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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杨天突然扯开喉咙,再次喊道。

“警察打人了!哎哟!暴力执法,警察怎么动手打人啦!”

“帮帮我,我是警察!”刘浩也喊。

刘浩一个背摔,把他放倒在地,准备上拷。

本来散开的围观人群,顷刻间如潮水般涌上来,其中几个大妈骂骂咧咧地戳戳点点,有两三个男人上来就要帮忙。

周围的群众看没什么太大动作,兴致索然地慢慢散去。大厅里的旅客大多行色匆匆,没有太多人关心他的疾呼。

刘浩懵了,他的解释顷刻就淹没在群众的指责声中,没有人听到他说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要说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掏出警官证,就被几个大汉同时一拽,从杨天身上滚落在地。

杨天到底是走江湖的生意人,认出刘浩的一刹那,本是心如死灰,打量四周,马上看出周围并没有其他警察接应。他很快意识到,他们是分散各点在守株待兔,刘浩是单枪匹马冲上来的。他随即就扯着喉咙喊:“打人啦!”

原本被刘浩扑倒在地的杨天瞬间得到松绑,他行李箱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钻出人墙,拔腿就跑去。刘浩拿出对讲机,用尽最大力气呼叫:“一组呼叫,一组呼叫。嫌犯朝室外停车场的方向逃窜,听到请回答。”

他们身边立刻一阵喧闹声,人群自觉地散开弧度,驻足观摩难得一见的场景,像是在欣赏不收费的文艺演出。

群里这才有人意识到警察真的是在执行任务,不知哪个年轻女人叫了句:“袭警要坐牢的,你们都想被抓吗?”

待到登车口一开放,杨天起身的一刹那,刘浩放下掩护用的手机,闪过抱着孩子的一个旅客,两步冲了过去,精准地把他扑倒在地。

刚才几个动手的男人往人群里一钻,转眼都散开了。刘浩一骨碌爬起来,衣服来不及拍,同组的兄弟已经从另一个候车室方向跑来。

刘浩是在候车口挂掉电话,冲向拖着小行李箱准备动身的杨天的。杨天在候车室坐着看报的时候,脸部被挡得严严实实,刘浩一直没敢确认,也就没朝对讲机里汇报。

刘浩扭头朝他挥手招呼,两人一齐朝外跑去。

刘浩更耿耿于怀的是当天本能立功的英雄,却成了最莫名其妙狼狈不堪的人,瞅着嫌疑人从眼皮底下脚底抹油。说起来,他是第一个发现犯罪嫌疑人杨天的。

杨天的脚步很快,他穿着黑色POLO衫,在人群中并不瞩目,快要分辨不清他的背影了。

刘浩点头:“也是,就咱整天在路上吸灰的交警兄弟,风吹日晒的,按规定罚违章车辆,还不都被人误认为罚款进了自己的腰包嘛。哎,真的是,不提了!满满辛酸泪。”

池逸晙在外围巡逻,这时他发动警车,一脚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同时握起对讲机回答:“三组收到。”

臧易萱告诉他:“你也不要怪人叔叔阿姨。要怪就怪一些无良媒体,兴风作浪,整天没事挑拨咱警民关系。负面报道看多了,做得再多好事不宣传,人老百姓能理解咱们么。”

“四组收到。”左晗发动车,曾大方在旁边回应。

他挠着头一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一脸正气,胸揣警官证,配备装备在执行任务,怎么就在几秒钟之间,反倒被众人摁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杨天夺路而逃了呢?

左晗开着警车在停车场里疾驰,朝最靠近候车大厅的方向开去。既然杨天朝停车场跑,那很有可能是开车来的。

他本想追问领导:“那些个妨碍执行公务的刁民,唯恐天下不乱的‘潜水式’暴徒,光天化日之下袭击警察,就这么结了?”但看到池逸晙身上喷溅着的血水,想到刚才亲眼目睹的惊心动魄一幕,低头看看自己就灰色T恤上几个脚印,嘴角一丁点血迹,就忍住了。他和大多数刑队兄弟一样,轻伤不下火线,不想给队里添麻烦。

她记得那辆车,银灰色的别克商务,车牌号末尾是三个八。

抓捕当天的情景,刘浩事后回忆起来,还窝火地直喘粗气:“太可怕了,现在的人怎么都不分是非,瞎起哄呢?说好的警民一家、见义勇为呢?”

左晗的车速突然加快了,曾大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人影远远地朝这辆车飞奔而来。左晗一拉倒刹车,把车在对面车位停稳。两人火速下车,从别克商务后面绕了过去,透过尾窗玻璃,静静等待着杨天靠近。

他的话如一声令下,大家鱼贯而出,去密织天罗地网,搜寻嫌犯的踪迹。会议室里一分钟内空无一人。

左晗被曾大方拽到了身后,她的手里也握着一根警棍。

“没错,他完全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了。”池逸晙淡淡地笑看大家,作鼓手状,“那还犹豫什么呢?咱们分头行动起来。”

杨天在一点点跑来。他气喘吁吁跑到车门位置时,还气喘吁吁地在回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就在他打开车门准备关门的一刹那,车门被一只大手拽住了。

“那全是我们抓捕的对象,就这么简单。”刘浩早已兴奋地摩拳擦掌,“只不过,杨天大概想不到,他虽然能够误导我们的思路,但走得是一步险棋。在女儿猝死之后,杨天同时也就失去保护伞了。”

杨天明显愣了愣,但很快,他跳下车,脸色镇静地面对曾大方,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

池逸晙和左晗互相看了一眼,曾大方点头:“人没有那么绝对的分好坏对错,对于我们来说,二十五时区的人和其他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全都目无法纪。”

曾大方还没动作,左晗就挺身挡到他前面。他来不及再去拉扯,怕惊动了杨天反而扣下扳机。

“那也是他应得的,”刘浩并不同情,“人总要给自己之前的省力偷懒付出代价。谁让杨天他自己选择去了二十五时区,还不倒时差?”

左晗冷静地站在原地,独自面对冷冰冰的枪口时,杨天懵了。

大家都掩饰不住兴奋,用仰望的眼神看向她,左晗却没有太激动,一脸遗憾:“如果杨天真的是凶手,那就太可惜了,世上又少了一个好爸爸。”

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枪一样,和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年轻姑娘就站在面前,近距离地逼视着自己。他不知道这个女警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明显犹豫了两秒钟。但是,他的手没有放下,依然把枪口对着她。

池逸晙只知道左晗在接替左志桦加急检测DNA,她对数字相当敏感也是大家知道的,但是她竟然能在从医院回来的这点功夫里,一目十行,从成千上万个目标电话里,锁定了这些重要的关联,印证了自己的逻辑推断,还是让他暗呼意外。

他一步步后退到驾驶位,侧着身准备上车。

臧易萱语气沉重地补充:“由于职业习惯,仲凌也留给了我们线索,她的指甲里也有他的DNA。”

“磅!”一声巨响!

“好在,虽然杨天的反侦察能力一流,但是我们手里有嫌疑人的掌纹。”左晗起身提醒道。

三人都条件反射地浑身震颤了一下,左晗第一个看清是池逸晙驾车在猛撞别克车尾的时候,杨天手里的枪被震到了地上。

“这么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预谋?”刘浩问。

“砰!”又一声巨响,是枪响,左晗面色苍白地转头去看。还好,曾大方依然站着,是枪走火了。此刻他已经反应过来了,侧身扑倒在地,抢先捡起枪,拔出了弹仓。

臧易萱很是为左晗自豪,抢先回答:“只能说,大多数时候,人比电脑要可靠、聪明。”

好险,是上了膛的仿制六四式手枪。他觉得身体里一股寒气腾地升起,汗毛树了起来。

“这是不是表明,威胁绑架你母亲的人和杀害仲凌、杀害男人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刘浩问,“不对啊,之前我们都有排查过这点信息,我们五六个人花了好几个晚上,怎么也没发现?”

杨天在他们走神的一刹那反应过来,再次发动,慌不择路地朝停车场出口疾驰。

“你提到的第二个点是仲凌遇害的时间窗口,第三个则是你接到绑架电话前一小时。”

“上车!”曾大方把空枪往腰间枪套里一插,短促命令道。

曾大方说:“3月28日那个时间正好是在第一个被害人遇害的时间范围内。”

左晗一蹬上车,曾大方就叫:“抓稳了!”

“刚才正好提到嫌疑人杨天的活动空间和时间,我能指出一个相关问题吗?”左晗翻出其中几页,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注意到,有一部手机,在3月28日晚上十一点,出现在了现场,此外,有一部和它呈伴随状态的手机在3月29日上午九点四十出现在现场,第一部手机在3月30日上午十点,出现在了我母亲的烘焙店。”

车门还没关上,车就一个急转弯,同池逸晙的警车分开两道,朝前疾驰。一时间,停车场里黄土飞扬,沙石乱滚。

曾大方瞪大眼睛:“怎么会?”

池逸晙的车速不比癫狂的灰色商务车慢。在停车场出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杨天的车直接开上了通往市区的枢纽公路。

“不仅如此,杨天在号称出差的时间段,也就是他提供火车票凭证的那段时间,其实都没有离开过现场附近。”

池逸晙拉响了警笛,一路轰鸣。杨天的灰色商务车突然变道,大众色的基本车型在车流中遍地就是,曾大方几乎要跟丢了。

“你是说根据信息碰撞比对,那两个号就是杨天的手机?”

“小心!”左晗一声尖叫。

“刘浩,你记得吗?当时询问杨天情况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但很快放了进去,从另外一个口袋里又摸出另一个手机。”左晗说。

疾驰中,曾大方猛踩刹车。

“为什么这么说?”

宽大的马路中央,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一个老太突然冒了出来,拖着一条狗,在车流中目视前方,气定神闲地过马路,像是在步行街散步。那条狗被急刹车的尖利声音吓得惊慌失措,狂吠起来。

左晗面色突然有些紧张,“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杨晨霖的父亲杨天,不是嫌疑相对比较大,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老太笃定地把狗抱起来,索性站定了,隔着玻璃,指着曾大方骂:“瞎了眼,那么急,急着投胎啊!你妈没教过你车要让人啊!她不教,我来教你……”

“怎么了?”池逸晙注意到她的反应。

两人盯着远去的商务车,心急火燎,曾大方气得头顶冒烟,往后倒了半米,直接转了方向盘变了车道继续往前疾驰。

左晗没有搭话,她埋头在一堆数字中间,用笔圈画着几组数字,突然猛击一下桌面,把旁边的臧易萱吓了一跳。

池逸晙已追上了他。

“还是要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才能说这些结论。”曾大方提醒。

左晗他们远远地看到在前方,有一辆警车横在了距离他们有三个路口的街边。

“一个爱女儿如命的人,绝不可能在女儿被作为嫌疑人讯问时不管不顾,除非另有隐情。”左晗说,“我事后查过这对父女,他们就是我们以前值班时处理过的女孩。我印象很深刻,是因为这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我认为,要说杀死男人的犯罪动机,的确杨晨霖的父亲嫌疑最大。”

杨天被逼停了。

刘浩说:“那倒还真没有。”

曾大方继续换挡,加快了车速。车窗半开着,风在他们耳边呼啸,左晗的眼睛里不知是吹进了风沙,还是想到了仲凌的惨状,渗出泪来。

左晗问:“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出差呢?我们有核实过他的轨迹吗?”

他们下车跑向两人的时候,池逸晙和杨天已经在人行道边上扭打起来。池逸晙一把抓住杨天的手,把他拽出了驾驶位,拉离了机动车道。

“现场见过,后来就没出现过,说是在外地出差。”

左晗还没来到他身边,就看到池逸晙正要把杨天往地上摁。杨天的另一只手就朝自己屁股后面一摸,他们就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他手里的东西就直冲着池逸晙的腹部刺去!

“当然不止这一点。”左晗说,“你们还记得我们询问杨晨霖时,她的家属出现过吗?”

左晗清楚这个方位的脏器,都是人的命脉要害。如果扎到了,那必定是捅到肾脏,很有可能刺穿!

刘浩摸摸头,又问:“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但是就凭这点,似乎不能够说他就有杀人条件吧?”

她想要喊“当心!”,却觉得喉咙被巨大的惊吓封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曾大方笑了:“如果一个人,经常性出差,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高铁,好比你每天做地铁上下班,你会特意保留单据吗?而且,那么巧,把那几天的住宿发票也一并保留了?”

她想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却像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不过是过了两秒钟,左晗却觉得时间停滞。

刘浩点头。

她冲上去援助的时候,池逸晙腾出一手及时地握住了匕首,刀剑距离他的腹部就只剩下一厘米不到。

池逸晙率先发问:“你是想说,他在案发时段都有高铁的车票,和住宿发票?”

他握住刀刃,手腕用力一扭,杨天“啊”地一声惨叫,手僵直着失去了力气,整个人都因为疼痛蜷缩变形地往一侧扭去。

刘浩翻着笔记本,圈了好几个地方,准备反驳。

尖利的匕首,轻盈地飞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光,刺得杨天眯起眼睛。它在空中划过道长长的弧线,直接飞到了三米开外的空地上。

“不是我觉得,而是种种迹象表明。”池逸晙反问:“你难道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表明他案发时不在现场?”

不出池逸晙所料,那是有备而来的双刃匕首。池逸晙的手鲜血直流,瞬间染满了胸前衣襟,引得路人一片惊叫。

刘浩有点难以置信:“你觉得,杨晨霖的父亲可能就是凶手?”

“妈的,把他搞定!”刘浩满脸通红地从车上跑下来,百米冲刺的速度过来,一把就要拽他衣领。

他的话如平地抛出一枚惊雷,众人把眼神都聚焦到他脸上。

曾大方也惊魂未定迎了上来,:“还全家福了,刀啊枪啊齐活了。真是活腻了!胆子够肥。”

池逸晙在一片静默中,用笔轻轻敲击桌子:“打击有多大,嫌疑就有多大!”

杨天被池逸晙制服在地上,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如果是通知上了,估计还得费你好半天口舌呢。白发人送黑发人,打击可不小。”刘浩摇头。

左晗上前麻利地给他上了背拷。他侧躺在地,撕咬一切靠近的人,疯了一般用脚踹蹬一切靠近他的人,大家裤腿上很快都留下了他的脚印。

“没通知上。是强制解剖的。”

“他妈的,蹬鼻子上脸了!给我上约束带!”曾大方命令道,刘浩转身往车上钻了去取。

曾大方指指现场照片上的死者,问臧易萱:“杨晨霖家属,通知到了没有?”

“先等等。”左晗制止道,曾大方做了个停的手势。

“真爱?我看是溺爱,不对,毒爱吧。”臧易萱一向对刘浩的婚恋观嗤之以鼻。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她不顾旁人的提醒,几步上前,走到离杨天一米之内的距离,蹲下身,定定地平视着他的眼睛。

刘浩感叹:“这可是真爱啊!”

杨天被她的眼神镇住了,他不明白刚才这姑娘是怎么有勇气站到一个大男人身前为他挡枪,又是怎么突然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的刀被打飞。她居然怕刀不怕枪,现在也不担心被自己咬成破伤风?太匪夷所思了。

“她第一次吸毒是在酒吧误吸了别人的眼,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左晗听了,低头翻看一堆资料,之前,她问专案组技侦的同事要来的排查基础信息,厚厚一刀纸,对方一脸疑惑地递给她,还特意关照,小心别看晕了。

杨天不由得往后缩了缩,看她手里并没家伙,稍稍放松了问:“你想干嘛?”

“杨晨霖没有工作,基本上就是靠她爸给的钱来付房租。男孩的收入还有工作几年来的积蓄,就算是她的全部毒资了。”

“请配合一下,我们是带你去看你女儿的。”

臧易萱也问:“之前的毒资哪里来的,查清了没有?”

杨天瞬间全身静止,坐起身,瞪大眼睛:“你们找她干什么?”

左晗问:“怎么沾毒的?”

大家静默地看着两人,左晗轻轻垂下眼睛,重新又抬起头对他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女儿已经走了。”

“杨晨霖母亲早死了,直系亲属就她父亲一个人,之前她是由奶奶抚养长大的,奶奶去世以后,就一直住读,直到毕业。她父亲是做建材出口的,规模不小,在周边省市有几家厂,常年在外谈生意,和女儿的关系不是很近。”

“什么叫……走了?”杨天有点呆楞楞的,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左晗,“你知道她要去哪里?”

曾大方问:“女方的背景呢,父母现在什么状况?”

左晗迎着他期盼的眼神,没有说话,眼里满是默哀。

她想到刚才他和曾大方说的话,心头又一动。

杨天眼里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不可思议地看看池逸晙,又看看曾大方,最后又看向正在擦着嘴角血迹、手里握着约束带的刘浩,眼神里之前的癫狂又越来越浓烈。

左晗抬头看了看池逸晙,他的面色沉静,看不出是故作淡定还是胸有成竹,工作时间的他永远是被人猜不出谜底的。

他深深地埋下了头,好像颈椎无力承托起多余的重量。

刘浩坐下来,二郎腿一翘:“如果说杨晨霖死于海洛因中毒,可能只是意外。那赵浩然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社交简单,生活三点一线,没有任何财物和人事纠纷,没有不良嗜好,只是个普通白领,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有一个吸毒的女友,但他还不离不弃,到底有什么原因才能让人对他起杀心呢?”

“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左晗提醒道,“其他的事,晚点再说,现在就是想让你最后送她一程。”

“没觉得。”臧易萱静等下文。

杨天长久地沉默着,像一尊泥塑石像,更像一座等待爆发的火山。

“目前看来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这两人平时甚至从来都不吵架,你们不觉得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吗?”

“你也不想有这个遗憾,是吧?”左晗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轻声说:“你女儿的事情是意外,和你没关系。你不用自责。”

“说重点。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曾大方问。

杨天埋着头,不语。“我们都知道你特别爱她,但是爱一个人,就是要考虑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是吗?”

“都上过门了,赵浩然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不过,你想呢,换做我,也不会同意。谁想娶个无业又吸毒的媳妇回家?”刘浩还不忘自己评论一句。

杨天继续呆若木鸡,长久的沉默让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满了不安和焦虑。

曾大方问:“那也谈了好几年了,为什么没结婚?”

“我也是个做女儿的人,我和杨晨霖同龄,之前和她聊过,我了解她的想法。如果人死后也是有灵魂的,能看得到我们的世界,你知道你女儿会希望你做什么吗?”

刘浩举手补充:“嗯,而且他们说是本来准备结婚的。”

杨天缓缓抬起头,眼神木讷中带着绝望、凄凉和决绝,让刘浩等人都不寒而栗。

池逸晙马不停蹄地开始介绍手头获得的线索:“死者杨晨霖,是在三年前开始吸毒的。一共进过两次戒毒所,最近一次是在三个月前。死者赵浩然是杨晨霖的前同事,两人保持情侣关系有五年,同居了一年不到。”

“我没想过伤害别人,我只不过想要保护女儿。”杨天声嘶力竭,“我是不得已的,无能为力,只能这样啊!她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是她……我宁可是我自己……”

池逸晙把左志桦的理论向在场所有人又传授了一遍,虽然大家都听懂了,也频频点头认同。但包括左晗在内,都不太明白和眼下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左晗不为所动,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告诉他:“她会希望你好好的,不要一错再错,替她好好活着,承担自己犯过的错,继续做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好爸爸。”

左晗看看手表,示意臧易萱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就跟在踩点赶来的人群后,一起进了房间。

“可是在她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爸爸,我一直想要弥补她,可是,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杨天流着泪,喃喃自语,“女儿!女儿啊!”

臧易萱心里还在乐呵,止不住暗笑着拍左晗的肩。左晗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对池逸晙的怨恨指责转瞬烟消云散。他从来都不是个会甜言蜜语的人,她也是个只看行动的人,但是意外听到这么一番由衷的表白,她心里的欣喜还是一点点填补了伤口的缝隙。那道创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

“啊……!”他仰天一声咆哮,瘫坐在地上,热泪不断地飙出眼眶,让路人驻足侧目。

房间里安静下来,似乎只剩下翻阅文件的声音。

杨天最后是被刘浩几个人架着扶起来的,歇斯底里的悲恸让围观的群众唏嘘不已。

“开玩笑,光芒四射的左晗,是你我能挡得住的?”池逸晙心情似乎轻松起来,“现在说这么多,都没用。我们还是专心把手头的案子破了,我再找机会找时间和她说吧。”

方才几人制服不住的杨天,现在浑身软绵绵的。他根本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在围观自己,哭得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那不错。你走了也好,人家姑娘到底活在你的阴影里,挡住她发光发热。”

左晗注意到曾大方的眼眶都红了。

“我当然不会和她这么说,否则给她压力太大了。我现在说是离开,其实也就最多半年,而且去的派出所离这里不远,骑车就半个小时。”

池逸晙示意她看看杨天,她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凑上前,在他蹬车前的那一两分钟,半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他被拷在身后的手掌。

“其实,你一开始就认定了是她,打算着要离开,对不对?”

看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池逸晙欣慰地笑着点点头,招呼大家收队,就要上车。

“也就你懂我了。我之前和她正式开始的时候就承诺过,如果哪天觉得要继续走下去,我会申请离开,让她继续干自己擅长、喜欢的事情。”

人群里还在冒出一阵阵压抑着的惊呼,大家都留意到了他受了伤,而他自己似乎都忘了手还在滴着血。

曾大方听上去并没有欢欣雀跃,倒是有几分失落:“兄弟,你这又何苦呢,还是为了她?”

看到左晗上了他的警车,叫自己转过身递过手来,他才反应过来。曾大方准备开车,看了看后视镜里,就笑了。

“我申请到基层锻炼,回来以后再听组织安排,但明确说了,不留刑队。我向领导建议由你来做队长,上头对你之前主持工作很满意。估计很快就要找你谈话了,准备走马上任吧。”

池逸晙和刚才威风凌厉的刑队队长判若两人,像乖巧的学生一样,挨着坐在左晗的边上。他一声不吭,迷恋地冲左晗笑,就差把头靠在她肩上了。

“什么叫离开这里,你不是刚回来,又要去哪里?”

左晗从装备腰带里取出了纱布绷带,小心清除了血污后,仔细地看了看伤口。创口不长,横贯了大半个手掌,但是深度不容乐观。

臧易萱惊讶地长大嘴巴,左晗也很意外。

左晗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气,抬头看了看池逸晙,他居然面带微笑地一直盯着自己看,好像这伤口长在别人身上一样,和他没半点关系。

池逸晙的声音:“等这个案子结了,我到时候会离开这里。”

左晗摇着头,对刚才的危险一幕还心有余悸,看他倒是没事人一样,心里又气又恨,暗中决定给他长点教训。她仔细地把伤口包扎起来,最后猛地一抽紧,池逸晙差点没叫出声来,龇牙咧嘴忍住了硬是没有出声,痛出了一脸汗。

“还有个事,算是双喜临门,我想先告诉你。”池逸晙说。

曾大方在前排把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哈哈”笑了起来。不过笑容转瞬即逝,他严肃地看看左晗:“刚才你小丫头哪里来的胆子,迎着枪口挡在我前面?这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和兄弟交代?”

“伴娘就定左晗了。”曾大方听上去丝毫不介意他的话,豪爽地一口答应。

池逸晙本来就越想越后怕,只不过怕曾大方过意不去,没好意思责问,现在跟着追问:“是啊,你想什么呢?”

门外的臧易萱本要面露喜色,看左晗脸色隐忍,忍住了笑意,示意她继续听下去,先别生气。

左晗不以为然,冲着后视镜里的曾大方:“你以前不是也救过我?”

“恭喜,恭喜。老曾,你可是枯木逢春,铁树开花,迎来第二春了。”池逸晙在打趣,“到时候别忘了,我预定做你伴郎。”

“这能一样吗?”曾大方直摇头,“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你这徒弟也太情深义重,我可担待不起啊。再说了,人的本能反应就是看到枪躲起来,我们经过训练的人至少可以做到不慌乱躲闪。问题是你怎么和正常人的反应相反的,还挺身而出了?”

曾大方的声音听上去很愉悦,毫不介意对方的指责:“说到这个,我们打算年底前,按照臧家的风俗,把婚至少先订下来。”

“我的本能反应就是,挑损失小的先上。我是单身,无牵无挂,你上有老下有小,没了你就毁了一大家子了。”左晗轻轻地说,“我不上,谁上?”

“嘿,那是你太顺,和我没有共鸣,也没一点同理心。”

听她话里话外都没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池逸晙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撇撇嘴巴,长叹了口气。

“别纠结过去了。问题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不是不可挽回。最近事情是有点多,你给她一点时间,人总也需要疗伤。人家孩子健健康康的,产后抑郁都抱着娃跳楼呢,更别说她没了孩子,心情一时半会儿在低谷也是正常的。”曾大方说,“我就不懂了,你一个刑队青年才俊,怎么到了自己个人问题上,就跟个娘们似的,黏黏糊糊,真的烦人你知不知道?”

曾大方在后视镜里又扫她一眼,冲她摆手:“不是这样的,你有那么疼爱你的爸妈,还有那么在乎你的我兄弟……”

“当然,这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也看到我当时那表现,特混蛋,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她身体有多虚弱,居然还在那里抱怨指责她。”池逸晙的声音越说越轻,充满了懊悔,“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在干什么!”

“哦,是吗?”左晗冷冷地转向池逸晙,眼里却带着笑意。她想到了池逸晙在会议室里说的那些话,“你和我师傅说得都是真心话?”

左晗假装看手机的手放下了。左晗看到臧易萱走来正要和她打招呼,赶紧“嘘”让她闭嘴。臧易萱凑上去仔细听,左晗往她手里塞了个本子,她心领神会地装作和左晗在探讨问题,耳朵却几乎要贴到门上去了。

“你听到了什么?”池逸晙紧张地看看她,马上又看向曾大方。

“上次我本来想和她好好聊聊的,结果她居然连戒指都还给我了。你没看到吗?在医院里,和我眼神都不带接触的。她现在根本就是在躲着我,一点不给我机会。”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曾大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她信不信是你的能力问题,你说不说就是态度问题了。”

“别看了,我自己听到的。”左晗看着他,伸手冲他下半身摸去。

“当然全都是,只怕吓到她。问题是我说了,她能信吗?”池逸晙的声音有些沮丧。

池逸晙大惊,避让着看曾大方,低声说:“哎,别……”

“怎么不能说,你就告诉我,这是不是你心里话?”

左晗准确无误地把手伸进他裤子口袋里,很快掏出一样东西:“想什么呢?”

池逸晙的声音在说:“难!我怎么说,我说太喜欢孩子了,看到她第一眼,就特别希望她是我孩子的妈,所以听到孩子没了才失控了?还是说,我是心疼她遭这么大罪,恨自己没能在她身边,否则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能说吗,怎么说?”

池逸晙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只熟悉的戒指盒,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左晗穿着一双跑步鞋,步伐轻盈地走到会议室门口,里面的两人都没有听到脚步声。她刚准备敲门,听到里面的声音,准备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随身带着它,连执行任务的时候都不放起来呢?”

“你听我一句劝,男人,紧要关头,必须要放下自己的感受,首先考虑对方的感受。我女儿最爱的动画片里有一句话叫‘Happy wife ,Happy life’,人家老外都悟出了生活的真谛,你说,现在你生活里所有的烦恼,不就是这件事情吗?”

池逸晙看着左晗眼里期待的光,瞬间全明白了。他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集中了一样,愣了几秒,直到看着曾大方露出鼓励的微笑,才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恍惚。

“我倒是想啊,你看回来就这案中案的,还损兵折将的,没心情,也没时间。”

他绑着绷带的手一把揽过左晗的肩,笑着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因为,我在等现在这样的时候,不想再错过任何一次告诉你的机会。”

“你那情真意切的道歉说了都没用?”曾大方自问自答地摇头,“不对,我徒弟接触下来,不像是这种不容易被感动的铁石心肠。你肯定是又犯倔脾气,意思没表达到位是不是,还是根本就没提这茬?”

“什么?”左晗仰起头,池逸晙的目光好像也在紧紧拥抱着自己,她的心一阵狂跳,完全乱了节奏。

池逸晙苦恼摇头:“哪有!按照‘未来丈人’的话,咱们现在也是有时差。”

曾大方的车速放慢了,警车在车流里平稳地让人忘了一小时前的疯狂颠簸,车里的人此刻都忘了枪口相对的惊心动魄,忘了血流四溅的惨烈决绝。

“哟,这都能扯上左晗。看你这一脸傲娇,真是可着劲夸未来丈人。”曾大方只有和熟悉的兄弟在一起,才不收敛那一颗八卦心,笑着问,“怎么,看来重归于好了?”

他们慢慢驶入了隧道,车厢里的音乐流转着,是Maroon 5的Sugar,应景的甜蜜。

“人家父女俩低调。”池逸晙笑着说,“那不是一场病才有智慧。我们工作的时候,人家就是老刑警了,听说是那年头响当当的人物。你以为左晗的刑侦天赋哪里来的?基因!人家可是虎父无犬女。”

池逸晙打开丝绒盒子,钻石在黑暗中折射着耀眼的光。

曾大方坐下就冲他感叹:“哎,左主任平时闷声不响的一个老前辈,没想到生一场病,变得那么出口成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以前怎么从来没听左晗怎么提起过她爸?”

他单手取出戒指,环绕着她肩的那只手,慢慢地牢牢握过她的左手,捏在手心里很久,最后才递到他的手心里。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听那步调均匀的节奏,他猜到是谁。门一开,果然是曾大方,他也不喜欢踩点,来得早,没回办公室就过来了。

左晗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稳稳地把那枚菱形方钻戴到了她的无名指上。

硕大的会议室里面空无一人,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呼吸和墙上的钟摆声。

警车这时开出了隧道,周围的一切突然亮堂了起来,左晗看到路上脚步轻快嬉笑打闹着的学生,亲密搂着孩子甜甜笑着的年轻妈妈,阳光下,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层金纱,熠熠生辉,让人无限憧憬和向往,整个世界似乎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从医院回来,停了车,盘点了需要的信息,还没到开会的点,池逸晙就稳坐在椭圆长桌旁,站到窗口,插上过滤烟嘴,点起一支中南海。

左晗和池逸晙十指相扣,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