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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链案 第五章

长廊尽头有一扇月洞门,两名兵士立守左右。胖太监示意一下,二人打开门扇,里面是一个景致幽美的花园,被一条窄窄的人工河道分作两半,一架汉白玉石拱桥横贯河上,只有三尺来宽,雕花精美的栏杆上镀有纯金。桥对面立着一堵紫色高墙,只开有一扇小门,上方可见铺有黄瓦的飞檐。

胖太监引着狄公顺原路折回,对那女子油腔滑调地说道:“姑娘,上头许你领这大夫进去。”女子听罢掉头便走,不答一语。

胖太监在桥边止步:“大夫,我就在此处等你!”

狄公躬身一揖,老者坐回椅中,伏案看起公文来。

“只管等到地老天荒吧,蠢货!”女子厉声说道,“只是别拿你的脚踩上桥来!”

“大夫高见,确实如此。”老者说罢一拍两手,等那胖太监再度进来时,转头命道,“梁大夫可以通过金玉桥。”又对狄公闷声说道:“老夫相信看上一次便足矣。我等虽对八仙夫人的康健颇为关切,但也不能总让外人在此间进进出出。再会了!”

狄公跟随女子过桥时,心知自己如今真是走入了禁苑,即三公主的居处。

“小民已然顺天应命,只尽人力即可。”

两名宫女迎接二人进去,走入一座阔大的庭院。一群少女正在摇曳的柳树下徘徊逡巡,看见二人过来,便开始叽叽喳喳地低声议论,头上的钗环珠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女子引着狄公穿过一扇侧门,走入一个种满翠竹的园中,又行至园后的敞廊上。一名侍女正在条几旁静静沏茶,躬身一拜,对女子低声说道:“夫人她刚才又大咳了一阵。”

“你自会发现,败绩与胜绩将同样之多。”

女子点点头,示意狄公走入一间华丽的卧房,随即拴上房门。狄公好奇地朝四下打量,只见一副硕大的床架占去了大半个后墙,床前靠近锦帐处已摆好一只鼓凳,凳面上放着一小块软垫。

狄公思忖片刻,心想此问可以做两种解释,便决意稳妥应对:“回公公,古圣先贤曾说过,疾病苦痛只因偏离了天地之大道。小民心想若能助人复归正途,使之合于自然之道,总是有些益处。”

“母亲,梁大夫来了。”女子说道。

“能与一个有识之士私下里倾谈,令人好生快慰。大夫想也知道,在宫中四处皆是耳目,着实过多了些。”老者说话时略带一丝惆怅,眼睑低垂,目光几近胆怯,又开口问道,“你且说说,为何要挑选行医这一行当?”

床帷稍稍开了一道缝,伸出一只枯皱的手来,细瘦的腕上套着一只白玉镯,雕成盘龙纹样。女子将软垫衬在手下,转身朝门口走去。

狄公站直说道:“公公明鉴,造化之功无处不在,有人却以为那只为世人所独有,实在愚不可及。”

狄公将漆匣放在鼓凳上,伸出食指轻轻切脉。(对于尊贵的女病人,大夫只能看到其手,必须通过切脉来诊断病情。)锦帐后的女人忽然低声说道:“从床架左边的镶板进去,快快!”

二人掩门而去后,老者从座中缓缓立起,若不是肩背佝偻,身量与狄公几乎一般高大。只听他疲惫说道:“老夫想给你看看这些花儿,到这边来!”说罢蹒跚踱至窗前,“这种白兰花十分罕见,且又甚难伺候。逢到开花时节,会有一股极微极淡的清香。”待狄公俯身细看时,接着又道:“老夫每天亲自照料此花。虽然身居此位,但也并非完全不能照料活物。”

狄公吃了一惊,放开病人的手腕,绕过床前。深色护墙板上有三大块镶板,狄公伸手一推离床最近的一片,镶板立时朝内悄然开启,走入一看,却是一间前厅,点着一盏白纱灯照亮,灯下有个女子,正坐在乌木长榻的角落处看书。狄公见她身着皇家才用的赭黄色长袖锦衣,立时跪倒在地。室内再无旁人,十分寂静,唯有榻前的古董铜炉中隐约传来劈剥之声,里面正燃着檀香木,蓝色的烟雾弥漫在室内,散出一股清香。

“明白了。”老者缓缓摩挲着瘦脸,目光阴郁地打量狄公几眼,忽然抬头命道,“让我与大夫待在这里!”黑衣人依命退下,胖太监跟在后面。

三公主抬起头来,说话时语声清晰悦耳:“狄仁杰,你且起来。只因时间仓促,许你免去一切虚礼。”说罢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榻上,一双大眼打量着狄公,露出忧烦之色。

狄公恭敬答道:“小民岂敢与宫廷御医一争高下,想来只是运气使然。郭公也患有此疾,小民曾替他诊治过,颇为见效,想是他一片好意,对八仙夫人美言了几句。小民医术粗浅,如此谬奖,愧不敢当。”

狄公不禁深吸一口气,只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乌亮的秀发精心盘成高髻,别着两支镶有翡翠的长簪,额头光洁高耸,弯弯两道蛾眉又细又长,鼻梁纤巧挺直,一张樱桃小口,气度端庄高贵,且又毫无矫揉造作之态。

“为何八仙夫人非要召你前来?”老者听去颇有怨声,“我们这里明明有四个极好的大夫。”

三公主接着缓缓叙道:“狄仁杰,今日召你前来,皆因听说你长于断案,且对朝廷忠心耿耿。之所以用此不同寻常之法,则是由于对此事必须严守秘密。就在两天前,将近午夜时,我独自一人在外墙上的亭阁中,眺望河上风景。”说话间望了一眼糊有银纸的槅窗,看去神情惨伤,“彼时明月当空,正如今夜一般,我立在窗边,只顾欣赏眼前景致。不过在此之前,我将项链摘下,放在门口左边的茶几上。那条项链是皇家的宝物,共有八十四颗珍珠,颗颗大得出奇,且又十分匀称。父皇将它赐给母亲,母亲过世后,便又赐给了我。”

狄公急忙立起,朝前挪了三步,深深一揖,手笼袖中高高抬起,静候主事太监首先发话,耳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可知那胖太监就站在自己身后。

说到此处,三公主略停片刻,双目低垂,紧盯着放在膝头彼此交握的两只纤纤玉手,接着又道:“我摘下项链,是因为以前探头到窗外时,曾遗失过一只耳环。我站在原地,一心赏看美景,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回阁内时,却发现项链不见了踪影。”

老者直盯着狄公,眼睑厚重,双目空洞,半晌后开口说道:“站起来,走近些!”

三公主抬起眼睫,直直盯着狄公,“我当即命令几名管事下去详查,宫内宫外都搜遍了,却没能找到一丝踪迹。到了后天,我必须启程返回京师,那时非得将项链寻回不可,因为父皇总是想要我戴着它。据我想来……不不,我确信此事由外贼所为,定是乘船过来,又爬上高墙,趁我背对门口时悄悄窃去。既然宫内所有人的行踪都已仔细查过,因此那贼人必是从外面潜入。狄仁杰,我命你去办理此案。

狄公依命而行,不觉吃了一惊。本以为会身在陈设豪华的官署内,不料却是一间清雅至极的书斋。左右两旁皆是高大的书架,摆满了书籍卷册,后墙上开有一扇阔窗,正对着一个景致宜人的花园,园内山石玲珑,繁花似锦。窗台上摆着一排兰花,植在细瓷彩碗内,幽香盈室,倍添静谧。紫檀书案旁有一张硕大的乌木雕花圈椅,一位老者蜷坐于其中,身着宽大硬挺的耀眼锦袍,套在狭窄的双肩上,看去犹如架起了一顶帐篷,面色灰黄,留着细细的花白髭须,颏下一绺山羊胡,头戴一顶镶有金银丝和珠宝的高冠,看去富丽堂皇,却更显得脸颊瘦削。座椅后方立着一名高大男子,肩宽背阔,一身黑衣,面色冷漠,正用汗毛浓密的大手不停抚弄一根红绳。

“你寻找此物时,必须绝对保守秘密,无论宫内宫外,不可令一人知道我将此事托付与你。不过,你一旦大功告成,就不必再隐姓埋名,只管亮出身份径来宫中,当着众人的面将项链交还与我。且将你的衣领撕开一个小口。”

狄公走进门内,立即跪倒在地,低头垂目,两手捧着名帖恭敬呈上。有人接过名帖,又低语几句,只听一个细弱的声音含怒说道:“是了,是了,老夫全都知道!梁大夫,抬起头来!”

狄公扯开右边翻领上的一段缝线,三公主从袖中取出一张折紧的黄纸,站起身来,将其塞入狄公衣袍的衬里内。只见她身材颀长,发髻拂在狄公面上,散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在此之前,狄公还从未仔细思量过这情形的逾矩不当之处。以如此非同寻常的方式召自己前来者,定是一个重要人物,并且十分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消说必是那滑头的修百长报上的。那人不但想要隐瞒此行的真正目的,还得承担自己假充他人入宫的全部责任,但是显然不曾预料到主事太监会插手进来。及到会面时,自己或是不得不对宫廷高官说谎,如此行事,未免有悖于为国尽忠的信念;或是道出实情,其后果便不堪设想,可能会损害善举,但也可能阻止恶行。狄公努力自持一下。若是一个佞臣或贪官想要利用自己来达到邪恶的目的,便意味着自己在一向力求的为官清正上多少有所欠缺,因此一旦被揭穿的话,身败名裂、丢掉性命也是应得之分。想到此处,狄公心中稍定,趁那胖太监叩门时,探手入袖,摸到一张在客栈中亲手写下的名帖。

三公主坐回榻上,接着说道:“你可凭此物公然进来,任何人都不敢拦阻,再与那项链一道还我。”两瓣樱唇一勾,渐渐绽出笑容,“狄仁杰,我的终身幸福,如今已悉数托付于你的手中。”说罢点头示意狄公退下,重又拣起书册。

狄公看见长廊尽头有一扇金漆大门,不觉心中一警,知道必须在进门前做出决断,眼下只有短短一刻工夫。