胰岛素要想能直接导致人死亡,是需要很大剂量的,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得多。不仅量很大,致死率也会因人而异,也就是说,这种杀人方式,很有可能杀死不了人。而且,胰岛素如果口服,一进入消化道就会被消化酶分解破坏,所以口服无效。用胰岛素杀人必须采取注射的方式,那么一定会在尸体上留下针眼,很容易被发现疑点。这个案子若不是有那么多干扰因素,我们也会发现疑点。”
“没有。”刘鑫鑫还是很疑惑,“不是意外吗?意外怎么会有预兆呢?”
“其实,现在好多影视作品都说过用胰岛素杀人,我们也该注意。”韩法医说。
“这些天,你去看望过许晶吗?”我话锋一转,想用突然袭击来试一试刘鑫鑫的反应。
“是啊。”我说,“胰岛素,是人体内本身就存在的物质,所以进行毒化检验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发现异常。”
“去过啊,刚听说她出事,我就去了。”刘鑫鑫坦然地说。
“这种极小概率事件,谁能想到?”大宝说道。
至此,我已经笃定刘鑫鑫是本案的局外人了。
我笑了笑,说:“不至于,好在这个注射器的调查情况很快就出现了,不然等到尸体再冷冻一段时间,脱水干瘪了,我们的检验工作恐怕就更难了。其实,我们在确定死者落水时是处于意识不清的情况时,先入为主地认为是由于酒精或毒物,完全就没有往药物上想。等到酒精和毒物检验结果出来了,我们是深感奇怪,可还是没有往药物上想。”
“我过去看了她,她好像挺好的,除了头发是湿漉漉的,其他地方也没受伤,可是她是昏迷的。”刘鑫鑫接着说,“后来我就坐在床边,和她说说话。别人和我说过,昏迷的人,其实有的时候也能听见我们说话。说不定我的话,能够唤醒她呢。”
“不是怪谁的事情,既然有错,大家一起担着。”大宝挺了挺胸脯。
“说了什么?”我接着问。
“这事儿怪我,我是主刀。”我说。
“就说我现在已经决定离婚了,决定起诉赵达了,最近一直在忙着这些事。”刘鑫鑫神色有些黯然,说,“我告诉她,如果早听她的话,可能就会少遭些罪了。”
“风险行业。”大宝嘀咕了一句。
“就这些?”我问。
“韩法医刚才说了,”我举起手,用手中的止血钳指了指韩法医,说,“万一办了错案,老百姓可不听你解释,他们只知道你办了错案。”
刘鑫鑫想了想,说:“哦,知道晶晶出事之后,诗羽给一个领导打了电话,领导说你们警方还在细致调查晶晶和史方。老实说,我当时感觉有点奇怪,他们不是意外溺水吗?警方为什么要调查他们呢?”
“那法医也是人啊,在这么多影响因素的干扰下,出现漏检也不至于你说得那么严重吧?”大宝说,“说是什么每一寸皮肤都仔细检验,那检验一具尸体岂不是要两天两夜?”
“你把这个告诉许晶了?”我问。
“针眼正好被苍耳子覆盖,有血痂遮掩,没有发现注射器,想不到针眼在肚子上,这就是漏检的理由吗?”我说。
刘鑫鑫点了点头。
“即便是发现了注射器,我们也只会在臂弯、手背、脚背等这些静脉比较表浅突出的部位进行重点检查,而肚子,你说这,一般注射毒物往肚皮上注射也没用啊。”大宝接着说道。
我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如果许晶真的害怕被调查,那她确实是有可能伪装成昏迷状态,想利用缓兵之计来逃脱调查。
“这个,做尸检前预案的时候,完全想不到针眼啊。”韩法医也解释道,“现场没有发现注射器,所以也没人往这方面想。”
“最近忙什么呢?”我见已经问到了我想问的,于是岔开话题道。
“嗯,因为血痂擦不干净,所以这一处较大的小孔,就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我指着死者肚脐旁边的一处密集小孔,说,“如果我们再耐心一点,仔细地将每一处血痂都擦拭干净,是不是就可以发现这个针眼区别于苍耳子形成的小孔了?”
“诗羽给我介绍的方律师是她师姐,特别热心。”刘鑫鑫说,“方律师听说之前赵达来威胁过我,害怕他万一被取保候审,又会来威胁我,所以就给我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以前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听说法院裁定这个保护令后,会通知辖区的派出所、居委会和妇联组织。今天人身安全保护令刚刚下来,他们就都给我来了电话,说今后会经常关注我的状况,也希望我遭受侵害的时候第一时间通知他们。这个东西真好,听说也会送到赵达的手上,能够起到震慑他的效果。关键是我现在觉得即便诗羽不在身边,我也有了依靠,心里就不是那么怕了。”
“可这确实是极小概率的事情嘛。”大宝委屈地说道,“你看,我们在初次检验尸体的时候,他的衣服上就扎着好些个苍耳子,而这几个地方,都是被苍耳子扎伤了。衣服脱了,这些地方都有血,我们还给每处都擦干了血迹观察了,只是苍耳子扎出的小洞。”
“不错。”我点点头。
这些化开的地方,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皮肤上都有一圈密集的小孔。不用说,这些小孔,其实都是死者在滚入河中的时候,被河边丛生的大苍耳子刺中而产生的损伤。
“方律师还教会了我很多之前完全不懂的法律知识,比如遭受侵害时如何固定证据,如何走法律程序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还有很多反家暴的法律法规。”刘鑫鑫说,“我以前就是学法律的,现在自己也在努力学习,准备参加今年的司法考试。”
史方的尸体被重新从冰柜里拖了出来,尸体的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冰霜,身体的一些关键部位,甚至都来不及解冻,就已经被我们用浸了开水的纱布局部热敷化开了。
“你是学法律的?那许晶也是?”我问。
“要是办了错案,老百姓可不听你解释。”韩法医也是一脸苦笑,摇着头说道。
“不,我们是大学同学,是同一届的,但不同专业。我们因为分配寝室的时候,分在了一间,所以才做了这么多年的闺密。”刘鑫鑫暖暖一笑,“她是学生物学的,所以毕业后,她被分在公司技术部门,而我在服务部门。后来我辞职了,她调去了销售部门。”
“不至于吧?这只是巧合。”大宝说,“这种万分之一的概率,都被我们碰上了,只能算我们倒霉。”
“嗯,技术部门,怪不得懂。”大宝说。
“这是我们工作的严重失误!”我皱着眉头,双手撑在解剖台上,说道。
我瞪了一眼大宝,让他闭嘴,然后告辞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