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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链案 第二十章

狄公点点头,说道:“秘密银柜在何处?”

师爷踉跄立起,手笼袖中深深一揖:“回钦差,御医报说八仙夫人突然罹患脑热,在此溽暑时节,倒也并非异事。她因病生出臆想,服用了安神药后便沉睡过去,今早大有起色,已从诊疗之所转回公主殿下的住处去了。”

师爷面露犹疑之色,不由自主朝墙上悬挂的画卷迅速一瞥。狄公看在眼里,直走过去,将画卷推到一旁,指着墙内四方形密柜的厚重铁门,对文总管命道:“打开!”

狄公从袖中取出黄卷,开口说道:“你且起来,报上八仙夫人的情形!”

狄公缓捋长髯,坐在高高的书案旁,翻阅着从柜中取出的文书,其中包括机密的私人文告,或是与管辖碧水宫有关的重要官书,并无与三公主私事有关之物,也从未涉及窃取项链一事,于是起身离座,将其放回原处,示意文总管重又上锁:“康把总,带本官去你的官署。文总管也一道前来。”

二人在一座高大的厅堂前走下轿子。狄公对康把总示意,然后迈步走入。在文总管的书案旁,师爷正与三名侍臣低声交谈,见此情形,连忙跪倒在地。

此处陈设简朴,却极为整洁。窗外有一个阔大的庭院,四面围墙环绕,几名兵士正在练习射箭。康把总打开地上的铁柜,狄公查看了一番,亦无可疑之物,于是反剪两手,说道:“四天之前,将近午夜时分,宫内出过一点骚乱,本官想听你报上此事。”

一群守卫在前庭中手持兵器,排成两列。狄公从轿窗中探头出去,示意军校过来:“上次本官假扮作梁大夫前来,晚间离宫时,放在轿中的宝剑被人取走了。命你务必立即找到此物,切记剑身上刻有‘雨龙’两个金字。”见那军校领命行礼,又对文总管说道:“如今可以径去总管的官署。”

康把总从简朴的书桌上拉出一只抽斗,取出一大本簿册,放在狄公面前。每一页上清晰地划分成小方格,并标有数目,记录着守卫轮值的时刻。康把总翻到当日记录,仔细看过页边写的小注,抬头说道:“子初二刻,宫内西北角六进庭院中的凉亭屋顶突然失火,当时小校正在宫中别处,但是手下副官立即派了一队兵士前去,没费多少气力便将火扑灭。不过,似是雷公公看见冒烟后,便下令在那整片地方立即布下警戒,以保证不会有火星飘到公主殿下的住处去。小校手下向西边和北边城墙上的守卫发出指令,丑初时刻,他们方才回到原先的地方去。”

一行人马刚一经过护城河上的汉白玉石桥,宫门便立时开启,两乘官轿一径入内。

“此事可有证明?”

狄公悻悻看了文总管一眼,简短答道:“正是本官亲手送回的,并且全未察觉其中玄机,虽说当时尚不知晓项链失踪一事,不过之后理应想起,省悟得实在太迟——不过总还及时。”说罢站起身来,转身冲着条几深深一揖,两手捧起圣旨,对修百长命道:“你即刻便去客栈,了结那边所有事务。”又对文康二人说道:“我等这就前去碧水宫。”

康把总翻过一页,只见一条红纸贴在上面,盖有雷公公的印章,还有几行字迹潦草的指令。

文总管审慎地说道:“这算盘若是从死者身上被人发现,如何又能回到客栈的柜台里去?”

狄公点头说道:“诸位,如今我们同去雷公公的官署。”

修百长片刻即回,立在案桌旁,揩净珍珠,又拿针线一一串起,手指虽然粗短,动作却异常灵活。狄公数了一遍,果然不多不少八十四颗,于是将项链纳入袖中,说道:“那伙歹人搜过戴民的尸身,甚至切开他的小腹,却从未多看一眼那把算盘。人人都以为账房先生必会带着算盘。藏在此处最为显眼,因此也是最上策。”

钦差驾临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碧水宫。雷公公官署前的卫兵一见三人过来,立时推开大门,那名胖太监急急奔出相迎,跪在地上叩头。

文总管盯着瓷碗,两片薄唇紧抿。康把总定定望着狄公平静的面容,套着铁甲的两手紧紧握住横在膝头的长剑。

狄公对文康二人说道:“二位就在这廊中等候。本官须得进去征得雷公公同意,好穿过金玉桥。”

狄公肃然说道:“诸位,这碗里盛的便是皇家珠宝。当着各位在场时,本官将会验明所有八十四颗珍珠是否全在此处。修百长,去拿一根丝线和一根针来!”

狄公叩响金漆大门,见里面无人应答,于是自行走入,回手掩上房门。

狄公从碗里拈起两粒珠子,放在白绸上小心擦干,托在掌中,给那三人过目,果然圆润莹白,发出纯净闪亮的珠光。

雅致的书斋内空无一人,一股旧书的霉味与窗台上兰花的浓郁香气混在一处。狄公朝外望去,只见一名老者立在园中一块大石下,身着简素的长袖晨服,头戴家常纱帽。狄公出门走入园中,沿着砖石铺成的窄径,在小鱼池与花树之间蜿蜒穿行。树上有各色小鸟正婉转啼鸣,绿叶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文总管、康把总盯着算盘,似是无法置信。狄公拆开算盘的木框,将穿在档上的深褐色珠子倒入碗内,轻轻摇晃瓷碗,使得珠子在温热的碱水中不停滚动,口中说道:“在用珍珠代替原先的木头算珠之前,戴民先在每颗珠子外面涂了一层东西,正是账房用来粘贴银根的褐胶。这褐胶一旦凝结干硬,即使在河里泡过一夜,仍是纹丝不动,不过热碱水却能将其迅速化开。”

雷公公转身打量着狄公,说道:“狄钦差,昨晚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你瞧,这稀有的兰花骤然开放!看这纤巧的花瓣,还有丝绒一般的颜色!此花乃是老夫让人专门从南边弄来的,亲手照料了整整三个月,不过从没敢指望竟会开出花来!”

“本官就问这些。”狄公倾身朝前,接着说道,“诸位,戴民为了藏匿珠琏,想出了一个十分简单却管用的法子。他剪断链绳,将一堆散珠藏在账房天天要用的一样东西里,人人都不会起疑心。正是此物!”说罢从面前的抽斗中取出算盘,高高举起。

狄公俯身看去,只见那兰花大如手掌,植根于一棵背靠太湖石的棕榈树干上,黄色的花瓣上显出紫黑斑点,形似兽皮,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清香。

“回钦差,他只穿着一件外褂,衣袖中有一包自家名帖,一幅本州地图,一串铜钱,共有三十二文,还有一把算盘。”

“须得说我从未见过这般东西。”狄公站直说道。

“你且报上戴民的尸体在河中被捞起后,你从尸身上有何发现!”

“以后你也不会再见到。”雷公公徐徐说罢,用修长的指甲捏住花枝,将兰花凑到鼻孔前,轻轻来回摇晃,“前天你到这里,老夫立时便看出你绝非一个平常大夫。看见老夫和那站在后面的亲信杀手,你理应吓得浑身哆嗦,甚而卑躬屈膝才是,但是你十分沉着,还与老夫谈玄论理,好似你我平起平坐一般。下回要是再假扮他人,当心不可流露出自家本性来!”

修百长闻听此言,立即跪倒在地。

“你千方百计想要除掉本官,不过运气总在我这边。我即刻便将项链交还给公主殿下,为了跨过金玉桥,特来请你同意放行。”

“戴民只是个心思简单的后生,并没想到如此行径会有何等后果。他以为魏太太已先去十里村等候,为了赢得那女人的芳心,他想要弄到一笔钱财。你我不必对他过于苛责。这后生终日劳作,日子过得沉闷无味,一心想翻山越岭,远走他乡,与心上人一起快活度日。多少人都是同有此念。”狄公说罢,手捋长髯,瞥了一眼面色漠然的康把总,接着叙道,“戴民离开碧水宫后,先回到渔王客栈,过不多久便出门上路,却在半道中被那伙歹人截住。他口称自己没有拿到项链,于是遭到酷刑折磨,至死也不曾吐露将项链藏在何处。修百长,本官想听听你的证言。”

雷公公伸出一只枯手环住兰花:“还请狄钦差莫要误会老夫。不错,我曾经想拥有权力,一旦得知圣上不可告人的秘密,便能握有无上的大权。不过,我另有一个非常特别、更为强烈的愿望,我想把三公主永远留在身边,想要悉心照料她,就如同悉心照料这珍贵的兰花一般。我想每天看见她,听到她悦人的声音,知晓她所做的每一桩事……长有此日。事到如今,她很快就要被一个粗鲁的丘八给糟蹋了……”

文总管怒道:“真是胆大包天!这可是欺君之罪!那人理应受到……”

突然,雷公公用指爪般的枯手将兰花捏成一团,抛在地上,厉声说道:“你我进屋去吧,老夫长年饱受各种病痛折磨,又到了该服药的时候。”

康把总躬身施礼,长叹一声,靠坐在椅背上。狄公接着说道:“戴民窃走项链后,决意不交给雇主,想要私自藏过,以后再将珠子逐个儿卖出。”

狄公跟随在后,走入书斋。

“黑帮头目给戴民详述了一番如何从外面潜入宫内行窃,说来便是游过护城河,摸到西北望楼,顺着北面宫墙下的一道暗礁走去,沿墙爬上公主殿下所在的亭阁,那项链正好放在月洞门左边的条几上,只需伸手进去便可拿到。至于这一防卫上的严重疏漏,本官相信康把总定会立即传令下去,以绝后患。”

雷公公坐在宽大的雕花圈椅中,打开上锁的抽斗,取出一个水晶小葫芦,瓶口处用一条红丝带封住,正要拔去塞子时,狄公闪身上前,牢牢擒住那只枯瘦的手腕,断然说道:“恶阴谋必须被连根带枝、统统铲除才是。”

康把总直坐起来,急急问道:“请问钦差,项链是如何被盗走的?”

雷公公放下水晶瓶,伸手一按桌面边沿刻出的一朵花蕾图样,露出浅浅一只抽斗,里面放着一只封起的信袋。他拈起此物,递给狄公,两片青紫薄唇歪斜一下,露出轻蔑的冷笑,“所有人都在里面,只管将他们用刑弄死!即使到了阴曹地府,这些卑贱的魂灵仍将服侍老夫,就像奴仆一般!”

狄公坐在案桌旁,自行斟出一杯茶水,三人默默等候。一时修百长返回,将瓷碗与白绸送上。狄公说道:“本官这就说项链一事。此物被渔王客栈的账房戴民窃去,而他则是受了黑帮雇佣,这伙歹人暂居于河川镇内。”

狄公拆开封口,只见里面有几条薄薄的纸片,每一张上写着人名与官职,还标有日期与赏钱数目,字迹全如蜘蛛一般细密,不禁点一点头,将信封纳入袖中。

众人返回大堂,狄公命修百长将两只抽斗放在案桌上,再送来一大碗温热的碱水和一方轻软白绸。

雷公公拔下水晶葫芦上的塞子,将里面的透明物事统统倒入一只茶杯里,随即一口喝干,朝后靠坐在椅背上,青筋毕现的两手紧紧握住左右扶手,闭起两眼,呼吸变得急促,又抬手捂住胸口,孱弱的全身剧烈震颤,青紫的口唇忽然翕动一下:“老夫准许你通过金玉桥。”说罢头颅朝下一沉,两手无力地垂落至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