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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寻宝记

山间薄雾飘散在古寺中,仿佛回到战火激烈的古代,这里是劫后余生的废墟,累累白骨在黄土下哭泣。我们找到一池泉水,几块大岩石的隐蔽下,清澈见底甘甜可口。大家纷纷饮水解渴,将水舀出来给自己洗漱。

舍利寺并不寂静,森林中此起彼伏的各种鸟鸣,把所有人吵醒了。大家困倦地走出来,决定集体行动寻找宝藏。

果然如小姑娘梅丽所说,这里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很多,分布着数栋倒塌的建筑,地上残留的基础,藏在大树里的佛像。几栋殿宇保存相对完好,教授仔细观察建筑布局,确认是货真价实的南唐古物,具有那个时代的典型风格。他说舍利寺当年规模,远远不止这几栋房子,想象数百僧人做早课的情景,整座山沉浸于晨钟暮鼓,坚守李后主宝藏的密码。

清晨。

残破的石墙后,矗立着十几块石碑,被岁月之手剥蚀得字迹不清,许多石碑表面已经脱落。教授弄来一些清水泼上去,才能分辨出几行文字,他轻声念了出来——

五、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火焰,熊熊燃烧于眼底,一如那永远逝去不再回来的青春。

教授刚读出前两句,颜色脱口而出:“李后主的词!”

回头看着没有人的大殿,不知从前住过什么人?这种地方最容易闹鬼,古时候许多寺庙都是“义庄”,就是临时停放棺材之所,《聊斋》不少故事发生在“义庄”,书生夜遇美丽女鬼,白天就栖息在这些棺木里。想到这后背竖起汗毛,生怕有只温柔的手,悄然搭在肩头。

我心领神会地补上了词牌名:“浪淘沙。”

只剩我还保持清醒,仰望古老神秘的星空,月亮在乌云中穿行,泄露清冷的光。四周大山都变成黑色,唯有火光照亮残殿,坍塌的南唐砖石,或许被李后主的大周小周抚摸过。

这下所有人都兴奋了,石碑上刻着李后主的词,显然舍利寺与他有关,古老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说不定这诗句就是寻宝的重要线索。

我裹着毛毯睡了一会儿,直到后半夜才起来,接替教授守卫篝火。

我又辨别出另一块石碑上的字,居然又是浪淘沙——

此刻,颜色和干物女在房间里,三个男人轮流放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真讨厌节外生枝的那三个家伙,我再没机会同颜色单独说话了,每个男人都会想这是天赐良机,与美女单独夜宿荒寺,即便我自己老老实实,半夜里她大概也会忍不住,害怕地投入男生宽阔的胸膛?

罗衾不耐五更寒。

不知多久才结束争吵,大家聚集在二进院子,围绕篝火取暖。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干物女笑了笑说:“倒是很相配这个单词。”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这家伙欺软怕硬,往后缩了两步:“没什么,我在说我自己。”

别时容易见时难。

猥琐男大概一路上都想着怎样独吞宝藏,却引起我的愤怒:“你说什么?”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SHIT!”

这首更为有名,据说是李后主最后一部作品,当他在开封做阶下囚时,这首词曾震动一时,诗歌所表现出的对旧时江山的留恋,触怒了新君赵光义,竟酿成杀身之祸,一瓶御赐“牵机”毒酒,终结了大词人不幸的一生。

“如果两个人发现就平分,如果是我们一起找到的,那只能一分为五了!”

碑文落款却是光绪十二年,其他碑文也都是晚清年份,距今不过百余年——不可能与李后主有直接关系。

教授发话了:“如果共同发现呢?”

教授点点头说:“大家不要失望,或许当年老头发现了宝藏,又不敢把宝贝带出去,就转移到了观音堂的地下,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他始终未能取出宝物。”

这下干物女哑口无言,但颜色必须安抚大家:“好了,我们都为了李后主的宝藏而来,谁能最先发现宝藏,自然就归谁所有!”

果然,在最不起眼的一块石碑上,找到了“竹林精舍”四个字!

干物女毫不客气地抛出一句,我当然得为颜色说话:“那你一个人去挖宝吧。”

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

“我们在这可不是为了野营!”

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这几个字,正是找到李后主宝藏的关键词。

教授点头,干物女和猥琐男也没说话,颜色继续以领袖的姿态说:“五个人可以在山上过夜,但得轮流派人站岗放哨,保护我们的篝火安全,谁知道山上有什么野兽。”

不过,我和颜色还知道另一个故事——《地狱的第19层》说唐朝末年有一群文人和画家为躲避乱世,在天苍山中筑屋隐居,效仿魏晋的竹林七贤,自称为竹林精舍。春雨和高玄就是在这附近,发现了那座神秘的洞窟,曾经描绘过十九幅惊世骇俗的画面。

“好的,我没意见。”

“可是到哪去找观音堂呢?”

“探宝不是开玩笑的,既然五个人都来到这里。”显然她很鄙视干物女和猥琐男的跟踪法,“不管采取什么手段,请不要再纠缠了。重要的是找到宝藏,这里有数不清的建筑遗址,到底哪个是竹林精舍与观音堂,需要时间慢慢寻找。”

干物女回头看看废墟,众人都皱起眉头。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晚在末班地铁上,听到古老头的宝藏遗言,肯定上网查到了舍利寺,还有传说中的李后主宝藏。

忽然,大雄宝殿的方向,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颜色姐姐!”

“够了!”颜色严肃地喊道,站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大家来到这里的原因,也不用自己说了吧。”

其他人面色纷纷一变,以为又来了一个抢宝者,我立即解释:“别担心,是我们的向导!”

猥琐男却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哦,对不起。”

村长的孙女梅丽找到我们,看到又多出三个人,疑惑地瞪大眼睛:“你们是谁?”

原来,干物女还不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干物女,我不禁强忍着不笑喷出来。

颜色只能继续骗她:“他们都是我的作家朋友,一起相约来舍利寺采风。”

“谁是干物女啊?”

另外三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一下子升格成了作家,尤其干物女与猥琐男,不好意思地后退几步。

教授恨不得抽他一耳光,猥琐男却毫无惧色:“我一路跟踪这个干物女。”

小姑娘仔细看着后面两位,点头说:“哦,原来作家都是这个样子,颜色姐姐真是作家中的另类。”

“混蛋,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既拍颜色的马屁,又嘲笑后面两位,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猥琐男失望地叹息一声,疲惫地将大包扔在地上。

她从书包里掏出许多吃的,还有不少山区特产,她把最好的塞到颜色手里:“我说有同学来看我,就让我妈做了这么多。”

“该死!你们全都在这里啊!”

颜色却试探着问一声:“你爷爷是村长,是不是更了解舍利寺呢?”

干物女第一个认出他,末班地铁上最后一个人,他也听到了老头遗言。五个人终于到齐了。

“当然!”

“猥琐男?”

“能不能问一下观音堂在什么位置,千万别说是我们让你问的,就说你自己好奇。”

我们绕过大雄宝殿,四道手电射向一个人影,照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偶像姐姐的吩咐,我是一定要办到的。”

突然,山门处响起什么声音。

村长的孙女走后,我们继续在舍利寺探宝。

再加一个公证人,很快就可以下“四国大战”了。

山风吹走薄雾,下午仍未露出太阳,这山谷阴气太重,终年不见日光,正是藏宝千年的好地方。

“这回我们不寂寞了。”我自嘲地坐下来说,“摆张桌子可以打麻将了!”

大家决定分头行动,各自寻找寺庙中的一部分,但不会离开竹林精舍太远。有的即便是废墟瓦砾,可能也藏有重要的线索。

干物女冷笑一声:“我也是一个人,不过一路跟着他,先坐同一节火车,又包了辆出租车跟踪他,幸好上山已是夜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很想跟在颜色后面,她却厉声道:“我可不想和人平分宝贝!”

教授立即摇头否认:“不,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的书那么畅销,一定赚了不少钱,为什么还想探宝发财?而我是个不得志的小职员,就盼着天降横财改变命运。”

这回轮到颜色发话,指着教授与干物女两个人。

我委屈的表情让她低头说:“对不起,我来到舍利寺,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寻宝的过程。你还记得吗?大学时代,我们两个都很喜欢古典诗词,尤其是李后主的词。”

“你们是一起来的?”

“当然,你是诗词社团的社长,而我是副社长。”

几夜前的末班地铁,听到老头遗言的五个人,已有四个人汇集于此!

颜色闭上眼睛,抚摸一块残损的石碑:“我很想亲眼见到李后主的真迹,摸一摸他留下的遗物,也许能呼吸到他的灵魂。”

她惊恐地看着我们,苍白的脸庞,普通的外貌,没有男人与她谈恋爱,便只能来此探宝,寻找改变命运的机会。

“人的灵魂会残留在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里?”

教授也被吓了一跳,三个人都藏到篝火后面,那个黑影被迫现身,却是个年轻女孩,穿着一身运动服,戴着帽子与眼镜,赫然是地铁上那位“干物女”!

就在我们怀古之际,却听到有人大喊:“发现观音堂啦!”

话音未落,我发觉教授身后闪过一个黑影,当即大喊:“有人!”

循着声音赶过去,猥琐男一脸怨气,干物女却趾高气扬。原来,猥琐男在一个房子的门檐下,发现“观音堂”三个字。他不想声张就要走进去,结果被干物女发现,便揪住他不放,喊来了其他人,不让他独吞宝藏。

“你可真不简单啊。”

现在,五个人都闯入观音堂,这里保存相对完整,有尊泥塑观音雕像,布满灰尘蛛网。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根据古老头临死遗言,宝藏就埋在观音堂!

教授笑了笑回答:“这个县的文管所有我的学生,可以找到舍利寺的文物档案,包括具体的坐标位置。我带了GPS定位系统找到了这里。”

颜色冷冷地念出一串字,末班地铁上印入心底的字——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

“你好,我是大学历史系教授,对传说中的李后主宝藏很感兴趣。”

观音堂就是这里,“东窗”呢?我掏出指南针,找到东边一排破烂的窗棂。

我警惕地注视着他,竭力要保护身后的颜色。半夜里敢于独自上山,要么是胆大包天的疯子,要么是作奸犯科的惯匪。

东窗边有一排木柱,从门口往里数起:“一、二、三、四……”

这个大学老师模样的男人,也是那节车厢里的乘客,他也偷听到了古老头的临终遗言。

猥琐男抢先抱紧柱子:“第四根!这是我的!”

几天前的夜晚,末班地铁,我们目睹了一个老人的猝死,也耳闻了一个秘密的诞生。

“这是大家的。”

没错,我们都见过对方,只是不知姓甚名谁。

干物女的力道还蛮大的,一把就将干瘦的猥琐男推开。

中年男子也满身灰尘,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们?”

宝藏埋在这根柱子下!

脑中搜索几秒钟,我和颜色异口同声道:“是你?”

教授拿出便携式铲子,我也带了把相同的家伙。两人挖破脚底的泥土,沿着木柱边缘挖了一圈,李后主的宝藏已呼之欲出……

恐惧刹那消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哆哆嗦嗦来到篝火前,现出似曾相识的脸。

我注意大家的神色,每个人都非常紧张,生怕宝贝出土的瞬间,被我们的铁铲挖坏了。干物女又在想阴谋诡计,最该提防的是猥琐男,会不会计划把我们全部杀掉,然后独吞宝藏?探险片里常有这种情节,背后必须长个眼睛。只有颜色不停给我递水,弯腰注意泥土里的动静。

那鬼影也剧烈颤抖,射来一道微弱的电光直指我的脸上,才让我意识到那是手电筒。

半个钟头过去,已挖了一米多深,却丝毫没有宝贝踪迹。我们又把挖掘范围扩大,以柱子为中心半径两米内,被挖了个底朝天,却依然空空如也。

回到一千年前,在这样的荒山野寺,章回小说里的主人公们,大概都要说:“老子剑下不死无名野鬼。”

“宝藏到底在哪里?”

颜色下意识地颤抖,顺理成章地倒在我身上,而我也忘记要搂着她胳膊,而是大喝一声:“是人是鬼?报上名来!”

难道——难道早就被人挖走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凌乱,骤然亮起一道幽暗的光,接着浮现出黑色的鬼影。

“既然是老头遗言,就一定不会有假!宝贝肯定埋得很深,否则一千年来早就被挖走了。”

我发誓真的不是故意吓她,两人都挤到篝火后面,听着山风呼啸而过,几片枯叶落到头发上。

我只能这样安慰大家,与教授两人挥汗如雨,附近地面全挖开了,外面堆满挖出来的泥土。直到黄昏时分,整个观音堂都已挖空,深入地底超过两米。我和猥琐男跳到坑里,再由教授把泥土运出去。可是那么多泥土,并没有任何文物踪迹,最多就是些破砖烂瓦。

“恐怕不是人吧?”

忽然,上头传来教授的大叫:“不对!我们全都搞错了!”

刚打了个哈欠,便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动静,颜色立即钻出帐篷:“什么人?”

这话如晴天霹雳般将我打倒,费力地爬出大坑,看到教授指着房梁说:“这不是南唐的建筑!还有这泥塑的观音像,使用的材料不会超过六十年。”

我掏出为旅途准备的PSP,坐在篝火前打发时光。

他来到一个窗棂前,用手电照亮墙角砖头,砖上刻着几个字——“1955年5月15日。”

“好吧,就当又一次熬夜玩游戏,何况还得有人看着篝火,以免烧掉这千年古刹,或者熄灭了引来野兽。”

“1955年?”

好无情的回答啊!不过,若是她说你就钻到我的睡袋里,我又该作何想呢?没错,这确实是我的问题,不能这么愚蠢地去问她。

我几乎要晕了,教授面色凝重,沉声道:“显然,这间观音堂是50年代重建的。”

“这是你的问题。”

“那么宝藏呢?”

“我可没带帐篷,怎么过夜呢?”

“也许早就被挖走了。”

“如果是别人,也许会害怕,但你嘛——就当我相信你是好人。”

“不一定!”颜色相信宝贝仍在舍利寺内,“也许拆除了原来的房子,迁址新建这座观音堂,宝藏依然在原址地下。”

颜色紧张地回头,举起对付色狼的武器,这玩意一旦打开,我的眼睛可就完蛋了。

“就算你的推理成立,观音堂原址又在何处?”

就在她检查防狼器时,我悄悄地问:“你不害怕吗?”

干物女的追问让她默然,她不奢望在这片废墟中,再有第二个观音堂被发现了。

难道对我一点防范都没有?或认为我是个衰人,根本不对她构成任何威胁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我们紧张地跑出去,废墟间多了一群男人。

吃了随身携带的食物,她在相对完整的厢房里,支起便携式帐篷,有睡袋等各种物品。

不是当年僧人还魂,而是山下那一伙村民,为首的正是村长老爷爷——这把年纪还能爬上山来,身板好得不一般啊。

颜色在火焰对面,红色光芒在眼中闪烁,脸庞越发青春可爱,仿佛回到大学时代,那个特别的小姑娘。

“你们在干什么?”

我找来一堆枯叶,在第二进院里,燃起一堆篝火。

老村长愤怒地看着我们,身后村民们各自举着家伙,仿佛斜刺里杀出来的绿林好汉。

“有道理,人总是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在最喜欢的东西上。”

猥琐男和干物女缩到最后,只有我挺着胸膛强打精神,不敢在颜色面前显得胆怯。心里却是怕得要命,唯恐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这些人会不会把我们杀了,埋在荒山野岭,成为古寺中的孤魂野鬼?

“但既然他把一生的宝藏都留在舍利寺,也许也就留下了他的精神。”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对不起,我们在进行考古发掘。”

“李后主的灵魂?他不是死于北宋的开封吗?”

“你们在找观音堂?”老爷子仰天长叹,“原来的观音堂早就被拆了,这栋房子是50年代新造的。”

“嗯,我不想下山,这座寺庙很有感觉,也许能触摸到李后主的灵魂。”

颜色大胆地站出来:“那么旧的观音堂在哪里?”

“你真的决定在这里过夜?”

“就在这附近,但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颜色若有所思地吟出一句李白的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老头子义正词严,谁也不敢再追问下去,难道要告诉他我们是来挖宝的?要是被村民们知道,恐怕要被痛打一顿?就算挖出宝贝,也会被这些家伙抢走,弄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梅丽走后不久,夜幕转眼降临,覆盖深山古寺。仰望黑色山林轮廓,一轮皎月升起。

“你们这些混蛋,居然还想利用我的孙女,今天她问起观音堂,立刻引起我的警觉,带人上山察看,果然发现了你们。”

荒芜山谷,凄凉古寺,亘古长夜。

“对不起,可是——”

四、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别说了!”村长打断了颜色的解释,“舍利寺是天苍山的圣地,我们村民世代保护古寺。传说这里有李后主的宝藏,以前常有探宝者上山来,但所有进入这里的强盗,全都离奇死亡了——这些可怕事件,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

小姑娘走出山门前,回头神秘地抛出一句:“传说舍利寺闹鬼,你们可要小心哦!明天见!”

大家的面色都变了,这么说来昨晚能活下来,也算是前世积德的庇佑?

“怪不得,看起来就不像呢!”小姑娘对我不屑地说,“你哪配得上颜色姐姐呢!”

村长厉声道:“你们都必须下山!否则发生任何意外,本村概不负责!”

“不是!”颜色着急地为自己辩解,“他——是我的助手,保护我的安全。”

看来没法使村长改变念头了,如果继续嘴硬的话,后面那些村民的锄头钉耙,可就会招呼到我们头上了。

年轻男女在深山过夜,难免会给人这种猜测,即便是涉世未深的乡村女生。

颜色只能先示弱一下:“好吧,村长,我同意你的要求。不过,你看我们都千辛万苦上山了,就这么匆匆下山去了,多可惜啊!再给我们一个晚上,保证不会破坏寺庙,明天就会下山离开,好吗?”

梅丽却疑惑地盯着我说:“你不会是颜色姐姐的男朋友吧?”

六、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现在,我得赶小女孩快点回去,免得做我和颜色的电灯泡。

入夜。

小姑娘点了点头:“没问题,我还会给你们带早饭的。”

每个人都忐忑不安,围绕篝火四周,气氛如同最后的晚餐。教授仔细检查了观音堂,找不到任何古物的踪迹。附近一些大殿,确实是南唐建筑,但什么都没发现,恐怕早已被洗劫一空。

“明天早上,能不能麻烦你,到舍利寺来接我们下山?”

干物女看着凄凉的月亮,忍不住低头哭泣,后悔不该来到这里,让自己吃了那么多苦,还要提心吊胆地提防色狼突袭。猥琐男更是怨天怨地,背了把铁铲,到处掘地三尺,奢望找到宝贝。

“可你们怎么下山呢?没有我肯定会迷路的。”

颜色痴痴地坐在台阶上,不想和其他人纠缠,我悄然坐到她身边:“你觉得还能找到宝藏吗?”

颜色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心头一片狂跳,脸颊竟然红了。她竟要留下来过夜,难道想要……

“不知道。”

“我想要在这里留下来。”

“其实,我想感谢死去的古老头,因为他特别的遗言,让我们来到这里重逢。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没有这个传说中的宝藏,我们仍然孤独地流浪在茫茫人海。”

“放心,我会保密的!”

“你孤独,我并不孤独。”

没想到颜色却回答:“小妹妹,你快点回家吧,别让你爷爷担心,更别说我们已经上山了。”

她听出我话里的暧昧,冷冷地抛出一句话。

她又难倒了我们,既然是来探宝的,早就准备野外生存。不过这样的荒山野寺,与颜色孤男寡女,就算我胆大包天,她也未必愿意呢。

“是啊,你有这么多读者粉丝,天下谁人不识君?你怎么会孤独呢?”

“太酷了!”原来“酷”也流传到了小山村,“其实舍利寺很大,还有许多宫殿被森林掩盖,你们可以慢慢寻找。天要黑了,我必须下山回家,你们呢?”

“你在说反话吧!”但她也不生气,小女孩那样抱着膝盖,“你看过我的书吗?”

我正想编个旅游之类的理由,却被这小姑娘一语道破天机,颜色也尴尬地回答:“不是寻宝,而是考察!我想写一部关于古寺的推理小说,查了网上的资料,只有舍利寺才能给我灵感,就来这里采风体验。”

“对不起,从来没看过。”

“颜色姐姐,你们是来舍利寺寻宝的吗?”

“不屑一顾?”

迎面又是一栋破落的殿宇,三个人横穿过去,进入第三进院落,却见数十尊塔陵——就像少林寺电影里看到的,是历代方丈和高僧骨灰埋葬之所,每尊都有四五米高,仿佛缩小的佛塔。砖石砌成的塔陵,布满岁月痕迹,长着光滑的苔藓,披着绿色法衣。可惜这神圣所在,却被野草荒林覆盖。想象南唐时代的辉煌,舍利寺早已面目全非,如今不过是一片废墟遗址。

我摇摇头:“常在书店看到你的书,但我总是拿起来又放下,不想勾起以前的回忆。”

小心地穿过大雄宝殿,推开藤蔓缠绕的后门,又见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两边各是一间偏殿,同样门窗剥落颓败不堪,有的屋顶已完全坍塌,屋里只剩一堆破烂,可谓徒有四壁。

“以前的什么回忆?”

四十年前恰好是文革时期,全国许多寺庙都遭了殃,这座千年古刹也未能幸免。

毕竟四年同窗一场,颜色的话让我愣了一下,难道她不在乎那段青葱岁月了?抑或完全遗忘了过去?

“听爷爷说四十年前,舍利寺遭到过严重破坏,和尚们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

当年,我和她都是同学眼中的另类,这年头怎会有人喜欢古典诗词?整天热衷于诗词社团,参加活动者却寥寥无几,有时只剩下我们两个光杆司令,尴尬地面对面读诗。她念柳永的《雨霖铃》,我就背辛弃疾的《水龙吟》,一个婉约,一个豪放,最后共同感伤,我们都是生错时代的人——这个熙熙攘攘的红尘,我们的心该放在何处?

“这里从来都没有人吗?”

我和颜色有个共同的偶像——李后主。

梅丽也皱起眉头:“我已经五六年没来过了,除了大门被封死,一切都是老样子。”

这个男人一生那么丰富多彩,又那么多灾多难。他的才华超越了时代,字里行间忧郁唯美,每一次恋爱都深深投入。他是个让女人痴迷的男人,也是个让武夫鄙视的君王。他天生是个艺术家,却错误地坐上统治者的王座,被迫担起复兴宗庙的责任,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根本没有能力保卫国家。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从温柔乡堕为阶下囚,留下满腹的遗憾惆怅,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再往前是座颓败的大殿,裸露数根高大的木柱,支撑已长满野草的歇山顶,许多瓦片已经掉了,光线直接射入殿内,照亮三尊布满灰尘的佛像。这些木雕大多腐朽脱落,只能看出大概轮廓。唯一完整的佛脸,露出神秘的微笑——大雄宝殿,可惜全无香火缭绕之气,更像沉睡在森林中的吴哥窟。

我自小与众不同,从未遇到过有相同爱好的人,颜色算是第一个。虽然那时她并不出挑,没有完全长开来,戴着眼镜梳着小辫,很少有男生会看上她。但我感觉与她心灵相通,只要是关于古典诗词,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山门内是片空地,铺着破碎的青石板,疯长着半人高的野草,坍塌的墙根丛生灌木,两个铁疙瘩倒在地上,想必是当年的香炉。

你们早就看出来了吧,我一直暗恋着颜色。

手机没信号了。

大学四年,暗暗为她写了数百首诗词,却没有一首给她看过,也从未向她表白。因为我的胆怯与恐惧,怕遭到拒绝与失败,更觉得配不上她——她比我聪明,比我有才华,我除了诗词身无长物,走上社会便是废人一个,而她有光明的大好前途。果然,今天我们天差地别的生活,早已经证明了当年的猜测。

踏入传说中的藏宝圣地,脚底却不再崎岖,四周是深山平谷。这庙隐蔽得如此之深,若非村长孙女相助,仅凭我和颜色两人之力,恐怕一辈子都发现不了。

四年像流水一样过去,带走无数未曾绽开的花朵,甚至连我的影子都未留下,匆匆葬身于时间大海。就像毕业时遗失了的手机,颜色也从我的生活中遗失。

舍利寺。

感谢李后主的宝藏,让我们重新聚在一起,这件事于我而言,比得到宝藏更为重要。

梅丽看着我终于笑了,颜色也忍不住喷了出来,难道在她眼中我就是个笑柄?

此刻,我看着月光下她的眼睛,颜色已出落成比少女时代更漂亮的女子,我却越发自惭形秽,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或化为空气围绕在她四周——只要不被她看见。

费了好大一番工夫,紧闭的山门才缓缓打开,灰尘与蔓叶落在头上。颜色的帽子变了颜色,而我整个成了一个“灰人”。

“很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站在一堆石头上,拨开山门匾额上的藤蔓,依稀可辨三个字——舍利寺。

她似乎也在想什么,却突然中断了回忆,决然地站起来。

印象中的寺庙,理应香火缭绕,山门高大威严,金刚护法分峙,哪是眼前这派寒酸景象?就连围墙都找不到了,只剩下一堆残破砖石。大门几乎遥不可见,早已被藤蔓彻底占领,丝毫看不出当年的气势,而更像森林中的坟墓。

“等一等!”

我和颜色都没反应过来,原来在茂密的树丛掩盖下,藤蔓缠绕着一座山门,完全看不出寺庙庄严,直到近在眼前才分辨出。

心头猛然狂跳,我看着她的眼睛。

忽然,梅丽驻足大声说:“到啦!”

“什么事?”

在山上走了半小时,回头发现来时的路完全被森林覆盖了。我的手表可以显示海拔,地势至少上升了三百米。自古以来的名刹,大多修建在深山之中,或是绝险之处,让出家人远离人间,独享佛门清净。

身体僵硬了十几秒,我却再一次彻底失败了:“不,没什么。”

“放心吧,小时候我经常偷偷上山来玩,这里的每棵树每根草我都认得。”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胆怯封闭了我的双唇,不敢说出那三个字。

“这里根本没有路,你怎知道舍利寺在哪里?”终于提出自己的担心,“那么大的雾气,会不会迷路呢?”

“晚安。”

我装作胆大,后背心却满是冷汗。颜色毕竟是个女生,紧张地跟在我身后。只有小姑娘梅丽毫无惧色,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她裹着毯子离去,剩下我空对月光。

飘起一阵氤氲的雾气,笼罩满山的参天大树,脚下的遍地荆棘,视野模糊到只有数米远,似乎进入北欧神话中的森林。头顶倒是此起彼伏着鸟鸣,啄木鸟发出刺耳的敲击声,乌鸦盘旋在几棵枯树之上,还有不知名的动物的嚎叫声。

清晨。

天苍山。

我们很早就醒了,猥琐男和教授不愿放弃,继续拼命挖着宝藏,却没有任何收获。

“梅丽。”颜色微笑着对小姑娘说,“你知道舍利寺在哪里?”

村长的孙女梅丽也来了,她说自己冒了很大风险,翻过自家围墙逃出来的,还顺便偷走了妈妈做的早餐。

好一个梅丽,所有人都会听成美丽。

我拉着梅丽问:“小妹妹,你知道村子里有姓古的人家吗?”

“是啊,我的英文名字叫MARY,中文名字叫梅丽,我们村子大部分人都姓梅。”

既然,观音堂已不知所踪,只能从问题根源找起,吸引我们来此的遗言,末班地铁上猝死的古老头。

“你是村长的孙女?”

“我们村里人大多姓梅,以前听说也有姓古的,但现在早就没有了。”

颜色签下漂亮的名字,更让小姑娘如获至宝:“颜色姐姐,我在县城读高中,最爱看你的书了!你的每本书都那么精彩,现在我真是——对不起,我语无伦次了,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偶像!刚才你们在村委会和我爷爷说话时我就在里面的房间,那时就猜测你是颜色姐姐。爷爷对你们很生气,我不敢当面出来说话,只能偷偷跟在后面。”

小女孩不会说谎的,我抓着头发一筹莫展,索性说出了古老头的遗言:“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你听说过这些话吗?”

看来女孩起洋名的风气,连小山村也没躲过。

“什么?”

“MARY?”

她瞪大眼睛,似乎有戏!

“颜色姐姐!见到你真的好激动!”她把《荒凉之城》塞到颜色面前,“能麻烦你给我签个名吧,就写送给MARY。”

颜色又复述了一遍我的话,梅丽惊讶地回答:“我听到过!在奶奶临终的时候。”

封面的前勒口上,印着作者最近的照片,果然是美人配香书。在这样的山村荒野,居然被读者认了出来,也可想见这几年来,笔耕不辍的作家颜色,已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你的奶奶?”

果然,小姑娘从书包里掏出本书,颜色最新出版的《荒凉之城》,最近网络上大肆宣传这本畅销书,搞得从不看推理小说的我,也被迫知道了故事梗概——女侦探来到一座沙漠边缘的小镇,寻找少女时代的初恋情人,却遇到数起密室杀人案,嫌犯竟是曾经深爱的人……

我晕了。

从那副无限崇拜的表情上,我已看出些许端倪——名作家遇到小粉丝啦。

“是,这是奶奶的临终遗言——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我记得清清楚楚!”

乡村女孩先是紧张地一颤,继而兴奋地笑了起来:“你真是颜色啊!”

我们把女孩拉到一边,不想被其他人听到:“她还说了什么?”

“是,你怎么认出我的?”

“奶奶临死之前,说完这些奇怪的话,还念了首李后主的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女孩却根本没当我存在,羞涩地凑近颜色,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不是女作家颜色?”

这让我和颜色都很惊讶,一个农村老太太竟会背诵李后主的词?

“你?”

巧合的是,这首《相见欢》也是颜色最喜欢的。

身后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小城里流行的款式,梳着难得的小辫子,闪烁着一对羞涩的大眼睛,皮肤白里透红,真是山里的一枝花。

梅丽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奶奶出生于书香门第,我从小跟着她学会了很多诗词,李后主的词我全都背得出。”

“我!”

“你的奶奶一定是有故事的人吧。”

三、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女孩果然被我套出了话:“是啊,奶奶还告诉过我一个秘密——在她年轻的时候,与村里一个姓古的少年相爱。但奶奶的家族与古家是世仇,所以奶奶家里迅速把她嫁给另一户人家,也就是我的爷爷。”

“你当我是傻妞?”她往脸上抹了半罐防晒霜,“必须有人做向导!谁来帮我们呢?”

“姓古的少年?”

她真是一语双关,暗示我就是色狼?

刹那间,脑中掠过末班地铁,那个垂死留下遗言的老头。

“狼?”

“是,那个姓古的少年,心灰意冷地离开村子,不知去了哪里。”

“你一个人去吧,谁知道山里藏着什么?也许有狼呢。”

但颜色还有问题:“其他人还知道这个秘密吗?比如你的爷爷?”

“干脆我们自己进山去找?”

“不,奶奶虽然有八个孙子,两个重孙子,但只有我这么一个孙女儿,她向来最疼爱我。何况我读书一直很好,她觉得我最有出息,在她临终的时候,让所有人都离开房间,把我一个人留下来,便说了那段遗言。”

“这里的村民非常排外,不愿与外人接触,特别是舍利寺的秘密,或许是许多年来的传统。”颜色喝了半瓶水,摸了摸重重的背包,“可惜我准备了好几天,难道就这么无功而返?”

“你爷爷没有问你吗?”

来到山脚下的荒凉角落,望着满目苍翠的天苍山,连一条路都找不到,更别提什么舍利寺了。我无奈地摇着头,也许决定来寻宝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把所有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宝藏的?

“当然问了,但奶奶临死前吩咐过,千万不要告诉爷爷,所以我瞎编了一通,就说奶奶要我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

颜色扯了扯我的衣角,意思是不要再纠缠了,我们两人失败地逃出村委会。

“谢谢你!快点下山回家吧,否则爷爷又要找上山来了。”

老村长不怒自威,宛如镇守一方山川的神灵。

送走了梅丽,我和颜色单独行动,反复揣测小女孩的话,相信她不会说谎。她奶奶的临终遗言,竟然与古老头相一致,也就是找到宝藏的密码。尤其是那首李后主的《相见欢》,必然也与舍利寺里的宝藏有关。

“够了,请不要让我赶你们出去!”

也许,这首词里就藏着宝藏的线索?

刚想说我们绝无恶意,但想到那传说中的南唐宝藏,我的脸颊就红了起来。

我们把《相见欢》抄在纸上,仔细观察每一个字,甚至把偏旁部首拆开,计算笔画数目——不,怎能用简体字来算呢?再用繁体字抄一遍重新计算,期望找到某种共同点,或是与舍利寺的联系。

“可是——”

整个白天在这首词上绞尽脑汁……

“对不起,没人可以进入舍利寺,这是村里的规矩。”

黄昏。

“哦,村长爷爷,既然都已经大老远来了,就让我们看看舍利寺吧。”

教授、干物女、猥琐男彻底放弃,绝望地悄然下山离开舍利寺,以此来摆脱噩梦,就当从未发生过寻宝这件事一样。

老头说得头头是道,竟找不到挑剔之处。相比那些因开发旅游,破坏了古迹和环境的地方,天苍山有这样固执的村长,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我犹豫地看着颜色,她却淡淡地说:“我想再留一晚,你留去随意吧。”

“谢谢两位的好意,我们村子虽然不富,但也不是穷得没有尊严,不需要靠出卖祖宗遗产来赚钱。如果你们真的关心舍利寺,就请放心,我们会保护好这里,不会让文物古迹遭到破坏,更不会让城市里的旅行团,来污染我们美丽的山水。”

“我怎能让你独自留下过夜?”

还是颜色的三寸不烂之舌上得了台面,相比之下我就是个呆头鹅。

“好吧,晚上有人陪我说话。”

“是,我们要为它写篇特别报道,关于神秘的舍利寺,一定可以吸引许多旅游者,甚至政府来投资旅游项目,这样全村都可以有钱了。”

夜幕降临,我们生起篝火,两人围着红色的火焰,说起大学时代的种种趣事,无非围绕着诗词社团。

“你们要找舍利寺?”

忽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我轻声问了一句:“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偌大的古寺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你不怕我色胆包天吗?“

在村委会见到老村长,满脸花白胡子,起码有八十岁了,虽然拄着拐杖,身板却非常硬朗,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

颜色不屑地打量着我:“就凭你?小样儿!”

“村民们不愿说,就去找村长,我们可以冒充记者。”

我感觉又受到了侮辱,转身背对着她。

又问了几个村民,都得到一样的答案。尤其男人们的目光甚至充满敌意,我只得故作英雄挺起胸膛,拦在颜色身前保护她。

“对不起。”

颜色皱起眉头说:“他们肯定知道,但不愿告诉我们,说明舍利寺藏有蹊跷。”

“反正,我早就习惯被人欺负了。”何必和女人怄气呢?我又回头说,“为什么?别人都已放弃,你还想留下来挖宝?”

农妇露出恐惧的目光,颤抖着逃走了。

“因为一个梦。”

我拦下一个农妇问:“请问,你知道舍利寺在哪吗?”

“梦?”

走进萧条的村落,偶尔见到几个村民,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也没什么商店,似乎从未来过旅游者。

“今天凌晨,我梦到了一个人,他长着最俊美的面孔,大而忧郁的眼睛,白皙的皮肤透着虚弱。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左眼竟是‘重瞳子’——虹膜中有颗黑痣,让双眼更加明亮,每一个见过他的女子,都会对这个男子痴情不忘。”

其实,我们彼此早已心照不宣,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天苍山,就是为了地铁上听到的遗言,传说中舍利寺的南唐宝藏。

“一目重瞳——李后主?”

她无语地沉默半晌:“对不起,我们一起走吧。”

“是,我梦见了他,相信他的灵魂就在这座古寺之中!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去,一定还有什么奇迹,等待着我去触摸。”

“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我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还要故意远远绕开我?”

“触摸奇迹?”

“不像。”她狡诈地一笑,“色狼都不会长着色狼的脸,就像流氓不会在脑门刻上‘流氓’两个字。”

心想还不如触摸孤独的我呢!

“我难道长着一张色狼的脸?”

“就当我是发神经好了!”她低头苦笑一声,闭上眼睛,靠在残破的柱子上,“其实,我一直很孤独。”

“嗯,如果这个色狼就是你的话?”

“我也是。”

“如果有色狼的话,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所以我们可以一起行动。”

正当我要低头去看她,才发觉她已瞬间睡着了,大概白天解谜太累了。她的身体微微斜着,竟靠到我的肩膀上。

她露出大学时代才有的表情,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同窗四年,我却从未摸过她的手。此刻我的肩膀,紧贴她的脸颊,女人温热柔软的皮肤,还有散乱的三千青丝,触摸着我的肌肤,还骚扰着我的心。额头紧张地冒出汗来,缓缓伸手绕过她后背,轻轻搂住她的另一边,又不敢把她弄醒,只能保持同一姿势。

“闭嘴!”

颜色睡得真熟啊,脖子里的香味直冲鼻息,眼前的篝火熊熊燃烧,似乎烧着了我的心,迫使我低下头去,缓缓靠近她的嘴唇。

“哇,你的胆子好大,美女独自借宿农舍,不怕碰到色狼吗?”

吻她?这个多年来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虽然有些不道德。

“我做背包客的时候,习惯借宿老乡的农舍。”

我索性闭上眼睛,不敢去多想那些旧事,只当无意中低下头。

“不过——”我故作疑惑地看着眼前乡村,“这里不像旅游景点啊。”

只差一厘米!

像突然定格一样,她尴尬地站在原地,机械地一笑:“神奇的世界,我们的旅游目的地居然相同!”

就当彼此交换呼吸之时,她却轻声说了句梦话:“从嘉!”

她刚想要闪身开溜,就被我喊住:“颜色!没想到你也来天苍山玩啊!”

从嘉!

一回头却是那张熟悉的脸,颜色果然与我一同下车,看她还能编出什么鬼话?难不成现想一篇小说圆谎?

这两个字宛如利刃,深深扎破脆弱的心脏,我立即抬起头,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我背着旅行包,走在乌云之下,仰望层层叠叠的山峰,哪里才是传说中的舍利寺?

从嘉就是李后主,颜色心目中的另一半,必是李后主那样的男子——既是才华横溢的名士,又是俊俏的美男子,具有高雅的贵族气质。

目的地到了,却不是旅游景点,而是深山中的穷乡僻壤,四周全是茂密的山林,仅有一块碧绿的山谷,散布着高低不平的薄田,世外桃源般的村舍。下车的人们都是村妇民工,几乎看不到城里人模样。

而我不过是个平凡男子,出生于普通人家,长得也不够帅气,更没有多少能力,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窗外,大巴驶入山区公路,那连绵起伏的山峦,竟有一股天地苍凉之气,想必天苍山因之得名。

对着空山上的月光,长长叹息一声,仅仅搂着她的肩膀,就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颜色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红着脸回到座位上。

我搂着她坐怀不乱,平静地度过漫漫长夜。

“是……是的……我也是……随便走走……”

凌晨时分,我做了一个梦。

哎呀,我真是自作多情,颜色有钱有名有貌,怎会关心我这个宅男?结果被她数落得无地自容!

梦到死去的古老头,他坐着末班地铁,穿越时间隧道,来到天苍山上的舍利寺,在幽暗的月光底下,对着一片废墟流泪……

“切,谁关心你这个!”她送给我一个无情的白眼,“我的意思,你也是出来旅游的?”

这个夜晚,我确信,老头已魂归古寺。

“哦,这些年我也是一个人,你不是写推理小说的吗?看到我这副落魄的样子,就该‘推’出我是孤家寡人了。”

七、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颜色的目光比之当年更加犀利,让我心里的阴暗无处遁形。

清晨,六点十五分。

“你呢?”

我记得这个时间,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醒来,被烟尘与瓦砾覆盖。身下台阶破碎开裂,整个人完全坠入地下,就像野兽掉进猎人的陷阱,身上压着千钧重量。

遇到“有趣的人”,暗示常在旅途发展恋情?“玩得尽兴之后”则说明她不负责任,是黑熊掰玉米的类型?唉……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人,我心里莫名失落。

鼻息间充满尘土碎屑,仿佛回到初生母体,后背火辣辣地痛,腥热的血从头顶流下,渐渐模糊了双眼。大腿被一块重物压住,疼得我几乎咬碎自己的牙齿,估计是粉碎性骨折。总之我已动弹不得,完全被埋在砖瓦废墟之下。只有身前一块狭窄空隙,虽然不到半个平方米,起码还可移动双手,却完全挪不动头顶的巨石。

这牛皮吹得真是高水平!

挣扎着掏出手机,现在是六点十五分,地震发生的时间。

“不知道。”她镇定地看了看窗外,“我喜欢自由,随心所欲,随遇而安,遇到美丽的风景,或者有趣的人,就会停留下来,玩得尽兴之后,再重新踏上旅途。”

在我大喊救命之前,先向四周摸索了一下,颜色到底在哪里?

“哦,这次去哪玩?”

她不在我的身边——也许埋得更深,也许已侥幸脱险。

她给我传递了两个信息:一是她还没有男朋友,至少现在没有,是否意味着对我的暗示?哎,我别再自欺欺人了!二是她在极力掩饰自己,把这次特殊行动,伪装成平时的背包客出游。

“颜色!”

“是啊,这些年一个人惯了,经常独自出游做背包客。”

还是绝望地大喊一声,声音闷在废墟之中,只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

“你一个人出来旅游?”

鼻子里全是灰尘,大腿已被压得麻木,鲜血流满整张脸,嘴里充盈咸腥之气,眼前小小的空间,似乎即将耗尽氧气。

美女推理小说家颜色,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全副武装的野外打扮,果真别有一番风味。我注意到她的身边,坐着个朴素的乡下妇人,而非我想象中的帅哥。

我想我快要死了。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球。”

不管颜色是否还活着,不管有没有生还希望,我不想等到自己死去,还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我却没有这种礼节,直截了当地走到她面前:“颜色,太巧了,我们几年都没见过,却在几天之内碰到两次。”

“颜色,我爱你!”

几秒钟后,她露出一个纯粹礼节性的微笑。

喊完就被灰尘呛得喘不过气,心里却一阵畅快淋漓,终于坦白了这个秘密,即便她完全听不到。

她也看到了我,同样惊讶与尴尬。她以为我早就转回头去,没料到我会坚持那么久。

忽然,我恨我自己。

一秒钟的惊讶困惑之后,我迅速明白了是她的理由,原来如此!

不是恨自己为何来此,没找到宝藏反送了性命,而是恨为何在五年前,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即便只是得到一句嘲笑或白眼,至少不必痴想那么多年,也不必在地下后悔莫及。

居然是她?

突然,头顶落下一片沙土,接着是某种的奇怪声音。我闭上眼睛嘴巴,鼻子几乎被尘土堵住,直至感到一线亮光。

僵持了十分钟,对方终于放下了书,露出庐山真面目。

终于听到颜色的声响,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的名字:“你还活着吗!”

我定了定神,保持这个姿势不变,死死盯着《谜小说》封面,本期主打是《寻宝记》。

“颜色!我在这里!”

欲盖弥彰!

但她挖开的缝隙太小,就连一只手都伸不进来,只够呼吸到一些新鲜空气。

车过南京,李后主的金陵故地,我忍不住装作捡钱包,低头回望车厢后部,四排座位之后,有人突然举起一本《谜小说》,正好遮住自己的脸。

“地震了!你没有受伤吧?”

然而,一路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但不敢回头去看。

我明明是骨折了,却不想让她太担心:“你怎么样?”

数小时的车行颠簸,令人头晕眼花,这些年的宅男生涯,使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这身板还能探宝?想到此便悲从中来,随手翻起一本旧书,大学时代买的《南唐二主词》,收入了李后主与他的父亲李璟的主要作品。

“我没事啊!旁边的房子都倒了,你被完全压在地下,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数日后,我向公司请了年假,坐上前往天苍山的长途大巴。

“你没事就好。”

二、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

她浇了许多矿泉水下来,我张大嘴巴喝下几口,其余都洗了我的脸。

古老头的临终遗言,不正是天苍山舍利寺?李后主留下的宝藏秘密,却阴差阳错地被我发现,莫非这是命运恩赐给我这个不成器的小人物的礼物?

颜色颤抖着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天苍山位于苏浙两省山区,距南京不过几十公里,竟与大名鼎鼎的李后主有关。古书《太平广记》记载:五代十国时期,天苍山在南唐吴越交界之处,末代君主即著名词人李煜,这位风流天子才华横溢,酷爱各种书画古玩,收藏了不少稀世珍宝,包括二王的书法真迹,顾恺之、吴道子的名画,也有他本人的书画作品。北宋灭南唐时,“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的李后主宁为臣虏,也不愿宝藏落入一介武夫赵匡胤之手,便派人将那批无价之宝秘密埋藏在天苍山舍利寺。此后的千年之间,不断有人前往天苍山寻找宝藏,但从来都没有下落,至今仍是探宝界的难解之谜。

“我救了你?”

难道真的有天苍山?而不是小说家的虚构?立即上网搜索“天苍山”与“舍利寺”,很快找到结果——

“发生地震的时候,你用力把我推到空地上,你自己却没来得及逃出来。”

想到这一点,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因为我在一部小说里看到过“天苍山”——《地狱的第19层》,多年前我曾经被这本书迷住,尤其是看到男女主人公走进天苍山,寻找意大利画家马佐里尼隐居过的地方,却意外发现那些神秘壁画的情节。

“真的吗?”

我的宝藏!

刚才舍生忘死救了颜色?我都忘记了,大概脑子被压坏了。

幸亏我及时上前帮助他,才知道了老头的宝藏密码。

“该死!我找不到铁铲,一定也被压到了地下。”

古老头不是无儿无女吗?也许这笔神秘的宝藏,是他赠给最后救他的好心人的遗产。

她似乎在用手指挖掘,但我头顶的石块太大,没有工具根本没法移动。

听起来像一部探宝小说?心脏病突发的老人,想起许多年前发现或埋下的宝藏,不忍这巨大的财富就此永埋尘土,拼死道出埋藏宝贝的地点,给后人发现的机会,否则死不瞑目!

我怜香惜玉地喊道:“哎,别把手指挖坏了。”

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最后两个字是“宝藏”!

“混蛋!你管我什么事!我必须要把你救出来。”

“听我说……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第四根柱子……我的……宝藏……”

“我大概快死了,山上还很危险,你快点下山去吧。”

古老头临死前那几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心底,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时刻在我梦中萦绕,迫使我满头大汗地醒来,耳边一片死寂,只剩下那段遗言——

“你放屁!”颜色又对我大骂一顿,却似乎抽泣了,我闻到她眼泪的气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许多年前,在大学诗词社团里,我曾经暗暗喜欢过你。”

录完口供,我们便各自走了。等我回到家中,我突然感到后悔——刚才因为太过慌乱,竟忘了要颜色的电话号码,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什么?”短暂的惊讶又被苦笑取代,“不,你是在安慰我。”

颜色也一同被请到警局。警察对她的态度明显比我好许多,因为她是著名推理小说家,负责此案的警察又是她的书迷,还找来几本书请她签名。她现在混得不错,听说在上海买了房子,每本书都能赚几十万,经常全国飞来飞去地签名售书。

“这时候安慰还有什么用?我真的喜欢过你,因为学校里只有你一个人,与我同样喜爱李后主的词,彼此之间可以心灵相通,第一次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可我毕竟是个女生,我不敢说出心里话,一直等待你的表白,直到毕业的分别。”

地铁上的死亡事件,我作为第一目击证人,被请到警察局做了笔录。幸好老头死因很快认定,系心脏病突发致死。老头没有亲人子女,也没人来纠缠我。我只从警方那得知老头姓古,退休前是个中学历史老师。

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仿佛一颗大石头砸碎了心脏,这比她说讨厌我更严重!

地铁再度靠站,我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许多年前,我们曾彼此喜欢对方,彼此暗恋那个喜爱诗词的异性,却都没有勇气说出口。就像李后主笔下的婉约,婉约到无声无息地错失青春,婉约到这片古老的泥土之下。

刚才袖手旁观的三个人,此刻也围拢在我们身边,像看热闹一样欣赏死人。

“现在我没办法弄开石头,我要下山去找人来帮忙,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颜色的目光却很奇怪,狐疑地盯着老头,又抬头看着我的双眼。

我在下面“哎”了一声。

这一撞疼得我眼冒金星,我坐倒在地,捂着脑门,手里还扶着死去的老头。

她似乎跑出去几步,又回来趴下喊道:“臭小子,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我惊恐地抬起头,正好与颜色的额头撞在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地痛呼一声。

接着就再没有她的声音,地震后的山上异常寂静,不知舍利寺损坏得怎样,这样的南唐古刹真是可惜。

老人说完“宝藏”两个字,便永远停止了呼吸。

闭着眼睛沉沉睡去,也许一睡就永不醒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我快死了……”老头的双眼绝望地睁大,似乎无限留恋着这个世界,“听我说……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第四根柱子……我的……宝藏……”

我醒了,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啊……那到下一站就送你去医院!”颜色也很焦急。

抬起头来依然死寂,头顶是个几厘米的缝隙,射下一小束光线。周围的大石头无法挖开,只得低头看着下面,却是几块碎裂的地砖,刻着佛教特有的花纹,古朴典雅似乎有些年头。大雄宝殿都是这种地砖,教授说是五代十国特有的——地面那些都是后来改建的,只是地震裂开了台阶,让我落到真正的南唐遗址上。

“没……没有药。”老头用力地喘息。

我用仅能活动的双手,挖开下面的地砖,期望能从旁边挖出去,却摸到一个硬硬的金属物体。小心挖开四周泥土,将那玩意从地下拉出来,却是个化妆盒大小的铁函。表面都已生锈,铁锁却没插上,轻易就被打开了。

我摸着老头的衣服:“药在哪里?”

李后主的宝藏?

“我……我……心脏病……”老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虽然已命在旦夕,我却异常兴奋,就算现在死掉也不可惜!

“老人家,你怎么了?”颜色急切地问。

铁函内存放着一张信笺,民国时代竖写的那种,上面写着几行漂亮的毛笔字——

我立刻扑到老头身边,颜色也帮忙托着他的头。车厢里的其他三人,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坐着。

苍天作证,明月可鉴:

果然,列车重新启动的瞬间,老头便痛苦地倒在地上,捂着心口,面色发紫。

小生古岳云,小女龙翠翠,两情相悦,两心相惜,然因祖上积有世仇,父母不许两人联姻,强将翠翠嫁与村长之子梅如山,硬逼岳云远赴上海攻读师范,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岳云共翠翠,可比山伯与英台,生不能做夫妻终白头,死必将为蝴蝶舞缠绵。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四日子夜,岳云与翠翠,私会于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于观音堂内写下本笺,深埋东窗第四根柱下,愿后世有缘人得之,勿重蹈岳云与翠翠覆辙,有情人当终成眷属。舍利寺乃南唐李后主所建,抄录后主词相见欢于下,希从嘉护佑岳云与翠翠,来生相见成欢,下世得偿姻缘。

地铁到了下一站,车门打开,进来一个老头,八十多岁,颤颤巍巍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倒地。

这才是古老头的宝藏!

“谢谢。”颜色低调羞涩地点头,似乎不愿别人当众称赞自己。而我更显尴尬,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六十年前,古老头的名字叫古岳云,与书香门第的龙翠翠相爱,却因祖上仇恨被迫分开。在两人分离的前夜,悄悄来到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下,深埋这个装有信笺的铁函,作为这场爱情悲剧的纪念物。

“一团糟。”我老老实实回答。这几年我的生活的确糟糕透顶,一如现在身上洗得发白的衬衫。但我不想过多地谈论自己,转移话题道:“你过得不错吧?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你,书店里有许多你的书,不少还在畅销书榜上。”

古岳云一辈子都没忘记这晚,直到临死的瞬间,只记得天苍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埋葬了他逝去的爱情,埋葬了他最珍贵的记忆。

“这些年你还好吗?”她问。悦耳的声音背后,云淡风轻。

龙翠翠也从没有忘记,即便嫁作他人妇数十年,儿孙满堂得享天年,却还在临终之前,惦记当年的夜晚,埋葬爱情宝藏的密码。

我苦笑:“你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辛苦寻找的观音堂,就埋藏在我的身体下面,等待这个地震的清晨,裂开一道死亡缝隙,让我触摸六十年前的绝望与悲伤。

“不,是五年零六个月。”她也看出我的紧张来,微笑着道。

信笺的最后,抄录着李后主的《相见欢》——

我闻到空气里飘来她身上的香味,竟有些紧张。我皱皱眉,答道:“三年?还是四年?”

林花谢了春红,

“嗨!”她重新坐在我的身边,“已经多少年没见面了?”

太匆匆,

颜色倒是大方地走了过来,迷人的黑衣红裙,在疾驰的地铁中摇曳生姿。这张脸庞依然那么漂亮,只是略微多了些岁月的痕迹,眼角唇底更见成熟风味,不再是青葱岁月的小姑娘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我傻乎乎地点头,却不知再说什么。

胭脂泪,相留醉,

她警觉地转过脸,眨了眨眼:“是你?”

几时重。

与此同时,我的心好像被重重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招呼道:“颜色?!”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看清了她的脸。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终于,她放下书本,抬头看着车窗里的自己的倒影。

古岳云与龙翠翠,他们的人生长恨不可避免,因为生在他们的时代。

车厢最远端,有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黑红组合的长裙,长发沿着两耳披下来,围拢着一张瓜子脸。她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书。我看了她几眼,突然觉得她似乎有些眼熟,于是小心地探着头,等着她抬起头来。

而我的人生长恨呢?亦将埋葬于废墟之下,化为哀伤的幽灵?

我这边坐着个年轻的猥琐男,戴着耳机玩着PSP,时不时浑身都跟着游戏抖动;

眼泪没来得及滑落,打湿手里的诗句,头顶便响起颜色的声音:“我来救你了!”

中年谢顶男子的旁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一身素色休闲装,没有发型的发型,黑框眼镜,姿色平平,目光呆滞,形单影只,典型的“干物女”;

似乎有几把铁铲在头顶挥舞,我收好六十年前的信笺,低头躲避砸下的碎石。

我的对面坐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拎着公文包,但又不像公司白领。啤酒瓶底似的眼镜,还有早已谢顶的头发,这一切使他看起来更像我大学时的老师;

终于,眼前挖开一个大洞,阳光穿过废墟的空气,射入我剧烈收缩的瞳孔。

头一回坐末班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连自己在内只有五个人。我百无聊赖,开始偷偷观察其他乘客——

颜色美丽的脸庞,已沾满灰尘泥污,她激动地伸手呼唤:“快点上来啊!”

坐下来,才有些后怕。何必那么冒险?大不了打车回家,不过最近工资打了折扣,公司又正准备裁员,必须节省每一分钱。

送给她一个灿烂微笑,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这辈子再也不会松开了。

车门关闭的一瞬间,我闪身冲进车厢,差点要被车门挤扁。

无价之宝已经找到!

最后一班地铁。

蔡骏2009年于上海

一、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