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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五章 峰回路转狱中相认

“卑劣,这个词应该是你们头上的桂冠,警察可没资格抢……你要没兴趣听,我就不讲了。”斗十方说着,点开了一张照片,然后停住了。

胡冰芳眼珠动动,警惕过后一阵疑惑。面前这个警服正装的人似乎不同,她感觉不到来自天敌的威胁或者敌意,而且莫名地有种亲切感。她嗫嚅着,问:“你们警察都这么卑劣,拿一个小孩子说事?”

而胡冰芳的视线被照片吸引,那是斗本初头上骑了个小孩子的照片。她的表情狰狞更甚,咬牙切齿地说:“好吧,别吊我胃口,老骗子传人都是传外不传亲,我真后悔没有弄死他,让他整整报复了我二十几年。”

“干这一行要么不得好死,要么不得好活,你们是前一种,他是后一种,最起码他的后半生没的半点好活……想听听他的故事吗?或者说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他和那个孩子的故事。”斗十方问。

“是,报复,从董龙湾拐走这个小男孩,开始可能确实是报复,这个孩子从一开始接触的就是骗局,连他的启蒙教育都是那些江湖切口……一入江湖深似海,学得绝技把命改,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倾囊相授自己的绝技,其实放到现代这个信息通达的时代,他所知所会的那些江湖伎俩已经不算什么了,但往前数十年、二十年,那些小伎俩在县乡镇一级的集贸市场还是能混到钱的,这一老一少就这么活着,从南走到北,从北又走到南,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小孩子是骑在金瘸子的脖子上度过的。最北,他们几乎走到了满是牛羊的草原;最南,到过鸟语花香的春城;往西,几乎走到了沙漠边上……那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啊,饥一顿,饱一顿,有一顿没一顿,最惨的时候不得不一路走一路乞讨,那小孩幼小的心灵里最早接受的不是阳光,而是耳闻目睹人世间的种种阴暗和悲剧,那些背井离乡流落街头的人,那些在小街陋巷出卖肉体的人,那些穷极生恶、打砸抢夺的人……当然,更多是坑蒙拐骗。也许金瘸子就是想用这些填满这个孩子的认知,让他学会在这个恶意满满的世界应该怎么生存。”

“死了?居然死了,呵呵,便宜他了。”胡冰芳的脸上掠过一抹狠厉,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斗十方轻轻地说道。那是童年所有的记忆,他很少提及,是羞于提及。

“哦,还有最后一个,金,传说中的骗中之王金瘸子,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他逃过了刑罚,却没有逃过因果,在事发前已经去世……你一定对这位的情况很有兴趣吧?”斗十方问。

胡冰芳却听得入神了,直勾勾地看着这位警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冥冥间对这个男人又有莫名的好感。她凝视着,似乎抓到了那么一丝一毫的希望,可眨眼间又飞走了。

或押解,或审讯,或死亡,或关押,胡冰芳的脸抽了抽,有点悲伤。

她黯然说道:“我想到了,可根本找不到他,他是一个心机极深的人,很难猜到他真正的用意……那个孩子,后来呢?”

兴趣,自然而然地来了,斗十方指着图片说道:“我倒过来说吧,雀,王雕,已经落网;燕,应该是你吧,落网;马,朱丰,两年前因电信诈骗落网,已经提起公诉;风,杜其安,在长安虚拟诈骗案中落网;挂这个词我现在不确定,应该是徐则臣,还有你那位干儿子秦江寒,他们当中一个在荆汉落网,一个在移居加拿大后被谋杀;彩,贾一文,荆汉落网;评,石金山,他在荆汉事发后逃往缅北,不过也被带回来了,就是几天前的事。”

“后来生活有了转折,他们回到了家乡,金瘸子恢复了他的本名,在登阳市第三看守所谋了一个临时工的活儿,一干就是十几年……那孩子也回到了正轨,上学,上大学,然后毕业出来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斗十方说道。

“不,你会有的,‘金评彩挂、风马燕雀’,所谓明四暗四八门,现在知道得最清楚的基本就数我了,一定有很多你想知道的情况。”斗十方说着,点开了显示器,他打开了几幅图片,看到内容时,胡冰芳的眼睛睁大了一圈。

“不可能,你骗我,他会毁了那孩子。”胡冰芳冷漠地说道。

她没有说话,摇摇头,没有兴趣。

“事实上没有。他一个矢志行骗天下的骗枭一下子退隐江湖,这个转折他连那孩子也蒙在鼓里,直到临终的时候才讲出了实情……他一直处心积虑给孩子灌输坑蒙拐骗,可那个孩子体会更多的是人间疾苦、亲人相依为命,一直把他当成最亲的人依靠着。我不知道那一天他是怎么顿悟的,但他确实放下了一切,回到了家乡,安心地做起一个普通人。虽然改变了生活方式,可并没有改变穷困潦倒,他用那点菲薄的工资加上捡破烂的钱,艰难地供养这个孩子上学……就这样,他活得很窝囊,没人知道他曾经也是个负案在逃的罪犯,甚至那个已经成了他儿子的小孩直到成人,都不知道他养父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辉煌的历史。”斗十方说。

“有兴趣聊会儿天吗?”斗十方轻声问。从巅峰到谷底,对一个人的打击有多大,看表面就足够了,面前的胡冰芳双唇发白、干裂,好像在一瞬间被抽尽了生命的光彩,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

“我……我不信。”胡冰芳有点凌乱了。斗本初的照片、看守所勤工聚餐的照片,再往前是孩子上学的照片,她最想看到的孩子却被打着马赛克,她怀疑这一切,可她心里清楚,可能真的……真的就是这样,在她眼里明显地看到重燃的希望。她紧张而期待地看着斗十方,问道:“孩子,那个孩子……”

娜日丽摇起床,胡冰芳从躺势变成了坐势,向小园在纸杯里倒了杯热牛奶,被胡冰芳摇头拒绝了,她木然地看着面前的警察以及那块屏幕,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你确定要见他吗?”斗十方突然地问。

“醒了,把床摇起来,谢谢。”斗十方说。

这一问,胡冰芳怔住了,刚燃起来的希望消散在脸上,她怔着,居然无法回答这个最简单的问题。

是个警察。

是啊?还怎么见自己唯一的亲人?

一声呻吟,在梦里追不到孩子的母亲醒了,她下意识地动动胳膊,从梦境跌回了比梦更残酷的现实,双手被铐在床上,一条胳膊缠着厚厚的绷带,几日未进食的她有点虚弱。她慢慢睁开眼睛,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变得清晰了,她看清了。

斗十方在触屏上点着,那是一段早期的翻拍照片,他介绍着:“最早的丝绸诈骗案,朱丰、杜其安、石金山等已经指认,这一案被骗的受害人牛宏伟因为扛不住来自各方的流言蜚语而选择了自杀,他也有和你的儿子一般大的女儿,他不但家破人亡了,那个小厂也因此倒闭,几十号工人没了饭碗。

啊!

“在登阳,你应该记忆犹新吧?那个货到付款诈骗,你们诱惑加盟的微商里,有一个姓陈的,家里七拼八凑十几万全投到你设的局里,等砸盘时,她就从阳光大厦的楼上跳下去了。

在阳光下,在田野里,在一片花海里奔跑的孩子,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追着蝴蝶。摘着花朵,偶尔回头时,能看到他灿烂的笑脸。他的笑声稚嫩而动听,像最美的天籁一样萦绕在耳边久久不去。突然,不知道是乌云还是狂风,一片墨黑色眼见着袭来,那位妈妈急着想奔向孩子,却拔不动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一眨眼就被黑色吞没了。

“在长安,你们搞的虚拟传销,下线几乎把各大院校包围着,可着那些学生骗,连他们的学费、生活费都不放过。那些几乎都是和你儿子差不多一般大的孩子,如果有人这么骗你的孩子,为人父母的,你难道不觉得心痛吗?

这时候,病房里有一台移动显示器推进去了,那是要开始了。众人目光盯上回传的录像,开始竖起耳朵听了……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怨气,有在底层摸爬滚打、遭人白眼、处处碰壁的怨恨,有自己孩子被拐走的仇恨,可你报复的那些人都是曾经和你一样的弱者,他们的辛苦钱和血汗钱被骗走,也会和你一样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把自己曾经遭受的痛苦加在那些弱者身上,能让你得到真正的快乐吗?”

气氛不好,开局不佳,俞骏手心暗暗捏了一把汗,心跳得比在缅北执行任务时还厉害。他真不知道今日过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斗十方连放几屏挑选出来的案情回放,胡冰芳木然的脸慢慢地难堪、窘迫。她躲闪着斗十方的目光,在幕后可以眼不见为净,真正放到眼前时,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是感到那么一丝羞愧。

市局诸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了,连陈颢元也给拂了面子,直接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了。

“你准备用这些逼我认罪吗?”胡冰芳问,声音很弱,很轻,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众人视线都落到谢经纬身上时,谢经纬奇也怪哉地看看众人,然后手一拍大腿,很失望地说道:“即便我们抓到人也未必能想到这个八大骗首犯和他有血缘关系,瞒着这事对他来说很容易,他没有;回避也很容易,那样就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他也没有;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来了,而且穿着警服,你们说政治不合格从何说起?难道还要因为一个二十多年没见过的亲属搞株连?就这事上谁敢卡他,谁敢说小话,我第一个不饶他。”

“不,我是警察,警察这个称呼,既是王冠,也是枷锁,要挟和欺骗,我们不敢做,也不屑去做。”斗十方说道,他看着胡冰芳,又慢慢说道,“其实妈妈这个称呼也一样,既是冠冕,也是枷锁,你因为这个落网,我觉得不应该感到羞耻,而应该感到自豪。”

“那大家就监督着吧,回头局党委成员开个碰头会,大家分析讨论一下斗十方同志的情况,他这种情况确属首例。”陈局长的话更像是说给谢经纬听的。

“妈妈……我的孩子,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胡冰芳期待地,甚至有点紧张地问。

“条文只规定要上报,并没有什么处置方式,这需要酌情处理。不过依照惯例,如果在招考入警、提干时,有类似情况,是一票否决的。他这个情况特殊,是失散了二十年,没有类似规定啊。”郑处长说。

“你一直在找他,其实他也一直想见你。在金瘸子临终前,他告诉了这个孩子真相,警方是顺着董龙湾这个地名找到你和王育才的结婚记录的。二十多年了,那孩子几乎已经淡忘和放弃了,他也没想到,亲生母亲还在找他。”斗十方说。

“我问处置方式。”陈局长说。

“他……他是个什么样子,能让我看看吗?”胡冰芳几乎是恳求,“我就看看,我看看就心满意足了。”

“政治审查惯例格式条款里有明确一条,直系亲属如果有被刑事处罚过的或者正在服刑的,都必须如实向组织汇报。”那位郑处长话里透着圆滑,他知道这个警察在队伍里的分量。

“其实,你已经看到了。”斗十方看着胡冰芳提醒着,“有人说远亲近疏,越是亲人越看不出哪里像,反倒是外人一看就能看出来。”

“看看啊,保密就不说了,今天一过,差不多全局都得知道了,我说谢副厅,这有意义吗?”陈颢元无奈地说道。众目睽睽之下,将来恐怕再没有什么能堵住悠悠众口。谢经纬没吭声。陈局又问政治处来人道:“郑处长,依你看,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怎么上报?”

胡冰芳如遭雷击,不过马上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陈颢元、谢经纬、俞骏以及市督察处、政治处数人都在。在斗十方进去的视频传来时,有人调着音频,视线都集中到这里了。

“金瘸子去世的时候有警察在场,那位警察无意中打开了执法记录仪,你自己看。”

“谢谢张主任,我穿着警服呢,有它监督我还不够吗?”斗十方指指头上的国徽,转身进去了……

向小园点开屏幕,那一段是斗本初讲旧案时娜日丽悄悄打开执法记录仪留存的现场影像。她最后征询了斗十方一眼,斗十方示意继续播放,向小园点开了。胡冰芳看到垂垂老矣的仇人,情绪一下子激动了。

两个人沉默了,直奔二院。胡冰芳在医院里已经待了整整两天,市局调用了十名女警轮班看护,生怕再出闪失。车进院里时,向小园和娜日丽跑上来了。斗十方一身制服显得有点扎眼,两个人带着斗十方进去。走了几步,张英喊了声,斗十方回头,就见这位张主任出声提醒道:“说话注意点,市局、省厅领导都在二楼,他们有可能随时叫停啊,不要涉及敏感案情。”

“……没有露馅儿是因为被骗的是邻省山源县一家集体企业,我记得那个销售员叫牛宏伟,回去没多久就因为被人怀疑是贼喊捉贼,受不了刺激上吊了……

“哎……”张英叹了口气,知道劝也无用了。

“……我算计好了第一步,可偏偏没有算到,在一大笔唾手可得的财富面前,人心能恶到什么程度。一个是和我同床共枕的女人,剩下几个还是被我带上道的穷光蛋,居然合伙算计我,想在酒里下药害死我。被我发现后,他们翻脸翻得毫不客气,一凳子就把我敲翻了……

“所以我要去见她和我当不当警察也是两码事,犯罪当惩我不认为有什么错,让她知道她找了二十年的儿子在哪儿,在干什么,也没有错。有时候我们见到其情可悯的嫌疑人都忍不住拉一把,难道对自己真正的亲人,就要因为身份不去拉她一把,看着她就这么绝望下去?”

胡冰芳脸色变得更难堪了,她被铐着的另一只手捂着前额,不过刚捂住又放开了,她听到斗本初剧烈咳嗽后说到了她的孩子:

“两码事,我只负责追回来让他们接受应有的惩罚。”

“……小时候你很捣蛋,我老揍你,你经常骂我老不死的,那次烧得感觉都不行了,其实我都想扔下你。不过那时候我才发现,毕竟两个人处了这么多年,又不是两根草木,哪能没一点感情?我居然下不了决心。可那时我一贫如洗,吃饭都勉强……后来我还是咬着牙准备扔下你,给你买了份饺子放在租的小旅馆里,叫醒你让你吃。你说呀,爸,你先吃吧;我笑着说爸吃过了;你呢又说,骗人,你都舍不得吃好的,爸,等我长大了,挣钱了,天天给你买好吃的……我那时候一下子哭得自己都控制不住,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活在仇恨中,日思夜想的是怎么把一个小孩子养成心思恶毒的骗子,可我一直抹不去他心里的善良。他在心底一直把我这个骗子当成最亲的人,当成父亲……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毁了孩子你的一辈子啊,我死都没法闭眼啊……”

“你要看不懂,就没人能看懂了。你追逃这么多年,难道所有的在逃嫌疑人都是十恶不赦?难道都是身上没有一点人味儿?难道都没有哪怕一点闪光的地方?”

“爸,我现在不是挺好吗?您别这样,我们爷儿俩虽然苦了点,可过得别提多幸福了,从小您就总把好吃的都给我,赚点工资也全部给我,你一直就是我最亲的人。”

“我说你这个人,我咋就看不懂呢?”

“谢……谢谢……我……我不是你爸,我不能当你爸。”

“嗯,不仅这个,还感谢您帮我争取到了我们见一面的机会。”

“爸,我只有您这么一个亲人,不管您做了什么,对我最好、最亲的只有您一个人。除了您,我谁也不认。”

“谢什么?谢我把你失散二十多年的母亲抓捕归案?”

视频在一片凌乱中结束,不过定格的却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胡冰芳认出来了,就是他,就是面前的这位警察。她抹着泪看着这位警察。这位警察慢慢地脱下了警帽,同样热泪两行,哽咽道:“他姓斗,叫斗本初;我也姓斗,叫斗十方。对不起,是你找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儿子抓到了你。”

“谢谢您啊,张主任。”

斗十方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他强忍着,流着泪说:“要恨就恨我吧,别恨我爸了,他一直把我当亲生儿子养,还供我上了大学,因为拐走我的事,他到死都没法原谅自己。”

“好吧,我再说也是废话。”

胡冰芳抹了把泪,嘴唇颤抖着,却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喜欢呗,我得遵从自己的内心,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样子,为什么不能穿?”

“我们的DNA检测结果出来后,同事和上级都不同意我来见你,因为一认你,身边的警察可能都会知道我这个警察的妈妈是一个在押嫌疑人,是一个骗子,是一个坑了无数人的坏人……”斗十方哽咽着,抹着泪继续说,“可我不在乎,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找了我二十年,而我,我干了什么呀,我亲手抓了我的亲人……”

“犟呀,咋这么犟呢……哎,我说你成心找刺激啊,干吗穿警服?不知道现在她对这身衣服很反感吗?而且不能受刺激。”张英又道。西服都准备好了,没想到斗十方最终还是选择了警服。

向小园和娜日丽一捂脸,视线模糊了。已经宣泄出来的斗十方露出了他最最真实的一面,他做的是正确的事,却背负上了心理包袱,那几乎是生命难以承受的重量。

“我只能当我的家,当不当警察我还真当不了家。”斗十方说道。

胡冰芳抹了几把泪,她伸手指着门喊道:“滚!马上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看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当了?”张英没好气地问。

“滚!你给我滚,我没有儿子,我根本没有儿子,你滚。”

斗十方笑笑道:“什么事都问值不值得不是太功利了吗?什么都要问值不值得,那这警察都没法当了。”

胡冰芳见斗十方不动,疯了一样吼着,捶着床,拉得手铐哗啦作响。这一变故惊得向小园赶紧拦着,门外的警员闻声进来拉走了斗十方。那位情绪激动的嫌疑人倒没有挣扎,而是撕着自己的头发,捶着自己的脸号啕大哭。她的哭声凄厉得让人心生恐惧,谁也劝不住。直到哭累了,她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在警员要推走那台移动屏幕的时候,她紧张而惶恐地喊道:“别动!”

“你可想好了,组织上让你回避是好意,你这么做后果是无法预料的。即便我们相信你,档案里白纸黑字也会如实记载,而且你们的见面也会录像并存在档案里。你现在不是普通人,是两次化装侦查的功臣、总局挂名的先进人物,你告诉我,值得吗?”张英发动了车,给了斗十方最后的警告。陈局长最终同意了,那也意味着这件事会公事公办,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情况。

“我看看,我再看看……我儿子是警察,我儿子是警察……我再看看……我怎么这么傻,他和他爸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早该认出他来……我……”她哭中带笑,可能没人能理解她那种反常的心态,片刻后她又看看身边的警察,很紧张地否认,“我没有儿子……我是个骗子,我是骗你们的……我罪该万死,我是骗你们的。”

开门,张英已经在等了,她示意墙根站了一溜的程一丁、邹喜男等人别跟着,别添乱,然后带着斗十方直接上车,离开。

这可能是她此生最拙劣的一个谎言,不过没人揭破,向小园轻声问道:“想吃点东西吗?”

他慢慢地站起来,把镜子放正,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这个栖身的地方,天地之大,可能就剩这一个地方还像个家了,不管心里怎么嫌弃它,真要失去它,他想自己一定会很留恋的。

“嗯,我饿了,我要吃点……谢谢。”胡冰芳说。她平静了,带着泪痕的面庞奇怪地泛起了笑容。

宿舍里太阳光不知不觉溜进来了,照着简陋的铁床木桌,桌上一块不大的小镜里映着警徽熠熠闪光的银色,帽檐下,斗十方胡茬儿刮得干干净净的,显得格外清爽。他照镜子已经很久了,在找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床上放了很多衣服,都试过了,不过还是最喜欢这一身很少上身的制服。

这个画面让二楼观摩的众警员齐齐松了一口气,张英感叹道:“她的心门打开了,问吧,我保证收获比想象中大。”

法不容情,谁知我心

反社会的嫌疑人大多性格扭曲,扭曲的成因很多时候会成为打开嫌疑人心结的钥匙,而今天这把钥匙堪称完美。

这话,更像是说给陈颢元局长听的。陈局长在医院的门廊下走了一圈又一圈,几次咬牙都没下这个决心……

“哎……法虽不容情,情却可容法。情之一字,可以让她忽略即将接受的法律严惩……我相信她身上依然有人性的光辉,最起码看到儿子当了警察她很欣慰,那毕竟是人间正道。”陈颢元揉了揉眼睛,有点发酸,可能是头一回对执法的对象有点同情。

“一个二十年都没放下的心结,她因为这个心结栽了跟头,那这个心结代表的事在她心里的重量还用我说吗?”张英加重了语气强调,“答案是肯定的,有效!”

“你也知道啊,还把人家孩子给禁闭起来。”谢副厅怼了一句。

谢经纬提醒道:“你跑题了,我问有效吗?”

“哟。”陈颢元这倒想起来了,他紧张地起身,然后走出来,部下跟出一群来。下楼后,他急问十方去向,有女警指指走廊。这一行人快步而来,拐弯就看到了蹲在长椅边的斗十方,他无力地靠着墙。陈局长要上前时被谢经纬拦住了,仔细一看,大家都愣在原地。

“这个嫌疑人是多起诈骗案的组织者,心思缜密,从谋划作案的手法就看得出来;下手果断,从灭口和自杀上也看得出来;智商很高,从隐藏形迹上看得出来;情商也很高,从她能号召这帮骗子上也看得出来;现在能查到的是,她甚至用张丽的名字考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在犯罪上,这是个精英中的精英,这么一个自视甚高的罪犯因为一个细节疏忽被我们抓住,她肯定不服啊。”张英说。

他在哭,一把一把地抹泪,无声地哭着,脸上的泪抹了又抹,好像总也抹不完似的,潸然而下的泪把身前的地面打湿了,好大的一片……

是啊,看着一队下属垂头丧气的样子,陈局长也唯余叹息。谢经纬看这事有转机了,回头又问张英:“张英啊,你是这方面专家,你确定这么做有效?”

缘深缘浅,有缘未竟

谢经纬咂摸着这句话。专业人士都这样说,他不敢不重视了,他回头看着陈颢元说:“老陈,张英这话说得在理啊,万念俱灰自然是抵死对抗,如果亲情能唤回她身上的人性的话,为什么不试试给她活下去的希望?这样就算治好了,谁还敢审啊?”

日子紧张而忙碌地过着,有关八大骗的关联嫌疑人案卷堆了会议室满满一大桌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过去了。这个冬天不太冷,看守所里暖气把屋里熏得暖烘烘的,都有点热。

“寻死是因为一无所有,万念俱灰,这种人,给根救命稻草就能活下去。现在您把这根救命稻草攥在手里不给她,那她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张英反问。

记不清这是三个月里第几次来这里了,不过向小园知道这差不多就是最后一回了。她打印着询问笔录,偶尔看一眼铁网后的胡冰芳,难得地笑了笑。那位回笑,就像她们不是在看守所,而是在街边或者路上偶遇。

“等等,你说清楚点。”谢经纬没听明白。

三个月交代了27起诈骗案,涉案金额四十多亿,达到刑责的涉案人员三百多名,光案卷就装订了八十多本,不仅有她自己参与和策划的,根据她的交代,还带破了十几起串案、旧案,这么个嫌疑人足够得到所有警察的重视了。

“应该,我没有回护他的意思,相反,我倒觉得应该马上把他清除出公安队伍,这样的话,那就可以真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了。”张英说。

更重要的是她认罪态度极好,认罪认罚,把自己藏匿的非法资金全部交出来了,而且是很坦然地交出来了,悔过书写了十几份,那态度摆明了是要争取一个主动认罪。

“啊,你觉得不应该吗?”陈局拉着脸。

打印完毕,向小园递过去,胡冰芳认真签上了名,按上了手印。在收回手的时候,胡冰芳突然问道:“能问您一件事吗?”

“我听说,您把十方也关起来了?”张英问。

“有关案情的事我是不能多说的。”向小园职业性地回避道。

“不用提醒,少不了你的,做好安防。”陈局长安排了一句,他侧着头听到有人喊,一个女警快步走到近前。陈颢元说:“救过来了……我说张英啊,这怎么办?”

“不不,不是案情,那个警察还好吗?”胡冰芳紧张地问,“你别多想,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救过来了,不过两天没吃什么东西,有点虚,得补充营养液。陈局……您处分我们吧。”队长难堪地说。

“挺好啊。”向小园说。

一千种死法里恐怕都找不到这么一种对自己如此狠的。陈局长出声问道:“人怎么样?”

“没……没有因为我受到什么影响吧。”胡冰芳问。

那队长小声说道:“是我们疏忽,我见过骨头硬、嘴硬的,可没见过心这么硬的,就那么硬生生一声不吭把自己血管咬断了。”

“没有,放心吧。需要我告诉他,等审判以后来看你吗?”向小园故意问道。

陈颢元没有说话,摆在眼前的事实让他也难以接受。事实上公安机关对于嫌疑人看护和控制都是很到位的。对面这位队长也算是经验丰富,他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胡冰芳一喜,刚想说“要”又咽回去了,摇头道:“不用,不用,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啊。”

大案队什么嫌疑人没见过,基本饿极了就妥协了,熬不得三两天就老实了,可谁知道她趁看守不注意,直接割断了自己腕上的静脉血管,等发现时,血早流了一地,人已经昏迷了。

“你明知道他会来的,这几个月给你存钱的你以为是谁?总不会是同伙吧?”向小园指着外面放着的塑料袋说,“有人托我送了点生活用品和冬衣,一会儿管教检查后会送进去给你。”

刚到门口队长就奔出来,敬礼都忘了,尴尬地低着头准备挨训。路上已经汇报过了,从开审就不利,两位预审员先被胡冰芳训了一遭,训到哑口无言;马上换一拨,准备从亲情迂回到案情上,却不料胡冰芳开始否认自己有过儿子,或者说即便有,恐怕也在大狱里蹲着,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再换一拨,摆事实,讲道理,还有如山的证据,这时候她干脆一言不发,而且开始绝食。

“谢谢。”胡冰芳会心笑着,满脸幸福,满足地起身要走。

离大案队最近的市二院里,陈局长一行抵达时,人已经从急救室出来,被推进了加护病房。大案队几乎都来了,沿着加护病房列队似的站了一排。

向小园也准备走了,她顺口问了句:“快提起公诉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即便争取宽大处理,你面临的也将是一个漫长的刑期。”

“所以她会采取最极端的方式对抗。”

“谢谢,我儿子都不嫌弃我,我有什么想不开的……虽然我们还没相认。”胡冰芳笑了笑,被管教带走了。

“对她而言,被一群小警察铐着审讯是一种侮辱。”斗十方表情出神了。再往下猜就容易了,他知道那个结果:

同在审讯位置的程一丁说了句:“很少见到扛这么重的罪还笑得出来的,这娘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什么?”娜日丽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是非常之人,也干不出这么大的非常之事啊……快走吧,十方今天可能就要启程,中心本来准备开个欢送会,估计也搞不成了,咱们小范围聚聚吧。”向小园收拾着东西,两个人快步出了看守所,直接回单位。

斗十方摇摇头说:“我没学,这是我归队后总局心理评估给我下的结论。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我想她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如果我在她的位置,二十年处心积虑攒下资产无数,多少同道都进了深牢大狱,而我依然逍遥法外,视天下警察为无物,那种成就感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一旦有一天在某个不经意的细节上栽了跟头,而且栽得我根本不服气,如果是你们,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今天的中州反诈骗中心又是锣鼓喧闹、欢天喜地,五亿诈骗案侦结,追回的被骗资金三点六亿已返回失主,廉三旺带着公司一干股东送来了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民护盾守卫人民”的镶金大匾,中心日常做了个招待,市局又派办公室通知新闻媒体给了个现场采访,把俞骏给忙得焦头烂额。

“你啥时候这方面也学了?”络卿相纳闷了,他说的似乎在理。

俞骏送走了这一拨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他,他匆匆返回办公室,进门连连道歉,屋里端坐的周修文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作为警察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怎么能因为我打断呢……我没来多大会儿。”

这么专业,听得同事大眼瞪小眼的,陆虎愕然问道:“等等,你人都没见过,性格就分析出来了?”

“那就不客气,反正你也没客气过,调我们的人干事,回头把我们人也挖走了。”俞骏倒了杯茶,搁到了周修文面前,拉着椅子坐下。周修文笑笑说:“冤枉我了,你上面的领导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调离原单位可能更妥当一些,我上面的领导又舍不得把一个这样的人调离原专业,正好赵总队长要人,这不顺水推舟了?”

“她是那种边缘型人格,高傲、敏感、偏执,太过情绪化,主要特点是情绪极不稳定,对人好的时候特别好,翻脸时能马上拔刀相向。这种性格好猜忌,有自杀倾向,也常因此而焦虑,有的自认无所作为就会引起悲观厌世情绪,容易走极端,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人格。”斗十方说。

“你别糊弄我,就个一颗星的二级警员调动,还至于让你这么一位肩上两杠三星的警督专门接送?”俞骏拆穿了。

难得她能给嫌疑人一个这么高的评价,其实看到胡冰芳履历的人一点儿都不意外,从一个农村来的姑娘逆袭到现在坐拥亿万身家,足够让人惊讶了,更何况她作案无数还屡屡逃过警察的视线。

周修文笑道:“奉命,也有人情成分,我也借机出来透透气嘛。”

娜日丽思忖道:“那你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见她时,真的不敢相信她是嫌疑人,甚至也不敢相信她是农村出来的,那气质和谈吐,比电视上‘灌鸡汤’的那些专家强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别骗我,我们可是反骗专业的,斗大师的水平我也沾染了点,赵总队长是打击跨境电信诈骗的首选,肯定是有涉外的行动了,看你这神神秘秘的坏笑,错不了……给漏点口风嘛,我也高兴下啊,是不是和缅北电诈团伙有关?”俞骏好奇地问道。

“我承认不承认都是,明摆着。”斗十方无所谓地说道。

“我什么都不告诉你,有纪律。”周修文卖了个关子,只待俞骏一失望,他笑着补充道,“但你的猜测很有道理,大师没白教你。”

不过这听起来似乎不对劲了,娜日丽瞪着眼回看。钱加多吓了一跳,赶紧自打嘴巴:“对不起,说错了,不是你妈。”

俞骏兴奋得一拍巴掌,就一个字:“好!”

“啊对了,你不说我都不敢说,你妈老厉害了,财产搜了好几亿,光那车和房就上千万了。”钱加多对钱最敏感,钱多的自然让他佩服。

“打击各类电信诈骗的行动正在向纵深发展,对于边境、境外涉及我方人员的诈骗犯罪活动,总局已经下决心要来一个彻底、全面的解决,你们这个X小组说不定还会被调上啊。诈骗这个毒瘤,需要我们全体警员和全社会共同努力才有可能把危害降到最低。”周修文说道。

这么一说,胡冰芳的形象一下子被拔得奇高,让众人无从下定论了,不过想想确实如此,只是因为落网得如此简单而忽略了这个人曾经干了多少大事。

“没问题,随时待命。”俞骏说。

“这不就简单了?这么几位智商极高、自视甚高的人都能被她左右;那个让总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的假逆风心甘情愿认她当干妈,甚至在荆汉布下天罗地网时,她都从容消失,你们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斗十方问。

钥匙交到了杜婶手里,斗十方又看了眼住了十几年的旧屋老宅,轻声说道:“婶,儿媳不待见,你就住这儿吧,我可能很少回来了……还有它,不用怎么喂,它知道自己回来。”

“那肯定的,毕竟是个骗枭,跟一般小骗子不是一个水平。”娜日丽说。

腿边卧着摇尾的瘸腿哈士奇,汪了两声,杜婶的眼睛一酸,揉着泪:“俺对不住你家啊,对不住老斗,他要是不喝那么多,也不至于这么快就……”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见啊,我问你们,朱丰被捕两年多,漏罪还没查完,嘴够硬吧?”斗十方平静地说,似乎并不冲动,众人点点头,那个嫌疑人算是个难啃的骨头了。一经确认,斗十方又问:“杜其安被捕也有一年多了,挤牙膏交代了一年多,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够硬吧?”

“命有多大,福有多大,和喝酒没关系……这你得拿着,是我爸走时安排的,得留给你,反正我也住不着,我可不能亏待你。”斗十方推回了不接受的手。

“你会不会说话啊?一边去。”娜日丽把邹喜男拽过一边,她蹲着看看斗十方,好奇地问道,“跟我们说说,到底咋了?你知道纪律啊,就算想见也得结案后再见啊。”

钱加多不耐烦了,脑袋伸出来说道:“快走吧,别误了飞机……婶,你拿着吧,反正他调走了,没人住,这破房也塌喽。”

“你俩别卖好,就该你俩写,十方,我跟你说啊,你挺聪明一人,怎么闯局长办公室跟人叫板了?”程一丁还没明白这究竟为何,邹喜男却是佩服得竖着大拇指说道:“我谁都不服,就服你,这比闯几十个民团兵保护着的电诈窝点还牛,牛大了。”

斗十方快步向车走去,顺手拧了钱加多一把。感动到无以复加的杜婶边抹泪边送着这一车人,直送到车开走了,还在原地招手。

“我也替你写,两个人一起写更深刻。”陆虎说。

再快点,狗儿也追不上了,它在路边蹲下远远地看着。车厢里的斗十方哎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钱加多咧咧着:“咱说好啊,我有事你得回来啊,不能跑了就把兄弟们忘了。”

“好吧,这不怕你闷吗?”邹喜男放弃了,给几人使着眼色。络卿相赶紧说道:“我们搬总局救兵了,你放心,没多大事,大不了写写检查,回头我替你写。”

“对对,隔段时间就回来聚聚。”后座的邹喜男揽着斗十方,附耳说了句悄悄话。斗十方听了惊讶地说:“啊,他们定了……咦,娜姐,你咋不说呢?”

“这有什么,我天天这么揣,他们还不都抢着吃?”钱加多无所谓地说道。然后噼里啪啦有人在他脑袋上扇,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哥儿几个围着他一坐,邹喜男要拧瓶盖,被斗十方拦住了,他摇头道:“别错上加错了,喝什么酒啊。”

“乱嚼什么舌根啊!”副驾上娜日丽回头呵斥邹喜男。钱加多却在扭着开车,得意地说道:“没事,嚼吧,嚼吧,我们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了,很快就要办证了啊。”

“这不怕你想不开吗?来,给你。”钱加多掏着裤腰,小瓶酒、巧克力、火腿肠,变戏法似的放了一堆。看得斗十方大眼瞪小眼,好奇地问道:“你当着我面从裤裆里往外掏,当我吃得下去?”

“谁跟你办证,办什么证!”娜日丽红着脸说。

这一行人直奔禁闭间,这里还算人性化,只象征性地挂了个小锁头,一摘就开,屋里枯坐一隅的斗十方早听到了,难堪地看着进来的同事,哭笑不得地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嘿,你俩先别打情骂俏,娜姐,多多是怎么通过你家父母考核的?”斗十方愣了,真不敢相信钱加多居然成功了。

被问住了,两个人无奈相视,然后一挥手,不管了,直杵在门口,只要不走也不算违纪吧,更何况他们理解基层兄弟的苦处。

娜日丽看看纳闷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娜日丽说道:“禁闭没规定不能探视啊,何况我们准备帮忙感化下他,你说他要想不开搁你们这儿寻死觅活,你们不更为难?”那两位有点为难。程一丁又客气地说道:“不知道您二位怎么称呼,我就说一句,被关着的那位兄弟身上两处枪伤,一处就在脑袋上,差点儿就没命了。您别误会,我不是摆功,我们就想见见他,陪陪他,不给二位添麻烦,这都不行个方便?”

“嘿嘿,这个秘密可以告诉你们啊,我侦查了一下,她爸爱钓鱼,她妈爱跳广场舞,跳舞我派我妈去的,钓鱼就简单了,我会呀,我去凑了几回,就跟她爸,我未来的老丈人,成钓友了,那喝起酒来称兄道弟呢,甭提多喜欢我了。”钱加多得意地说。娜日丽气得连连捶他,骂道:“你个死东西,我说我爸这段时间血压又高了,敢情你勾引他出去喝了。”

眨眼间两位督察被挤回门里,而且门被关上了,两个人相视一眼,知道自己人故意闹呢,其中一个放开了钱加多,开口道:“都自己人,来这一套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厮闹着,后面的邹喜男笑得乐不可支,不过任谁也看得出来,这一对欢喜冤家算是成了。

“对对,他和斗十方一块儿去的,把他俩关一块儿。”程一丁提醒着。

一路欢笑回到中州,紧跟着又是小组的全体聚会,欢送斗十方异地调任,这一堆年轻人前半场喝得又笑又闹,后半场喝得又哭又闹,没散场,倒先喝倒了几个……

“根据督察条例,对于有群众举报的警务人员可以现场调查处置,我举报这个辅警出入娱乐场所,绝对需要禁闭审查。”络卿相落井下石。

晚上8时。

娜日丽帮腔了:“不但不制止犯罪,还纵容,不准备管他了吗?”

周修文和斗十方排队过了安检,回头看时,却没有送行人了,关系最好的都喝倒了,可能都怕站在这个送行的位置心里难受,哪怕他理解这种心态,还是有点失落。

“那你应该把他关起来,也不能就这么扔出来啊?”陆虎提醒道。

“是我安排的,俞主任也被我劝退了,还是悄无声息地走更符合你的性格,对吗?”周修文问。

“这胖子拿着烟贿赂我们算怎么回事?”一个督察气愤地说道。

“也对吧,人总是这么患得患失,太闹了不喜欢,可太冷清,又免不了有点失落。”斗十方说道。

两位督察给气得哭笑不得了,一左一右挟着钱加多往外走。钱加多大嚷大喊着,还是改变不了被扔出门的结果。不对,一出门,两位督察愣住了,门口还杵着几位呢。邹喜男持着手机嚷着:“看看,督察暴力执法,这是把人往外扔呢!”

两个人并肩走着,周修文指示着方向,且行且说:“我不想触及你的伤心事,但还是要提醒一句,你母亲的事,法律条文你懂,尽管有悔罪及立功表现,她的量刑依然会很重,告诉我,这个会影响到你的心境吗?”

“你看你,我这不正在贿赂国家工作人员,今儿你不关我,我跟你急啊,有你们这样徇私枉法的吗?犯罪就在你们眼前,你们居然不闻不问。”钱加多扬着手里的中华烟,这是罪证。

“恰恰相反,我们的心结都打开了,都找到了归宿,你觉得还会影响吗?”斗十方说道。

“你别闹成不?”另一个说道。

周修文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现场视频他看过,那时候他可不是这么冷若冰霜的样子,难道……他暗忖着,可能是骗子的本性作祟,在他这种人的表面,你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儿感情的波动。

两个人不通融了,钱加多一伸手,道:“我也犯错了,我来投案自首了,把我关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每个人都有一张面具,骗子的面具比普通人要多几张,我从小就会骗人,最早我那个父亲教我就是要不露声色,说谎话的时候,眼睛要直视对方,呼吸要匀,不管是面部表情还是手脚都不要有下意识的动作,这样才显得真诚。”斗十方说。

“不行,回去吧。”

果真是一副真诚、淳朴的样子,周修文一拍额头,说道:“你说我闲得,问这干吗?你心理评估时,测谎仪都被你骗过了。”

“我这不让你说呢。”

“再精密的电子元件也精密不过人的大脑啊,人思想里的明与暗、善与恶、卑劣和高尚并没有准确的界限,很多事是一念之间就发生了,就像我父亲,一念之间,放下了他一辈子的偏执。也像我母亲,一念之间,变本加厉地作恶……”斗十方说道。

“你说见就见啊?”

“那你是……”周修文且走且比画着,想着怎么表达,最终干脆直接问道,“真诚地,还是假装真诚地见她?当然,那段视频我看过,很感人,巫茜都看哭了。”

“兄弟,自己人,行个方便,我见见关着的那位成不?我是反诈骗中心的,钱加多。”

“有区别吗?再厉害的嫌疑人只要落网,在不断的审讯下迟早会放弃坚持的,即便就是零口供也逃不脱刑罚,抗拒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我有私心,我不过是在为她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斗十方说。

有人来了,一个看守下意识警惕地伸出脑袋,恰好看到了一个胖子蹑手蹑脚往这儿走。两个人一招呼全出来了,堵在胖子面前。那胖子贱笑着,拿出两盒中华烟就往他们兜里塞。两个人吓得赶紧躲,一个说:“你干什么?”

“我相信这句绝对是真诚的……到了,22号登机口。”周修文说。

今天稍有点意外,两位看守正讨论着反诈骗中心拿下了五亿诈骗案的传闻,猜测斗十方就是居功自傲,连局长也不放在眼里了。两个人说着,都有点佩服关在这里的人,不仅闯了办案重地,而且还到局长办闹,别说几年难得一见,就是建局史上估计都算头一遭。

两个人坐下了,周修文却有点后悔把话题聊得太沉重,现在都不知道该聊什么了,总觉得斗十方似乎心神不宁,可那仿佛又是他的错觉。像斗十方这么神经大条的人,怎么可能心神不宁?

禁闭处在市局后勤装备处仓库一角,其实也不常用,有幸临时在这儿待过的警察不多,毕竟能闹到被督察关起来的程度不是小事,很多人出去不是被扒了警服,就是直接送到看守所成了嫌疑人。所以只要被隔离起来,你原来的警察同事都会下意识地和你划清界限,在这个讲纪律的团队里,人情永远靠边站。

咦?不对,斗十方的表情变了,眼睛睁大了,甚至呼吸都有点粗了,发生了什么事?偷瞟着的周修文顺着斗十方的视线,瞬间找到了撩动斗十方神经的来源。

“都疯了,疯了……能怎么办?”

是向小园。她款款而来,在人群中搜索着。她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西装,显得高挑靓丽,把身侧吸睛的空姐都给比下去了,而且发型也漂亮,从没发现卷在制服帽里的长发披散出来会平添这么多风致,随着她莲步轻摇,在肩上、在胸前的长发无风自起,把这幅美人图装点得又靓又飒。

俞骏看着领导桌上的好烟,直接拿起来叼了支点上,重重地抽了一口,却给了向小园一个失望的答案:

斗十方匆匆从包里掏了样东西攥在手里就迎上去了,那匆忙喜悦的样子落在周修文眼里,他故作不见地侧过了头,心里在暗笑:这回绝对是真诚的,作不了假!

“领导考虑得没错,我们也没错,十方更没错,都没错,那可怎么办呀?”向小园为难地问。

“向组,我在这儿。”斗十方快步迎上了向小园。两个人喜出望外地快奔到一起时,像机械一样,嚓地刹停,站定,然后尴尬对视。斗十方笑了笑:“您怎么来了?”

“我现在相信这俩是一家了,性格几乎一致,敏感、极端,而且死不认输。”俞骏像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咧着嘴说。

“特权啊,警证能过安检,本来他们也有人要来,被我劝退了,一见面又是个分别场景,多伤感呢,还是我来替大家受伤吧。”向小园笑着,根本不像来受伤的。

听到医院名字,他摔了电话,叫上谢经纬就走。至于站着的那两位,理都没理会。

“有时间我会常回来的。”斗十方说。

“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救过来,救不过来你自己去看守所找个铺住吧。在哪家医院?”陈颢元吼道。

“回来干什么?”向小园问。

“嗯,她割断自己的静脉了,现在正送医院抢救。”汇报人的声音在颤抖。

“看看大家。”斗十方道。

“什么什么?大案队里自杀?怎么自杀的?”陈颢元吓得脸色都白了。

“具体点,最想看的是谁?”向小园问,斗十方要开口时,她抢白,“你要说多多,我现在就跟你决裂啊。不能谎话张口就来,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最想谁?”

“陈局长,嫌疑人胡冰芳畏罪自杀!”

斗十方原本真准备说钱加多的,一看向小园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低头了。

“哎哟,算了,我不掺和了,那你善后啊,总局都知道这事了。”谢经纬愤然道。他无所适从了。这时候局长办的固定电话响了,是其中的一条专线。谢经纬说:“肯定出事了!”他替陈局接起来说了句“等等”,里面没等就喊出来了:

“我们现在不是上下级了,没必要紧张了。”向小园说道。

听得谢经纬又是吧唧嘴,正要说话时,陈颢元局长回头一挥手,道:“绝对不行,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也不行,局里、厅里意见一致,都要保这棵苗子,很可能要委以重任,这个节骨眼儿犯了错,那不毁了他吗?”

“我没紧张。”斗十方说道。

“已经中断审讯,她绝食。”俞骏偷瞄陈局长,小声说道。

向小园没说话,眼瞟着斗十方的手。斗十方发现时,紧张地往兜里一揣,然后再看向小园。斗十方凌乱了,这位毕竟也是反骗人士,想骗过她越来越难了。

谢经纬斟酌了片刻,问道:“现在这个嫌疑人怎么样了?”

尴尬片刻,向小园一伸手,拉着他到了一处人员稍少的走廊站住了,正色道:“我们之间的事应该了结一下,我怕以后没机会,或者你不认账了。”

“我知道两位上级是好心,可您想过没有,如果连此生来处也羞于承认,刻意隐瞒,那他还怎么挺直腰杆做人?单从亲情上讲,胡冰芳也是一个受害者,孩子被拐走二十几年下落不明,哪一个当母亲的也受不了这种刺激,这成了她报复社会的动机,好坏皆由于此,这个执念解不开,这两个人都会出问题。”向小园说。

“我们之间有事吗?”斗十方怔了下。

谢经纬看向这两位,投支持票了:“没错,陈局说得对啊。”

“不止一件。第一件是,你曾经说过要送我一束什么花来着?这都多久了。”向小园开始讨债。

“那陈局这个……”谢副厅看向陈颢元。陈颢元摇头道:“老谢,绝对不行,甚至这事得下封口令,年轻人,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你们俩是办案办傻了是吧?他们失散二十多年,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不知道这层关系,什么都好说,可万一这位功臣犯个浑认了亲妈,那他这辈子就得背着上一代的罪孽,别说在我们的队伍里,哪怕就社会上,他不得被别人另眼相看?你跟我说说,将来社会关系这一栏,怎么填?”

斗十方一笑,揣在兜里的手伸出来,亮到了向小园的面前。向小园拿起来,是一支手绘钢笔,笔身镌着梅花图案。斗十方说道:“才女嘛,配这个正好。”

“我……我真不知道。”俞骏为难地挠着腮,求救似的看向向小园。向小园说:“他就说想见,必须见一面,没说其他。”

“主要还是便宜吧!”向小园笑了。

可这么办?情法难两全啊。发愁间,谢经纬坐到了陈局的办公桌后,询问道:“俞主任,这啥情况?到底干吗要见人?难道还真的相认吗?”

“太贵的你会怀疑来路的。”斗十方不好意思了。

“哦哟,你怎么也来添乱……你,你给谢副厅解释一下。”陈局长气得胃疼,起身了。俞骏悄声跟谢经纬解释了几句,谢经纬脸色渐渐变得难堪了。他是接到了总局巫茜和周修文的电话才奔来的,估计那些队员也在迂回求救了。

不过向小园很喜欢似的喜滋滋地装起来,看着他竖着手指问道:“第二件事,你非礼我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该解决了。”

俞骏想犟也犟不上来了。下文还没开始,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谢经纬,不容分说地说道:“什么意思,陈局,你把十方关起来了?这还没论功行赏,就先杀功臣了?”

“必须道歉吗?”斗十方问。

“那见这个面有什么意义?母子相认?一个嫌疑人,一个警察,在审讯室相认?”陈局长说得自己都快哭了,这可叫什么事啊!

“你道歉缺乏诚意,按照江湖规矩,我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啊。”向小园捋着袖子,伸着玉臂作势道,“这样吧,我把这一耳光补上,我们就两清了。”

“线索都是他找出来的,要徇私枉法,他通个风、报个信,人早跑了。”俞骏软软地回话。

“好吧,反正我也不准备道歉。”斗十方扬着脸。

哗啦,一堆案卷扔到了他脸上、身上,陈局长拍着桌子喊着:“你别给我居功自傲,这是在保护他!这种事上要徇私枉法,那是害人害己!”

“闭上眼睛,不许躲。”向小园一只手遮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扬起,快到脸颊时,蓦地变成了两手托着斗十方的脸颊,整个人倾上来,重重地吻了上去——很笨拙的吻,咬得斗十方嘴唇生疼。他想躲开时,却被向小园抱着,狠狠地啃上去了。

“正式行文通知都开除过他一回了,关起来吧。”俞骏说。

几乎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两个人蓦地分开,然后对着喘气。斗十方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两眼瞪着,向小园脸红透了,不过像恶作剧一样兴奋地说道:“以非礼还非礼,咱们扯平了。”

于是作为直属领导的向小园和俞骏就被通知来了,两个人闷声不吭。陈颢元局长却是越看越气,拍着桌子嚷道:“你,你是直属领导,你说,你说怎么处理?”

“要不,我吃点亏,让你多非礼会儿?”斗十方兴奋地问。

连训带拍桌子的声响奇大,惊得向小园都退了一步。原因又到了斗十方身上,三天跑13趟大案队要求和嫌疑人见面,而局里已经严禁反诈骗中心任何人员插手嫌疑人胡冰芳的审讯,就是预防这个呢。不料越预防就越出事,斗十方今天去时都跟办案人员揪衣服领、捋袖子红眼了,差点儿就打起来,正常情况下,他这样早被市局督察给提回去关禁闭了。不过还没等陈局长下决心,斗十方自己倒找到局长这儿来了,正好被带走给关起来了。

“满嘴酒味,臭死了……登机了,走了。”向小园指指,斗十方听到了航班通知的声音。

停住了,是陈局长伸手制止了。他往椅背上一靠,像仰视这两位,不过说的话很不客气:“这个不用你们汇报,情况汇总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的人管不好是吧?三天跑了13趟大案队,还跟办案的吹胡子瞪眼,你们不但不制止,还私下搞小动作说情,不知道规章制度,不知道办案纪律啊?!”

“等我啊,等我回来……”斗十方依依不舍地倒退着。向小园笑着说:“可别太久啊,别等你回来我都嫁人了。”

领导的脸色不佳,向小园出声道:“龚骁龙、石金山等一行嫌疑人已经全盘交代本次廉三旺被诈骗五亿的案情,追赃工作正在进行,目前已追回2.43亿,协助的各兄弟警方根据本案线索查获的洗钱窝点目前有11个,抓获的嫌疑人已有71人,案件还在深挖……还有一个情况值得重视,据龚骁龙交代,他在内地合作的提供黑产的嫌疑人还有4名,这个总局已经接手,其他……”

“没事,没嫁当爱人,嫁了当情人。当了反骗女警,找个能哄你的男人不容易了,这个难不倒我。等我啊。”斗十方笑着往候机的队伍里退。向小园笑得扶住了墙,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远远地向那两位远行的人挥着手,目送他们过了检票口。

陈颢元局长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向小园和俞骏,归队第三天了,大案告破后的欣喜一点未见,两个人倒比刚回来时还消沉。

不多会儿,已经在航站楼外的向小园看到了腾空而起的飞机,她知道,机上的人从此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她也知道,不管飞多高、多远,他依然会回来,因为从今天起,他对这片故土又要多一份牵挂……

案卷被轻轻地合上了,两份,一份奇厚无比,一份却只有证据,尚无口供。

(全书完)

心有所系,如痴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