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是普赫库。”
“别叫我普赫库!叫我丽图,这才是我的名字。”
“那个女孩还活着。你知道,对不对?我不懂你为什么一直做这样的梦。”母亲声音凄苦地说。
“吃了,普赫库……”
“我知道。”
“哥哥,你准时吃药了吗?”达曼的妹妹普赫库问他。
“梦实际上预示着相反的现实,你不该搭陌生女孩的便车。这是一个错误。”母亲说,语气里有些怒意,仿佛达曼昨天才刚搭过几乎让他死亡的便车。
达曼点点头,说:“她在开车。她死了,我没死。但我仍旧记不清她的脸。”
“妈妈,忘了它吧。”普赫库说。
吃早餐的时候,母亲发觉了达曼的不适,问道:“又做梦了吗?”
“我会的,但你不知道我们因为这女孩经历了些什么。”母亲抱怨说。
距离车祸发生的那一夜已经十八个月了,可噩梦还未消失,药片的作用也很有限。他起来洗了个澡,换掉床单,趁母亲不注意把它扔进了洗衣机。然后,他习惯性地在手机的搜索引擎上输入“莎瑞雅丝”,网页上出现了许多张面孔,但没一张像梦里的那个女孩。他关掉了网页——至少在今天的梦里,那个女孩是坐在驾驶座上的。她的死是因为交通意外,而不是因为他。
车祸发生后,达曼用了六个月时间才醒过来,然后又用了三个月时间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如果他的母亲能决定一切,那女孩早就像达曼梦里那样死掉了。可事实上,这女孩不仅毫发无伤,还就此消失无踪了,之后达曼都没见过她。
达曼被惊醒了,他又弄湿了床单。尿液和汗水浸满了他的全身,让整个房间充满异味。他浑身颤抖,肩膀和大腿因为疼痛而抽搐,手抚过右肩的伤口,原先露着肉的地方已经结出一道粉红的疤痕。闹钟突然响起,他颤抖着关掉了它。之后,他从旁边的抽屉里翻出药片干咽了下去。
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干什么工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了她的车,也不知道他们在短短的车程中都说了些什么。他甚至没办法抹掉脑海中对女孩的脸的模糊记忆——苍白的皮肤、淡淡的笑容、死气沉沉的眼睛,这些是对她所有的记忆——其他的一些细节则会在不同的噩梦间变来变去。
一块金属像一把灼热的斧头一样刺穿我的肩胛骨,把我钉在座位上。汽车继续翻滚着,将她甩出了挡风玻璃。我朝她伸手,但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汽车再一次砸向地面。我也被抛出安全带,猛地砸向车顶。失去意识之前,我还喊着她的名字,但声音微不可闻——莎瑞雅丝……
除了她的名字,他把一切都忘了。车祸后,他被诊断为解离性失忆症(虽然他喜欢称之为心因性失忆症,因为听起来更酷),它完全抹去了创伤事件的记忆,只留下了事件之前和之后的记忆——这是大脑的一种应对机制——他在潜意识里将与车祸有关的记忆埋葬了,果阿邦的旅途在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名字。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我。我竭力寻找她活着的迹象,但我只能看到她眼睛里反射出来的——我那血淋淋的样子。她的眼睛毫无生机,脸上却露着笑容——冰冷、死寂的笑容。
这看上去像一个残忍的笑话。他记得和朋友一起制订计划,记得登机和住进酒店,但其他的一切……接着他能记起来的就是被叫去接受治疗。
我的身体前后甩动,两条腿扭曲纠缠,韧带噼啪作响,骨头断成碎片。一块锯齿状的金属碎片从我的大腿对穿而过,玻璃碎片深深扎进我的脸颊。橘红色的火苗点燃了一切,橡胶燃烧的气味吞噬着我们,那火苗正炙烤着我的皮肤。我努力睁开被鲜血模糊的双眼,看到她像破碎的洋娃娃一样在滚动的车厢里被摔来摔去。
“这不是一个错误。”达曼说。
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静止了。玻璃、人体组织的碎片、牙齿都静静地停留在半空。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朝她望去,那张让我迷恋的脸庞如今成了一堆血肉、碎骨和断牙的混合物。我想伸手去触她的脸,但似乎永远都触不到。一阵剧烈的嘎吱声之后,金属、骨头和血肉相互挤压成一团。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迟到了。女朋友阿芙尼已经发过三次短信了,从早上起他就没有回过短信,她应该已经有些担心了。
挡风玻璃外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转,一次,两次。她依然在对我笑着,她的脸从脖子那里扭曲成了一个恐怖的角度,嘴唇上的伤口流着血。汽车翻过护栏,直直砸向路对面的一辆卡车。
尽管已经恋爱八个月了,但达曼没有告诉她关于梦中的莎瑞雅丝的事。
我的手徒劳地在空气中缓慢地向她移动着,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触到了她。我听见自己的肋骨在安全带的拦阻下像枯枝一样发出断裂声——当安全带把我往回拽的时候,我的胸腔充塞着深刺灵魂的痛。
有什么意义呢?他总是想,我又不认识她,她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她的身体被甩到前面。她没系安全带,脸狠狠地砸在了方向盘上,被砸过的方向盘变得像是一张半成品的黏土面具。她的脸庞碎裂了,下巴扭曲,牙齿脱落,眼球暴突。血液飞溅开来。
迅速吃完早饭后,他准备离开。出门前他看见公寓的信箱里有几封他的信。从信里翻出信用卡账单和电话账单的时候,他注意到,所有的信都被小心地拆阅过,除了一封印有印度侦探出版商标志的信。他将其他的信件都塞回了信箱。看门人跟他抱怨说,现在的人像以前一样好打听,他拿他那讨厌又爱管闲事的邻居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迎面的出租车也右转了,虽然司机打对了方向,但一切都太迟了。
上了出租车之后,他将那封信拆开——是一封欢迎他进入集书出版社主力作家阵容的信。他笑了笑,读了两遍之后,把它重新塞回了信封。
上一刻,我还在凝视着她半掩在墨黑头发下露着笑容的苍白脸庞;下一刻,我便心急如焚地催她看路——笑容戛然而止,太迟了。一辆出租车迎面直冲我们而来。她向右猛打方向盘,猛踩刹车,汽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随后一头撞在了隔离护栏上。
他还注意到,信封上有一个浅浅的口红印。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仿佛有人亲吻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