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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十八章

乔泰跑回大厅,奔下楼去,满心希望能追上逃走之人。陶干迅速打量一眼这间小房,见有一张窄窄的竹榻,上面放着一床夹被,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只银丝小笼,陶干刚一拿起,里面的蛐蛐便吱吱叫起来,随即重又放下,拈起旁边两页折叠的纸张,走到窗前一看,却是两幅地图,一幅画着珠江湾,另一幅则是怀圣寺附近的番坊,乔泰住的五仙居用红点标出。

二人重又跑回室内,在环形大厅里略停片刻,并没听见或看见任何东西,于是奔入下一条过道,却见尽头处有一间小小的书房,不禁咒骂一声,转头奔回,又拐入第三条过道,走到头果然是带槅扇的阳台,但那女子已不见踪影。

陶干将地图与笼子一齐纳入袖中,走回大厅。乔泰奔上楼来,一路气喘吁吁,恼怒地说道:“老兄,我们都被她骗了!后头的门半开着。一个瞎子怎能跑得恁快?”

陶干低声回道:“必是月光底下看花了眼!我们去寻那姑娘,她可是个大活人!”说罢转过身去,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却是衣襟挂倒了角落处一盆带刺的蔷薇。

陶干默默取出两张地图,给乔泰看过,怒道:“一个瞎子怎能琢磨地图?无论如何,我们赶紧下楼去四处瞧瞧。”

乔泰咕哝一句,手指下方几排号舍,当中横贯着几道白色砖石铺成的过道,哑声低语道:“有个小小的黑东西正沿着号房朝左移动,过后又是一个。它们没有腿,只有蜘蛛一样的长胳膊!”说罢紧紧抓住陶干的手臂,又道,“忽然在暗处消失不见。我跟你说,它们不是人!”

“好。我们捉不到那姑娘,不过我想再瞧瞧那些会爬的黑家伙,看去好生古怪,只为证实我的眼睛并没毛病!”

陶干凑近乔泰耳边,低声说道:“就是她!我认出了她的侧脸!”

二人下楼走入庭院,顺着号舍中间的过道行至东边,不时推门看看,然而黑暗的小房内只有桌椅。忽听一声低低的惊叫。

不料楼上的格局并不像底层那般对称,却是环形,至少有八个窄窄的门洞。陶干辨识一下方位,拽着乔泰走入右手边第二个,却只看到尽头处有两间积满尘土的空房,于是转身跑回,行动时悄无声息,又拐入下一条过道中。陶干缓缓推开尽头处的房门,发觉身在一个小小的阳台上,三面敞开,右边正是曾在下方看见过的带槅扇的阳台,中间相隔大约一丈五尺。隐约可见一个女子弯腰坐在桌前,似是埋头读书。

“在下一排!”乔泰吼道。

灯光中浮现出八角形大堂,看去十分轩敞。后墙处有一高台,犹如宝座一般,主考官正是在彼处宣布结果。上方悬有一块硕大的朱漆木匾,刻有“激流勇进,终登禹门”八个大字——意为考生若能效仿鲤鱼力争上游的毅力和勇气,就会跃过龙门、科场得中。大堂两旁各有一道楼梯,二人从右边上去,心中盘算着定可走到二楼东边角落处。

二人全速疾奔,乔泰跑在陶干前头,闪电般地绕过拐角。大约在过道中间,有一扇房门半开,传来椅子翻倒的声音,随即又是一声女人的尖叫。乔泰跑到门口,叫声戛然而止,正要推门时,只觉喉头处被一条滑溜溜的丝绸紧紧套住。

乔泰低声说道:“我来点起灯笼,有亮光并没甚要紧;不过她的耳朵很灵,你我须得当心!”

乔泰不愧武艺高强,猛一低头,将下颏压向前胸,绷紧颈部肌肉,同时全身朝下一沉,两手触地,迅速翻滚一下。那偷袭者仍贴在他的脊背上,这一招正是对身后之人的致命反击。乔泰用全身分量将那人压在下面,只觉咽喉处一阵剧痛,就在这时,听见一声骨头断裂的闷响,勒在颈上的丝巾变得松弛。

二人快步穿过庭院,走上汉白玉石阶,靠近大门站在檐下,免得被人从上方看见。陶干见门未上锁,便小心推开,走入黑漆漆的大堂。

乔泰立时站起,从颈上扯下丝巾。这时从对面房内又奔出一个小矮人,乔泰想要擒住对方,惜哉迟了一步,正要跑去追赶时,忽觉右臂被猛地一拽,立时止住脚步,原来是被一根蜡线套住,拼命想要松开时,那矮小的黑影已消失在过道尽头。

二人凝神观望半晌,只见阳台外面装有雕花繁复的槅扇,露出小小一个窗口。星光闪烁的夜幕中,清晰地映出一角飞檐,然而未见有一丝动静。

“对不住!” 陶干在背后喘息说道,“我本想甩出蜡线,套在那人的头上!”

乔泰并未答言,只顾盯着二楼东边角落处一道突出的阳台,此时低声说道:“嘘!我看见那边有东西正往上爬!”

“你这手艺可是荒疏了,陶大哥!那狗娘养的跑掉了。”乔泰说罢,恼火地看着丝巾,摸摸系在一角的银币,然后纳入袖中。

陶干停住脚步,抬手一指大堂,说道:“比起那些狭小的号房来,藏在那里岂不更好!里面还有许多桌椅长榻等家什!”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房内走出。乔泰只觉两条柔滑的裸臂环住自己的脖颈,一颗带卷发的脑袋靠在胸前,又有一个女子从身后的号舍里出来,手中提着扯破的长裤。

二人走在空寂的过道中,细看房门上标的数目,很快发觉几排号舍组成一个四方形,正中央是一个砖石铺地的庭院,建有一座宏伟的二层房舍,正是大堂,所有考官齐集此处判卷并点评。

“我的天!”乔泰叫道,“这淘气的姐妹俩!”

陶干欣然答道:“总有好几百间!不过,我们先弄清这里的格局究竟如何。”

丹娅放开乔泰。陶干举起灯笼,亮光下浮现出两张苍白的俏脸,上身裸露,显出几处青紫瘀痕和流血的伤口,看去颇为触目。

乔泰见四下里气氛诡异,心中颇为不喜,焦躁地问道:“我们究竟要查看多少间该死的号房?”

丹娅哽咽说道:“那些恶鬼想要侮辱我们!”

模糊的月光下,甬道直直朝前延伸,看去就像印模一般。两旁皆是一模一样的门板,每间号舍内只有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开场的当天早上,每个生员带着食盒入内,浑身上下先要被搜查一遍,看是否藏有夹带之类,然后发下卷纸,门上贴一封条,直到黄昏时才可重新开启,写完的试卷将被收去。秋闱开场时,此处一片热闹,此时却如坟地一般寂静。

“而且还并非同在一室!”乔泰说着咧嘴一笑,“这下就不会成为共同的回忆了!快说,你二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一道实墙横贯整条大街,街中一片漆黑,阒无人迹。绕过转角处,只见一座高大的红色门楼,乃是唯一的入口。双扇门虽则紧闭,窄窄的侧门却是半开半掩。乔泰陶干走入院内,瞧见看门人住处的窗口透出亮光,于是悄悄溜过,疾步踏上横穿整个贡院的南北甬道。

达娜揩揩脸面,大声说道:“都怪她!非得挑唆我来!”说罢对着珠泪涟涟的丹娅怒视一眼,又急急叙道:“晚饭时,主人没见回来,我俩就打算去集市里吃一碗面。过后她说这贡院里有鬼,我说没有,她非说有,还说我不敢进去。于是我俩就来这里,溜过看门人的住处,瞧瞧头一条过道,正想从这阴森可怖的地方跑出去,那两个吓人的矮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路紧追。我们撒腿就跑,奔进这号房里,但他们硬是把门撞开,一人拖着丹娅去了对面,另一人将我仰面朝天按在桌上,又动手撕扯我的裤子。”说话时用两手拢紧破裤,得意地又道,“他凑上来想要亲我,我就拿大拇指戳进了他的左眼。”

二人出了集市东门,走不多远,便已来到贡院。

“他们嘴里一直叽里咕噜的,说的话好不难听!肯定不是人!”丹娅泣诉道。

“老天,一点不错!”乔泰叫道。每年举国上下开考时,总会有许多穷书生自寻短见。他们日夜苦读经籍诗书,为了不致中断学业,时常典当家什或是借高利贷。生员一旦中举,立时便会被授予官职,所有的麻烦也都迎刃而解;然而若是名落孙山,再苦读一年已是最好的结果,时常会弄得债台高筑,有时竟被视为奇耻大辱。生员进了号舍,将要被关上整整一天,看到试题难以应对,有人便心灰意冷,以至于当场自尽身亡。乔泰想到此处,不觉放慢脚步,停在一家货摊前,买了一盏小灯笼,对陶干低声说道:“里面定是一团漆黑!”

陶干已查看过横躺在门外地上的刺客,此时说道:“他的脊骨已断,足见确实是人。”

“应是有人看门,不过也不会十分上心!游民和叫花子都不敢去那里遮风避雨。莫非你不知道贡院里经常闹鬼?”

乔泰见那死者脸面枯瘦,颧骨高耸,鼻梁扁平,额头低矮且布满皱纹,心中憬然有悟,对陶干说道:“这是一个水上人。他们又来跟踪盲姑娘,本来可以爬上那边的阳台杀人害命,但是一时动了色心,把事情搞砸了。如今我们且送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回家去!”

“贡院难道无人把守?”

二女走入房内,重又出来时,已穿上印花外褂和长裤,看去体面了许多,乖乖跟在乔泰陶干后面,直朝看门人的住处走去。

陶干引着乔泰朝集市东门而去,懊悔说道:“我本应早些想到!朝东再走两条街就是贡院,占去了好大一片地方。秋闱开场时,全州各地的生员都要来这里赶考,里面有几百间号房,此时全都空着——真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还可捉几只好蛐蛐拿去卖钱哩!”

乔泰上前叩门,过了半日,看门人方才伸头出来,看去睡眼惺忪。乔泰亮出自家身份,命他在自己走后立刻锁起大门,再等衙役前来搬运一具死尸,又讥讽地说道:“我说的可不是你!”

“多谢多谢!明天早上,你拿一只蜈蚣,放在你那东家的靴子里,定会给他一个惊喜。”

众人顺着大街朝南而行,走不多远便行至倪宅。

“要捉好的斗蛐蛐,新手可做不来。”少年郑重说道,“它们时常换地方。就在几天前,你还可以去关帝庙附近碰碰运气。很多人仍去那里,不过根本没用!我们内行都知道的。如今你应去贡院才对!”

倪船主亲自出来开门,看见姐妹二人,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老天保佑!你们又出去作甚?”

少年揩揩泪湿的面颊,陶干又道:“我和这位朋友今晚想捉几只上好的斗蛐蛐。你既是行家里手,能不能说说该去哪里?”

二女扑进倪船主怀里,急急诉说起来,乔泰心想应是波斯语。

在下一条过道中,少年兀自捂着两耳蹒跚而行。陶干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你那东家是个一等一的无赖,就在六七天前,骗去了我一锭银子。”

“船主带她们上床去吧!”乔泰说道,“她们差点就失去了所谓的处子之身。你最好今晚亲自上阵,务必一举消除这一隐患!”

“跟上他!”陶干低声说道。

“好个主意!”倪船主说着,对二女投去爱怜的一笑。

二人经过一个卖蛐蛐的货摊时,只听几声怒骂,紧接着又是吃痛不禁的叫嚷。二人排众入内,只见小贩狠狠揪着一个少年的耳朵,甩过一记耳光,喝道:“你这懒骨头,快去找回那些丢掉的笼子!”说罢踹出一脚。

“祝你走运!不过,看在老天分上,别让她们摇身一变后从此娇纵起来!我的结义兄弟,也是认识最久的朋友,就娶了一对孪生姐妹。他以前拳术出众,且又喜好酒色,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陶干?”

“你指望他会告诉我们生意上的诀窍?他定会说是在上游一百里开外的山中捉到的,而且只能在满月后第三天!我们最好穿过集市,从南门出去,看看即将拆除旧房的那一片荒地。我当初遇见她就在那里。”

陶干撇一撇嘴,凄然摇头。

乔泰抬头张望,看见一根长竿上挂着几只小笼子,止步说道:“前面有个卖蛐蛐的。我们且去问问他,附近有什么捉蛐蛐的好地方。”

倪船主好奇地问道:“他出了何事?”

集市西边的彩饰门楼前,乔泰陶干走下轿子。只见路人仍未散去,油灯与彩灯高照,四处一片通明。

乔泰郁郁答道:“他失掉了英雄气概。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